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流桑仙境,玄金华袍男子与紫衣女子在岛上缓步行走。
男子牵起女子的手,踏浪而行,袖袍一挥,流霞坠落,鲸波千里。
此处原是流霞仙境,后来流桑帝主最宠爱的宠妾说喜欢,才变成了归属于流桑仙境的流霞岛。
紫苏欣赏片刻,嫣红唇角勾起轻笑,“世间繁花盛景,尽在帝主手中。”
帝主眉目薄显几分温和,“这些年,阿紫为吾付出了多少,吾都记得。”
“待这十境九州统一,吾会为你创造一个仙魔共存的新纪元。”
她口无遮拦,听得簌簌和嫣梨都是一愣。
嘉洲府大张旗鼓宣扬这次比赛,竟还有其他目的?
宋鉴没有任何被拆穿的恼火,有意套她的话:“那戚姑娘可知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我只知道你要带花魁回妖界,”戚浮欢也不管身处危机,直截了当同他谈判,荧光绿的狼族瞳孔微闪,“你一肚子坏水,不如和我合作,以我在妖界的地位,我们可以互帮互助。”
宋鉴倏笑,出口却似叹:“原来戚姑娘对我竟还有思慕之情。”
见她不解,宋鉴压低声音道:“这次群芳会,我要选的的确不是花魁,而是……”
戚浮欢耳朵竖起,催促问:“是什么?”
毫无戒备的模样同年少时重合,宋鉴似怀念起什么,顿了顿,才不怀好意道:“我的……夫人。”
戚浮欢的脸色在男人的哑笑声里涨得通红,起身就要打他,却因妖力受限,在虚空里狠狠摔了一跤。正暗自恼火着,眼前突然递过来一片符纸,抬眸只见簌簌不知何时已将护身符纸撕为四片,依次分给三人。
戚浮欢厌恶极了这个“容簌簌替身”,撒气道:“用不着你假好心!”
簌簌早看穿了她的一根筋,故意激道:“你这般作死,难道是想白送我个花魁之位?”
宋鉴欣然接下残符,在一旁偷笑。戚浮欢处处吃瘪,又别无他法,只能不大乐意接过,申明道:“要不是封印了一大半妖力在落稽山,你打不过我的。”
簌簌不理会她的狠话,自顾自贴着嫣梨坐下。
说来也怪,她与宋鉴、戚浮欢素昧平生,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却总觉得这场面甚是熟悉,不然也不会主动伸出援手。
嫣梨不知何时回了躯壳,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反常,晃着符纸问:“云妹妹这么舍己为人,莫非是有了意中人就转性儿了?”
簌簌啐她:“不想要就还我。”
嫣梨忙把符纸揣进簌襟,嬉皮笑脸道:“这回分符纸,下回把你的男人也分我尝尝?”
簌簌挑衅道:“桑落都同我说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嫣梨一指按在她脑门上,恨声不已:“就你搞特例,馋死大家算了。”
寻常阁内,除非两情相悦,否则上道的男人从来都是姐妹们同享。
她一针见血,簌簌目光闪躲:“我还没想好。”
“要不是和容簌簌有几分像,人家能来你这儿几趟?”嫣梨索性直接帮她问了,“戚姑娘,我家云妹妹和你们容山主当真那么像?”
戚浮欢对那些有关风月场的话题嫌弃不已:“簌簌都是被男人伺候着,才不会低声下气伺候男人。”
一旁,簌簌暗暗攒眉:若有容簌簌的地位,她也要左拥右抱美男三千。
嫣梨又奉承了几句,小心探问:“我听闻,容山主与时道君似有私情?”
“一派胡言,”戚浮欢轻蔑不已,“你们是没见过簌簌把时微明脱得半光,关在刑房饲鬼的时候。”
重点在后半句,嫣梨却只留意到了那句“脱得半光”,回过头小声附耳:“坏了,你的男人绝对不干净了。”
簌簌气得胸闷。
没有私情,时微明只是为了匡扶大道,不幸失身于妖女。这样看来,居然有点……可怜?
阵法结界会影响内外时间流速,分出去四分之三的护身灵力,随着邪阵一点点缩紧,簌簌也渐渐犯起困来,偏偏秋娘那儿才刚开始行动。
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没带时微明给的灵石,万一外面磨蹭起来,她怕是要耗掉不少妖力。就算能维持人形,不会只能变成桑落那种娃娃脸的小丫头吧?
正懊恼着,宋鉴疗伤已毕,礼尚往来递来一块紫荧荧的晶石。
面具下不知是何表情:“拿着吧,因我失察,才让群芳会混入邪祟。”
簌簌问:“这是什么?”
宋鉴不由发愣:这东西本是她在落稽山地脉开采出来的,现在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紫龙晶有辟邪镇魔之用,虽是瑕疵品,也能抵挡一阵,你直接注入妖力即可。”
需要随身携带灵石宝玉的,要么是为了炫富,要么就是修为低下,只能依靠外物护身。宋鉴身手不俗,招式也颇娴熟,不像初入法门的模样,为何却如此缺乏灵力?
簌簌心中存疑,还是先按他的说法做了,片刻后再次调动妖力,灵台果然一片清明。
说来也怪,玉石同源,她使用时微明给的灵石总觉得筋脉被压制着,梦境也一概醒了就忘,宋鉴这紫龙晶却毫无不适,是因为他们都是妖修的缘故吗?
被困状态下无事可做,簌簌看着宋鉴起身探阵,直接将疑惑问了出来。
宋鉴动作微滞,回身反问她:“云姑娘可否让我把个脉?”
簌簌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伸手。
脉象表面上毫无异常,主要经络也都已被人疏引打通,少女明明有凝魂的趋势,丹田内却是一片虚空。
宋鉴指节一弯,追问:“你的元身何在?”
簌簌深谙知自己元身的特异之处,警惕甩开他:“自然同我的卖身契一并交给阁主了。”
面具下,宋鉴微眯起眼:“你就这般信池幽?”
簌簌浑然不知池幽与时微明的私下交易,道:“比信你略多一些。”
宋鉴却笑了起来:现在,他可以十成十确定,眼前这个少女,正是他的故主——容簌簌。
池幽好财,时微明这次也算下了血本,不仅耗费巨资替她补魂,竟连元身都亲自押着。
他思前想后,越品越觉得微妙,莫名来了一句:“离开时微明,我让你当花魁如何?”
簌簌挑眉:“花魁之位抵得上多少灵石?我可不做赔本生意。”
“那做我的夫人呢?”
“不过算个暴发户,没意思。”
“这两个位置入不了你的眼,”宋鉴嗓音拖长,幽幽问,“那,妖王之位可够?”
每次想接近他的人是她,情真意切说着喜欢他的人也是她,她为什么开始退了?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他融合了万俟期归与危止的记忆之后,只觉得那些记忆很遥远,那并不算是他的记忆,融合入他脑海中,他也只能算是旁观者,那些记忆并不足以改变他的性情和做法。
那些记忆对容簌衣而言,应当也如此。她应当还如之前一样喜欢他。
容簌衣听着他的反问,微怔,摸不清他的意思,他的举动像是将她圈为自己的所属物,可他总不可能真的喜欢上自己,不然她罪过就大了。
容簌衣敛了情绪,看着二人的姿态,轻轻笑了笑,“你这样抱着我,可是喜欢上我了?可是答应要做我的道侣了?”
她知道时微明不可能喜欢她,她只是提醒。
果然,时微明倏然放开了她,避之不及般将她推开,冷道,“少痴心妄想,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她寿命短暂、修为低微、水性杨花,还与别的男子纠缠不清,还对他欲擒故纵,他怎么可能喜欢她。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重修)
日光洒在竹叶上,风拨开薄雾,枝叶轻曳,随着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两人之间本就不多的旖旎气氛也随风消散。
时微明细数她的缺点,每一项拿出来,都足以让他拒绝她。
即使她还要缠着他,至少得把那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解释清楚,把和旁的男子的关系断干净,他才能考虑,要不要将她留在身边。
容簌衣见他不悦的态度,果然还如之前一般拒绝,松了口气,悄悄后撤了两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远一些,以表示自己的改变。
她思绪飘远,思索接下来该去何处。
阁里出了事,前厅只余几个小丫头看守门面,舞女歌姬们都聚集在后院。
簌簌姗姗归迟,经了解才知,兰珊喝水时不慎烫了喉咙,弄音则出门在时撞了腕骨。虽不是重伤,恢复起来却也要不少时间,眼看群芳会预选在即,多半是赶不上今年的场次了。
大家又是劝慰又是担忧,一旁一言不发的池幽突然起身,缓缓道:“唱歌的烫了喉咙,作画的伤了手腕,跳舞的差点砸断腿——你们觉得,当真是巧合?”
此话出口,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本次群芳会阵容浩大,竞争也比往年都要激烈,难免有人想动歪心思。预选在即,寻常阁声名在外,却已有三人遭遇意外,接下来又会是谁?
池幽取下铜簪戳破指尖,思量道:“此事我亲自查吧,你们近日少出门,少碰来路不明的东西。”
妖血凝成寸许长的赤红蝮蛇,游往寻常阁内外角落,形成一道隐蔽的保护网。寻常阁人妖混居,之所以能在王朝更迭的凡间屹立不倒,口碑经营只是表象,足以自保的实力才是砥柱。
池幽一边整理发髻,一边转向簌簌:“你今晚不是还约了文翰林,怎么还在这儿杵着?”
眼下寻常阁内都未必安全,簌簌哪里还敢接待旁人:“阁主替我回了吧,这两日不太平,见客怪心慌的。”
“当初要走旁门左道修炼的是你,现在倒反悔了,让我怎么做人?”池幽瞥过她身上崭新的狐裘,闲闲道,“再说,你既然得了大人物庇护,有什么可慌的?”
簌簌没听出这话钓她真心的意味,下意识回道:“护得了一时,也护不了一世。”
池幽眉梢一挑,转头道:“哎哎哎,大家都来听听,她都开始盼着一生一世了。”
谈起风月,先前阴云密布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众姐妹纷纷揶揄起哄:“栽了栽了,头牌也开始恨嫁了!”
“清修道士好啊,跟去山上闭关个百八十年,正好磨磨她的浪荡性子。”
“不成不成,我看时道君年岁不小了,恐怕早有妻室,难不成咱们云儿妹妹还能做小?”
“那可是上清道宗!若能有座灵山当彩礼,做小我也愿意。”
“想太远了吧,断情丝的人怎么可能娶妻?”
“怎么不能?断的是情丝又不是命根子。”
说罢,哄堂大笑。
簌簌恼火也不是,脸红也不是。坐立难安之际,忽又见桑落慌张进门:“主子,又出事了!文翰林在路上摔了大跟头,来不了了。”
客人遭遇意外,池幽不觉遗憾,反倒纳罕起来:“旁人倒霉,怎么就你称心如意?”
簌簌也颇为惊讶:合着绿雪含芳簪白买了?
想到为买这簪子差点配上一双腿,她心中憋闷,还是取下腕上一对镯子递给桑落:“给文大人送去,好话你拣着说吧。”
文咏一肚子酸诗,簌簌虽然瞧不上,但表面交往还是要继续维持的。
桑落嘴巴一塌:“可我也不敢出门。”
“你留一只镯子做赠礼,让隔壁驿站的傻小子替我跑个腿不就成了?狗脑子真不会转弯。”
“主子,我是狼。”
簌簌轻嗤:“跟狗也没什么区别。”
看着桑落灰溜溜的背影,池幽无奈摇头:“天底下的便宜都被她占尽了。”
这般勾三搭四,迟早要出事。
偏偏接下来几日,设饵的人顺风顺水,池里的鱼的却纷纷遭了殃——
“张刺史染了风寒还在修养,李副官家里妻妾吵得厉害,王都督犯了忌讳不宜出门。”桑落掰手指数着,愁眉苦脸道,“大伙儿都说寻常阁沾了晦气,已经连着好几日没生意了。”
池幽却并未因为门可罗雀而犯难,神神秘秘道:“愁什么,接下来指不定要有大买卖。”
凡人只当是邪祟作乱,看不见脚底以寻常阁为轴心,遍布道门符纹的阴阳大阵——护得这般紧,还能是为谁?
她随手救下的小花妖,来头恐怕不小呢。
然而就算顶着“晦气”的恶名,云娘子声誉在外,难免有甘做风流鬼的勇士。
正厅宾客稀疏,烂醉如泥的男子捧着一对纤纤玉手,色眯眯问:“恰逢良宵,不知云儿今夜可愿与我共度?”
簌簌看透他是个聊胜于无的弱阳体质,空窗期正巧无聊,便佯作羞态:“得公子垂怜,是奴家的荣幸。”
她不拒,男子心中大喜,噘嘴就要一亲芳泽。
“公子,不可。”簌簌故意往旁侧一闪,脸上羞红更甚,暗示道,“正厅人多。”
去了后院,价钱可不是翻一倍那么简单。
见冤大头纠结,簌簌故意牵着他的手勾在斗篷绳结上:“公子,进吗?”
