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红发人鱼进房间,安洁收回视线。
为了便于称呼，她得到了人鱼的名字——罗娜。从人鱼抗拒的态度看，安洁不难猜到这是人鱼的假名。
不过她觉得,罗娜挺适合人鱼的。有一种叫龙战士的植物，枝茎犹如宝石血的色泽，就有着罗娜的别称。
安洁不止从家族遗传了血脉能力,还有时不时头疼的烂毛病。但她一直没找到特别中意的人鱼,罗娜出乎意外的对她胃口。
唔。原来她喜欢的人鱼并非极致柔顺温和那一款啊。
尽管尚未对外界公开内幕细节，但权利者自有信息渠道——她当然知道红发人鱼被多瓦囚禁虐待多年，对人类的态度深恶痛绝，也知道自己打人鱼主意相当卑劣。
那时在地底，安洁因疑似闻歌精神力的波动赶去，看到丑恶而狰狞黑影下，红发人鱼仰着头放肆大笑,难掩鲜血淋漓时格外蓬勃野蛮的生命力。
她好喜欢。
安洁很是唾弃自己卑劣。
不过——人类嘛，卑劣很正常。
她满不在乎笑笑，带上面包回屋。
推门之前,安洁无意瞥了眼天色。晴和朗翠的天空，似乎比方才暗了一些。但当她仔细去看时,又不见任何破绽了。
翼狮拥有窥见真实之眼。
哪怕已是极稀薄的血脉传承，斯图尔特族人也依旧在这方面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进入这里之后，她几次像这样看到偶尔一瞬出现的异常。或许才是世界的真实。不过到目前只是一些碎片，安洁尚不能形成思路。
她漫无目的猜测,会是幻觉吗？
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她头痛欲裂,从天空幕布的裂痕，看到转瞬即逝的灰暗残像。
那是更为阴冷枯败的城镇景象,墨云压顶，一切被绝望笼罩。
不等看到更多，安洁莉娜又回到幻境之中。
她忍着头疼多次尝试，发现自己清晰意识到身处幻境时，就能短暂看到一点真实。但很快就会被再次拉进幻境，并且不由自主忽视先前幻境的认知。
颅内撕裂疼痛达到极点，安洁面色惨白，冷汗顺着脊背滚落，无力继续拼凑真实。
她不由想到帝位之上的少年。
以那位强悍到恐怖的实力，如果在这里，也许一下就能看穿眼前迷障了吧。算算时间，狮心军团恐怕早已抵达。
安洁所念的陛下正在一串接一串宰人。
血液来不及溅上少年衣角分毫，便在烈焰中彻底消散。说是宰人也不准确，火焰刺穿的，都是化成各种人形的黑影怪兽。
这些怪兽还很喜欢捏成闻歌的样子，不过很拙劣，114都能看出来是假的。每到这种时候，路烈低气压就更严重，焰刃一道比一道更迅疾猛烈，一时间火光缭乱。
杀得这么快，114实在胆战心惊。
它虽然不太聪明，但也在这无休止的杀戮中灵光一闪，发现黑雾黑影的特性完全符合剧情提到的的混沌神卡俄斯。
有关混沌的信息一下激活了。卡俄斯，是依附混沌而诞生的意志。
天地海分开，生命诞生后，卡俄斯几度污染新生出的世界，吞噬活物气息，妄图回到混沌一片的原始状态。但生命不屈。每个种族都有挺身而出，与混沌对抗、维护家园而牺牲的勇者。他们前赴后继、慷慨就义。上千年过去，世界终于稳固下来，也留下关于混沌的零星记载。
——存在于黑暗深渊的混沌，会使弱者丧失意志，完全陷入虚无崩坏。而强大一些的智慧生命，则会被激发心底深处渴望，被欲望裹挟操控。
那么大魔王的欲望……
114的处理器飞速闪过无数路烈杀人画面。
那烈火遮天蔽海，鲜血飞溅，少年恶劣放肆的笑，以及若隐若现的犬齿。
显然，路烈享受嗜杀。
这种事情不要啊！
114哭哭。
它本来就担心，大魔王杀顺手了会不会把它一起宰了。
现在更担心了。
若是碰上混沌意识，激发路烈杀欲……世界真得不会再次就地毁灭吗？
系统第一守则，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宿主。
＊
冰雪绵延无际，世界唯有白芒静寂。
闻歌知道这是他精神域的映射。他的精神力还未彻底恢复，但不知为何，现在就是他精神域完整展开的样子——一整颗被冰雪封印的星球。
闻歌伸手触碰冰山。如他所料那般寒冷、坚硬。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鱼的精神域，一般只会在生命的特殊阶段展开。比如受伤、求偶、濒死……总是，需要一个情绪与精神力起伏的契机。
可他没有。
和其他人分散之前，闻歌随帝国星舰刚刚抵达了影族星球的边界。
中央指挥区的屏幕上看，那颗星球变得黑沉沉，仿佛只有薄膜的鸡蛋，内里装满了混沌，球体表面有无数道黑影遍布缠绕。黑影向内扎进星球，如同盘根错节的血管与瘤子，随薄膜内孕育的东西起伏跳动。
同时，这些黑影向外分裂出新的突触，无限生长、疯狂扩张，病态缠绕着附近的星系空间。
硬要说情绪波动的话，闻歌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反感，以及越来越近时，心口愈发凸显的悲哀。
星舰在最近的星云着陆。
那一刻异变发生了，星球内部力量暴涨，黑影像一根根抽长的荆棘，耀武扬威刺穿整个星球。黑暗席卷而来，有什么醒来了，闻歌感到一阵脱力。
再醒来，就意外和他人分散了。
所有联结都断开，他感知不到任何讯息，无论人鱼同族、114，或是路烈。
总是萦绕左右的蔷薇余烬气息，也消失不见。
茫茫冰雪之中，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这种感觉和闻歌漫长记忆里的沉眠很像。他并不在乎时间流逝，但现在不同，同族还笼罩在危险之中。他不免还要担心114掉链子，或者某只金毛狮子会不会拆世界。
闻歌的精神域是在家园的记忆上形成的，那是一颗海洋占比极大的美丽星球，陆地多为岛屿，散落分部在洋流温和区域。水与阳光滋养万物，海面与海底都是一派生机勃勃，只有中心海域存在冰山。
失去同族沉睡的岁月里，闻歌精神域渐渐被厚雪覆盖，一切海洋河流都冻结冰封。他习惯了自己内心没有任何生命存在、死寂的世界。
冰雪如琉璃般澄净透明，潜藏于冰川阴影间的黑影也就显得格外突兀。
闻歌盯住看了又看，很不高兴。
“走开。”
他讨厌不速之客。
面对警告，黑影发出一阵阵威胁性嘶吼。
闻歌才不惯着它。他是精神域的主人，一切都随着闻歌的意念而变化。无视暗中存在的巨大滞涩，他强硬驱逐黑影。
黑影不情不愿在他的精神域消失了。
但下一刻，又原封不动出现在冰川阴影。
……？
就这样，无论重复驱逐多少次，精神域都会回到闻歌刚进来的那一刻。
原来他的精神域内时间是静止的。
就像闻歌见过的无数海底琥珀。琥珀内部昆虫还翕张着轻翼，与植物一同纹丝不动，全世界都凝固在一方晶莹之内。
好烦。闻歌一直是条执拗的人鱼，偏要驱逐这黑影。
局势僵持了起来，黑影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出现和消散。隐藏在暗处的力量来源，本想伺机侵吞冰域主人的顶级灵魂，却碰了壁，不自量力与闻歌比耐性。
人鱼早已习惯了漫长静止岁月，重复多少次内心也无动于衷。
而苏醒不久的怪物，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沉静品质。祂变得焦躁，连连嘶吼。自诩为万物初始和终焉。可湮噬之力无法对不死不灭的人鱼生效，只在这徒劳无功中消耗蝼蚁献上祭品所提供的能量。
漫无尽头，周而复始的拉据战，闻歌将精神域的时间向前推移了一小格，很快再次停驻。他仍困在精神城中，但比一开始舒服多了，起码没有碍眼的丑东西。
冰雪之境皆是灿烂的白，时间和水流一样停驻冻结，不见来处，亦没有归途。
他要找到出口——闻歌想。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冰面清凌，映照出人鱼瞳孔浅淡、无温度的蓝。精神域是内心世界映射，闻歌知道，他的精神域封闭而与世隔绝，并没有所谓的出口或是入口。
除非……回到构建精神域的那一刻，生成一个与外界连接的点。
人鱼尾巴垂在冰面，默然凝思。独处的时候很容易自我追问，沿着记忆河流往上寻找。记忆碎片纷繁，来到陌生星球以后的时光占了特别多。
再往前，记忆画面渐渐暗淡褪色，变为海洋幽深处的黑暗。他的生命漫长，其实与困于海珀的昆虫一样，定格在一段永不消解的岁月中。
行至幽邃尽头，也是精神域冰封的节点，那充满血泪与灾难、人鱼群族分崩离析的深渊过往。
闻歌心底浮现出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抗拒。
他想到114，口口声声说是绑定的系统，却这种时候失踪。还有讨厌的路烈，既然许下了会杀死他的承诺，为什么还能互相弄丢？
他这点生气来得莫名其妙。
精神域阴沉灰暗，仿佛暴风雪来临，过往破碎残像在狂风中乱飞。
他要拾起那些回忆吗？
——不，他不要。
闻歌想都不想拒绝。可实际上，人鱼第一时间伸手抓住了游离的记忆。
闻歌以为，他会揭开鲜血淋漓，那些人鱼的悲伤与哀歌。
但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同族长辈小心翼翼的拥抱。
记忆追溯至生命源头。闻歌的双亲在构筑边界最后一笔时，遭遇混沌物质喷发。为了保全已牺牲无数族类的防御，他们没有离开，也因此失去生命。
在混沌的深渊，构筑起的防御边境昼夜不停闪烁幽光。
成年人鱼的尸体残缺不堪，睡在海的怀抱。天亮了，也没有化为浮沫消失。失去灵魂的身躯不够轻盈，怎能被月光照耀，重新进入轮回？
人鱼群族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只幼崽。
尾巴小小的，绕着荒凉破碎的群礁一圈又一圈游动。
残酷命运劫荡后，竟然留下了意想不到希望的种子。人鱼怜悯遗孤，心照不宣编造雪花般轻柔易碎的谎言，一遍遍用歌谣替换他的最初记忆。
闻歌在温柔的歌谣中听到，他的双亲会在月光下化为泡沫，得到新生以新的姿态回归群族。
幼小人鱼的内心像坚硬冷漠的冰，在歌声中，终于默许接纳同族的靠近和一个哭泣着的拥抱。
正常情况下，月光会接引人鱼回归死亡，灵魂回归新生。但闻歌的双亲被混沌吞噬了灵魂，无法再有来生。他们有的，只是最后亮起的边界保护下的一部分身躯。
人鱼没有处理过尸体残躯，他们一遍遍绕圈亲吻逝去人鱼的手背脸颊。
还是坎因一族，将人鱼带到了海底最安静的地方埋葬。
那一天，鲸歌哀鸣穿透了整座大海。
他不知道这些。幼小的人鱼因为变故，惊悸痛苦连续五天都未休息，当得到一些安全感，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过来，这段记忆的过度惊惧情绪消失了。闻歌在这个群族生活了下来。族人都温柔友爱，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会听听“祖母”的意见。
闻歌的情感变得淡而迟钝，但他总是期待群族有新生命的到来。然而过去了一百多年，群族也不见任何新生。
和同族相比，闻歌愿意来海面的次数并不多。只在深深的黑夜，万籁俱寂之时，才会浮现看一看月光下的波涛。
有几次他听到同族不小心议论，担心这只浩劫生存下的幼崽，作为“混沌”污染过的人鱼，是否会给群族带来厄运。
不过同族绝无可能舍弃闻歌。他还那么小，双亲更是整个人鱼群族的先驱与庇护者。
闻歌不爱和外界接触的性格越发明显，他开始避开群族活动。夜色最浓的时候，人鱼浮出海面，以稚嫩而淡漠的目光凝视海天之间。
这时混沌已经被隔开，天地尚新，万物复苏，波涛的奔流都像涌动蕴育着生命。
月下海浪银光闪闪，无限广阔。小人鱼不由开始回忆他那未曾记住模样的双亲。他们吻过闻歌额头，在血色深海中留下遗憾珍重的祝福。额上传来温度，人鱼转过头。是祖母。她慈爱宽和的目光注视着大海的幼子。月色寂寂，浪涛不知疲倦拍打。
她说：“只要海水还在奔流，生命就不会消失。”
生命啊。
珊瑚手链微微发烫，闻歌无意识将手腕靠近额头。火焰内里柔和的温度，与双亲的亲吻、祖母抚摸如此相似。
他闻到未烬的蔷薇香。
最初的混沌没有再出现，只留下一世界的黑影，被焰刃打散以后又生成新的，看起来没完没了。
但渐渐的，黑影重生的速度越来越慢。“哈。”某只臭脸少年忽然咧开嘴巴，语气颇为愉悦。“捉到了哦～”
烈焰劈开裂痕，某种怪物尖叫来不及出声，就随着整个幻境轰然倒塌。不断重生的旧世界破碎，出现了新的雪域冰原。
114浑身一轻，世界骤然褪去那种阴森。
眼前冰雪封天，像一副美丽的壁画，只是笔触冰冷，底色忧伤孤独。身为系统，114只觉得心都快碎了。
蔷薇余烬的气息浮动，来到了身边。闻歌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朵冰花？”
“哈？”少年杀戮欲望未消，精神力火焰浮躁跃动，却乖顺贴贴人鱼脸畔。
闻歌想了一想，示意路烈伸手。他握住路烈手腕，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他手心缓慢勾画。
