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021
芊芊扭头:“翠羽, 你先退下?吧。”
翠羽看了眼小主人,欲言又止,却还是低下?头, 说了声:“奴婢告退。”
“爱妃一片心意。朕自?是不能辜负。”
谢不归口吻极淡, 嘴上说着不能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却连碰也没碰那安神汤, 撩袍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下?,支着额,眸光轻浅地落在她脸上。
“过来。”他突然道。
芊芊本不欲靠近, 但一想到她还要打探出兄君的下?落,探知对方?是否安全……暂时还是不要逆了他的意为好。
于是强忍情绪,朝他走去, 步子一顿, 谨慎地停在了一步开?外。谁知他忽然朝她伸出手, 扯下?她。
天旋地转间, 她惊呼一声, 坐在了他的腿上, 双手撑到了他紧实的胸膛。如此亲密的距离, 宛若回到了昨夜肌肤相亲,灵肉交融,支离破碎的时刻。
芊芊浑身紧绷, 那瞬间僵硬的肢体还有神态骗不了人。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经过了昨晚那些事后,哪怕与面前的这个人共处一室,呼吸着相同?的空气?都难以忍受。
她止不住地轻轻战栗起来。
“怕朕。”他淡淡地问。
她回避了他如网一般密不透风的视线, 轻喘了口气?,摇了摇头。
“没有。”
“那为何不敢看朕。”他长指撩开?她发丝, 又倏地滑到她下?巴勾住,迫她抬头看他。
“看着朕。”
骤然跌入那一双昳丽的黑眸,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芊芊忽然心想:如果?她一直是这样的状态与他相处,只怕永远都达不到目的。
于是她狠狠咬住舌尖,依靠疼痛来使自?己维持清醒,鼓起勇气?,与他视线相接。
女子睫如蝶翼轻颤,缓缓打开?,一双秋水翦了的瞳,眼底水雾弥漫。
他喉结禁不住一滚。视线不由?自?主地滑过她翘起的鼻尖,红润的唇珠,落在了她被他咬破还没结痂的唇角,又克制地微微移开?。
芊芊见他脸色依旧冰冷,便也不直接说兄君的事,而是道:
“关于情蛊一事,还请陛下?不吝告知其中原委。……实不相瞒,臣妾突发那心悸,便是蛊毒所致,是以臣妾也担忧陛下?会不会像臣妾这般心痛难忍。臣妾心中忧虑,若是陛下?龙体一直被情蛊所制,恐要为人乘虚而入,”
她虽娓娓道来,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担心和关切,细白?的小手却蜷缩在胸前,是一种不自?知的防御机制,“陛下?如今身为天下?之主,您的身体乃是国家之本,社稷之重。国运与您的安康息息相关,不容有失,因此臣妾觉得,还是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
谢不归淡笑了,修长的指点?在她唇上:“你自?己听听,假不假。”
方?才那一番话,换成他任何一个臣子来说都恰当不过,但若是出自?她口……
他指腹在她可爱的唇珠上轻揉,语气?亲昵,“爱妃何时这般贤惠起来了。”
“臣妾不过是尽妃子的本分。”
芊芊极为不喜他这满是恶劣的触碰,偏头想要躲开?,却被他的手指攀上腰侧,紧紧地攥住了腰肢。
那里昨夜就被他攥出了淤青,一片酸软,眼下?更是动弹不得。
他不想再跟她绕圈子,眸色清冷:“你究竟为何而来。”
芊芊索性道:“陛下?,请放了兄君。”
她终于找到机会,扭身从他腿上起来,身姿袅娜,款款下?拜:
“您已经得到了您想要的,应该践行您的承诺。”
“哦?”男人端坐在那太师椅上,眸光自?上而下?地垂落,声音如同?隔着云端一般传来,“爱妃这话又是谈何说起?”
他轻轻地说:“朕想要的,还未得到。”
“你——!”芊芊倏地抬眸。
她攥着裙角的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昨晚那黑暗无光的记忆骤然降临,明明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有五次,他还不满足,他竟还不满足!
脖子上,他亲手给她戴上的那枚长命锁,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勒紧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狠狠一闭目,复又睁开?,冷道:
“睡一次是睡,睡百次也是睡。陛下?不如说个数目。”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一顿。语气?一寒:“你在跟朕交易?”