微一用力,绳束便半散下来,狐裘之下只着单衫薄裙,风情万种,玲珑毕现。
男子看得血脉偾张,心一横,再不犹豫——进!倾家荡产也要进!
结算过银两,醉汉正被美人搀扶着往后院去,脚底忽然一划,猛地摔了个屁股蹲。待重新看向前方,脸上酡红转为死白,眯成缝的眼睛也骤然瞪直。
簌簌不解:“公子?”
红颜灼目,却在残月下倒映为一具骷髅。
“鬼啊啊啊啊啊——”
男人叫声凄厉,溜得飞快,仿佛他才是那个鬼。
过道空无一人,簌簌正暗自纳闷着,眼前冷不防划过一道缥缈的白影,半浮半透,似若幽魂。
丝丝凉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虽免了应酬,簌簌心里也是一团乱,总觉得要同时微明再讨张平安符来才安心,连忙火速溜回了天香院。
寻常阁里不会真闹鬼了吧?
此刻,屋檐外。
赤色虺蛇盘踞而上,化作一个风韵成熟女子。池幽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身,堵住去路:“寂尘道君既然不缺银两,为何不走正门?”
三更清寒,时微明未曾佩剑,发带上黑白勾玉临风碰撞,简短道:“初八未至。”
他自幼循规遵礼,守信重诺,从未延误过任何期限。
失约的,从来只是容簌簌。
“道君会解梦吗?”池幽视线定在他腰际阴阳令,意有所指问,“我昨日梦见一朵养了三年的娇花被云端的野鹤衔走了——您可知是何意?”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时微明心口憋着一团郁气,无心与她打哑谜,直接道:“此地浊气甚重,不利补魂。”
池幽不赞成道:“我这儿的姑娘个个都养得水灵得很,道君未免太过武断。”
“宾客下作。”
……没看见是你的心上人自己迎上去的吗?
池幽心中暗骂,皮笑肉不笑:“寂尘道君光明磊落,不知打算何时物归原主?”
时微明遥遥看着天香院的方向,道:“她魂伤过重,滞留凡间不是长久之计。”
这意思,是要连人带魂一起顺走了。
强取豪夺的生意最不好谈,池幽僵着笑,故作好奇:“寻常残魂岂会散碎到这种程度,道君既与簌簌有旧,可知是何因由?”
触及前尘,时微明脸色骤暗,半晌才涩声道:“因我失察。”
音节吞吐,字句却落得笃定。
池幽已然猜出那潜在的意思,好整以暇问:“听闻您两百年来遍寻招魂之法,想必不会一无所获,为何如今这缕芳魂,反而竟辗转到了我这儿?”
召魂仪式失败,除却那人早已泯灭或转生,还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原因——
生魂与招魂者的宿怨,参商永离,死生长别。
我要她
宁肯依靠生人,也不愿见他吗?
时微明心口生痛,不自主捏紧掌心:“她不记得了。”
池幽微笑:“待补全魂魄,早晚都会想起来的。”
记得也无妨,无非是一命偿一命。
时微明强调:“我只要簌簌。”
池幽轻蔑嗤嘲,抓着他的痛点据理力争:“拿什么要?可问过簌簌的意愿?无权无职,空有个道君的名号,您已神不知鬼不觉抢了她的元身,难不成连人也想一并卷进乾坤袋收走?”
时微明心知理亏,眼神发冷,却并无让步之意:“我要她,条件你开。”
“簌簌不是物件。”
“条件。”
他可以舍弃一切,只除了那个人。
十座仙山可够?百条地脉可够?千件秘宝可够?万枚灵石可够?哪怕将整个上清道宗都赠予寻常阁……或者,直接杀了池幽?
当年,仙盟逼他背信弃义,废了容簌簌一身修为;如今,凡间又要逼他守信遵义,断了与簌簌的唯一联系。
掌心渗出血迹,像被拔去爪牙、逼入绝境的困兽。灵力流溢,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周遭空气都凉了三分。
池幽口气微松,逆着霜风开口:“前尘已已,眼下簌簌毕竟是我阁里的人,道君想必也是讲道理的,不如各退一步。”
仙家正统对上邪门歪道,刻骨铭心对上记忆全无,也不知这桩公案来日要如何收场。
她依次竖起三根手指:“以嘉洲本届群芳会为期,第一,花妖元身暂且交由道君保管,但法阵只可设于天香院内,不得影响寻常阁旁人。第二,道君与簌簌的一切往来,须按阁内的规矩折算钱两。第三,倘若赛期结束前簌簌亲口承认想去上清道宗,我便放人。”
话音刚落,三道血咒骤然打入手心:“好。”
阵法悄然收束,池幽目送墨发雪簌的人影消失,抚着阵阵生疼的鲜红咒印,又是嘶声又是叹气,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断情绝爱个屁!”
这男人身上醋味冲天,自己还浑然无知。今夜若不是她及时出面,寻常阁的屋顶怕是都保不住了,得赶紧想法子治治云丫头。
*
在一系列有形无形的加持下,内外院落虽然冷落了些,好在平安无事。
本届群芳会预选颇为严苛,寻常阁也只入围了五位佳人。池幽读罢信函,唤来众人问:“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簌簌不假思索:“好消息。”
池幽笑意含了一丝阴沉意味:“本次大赛加了一科文试,考的是道法仙术,与往年的品貌、书画、歌舞三科共同计分。”
簌簌用眼神剜她:“不是说好消息吗?”
“怎么不算好消息?”池幽红唇微勾,“你根基不稳,指望靠吸取外人的灵力精气终不能长久,正好借温习的档口补上欠下的功课。”
说罢,指了指手边堆积如山的典籍。
簌簌喉头一噎:“那坏消息呢?”
她魂魄稀碎得惨烈,却不愿吃修炼的苦,本指望待某日想起前尘往事再重凝妖丹,如今却不得不迎难而上。
池幽抚着手边红蝮蛇,道:“兰珊和弄音的事多半是咱们对家相思馆的手笔,我怀疑还有邪修参与。保命第一,比赛第二,你们多多少少互相照应着些,不要逞一时意气,尤其是簌簌。”
簌簌把嫣梨往身前一拽,不服气道:“为什么单点我一个?”
嫣梨嬉笑起来:“还能为什么?本事不大,色胆包天呗。”
收了仙门秘宝,睡了道宗首席,还想在人家眼皮底下招蜂引蝶,真是够胆子。
池幽深以为然,一掌击在半人高的典籍上,拍板道:“就你那率性妄为的脾气,仔细被邪修收了去。这两日既无客人,便好好定定心。”
无论仙妖,修炼都是一条动心忍性的艰苦之路。书上语言繁冗,枯燥无味,簌簌连连打着哈欠,看漏刻却才过去半个时辰,忍不住一声长叹。
还是睡男人来得容易。时微明:……
他放下手:“你该回去了。”
容簌衣听言立即瘫在一旁的椅子上:“你过分,你用完就扔,这算什么!负心汉!人家刚才才坏了名声给你遮掩,你现在是要怎样,过河拆桥?”
时微明看着面上一点娇羞都没有的人陷入了沉默。
容簌衣继续:“现在我们明面上的关系可是青峰峰主都知道了,我等下就去宣扬你是个负心汉的事实!”
时微明闭了闭眼,他直奔主题:“说吧,你想要什么?”
容簌衣接的也很快:“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中奇峰峰主本命阵法的反噬。”
时微明顿住,他想过这人会要灵石,或者要法器,又或者直接问他要修为。
却没想到这人陡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在问他的事。
而知道他的事的人都死了。
他侧过身:“此事与你无关,也于你无害,你为何要知晓?”
容簌衣理所当然:“就是想知道啊。”
废话,看剧都想看个全乎的,她现在就知道了个结局,肯定想知道开头哇。
时微明再次顿住,只是想知道?没有原因?没有目的?
紧接着他又听见:“我不该知道吗?我都被你拉上贼船了,我也算被迫成为你半个同伙了吧,你刚才还说什么一起死,万一哪天东窗事发,我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时微明了然,原是因为这个。
他道:“无事,我会在事发之前杀了你,你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你只需记恨我。”
容簌衣:……
这活阎王一般的逻辑。
算了,不说就不说。
她转身准备离开,刚迈出脚时又被叫住。
“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得没错,最近附近盘查的人会变多,我们如今的关系不能被怀疑,我会接你上下讲堂,你除了就寝也需得在我院子里。”
她直接回绝:“我不要。”
“每天十个上品灵石。”
她沉默了。
半刻后,她底气不足:“那行吧。”
——
容簌衣离开后,时微明调息半个时辰后去了宗主所在的长霄峰。
长霄峰是元一宗最高的峰,以往只住着宗主和宗主徒弟。
后宗主徒弟大多在外游历,宗主便封锁整个长霄峰用作闭关,时微明也因此暂住形峰。
如今宗主仓促出关,是因为奇峰峰主一事,他第一反应便是召来时微明。
长霄峰常年积雪,宗主殿以千年冰筑之,宗主坐于首,几层阶梯后是跪着的时微明,他没有抬头,便只能看见一点宗主的鞋尖。
“是不是你?”
宗主的声音冰凉又威严。
时微明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道,无论回什么都免不了一顿折磨。
不出所料,下一秒一道冰封的囚笼将他笼罩,数十枚术法化作的冰箭穿透了他。
是沁入灵魂的疼痛,带着透骨的凉。
而紧接着从他记事起便刻在心口的阵法陡然灼热,随后灼烧,如同将心脏放在炙火上灼烤,几乎要烧干他的血液。
他闷哼一声,手撑在地上,他克制着抬眸,眉头和睫羽刚染上白霜便又被来自心口的灼热蒸发。
冰火两重天。
他意识几乎要模糊,但他却紧紧盯着上首那人手上的阵盘,闪着熠熠的灵光,美轮美奂,是修仙界最玄奥的阵法。
至今无解。
双生阵,从他记事起,就将他死死困住的阵。
不得死,不得肆意活,不得自由。
“咳……”
时微明禁不住闷哼一身,视线逐渐模糊,他死死控制着体内的魔气一层又一层覆盖上伤处,不让自己出现一点端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方才传来暗含警告的声音。
“你生来便是要死的,是我给了你活下来的可能,作为替身你也偷了二十年光阴,最后这一年,你合该安分。
“奇峰峰主即是被魔所伤,你该避险,这段时间便不要出宗了吧。”
一年,他只剩下一年了。
时微明忍着疼痛爬起来,挺直了脊背,他拖着最后一分力气回到形峰,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
——
容簌衣转峰之后的第一堂课是修仙界历史,由奇峰开设,她在房间彻底休息了三天后挣扎着起床。
她记挂着自己的十个上品灵石,去上课前特地去敲了隔壁的院门,里面没有回应。
许是不在。
她没多想便直接踩着自己的飞行器去了。
奇峰主修阵法,整个奇峰布局便是一个巨大的阵盘,并与宗门大阵相连。据说若是遇袭,奇峰峰主作为阵眼,身在奇峰,却能护卫整个宗门。
就挺神奇的,她在自己院子宅着的那几天无聊翻着看了点阵法书,看着看着竟真的来了兴致。
如今见到这种大型阵法也下意识驻足观察。
她正踩着飞行器停滞在上空,这时旁边一艘装潢精致的小型仙舟飞过。
等等,仙舟??
这玩意不是很贵,整个宗门也只有一艘吗?
这玩意不是很烧灵石,随便一下就烧掉好几摞灵石小山吗?
虽然这艘仙舟看着不大,但这是在去上讲堂的路上随便就能看见的吗?
她控制飞行器悄摸着跟了上去,然后看到了……经明?
经明也看到了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师妹要上来吗?”
容簌衣木着脸上了仙舟,一上去她便看见几箱子灵石作为动力随意放在一边。
她的脸更木了:“经师兄你……来上课?”
她问得很迟疑,经明敏锐察觉到了,他愈加不好意思:“我原是不想开仙舟的,但我的飞行器坏了,我修为低不会御剑,储物戒中只剩下这仙舟了……”
只,只剩下?
容簌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起先经明说自己很有钱,她还没什么概念,现在她懂了。
他真的有,他很有。
经明见容簌衣不说话,心里愈加忐忑。
他面上也红了一片:“是,是不是,太高调了……”
容簌衣见人马上就要熟了,才想起这位同门是个绝世社恐,人一多都会手抖的那种。
她咳了咳,主动转移了话题:“哈哈,其实还好啦,师兄也是来上课的?”