路烈看着他毛茸茸脑袋，同时，落入掌心的指尖冰冷。
他不知道，这样低着头，银卷发散落在冰面，在路烈眼中，就是一朵孤独而冷冽生长在冰雪的花。
第72章
闻歌不擅长画画。
“锵锵锵——”114自告奋勇,读取宿主所想后，虚空屏幕自动呈现出对应涂片。
只见冰山冷冽之间，有冰棱凝结成的晶体,从某个角度看，像是栩栩如生的花。
路烈“哦”了一声。
这个啊。
他带着拖油瓶114幻境乱杀时，见过不少次。想到娇气小冰花,火焰没舍得波及。
“要过去？”
“路烈。”闻歌柔软冰冷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心,犹豫片刻，轻轻拉了拉。
路烈心有所感低头。
人鱼像往常那样，清冷少言的模样。“看”向他的时候，冰蓝瞳孔却没有任何焦点。
“我看不见了。”闻歌说得平静，生怕少年暴走，补了一句：“会好的。”
很奇怪。
路烈骨子里的恶劣，总是喜欢欺负小冰花,看他脸红的样子，看他掉小珍珠。
可现在人鱼在冰原失去视力，他却一点也不想欺负。
捏了捏小冰花手指,路烈漫不经心，又很像哄鱼的口吻,说：“对。”
闻歌本意是想，要人类慢慢他牵着走。
不过火焰蔷薇气息靠近。
一点也不意外地，他被整只捞了起来。
……那好吧。
腾空感格外陌生，闻歌不由抱紧人类。他没有想到路烈和114会到这里来的。
也许精神域比他更清楚,所以选择路烈成为他和外界的连结点。
视线陷入黑暗,在少年怀中的感觉,像海水轻拍。
闻歌熟悉每一簇海浪拍打的颜色。
从浪尖的雪白，到靛青,再到融于海面之薄透蓝色。
而此刻，因雪盲失去视野、漆黑的世界里，闻歌见到金色的浪花，和煦而坚定。那是和火焰一样绚烂的颜色。
水母系统紧张兮兮，一路碎碎念念着卡俄斯的信息。
人鱼觉得114啰嗦，但没用暴力阻止它胡言乱语。
闻歌不知道他在回溯过往时对路烈和114的胡乱埋怨，其实是一种想再见面的期待。
他小小的期待得以实现。
“到了。”
这是和其他地方大差不差的冰川，不起眼的角落，冰棱若迎风绽放的孤弱小花。
闻歌是在灿白环境中凝神思考了太久，导致的雪盲。
他看不见，任由少年握着，指尖轻触冰叶。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它吗？”
祖母告诉他，只要海水还在奔流，生命就不会消失。
闻歌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岁月，也没有等到人鱼群族新生命的到来。
他沉默生长的同时，也对祖母的话产生怀疑。随着群族迁徙，他们来到温度较低的新板块。浮冰出现后，渐渐看到岛屿似的冰山。
闻歌如往常般月下漫游。他还不那么有经验，没注意到冰川岛屿间的洋流变得细长时断时续。
等回过神，他已经进入冰山雪原中心。
细弱的海水只在十几米厚的冰层下涌动。
闻歌想到祖母那句话。
这里无边冷寂，哪里有生命的存在？
朔风自磅礴银岭雪山的间隙吹来，人鱼自深海而来，银色卷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低温的天气很快让它们结了冰。
他低头看了眼，却无意看到一朵花。无惧冰天雪地的苦寒。
仔细看过去，原来是冰棱在风口，被洋流吹送而来的风细细雕琢，加上角度错位，更像一朵冷冽的小花形状。
闻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这块奇怪的冰。
他只是在冰川的世界多滞留了半个小时，人鱼内部却格外着急。
闻歌是整个群族最珍贵年幼的孩子，虽孤僻沉默，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深海。
他多看了一会花，想着祖母说的话语。回过神，满耳皆是是同族的呼唤。
“小歌——”
那些呼唤低沉或悦耳，在冰川间来回穿梭，又被不同冰面折射，回环不歇。
就像有家长接回家的小孩，人鱼的心漾起一丝雀跃，他牵住祖母的手。
他想，冰花用它的方式在生长。生命会通过不同的形势出现。
同族给予闻歌的爱，深沉无私且不求回报。
可它们份量太过沉重，事愿与违绑着小人鱼沉入深海。
零星的温馨画面，都被黑暗接连吞噬。
闻歌意识到，他精神域时间凝固的原因了——他潜意识想要这段记忆永远存在。
大泼大泼坠入海中的鲜血，击碎精神防线的血泪诅咒。
灵魂创伤传来久远钝痛。
主动触碰过往太多的记忆令他不堪重负。闻歌浑身滚烫，在记忆之海浮沉。
他呓语：“不。”
痛苦到了极限，终于从颠倒破碎的记忆里抽离。
闻歌冷汗已是湿透，发丝黏在脸颊，看起来好可怜，但又好漂亮。
路烈皱眉歪头观察了半天，轻手轻脚把鱼完全纳入羽翼之下。
谁让小冰花看上去易碎极了，他有再多的想法，也只能憋着。
闻歌陷入记忆乱流时，路烈当然偷看了。
他学起小冰花同族那腻兮兮的语调：“小歌。”
毕竟，那些鱼这么喊，小冰花不是挺开心的嘛？
闻歌安静了一会，情绪有所平复。只是那张好看的脸上，明显有别扭推拒。
——喊得奇怪死了。
但他从回忆走出，心里生出失重空落感。人鱼没有心思细究路烈如何知道的称呼。
拽拽狮子毛：“再喊一次。”
路烈比第一遍还要生硬：“小歌。”
闻歌像睡着了那样，闭着眼睛没反应。过了一会，忽然睁眼挑剔：“不是这样的。”
“一点也不柔软。”
路烈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再轻一点。”
他早就知道小冰花娇里娇气，还爱得寸进尺。
“小歌，小冰花。”少年拖长声音，一通乱喊。
闻歌受不了了。
他捂住路烈没完没了的嘴巴，亲自示范：“路尔。”
明白了吧？就是这样。
可是好长时间都没声音。
闻歌有些怀疑，难道不对吗？人鱼精通各种语言，他可是按斯兰语的规则拼出来的。
路烈的昵称，应该就是这个吧。
短暂失去视力，闻歌还是习惯性抬头。
他当然不会看见，路烈鲜红瞳孔中闪烁的疯狂与兴奋，一瞬间杀欲占有欲与爱欲混合扭曲。
也仗着他看不见，路烈笑了起来。先是轻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连胸腔都在震动。
他像变态一样，犬齿叼住闻歌指腹，重重咬了一口，磨了又磨，还伸舌头舔。
闻歌想抽走，可手腕被握住了抽不动，只能莫名其妙被啃了好久。
在他生气前，路烈忽然用他想要的那种语气说：“小冰花。”
……
闻歌脸变得很红。
娇娇气气、挑挑剔剔的小冰花，一下没了声音。
他的漂亮耳鳍合拢了，脸也转了过去。
谁允许他用这种语气乱喊了？
第73章
在城镇调查多日,安洁一行人并无所获。她和团队成员说过幻境的猜测。
成员在产生可能是幻境的认知后，也都或多或少有一瞬间的恍惚失神。尤其红发人鱼，她看到天空裂口更为详细的情景——液体般的黑影延伸到每个角落,世界阴郁、灰暗，破败荒僻。
基于全员都产生了幻境的认知，并多次尝试脱离,几天下来,幻境不再难以察觉，相反的，他们能看到小镇边缘类似“空气墙”之类的存在。不仅如此，城镇时间的流逝也变快了。
安洁认为，幻境的城镇可能就在影族盘踞的星球上。被迫参与人类会议的罗娜全程没说话，姑且算她抱有相似看法。
时间加速流转的第五天——按正常时间来算，才过去八个小时——咖啡馆老板的女儿敲响了红发人鱼的门。
金发小女孩穿着款式古老的蛋糕裙,翠绿双眼清澈如宝石：“您好，美丽的女士。”
“我想邀请您参加节庆日。”她怀中抱着新采摘的雏菊，花瓣尚沾露珠。
看在鲜花的份上,无比厌恶人类的罗娜，也无法像对待安洁那样直接在她脸上摔门。
拒人千里之外的人鱼僵持在原地。
几分钟后安洁恰好笑眯眯“路过”：“听起来真有意思,可以说说这个节庆日吗？”。
孩子直觉总是敏感的.
哪怕安洁莉娜表面亲和，小女孩也像感受到她身上的危险气息，竟然缩到人鱼旁边。
“就是我们镇上一年一度的节日。不过爸爸说，今年是百年庆祝,所以格外隆重。大家都会在中心广场卖一些纪念品,今年爸爸允许爱丽来卖冰淇淋哦,可以免费送给姐姐们吃。”
安洁当没看到她的小动作：“机会难得，我们不会错过的。是不是呀,罗娜？”
红发人鱼为了尽快脱身，只好点头。
于是爱丽眼睛亮亮的，垫脚把花束连同挂到罗娜门把手上，“说好了哦——爱丽在23号摊位等你们。”
邀请顺利完成，女孩一蹦一跳走远。安洁饶有兴味抱臂，等着看接下来的好戏。
人鱼回房，势必要碰到那些门把手上的雏菊。她会怎么处理呢？
终于走了——红发人鱼本想无视花束，和往常那样开门，但她很快发现安洁没走。
进而意识到人类看乐子的心情。
开门的举动顺势变为取下花束，红发人鱼冷冷瞪了安洁一眼，把雏菊扔到她身上。
安洁头一次看人鱼这么多情绪变化。
就好像在说——你们人类带来的麻烦，麻烦自己解决。
稍微想象罗娜说这话的语气，安洁噗哧一下把自己逗乐了。
再晚些时候，他们前往参加小镇节庆日。从边界咖啡馆到城镇内部有一段路的距离，由于先前的插曲，红发人鱼同坎因走在最前面，和安洁的属下有明显分界线。
安洁莉娜走在最后面，哼某支不成调的歌，边把雏菊编成花环形状。主星的女孩子曾经很流行用这种鲜花花环装饰头发。
她将编好的花环举到眼前，遥遥能够看到人鱼身影。如果雏菊花环放到罗娜石榴红的长发上，必然非常美丽。
但好景不常。下一刻，安洁又看到一闪而过的天空裂影。
正如咖啡馆老板女儿所说，这座城镇正筹备节庆日，随处可见鲜花彩带装饰，节日氛围浓烈。红发人鱼记得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青石板的缝隙里都渗透着鱼腥味。不过现在完全不会闻到，镇民用柠檬香草之类的清除过每个角落。
这将是持续一个月的节庆。从这一天起，城镇居民每天下午五点开始，就会陆陆续续来到中心广场，聚集庆祝，直到深夜兴尽方归。
广场上，包括沿广场的几条路，都挤着不同样的集市小铺，商品琳琅满目，空气中浮漾着各类吃食的香气。
城镇居民格外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节日氛围中，纷纷表达款待之情。在他们看来，能有外来者拜访，说明自己的家乡富饶平定。
一路走来，安洁听到无数句“请喝！请吃！不用客气！”
人鱼和坎因自然不会搭理，下属不敢乱说话。安洁一个人回应，累到嘴巴都发干，因此没有拒绝棕色推车主人递来的淡啤酒。
发现是幻境后，他们都避免吃这里的任何东西。好在时间流逝得快，一切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安洁象征性碰了碰唇，喝都没喝，夸啤酒香醇清冽的话倒是极为情真意切。
推车主人明显鱼贩打扮，眉开眼笑，立刻竖起大拇指：“您是识货的！”
“不是我吹牛啊，整个镇上，我家淡啤酒若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同意！”斜后方酒蒙子轻快拍桌：“再来一杯！”
酒客中传来一片哄笑。丈夫不好意思推推女人：“杰西卡，少喝点吧。”
“爸爸，难得节庆日，就让妈妈喝吧。”白裙少女开口，她在胸前画十字，语气虔诚：“感谢海神馈赠。”
“是呀。今年渔业发展起来，多亏了人鱼守候我们呢。”
……
“咳咳……”安洁咳得惊天动地。
人鱼？守候？人类？
这些词她都认识，组合到一起竟是如此陌生诡异。无论是寻常见到的娇贵人鱼，还是眼前这位和人类明显剑拔弩张的人鱼，怎么想都不可能在深海和人类维持良好关系吧。
安洁目光看过去。
只见远离人群的地方，伪装成普通人类的一大一小两只都浮现出不自然神色，很想逃离现场的样子。
——你们深海群族，难道都是社恐吗？
她不由想到蔷薇宫中难得一见那位清冷高傲的人鱼。
安洁每次和他说话，得到的回应都不超过五个字。原以为是惜字如金，现在看来……？
出于对某陛下常年累积的畏惧，安洁强行中止自己联想下去。
她对上那个说“人鱼守护”的人，像正常外来游客那样好奇发问：“有说法吗？”
没想到老者正是城镇镇长。
他告诉异乡人：“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依靠大海生活。小孩刚走路，就会帮忙整理海产品。小孩刚说话，就会唱引诱鱼群上岸的歌谣。可以说，大海供养了我们整个镇。”
不过，大海并非永远风平浪静。渔民为了自保，常常需要用肉身对抗大海恶浪。有一天，有家渔民冒险出海后，海啸造访了这片海域。
台风把所有地方吹得七零八落，陆地房屋连屋顶一同都卷走。
所有人都认定那个渔民葬身海腹，尸骨无存。不料第二天，那人完好无损出现在港口，渔获装了一舱，满载而归。
幸存渔民自称遇到了人鱼，完整讲述了风暴中获救的经过。
其他人都未曾见过人鱼，但从渔民口中，他们越发觉得那是强大、智慧而美丽的生物。人类心怀感激和希冀，在港口竖起人鱼雕像。
多年过去，城镇附近海域再没出过什么大的灾难。人鱼雕像成为了小镇的标识，也是无数航海人归家的盼望。
城镇经济蒸蒸日上，居民越发信赖人鱼的庇护。更是全镇筹了资金，准备庆典来临前，在小镇中心广场建造一座全新人鱼雕像。算算日期，请的工匠明天将要抵达小镇。