从一开?始就是了不是吗?
她便再度行礼,乌发上的银饰哗哗地往下?倾泻,在谁的心上肆意流淌:
“求陛下?放过兄君。若他在穆王世子的百日宴上,有任何冒犯失礼之处,臣妾愿替他一力承担。”
这样比奴婢还要卑微的姿态,这样委曲求全地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向他祈求。
长长的裙摆垂地,如冰蓝色的莲花绽放在他的脚边,看似温顺,他却知道那底下?全是不屈。
她一贯如此。
谢不归眸子里阴云涌动,语声却无比轻柔:“哦,爱妃是他什么人,却要心甘情愿替他受罚。”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曲起,轻轻叩动着,视线不明地落在她低垂的后颈,那薄薄的皮肤上还有他咬出来的牙印,他咬得有些重,那印记到现在还没褪,仿佛是野兽的标记:
“他一来,爱妃的心便不知飞往了何处,如今留给朕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具空心的木偶?”
“陛下?当真不能放过兄君?”
她并不回应他上一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陛下?还想要什么。”
他倏地勾唇笑了一下?,伸手提起她的肩膀,迫她起身,而后抓起她手腕不容挣脱地往殿内深处走去。
男人脸色冰冷,挥手撩开?那以白?玉和珍珠串起的珠帘,穿过去时,那悬着的珠子晃动不休,打在身上隐隐作痛。
宫人纷纷惊得跪拜,“陛下?。娘娘。”
他肩宽腿长,步子迈得极大,芊芊跟不上他的步子,腿间的酸疼愈发明显,她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可他却丝毫没有放缓步子的意思。
他拽着她到了内殿,静默片刻。
忽然抬手,指向角落那一张铺设着狐裘软毯的榻。
“脱。”他看着她说。
“你……”
“不是要救你的好哥哥,怎么,连这点?代价都付不起吗。”
“你简直……”
她双手紧攥裙身,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这里可是跟臣子议事的地方?,他竟然要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他疯了不成?!
她冷着脸便要往外走。
却被他给伸手拦了回来,那只搁在她腰上的手使力一推。
她身体不适本就酸软,惊惶地叫了一声,踉跄不已地后退,跌坐在了那狐裘毯中。
一圈雪白?柔软围拢住她,女子鬓发散开?,衬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娇艳至极,此刻带了微微的惊惧,花容失色也不过如此了。
谢不归俯身而来,手臂架在她两旁,高挺的鼻梁抵着她:
“爱妃若少脱一件,朕便砍他一根手指,如何?”
她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兄君果?真在他手里!
此刻,她与他贴面,如同?小飞虫那般撞进?男人密不透风的视线,看着他眼底浓烈得令人心惊的掌控欲。
芊芊再难以克制地战栗起来,昨晚他便是如此,哪怕她到了极致也逼着她睁开?眼睛,方?便他一直紧盯着她索取。
大抵是感受到她的颤抖和恐惧,男人微侧了侧头,声线徒然转厉:
“滚出去!”
宫人们立刻低下?头,鱼贯而出。
只是这出去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谁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陛下?,可不可以给臣妾留最?后一丝体面,”她声音发抖,“臣妾不想在这里。”
“此事容不得你。”
芊芊绝望地闭上眼。
……
“张开?。”他声音冷静。
这一道命令,却有两重意味。
张开?眼睛,还有……
芊芊的外衣被褪下?,此刻全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薄的小衣和那亵裤,肌肤上全是汗珠。
她缓慢地打开?了眼睫。
谢不归站在她面前,垂着脸,一根一根指头地摘下?那雪白?的护手,露出流畅至极的手指线条。
往常她尤其地喜欢他这双手,她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手。她的夫君有着其他男性都比不上的尤其修长分明的手指。
可是这一刻。
她恐惧到了极点?。
芊芊呼吸发紧,眼睑痉挛地抽动,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皮肤却骤然一阵清凉……
一丝淡淡药香味传至鼻端,她愣愣低头,看到他手腕贴上的位置,倏地别开?视线,苍白?的脸上红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
打开?的瓷瓶搁在一边,谢不归低头,看着那上边的一片淤青,他昨晚不知轻重得很,就连这里都咬了。
破了皮,渗出微微的血丝,其实他极少这样对她,她也不喜欢那样。
但昨晚却是一个不漏地做了个遍。
“朕看你身边留着那个废物?也没什么用,涂个药都要朕亲自?动手。”谢不归忽然冷声道。
他这是在骂翠羽?芊芊皱眉:
“你不许这样说。”
谢不归淡哂:“她在你身边就是个累赘,朕说错了吗,嗯?”