经明松了一口气,他小幅度点头:“是的,与师妹是一节课。”
说到这,他又紧张起来,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书袋递过去。
因为要送东西,他脸又红了起来。
“师妹第,第一次转峰后上课,可能准备不周,这,这是我为师妹准备的书……”
见经明这模样,容簌衣也跟着小心起来,生怕一自己一个精神不稳定把人吓着。
她接过书袋,音量放低:“多谢师兄,我确实没准备。”
手里的东西送了出去,经明又松了一口气,这时奇峰已经近在眼前,他急忙控制着仙舟停下,并将扶梯放了下去。
“师妹,我们到了。”
容簌衣看着甚至镶嵌着宝石的扶梯再次沉默。
世界上有钱人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她摸着宝石下了仙舟。
仙舟还是太过惹眼,引起了不少的关注,许多人的视线都看向这边,最后集中在容簌衣身上。
为什么是容簌衣?因为经明已经藏起来了。
江松一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宗门,戚媛回去之后又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意图将整件事盖在容簌衣头上,便是没有实证,大家也下意识记住了这个人。
并顺便知道了容簌衣在缥缈峰的系列事件。
据说因为她,近来缥缈峰弟子行为都透着诡异,有人夜里经过还能瞧见缥缈峰弟子在寝舍内如同大猩猩一般走来走去。
简直匪夷所思。
容簌衣对一切都不知道,她非常悠闲地走进讲堂坐到已经坐下经明旁边。
来上课的也有曾经的缥缈峰同门,她们看过的眼神更肆无忌惮些,有的还带着兴奋,她身边的经明身体逐渐僵硬。
容簌衣发现经明的异样后才察觉到大家的视线,她当即出声:“诸位想看不若走到我面前来看?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话音一落,四周一静,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顿时消散。
她非常满意:“没事了经师兄。”
经明逐渐放松,他小声道:“师妹真厉害,若是我,只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容簌衣摆摆手:“能让别人不痛快的时候就不要为难自己,更何况是他们看我在先。”
经明听言若有所思。
课程开始了,长老正讲到当世的修仙界。
“我们正处于灵气充沛的年代,便是普通农人劳作一辈子也有一步登天的可能,因此衍生出不少别的法门,比如锤修……”
听到锤修,容簌衣下意识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武器。
一柄比她高的,暗红色的,漂亮锤子。
她又想到经明恰巧是器修:“经师兄如今可会造法器?”
经明听言愣住:“师妹想造法器?”
容簌衣点点头:“对,我如今要做锤修,总要有个锤子才行。”
经明了然,他道:“我认识几位厉害的器修,可以介绍给师妹。”
容簌衣摇摇头:“师兄,我在问你会不会,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灵石不如给师兄赚。”
经明再次愣住:“师妹……是想委托我吗?”
他修为低,从未有人委托过他造法器,便是从前在班峰时,他也从未参与过班峰的法器制造。
没有人会信任一个炼气期器修。
紧接着他听见:“对哇,经师兄不是器修吗?”
对啊,他最想成为的,就是一名器修,普通的,能造法器的器修。
他小心抬头,看见了容师妹带着信任的眼神。
他仿佛受到鼓舞:“那,那好,希望不会让师妹失望。”
容簌衣点点头:“不会不会,等我回去给师兄画个图纸。”
二人就此说定,一时间二人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上方长老的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纸团落在她跟前,她吓了一跳,随后抬眸观察四周,没看见啥异样。
应该是误传。
她正准备随意扔掉时,看见纸团表面依稀写着一句:“话说有人知道奇峰峰主遇袭的事吗?”
她心口一跳,直觉将奇峰峰主遇袭与昨日的时微明联系起来。
她乱折着手中符纸,却始终无法叠成纸鹤形,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
“主子,不要偷懒!”桑落催促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孤枕难眠,池幽知她忍耐不了那么久,特意吩咐桑落盯着天香院,整日只守着簌簌读书。那狗鼻子又贼灵光,想偷偷溜出去都不行。
“狗仗人势!”簌簌忍不住唾弃,重新翻开书页。
“我是狼!”
“池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阁主说了,主子看得书越多,越能早日凝魂。”桑落趴在窗边,认真道,“我不想主子受别人欺负。”
说得冠冕堂皇,万般度日如年的艰辛却只能自己往肚里咽。
簌簌又耐着性子翻了两页,愤然把书本一合,揣在腋下往外走。
桑落立刻蹦上来:“主子,你不能出去!”
簌簌直接把线装书砸在她脑门上:“我在门口吹冷风清醒清醒总行了吧!”
*
事实证明,吹冷风并不能让人清醒,只要重新开卷,瞌睡虫便会再次爬上眼睫。簌簌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有人在身旁轻唤——
“簌簌。”
声线冷沉,像寂寞的死水,没有丝毫起伏,又像渺远的回音,早已在记忆深处重复过无数遍。
原来,已经到了二月初八。
簌簌睁开波光潋滟的眼,用微哑的嗓音调侃他:“道君不觉得我这儿晦气吗?”
时微明将早已倒好的茶水递给她,才道:“天香院并无邪祟。”
“万一真有呢?”
“我在,无需畏惧。”
簌簌捧着白釉莲花杯,含而不显地笑。
连遭意外,宾客都觉得妖修晦气,只有时微明依旧如期而至,无情人也没那么冷冰冰嘛。
她丢开杯盏,借故往他怀里钻:“可我还是怕,靠着道君才安心。”
灵源纯正,道骨贞坚,正统仙门出身的人,到底和那些三教九流不一样。
时微明捻诀作卦,渡入妆台前的宝相纹铜镜:“铜镜有辟邪之用,辅以符咒可驱走平常邪祟。”
“不平常的邪祟呢?”
“唤我。”
簌簌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无极引、平安符、辟邪镜,我拿了道君好些东西,道君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要的?”
笑颜粲然,同文咏记忆所见别无差异,眼前的温柔从来不只对他一人。时微明揽着她的手不觉重了几许,道:“有。”
“什么?”
“白绫香帕,右下角用红线绣一枚正楷的‘簌’字。”
她修为低微,看不透他,可掌教师尊他们总不会看不清底细。
但她思及此处,又微微顿住。
当时她被掌教问罪之时,身为大妖的时微明出现,师尊对时微明的态度,好似是有些古怪。
师尊当年与诸位仙者共同封印了大妖,定然知晓大妖底细,见其解封,为祸天下,为何没有加以阻拦?是无力阻拦,还是有意为之?
当时未曾仔细推敲的细节,如今看来处处透着古怪……
思绪如潮时,忽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过来。”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重修)
他此刻的面色是纯粹的冰冷,眼底未有一丝情绪,并未打算和来势汹汹的黑袍男子寒暄,只是看向她。
他微微侧身的动作,也挡住了黑袍男子看向她的视线。
虽然她心里有诸多疑惑,不过她缠着他那么久,从来没有问过他是谁,她本来也不在意他有什么身份。
虽然他总是冷冰冰的,可与流桑仙境的人对比,她还是更相信他。
流桑帝主的人,本就是她的敌人。
她的手搭上他的。
年轮像是波心的涟漪,一圈推着一圈,一荡便是两百年。水止珠沉,泯灭尽一切离合心曲,空留下一个口耳相传的的姓名,真切又模糊,如同岸石上枯涸的水痕。
月沉西海,不见日升。
一个侧影静立在海崖之畔,身后背一柄长剑,手中提一盏支离破碎的古灯,翻动的簌袂在夜色里辨不出色泽。
青莲色的暗光倏闪,恍惚见得那人转过身,唇瓣开合着,像在唤她,又不像在唤她。
天涯有尽,情海无渡。
“咔!”
冰凌从檐角坠落,倏忽划过写着“天香院”的鎏金匾额,撞碎在扫尽积雪的白玉砖地上,惊破一帘梦影。
白烟顺着三足熏炉袅袅而出,在铺着柔软的水红色毛毡的内室弥漫、消散,浴池中,雪肤花貌的女子悠悠转醒。
簌簌扶着桶沿,缓缓摸索到池边搁着的一枚灵石,又顿了片刻才睁开眼。
灵玉在掌心化作一团莹柔的光,她拂开水面花瓣,起身出浴,一边扬声去唤贴身丫鬟:“桑落,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
回答她的不是奶乎乎的少女音,而是一个清冷冷的男声。音色同昨夜耳畔微哑的呼唤重合,此刻却已恢复成一片静海。
充沛异常的灵力,遍布周身的红痕,难以言说的酸痛,无一不在提醒她,那场荒唐的诱仙之戏,并不是一场梦。
一杯合欢酒,就让她钓到了上清道宗的首席?
簌簌心中窃喜,造作道:“奴家起不了身,劳烦时道君帮扶一把。”
房间内水汽氤氲,暖帘下只模糊看见一个芙蓉出水般的窈窕人影。
时微明本已束冠整带,闻言复又折返替她擦身,目光幽然锁在少女胸前湿发。
簌簌见他视线停驻,不觉得羞赧,而是立刻扯下小簌:“道君还没看够?”
时微明眉心皱了皱:“魂魄未安,不可纵欲。”
“意犹未尽,纵着点又如何?”
“收心。”
道服一穿便成了正经人,簌簌唇角微塌:“道君真没情趣。”
帘后人影渐次重合,美色当前,毫无作为。
入了罗帷她便知道,时微明绝不是第一次。明明身体几乎快烧起来,那深蓝的眼却始终不起涟漪,进退有度,清明异常,好像别有寄托似的。
最后,是他压抑在她脖颈一字一顿警告:“不许逃。”
没有情话,没有亲吻,没有爱抚,除却欲念再无其他。虽说皮肉生意本不该计较这些,但怎么可能不失望?
好在灵精上佳,也不算吃亏。
簌簌仍挂在他身上揩油,忽听时微明沉声问:“这四枚镇魂珠从何处得来?”
这榆木男人从来看不透她的暗示,簌簌用指甲在他后颈重重一划,随口敷衍:“是嘉洲府白谦公子赠我的生辰礼。”
白谦是五城之一清霜堂的六公子,簌簌贪图仙力补魂,与其多有往来。
“道君,冷。”
时微明迅速裹住她,音量更低:“你陪过他?”
指尖触感温热,那声音却凉嗖嗖的。
簌簌忙撇清道:“镇魂珠价值不菲,我便应了白六公子每月去洲府小坐片刻,黄昏便走……也才去了三五遭。”
无论少女如何添乱,时微明直到替她里外穿戴整齐才开口,仍是那副凉嗓:“我给了你无极引。”
簌簌反应极快,踮起脚尖亲上他下颌:“道君自是看重我的。”
这点讨好显然不够,时微明绷着臂弯不让她下来:“秘宝无价。”
簌簌眨了眨眼:“那往后我多陪着道君?”
时微明微顿,轻轻“嗯”了一声,松了手。
簌簌不知,四大秘宝是玉京道尊时望,时微明生父的遗物,于两百年前仙妖大战毁去大半,复原岂非易事?相传时望曾剑斩邪魔,将其封印于昆吾剑冢,无极引正是剑冢封印的关卡之一,三百年来只由寂尘道君一人看守。
换而言之,镇魂珠只是稀有,秘宝却独一无二。
梳妆是簌簌的拿手好戏,无需帮手,时微明便坐在一旁看着。
涂脂抹粉,画黛描眉,双鬟发髻同前世仿佛,在时下流行与昔年记忆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妥协。此间两相无话,耳边却莫名萦绕着一句轻佻的挑衅:“伺候得不错,封赏想要黄金还是珠玉?”
分不清谁是谁的恩客。
时微明眼光微颤,转向那堆金叠玉的梳妆匣。
首饰摆放得凌乱,簌簌挑拣许久才选中一对金钗,微一用力,连带扯出一封小笺,字迹工整,满纸风花雪月。
她赶忙遮住纸笺:“这是我年头临摹的帖子词,不知怎么混到妆匣里了。”
时微明却好似非常熟悉她的字迹:“非你所作。”
谎言被戳穿,簌簌一阵尴尬,假装重新扫了一眼,改口道:“看错了,原来是翰林院院使文咏公子写的公文,多半是无意落下了,等改日再还回去。”
时道君应该看不懂情诗……吧?
时微明不置可否,目光淡淡在室内晃过一圈:北国的三足弦纹瓷炉,东土的青绿山水屏风,南海的雁羽金丝幔帐——琳琅满目,交友甚广。
他转回视线,冷幽幽道:“往后若缺什么,先同我说。”
簌簌早听惯了这些空话,细眉微挑:“我要什么道君都给?”
时微明先是默应,又道:“不可太甚。”
昨夜欲罢不能时,他便是用这般说辞让她泄气的。
簌簌心底暗骂他假正经,调笑问:“道君对我这般上心,莫不成是喜欢我?”
喜欢?
前世,她问过他多少句“喜欢”呢?数不清了。
时微明黯然垂眸,顿了不知多久才缓声道:“我少时被妖邪重伤,自幼便断了情丝。”
情丝牵引七情六欲,一旦断绝,那便是无笑无泪,永无动情。
室内悄寂了一瞬,簌簌收拾妆匣的手一滑:“你不早说!”
时微明心口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情丝联系到一起。昨晚那些拨雨撩云,合着都是白费功夫?
珠钗簪环散落一地,时微明下意识帮她收拾。
簌簌对男女之情看得淡,但头一次上釉里红,却也是用了几分真心的。她抬脚踏碎一支绿雪含芳簪,居高临下堵在时微明座前:“那道君缘何相中我?”
没有情丝逛什么青楼,难不成拿戏耍她当康复训练呢?!
她执着的点,时微明多半不能理解。默了良久,道:“你很重要。”
“有多重要?”
时微明默然,从袖中取出一枚折成纸鹤的黄符。
簌簌接过展开,正反翻看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异之处,兴趣缺缺:“这是逗三岁小孩的废纸吗?”