安洁很怀疑，有“空气墙”阻隔，真得还能有人从外面进来吗？
人越来越多，不大的露天小摊嘈杂热闹。罗娜、坎因不得不和人类坐到一桌。安洁趁机靠近，附耳问：“守候？”
罗娜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红发人鱼认为和人类之间，除了憎恶没什么好说的。但这个幻境和她种种认知不同，竟然会有人类将人鱼视为守护者。
哈哈，多么可笑！
她无比明确一点，人鱼不可能滥好心干涉其他种群的生存。那镇长口中的幸存渔民故事，究竟是一个人鱼闲得发慌乱插手，还是人类面对严酷大海编造的群体臆想呢？
鱼贩家的萝卜头，摇摇晃晃搬着和他一样高的海鲜啤酒桶，放到坎因旁边，学大人语气：“请尽情享用！”
“不了，我们吃过了。”安洁挥挥手。“多谢！”
无法招待客人，城镇居民都感到些许遗憾。他们坐下开始庆祝，喝酒，享用美食，动作无比正常。但就像开了跳帧那样，天色变化非常快。顷刻间，就从黄昏变为深夜。
安洁蹲在靠海的岸头。按现实时间来算，他们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吃没喝了。
人群在沙滩上围着篝火跳舞。
有人来邀请过她，但她推说没力气。找到港口吹风的罗娜，蹲着宛如一条丧气小狗。海面不远处，有成片的不正常白光，应当也是空气墙的边境。
“你在想什么？”
红发人鱼不理她。安洁没所谓，反正这么久下来，人鱼完全没发现，她容忍人类的共处距离正越变越短。
远处喧闹显得这里无比安静，人鱼眺望海的方向。红发在夜色轻轻飘动，仿佛微弱的火焰，又仿佛海中翻开的鲜血。
她不属于这里。
陛下的人鱼也曾给她这样的感受。这是人鱼群族原本的姿态吗？
安洁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她在海里会是什么样子？
“啊——”尖叫蓦然响起，如同匕首，扎破夜晚这面虚假的镜。
一切欢声笑语都似按下暂停键。紧张恐惧感传遍安洁全身，她跳起来，向声源看去。
——有人死了。
下午曾和她侃侃而谈的鱼贩，头颅以不正常的姿势耷拉下来，身体躯干和四肢都不同程度扭曲着，像被孩子随意捏起来的橡皮泥。
这种程度的弯折，人类是不可能活着的。
可他还在歪歪斜斜往港口，她们所在的方向前进。
一边走，肢体末端一边漏出黑色液体。
第74章
异变陡生,恐慌紧张情绪蔓延。幼童吓哭的声音划破背景嘈杂惊呼，一道矮矮的身影扑上去拉亲人的手。
安洁认出是下午那个摇摇晃晃搬啤酒桶的男孩。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有天赋血脉加持的她仍能清楚看到每个细节。
篝火跃动,本该温馨宁和的庆典场面，此刻显得格外诡异，鱼贩肢体仿佛正在融化的蜡烛,往下流淌着液体。
男孩和蜡人接触的一瞬,大量脓液滴到了他手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渗入进皮肤。
他的泣音时断时续，渐渐变成怪声。姿态变得像要融化那样跌跌撞撞，嘈杂哭喊中，仿佛身体内里蠕动的“咕叽咕叽”越发清晰，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人类在极度恐惧下会变得呆滞麻木，红发人鱼冷冷看着远处闹剧。镇民下意识扶起往下掉的孩子,接触的一瞬，黑雾进入几人眉心。
安洁反映极快，高呼：“别碰他们！”
话音方落,斯图尔特下属训练有素，已经隔开人群。
清气流动的金盾把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的鱼贩、孩子,以及碰到孩子的几个满脸惊恐的镇民圈在了中心。
“这……果然是灾厄降临！”
现场陷入一片混乱，所有人脸上都写满了扭曲惊愕。不过黑夜的时间，也是加速流逝的。安洁亲眼看着镇民被脓液同化，成为毫无人类理智和尊严的怪物。它们无知无觉在斯图尔特军人划好的区域内游荡,撞上边界后肢体残块顺着脓液流淌下来,拼合到一起,越来越脱离人形。一幕幕变化无比荒诞诡异。
月亮与星光都被乌云吞噬，天幕露出熹微晨光时,众人身心俱疲，意识恍惚间按临时安排各自散去。
镇长请求安洁她们帮忙处理这次乱子。异变发生时，要不是这群不同寻常的异乡人，想必今夜还会牵连到更多人类。
安洁和罗娜对视一眼。人鱼显然对此毫无想法，和安洁之前那样抱臂旁观。
“可以是可以——”安洁一口答应，为了离开这里掌握线索是必要的：“不过能不能办成，取决于我们知道多少信息。”
镇长长长叹息，目光移开，略带避讳：“我想，可能和他带回来的东西有关。”
鱼贩半年前出海，捕捞回“圣器”。由于大家都很相信人鱼的传说，因而鱼贩在听到圣器嘈嘈杂杂的奇怪声音后，非但不害怕，反而当成庇护神的信物。
圣器很快发挥作用，鱼贩母亲沉疴忽然痊愈，他打到更多的鱼，商铺也多阔绰的客人光顾。鱼贩并非自私之人，也抱着想要圣杯接受更多供养的心情，他在城镇公开了圣杯的特殊之处。
有镇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祷告，皆有所馈。一时信众熙熙攘攘，每天都挤爆在鱼贩不大的商铺。
这个月是节庆月，镇长着手安排中心广场人鱼雕像动工。询问镇民意见时，鱼贩神神秘秘把他拉到一边。
时至今日，镇长仍能记得那天光景。鱼贩刚杀完一天的鱼，浑身海腥气，衣服几处沾着暗血和鳞片。他面色不正常的红润，语气轻飘飘。就这样告诉镇长，圣杯说了，祂接受信仰，要么在中心广场，要么和其他人鱼雕像在一起。
镇长打算等雕刻的石匠到了再说，也就没有立刻答应鱼贩，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变故。
听到“人鱼”，料想罗娜也不会完全置身事外。安洁由此直接要求去看所谓的圣杯。
不过天色尚早，大家才各自散去休息，不方便打扰。等了三十分钟，天色大亮，镇长不敢怠慢，领着他们到鱼贩家。
“可怜他母亲一把年纪，这一来儿子没了，孙子也没了，唉……”镇长一夜都在为镇上异变烦心，形容憔悴。
隔着门板传来厚重的血腥气和恶臭。
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推开门的场面，已不能用死掉来形容。老人七窍污血横流，正在被食用。兽形黑影拦腰咬断老人躯体，吞噬内脏。弃置在地上的上半身，面容骇人恐怖，滴血的双眼向外突出，摇摇欲坠，也不知道会不会看到被食用的一幕。断肢更是散落一地，深渊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哕。这是什么？”猝不及防看到这么恶心的场面，安洁胃里翻江倒海。
“杂碎！”罗娜眼中燃烧愤怒，红发如同火焰飞舞。她亲眼见证过地底怪物如何吞噬同族，至死也不会忘。也因此，第一眼就觉察出面前吃人的黑影和怪物同出一源。
安洁一边吐一边指挥下属收拾现场，精神力三两下消灭了黑影怪物。那个怪物才刚出现，力量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镇长用红布包着的漆盒取出，里面正是鱼贩出海捕捞得到的“圣器”。
比预想的更轻，镇长仍是不敢造成任何晃动。
漆盒本来由无数道符咒封锁，不过已经散落了大部分。就算原本锁着什么，该逃的也逃掉了。
那东西是个金杯模样，外表受到侵蚀，斑驳痕迹宛如一个巨大兽形，延伸出道道黑影。
这些人类不知道。
但安洁和红发人鱼都心知肚明——正是混沌分裂诞生的影族。
天更亮后，小镇居民陆陆续续走出家门。他们没有向往常那样按部就班干活，而是不知不觉间，来到中心广场。预设人鱼雕像的地方空出一大片，等着节庆日动工。
可如今，似乎谁都没有了那份心情。他们恐慌、厌恶、紧张，可都脸色苍白装作无事发生，任由不安的气氛酝酿在城镇天空。
安洁路过时，这群人正争吵不休。为人鱼雕像是否继续，或是改成“圣灵”雕像。
毕竟，“只有圣灵大人不求回报满足我们的愿望！”
吵架的声音无比刺耳，群情激奋，每个人都吵得忘乎所以，仿佛这样就能将夜晚噩梦般的经历抛之脑后。
直到西面传来一声尖叫。
他们知道不妙，连忙赶去。彩带装点的寻常角落，出现了新的黑影。一个小女孩的脑袋被吃进去了，剩下的身体像谁家窗口晾晒的小枕头套，瘪瘪又死气沉沉挂在黑影上。
血喷了周围人一身。
咖啡馆老板夫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之后一直精神错乱。
那个给罗娜送花的妹妹死了。
红发人鱼认为自己没什么感觉。
区区人类，还是幻境中的人类，和她有什么关系。可再怎么样，爱丽前不久还在活蹦乱跳，仿佛小镇上无拘无束最快活的鹿，现在却死了。无力反抗的样子让人鱼想到实验室关押的同族。
她无法不产生更为愤懑的情绪。
随后几天，和安洁料想的不差，小镇各处接二连三出现黑影袭击事件。那些倒霉接触到黑影的人类——哪怕被食用到只剩残肢，也会化成新的黑影，狩猎幸存者。
污染急速在小镇扩张，不出几日，黑影数量超过了活生生的人类。
人类亲手放出的混沌残片，理所应当地，第一个反噬了人类。
依旧是风和日丽的晴天，天空万里无云。无论发生了什么，城镇中心广场标志性的象牙白圆拱顶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喜欢在屋顶集聚的白羽珍珠鸽，早不知去向。为了节庆，花匠特意选用花期长容易保存的鲜切花妆点建筑。当黑影不知餍足，爬过黑夜笼罩的全部领土，鲜花褪去颜色，但姿态不改，仍像真正绽放那样点缀于小镇每一个随处可见的角落。远处丧钟一声接一声鸣响回荡。报丧鸟在墓园顶上成群盘亘，皆用猩红双目窥视陆地众生。
混沌污染后产生的黑影成为新的传染源，往城镇播撒灾厄。为此，安洁率领的军队不得不一次次动用精神力彻底杀死黑影，以及被黑影污染寄生的人类。
长时间直面黑影，所有人都被激发出了不易觉察的负面情绪。
易怒、疲倦、消沉、痛苦……悄悄在这支临时搭建起来的合作队伍中蔓延。
时间流逝速度越来越快，大家都露出疲惫神色。镇长已经完全把拯救城镇的希望寄托到异乡人身上，当安洁提出关于小镇由来问题，毫不犹豫将他们带至博物馆中。
他们来晚一步，博物馆仅剩的最后一个工作人员神情扭曲，由内而外散发黑气。安洁手比心快，几道精神力飞过，层层绕住黑影，同一时间收紧，将它紧紧捆住。黑影动弹不得，竟然发出激烈嘶吼，所有人吓了一跳。为了压制感染者，安洁多施加了一份力。
帝国兵刃不该对着平民。
黑影被血浸透的深蓝工作服刺痛安洁双眼，她不由内心补了句抱歉。
那具躯体嘶吼伴随不明所以的呜咽“呜……”罗娜听到了。
红发人鱼身体一顿，下意识看向安洁，但什么都没说。
这不同寻常。安洁怀疑有漏掉的细节，鬼使神差靠近那个黑影。
黑影下的身躯已经面目全非，血痕蜿蜒到处都是。安洁莉娜听到他的声音，一下愣住，冷汗爬上背脊。那个黑影的低吼原来是在说话，断断续续，竟是微不可闻的恳求：“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们。”
……安洁莉娜猛地后退一步，冷汗涔涔。
他们成为黑影后，竟然还会保存有人类的意识。
她立刻条件反射般想起自己无数次手起刀落处理掉的污染，也就是说那些时候，镇民可能还活着。
也许是现场腥臭味浓烈，安洁莉娜头晕目眩，胃部一阵阵痉挛想吐。
她还没成年就进入军队，杀人就和呼吸一样自然轻松。可杀害无辜普通人，是违背骑士准则的恶行。
从小到大，不同于家族那群疯子，安洁一直恪行骑士之道。
直到军事行动失手误杀平民。安洁至今仍记得那个青年血液溅上脸颊的温热触感。逐渐空逝双眼只剩下她无比痛恨的愚蠢茫然。她当夜起了高烧，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家族已经波澜不惊将事情遮掩下来。
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可她睡梦中开始惊悸，冷汗涔涔从梦魇中醒来。家族疯子一张张扭曲的脸闪过，最后定格为蔷薇宫殿里血染的花枝。
流着他们家族血液的少年皇帝暴烈嗜杀，笑若修罗。
火海与血光鲜艳相映，那一刻安洁莉娜恐惧油然而生。路烈·卡特蒙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简直就是怪物。
她恐惧成为这样的怪物，干脆自我流放到边域，跑得远远的。
直到她无法承受痼疾折磨。医师早就说过，她需要人鱼治疗。而安洁一直逃避，人鱼脸上总是乖巧温顺，与她无数噩梦中死去平民的神情一模一样。
“哈……”安洁浑身颤抖，脸上黑气缭绕。心魔既生，又如何能轻易摆脱纠缠。
那被困住的工作人员趁隙挣脱束缚，往安洁的方向猛扑过去！安洁剑影凌厉一闪，反手劈向后背。