男人似对翠羽有很大的怨气?,语气?冰冷地指责着,一副看不起别人的高傲姿态,手下?的动作却截然相反。
他的手腕贴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温柔地划着圈,为她散开?那些淤青。
他这般说,倒是让她想起一桩旧事……
“你给我找金肩回来。”
芊芊低低地说。她缓慢坐起身来,发沿着两肩披散,又垂落下?来,挡住了小衣上用金线绣着的桃花。
纤白?的指点?在男人劲瘦的手腕上,沿着那虬结的青筋慢慢地往下?,柔弱无骨地握住他冷白?的指尖。
她感到那指尖猛地一颤。
“陛下?,你不能就这么弄丢了我的侍女,却不还给我。”
她长长的黑发垂落,掩着那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小脸,缓缓合起腿。眨了下?眼,避开?了他幽深晦暗的目光。
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她曼妙的曲线,那股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鼻端。
他的手还没抽回去。
他安静地垂着眼眸,耳尖发红,薄唇紧紧地抿成一线。
她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愚笨?
似乎她才是那行商坐贾,极为明白?交易的本质,也知道该怎么跟他谈条件-
半晌,谢不归拿着手帕,一根一根擦着湿淋淋的手。
他骨节宽大,却似乎每一根指节都被水润过了,手腕被浸润的一片冰白?,在烛火下?反出略带银色的闪光。
她有点?不太敢看,垂下?了眼眸,紧紧抱着衣裳坐在狐裘环绕中。
那冰蓝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如同?暖玉般白?皙无暇,身上由?里到外都是药香,还有那馥郁的桃花香。
他耳廓几乎全都红透,脸色却清淡依旧,静静地看她一眼。
她看上去更显得倦怠了,眼尾发红,似那雨打海棠,红消翠减,无端端的诱人采撷。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墙之隔,素日里如同?冰山一般威严庄重的帝王,竟与宫妃这般胡来。
“你,”本想说自?己拿回去上药,开?口声音却哑极,谢不归喉结微滚,闭了闭眼。忽然改了口,“这药需得一日三?次涂抹,之后朕会帮你,”
男人脸色紧绷着,耳廓和下?巴透出一点?红。
“臣妾自?己可以。”
“不行。”他强硬地打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她给自?己涂药的画面。
倏地轻抽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重了:“成何体统。”
“难道让陛下?代劳就成体统了吗?”
烛光扫在他白?玉似的侧脸,那一双眼眸看上去阴晴不定。
她不欲再与他拉扯,开?始讲她的需求:
“金肩的事……”
谢不归侧了侧脸,视线从她身上转开?。他修长的手烦躁地掌在腰间,语气?冷下?来:
“知晓了,朕给你寻。”
芊芊默默地穿着衣裳,系着衣带思量着,兄君的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跟他提了。
余光掠过他额角抽动的青筋,和那被汗水打湿而显得更加乌黑的鬓发,便知他此刻正?是在强忍欲.望。可那神情却全然不是如此,仍旧是那般冷漠矜持,封缄了全部的情绪。
他是能用绝对的理智克制本能的人,不该碰的时候绝不会逾越那条线。
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睫一颤,轻轻地转开?了目光。
谢不归见她脸儿发白?,模样愈发虚弱,转过身,扬声道:
“传太医。”
“陛下?如此能见客么?”芊芊若有似无往他那处轻轻一瞟,那眼风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
他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片刻后,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
给芊芊诊脉过后,那胡子花白?的御医道:
“娘娘身体暂无大碍,只是似有那气?血亏虚之症,需得用药膳好生调理着,否则有气?血两亏,不治而亡的风险。而且,咳。”
他声音小了下?去:
“陛下?……还是要节.制,最?近一月都不要有激.烈的房.事,免得加重娘娘的病情。”
谢不归脸色更冷。
御医走后,
“臣妾这伤怕是十天半个月好不了,陛下?……”她穿戴齐整,低低地说,“若是需要解蛊,只怕臣妾爱莫能助。”
“不知可还有旁的法子,能压制陛下?的蛊毒吗?”