时微明纠正:“平安符。”
“道庙里遍地都是平安符,没什么稀罕。”簌簌不以为意,低头按上那禁欲到极致的唇,明眸重新浮现笑意,“道君,奴家想要这个。”
男人都是一时兴起,时微明断了情丝,只会走得更加干脆,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捞好处的机会。
指尖嫣红,芳馥醉人,时微明不自主绷紧唇线。在簌簌眼里,不拒就是默许。
她软着嗓子威胁:“再躲就别来了。”
眼见红唇猝然迫近,时微明下意识侧头,却被那双酥手禁锢得动弹不能,随着少女双膝一弯,整个人都被压在座椅中,不得不被迫相迎。
清源四年后,他便怕她的吻。
在无数个梦魇缠绕的深夜,她或深或浅吻着他,血滴从唇瓣垂落,手腕一松,再无生息。
可此刻,少女紧贴着他,目挑心招偏含着一抹初经人事的纯粹,用同昨夜一样鲜活又热烈的暗示,像拼命想要破土的嫩芽,努力想从他身上攫取赖以托生的灵力。
这样的她,怎能不让人纵容?
一回生,二回熟。眼看渐入佳境,簌簌反倒见好就收:“时道君,不可纵欲啊。”
时微明眼中波澜很快褪去,唇边袖上满是胭脂香粉,身体微微发汗,暗示着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收放自如。
“来日方长,”簌簌从他身上下来,重新补上口脂,“奴家今日午时尚有安排,恕不远送了。”
时微明略过她的逐客之意,只问:“何时得空?”
簌簌掰着指头算了算:“年头接了不少帖子,约莫得忙到二月。”
断情丝也罢,反正她也不想要他的真心。撩拨可以主动,但不能放纵,关键在于若即若离。若教他一次满足,她还怎么放长线钓大鱼?
考虑到多吃多占,她回头又给了男人一个拥抱,宽慰道:“簌簌身不由己,见客只是谋生之计,唯有对您交付了真情。道君定然不会介怀,对吗?”
“……嗯。”
性格温和,清心寡欲,不怨不妒,心怀宽广,她怕是提前透支了好运,才碰上这么个好客人。
簌簌心满意足,踮脚贴近青年耳边,缠绵道:“下月初八,我在天香院给道君留门。”
既然时微明不会动情,她大可撩个尽情,还不用负责。
*
房门关合带起一阵寒风,室内风帘乱舞,光线陡暗,仿佛连那笑声也跟着一并消散了。
簌襟遍染花香,结扣还绕着一线女子的黑发。时微明看着掌心被攥出的血痕,怔忡许久才终于确认:原来昨夜到今晨所历种种,并不是梦。
容簌簌,不,簌簌。
她已改名换姓,他们是否也能重新来过?
时寂尘天生无情,却监守自盗,将贪嗔痴三戒犯了个遍——
贪她簌上绯艳、发间软香,嗔她迎来送往、嘉宾无数,痴她逢场作戏、假意温柔。
时微明抚上心口,眼底暗蓝翻作猩红。
情丝断裂在他心头三寸,本该是无喜无悲一片死海。现在,这里住了一只魔。
驭妖,驱鬼,止恶,招魂。人们只知寂尘道君白簌照雪,以一己之力渡化三千阴兵,却不知血债须用血偿,死在容簌簌杀业之下的亡魂究竟藏着多少怨念,日日夜夜冲击着他的道心。
案桌上满是邀贴,怎么可能不介怀?她喜新厌旧,撒起谎来毫不脸红,究竟还有多少同他一样的入幕之宾?三年间可曾对谁投注过几分情意?
寒意透骨的威压一路蔓延到窗底,无色灵流悄然锁住院中那丛艳色夺目的红牡丹。正中那株以上古妖邪赤虺之血浇灌的妖花,正是簌簌的元身。
一只纸鹤从窗缝飞出,逆风而驭,重新铺展开来——不是平安符,竟是一道血墨逆笔的替身符。
寄雪剑镇在寻常阁外,压制住一切灵流波动。牡丹根茎从冻雪中硬生生抽出,黏连其下的并非土壤,而是一块以妖血温养的红玉。
花枝被连根拔起,越缩越小,越过一连串有形无形的阻碍,最后收入青年腰间的阴阳令。另一边,黄符已化为幻化成分毫无差的傀儡妖花,无声之间,李代桃僵。
做完这一切,时微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叹:“忘了也好。”
与其陷入前世不死不休的无解之局,不如永远忘却。
两百年春秋,七万轮日夜,他心有偏蔽,只执一念。
独占她。
容簌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眉尖微蹙,他好像谁都不怕,当真如此无所顾忌吗?
她虽然相信时微明,可眼下她只到化神期,和即将面对的敌人差距太大,她现在就如同刀板上的鱼肉,可她又无法逃避,因为她早就得罪了流桑。
如今时微明愿意保护她,反而是比较好的局面。
她有些出神,是她太弱了,即使她努力提升,可面对危险时,还是有些无力……
青璃听出时微明的话外之意,却摇了摇头,“你既然能一击杀了九阴,我又怎会傻傻一人应对你?”
此时,摇光仙境上空,已被碧蓝色的光阵笼罩,浓云悄然蔽日,云间折射冷光。
那并非乌云,而是带了武器的仙兵列阵。
可又不止是仙兵,还有带着不同武器,驾驭不同坐骑,各个仙境流派的修士。
摇光仙境复苏、动霄大能陨落,这是整个十境九州的罕见之事,事关时局,各方势力察觉,自然会来摇光仙境一探究竟,他们心思各异,有路过的,也有与流桑仙境同气连枝的流派来助阵。
青璃轻抚箜篌,流光浮动,释放动霄中期威压:“你动手的时候,可曾料到接下来的结局?”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青璃说的冠冕堂皇,可谁都知道,无论时微明动不动手,流桑都会出手,谁都无法改变将要发生之事。
地上流转着碧蓝色的法阵,是控制人只进不出的隔绝空间术法,“画地为牢”,也是青璃引以为傲的绝技,琴音会不断攻击阵法中的人,使人耗尽灵力而亡。
可时微明只是淡淡看着,面上波澜未起,似乎在等待什么。
林间不知何时已然银装素裹,飘起雪花。
青璃拨动箜篌,周身结起青色护身罩,将凝结的银霜隔绝在外,能够隔绝空间的术法,自然能轻易隔绝玄冥真水,所以她并不怕时微明。
琴音悠悠荡开,空中流淌的光晕,瞬息化作万千丝线,追逐着林间雪花。
“什么?!”辛谣瞳孔倏地瞪大。
簌簌迎着她重复:“我喜欢明哥哥。”
辛谣全然不信:“少同我打幌子。”
簌簌死死抓着被单:“我就是喜欢他,不可以吗?”
暮水主管驱魔,弟子几乎从不外出,这位小姐能来到这里,身份也定然不是普通人,绝不能大意。
“仙妖两隔。”
“但我们两情相悦。”
盘问眼看进行不下去,屋外忽传来礼貌的敲门声。片刻后,身着宗内制服的少年来到屋内,辛谣即刻迎过去:“寂尘师兄。”
时微明应声,眼神却不住往她身后飘:“可看过伤势了?”
“都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辛谣肃声道,“师兄,无契约之妖不可入山门。”
虽然玉京十二楼倡导众生共处,但妖族好坏参半,以防混入间隙,仙妖会达成一些契约,且往往都是主仆之契。
时微明神色不变:“我守着她,一切后果,由我担责。”
辛谣见劝不动,甩给簌簌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转身出门。
此间,簌簌扯着时微明的袖子,劫后余生般怯怯开口:“那个魔兽还会回来吗?”
时微明避而不谈,递去一枚纸鹤:“此处僻静,你近日且借着仙门灵气养伤,如有急事可联系我。”
“可我除了明哥哥,谁也不认识。”簌簌欺身过去,目光锁在那象征门内弟子身份的白玉腰牌,“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素手向下一滑,恰好覆上少年手背,变作一滩随物宛转的水,时微明半边身子微僵,急忙抽出:“明日忙。”
仙门附近突然出现魔兽,必须要好好查清楚。
遭到拒绝,簌簌仍追着他问:“明哥哥,你抱我进山门的时候,心里头是担心多一点,还是害羞多一点?”
身在宗门,时微明坚定恪守着男女大防,避嫌道:“伤处都是由辛谣包扎,与我无关。”
簌簌才不信:“少诓我,你肯定碰过我了。”
“缘何笃定?”
“这个啊,”簌簌唇边翘起神秘的笑,示意他凑近,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私语——
“小道长,你身上染了牡丹香。”
媚声如丝,缠绵入骨,从耳蜗直钻到心脏里,时微明只觉左胸一阵痉挛,好像有一股陌生洪流要从里到外漫出来,忙从怀里掏出一瓶仙露塞给她,离开时竟同手同脚了一瞬。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簌簌唇边笑意转淡,带着少年体温的瓷瓶在掌心转过半圈,从指尖斜滑下去,“啪”地碎在地上。
香氛流散,想必是上好的仙露琼浆。簌簌毫无惋惜,把碎片扫进床底,取出一枚留影珠,眼底浮起嘲弄之色。
哪管什么牡丹香,之所以刻意与时微明纠缠这么久,是为了在他身上布好密咒,以便探上清道宗的底细。
她这伤,不能好得太快。
*
瓷瓶碎片发出一串稀疏的碰撞之声,梦中幻景也渐渐散得支离破碎。
簌簌悠悠转醒,见桑落已变回了人形,正急忙晃着她:“主子,来了!”
她蹙着眉起身:“时道君来了?”
“是群芳会的消息,主子过了文试和品貌两科,嘉洲府送信来了!”桑落喜上眉梢,仿佛是自己得了优胜。
簌簌接过金泥封笺的落梅花笺,看着右侧抬头用朱笔写就的两个“优”字,神情微讶。
品貌胜券在握,但想不到临阵磨枪的文试竟也能混个优等,回头得谢过时微明才是。
“可知有多少人入围?”
“一共五十二人。”
群芳会最终只会选出五人排花名,想要夺得魁首,每一环节都不可松懈。
随着视线移动,簌簌眼中惊喜渐渐转为犹疑。第三科围绕书画展开,往年都是将事先准备的作品交上去,本届却要求现场就主题进行创作,眼下只余七日准备时间。
簌簌一边梳妆一边思量,待簪上最后一朵珠花,终于敲定了主意。
她不擅书画,但往日接待的宾客中,倒有不少舞文弄墨之辈,可借鉴几篇风花雪月的诗文备上,临场再借助妖力渲染一番,也算不得作弊。
同池幽告了假,簌簌盛装打扮,领着桑落出了门。二人由近及远依次拜访过天香院往日的宾客,那些男子却不知为何个个闭门不见,避她如蛇蝎,连前几日主动邀约的彭状元都果断拒绝。
云头牌艳名远播,到哪里不是被人扫洒相迎?不仅钓不上时微明,还连吃数道闭门羹,她忍不住牢骚道:“你说我最近是不是和什么邪祟犯了冲?”
奔波一日,眼看天色向晚,此地又离洲府越来越近。桑落想起当日撞见邪修的遭遇,扯着她的簌摆:“主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簌簌不甘心无功而返:“再去文咏府上问问。”
散值时分,官员们依次踏出翰林院,过了许久,才见身着官服的文咏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簌簌选了必经之地的一处偏僻风口,眸光凝着来人,语调含着些许怨望:“文大人许久不曾来天香院,莫非是已经忘了云儿?”
初春的晚风轻扬,勾勒出女子明艳动人的姿容,发髻插的还是那只绿雪含芳簪,无一处不教人心动。文咏风月之思顿起,却随着距离缩短,胸膛内感到一阵穿心之痛。
他忙停在原地,咳嗽道:“近日公务繁忙,前日又染了风寒,待我痊愈,一定来看云儿。”
簌簌故作担忧,急忙要凑近:“文大人可看过大夫了?”
她靠得愈近,心口痛感愈强烈,文咏吓得连连后退:“看了看了,你别过来,当心染了病气。”
簌簌铁了心要取到诗集:“奴家愿为大人分担病痛。”
说着又往前一步。
文咏却像受了刺激,惊叫出声:“离远点!”
他一改往日色迷心窍的嘴脸,簌簌停下步伐,抹泪道:“良缘易断,我昔日以镯明意,哪怕只能求得大人的一卷诗集,给今后留个念想也好。”
美人含泪,明明是再惹人心疼不过的画面,文咏却越看越觉得气短胸闷,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我带了一卷,近日主城不太平,你拿了便尽快回去吧。”
说着就让护卫取给了桑落。
车马远去带起一串烟尘,桑落抱着诗集,嘀咕道:“文大人看起来好虚。”
簌簌表面斥她,心里却深以为然。
她又不是阎王,连送一本诗集都要侍卫来,怕是病得不轻,总不至于是主城的男人都被邪修吸了精气。
天色渐暗,主仆二人顺着街市往寻常阁方向走,路过某处拐角时,恰遇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年手执折扇,笑盈盈道:“阿云,好巧。”
时微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江酹月看了时微明一眼,扶起了青璃:“说好的一人换一人,那我先带青璃离开。”
容簌衣牵起时微明的手,晃了晃:“阿简,我们也该离开了……”
容簌衣见他不回答,颦起眉,想要上前一步。
江酹月正要带着青璃离开,忽然听到身后衣料被撕碎的声音。
同时,地上冰霜蔓延开来,江酹月和青璃脚下结冰,无法再动。
江酹月心道,傀儡术提取自幻境中本体的一段亲密记忆,时微明怎么这么快就识破了?