一击即中，干净利落绞杀。临死之际，被黑影侵蚀的那张脸忽然显现出更多人类的特征。安洁清晰看到他瞳孔放大，变得空茫，倒映出一张盛满杀意的冰冷的脸。
仿佛怪物。
“嗬、嗬……谢……”那个人类最后的话模糊不已，轻得听不清，很快化成黑烟散掉。
长剑坠地，发出清泠悦响。安洁喉咙阵阵血腥往上翻涌，她双手颤抖，已经酸痛没有知觉。
混沌在借刀杀人，让她滑入杀害平民的罪孽。
“大人。”属下的声音唤回安洁几分理智。
在幻境已过去很久，正是容易人心浮动的时候。上位者绝不可露出破绽。
安洁转过身，竟已恢复成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耸耸肩。“小插曲，解决了。”
「混沌神卡俄斯，于天地分崩时化三万三千碎片，散落不同位面。最后一枚碎片落入福林大陆与北海洋交界。系人族与人鱼共苦卓争，终至封印。而后，人族在靠近港口的肥沃土地生存下来，名为福林海镇。」
博物馆羊皮卷留有关于城镇的记载。
她想起一门微不足道的水课。帝国通识课曾泛泛提过，人鱼曾在世界规则构发挥重要作用。后来生态发生极速变化，不适合人鱼生存，最终衍变成珍稀物种，脆弱、娇气，依附人类保护。
她一直不理解，怎样的极速变化会使人鱼濒临灭绝，然而结合眼前所见，与帝国多年接触到的不为人知黑暗秘事，安洁有理由怀疑——封印早就破开，混沌神死灰复燃，掠夺大量种族生命。
“福林镇啊，真是个好名字。”安洁随口感概。离开博物馆时，正当中午。她抬手望天，指尖在晴朗明亮的阳光下透出艳红，仿佛杀人时沾上的血污。
下一刻，场景瞬息变换，天空翻涌黑暗浓雾，到处能听到压抑久了的哀泣。那些哭声从四面八方来，幽幽响起又很快被别人捂住。黑气缭绕的人类前仆后继，从一开始走路困难，到如今进化出了攻击能力，与他们厮杀在一处。
手起，剑落，又一个人类死去。那一张张脸神情茫然无辜。安洁已经忘记自己身处幻境。
剑光掠影，杀，杀，杀……
她什么都无暇思考，几乎成为杀人鬼。
她不知道，红发人鱼正拿匕首对着她的心脏，警惕又无情随时准备动手。
梦魇旧伤触及精神核，安洁滚烫皮肤下血管跳动越发清晰，黑影贪婪缠住她的身躯。
只要安洁被侵蚀，人鱼就会杀死她——杀死一个人类。
族类之仇鲜明刻骨，人鱼想杀人类很久了。随便什么人类。
安洁在极度折磨中浑身发烫，七窍出血，狼狈泥泞。然而就这样，她依旧没被侵蚀，那张因痛苦扭曲的脸，和黑影对抗显出不合时宜的平静顽强。金发在汗水的浸泡下闪闪发亮。
像实验室遭受凌辱的同族。
红发人鱼涌出无限怨恨。
她拽着安洁莉娜那头碍眼的金发，对着脸上泼了一杯冷水，恶狠狠咒骂：“真是废物，别死这里！”
安洁只觉得精神一松，睁开眼，他们竟然还在博物馆。翻阅完重要卷宗，她的下属便分散不同区域巡逻。安洁拉住罗娜，话未开口，就陷入昏迷。刚刚的那一切，都是混沌专门为她衍化的心魔幻境。
她能及时醒过来，大概面前人鱼动用了类似“疗愈”的能力。
安洁无比诚恳：“谢了。”
“扯平。”这个女人曾经在地底救过她一次，那么她还这一次。
下一次，她就能杀了她。
人鱼头也不回往外走。行动时的风微微吹开她的红发，和气息。
悄悄弥散开的冰雪冷意中，安洁捕捉到红发人鱼本身的精神力气息。和她想象的不同，那样热烈顽强的红色，竟然带着孤注一掷的苦涩。
黑影的出现越发频繁。
不只是安洁莉娜，卷入幻境的军人遭受前所未有心灵上的苦闷疲累。
人命如同草芥。
这些军人都为斯图尔特统率部队出身，是精锐中的精锐，然而无休止的战斗正将所有人精神力耗至枯竭。破坏黑影扩散就必须快速结束污染者生命——这一点更是让他们丧失信念。
每个人都面色疲倦，神情狼狈，满身血味浓重。
而那些黑影，以人类肉身为供养，目益壮大。混沌孕育的影族进化飞速，迎来新生。影族行动越来越敏捷，它们学会攻击、防御、合作，行动具有一定思考。
仿佛拥有了真正的生命智慧。
“我明白了。”安洁心情沉重。
不择手段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类，是为了掠夺智慧啊。万千种族中，人类以智慧为长。
故祂从人类那里掠夺智慧。
红发人鱼一直作壁上观。人类群族的盛衰兴亡，关她屁事。
但就在那些黑影进化出智慧后，港口不远处的海面，竟浮现出人鱼。
她和坎因一次次冲向海面，却被无形屏障阻隔。
海上浓雾遮绕，没有丝毫声音传来。仿佛排演的剧目，红发人鱼亲眼看着，得到智慧的影族诱使人鱼分崩离析，走向自毁终结。
万千种族中，人鱼的灵魂最为皎洁。
故祂从人鱼那里谋取灵魂。
红发人鱼尝试拯救，无论精神力还是肢体，都无法触及海面上固定发生的一幕幕。
那些人鱼幻影，珍贵的遥远的同族，在命运巨浪里泡沫般破裂。
那些幻影和她熟悉的同族重合，恍惚间，她以为死去的是多瓦实验室的人鱼们。
一切都结束了。
她听到同族叹息，海上血沫翻涌。没有丝毫挣扎，红发人鱼被拉进更深的幻境。
同族身形被浓雾遮掩看不清楚，但她们神情平静宁和，声音轻柔动听。她们呼唤红发人鱼真正的名字，“到我们这里来。”
她太久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唤了。呢喃如浪花拍打，如空灵宁静歌谣，她那颗流浪奔波的心，仿佛，终于回到深海之中。
眼看红发人鱼面露空白表情，安洁心头一紧，大声呼唤：“罗娜！”
这不过是个假名。
何况红发人鱼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她太累了。
人鱼双眼流出血痕，向着同族的方向倾身，几乎靠上去。她心底最深的渴望，只有回到深海。
只有回去。
“我知道你的愿望。”耳畔响起的，不是同族温柔的声音。冷冽清澈，有如霜雪冷冽。
她的手臂被拉住了。红发人鱼惶惑抬头，望进一片冰蓝色眼瞳。“榉。”闻歌用他们人鱼自己的语言说：“辛苦了。”
他明白榉的所有情绪。因为那无数个悠悠长夜，闻歌也无比想要回到过去——哪怕虚假无所谓。
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偏低，却那么真实可触。
榉反手抱住闻歌，低低哭泣。
那么多同族曾经死在这片海域，和混沌和命运抗争，凋零得那样快，也没有其他人鱼为他们献上哀歌。
泣声如诉，海面白雾中的同族无声消散。
闻歌并不擅长安抚，他所能做的只是一动不动，维持姿势任由榉哭泣。他看向这个混沌侵蚀千疮百孔的世界，精神力铺展。
世界开始结冰。冰沿着幻境脉络，宛若花的绽放，在黑夜美丽、肃杀。万事万物染上冰的幽蓝。霜雪蔓延之处，都恢复成黑影破坏前的模样。压在人心头、沉重的哭声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灵魂寻到归处的平静。
在场之人不可思议看着一切。
眼前新世界澄澈透明，清光历历。他们曾在这个幻境苦苦战斗了那么久，却一下被解决了。还是个人鱼。连日累积的压抑、疲惫、痛苦也随着冰雪凉意而褪去。
一切挣扎、哀嚎、畏惧、害怕都划上休止符。
——他将整个幻境净化了。
他们不由看向人鱼。人鱼面色冷清，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像带着悲悯哀伤，霜雪精神力萦绕四周，如同万物生长那么自然。
垂至身侧冰面的，是漂亮的海藻卷银发。
他们认出来，他是暴君的人鱼。
是叫——
“闻歌殿下。”安洁最先行骑士礼。
“闻歌殿下。”那些属下随后行礼，他们第一次如此郑重记下一位人鱼的名字。
这时，磅礴火光从天而降，撕裂天幕。
一点余地也没有，幻境破了，露出外界真实景象——蠕动着的黑影，以及发现幻境破裂的惊愕影族。火焰如同岩浆奔涌，一切生命四散奔逃，为年轻而锋芒毕露的王让出道路。
路烈悬停空中，寻找小冰花身影。
然后一眼就看到某只人鱼长发委地，还握着榉的手。
啧。有什么好握的？
“走了。”路烈掀起一阵流风，不给小冰花反应时间，就把他带入怀中。
无视小冰花因为陡然拔高在他怀里的生气打人。
路烈亲亲漂亮人鱼的耳鳍，一拍翅膀，霎时间风息涌动，撕开一层层迷障。
烈焰肆无忌惮向前猛冲，直奔混沌藏身之所。
第75章
幻境迅速剥落,外界真实样貌再度浮现，挥之不去的死亡潮湿感笼罩下来。就连奉王命守在安全区的军队，也在各类磁场屏障后无端生出空寂与虚幻的灭亡之感。然而,自幻境破裂处，一路有磅礴火光，以摧枯拉朽之势劈开黑暗。那股湮灭意志的死气,瞬间瑟缩无踪。
也是幻境破开那一刻,卡俄斯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决定吸食几条人鱼补充力量。人鱼灵魂中有着最接近本源的美妙滋味，是修复混沌最佳祭品。婪欲使然，黑雾急不可耐涌向沉睡人鱼所在之处，要将集装箱一同腐蚀侵吞。
在黑雾接触到的那一刹那，集装箱四面凝结出幽蓝晶莹的冰雪屏障。冰层深邃而神秘，华光流转。
那是……规则之力。
卡俄斯迟缓意识到世界本源就在眼前,支撑不了多想就加大投注在此处的力量，企图扩张侵吞那缕冰蓝。
致命夺目的火焰从天而降，带着毁灭的力量,直接轰击在黑雾之上。
“噗呲——”
烈焰爆开，强大冲击之下,那些黑色黏糊糊的不知名物体散得到处都是。
起先，卡俄斯不以为然。
——没用的。
如祂这般伟大隽永的存在，区区低级生物的伤害，又怎么会造出一丝一毫损伤？黑雾或影子,皆是混沌化身,遇到不可避危险便会蒸发,回归虚无，等待重聚唤醒的时机。
祂永远不会消亡。
可紧接着,疼痛钻心腕骨，从黑雾游丝传来。那火焰来势汹涌，竟然直接把混沌幻化出的黑雾烧成剥落焦块。
混沌自天地伊始，便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没有诞生也没有终结。
祂只是深深黑渊与无尽虚无。
黑渊虚无，火焰竟然能将它们烧灼成为有形之物，意味着混沌的一小部分彻底湮灭。
卡俄斯意识如钟表齿轮般生锈迟钝运转，终于模糊想起多年前有个弑神小怪物，害祂不得不逃窜到其他世界攫取力量。
神祇临死反噬，对噬神者施以混沌恶意。区区下位蝼蚁，渺小脆弱，早该承受不住精神溃散而亡。
不过为何……为何他还活着？！
为何！
为何！！
混沌怒意和不甘化为尖啸，在这颗影族盘踞的星球久久回荡，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拉入无尽深渊之中。
所有人听到毛骨悚然的声音，置身于天地浩劫震荡，压迫感铺天盖地。除了少数几个巅峰强者，其他人都面如金纸，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没发现，卡俄斯掩藏愤怒之下的恐惧。
无尽烈火灼烧的焦臭中，初生混沌神捕捉到似曾相识的口吻。
“逃啊？”
“废物。”
整座影族之星，乃至广袤宇宙，一切纷杂信息中，卡俄斯只顾得上两道尤为强烈激越的杀意。一道如寒冰凛冽，交织着深重仇恨与坚韧决心。而另一道嗜血残忍，既因杀戮兴奋，亦止不住憎恶嫌弃。不过正如混沌常匿于世界幽微，电光石火间，祂立刻窥探到人性最隐秘的深层。
银发人鱼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虽有杀欲，但重在保护身后生死不知的同族。他的精神力纯净清润，如月华流转，令卡俄斯无比垂涎。人鱼是种越美丽越强大的生物。他竟能毫发无伤掌握规则之力，自然很强大，但也很脆弱——只要同族再度死在眼前，他的内心就会再度崩塌。
不仅如此……人鱼有几缕似有若无的精神触丝，始终萦绕在少年身边，担心他会……失控？
而烈焰的主人，浑身缠绕着嗜杀血意与兴奋同时，对人鱼的在意不加掩饰。
【啊啊——】
蝼蚁们的软肋暴露无遗，卡俄斯心满意足喟叹。
那些人鱼祭品身上早已埋下混沌种子，只要找准时机靠近侵蚀，击溃人鱼心境，就足以让世界跌入混沌深渊。
黑雾涌动，卡俄斯调集力量，意图寻找闻歌防线破绽，趁虚而入引发混乱。
命运轨迹并未按祂的期望前行。卡俄斯只是稍将念头打到人鱼身上，火焰灼烫可怖，如同陨石群呼啸袭来，形成密不透风火网！铺天盖地的骇人压迫，卡俄斯生起的那一丝藐视轻蔑像被风吹灭的微弱烛苗，彻底湮灭。祂再次被恐惧支配。
不详黑影在火焰明光中游动。世界仿佛陷入似梦似醒无限呓语的虚幻之中。
它在逃！
闻歌和路烈对视一眼，精神力紧追其后。
和路烈破坏性拉满的火焰不同，闻歌的精神力可以像月光一样泠然清柔。
幽冷让陷入混沌幻相的生命都清醒过来，他们调动各自力量，与虚幻抗争。
无法悄然遁入混沌，卡俄斯万分愤怒，不得不现出本相逃离。
那是一只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庞然黑影，无足无角，轮廓似蛇。祂在火幕中逃跑，搅动黑雾，咆哮激起无尽震荡。
身为神祇，所有蝼蚁都将为今日所为承担神罚！
火球滚滚，好像某只毛茸茸的大猫，像黑影七寸飞掠而去。
来自灵魂深处精神振荡，哪怕是守卫帝国的强者也面色扭曲，无法站立，以枪柄支撑阻止自己跪倒在地。
好在周遭始终流动着幽幽蓝光，不知不觉间，银发人鱼已然成为他们安全感的倚仗。哪怕是在帝国精锐之间，也不会再有人将人鱼和脆弱宠物直接划等号。