“呵,”他笑,“没有。”
他黑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唯有,”
“你我交/合。”
这样言辞露.骨的谢不归,她还没有适应,微微一怔,偏过头去皱眉思索着,
“蛊毒的发作,往往都是有其规律,昨天月儿圆,似乎是那十五……”
莫非是每月十五就会发作?
她思索着,倏地抬头,“下?一次蛊毒发作,是在腊月十五吗?”
她眼眸清亮,落雪般的静,不笑时卧蚕也好明显,睁着大眼睛看人时更透着几分无辜轻软,他不自?觉看得有些出神。
须臾,淡淡地移了目。
谢不归:“嗯。”
“几次?”
她在问行.房几次。
“……”谢不归不知为何沉默了会儿,他慢慢抬眸朝她看来,禁欲的俊脸,眸光一片坦然干净:
“三?次。”
这么多。芊芊有些受不了,竟然要……三?次。一次都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三?次下?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每个月都要解吗?若是不解,陛下?……会如何?”
她若有似无地往他胸口上瞟去,心想她还是力气?小,抓得有点?浅了,若是能用力些给他抓得旧伤复发、当场暴毙,倒也算快意恩仇。
谢不归冷笑道:“恐怕要让爱妃失望了,这蛊不解,最?多是疼个几日罢了,还要不了朕的性命,”
她想法那么容易被看透么?
芊芊故作听不懂,“陛下?蛊毒若解,”
她顿了顿,“可否求陛下?一个恩典?”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语。
“陛下?蛊毒若解,臣妾便没了利用的价值。届时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臣妾,和臣妾的婢女一条生路,”她垂着长睫,朱唇轻启,轻轻缓缓,柔柔弱弱道:
“臣妾必定天天烧香拜佛,为陛下?祈福,保佑陛下?身康体健,长命百岁,与郑娘子永结同?心,生同?衾,死同?穴。”
真是温柔刀,绵里针,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不归捏了捏鼻梁,他说:“出去。”
芊芊从善如流,低头,转身,飞快地走了出去。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她绝不会来见他,在发生了那些不堪的事后。
而且她还没有探出兄君的消息,看来要另外想办法了。
谢不归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转身,飞扬的蓝色裙摆,耳边听着那似乎在为逃离他而欢快鼓舞的银饰叮响声。
额头青筋,跳个不停-
甘泉宫,汤池
隔着那硕大屏风,是男人半身浸在水中,乌发披肩的背影。
惊羽卫跪地,道:
“属下?不解,陛下?为何不告知娘娘真相,是陛下?在为娘娘解蛊,娘娘那症状若是不与阳蛊宿主……发作三?次,必死无疑。”
“娘娘如今这般误会于陛下?,防备忌惮陛下?。陛下?体内的蛊虫明明早可以尽数除去,却为娘娘解蛊而留着,此蛊习性尚且不明,一旦复生,出现什么异状,龙体有失,那些狼子野心的小人岂不乘虚而入。”
“这件事,是她给朕解,还是朕给她解,有区别么?”