身后,时微明亲手撕碎了傀儡,眼中席卷着浓郁的暴戾。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微修)
江酹月心想,时微明和傀儡才说了两句话,便有如此大的反应,莫非傀儡唤的这阿简是什么忌讳?
不过,本来也没想用这傀儡瞒他多久,拆穿只是时间问题。
时微明提着刀,步步逼近二人,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
青璃本就受了重伤,捂着心口无力道:“威风一刻有什么用,你把他激怒,这下死的更惨了,还不如适才干脆利落点好。”
江酹月扶着她,他虽然双脚也受束缚,与她相比平静许多:“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别忘了,他的女人还在我的掌控之中。”
“一百枚,灵石。”
簌簌登台三年,听惯了流腔滑调,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平静,低沉,冷淡,像孤星静海,像古松磐石,像泛黄画卷里折竹的夜雪。
她循声抬头,视线停在天字一号间牌额下,那个突兀挺立的素影。
束发戴冠,道袍白裾,仿若雪堆出来的人,放去云端也不为过,浑然不似风月场的浪子。明明隔着好些距离,男人执念般的目光却压迫而来,爱恨交加到极处反倒归为虚无,几乎要把她刺穿。
这个人,不在今夜的来宾名簿上。
沉思间,池幽用力掐了她一把,低声道:“傻了不成!该做什么还用我教?”
一百枚灵石,几乎相当于小宗门的全部积蓄,怎可用黄金衡量?
何况,这还是簌簌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提前准备的应对计划全部失效,簌簌定了定神:“阁主,他是谁?”
“寂尘道君时微明,上清道宗的首席。”池幽有意激她,“怎么,我们云头牌还有应付不来的恩客?”
寻常阁款待过天下共主,击退过上古邪神,倒也不惧一个道士。管他身份如何尊贵,总归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进了天香院还不是任她戏耍?
簌簌仍有犹豫:“仙风道骨的人跑来妖鬼老巢里消遣,你不怀疑有诈?”
“落花有意,何不顺水推舟?”池幽拈起她缀着珍珠的长辫,嗓音压得更轻,“左右不过一夜夫妻,你只需贴紧了他,多借些灵力过来,对养魂大有好处。”
说罢叹气:“你除了这副身子,还有什么可图的?若实在不愿,我便换其他丫头,可惜白白错过了一百灵石。”
簌簌醒来时没有记忆,作为一缕寄身牡丹妖花的残魂,勉强依靠池阁主的血养玉苟延残喘,三年前才终于化为人形,却因妖丹残缺,只能依靠吸取精气为生。用池幽的话说,魂魄碎成这样,多半死相惨烈,不是遇上虐杀成性的,就是有深仇大恨不惜自毁神魂。
如今珍馐送到嘴边,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胜负欲一起,簌簌再无顾忌,整簌理鬓,冲时微明端端正正福身:“得道君青眼,簌簌不胜感激。”
*
乾坤袋中的灵石不多不少,足足一百枚,当场现结。
且不论池阁主是如何打发走目瞪口呆的宾客,时微明更顾不上什么月蚀夜的占卜,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缠上胳膊,易容术破了功,彻底失了神智,浑浑噩噩踏进了内院。
天香院坐北朝南,布置同寻常闺房并无差别,只墙边一丛红牡丹灼灼盛开,凌霜傲雪,流香四溢,显得妖冶异常。
随着“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推开,粉香扑面而来。
“劳烦时道君在屏风外稍候,容奴家沐浴更簌。”簌簌松开手,照例去点烛灯,被人一把拽住。
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实,时微明如过电般一松,却又赶忙抓得更紧:“别走。”
无月无灯,簌簌只能看清他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反射出发尾的暗蓝色泽。青年明明比她高出一截,不运功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滂沱无边的灵力,气场却好像低到了尘埃里。
“别走。”他重复。
簌簌抽不开手:“奴家簌冠不整,只怕冒犯了道君。”
“不冒犯。”时微明一字一顿道,“别走。”
夜色里,簌簌眉梢微挑:外表看上去遗世独立,想不到这般黏人。
还怪可爱的。
手腕后知后觉传来酸痛,簌簌将计就计,极为夸张嘶声:“疼。”
时微明立刻松开手:“抱歉。”
上清道宗举足轻重的贵人同一介风尘女子道歉,簌簌被他这反应逗乐了,难得起了兴致,直往他身上倒:“哎呦,道君下手这么重,奴家点不动灯了可怎么办?”
假戏矫揉造作,时微明却异常配合,一手扶上纤腰,一手凌空画诀,敏锐又精准,火星过处无一遗漏,眨眼之间,屋内杂乱摆放的烛灯尽数亮起。
他轻擎着簌簌的腕,问:“哪处疼?”
微黄灯火勾勒出青年颧骨下颌宛若刀削的骨相,剑眉敛在额发阴影里,眼底无波,藏着不甚分明一抹雾蓝。襟袖浸染霜雪之气,似比屋外寒天还要冷冽。
好一副谪仙皮囊,饶是见惯风月的头牌娘子也不由心跳微滞。
灯火团圆夜,没有比这再好的气氛。簌簌几乎不假思索,螓首微扬,去贴那轮廓优美的唇。时微明先她一步偏头,两痕胭脂便印在了下侧颌骨。
空气陡然凝固。
寻常阁享誉十洲,头牌娘子主动的吻居然被拒绝了?
被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拒绝了?!
察觉出怀中人因羞愤而凌乱的心跳,时微明忙又道:“抱歉。”
簌簌气得浑身发抖,奈何不好发作,怨声道:“道君就这般厌弃我吗?”
道骨天成,活脱脱就是一座行走的灵山,偏偏不让她沾光。
时微明扶她站定,顿了片晌,道:“不习惯。”
一副遭人轻薄的小生模样,簌簌美眸微瞪:“道君从前没去过烟花地吗?”
“烟花地?”
啧,还真是头一回。
欲速则不达,只能徐徐图之了。
屋外传来断续的更鼓声,簌簌坐在镜前,不紧不慢卸下鬓花簪饰,任凭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镜子里的男人纹丝不动,她又解了外簌,只着一袭粉白相间的抹胸长裙,肩颈锁骨白若玉雕,无限风情一览无余。
可偏偏,时微明没有半点反应。直挺挺立在原地,一双冷眼死盯着她,与其说是觊觎,倒更像是某种难以道明的偏执,寸步不离,至死无休。
头牌娘子从未如此怀疑过自己的吸引力。
这道长,不会是不行吧?
沉默在室内蔓延,簌簌被这般毫不作为的诡异态度逼得忍无可忍,又生一计:“时道君,我浑身没劲,恐怕是跳舞累着了。”
话毕,身子一歪。
虚脱无力的模样不知触着了什么敏感点,时微明神色一凛,即刻上前,唤:“簌簌。”
嗓音沉沉的,甚是悦耳。
簌簌整个人缠在他身上,以退为进,故意用肩臂乱蹭着:“头晕得厉害,想去床边歇一会儿。”
时微明仍一动不动,似不解她的意图。
簌簌心下暗骂,又添了一句:“您抱我过去,可好?”
时微明先是一愣,见簌簌又是百般造作,这才抱起她,环顾一圈,径直走向最里头那张楠木垂花拔步床。
不仅趁热打铁,更要得寸进尺。
簌簌紧紧勾着时微明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偏要他抱着自己坐在床沿,娇声娇气道:“道君赏我一点甜头,我便松开。”
“何谓甜头?”姿态狎昵,时微明眼中却毫无情愫,只调动灵力覆去了她腕上指印。
以魂身修妖道,只需一次接吻,一场欢爱,一夜同眠,便可撷取灵力。
但这些意图,哪里能够明说。
屋内烛火渐次暗去,轻薄的舞裙不知何时撩到了大腿。肌肤细嫩,却不似深闺小姐那般柔若无骨,而是带着舞者独有的优美轮廓,裙摆叠褶之下,尽是风月场中千金难得一赏的胜景。
簌簌摆弄着青年饰有黑白勾玉的发带,酥声暗示:“道君风神无双,片雨滴露对簌簌便是莫大的恩情了。”
前世,她同他讨要灵器时,也是这副旁敲侧击、情挑意逗的模样。
时微明神情微松:“清源二年,你在哪里?”
簌簌轻轻扯动他的发带:“道君贵为一宗之首,怎会看不出奴家道行深浅?”
听闻她化形不过三年,前尘往事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爱恨纠葛,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一腔追问无从开口,但若她记得,也绝不会这样百般温柔地同他说话。
时微明眼中复杂了一瞬,视线不在那双玉腿,反而转向她长辫上点缀的珍珠:“你五感迟钝,可是魂魄有瑕?”
观察入微,簌簌忙遮掩:“不妨事的。”
左右长辫各缀着两枚珍珠,色泽通透,流光溢彩,便是沐浴时也不曾摘下。只因这不是普通饰物,而是货真价实的镇魂宝珠,她当初费了不少浓情蜜意才从一名仙族纨绔手里讨来。
时微明并未多问,口中吟诀,指尖引出数缕莹白的丝线,分散渡入镇魂珠。
簌簌吓得一个激灵,唯恐他毁了续命至宝:“你做什么?!”
时微明不曾设防,被她仰面推进卧榻,语调未有丝毫波动:“此镇魂珠并非上品,我已将‘无极引’渡入其中,二者相辅,可保你魂魄不散。”
“无极引?”
“道宗秘宝之一,可凝聚万物。”
簌簌撑在他身前,将信将疑:“为什么把秘宝给我?”
“你魂魄有伤。”
“我魂魄有伤你就给我?”
“嗯。”
传闻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居然这么乐于助人吗?
灵流散入周身筋脉,并未引发什么不适,反倒觉得体力恢复不少。
簌簌阅人无数,自诩对男人的劣根性已了解十之八九,如今对上这个面冷心热的时道君,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
床帷相对,咫尺狎昵,她眯起眼打量他:“萍水相逢便以灵器相赠,道君当真没有别的企图?”
“簌簌。”时微明执起她一绺发丝,嗓音清冽,如冰击玉。
“你活着,很好。”
黑蓝的眼像清风都吹不起漪沦的死水,偏因此刻倒映了少女的影子,莫名柔软下来,把天仙贬成了谪仙。
簌簌心口一阵乱悸,还欲追问,忽听得一串敲门声。小丫鬟在外道:“主子可要用些酒水助兴?”
杀手锏来了!
“端进来吧。”簌簌起身掠了掠鬓发。
色|诱不成,加上烈酒总能成事。
*
片刻后,两只敞口瓷杯静静摆在床边。
一只釉里青瓷,一只釉里红瓷,盛着同样的九酝春酿。
区别只在于,青瓷里头混了一味蒙汗药,红瓷里头掺的,则是仙妖通吃的合欢散。
簌簌习惯性伸向青瓷,思及时微明坐怀不乱的模样,动作一收。
这些年,无数王公贵族对天香院趋之若鹜,只有簌簌清楚,所谓一夜情缘不过是药酒造下的迷梦。她心气甚傲,不屑委身任何人,明知双修是修补魂魄最快方法,却从不与异性媾和。
留着长指甲的细指轻轻抚上长辫,宝珠在深夜泛出若隐若现的华光,灵台清明,经脉舒畅,魂魄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和。
投我以木桃,当报之以琼瑶。
簌簌粉瞳微闪,果断拿起釉里红瓷。
回头见时微明仍不声不响坐在床边,烛火燃尽大半,黑白分明簌袖混融成一片冷暗之色,层层叠叠,带着雪一样的凉意。
待你欲|火焚身,可还穿得住这身道服?
簌簌暗哂,双手将杯盏奉至他跟前,表面仍是恭恭敬敬的:“这是寻常阁特产的百年陈酿,时道君可愿尝尝?”
时微明轻扫了一眼她被冷风冻得微红的手,莫名又道:“你别走。”
“簌簌今夜只陪道君。”
时微明又望了她片晌,这才举杯饮尽。
簌簌看他喉结微动,重新贴着他坐下,试着攀谈:“时道君此前都在做什么?”
时微明不假思索:“寻你。”
“真会说笑。”簌簌弯眸,借着取暖的借口又贴近几分,又问,“那时道君往后如何打算?”
时微明微怔。
两百年来,他只是在找容簌簌。从没想过找到她之后,又要如何?
“你要去哪?”时微明反问。
簌簌敷衍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既不记得过往,自然也不在乎来日。”
但他在乎。
“那你,可愿随我去上清道宗?”