114呆在手链里也没有闲着，而是充当媒介，顺手从路烈那里薅了大把能量给宿主用。
闻歌精神力还没恢复到原有水平，一开始“借用”，114还有些忐忑。
但看到人类眼中的敬畏臣服。
小水母cpu一热，客气什么！彻底放开限制，将能将源源不断传输过来。它只顾沉醉于宿主逼格拉满的战斗姿态，完全忽略了一点——寻常人类（人鱼）之间，能做到这样毫无损伤的精神力共享吗？
漫天莹蓝庇护之中，榉艰难找到了阔别多日的同族。
她反复确认。
距上次一别，又少了五个。人鱼指尖颤抖，痛楚涌上心头。她应当已经泪流满面，不然坎因如何伸手在她脸上擦拭？
感受到了同样的悲伤，侧首对上榉悲戚双眼。他后方，沙砾滚滚，黑影袭来。
带着卡俄斯难以言喻恶意。
“小心——”
榉还来不及奔过去提醒，那些黑影就被火焰绞成了焦化碎片。
“他们，交给我来处理。”榉依恋抚了抚沉睡同族的医学舱室。箱子上布满多瓦家族献祭时的繁复结印，以及混沌留下的残余痕迹。想要打开需要一些时间。榉不愿闻歌在这里分神。“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同族。
安洁捉到的多瓦残党被押着解除繁复封印。榉和坎因则在尝试清理缠绕着的黑影。
闻歌给他们那边分去很多防护，接着每处黑影都开始结冰，一旦被冻住，卡俄斯就无处可逃。
卡俄斯知道他们对人鱼所在之处有所顾忌，因此逃匿途中不断尝试唤醒混沌种子，想要渗透到人鱼体内。
但冰冻与火焰如此默契，合力追击到祂无处藏身。
卡俄斯不得不向天空窜逃。而天幕，乃至更深远的太空，都在翼狮掌控之中。狮心军团奉命驻守安全区，终于等到一显身手的时机，军舰迅速开启天网模式，与祂身后的追击形成围剿。
冰棱沿着卡俄斯每个触丝蔓延，无限拖延了祂移动速度。最后的最后，整个太空之间都被冰蓝色填满。卡俄斯本源也开始结出霜花。幽蓝而致命。
祂的本相彻底定格无法动弹，受围剿影响，蛇身盘曲的姿势宛如垂死挣扎。
卡俄斯不得不召唤信徒反扑，密密麻麻的影族快速出现在地面，聚合成一个庞然大物，向被困住的神明飞去。
“不可以。”厚厚的冰屏拦住影族去路，银发人鱼像看脏东西，有些困扰皱眉：“你们还是，现在去死比较好。”
闻歌精神力强大，很少使用攻击技能。过去悠远岁月和同族对抗灾难，他最常做的是保护海洋。
现在，攻击就是最好的保护。
他闭上眼，终结了深海一族的苦难血泪，也击碎卡俄斯最后一丝反扑的可能。
没等到信徒支援，卡俄斯无比愤怒与恐惧。祂不明白，也不相信自己会消亡。
滔天火势直直砸了下来，将灰影轰成对穿。哪怕升起了防护，离得近的几座星球，还是不同程度出现了裂纹。
茫茫太空，一时磁场剧变，空间发生无限扭曲。
天地间飞沙走石。分不清来自于何方的威压，星球上的人都难以呼吸，跌跌撞撞，随着余波倒下。
彻底湮灭前，卡俄斯撕裂哀嚎遍传宇宙。
不——
汝等愚人！有罪！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切天崩地裂都以慢动作播放。精神力稍弱一些的，血液汩汩流出耳膜。
星尘暴粒子裹挟沙砾，席卷每个角落，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火焰裹着陨石坠落，猎猎热风，烧得世间如同炼狱。
坎因岩石般的皮肤滚烫，步履艰难背着红发人鱼。榉意识模糊，终于亲眼看到同族，放下心晕过去的一瞬间，仿佛听到人鱼歌声。
「此风长存，此星澄明
昂首穹苍，应许之地
何日回归深海，便是安息之时」
那声音如此坚定哀伤。想将歌声唱给谁听？眼前满目疮痍的世界。
如此丑陋、迟缓、仇视、不堪。
可歌声啊，温柔不止。
世界泛起波纹。
最近的地方开始恢复色彩，大海湛蓝融合碧绿，一簇簇波涛海浪。
114心有余悸缩在手链。无论如何，比世界毁灭的结局好太多了。“辛苦啦闻歌！这样一来任务就该完成了吧。”
然后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尖叫。“啊啊啊！”
小水母眼睁睁看着净化值归零，并且一路往下狂飙。“闻歌，怎、怎么办呀？”
弑神的代价，卡俄斯临死前再度污染了火焰。路烈精神力本来好不容易有几分琉璃明净，一下又变得烟熏火燎。仗着有漂亮小冰花精神梳理，精神体小狮子嚼吧嚼吧整个吞了混沌碎片。
晕过去之前，还不忘精准找小冰花蹭个膝枕。
真是的……大麻烦。
闻歌缓缓抬起手，把狮子毛毛揉成乱七八糟。
歌声悠扬，那些不堪渐渐沉寂。
影子在光明中藏匿。
该复苏的从来不是混沌意志，而是万千生命。
第一缕天光倾泻而出，混沌重新沉睡。它会不甘心吗？或许若干年后，会生出新的意志。
但是混沌的时代早已过去，天地海分开，万物有灵与各自路途。
明天，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第76章
四幕业火燃烧不息,世界在一次次震荡中，逐渐从浑浊灰败的尘嚣显露出原本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崩裂感才渐渐止息,回归平静。安洁浴血从废墟中站起，指挥军团收拾残局。火焰灼人的温度仍在，曾经的光耀骑士团满身泥泞与血渍,可没人顾得上抱怨。
混战中,他们再次感受到了与暴君之间犹如天堑般的实力差距。敬畏与恐惧驱使他们机械遵从上峰命令。唯有安洁目光灼灼，神情话语都迸发出疯狂喜悦：“斯图尔特血脉彻底打破了枷锁，哈哈哈哈哈哈！”
极致强悍的战斗机器，吞噬混沌后，又会沦为什么样的怪物呢？
屠戮？侵略？
真让人无限期待呢——
等等，他们陛下呢？
会留意到这一点，还是因为红发人鱼一脸怒容质问：“你们把闻歌带到哪里？他是我们的族人！绝对不允许,否则……”
安洁还在等她后面的“否则”，结果就被坎因劫持了，锐如钢铁的指甲对准后脑,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闻歌当然和那位在一起，接着她就“惊喜”发现,两人都不见了。
不会真得去推平其他国家了吧？
安洁笑容逐渐消失。这种好事怎么不带她一起！
人鱼堵着问她要个说法，事急从权，安洁不得不动用血脉秘术，失礼探查陛下行踪。
无序恐怖的感觉瞬间涌来,漆黑深渊,一只猩红的巨大瞳孔注视着她。
……
探查不了一点。
排外的人鱼意欲驱逐人类,单独留下安洁作为人质。
但军团精锐认为，这座星球或许残存着邪异强悍的力量,并不安全。此前，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协助斯图尔特军队，力保人鱼。
正如他们无法承担暴君罪责，他们也无法同意撤离。
局势渐渐僵持。
“等……等等……”彼此沉默之时，有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响起，闷声闷气的。
坎因摊开手掌，露出一只软趴趴水母。不是114还能有谁？
小水母正因宿主和大魔王的双双抛弃，触须要死不活垂落。
安洁大惊：“你居然是活的？”
“当然是活的！”114举爪抗议，怪不得显出实体到处晃，宫廷侍人都波澜不惊。原来以为他是玩具吗？
人鱼能感知到水母和闻歌的联系，十分维护114安全。人类这一方则畏惧暴君发怒，不得不听从114临时的要求。
114发现它成了宿主和大魔王以外，唯一搞得定人鱼和人类两派阵营的。它分析了几个G的资料，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出来。
人鱼群族和人类阵营各退让一步，在这片星球外围划出指定区域，由飞船定期送来生存资料。
如此达成一致。
114有些骄傲，期待宿主的夸奖和大魔王的另眼相待。
可是，宿主在哪里呢？
呜呜呜又把它甩下了。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小水母，又倒进海里。
它思念那抹银蓝色身影。
实际上，114心心念念的宿主正同款生无可恋，向下急坠。
击溃混沌的瞬间，闻歌一个走神，就不小心被路烈拉进了黑暗深渊。
深，不见底的那种。
余光飞速闪过不同画面——摧枯拉朽火焰，哭泣血泪，濒死呐喊……
闻歌还想再看，可狮子双翼从身后展开，将他彻底合拢进来。
什么都看不到了。
失去视野，黑暗立刻放大了人鱼所有感知，他听到路烈激烈的心跳。
人类的心跳要比人鱼快很多。他和路烈待在一起很久，也就清楚知道，这样的频率，往往意味着兴奋杀戮。
闻歌在急坠的失重中漫无目的猜想，是要对他做什么吗？
火焰温度灼人，在风的撕啸中蔓延。他想到刚才看到那几个血腥意味的画面。
心脏竟也加速跳动。
难道路烈终于要践行承诺，杀死他吗？
在活着的时间，能够亲自拯救同族，也算稍微弥补了闻歌内心遗憾。
他现在的情绪，应当是高兴吧。
此时此刻，闻歌很愿意被路烈杀死掉。
下坠速度渐渐放缓，最后停在什么地方。
闻歌尝试了一下推开，没成功，反而被抱得更紧了。
……翅膀硬了了不起啊？人鱼郁闷。
臭小子。
那对羽翼细腻柔软，不容拒绝将他囚禁在路烈怀中。
后腰也被牢牢掌住，人鱼不得不主动环住他，以得到一些空间。
路烈贴着他颈侧嗅闻，鼻息滚烫打在肌肤，尖利犬齿咬了上来。他们之间很近，闻歌清晰感受到路烈正浑身兴奋战栗。
闻歌被他舔得没由来紧张。他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只在内心抱怨少年体温太高。
也因此将紧张理解成对死亡的期待。
落在颈侧黏糊糊的亲咬。好几次闻歌以为路烈要咬穿他的喉管，但不等力道加重，他就收回了犬齿，只是轻蹭。
又细又长的东西绕住他的腰，伸进衣物里面。闻歌才意识到，那是狮子尾巴。
……
结果，路烈完全没有杀他。
反而按着他好一会亲亲，亲完了又想蹭来蹭去。
有完没完了？闻歌生气咬了他一口。
“翅膀放开。”
路烈磨磨蹭蹭，终于舍得收回翅膀。
闻歌适应光线变化，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黄昏下粼粼的海，和蹲在他面前的路烈。
少年眉眼恹恹的精致——要是没有人鱼生气咬破他嘴唇的伤口，一切会显得更加完美。
闻歌耳鳍微张，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夕阳下的海风暖热，并不灼人，带着旧忆潮润气息。
“这里是……”闻歌难以置信深深看着眼前这片海域。
他曾经的家园吗？
可114没有说他任务完成。
不对。
闻歌记得，那时他沉睡时间越来越长，最后一次醒来，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太阳暗淡，如同走到末日结尾。
家园不可能是这样的。
这样温柔、和煦、宁静与绚烂。
他明白过来：“……你的领域？”
可是，为什么？
“是的哦。”路烈手指绕着人鱼卷发，不经意擦过他耳鳍。
啧。不是很想解释。
哪怕知道闻歌并不脆弱，可路烈眼中，小冰花就是娇里娇气，是要被他呵护的。
混沌放大人性最为黑暗暴烈的一面，路烈吞食混沌，力量瞬间变得不可控。在濒临暴走之际，他直觉要把最珍视的锁在身边。于是不由分说，强行将人鱼带离战场，关进只有他能进去入的领域。
但他的精神域，每一层都是鲜血与残肢，不适合安放他的小花。
只有最深处靠近心脏的这层，小冰花原本的世界。那场相遇深刻烙印在路烈的生命当中。哪怕后来一切记忆都被剥夺清空，面对拍他一脸水花的人鱼，他第一次愉悦到盖过杀人欲望。
四面环海，唯有中间岛屿几乎与天际一般高的世界树。
闻歌收回视线，赫然发现他们正在树干上，往下一看，位置离海面远到看不到尽头。
他是一只讨厌高处的人鱼。
怀揣复杂心绪，闻歌幽幽怨怨：“我恨你。”
“噗——”路烈笑起来。
笑到人鱼想扑上去咬他。
他越笑越过分，闻歌开始生气。只是生气还没聚成形，路烈便拥着他，坠进海中。
金漾漾的海面，和路烈的火焰一样耀眼。他的语调懒洋洋：“小冰花，不许恨我。”
“我会和你重建家园哦。”
混沌残片四散逃匿人间时，路烈精神体暴力将其吞噬。混沌力量毫无反抗余地，也就意味着路烈将取代卡俄斯，成为新的黑暗神祇。
他们大可拨动时间，回到闻歌家园命运交叉的节点，阻止黑暗侵袭。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救回同族。
闻歌要做的，和之前差不多，给撸给亲给抱抱，压制少年时不时的精神力狂躁。
面对这样的未来，人鱼无法拒绝。
大部分时候，路烈收起利爪，表现得像一只无害毛茸茸。狂躁起来，就会狠狠抱住小冰花折腾。闻歌受不了蹬腿，可惜，他对双腿的掌控始终不像尾巴那样得心应手，踹人软绵绵的，像撒娇。反而被玩了好久。
有几回路烈精神力格外不受控制，。他们身边转瞬变成外围几层崩坏血腥域面，空中焦烬与惶恐弥布。
不等人鱼看清。路烈就已先一步捂住他的眼睛，语气干巴巴的：“不看。”
宫廷蔷薇香气甜腻缠绕着他。像诱哄，又像囚笼。