谢不归脸庞被水雾浸湿,便连睫毛也被浸得极浓。以手撑额,黑色的眼睛里一片冷清,如同?下?着一场大雪。
他淡哂,“结果?最?后不都是一样。”
身为帝王,理应戒情。
行欲而不纵欲。
惊羽卫暗中一窥,见男人搁在池边的那一只修长的手,捏着那精致的红色香囊。
却未曾让它染上半分水意。
惊羽卫如鬼魅般隐去了身形。
谢不归抬了手。这段时日他时常握着香囊摩挲,以至于上边的桃花香气?寡淡许多,他将之放至鼻尖,轻轻嗅着,突然浑身一僵。
视线往水中淡然一看,看到那抬头的所在,谢不归颇为厌恶地蹙了下?眉。
真是不洁。下?.贱的情.欲。
可。
偏偏就是她。
每一个部位都能让他发.情,哪怕是这样一个沾染着她味道的香囊。
男人倏地闭眼,将那香囊轻轻搁在了旁边鎏金的托盘里,与那干燥柔软的龙袍放在一起,缓缓往后靠去。
他手臂的肌肉并不夸张,线条极为漂亮,恰到好处的紧实。
他撑在浴池两侧,头往后仰着,连碰都不想去碰腿间的肮脏之处。
一头丝绸般的黑发在水中散开?,如同?墨水一般晕染开?来。
睁着眼,漆黑的眼眸盯着梁木,盯着那正?在结网的蛛看。
往日里本该动怒,叫人来清理掉这些肮脏的郎君,此刻双目却有些无神。
水珠沿着他冷白?的脸颊和脖颈滑下?,“嘀嗒”坠入水中。
他修长的手指轻叩浴池边缘,又缓缓地闭上了眼。
一双长眸紧阖,却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唯水波推着那乌发在丝丝缕缕如水草般曳动,冲刷着浴池的边缘,发出阵阵声响-
芊芊与翠羽行至半路,路过御花园,却看到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人,在那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
那服装甚是夸张,极为少见,好些人都是浓妆艳抹。
“那是什么人?”
小太监道:“回娘娘,正?是那京中最?有名?的百戏团呢,那日娘娘离席后,便有戏班子登台演了一出折子戏,太后娘娘心情大悦,赏了好些宝物?,还特意留下?他们,给妯娌还有永安公主表演折子戏呢。”
芊芊闻言一惊,百戏团,不是被谢不归扣留在了驿馆吗?
于是问及此事。
小太监也是惊讶:“这……奴才怎么记得,陛下?的惊羽卫不曾出宫,因世子的食物?被人投毒,陛下?令惊羽卫彻查,这事儿闹得极大,宫里宫外都传遍了呢。”
谢不归……
骗了她,他竟然骗她,让她误以为兄君被他所擒,她这才不敢反抗,唯恐彻底激怒他,害了兄君的性命。
他虚晃一招,骗得她主动献身,还那样低声下?气?,尊严全无地去求他。
谢不归……竟然……竟然……
芊芊感到脑袋连连发昏,宛如行走在一片崎岖的石子路上,几乎站立不稳。如此行事,何等的狡诈、阴险……
卑.鄙、无.耻!
她从前到底是为何会觉得他是个纯净通透、光明磊落的郎君?
他分明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第22章 022
022
翠羽见小主人脸儿发白, 满眼恍惚,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禁担忧地问:
“小主人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小太监窥她额上冷汗涔涔,嘴唇颤抖一字不语, 顿时也慌了:
“宸妃娘娘, 可要?奴才为您宣太医?”
芊芊手搭在翠羽手臂上,强自稳定心神, 见诸多目光纷纷集中在自己身上,只能按捺住那股怒火,随便挑了个不起?眼的问题:
“他们这正在排的什么戏, 瞧着倒是热闹有趣。”
小太监松了口气:
“回娘娘,是那《碧蛇传》,乃民间广为流传之?佳作, 深受百姓喜爱, 更是百戏团的招牌之?作, 堪称其镇团之?宝。”
小太监小心觑着女子的脸色, “有二位角儿技艺精湛, 演技非凡, 堪称是戏中砥柱, 若娘娘有兴趣,奴才可召他们过来给娘娘见见。”
芊芊颔首。
小太监便提高了嗓音,中气十足道:
“碧蛇仙姬, 金蛇郎君, 你们过来。”
闻言,那几人中妆容最盛、衣着最为鲜亮的人儿缓缓行来。
他们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唇上也擦得红润润的, 依稀透出姣好的五官。
一翠绿衫子、一金黄锦袍,端的是意气风发, 明?眸善睐。
翠衣是个少女,黄衣则是一名?男子。
小太监对他们道:“这位是宸妃娘娘。还不下跪拜见。”
那黄衣郎君率先敛裾而?拜,低声道:
“小人金蛇郎君,随金风,见过宸妃娘娘。”
少女紧随其后,低头脆声道:
“小人碧蛇仙姬,随春声,见过宸妃娘娘。”
芊芊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这少女身上。
她发髻高高挽起?,用?银簪和?五彩的丝线缠绕,发簪乃是蛇形,或昂首吐信,或蜿蜒盘旋。
少女怀中抱着个细竹篾编成的竹筒,突然,竹筒的一端微微动?了一下,一个青色的生物缓缓地从中探出头来。
其身如碧玉般光滑,身上的鳞片紧密排列,像是精心雕琢的宝石,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宛如山涧清泉的一抹幽光。
它的颜色与竹筒的绿几乎融为一体,深红色的竖瞳闪烁着冷冷的光。
而?最引人注意的是那细长?的舌头,不断地吐出发出细微的“丝丝”声。
“啊!”翠羽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是蛇。”
“小主人当心。”
她天生惧怕这些东西,与她的紧张截然相反的是芊芊,她脸上并未出现?多少惊慌之?色,面容淡定地盯着那探头探脑的小蛇看,眼里甚至有微微的喜爱之?色。
是了,小主人曾随草鬼婆学习巫蛊之?术,而?蛊师驱使蛇虫乃是家常便饭,自然是见惯了这些毒物,又怎么会害怕呢?