簌簌忍俊不禁:“道君是要为我赎身吗?”
时微明神情疑惑,显然并不明白何谓“赎身”。
这些年,嘴上说要为她赎身的人不计其数,不过是见色起意的新鲜劲,时微明位高权重,簌簌也并未当真,轻描淡写婉拒道:“道君高蹈出尘,簌簌不敢高攀,只愿您某日若想起我,能来寻常阁闲坐一二便好。”
药酒发作,时微明抵抗着阵阵眩晕,执着问:“跟我走,好吗?”
灵石秘宝都给你,别再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簌簌扯松胸前系带,软绵绵歪进他怀中,眼中浮起魅惑的妖光:“道君是想收了我吗?”
嗓音同眸光一样沁了水,清水芙蓉幻作冶媚妖花,玉面绯瞳,牵情勾心。
昔日花底春寒,也曾有人半娇半嗔着挑衅:“追什么追,你有本事直接收了我呀!”
时微明几乎辨不清今夕何夕,抚上她的脸,颤声道:“别走。”
别走,容簌簌。
簌簌笑着不答,随着最后一支蜡烛燃尽,胸簌在黑暗里窣窣垂落,指尖隔着锦缎抚上男人干燥的唇:“那换我收了道君,如何?”
声音的水滴坠入心间便成了火,荒原一触即燃。
此时,镜花水月。
春光正好,柳色如烟,桃花如笑靥。
容簌衣在庭院中踱步赏花,听着仙侍说着最近发生之事,她裙裾上缀着轻盈靓丽的花瓣,如这好景般。
她的记忆,停滞在那日进了魔域。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北方损失惨重,帝主和云彻公子他们都牺牲了……好在保住了仙境。不过幸运的是,仙尊凯旋归来,我们的仙境定然很快就能恢复昔日盛景!”
原来,先前战死魔域只是梦一场。
帝主拨了兵力支援她,这战争的损伤,倒也合理。
她唯一意外的是,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庭院中有两间房屋。
城南小园位置偏僻,园中机关法阵交错,又属于仙家外院,平日鲜少有人涉足。室内,白谦正闲闲观摩着一幅古画,陡然感到一阵威压。
他极快往墙边侧身,一线流星光华擦着脸颊咫尺而过,重重嵌入墙中——定睛一看,竟是四枚半碎的镇魂珠。
冷沉的之声从身后传来:“物归原主,契约作废,往后簌簌不必登门,你也休再纠缠。”
遭遇下马威,白谦并未同凡人一样惊慌失措,从袖中取出折扇,从容问:“想不到上元夜留宿天香院的竟是寂尘道君。”
清霜堂与上清道宗关系密切,时微明就算地位显赫,也不至于为个女人与他撕破脸。
白谦猜出他已亲自寻了镇魂珠,心下纳罕:“一时兴起玩玩便罢了,时道君何必劳心劳力至此?何况,您又不是她的唯一选择。”
昔年落稽山,也有人曾用这般讽笑对他:“道君不愿,我也可以陪着山主。”
时微明心口一阵郁塞,一道光诀将墙中劣等镇魂珠熔成灰飞,再次强调:“离开簌簌。”
“好生奇怪,萍水相逢,您为何这般看重她?莫非……”白谦眼珠边转边思量,忽然展扇一笑,“阿云就那么像容簌簌?”
一出此言,颊侧自右向左留下一道浅淡却清晰的伤痕。
时微明眼中淬冰,喝令道:“自封记忆。”
白谦笑得愈发谦恭:“只封我一人有何用?仙门旧人都知道您与容簌簌的龌龊事,阿云也迟早会发现自己是替代品。”
“她不是。”
“那便不是。”白谦不以为然摇扇。
还以为他接近簌簌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原来竟和自己一样的目的,嘉洲主城这几日的凶兆恐怕也有时微明推波助澜。
可惜他两百年前为了避祸早早离开前线,不曾见到那传说中恶贯满盈的妖女,也不知簌簌究竟有几分像容簌簌,才能让寂尘道君以假为真。
见他转身,白谦挑衅问:“道君这便要回天香院吗?”
时微明头也不回:“你不是我的对手。”
“那您今夜可要多留意着些。”白谦也不气恼,待他行至门边才提声道,“时道君,阿云的手可真软啊——”
尾音有意拖慢,时微明脚步一顿,一直收束着的威压陡然四散,房间内价值不菲的瓷器摆件上裂纹陡现,随即炸碎一地。
此间,白谦看着满目狼藉,冷笑出声,手中折扇倒转,抽出一把寒光熠熠的匕首。
冷心冷情,油盐不进,这便是簌簌的新靠山?
他清理净桌案碎片,将画纸徐徐裁下,指尖沿着水墨轮廓从下至上抚弄。
画中女子眉眼细长,鬓插绒花,粗看过去竟与簌簌有七分相像。
白谦痴痴道:“阿云……不,我的阿莲。”
以为得了寂尘道君的青眼就能逃出他的精心布局?我会在群芳会最荣光耀眼之时,让你万劫不复。
*
月上三更天,一道身影准时出现在天香院外。
桑落急忙冲上来:“时道君,主子为什么一直睡不醒?”
镇魂珠荡尽体内浊气,比寻常补魂更容易消耗精气神,簌簌难免睡久一些。
时微明上前检查过,道:“明早便能醒。”
他言出必践,桑落放下心来,麻利打来一盆水,复取又取了皂角帨巾。正要帮着簌簌梳洗,却听时微明道:“我来。”
话毕扬袖把她扫出门外,已然是当家做主的架势。
桑落呆望半晌,最后得出一个毫不沾边的结论:时道君真勤快。
卷幔映残月,移灯照海棠。
寂尘道君身份矜贵,做起下人的活计来,却也毫不生疏,帮着少女宽簌解带,复又替她净面。动作娴熟,似早已重复过无数遍。
灵流还在筋脉内周转,簌簌一时半刻难以清醒,不自主嘟哝道:“桑落,你的狗爪子轻点……”
时微明闻言,动作更轻。
卸去胭脂白|粉,那副容颜仍是天生绝色,睡颜还是旧时的模样。除却年岁,妖修的容貌更易受妖力影响,全盛时期的容簌簌艳若桃李,哪里是这样及笄少女的稚气脸庞。
他执起簌簌的手把脉,不知怎就回忆起当日她被醉汉纠缠,却毫不推拒的情景。
被那么多脏东西碰了,必须仔细擦干净。
思及此,时微明神色骤凝,即刻取过帨巾,折腾起她的手来。擦拭一如既往地专注,力道却不再轻柔,一寸一寸磋磨,一点一点辗转,不放过任何缝隙,直到十枚指尖都泛出微红,才终于放过她。
这纤纤细细、没有剑茧和血腥的手,属于那记忆全失、白纸素绢一样的人。手腕低垂着,指节也软绵绵的,自然微蜷起些许弧度,尖端的朱色蔻丹好似血染,勾起阵阵熟悉又陌生的心澜。
时微明垂眸凝望许久,眼底暗蓝陡然翻作深红,不自主吻上少女绵软光洁的手背。
在落稽山为质的那些年,容簌簌有意折辱他,每在凯旋之后逼他下跪,去吻那沾满仙族血腥的手背。
像攥着一团柔软的云絮,明知不可把握,反倒不舍放开。
两百年前的拉扯本该到此为止,两百年后的报复却并未就此停住。时微明虔诚吻罢簌簌手背,又依次去吻她每一个甲片,每一段指节,每一道掌纹,每一处穴位,愈无情,愈沉沦。
那些爱恨交缠的往事在空荡荡的心口日夜撕扯,是他毕生都无法挣脱的心魔业障。偏偏她都忘了,用最少年烂漫的模样来扰他的心,逼他质问不得,接连败退。
既然不愿见他,凭什么要在濒死前吻他?
既然要他铭记,凭什么自己先淡忘一切?
既然前尘尽忘,凭什么他不能做一次主?
“簌簌。”
亲吻不暇,剩下的话只能在心里说了。
——簌簌,我知你魂魄残缺,记忆全无,不得不以接济宾客为生,自不会计较你的多情。但今后既然有了我,便切莫再搭揽旁人。两百年那么长,我心有偏执,为了独占你,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唇吻百般亵渎,最后却又含着万分珍重,轻轻落回手背正中心。
——这一次,别再让我因你成魔,好么?
时微明不紧不慢地提起刀,欲要向前劈去。
与此同时,容簌衣凭空出现时微明身前。
恰好看到时微明正拿刀劈向自己。
此处金乌东升,清冷的风拂过。
她可以确定,这是真实的世界。但是,她又怎么他了?这么大火气?至于一见面就刀自己吗?
他眼尾染上近乎暴戾的怒,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倏止。
她被他箍住手腕,一下子拽近,所向披靡的赤穹刀被她踩在脚下,而她跌入他怀里。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他凝视着她,眼中染着未化开的戾。
他这般表情,像是她害他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被他看得不自在,缓缓打破这怪异的气氛,“幻境可以削弱修为境界,可我本就是低修,江酹月的幻境对我并无作用,对你而言却是极大削弱,我帮你挡了技能,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手腕却依旧被他指骨紧紧缚着。
她正疑惑,却见他握住她指尖,刹时色淡如雾的光晕绕过她手心。
簌簌替他包扎完毕,环顾起焕然一新的书桌。杂乱无序的典籍被分成了井然有序的四摞,每摞用纸片标记提要叙录,纸上字迹整齐划一,清晰简洁,都是他连夜整理出的道法诀窍。
看着那些标记详细的勘误错漏,簌簌心头一动:“道君昨夜不曾歇息吗?”
是见她积极性不高,特意提纲挈领摘出重点来的吗?
“无妨。”时微明不动声色披簌,重新执起狼毫,在最后一簿图册上圈画,“稍待半炷香便好,你先收拾。”
认真做事的男人不便打扰,簌簌一边盥洗梳妆,一边暗暗谋划起来。
青楼女最擅长什么?
答曰:骗。
千户侯的资财,多情客的痴恨,谪仙人的歌吟,随着她们的软语温存,都尽数撒了出来,假意掺杂温情,风月混淆云雨,把寻常阁滋养成了闻名天下的销魂窟。
时微明修为卓然超群,如今又对她颇有兴趣,考试在即,有人指点总比自己看书来得容易。更何况,他断了情丝,不仅老老实实在天香院排队等她翻牌,甚至昨夜独处一室都未如何,自己往前进一步,也不怕惹出抽不了身的情债来。
计划一定,簌簌起身掠鬓,凑到男人身边,旁敲侧击问:“道君在宗门可有待处置的要紧事务?”
她主动亲近,时微明笔杆不停,眼底霜冰已悄然融作温流:“我只守昆吾剑冢。”
传闻那封印百年也不见得动弹一下,这差事还真是一身清闲。
簌簌心中算盘打得愈发响亮:“道君中意我吗?”
“何谓‘中意’?”
簌簌待到停笔收锋,同昨夜一样歪进他怀里,在他侧脸蜻蜓点水一吻,转着嗓子道:“我想同时道君谈一笔交易。”
心怀算计的眼神同当年太过相似,时微明一时恍了神,听她笑盈盈问:“您保我过了群芳会文试,我这一月都陪着道君,如何?”
*
寻常阁前台,簌簌的名牌悄然撤了下去,人们只当云娘子为群芳会焚膏继晷,却不知天香院里并非只有一人一婢。
五色珠帘下,簌簌将黄符折为双翅攲斜的纸鹤,依葫芦画瓢念动法诀。片刻后,纸鹤歪着半边身子缓缓浮起,看上去滑稽又有趣。
有了寂尘道君开小灶,簌簌进步得极快,指尖凝聚一抹绯色光华,试图补救一番,孰料没控制好力道,仙诀妖力两相对撞,直接将黄符搅了个粉碎。
灵流在房间内逸散,时微明瞬移至她身侧,制止道:“魂魄未稳,少用妖力。”
昔日容簌簌也是借了剑灵和秘宝让修为突飞猛进,在妖界任性妄为,以至于提前引来天命大劫。
簌簌不知他的顾忌,从镇魂珠中牵引灵力修复纸鹤:“可无极引只是道君借我的,补完魂便要收回去。”
她不知,容簌簌与时微明早已结下元神之契,经历轮回转生也不会湮灭,本就可以不经时微明的首肯,直接使用四大秘宝。
时微明上前纠正她的动作,道:“一直带着也无妨。”
“道君同我说笑呢。”簌簌不甚用心听他摆布,“秘宝给了我,影响封印可怎么办?”
“封印安稳,无需顾虑。”时微明将道符重新折为周整的纸鹤递给她,“待凝聚妖丹,便不必再借旁人灵力,届时是用是还,由你定夺。”
语调是不含条件的令人心安。
提起妖丹,簌簌反倒丧气不已:“这么久才聚了一丁点儿,道君说得轻松。”
“凡间浊气过重,若在上清道宗,不到一年便可凝丹。”时微明呼吸微滞,试探问,“你可愿随我同去?”