闻歌仿佛陷入拍卖场黑暗，覆在双眼的手成了稍微拒绝便会滑下的黑色丝绸。
他在路烈手心眨眼。
睫毛慢慢滑落，如同夏季林间风轻软拂过。
小冰花握住他的指尖，命令他：“过来。”
“喔。”路烈乖乖更近了一些。人鱼银色卷发看上去蓬松又软软的，很适合下巴搁上去蹭蹭。
但是不可以。
路烈领教过小冰花生气的模样，会和小狗一样咬人。
不像过去随便摆弄都没有波澜。
小冰花变成更加有生机的活着的小花。
“低一点。”闻歌拉住他的衣襟，似乎这样的距离很让他为难。
“噢——”仗着小冰花看不到，路烈几乎贴到他脸上。
他的人鱼有张漂亮脸蛋，肌肤娇嫩雪白。
要不是时机不对，好想亲上一亲。
少年几乎要叹气。
一不小心把小冰花带进乱七八糟血腥又恶心的精神域。
虽然遮住了，但他向来聪明，万一猜到他们身后真实可怖的虐杀场面呢？
小冰花……会被吓跑吧。
路烈配合靠近，等待最终审判。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一幕一幕全是各种囚禁画面。
他在想坏事时，人鱼在他唇上印下了有些冰凉的柔软的吻。
路烈一怔。明明置身人间炼狱图景，可是闻歌主动亲他。
这些垃圾地方是不配养花的。
可是小冰花愿意亲他。
他好甜。雪也是有甜味的吗？
闻歌手上还拽着衣服。路烈停在他的唇上，低低笑起来。
身为权柄在握的暴君，世人临死前经常听到他的笑声——再怎么变化，那份邪气、恶意、傲慢都如影随形。
他这次的笑破天荒没有那些东西，变成十分古怪的笑声。
还不如小狮子时候的哼唧呢。
闻歌很勉强牵起嘴角，又迅速放平。
好像……他也不太会笑。
算了。
路烈精神域有着无数层杀戮与围猎的画面。于是小冰花给了他无数个亲亲。
母亲诅咒他永生永世堕为“恶魔”，小冰花认真告诉他，“你是太阳。”
混沌残片疯狂煽动路烈心底恶念，助其滋长壮大。
可是怎么办，一想过去的仇恨血腥，路烈就会无可救药大笑。
他只能想到小冰花的亲亲了。
第77章
幸存人鱼的情况比安洁预期得更好,有将近一百条。
而对凋敝的深海族裔而言，尚且存活的人鱼数量却显得如此渺小。
他们沉眠在海深处，唯有胸腔心脏的微弱跳动证实存在。
卡俄斯在这颗星球身殒,乌云转淡，月亮渐渐显露出轮廓。
人鱼的力量自古以来便与海洋、潮汐紧密相连，也随海浪翻涌重新聚集。
当那些经历过不幸的人鱼真正意义睁开双眼,安洁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不一样了——和他们所熟知的人鱼相比。
哪怕外形类似,可眼前人鱼们眸光极为幽冷深远。他们那份来自灵魂的独立自由，如同锋利的长剑，傲然挺立于世。与身后灰冷天穹，以及万顷悬崖之下的海流遥相呼应。
人鱼和深海以外的种族有着泾渭分明的边界，他们同样拥有完整悠久群族文明。
这让人类习以为常、自上而下，以爱为名义施舍的怜悯戛然而止。
安洁之前授意王都派遣一批人鱼培育师们，都是万里挑一优秀人才。可在安全区通过屏幕看到这样的场面,培育们潜意识里都不敢轻易接近这批人鱼。
他们无法用对待宠物或者听话孩子那样，温柔又不容拒绝地规训着这群人雨成为“完美”。
好在闻歌殿下及时出现在这片海域，无形阻挡了一场可能爆发的深海与人类之间的争端。
深海人鱼很给闻歌面子。他一出现,便同意安然无恙放走安洁。
海面边缘悬停着一辆接应的飞船，安洁离开前,再次转神看向大海。她怀念一路走来和她争锋相对的榉。可惜榉并不这么想，偌大的海洋，竟然没一抹来送她的红色影子。
真遗憾，连朋友都不愿意成为么？
她不甘心就此分开：“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吗？殿下。”
安洁本以为,按银发人鱼冷淡不多言的性格,她最多收获一个否定的眼神。
没想到闻歌点头,“有。”
……
有闻歌净化能力的加入，家园恢复速度更快了。闻歌每天都到海中,和同族共同清理恢复家园。
海水无边无际，重新泛起波澜，一如生命之广阔。弦月再度如露珠圆亮。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半个多月。海洋重建，有了几分往日生机盎然的模样。
星球彻底褪去了灰影。
重返海洋怀抱，深海人鱼一一与闻歌道别。他们目光相交，彼此轻轻颔首后，逆着波流往更深的海游去。
“诶……”114浮在海面，水母触须随波飘动。它嘀嘀咕咕：“有点不一样。”
资料库里，感人的重逢都是抱头痛哭庆祝团聚的嘛。
可人鱼们没有这样。
他们只和闻歌海中对视凝望了一眼。
难道人鱼之间，不用沟通的吗？
海风吹动人鱼海藻卷长发。闻歌遥遥望着月亮：“有歌声。”
旋律自由深远，歌声浸满温柔哀伤。彼此回应相和，是对同族的挽歌。
114只觉得好听。不愧是人鱼在唱歌。
它喜欢泡在海水，舒展巴掌大的水母实体。
浅海层坎因张开手心，沉默不语看它，像在问——吃吗？
114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大家伙，扎进海里欢天喜地抱住海胆。
深海成员都对它很好。
不知忧愁的笨蛋水母，保留了群族有关大海最明亮轻快的回忆。
直到深夜，闻歌依旧坐在礁石上，海浪恋恋不舍拍打而来。人鱼银发飞舞，听同族歌声回应，鲸鸣犹如世界欢欣颤音。
和记忆里相似的歌声，唱歌的人鱼却不相同。
榉邀请他一起参加人鱼今夜的聚会。
他没有去。
闻歌的孤独如月色吞没黑暗。
海月银光冷冷，照着粼粼水面，仿佛他一回头就能看到过往。
腹部传来暖茸茸触感，有些痒。闻歌低头看，发现某只小狮子。
他非常无辜的模样，贴着人鱼蹭蹭。打碎了他周身冷色。
人鱼细白手指抵住小狮子脑袋：“路烈。”
狮子哼唧。
好像还没告诉小冰花那只捡到的小狮子是他。早知道不用这个形态了，麻烦。
“别装了。”路烈的精神体和眼前这只完全一样，完全是明晃晃的提醒。
狮子变成蹲着的少年，彻底懒得装。他来找小冰花，骗他回去睡觉。
闻歌在孤冷的月色下发现，万千世界中，只有路烈一人是他与旧时光的连结。年幼时期短暂又寻常的相遇，成了他们对家园的共享回忆。
这样看来，他遇到路烈，会只是单纯的系统安排吗？
闻歌感到一丝异样，有什么从心头划过。但他生性懒散，对一切事物的积极性都不是特别强烈。没得出结论，索性不去想了。
总是被拖去陪睡，闻歌形成了差不多的条件反应。
只要路烈在身边，他就少有不感到困倦的时候。人鱼卸下心事：“抱。”
他语气平平，一本正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海浪轻盈向前推进，星辰倒影在水面随波逐流，忽明忽暗。闻歌意识开始松懈。
真奇怪。
闻歌想，无论何时，他习惯维持一份警惕。可现在，他的警惕心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有路烈在，实在很适合摆烂。
人鱼身体本来就很柔软，彻底放松下来，就像一块火焰温吞烤着的奶糖，软软化进少年怀抱。
路烈下巴搁在小冰花头顶，血红瞳孔流露出明显愉悦。
尾巴球在海中快活晃动，一点也不故意地，将水母拍回海底人鱼扎堆的地方。？
114水母伞盖一鼓一鼓，生气。之前带人鱼玩失踪，现在每晚睡觉固定关它小黑屋。就连偶尔和闻歌贴贴都不可以了吗？
这漂亮宿主你就抢呗。谁能抢得过你啊？活爹。
第78章
微风拂过初晨花园,百合轻轻摇曳。那花瓣露水未干，映衬着天边朝阳，宛若新生的灿金。
宁茉心不在焉搅动牛奶。
帝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邓肯家族自然有渠道获得内幕消息——一切变动根源，从白塔人鱼失踪开始。
她细想殿下与人鱼园大家不同之处，答案呼之欲出。
宁茉站在更高处,权限不同,能看到更多资料。
一份和人鱼基因编辑相关的文件，落实她的猜想。他们全是实验室造物。
显然，这是全部人类——起码贵族，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人类却做了什么呢？决口不提真相，以宠爱为名圈养。
惊惧之下，宁茉对所有人类升起警惕，包括梵苜夫人。
她试图掩饰的,可人鱼涉世未深，面对一直以来陪伴的亲人，根本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梵苜夫人和宁茉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她的家族怎样灭绝。人类内部种种争端,掠夺，屠戮。
她说：“年轻时,我曾嫉世愤俗，痛恨世道不公。可随着我一步步向上爬，亲眼见证科技文明在剥削中飞速发展。”
“在这个世界，弱者愈弱,强者愈强。包装在法律外衣下,丛林法则至始颠扑不破。”
“你想做出改变,对吗？”梵苜夫人双眸温和宽宥，慈爱注视着宁茉。
她对宁茉的目光始终如昔。
“我没有想那么多,夫人。”宁茉不由被打动，吐露心声：“只是凭什么？”
“凭什么人鱼的生死去留都被掌控？我不理解，也无法接受。”想起被摆布的过往，宁茉一时哽咽到无法继续。
她们这样的人鱼，从出生起，便一直被人类教导着，不该有这样那样的负面情绪。
明知道不该如此，可违逆人类初衷时，她的心中会升起难以抹消的歉疚感。
“事物不会因为你满腔愤懑的‘凭什么’而发生改变。除非我们拥有逼迫他们改变的筹码。”
“在我死之前，你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么？”梵苜夫人打开折扇，似怜悯叹息。“这条路只能一个人走，你会很艰难。”
医药延续她的生命，也加速她的衰败。曾经夫人高大美丽的身躯，不知何时已经骨立形销。
宁茉亲吻她的手背。
“我也很不想和你分开，亲爱的。”梵苜夫人满意微笑：“那么你将继续留在邓肯家族。”
宁茉也没问拒绝的话，她会到哪里去。
此时距离柏肖子爵“意外身故”已过去两个多月，那天梵首夫人及时到场，帮她妥善、不露痕迹处理了整个流程。在那之后，什么风声都未放出。
梵首夫人并未第一时间公开信息，而是寻找身材样貌相近的侍从假扮子爵，继续出席对外活动。
当然，每场活动宁茉都会在场。
红发人鱼不再以帽檐遮掩面庞，自然挽着梵首夫人手臂，举止进退合宜。她如此美丽，亲切可爱，天生要成为媒体镜头追逐的焦点。也就无人发现子爵细微不同。
政局一连串异动，使得人心浮动。梵首夫人借此机会，并不多张扬，只在官方性质的星网一小块不起眼区域发布了子爵突发心疾的讣告。
邓肯本家成员大都被梵首夫人夺了权，掀不起什么风浪。唯一有可能引发骚动的民间舆论，也都因远星风波而焦点转移。
邓肯一族因继承人风波分散的权利，重新集中到夫人手中。
后来有隐秘流言传出，怀疑梵首夫人为了权利故意杀死的子爵。
不过宁茉及时“生”下了一个女孩。人鱼抱着遗腹子，双眸含泪出现在公众镜头，谁还能质问什么呢？
邓肯家族名下上市公司市价又涨了一轮。
梵首夫人教导宁茉，想在世界上立足，根本在于挑选盟友，达成彼此满意的权利金钱分割。
讣告发出后，邓肯家族宅邸访客络绎不绝，表面上是吊唁，实则和梵首夫人进行隐秘会谈。
人鱼的身份不适合出现密谈场合。宁茉在密室幕后聆听、学习和模仿梵首夫人的每一句话。
她是个领悟能力很高的人鱼。
就像她曾很快掌握医学基础处理和社交礼仪规则，宁茉同样很快学会揣摩种种对话的弦外之音。
有月光的深夜，宁茉很难入眠。她最开始想到的总是当天梵苜夫人经手的要事。假想是她的话，会如何周旋。窗外月光莹洁明亮，宁茉会想起闻歌偶尔落在他们身上温柔悲哀的目光。
她那时还不懂得，为何每次被注视，她都会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种族是天然同盟。就像邓肯家族和商业伙伴间的同气连枝，宁茉更多去思考该如何援助殿下，帮助人鱼群族。
宁茉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冒出来的大胆想法，对学校课程安排做些小小“更改”，延续安洁那次带来的特训。工作人员不疑有他，毕竟在人类眼中，这只不过是一个高级些的人鱼托管场所。
宁茉紧张几夜没睡好。梵苜夫人没问她做了什么，只是敲打她：“再这样慌慌张张露出马脚，可无法留在邓肯家族。”
宁茉深夜照顾她喝药，梵苜夫人握住她手肘，倚靠在她身上：“别怪我严格，亲爱的。”
“我是多么急切盼望着你能够独当一面。”
这就是她留给心爱人鱼的最后一句话了。
过了很久，斯图尔特年轻一代话事人回到了社交圈。她第一时间拜访了邓肯家族，宁茉已经坐在代理家主的位置上，很艰难。
但不管怎样，她坐了上去。
安洁带来闻歌的意思，希望她加入，一起推动变革带给人鱼自由。
宁茉自然答应。她走到这一天，可以说，当初就是为了殿下。现在她明白，为了殿下，也就是为了她自己。
因为到了高位，她愈发感到非我族类的孤立无援。同时内心泛起悲哀，为天真无知的同伴们。
她是那样温柔，自己受难的时候，更加心疼殿下。她想，最初殿下会有多少无法消解的孤独。