翠羽强忍恐惧看去?,见那条蛇的体型并不庞大,仅仅食指般粗细,可颜色这般鲜艳,必然是条剧毒无比的毒蛇,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那名?唤随春声的少女,细白手指点在蛇头上,轻轻安抚着怀里的小青蛇:
“宸妃娘娘莫害怕,碧莹不会咬人。”
许是感受到了少女的温柔,那蛇渐渐地缩回了竹筒之?中,它柔韧的身体在狭窄的竹筒中盘旋蜿蜒,像是乖巧地守在家里的孩子。
只留下一缕青色的影子和?那令人难忘的丝丝之?声,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碧莹……”芊芊不由?自主地低声呢喃,“这名?字倒是极好听。”她看着那少女,“它是你的宠物吗?”
随春声抬了抬眼,俏生生道:“回娘娘的话,它不是民女的宠物,是民女的伙伴,这几日都随民女登台演出。”
小太监见缝插针,殷勤道:
“娘娘若是想?瞧那出折子戏,何不移步?”
翠羽正思量这戏有什么好瞧的,便听小主人道:
“正好,我正觉宫里烦闷得紧,便去?瞧瞧看罢。”
待领了人到那戏楼,小太监功成身退。但闻锣鼓一敲,各色角儿粉墨登场。
场上伶人来往,各显神通,座席空荡,唯有一乌发蓝裙的纤影,在与身旁的宫女耳语着什么。
她只略沾了沾凳,便起?身朝着那恭房的方向走去?,而?翠羽则给她留心着那跟踪她们的惊羽卫的动?向,这听声辩位也是当初金肩教她的。
是以主仆二人看似是要?去?如厕,却抓准了时机闪身绕过廊庑,避开?惊羽卫的监视,入得那戏楼的后台。
头先见过的金蛇郎君,果然在那候着,待与芊芊一照面,他眸光微微一闪,当即屈膝下跪,抱拳朗声道:
“奴婢金肩,拜见王女。”
翠羽大惊。什么,这是金肩?她揉了揉眼,别是眼花看错了吧?!
可听这声音,分明?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金肩无疑!
原来方才小主人就认出来了金肩,听戏不过是掩人耳目,翠羽当即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金肩:“你去哪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小主人都快要?被人欺负死了!”
她们两?个打小便是一文一武,跟随在芊芊身边,翠羽打嘴仗从不输人,勉强算是文。
金肩腿脚功夫厉害,便是那武,这倒也不是说她口舌笨拙,只是平日里更多专注于武学罢了,整个人比灵动的翠羽呆板许多。
金肩此时已卸掉浓妆,素面朝天,白黑分明的眼睛看着芊芊道:
“奴婢能进宫,都是少祭司的安排。是少祭司命奴婢,来襄助主人,为主人分忧。”
芊芊眼睫一颤。
想?不到兄君竟是快人一步,比谢不归更早找到了金肩,也对,定是金肩与兄君早些时候便取得了联络,否则兄君也不会知道她的事情,进宫来见她!
可见这一整个百戏团,其实都是兄君的障眼法!
她真?是太久没见兄君生疏了,都忘了南照的少祭司,是个何等心细如发、未雨绸缪的人物,她竟然还担心兄君会被谢不归所?擒杀,真?是关心则乱。
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王孙贵族都不放在眼里肆意耍弄的少年,如何会那般轻易落入牢狱之?中?