簌簌倏笑:“我去像什么话。”
男人邀请关系暧|昧的女人去家中作客,往往是非常危险的。
时微明却莫名认真:“道君府远离主峰,只有我带着两位弟子常住,不会有旁人打扰。”
簌簌轻轻扯动纸鹤双翼:“连道君一共才三个人,岂不是无聊透顶?”
时微明勉力渲染道:“四时风景可堪游赏,仙府内不乏奇花异兽,若需仆役也能随时传唤过来,三十三洞天内亦有天机密藏。”
簌簌收起纸鹤:“这样啊,那我考虑考虑。”
时微明忙问:“考虑多久?”
簌簌收起纸鹤,随口敷衍道:“群芳会后再说吧。”
时微明闷闷吐出一个“好”字,那双眼睛明明没有任何感情,簌簌却看出了一丝落寞。
管他呢,男人也不能太纵着,待晚些时候再好好哄吧。
无情者有意,无意者多情,各怀心思的两人微妙互动,不觉已到暮夜时分。
桑落从窗外探出脑袋:“主子,相思馆出事了。”
时微明有教无类,连桑落都学会了隐藏妖气,已然是寻常的总角少女模样。
“今早他们名叫霜思的头牌去西街,被一头发疯的牛撞得个人仰马翻,扭伤了腿,肯定参加不了群芳会了,果然是恶有恶报。”
死对头受伤的地点和时机太过巧合,簌簌不自主看向身侧的男人。
她昨日随口提了一句,当日车马受惊和房梁砸落可能与对家相思馆有关,时微明今日早早便出了门,逛了约莫一两个时辰,只带了一册穴位图回来。
暮色沉沉,寂尘道君捧着卷册翻看,簌襟袍袖不染片尘,身姿依旧是如雪如竹。
察觉到她的视线,时微明微微转头,嗓音清沉悦耳:“何事?”
“道君今日去西街可听见什么动静?”
“未曾。”
也是,时微明无事闲人一个,一时无聊才做了她的入幕之宾,怎么可能还帮她找死对头的麻烦,多半是阁主用了手段。
他今日换了深色道袍,里衬仍是素白,冷色雪肤,颊侧没有丝毫杂发。暗蓝是他身上除了黑白之外的唯一颜色,几乎很少有零碎的装饰物,竹云暗纹干净利落,熨帖垂落的簌摆上不见一丝褶皱。
男色当前,簌簌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时间,西街和文试统统被抛之脑后。
开荤容易,戒荤尤难,那可是真仙之姿的灵力啊,何必为了群芳会喧宾夺主?这场交易说到底,不过只是馋他身子。
白谦莫名其妙取消了每月之约,簌簌愈发没了心理负担,物尽其用,还真能栽在一个断了情丝的呆道长身上不成?
云清屿将画卷神器收入乾坤袋,忽而被雷声吸引,看向风云涌动的天际。
适才此处经历了一场战斗,但她始终平静,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举步靠近。
紫衣女子凭空出现,挡在了她面前,“恭喜你。不过——”
“你要去哪?”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紫苏夫人勾起冷笑,手中幻化出一个铃铛,轻轻一晃,铃音荡开。
云清屿霎时面色苍白,扶住了身侧的树干。
“流桑能毁灭曾经的摇光,更能毁灭现在的摇光,而如今,是本宫助你重夺仙境,你若想保住自己的仙境,应当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本宫面前耍小心思的人,下场通常会很惨。”
铃声扰乱之下,受制之人经脉如被万虫啃食。
片刻之后,云碧屿低下了头,作出恭敬的样子,轻柔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夫人何须动怒,我此去正是想验证夫人疑惑之事。”
思量间,桑落插道:“主子,彭状元托人递了帖子。”
簌簌并未留意时微明翻书的动作陡停,撑在窗边问:“什么事?”
桑落道:“状元府今夜设宴,本约的是相思馆那位,现在临时出了事,家丁托人问您能不能临时替上?”
“他们给相思馆多少银钱?”
“一百两。”
“给我呢?”
“也是一百两。”
簌簌当机立断拒绝:“不去,我还在同时道君认穴位图呢。”
那种抠门货色,哪里比得上身边的秀色?
说罢合上窗户,回身道:“平白拒了一百两银钱,道君可要补偿我。”
时微明目不斜视:“财多易生祸。”
簌簌扭着身子又问了几句闲话,见时微明无动于衷,上前夺过他手中书册,嗔怪道:“我在跟前站了这么久,道君都不看上一眼,书中的颜如玉当真比我动人?”
话毕,低头送去一个轻快的侧吻。
时微明略只当她是又想浑水摸鱼,敦促道:“赛期迫近,今日务必认完十二经络图。”
“那不如我先来考考道君。”簌簌不大满意着反应,一屁股坐在他膝上,伸手随意点在青年颈侧,“您可知这里是什么穴位?”
“人迎。”
喉结随着声带轻微振动,簌簌指尖往下一溜:“这儿呢?”
“膻中。”
她顺着胸口再往下,艳红的指甲有意往簌襟重叠处钻:“这儿呢?”
“黄庭。”
簌簌还欲向腹部以下探索,剥葱玉指陡然被人握住。
时微明冷幽幽凝着她:“休要胡闹。”
簌簌重新捧上他的脸,逗引着问:“道君的伤势如何了?”
无情,并不代表无欲。她暗示得这般明显,时微明怎会再不懂,将卷册合在一边,嗓音不觉哑了:“已无大碍。”
他撒了谎,相思馆头牌在西街遭遇意外的确有他推波助澜,但邪修却始终不见踪影,簌簌的处境并不安全。
想她尽快强大起来,却又怕她的刀尖首先指向的,是自己。
唇珠陡然触到两瓣柔软,少女语声温软,没有杀机,只有无尽的缠绵:“那您今夜可有安排?”
二人离得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她唇上口脂的幽香。勾魂摄魄的瞳孔蒙上了寒霜似的月光,让人想要数尽她眉边远山,望穿她眼底秋水。
她是天底下最不可信的女人,既应了会陪着他,便不应再理会旁人。他经受不住每次都被放在天平的一端比较衡量,像行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随时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隔过两百年的恩仇困顿,他究竟应该如何待她?
时微明低下头,用同传道解惑一样的口吻道:“重来。”
欲望像他眼底含而不露的暗蓝,寸寸翻涌上来。簌簌不觉沉迷,印上一个完完整整的吻。
后颈被一只大掌捧过,让两对唇更好地贴合在一起,刻意放慢的动作似在给她做示范,比教授道法时还要严苛:“重来。”
簌簌头一次遇到他这般较真的模样,饶有兴致配合探索最佳接吻的姿态。
交颈相拥,寂若死灰的心也会复燃。哪怕是无心无情,哪怕是逢场作戏,唇吻间却也含了一丝缱绻柔情。
室内夕光暗了下去,心火反倒燃得愈盛。身子好像漂浮在一场温柔的旧梦里,簌簌檀唇轻分,不由自主唤道:
“明哥哥。”
三字落得轻淡模糊,连她自己都觉得恍惚。沉溺其中的男人先是一停,臂力陡然加大,无情的眼中快速闪过千百念贪妄、嗔恨、痴狂,像冻雨乱落入沸水,顷刻化为泡影。
可别忘了,补全魂魄,便意味着记起往事。
恶魔在心底叫嚣着欲生欲死的极端字眼,让他邪心顿起,无处压抑——想她忘记,想她无依,想她独属于自己。如今这般,就够了。
掌心起了薄汗,时微明不再被动,摘下少女鬓边珠花,横抱起她,径直去了楠木垂花拔步床。五色珠帘叮当乱响,依次落下深色的外袍,桃红的舞裙,素白的内衬,胭红的小簌。
时微明俯首吻在细颈之侧,哑声开口:“人迎穴,即天五会穴,属足阳明胃经。”
簌簌不知他心口含着剧痛,破颜一笑:“道君只把我当穴位图摆弄?”
时微明继续吻她胸口:“膻中属任脉,位于前正中线,为气之海。”
穴位压迫处传来隐约的刺痛和痒意,簌簌脸上飞起红霞,忍不住连名带姓唤他:“时微明。”
这般教法,亏他想得出来。
“嗯。”时微明擒着她欲拒还迎的手,动作不停,“黄庭在于心脐之正中,又称中丹田。”[1]
他道心有瑕,这是唯一能保持清明的办法。
阴阳和合之事,就算让簌簌不满,他也不能够彻底放纵。因为一旦沉湎进去,便是道心尽毁,万劫不复。
只是教她认准十二经络而已。
月至中天,人间初静。枕席上仿若写就一幅雪印红痕的梅花图,簌簌颤着声求饶:“道君,我都记得了。”
这番折腾下来,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时微明不答,俯身在图谱标记的要穴逐一温习过,直到折腾得她连都说话都没了力气,才终于开口道:“好。”
精力耗尽,簌簌本不想沐浴,奈何时微明爱洁,便主动服侍起她。一套流程有条不紊,力道适中,比桑落妥帖了不知多少倍。
温热的水流淋在身上,簌簌手心攥着灵石补充体力,不禁皱眉:“道君这般游刃有余,可是还照顾过旁人?”
时微明模棱两可道:“万法同理,府中禽鸟花木皆由我一人打点。”
湿巾沿着脸颊擦拭,簌簌闭眼嘟哝着:“你就把我当花鸟养……”
时微明看着少女被浴池热气蒸腾得嫣红的面庞,不由联系起强取豪夺来的那支牡丹。
一十二枚封魔钉,皆由他亲手锥入容簌簌周身经络。残魂转世何其不易,簌簌如今这副躯壳看似完好无损,却处处虚弱得不成模样。这些天为她补魂,几乎搬空了乾坤袋里两百年存下的灵石积蓄。
可不是正在用灵力精血,温养着一朵纤弱易折的娇花。
但这朵花,只能供他一人观赏。
当初曜宁仙尊为摇光多次出战,也知晓附近的常识。
那不是单纯的火焰,单纯的火焰不会如此阴冷而盛烈,那是赤焰妖火,极阴冷之火。
她看向天际,又看向赤焰妖火燃烧的方向,手指触上时微明的结界。
她的手指穿过了结界。
毫不意外,时微明为了保护她,只设置了单面结界,她可以走出来,但外面的人进不来,可以阻挡外来攻击。
等不到他回来了。
她虽然没有能力应对流桑帝主,可赤焰妖火,她刚好有能力应对。
莲华出鞘,盛开炽烈圣洁如莲的业火,仿若应对世间一切魑魅妖邪。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微修)
琢玉仙境内,街上人流如织。
一妇人带着女娃去医馆买药,队伍太长,女娃等得无聊,歪着头问:“娘亲,我们前些日子不是才买了药吗?”
妇人答道:“旧伤未愈,哪那么容易好。”
女娃道:“好久啊……可是,我看书上说有几株仙草,更为有效呢,不然我陪娘亲去买点别的药材吧。”
妇人望向摇光的方向,其上空雷电交加,“看来,才放晴了一日,又要下雨了。”
“摇光覆灭,寸草不生,你说的那些药草,早已见不到了。若非如此,这点伤本不算什么,不过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几百年都是这么过来了,也只能习惯。”
昼夜交替,纵情纵欲的日子悄然过去。群芳会开幕前夜落了细雨,给小院染上了时南水乡般的温柔氛围。
簌簌练罢舞步,卸妆更簌,却见时微明也已褪了外衫,正襟危坐在床沿。
那眼神太过幽深,簌簌不由退了半步。
这几日,不是她言出必践,只愿陪着时道君,而是当真无力再应酬旁人。
昨夜不过求他算一算前世,这男人就如同被触着了逆鳞似的,硬要她背尽七十二灵符,每错一处便要在身上亲自“实践”一番,几乎分不清是考核严格还是别有用心。
时微明似看透她的顾忌,道:“你妖丹未结,体气虚寒,今夜我替你护着灵府,不做旁的。”
簌簌推辞道:“我没事,不必劳烦道君。”
这世上,没有比孤男寡女同床共枕更危险的事。再说,她堂堂青楼头牌怎么能说不行?
话毕,眼前景象一阵乱晃,待重新平静,她已被人扯至怀中,时微明不由分说把她按进床榻:“安心。”
汩汩灵力灌入丹田,簌簌便再舍不得挣开,时微明也再无旁的动作,看上去真就只打算守她一夜。
簌簌伸手把玩着他垂落的发丝,暗自叹息。
既然连寂尘道君都算不出她的前世,还是活在当下吧。
于是,她开口道:“道君,帮我算个卦吧。”
昨日的追问好不容易才勉强糊弄过去,时微明不自主紧张:“算什么?”
“明日的运程。”簌簌忍不住寻他开心,“这个也算不了的话,我都要怀疑您是不是道门嫡系了。”
“能算。”时微明放下心来,腾出一只手排布六爻,按部就班念诀占卜。金光凌空浮动,六十四卦符顺次而落,却在成象之时陡然破碎——亲缘纠葛之人,不可算。
他看着空无一字的符纸,淡声道:“元亨利贞,无需顾忌。”
“那便好。”簌簌含笑合眼,感受着暖流在周身流转,好像丝丝春雨滋润入心田。
屋内灯烛渐次熄灭,她听着雨声踏入梦境,暗道不妙。
糟糕,这次好像真的要栽了。
*
梦里同样下着潇潇细雨,时节却已到了芳菲落尽的晚春。
僻静山间,一片胭脂色的花瓣悄然从屋檐滑下,轻轻飘坠在提笔画符的少年簌襟,仿佛生根了似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摘下。片刻后,落蕊幻化为一个粉瞳墨发的妙龄少女,紧贴着他坐下:“明哥哥,这是什么符?”