又是一个月过去，宁茉收到王都邀请，殿下回来了。
短短数月未见，恍如隔世。
侍从恭敬对她行礼：“宁茉夫人。”
就像梵苜夫人那样，宁茉要她的名字，影响力比其他头衔或冠名更大，大到盖过她攀附家族姓氏的光环。
闻歌目光在随侍手中的襁褓短暂停留。
里面有个软乎乎婴儿安睡。
宁茉说：“她是我的女儿。”
闻歌看了看她。眼神和从前一样，忧伤淡淡的悲悯，宁茉眼泪轻易滑落。
梵苜夫人高瞻远瞩，要宁茉“生”下了一个女儿。在她辞世以后，孩子成了她还能在邓肯家族周旋的底气和倚仗。
女婴没有丝毫同族的气息。
闻歌回来后，从米亚处得知宁茉曾经产下一块死肉。
人造人鱼经有意筛选，基因纯净，柔顺可爱，完美符合宠物标准。
可不符合权贵们对子女的希冀。
人造人鱼是绝对不容许诞下后代的。
故而多瓦在培育人鱼时，有意去除了他们的生育能力。
人人宠爱迷恋的谎言之下，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实验室里可笑的残缺造物啊。
侍女送来深海珍珠，作为孩子的礼物。
宁茉笑起来，泪水越发汹涌。她泪流满面时真像一朵柔柔沾雨茉莉，只有闻歌知其藏于内心的坚韧枝叶。“真奇怪啊殿下，明明我一点也不悲伤，可泪水完全止不住呢。”
闻歌说不出话来。他心中有团冰冷怒火。卡俄斯作为邪神死去，可人心的丑恶却比混沌更甚。
影族曾经盘踞的星球归还深海人鱼，重新改回原来的名字——海月。
闻歌帮助同族重建家园时，也会在海风想起人鱼园熟悉的身影。海月星的海域那样宽广，完全可以装下小人鱼的欢笑自由。
安洁先行一步，与宁茉联手，在各行各业做了许多铺垫工作，但收效甚微。
许多豢养人鱼的权贵之家终于注意到了人鱼学院散布内容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许人鱼再去听课。
比如哈洛·卡贝尔。
多瓦家族一夕倾塌，多出不少空缺的肥差。动乱中卡内尔家族上下活动，得到宫廷议会一个微末职位。由长子哈洛·卡贝尔担任。
哈洛·卡贝尔爱穿深紫绒，十个粗短手指戴满戒指，远看金光闪闪。
安洁在议会提交证据，要求审判多瓦在人鱼一事的恶行，并对人鱼群族道歉、以及人道主义抚恤和赔偿。
由于内容繁多，光是看完资料，就过去了三天时间。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有惊讶、怀疑、羞辱，还有隐隐厌烦。
这很正常，当正在做的事情对己方不利，人类都会生出排斥抗拒。
第四天，出身邓肯家族的大臣带来一条人鱼。他称她“宁茉夫人”。
宁茉隔着人群遥遥看向王位之上的那抹银色身影，怡然在大臣身边落座。
——殿下，我终于来到您身边，能够成为您的助力了。
哈洛·卡贝尔憋了三天，终于有个大放厥词的机会。“噢小姑娘，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不适合你，回去吧，当心吓哭。”
“大人们，我的出席皆由陛下和殿下的宽和。”宁茉神色未变：“难道受到伤害的人鱼，不能够为传达他们的诉求出场吗？”
很少见言辞如此符合典雅礼仪的人鱼。
哈洛·卡贝尔这才把宁茉和邓肯代理家主划上等号。他想起来死了的柏肖子爵。
又见容色姝丽，不由言语有些轻佻起来。“有什么诉求，我可以帮你的嘛——”
宁茉微微一笑。她又一次证实，人类也没什么可尊敬的。
眼前贵族得意的身影渐渐和那个中弹的可悲男人重合。
她可是，杀死过人类的哦。
“够了！”安洁讽刺：“你最大的用处就是闭嘴，蠢猪！”
斯图尔特一族素有疯子的名声。他们居功自傲，又狂妄无比。贵族圈都很厌恶斯图尔特的作派，但又惹不起陛下的疯犬。
哈洛·卡贝尔心有不爽。拿安洁至今找不到人鱼缓解神经性头痛的事刺他。
“依我说啊，何必这么较真呢。一百多条人鱼，都不够分啊。有些人是不是想要疯了？”他挑衅上了头：“听说闻歌殿下也是那什么深海，陛下您何不挑几个享受享受？”
四下静得可怕，见识过暴君血腥手段，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路烈恹恹靠在王座上，听这话大感恶心，正要发作，闻歌拉了一下他的手。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
人鱼声音十分清越动听。哈洛·卡贝尔一下听酥了。随着人鱼走下台阶，更是面露痴迷。
这种痴迷很快转变为惊恐，人鱼冰凉手指搭在他的脸上，而后徒手捏碎他的下颌。
路烈预判这头猪会发出污染耳朵的尖叫，提前以精神力扼住其咽喉。
这种政客贵族，肮脏又自恋。为什么还要呼吸呢？
闻歌冰蓝色瞳孔漠然，认真地教他：“这是人类欠我们的，懂吗？”
这座议会厅经常见血，大臣们提心吊胆着，早已习惯。
眼下亲眼见证人类死于人鱼手中，那凛冽杀意和攻击性毫无掩饰，纷纷脊背激起一层冷汗。
至此，他们才多少对证据中的“原始种”有了实际概念。
路烈拿着湿手帕一遍又一遍擦小冰花手指，嫌弃“谁放进来的垃圾。”
哈洛·卡贝尔倒在地上，已和死狗一样，只剩进气。
侍卫熟练将人拖走。
血腥味很快被蔷薇秾丽甜腻的花香盖过。
诸大臣心知肚明。陛下阴晴不定，压着不耐出现在议会，只能因为人鱼的枕头风。
皇权、道德高地、力量，人鱼占全了，还能委托安洁提出审判议案，已是给议会流程面子。
压力之下，他们保证一切都将以最快速度推进。就算有人心有不服，也得掂量哈洛·卡贝尔的惨死。
事实上，人造人鱼的数量不过寥寥数千，不至于无处容身。
闻歌不像宁茉，他无需浪费时间身不由己周旋，可以通过暴力直接解决很多执行上的问题。
但宁茉问他：“殿下，他们会愿意离开吗？”
小人鱼们会顺利融入海月星的生活吗？
深海人鱼毫无疑问是分离主义，主张划清界限。
可小人鱼的真实想法呢？
宁茉歪头：“比起去海中，我更愿意留下。一直以来都在人群生活，也许……我已经习惯了。”
况且，宁茉看来，与世隔绝是一种很危险的讯号。她继承梵苜夫人遗志，宁可背负骂名，掌握权利。成为族类暗中同盟。
她笑笑：“不过，但也不全是喜欢这样生活的人鱼。”比如嘉莉。
嘉莉长大了许多，并顺利完成分化。遗憾的是，失去心脏使她分化后的双腿孱弱无力，人形只能坐到轮椅上。嘉莉索性只在水里待着。
后来安排的饲养员并不敢拘束嘉莉对外界知识的吸收。通过星网了解，亲自动手。她想游出一成不变蔚蓝色的浅浅水湾，去感受暴风雨砸下时的畅快。
“殿下。”嘉莉在水中露头，牵住闻歌的手，绽出可爱的笑脸：“我愿意到深海去。”
她的哥哥害羞握了握闻歌另一只手。“我……如果可以的话，殿下，我想去白塔。”多瓦家族四散溃逃后，白塔收归国有，依旧履行着医学使命。
“我想学医，殿下。”
他的超忆症带来了很多困扰，明明对医术不了解，可总会浮现出正确的手术动作。妹妹失去心脏后隐患，他很担忧，想更好地保护妹妹。
可医生都是人类，大多数为人类医学奋斗。没有医生研究过，失去原本心脏的人鱼，会活多久。
没关系，他的妹妹，他一定会亲自守护好的。
第79章
小人鱼们的想法很多。
因闻歌产生的憧憬向往,以及宁茉与安洁的无声化雨，最终成为一颗颗积蓄力量、等待发芽的种子，埋在他们心间。
也有对变化感到害怕退却的胆小者。
宁茉能够理解。打碎认知再重建,是个痛苦的过程。
安洁再度来到安全区，想要知道海月星是否能够容纳愿意离开人类枷锁的小人鱼。
答案是否。
深海人鱼抵制他们。
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安洁看着交涉,想找到回旋余地。
榉神色冷淡：“没用的。”
人造人鱼的存在就是深海人鱼受到耻辱的鲜活证明。只要看他们一眼,人鱼心中就会翻起滔天仇恨。
“当然。你可以送来试试，只要不怕他们死无全尸。”
如果看在闻歌的面子上，深海人鱼会有所退让。至于那群实验种废物，能否在海中活下来，那就看运气去吧。
安洁看着注定不可能成为同伴的雌性，沉吟。“喂，你真有那么恨我？”
世界上还有大量蒙在鼓里不知情的人类。像她,从未染指过半片鱼鳞。
而榉跟她话都懒得多说。感情纯粹的人鱼呀，有的时候未免太爱憎分明。
“我从未反感你在战斗时的作风。”榉握紧手中武器。“不过，我并不会与任何人类深交。争端到来,执刃相向的那天，异族之间过多的联系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红发在海风中肆意飘扬,如同一面永不落幕的战旗。
安洁懂了，笑着挥挥手：“那就，祝你我不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人鱼受伤一次拉黑全世界。人类越受伤越左右逢源，谋取利益,也越虚伪。
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呢————
“唔……就是这里！”114本体莹蓝疯狂闪动,提醒闻歌注意。没想到路烈真得劈开了空间裂隙,带他们回到闻歌过去的家园。
这里已经成为生命枯竭的死域。从游荡的混沌残影，他们可以看到卡俄斯残肢曾经如何盘踞在这座星球,驱使不同种族的恶念不断放大，直至走向互相屠戮厮杀。
路烈以烈焰焚烧。翼狮火焰包含纯净光明，天然克制深渊黑暗。
那些残影没有丝毫反抗余地，燃起后一路摧枯拉朽，在灼人温度下彻底蒸发。
整颗星球变得空荡下来，连海水都泛不起一丝波纹。“好了吗？”闻歌问。
“闻歌……”114欲言又止。
宿主和大魔王两人的想法实在狂妄，竟要回到最初的节点扭转一切命运。路烈可以劈碎空间，加上人鱼回溯时间的能力。理论上可行，但如果他们有任何一丝不信任，都会迷失在时空乱流当中。
连它都计算不出此行的安全率。
“114，你没什么用。还记得回去的路吗？”宿主说话好伤人。
114笨笨的。但它为何听出来，闻歌不想让它受伤。
它也不想闻歌受伤。
“记不得记不得！”
“啊啊啊你们两个不许再丢下我！”114两只纤长柔软触须吊住闻歌手腕，发了好大的脾气。
然后“扑通”掉进海里，飞快带起一连串小水泡。只要游得够快，就没有人能看到小水母的眼泪。
闻歌只好戴上不听话的笨蛋系统。
不知道第几次穿过星尘粒子风暴，闻歌意识一沉，忽然感到身体环绕着海水。
他睁开眼，无声注视着软软的小手。
过于宽大的珊瑚手链一下掉在真正的珊瑚角上。
闻歌游过去，取下手链：“114，你还好吗？”
没有任何回应。
闻歌不由握紧了。
“诶？闻歌，你小时候也好漂亮哦——”这个时代的基建技术还很落后。114信号不好，回应有些延迟。
闻歌松了一口气，不理会114的花痴发言。
114悄悄摸摸又拍了一张。
闻歌现在仍是幼年时期的模样，但比和路烈初见那会长大了许多。
他眉眼初现日后清冷美丽的轮廓，小小的尾巴还没有很长。因此卷发能轻易将整个人鱼包裹起来。
这已经是比路烈精神域中的那个家园更往后一些的时间。
海上经常出现暴雨、海啸和飓风，深海群族需要频频应对天灾。听说人类内部也爆发疫病战争，日子很不好过。人类日子不好过，目光投向大海。可大海也没有往昔富裕产出。
两族之间大小争端不断，关系已经开始紧张。
114耗费了一些能量，改造手链到适合目前闻歌的大小。
闻歌去过那么多星球的大海，只有家园的海水让他难以释怀。独特澄蓝里，鱼群绚烂动人。最会撒娇的虎鲸围绕着他，讨好翻肚皮，蹭到人鱼一个抚摸。
闻歌向海面游去。他和路烈彼此感应得到位置。
大猫逃避下水，选择蹲在岛上等他。
不是幻境，也非回忆，闻歌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幼年版路烈。倾全帝国之力培养出的储君，无比尊贵又金光闪闪。他怎么打小一副臭脸啊，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蹲在高处。
“路烈。”闻歌浮出海面，提醒他到这边来。
路烈轻巧从树上跳下，忍不住捏一捏小冰花藏在卷发里的迷你耳鳍。“你真可爱。”
真是够了。“闭嘴。”
不管怎样，他、路烈和114都毫发无伤，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甫一进入这个世界，闻歌和路烈便觉察到卡俄斯的存在。此时祂在苏醒的最初阶段，相较之后而言，力量十分弱小。
只是卡俄斯依附在各种生物的黑暗面，他们不能直接动手。最快找到真身，将祂杀死。他们可以确定真身方向，正在海底。
闻歌揪住路烈衣襟，给他一个亲吻。人鱼之吻能够避水和屏息。
他们需要尽快回到深海。
“闻歌！”身后传来暴怒的吼叫，是红发人鱼克拉拉婶婶：“你敢早恋！”
克拉拉看清崽崽身后黄毛，震得整座海都在摇晃：“和人类？”
闻歌动作一顿。
完了。
这个点人鱼群族还没开始分崩离析。同族虽说日常生活独来独往，但栖居地依旧靠在一处。
克拉拉婶婶怒吼几乎贯穿了整座海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所有深海群族的耳中。
闻歌、早恋、和人类。