她扶起?金肩,不由?得哑声问:“兄君可还好?”
金肩道:“少祭司很好,虽在离开?皇宫时受到些许阻碍,遭遇一批高手的追杀,但少祭司以巧计甩开?了那些追兵,如今安然无恙,王女但可放心。”
她问芊芊:“您接下来,可有何打算?”
翠羽便一五一十,将穆王世子的事与金肩说了,并问金肩,在芊芊难产那一日,她到底都看到了什么?
金肩回忆道:“奴婢当时陪产在侧,见您下红不止,情势危急,心急如焚,本不该擅自离去?……”
“可您当时念着谢郎君的名?字。”金肩攥紧手,黯然道,“您说无论如何都想?在临死之?前,再见郎君一面。”
“什么?”
芊芊一怔。
她记得当时自己已经快要?不行了,撑着最后一口气,满身血地躺在榻上,苟延残喘不肯闭眼,满心都在念着一件事,那念头是如此深、如此刻骨铭心,几成执念。
如果做不成这件事,她便是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却原来这件事,竟是心心念念着,见他最后一面。
芊芊倏地一叹。
那样的感情,竟然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原来再浓的情意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淡到几近于无。原来人的热血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凉透,曾经柔软的心,也会慢慢僵硬。
她半点不提谢不归。只道:“金肩,我确实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芊芊的手,放在金肩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我要?你夜探在水阁,去?看一看穆王世子的肩头,是否有一枚蝴蝶胎记。”
“只看一眼,不论结果如何,来见我。”
芊芊道,“一旦发生任何不测,绝不要?逗留,速速离开?。明?日未时三刻前,我要?见到你。”
“谨遵王女之?令。”金肩一字一句,“奴婢,定不辱使命。”
金肩又看向翠羽,低声道:
“翠羽,你定要?誓死保护主人,绝不可再叫王女为人所?伤了去?。”
翠羽含泪,重重点头-
随春声坐在桌子上,悬空的双脚一晃一晃,嗓音娇脆:
“金风哥哥,你怎去?了这般久,”她跳下桌子,突然抱住了金肩的手臂。
“娘娘给了好多赏赐呢,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金子。娘娘出手可真?是阔绰!”
金肩手臂蹭到她的柔软,脸不红心不跳,随春声虽与她兄妹相称,实际上二人认识并不久,只不过听说对方亦是南照人士,又是这百戏团的核心人物,一来二去?便结为了义?兄妹,方便她混进皇宫。
随春声努了努唇,她忽然抚着脸儿,道:
“金风哥哥,你觉着我同娘娘生得像吗?”
少女那双月牙眼里带着些勾人的笑意,她似乎错以为金肩是个郎君,倒也难怪,金肩面容中性,平日也爱做那黑衣短打的装扮,乍一看颇像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金肩到底不是男子,也不同她计较什么男女大防,未曾把她从身畔推开?,目光只在少女脸上轻轻一转,忽而?一板一眼道:
“你见过月亮吗?”
“啊?”随春声腮帮一鼓,“这不每晚都在天上挂着呢吗。”
“……我是说,最初的月亮。”隔着烛火,少年的眼眸有些恍惚,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久远的事。
她淡淡道,“于我而?言,娘娘便是那月亮。”
萤烛之?光,怎可与皓月争辉?
“……”随春声嘻嘻一笑,也不生气,弯起?那月牙眼,细白手指戳了戳金肩的手臂,“哟哟哟,金蛇郎君,你莫不是动?了凡心,喜欢上了那美貌绝伦的宸妃娘娘吧?”
金肩说:“娘娘自然是招人喜欢的。”
随春声睁大眼睛,她的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扬,用?黑色和?深蓝色的眼影描摹着眼睛轮廓,有一种蛇眼般的神秘感。
她似乎被吓得不轻,摇摇头,鬓发间的银蛇簪子划出弧线:
“吓。你这话别乱说。要?杀头的,娘娘可是陛下的女人。”
“娘娘就是娘娘,娘娘不是谁的女人。”
金肩抿唇。
如果不是怕泄露身份,她都不会称呼王女为娘娘。
随春声轻哼一声,手指勾了勾胸前的蛇形吊坠,“我听说,宸妃娘娘和?我们一样都出身南照,而?且还是先王女的嫡亲妹妹……先王女一手蛊术天下无双,登峰造极,实在叫人心驰神往……”
随春声眼珠微微发亮:
“却不知宸妃娘娘,比起?先王女来如何?”