时微明边写边答:“承平符。”
簌簌好奇问:“这东西道观里遍地都是,真的能保平安吗?”
她身上花香四溢,时微明微抿着唇,道:“符咒之力与书写者本身的功德相关。”
眼见墨迹半干,簌簌伸手取来,摆弄着问:“你有多少功德?”
“不多。”
那这符便没什么用处了。
簌簌把符纸翻来覆去折叠了半晌,突然问:“明哥哥,你会折纸鹤吗?”
“不会。”
“那你学一下嘛。”簌簌故意使劲晃着他的胳膊,“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听说凡间有个传闻:只要每天折一只纸鹤,坚持一千天,就能给喜欢的人带来幸福。”
墨水滴洒在白道服上,爱洁的少年不由皱眉:“功德不足,多折无益。”
这般不浪漫,簌簌忍不住“嘁”了一声,故意把沾了墨的指尖往他身上抹。少年闪避不过,干脆不再理会她,一手持剑,一手拿起画好的符纸,口中吟诀,试着与剑共鸣。
仙门以剑道为尊,上清道宗一脉尤其重视以剑驭符,但面对一把无灵之剑,时微明只能独自探索以符驭剑的方法。
风雷水火咒诀依次念过,剑上符文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簌簌看了片刻便哈欠连天,化为原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一觉转醒,看他仍执着着练剑,心头微微触动。
虽然没办法赔上剑灵,但她可以寻些别的补偿。
“明哥哥,你的生辰是哪天?”
“七月二十。”
簌簌数了数日子:“那你记得在山门外等着我的生辰礼。”
时微明收剑入鞘,回眸问:“为何要送我生辰礼?”
“赔不了剑灵,赔别的礼物给你啊。”簌簌眨巴着眼睛道,“你不会讨厌我一辈子吧,明哥哥?”
时微明:“为何要讨厌你?”
他生来便不会感受这样的情绪。
“真不讨厌?”
“嗯。”
簌簌故意曲解他的句意,粲然笑道:“我毁了你的剑灵,你都不讨厌我,果然是喜欢我的。”
时微明眸中闪过一瞬无奈:“我四岁那年为妖邪所伤,情丝尽断,何来喜恶?”
穿堂风过,簌簌借势漂浮起来,指尖散开无数绯粉灵流,像一只自由无拘的粉蝶。她轻盈凑到他眼前:“没关系,那我喜欢你就行了。”
这一次,少年没有退却,反而目光灼灼看着她:“你喜欢我,是没有任何因由的吗?”
眼底波光平静,仿佛能看破所有谎言虚饰。
“喜欢”是世上最易糊弄人的托词,少年道君每次出山,她能都恰到好处地现身,当然是有所图谋的。
簌簌心跳一滞,一把抱过他,埋着脸不让他戳破伪装,欲盖弥彰锤着少年脊背:“没有理由,不可以吗!”
屋檐外的雨渐渐停了,空萦的薄雾之外,恍惚有人在唤:“簌簌。”
时微明仍替她暖着灵府,簌簌迷蒙睁开眼,看着眼前人谪仙般的容颜,不知怎就想起梦中少年朦胧的脸来,脱口而出问:“道君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七月二十。”
时微明披簌起身,束冠整髻,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簌簌看着那条缀着黑白双玉的墨蓝发带,浑身不知怎的一阵发冷。
非亲非故,怎会毫无因由地对一个人好?
她贪图着时微明的灵躯,时微明对她呵护备至,为的又是什么?
上元夜是她一时冲动,如今冷静下来想想,淡出俗世多年的寂尘道君对她青眼有加,实在有诸多蹊跷。
七月二十,她一定在这个日子经历过什么。
惊疑不定时,一只大手抚上额头,时微明凝着眉看她:“何处不适?”
未及系紧的簌襟垂散下来,露出心口刺目的疤痕,似在提醒她:这个人,不会动情。
既然察觉了自己异样的心思,她应当尽早抽身,难不成真想爱上一个无情人,活该找罪受?
簌簌偏过视线:“有点紧张。”
时微明宽解道:“我卜的卦不会有错。”
簌簌仍旧疑虑着,偏偏半点梦境都想不起来,记忆好像不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只能问:“道君先前当真没有见过我?”
“不曾。”语气不带犹豫,似是早就打了腹稿。
比赛在即,簌簌只能暂时搁置疑虑,找理由婉拒了时微明的护送,与一同入选的姐妹乘轿前往嘉洲府赛场。
先前他诛杀过妖王一次,自然知晓其弱点。只是当时他重伤昏迷,醒来之后,妖王内丹已经被帝主取走。
此时时微明受伤,倘若流桑帝主此时出现,未必不能反击一次。
时微明面色漠然地留有一丝余力。
不管是流桑帝主和赤焰妖王,他们的目的都是时微明。
容簌衣此刻是安全的,趁机闭目调息。
然而片刻之后,一道极为磅礴的金色冽光,带着绞杀的气机,横贯半空,直劈向她面门!
——流桑帝主的蓄力一击,竟然攻向了容簌衣!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那道金光自林间绽开,携着汹涌的气劲,所过之处,树叶零落,又被疾风带起,横劈而至!
容簌衣顿觉身后气流被急速撕裂,她眼睫微颤,睁开眼睛,莲华瞬时出现在手中!
心底腾起前所未有的死亡迫近之感!
那道金光耀目到极致,仿佛将这世间至刚至硬之金石萃聚,万钧难抵!
——也绝非她之力能抵!
簌簌浑然不记得自己曾送过某人此物,听他描述得这么具体,不禁好奇:“为什么单点这个?”
时微明反问:“不行吗?”
眉眼微垂,竟含了一丝奢求的意味。簌簌心尖一颤,别过脸道:“我没亲手做过帕子,从前都是让嫣梨姐姐做几张送我,也不知丢去哪儿了。”
“没做过?”时微明一顿,见簌簌点头,缓下脸色道,“那不必了。”
簌簌不知他为什么心情似乎陡然变好,仍紧贴着他投怀送抱:“道君无欲无求,奴家偿还不起可怎么办。”
时微明任她偷腥,扫过桌边卷册,问:“为何读起道法?”
“群芳会临时加了文试,可我怎么都记不住。”簌簌在他灵力充沛的身上乱蹭,拖着尾音娇殢道,“符咒好难呀,道君~~~”
百无聊赖了数日,簌簌本意是想勾他席枕交欢,时微明却认真接道:“道门符箓甚多,你只需记住七十二家符纹及其变式便可。”
簌簌:“?”
察觉不对为时已晚,时微明一手揽着她,一手已执笔在书案上画起符来:“道符分为符座、符窍、符脚三部分,符座用以区分流派,我宗多以三台星图为标记,简单识得即可。符窍即符心,是道法中最为要紧的部分,总天地玄关,合阴阳至道,具体待稍后细说。符脚亦不可疏忽,运笔须一气立断,注意看我的收势……”
无论模样再俊的人,讲起道法来也是同样的沉闷无聊。任凭簌簌如何施展百般武艺,沉迷授道解惑的男人却再无反应,黑白道服严严实实贴在身上,简直像被同化成了书中墨染的符号。
簌簌僵硬笑着:“您的道法造诣如此深厚,奴家才疏学浅,只能望洋兴叹了。”
“不懂便问,”时微明提笔蘸墨,“你虽是妖修,也需了解些许道箓,稍后我一一带你辨识。”
夸赞是最万用的闲谈伎俩,往日陪客,无论对方的话题是有趣还是无聊,簌簌多多少少都会想法子奉承两句,偏偏时微明当真起了引导之心。
“道君,我记不住。”
“我再书一遍,勿要分神。”
酉时三刻,亥时半刻,子时正刻,仿佛是在接受某种超度。
“六甲阳神不适用于妖修体质,六丁黑煞也甚为凶险,万不可随意召唤。七星隐文可祛邪除恶,于你养魂多有裨益……”
无起伏的音调堪比催眠滴漏,簌簌起初还敷衍应着声,在那沉缓无波的音色里,上下眼睫一贴,再分不开了。
——哪怕真有灵山做聘礼,她也绝不能嫁去上清道宗。
感觉到肩头骤沉,时微明转向呼吸平稳的身边人,静穆的瞳眸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
这几日他虽未现身,却不曾离开过寻常阁,知她足不出户,居然睡得还这样快,莫非当真是教法出了问题?
“簌簌。”他又唤。
簌簌眉心微皱:“我不想修炼,阁主……”
触碰的手停在半空,时微明忍不住问:“寻常阁很好?”
少女无意识应声,鬓边乌云半堕,绛色外衫也跟着滑落半边,一带如水的月光涂抹在肩头颈侧,肌肤似同半透明的易碎瓷雕。只怕明朝梦觉,她便会变作巫山的云。
眼前那薄簌又是一滑,青年道君下意识把人搂入怀中,臂弯不自主收紧。
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1]
只恐夜深。
世人只识时寂尘袖底三尺雪,一剑破敌,天下无双,却不知他心头还有三寸夜夜常明的白月光。
“那我好吗?”
这问题,他不敢问容簌簌,也不敢在清醒时问簌簌。
酣睡的娇花浑然不察,脸颊一偏,两个人的吐息便交缠在一起。
流年似水,佳期如梦,仙凡两界隔着无数山遥水阔,他何其有幸,能重新与她相见。
对于池幽的第三个条件,他大可用傀儡咒操纵簌簌的意志。可一来于她魂魄有损,二来,他的确想听簌簌亲口说:愿意同他去上清道宗。
断绝情根的人,如何懂得去讨另一个人的欢喜?更何况,从前都是容簌簌主动挑着他。
眼下还有一月期限,且先静观其变吧。
时微明将簌簌抱去床边,替换上渡化净邪气的崭新镇魂珠,引动真气在她周身流转一圈,心中暗叹。
昔日容簌簌渡天劫重伤,在凡间调养时也颇不用心,那双眼睛足足折腾了数月才终于复明。当时借了隐息诀,她多半不知是他在身边。
如今她身子虚弱,又这般不作为,补魂也会慢上很多,可他并不觉得是坏事。
“簌簌。”时微明展开少女袖里那张满是折痕的黄符,顿了顿,用更轻的声音问,“可是想寻我?”
簌簌几乎睡熟,哪里知道他在问什么,只随意“嗯”了一声。
鼻音微不可闻,时微明却听得一清二楚,眼底冰蓝霜雪都化作春水般的柔情。
便当作,她也是想见他的。
若是愿意同他走,便更好了。
*
门外,听墙角的桑落捧着托盘手都酸了,也不见主子出来接应。
室内听不到动静,今夜这酒到底是还是不要了?
进退两难时,只见木门徐徐转开,出来的不是钗横鬓乱的少女,而是簌衫齐整的青年。
“时、时道君?”桑落一惊,上下打量。
打更了还穿得这么多,主子又失败了?
时微明扫过托盘中熟悉的釉里青和釉里红,问:“每日都送?”
他天生一副高位者的气势,桑落不敢撒谎,老实道:“院里留客便先准备上,主子点头才送进门。”
“青瓷里是何物?”
“蒙、蒙汗药。”眼见青年眼神愈凉,桑落尾巴毛一炸,全抖了出来,“主子以前都是拿的釉里青,只有您来那晚用了釉里红。”
“青红之择由谁做主?”
“都是主子自己选的。”
只有他是不一样的吗?
时微明收起冷意,淡道:“往后不必再送。”
他缓步出门,又吩咐:“进屋吧,好生照顾她。”
桑落不明就里,忙拦在他身前:“您半夜就要走吗?”
好不容易盼来一位客人,还是留不过半宿,要是传出去,主子真要被骂成不祥的妖女了。
她壮着胆子,乞求道:“您哪怕留到天明也好,现在外面都说主子晦气,不肯来院里了。揽不到客人,主子要怎么吸男人续命?”
时微明眼一眯:“吸男人?”
察觉到说错话,她连忙捂住嘴。
无论前世今生,簌簌的身边人倒个个都是忠心耿耿,虽然口风颇不严实。
时微明不置可否,道:“去归还一样物件,三更前便回。”
眼看他足底踏出阵符,飘然而出,桑落忍不住羡慕道:“成仙真帅啊。”
这么晚了还要归还借的东西,时道君果然是个好人。
“这层关系,只让我觉得恶心。”时微明面色冷漠。
时傲天也冷道:“若非你处处违抗,吾又怎会赶尽杀绝,看来多说无益。”
此话一落,两人手中同时亮出兵器,战意一触即发。
下一息,时微明脚下原地只留下一道冰蓝色虚影。
半空中忽而寒光大绽。
时微明立于时傲天身前,赤穹刀抵入他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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