海面一个接一个脑袋开始冒头。人鱼无论雌雄老少纷纷赶来。坎因扛着还在喷发的火山，连那些鲸鲨都跃跃欲试探出背脊。呀，他们最年幼宝贝的独苗怎么会背地里谈恋爱？
闻歌不免心虚。
他孤独游荡了太久，做什么都无人指摘。
一时回到过去，他忘记考虑同族会看到了。也忘记都是抚养管教过他的长辈了。
海上海下、明里暗里，无数双等解释怒气冲冲的眼神。
闻歌眼泪自己流了出来，流下他的脸颊，一颗颗泣泪成珠。
刚才还火冒三丈的深海群族一下就慌了，挤着往闻歌方向游。关心则乱，无论如何都在路烈阻隔之外。
人鱼和人鱼撞来撞去，说着说着吵起来，互相指责教幼崽的方式不对。
这就是传说中优雅高傲的人鱼吗？
114心中“哇塞”。可是现在正夕阳，海面看起来真得好像翻腾的火锅汤。
闻歌拽着路烈袖口不放，脸藏起来掉眼泪。反正在路烈面前丢脸很多次了。
可他在同族面前不能哭。
漫长的时间冰封住他的思念、遗憾、难过，此刻全然漫涌而出。
他无法把一切告诉同族，可在同族身边，他做不到掩饰。
路烈知道小冰花最要面子了。于是抱着他离开海边，把他藏进还未长到特别高的世界树，以精神力隔开一方空间。
他抱抱他。
人鱼眼巴巴看着，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人鱼崽崽不再亲近他们。
路烈使唤114：“你去。”
“啊？我？”114触须反过来指了指自己。路烈意味深长看它。
114神经一紧，化成小水母飘了出去。
它勉强应付闻歌同族的盘问。好在它是水母形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点，深海群族虽十分警惕，但对它的态度算得上友善。
路烈也没有完全不当人，114实在憋不出来，充当路烈传话复读机。
他是谁？
“人族之王。”
他来做什么？
“想必你们也发现了世界动荡，人类想要和人鱼缔造永久和平。”
是吗，那怎么敢和小歌！
“因为，他们实际已经认识很久了。感情非常好……然后，那个，他很喜欢小歌，小歌好像也很喜欢他。”
“嗯……所以希望和人鱼一族合作更快和平共渡难关。”
“小歌很善良很单纯？”114实在念不下去语气怀疑上扬。惨遭暗地威胁后，114重新老实：“对很善良很单纯，不想他失望。”
……
完全抓住人鱼一族的痛点说，编得还很像回事。
呜呜呜大魔王太会骗了。它有罪它在帮大魔王骗鱼。
至于为什么今日会出现？
114磕磕巴巴，担心被坎因一掌捏碎：“那个，他要娶闻歌……”
不行！
他们小歌还是个一百岁的人鱼宝宝！
第80章
“所以,你们就那么说了？”
小人鱼反过手，以手腕位置擦着眼泪，不好意思问。
哦莫,真是太可爱了。
114大人再次为自己死皮赖脸跟回来的明智决定感到庆幸，并疯狂打开八千个镜头拍拍拍。
红发人鱼克拉拉浮出海面，目光怀疑审视,在小人鱼和来路不明的人类之间打转。
他们天天放在眼皮子底下的银尾幼崽,到底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类小孩。
克拉拉是人鱼族战神。她纵横在海的战场，岁月更迭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有种野性直觉。她第一眼，就看出那一头荒野凶兽。
卡俄斯无处不在，寄生在生命的阴暗面，蛰伏等待着吞噬的时机。
闻歌不能在任何人鱼面前说出有关卡俄斯的信息，以免被祂听到,打草惊蛇。
在帝国日常，人鱼的定位类似暴君宠妃之类的角色，闻歌天天被喊一百遍“殿下”,早就脱敏了。
他没意识“一个臭屁少年千里迢迢跑过来娶自家崽崽”这种情况到在同族面前有多震撼。
不过多少有些嫌弃路烈找的借口拙劣。
但没办法，都说出去了。只能继续扮演一个喜欢人类的天真幼崽：“我想和他在一起。”
闻歌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不愿意说的事,他往往选择沉默，而不是撒谎。这样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由脸红起来，耳鳍藏在卷发里面。
看起来像初开情窦的害羞。
——咔吧。
不知道是哪个偷听的人鱼悲痛欲绝把珊瑚掰断了,飞速被虎鲸叼走,才没被发现。
闻歌内心叹了一口气：“克拉拉婶婶,路尔想和我到深海。可以吗？”
本来，人鱼群族是绝对不可能轻松接纳人类进入大海的。
但亲眼目睹崽崽险些跟着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人类跑路。他们又忽然觉得,放一只人类到深海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他们向海下潜游。
这一路人鱼群族浩浩荡荡跟在后面，时不时嘀嘀咕咕，不怀好意的目光几次落在路烈身上。
闻歌主动牵住他的手：“忍一忍。”他冰蓝瞳孔水汪汪，眼尾无辜勾起，看谁谁忍不住喜欢。
路烈“噗哧”笑出来，忍不了一点捏人鱼的小脸。“我不生气。”
人鱼栖息地在海洋中段，天然海底峭壁错落，依傍着巨大的石英山和砗磲海床。
闻歌的家在群族最中间，整体由鲸骨作为框架，每一根都镶嵌着夜明珠和圆润珍珠。每一个隔间都挂着珠帘，由粉到蓝的渐变。114一看，好家伙，光是作为珠帘的宝石，就有几千种。
粉钻，粉珊瑚、帕帕拉恰、粉托帕，蔷薇辉石……
内部更是格外梦幻华丽。
难怪宿主喜欢大魔王的寝宫，两个人怎么都喜欢花里胡哨的精致。114看得眼花缭乱，他的宿主怎么也这么富有！
闻歌幼崽期喜欢陆地的羽毛、绿叶和花朵。它们沾水会湿，被人鱼一枚枚装在玻璃瓶中。
一整面墙的珊瑚书架上除了人鱼语书写的书籍，就是很多装饰品。
比如垂下许多水母和星星坠尾的捕梦网。
因为据说水母是海洋女神的叹息，星星是逝去人鱼的灵魂。挂着捕梦网，思念的人鱼会入梦来。
——他小时候真是格外天真。实际上漫长的时光中，除了那些伤痛至极的画面，闻歌并没有梦见过同族。
除此之外，就是同族游荡到海洋各处，不忘给闻歌的带回各种稀奇古怪玩意。
卡俄斯的位置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那个方向，水域非常危险狭窄，难以游动。闻歌现在的身体尚幼小，他自己去还好，带上不谙水性的狮子，就有些为难了。
他呼唤幼崽时期的同伴。
海水波纹一圈圈荡开，一只亚成年虎鲸出现在他们头顶，投下巨大阴影。
她往下游了游，背脊有如一座起伏的岛屿。豆豆眼里带着温柔，对人鱼轻轻发出欢快的鸣叫。看到人类，愤怒喷出一柱水流。
她听说了。
不怀好意掠宝者。看上他们海底最明亮宝贵的珍珠。
等等，这是什么？
虎鲸不经意游到人类背后，小眼睛看到他捕获的超大魔鬼鱼。
鲸鲸张嘴恐吓——她才不会被魔鬼鱼腐蚀灵魂！
然而人类好邪恶，居然趁机把超大魔鬼鱼塞进了虎鲸嘴巴。
于是，嚼嚼又嚼嚼，高贵虎鲸光速出卖了灵魂。她载着小人鱼、人类和一只水母，摆尾游向更深海域。
在闻歌的指引下来到，虎鲸带着他们来到感应最为强烈之地。深渊藏于千丈峭壁之下。虎鲸游出硝石一些，以便观察。
在他们之下，海水出现明显分层。深渊漆黑如墨，死寂无波，四周笼罩着一层幽淡、不祥的预感。这正是催生虚无混沌的地方。
生命诞生于海洋，最终回归深海。
卡俄斯盘踞在生命的起点和终点，以便于扩展祂的版图。
只是这片深渊和海水离得不远，直接出手，会惊扰误伤海洋生物。
虎鲸不安鸣叫，表达带他们离开的意愿。
探查已经有了结果。于是摸摸虎鲸柔软背鳍：“走吧。”
闻歌思考该怎样说服群族带着海洋生物远离，还不让他们觉得奇怪。
在海中时间有些长，他不得不隔一会偷偷亲路烈一口。
同族装没看到，实际心碎得要死。
还要若无其事参加接下来的人鱼集会。
自从祖母离开，人鱼内部一直没有再选族长。而是由成年人鱼轮流代理。代理期间如果有什么群族集体的事情，代理者会负责聚集人鱼、主持并记录集会内容，促成最终的可行结果。
闻歌的偷听可比笨蛋同族高明多了。他有114隐形科技加持，安然拉着路烈坐在圈圈里面一点的位置，顺便告诉馋嘴统什么点心最好吃。114非常捧场，偷塞一大块。
一条非常好看的粉粉人鱼忍不住开口：“小歌，我带你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他叫洛音，很擅长做小零食。
原来时空间隔太远，114的高科技失效了。
……好丢脸的系统和宿主。
幸而路烈的智商没被114影响下降，巧妙不容拒绝提出旁听的意愿。
这次代理族长之位的，是克拉拉婶婶。
红发人鱼盯着闻歌看了好久，松口：“也罢。”
其实，人鱼漫游四海，除了巡视属海，还会到人类港口做些交易，用海产品换些羊毛、糖果、谷物之类陆地产出的通行物。
比如钢铁。
海底火山岩浆锻打淬炼出来的钢铁质量远远超过陆地工厂水平，很受人类青睐。基于以往的顺利合作，人鱼每次都会放心把货物先甩到岸边，到另外一边取走早就打包好的物品。
可这一次和凯布港口的交易，货物遭到验收人类的挑剔。他们指责人鱼偷工减料，不仅如此，还回来一批钢材废品。
凯布港口本身不产钢，但需要向波德城缴纳固定份额。每次从人鱼处购入钢材，他们都会用一艘插着鲨鱼牙旗帜的轮船将钢铁运往波德城。
哨眼海龟在沙滩下蛋时，亲眼看到有着鲨鱼牙旗帜在海上飘荡起航，横渡海洋运送物资。
极有可能就是被吞下的钢铁。
人鱼素来高傲刚直，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集会才开始十分钟，就全票决定以牙还牙，袭击凯布港口的船只。
“那批钢材呢？”路烈问。
“扔了。”人鱼们正在气头上，不由迁怒在场的唯一一个人类，企图用眼神瞪死他。
不过他们聚众叱骂人类。这个小孩始终淡之若素，既不惊惧，也不愧骇。他只是随性坐着，流露出的沉稳和气度，倒真有王者威仪。
“诸位，这一连串行动，只为诱使尔等出击。”
运往波德城必须走海路，而大海是人鱼的统治区。怎么可能刚抢夺人鱼物资，就故意从别人脸上经过呢？
不仅如此，言语羞辱外，还用了废弃的钢材挑衅，加剧人鱼族的怒火。
选择在暴雨夜出行，故意让人鱼因为主场优势放松警惕。
——恐怕只是个诱捕人鱼的陷阱。
群族没让幼崽参加过集会，他每次都在睡觉中度过族内重大事件的决议。
闻歌只记得从某一天开始，洛音再也没回来过。
之后，人鱼和人类开始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
应当就是这一次集会后的事情。
他不会让命运的发展再次重蹈覆辙。
“克拉拉婶婶，让我和路尔来解决这件事吧。”人鱼幼崽冷不丁的发言，引起全场拒绝。他们绝对不可能让幼崽身涉险境的。
“如果成功，我想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但闻歌知道同族的软肋，眉眼沮丧地说：“失败的话，我就……不会再和路尔见面。”
小歌会和这个人类不见面耶。
他们早就看他不爽很久了。再说在海上，区区一串废物人类，不会有什么事的吧？
果然一大批人鱼开始犹豫。
路烈低头，臭不要脸亲了亲小人鱼耳鳍。
人鱼们一个个声音咬牙切齿的。
“既然是小歌要求的话……”
暴风雨夜，电闪雷鸣，凯布港口派出的公运船不幸触礁了。只听外面传来“涡轮卡住了”的急切信号，格伦船长神色严峻，配上手枪出舱。
他知道今夜会遭遇人鱼的复仇。但祂的神喻，船长势必遵从。
甲板上水手慌乱奔走，格伦船长快步往反方向走着，船尾暗板下，布下捕获人鱼的陷阱。
没想到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低矮的身影。
格伦船长以为是船上雇佣的黑工。也就是做苦力的孤儿，廉价好用。
他怕坏了神明的好事，怒骂：“你敢在这里偷懒！”
此时一道闪电劈亮四周黑暗。
乍然亮起的视线中，格伦船长看到一个浑身往下滴水的孩子。
他有一双赤红瞳孔，杀意缠身如恶鬼。
身体本能反应快过思考，船长枪先扣响。心脏后怕地剧烈跳动。
明明只是个死小鬼……
不对！他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站在原地？
“这个？”路烈还给他。
子弹钉穿膝盖，格伦船长重重摔了下来。
觉得姿势不够对称，精神力顺便废了他另外一边腿。船长彻底倒在甲板上呻吟。
海水哗啦啦在船舷外拍响。
“路烈。”闻歌驱使海浪将他高高托起，正好高出甲板一段距离，将整个局势一览无余。他这个时候还没有分化出双腿，自然对着路烈抬手。
在闻歌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不行那样不行的调教下，路烈已经很会公主抱。
人鱼卷发长而浓密。他还有闲心去帮小冰花挽了挽发，避免抱进怀中的时候，发尾会沾到甲板水渍中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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