她袖口一动?,那条青色的小蛇从里面探出了头来,缠着少女的手腕缓缓往指尖爬去?。蛇尾犹如青翠欲滴的竹叶尖,在少女洁白的皮肤上晃动?。
蛇头高高地昂起?,眼睑偶尔眨动?,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
“我的小宝贝,不过提了一嘴儿你那旧主人,便跑出来招摇了不是?哼,我可要?吃醋了。”
随春声捏了捏翠绿的尾巴尖尖,亲昵说:
“小宝贝你说,我与宸妃娘娘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金肩眉头一皱-
长?门宫
芊芊冷冷地看着墙角里的箱箧,她说:
“打开?。”
翠羽道:“娘娘现?在要?制衣裳吗?”却是听话地将箱子打开?了。
登时间,满室华光。
翠羽到底是年纪小,禁不住诱惑,手抚过那质地上乘的锦缎,不得不承认,都是天下无双的好东西,若能制成衣裳,定然极好看,尤其是这织金锦,穿在小主人身上,不知该有多么颜色倾城。
一只苍白的纤手越过翠羽,拾起?了最上边那匹轻薄华美的绫布。
猝然一道裂帛之?声响起?。
莫说翠羽,便是跟着谢不归踏进门来的景福都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一幕。
损毁御赐之?物,这,这等同于谋逆啊!
他忙跪下,颤声道:“陛下息怒。”
他一跪,其余宫人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只剩下那清晰而?刺耳的裂帛之?声。
谢不归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用?力撕开?一匹又一匹华缎,神色不明?。
看了片刻,他若无其事地一撩衣袍,长?腿跨过门槛。
郎君容颜如玉,身材高大,宽肩窄腰,那姿态极为优雅,无端端的倜傥风流,腰间环佩叮响,清脆悦耳。
身旁阴影笼罩,芊芊分明?知晓那目光落在她手上,却动?作不停,撕完了便随便往旁边一扔,甚至有几片碎布落在了男人修着龙纹的靴上。
后边的宫人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出。
“景福,再着人送来,”
“是。”
他站她身畔,低眼瞧她,半晌,缓缓道,“想?撕多少,朕便予你多少,爱妃尽兴便是。”
“这一刻,陛下倒是大方。”
她讽道。
倒似是在含沙射影那相思木之?事。
没多时,景福奉了茶来,谢不归转身落座,手里端着热茶呡了一口,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左右不过是些俗物,为它们动?气不值当。若不得你欢心,杖了那太监便是。朕富有四海,不过几匹布,由?得你糟蹋,但难保你不会在事后后悔,”他只是那样洞若观火地拆穿她:
“芊芊,你太心软。”
芊芊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
始作俑者不能动?。
撕几块布、打死个小太监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平息她心中的怒与恨了吗。
但至少,解气!
如此想?着,她又弯身去?扯了一匹金红色的锦缎出来,一撕,却撕不动?,便去?拿了那剪刀,就要?往上面剪去?。
“慢着。”她的手倏地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按住,谢不归淡淡道,“这一匹你不能动?。”
芊芊低眸。
借着旁边的烛火才看清,这匹锦缎,以深邃的朱红色为底,袍身布满了精美的金线绣花,大红的锦缎上绣着的图案富丽堂皇。
赫然是凤翔九天!
这些凤凰或展翅高飞,或栖息于枝头,羽毛细腻,色彩斑斓,以金、银、蓝、绿、紫等多种颜色的丝线绣成,细节之?处甚至用?到了珍珠和?宝石点缀,使得每一只凤凰都仿佛要?从锦缎间跃然而?起?。
谢不归不让她动?这匹料子,因为这是专用?于凤袍的锦缎。
也许他是觉着皇后乃国母,该是站在他身侧的,与他相配的女人,动?了这个,便是挑战他身为帝王的权威。
送这匹飞凤锦过来的是那司衣司的掌事太监,一副油腻恶心的谄媚样儿,定然是他自作主张,逾越了宫妃的礼制,送来这匹锦缎,想?要?讨好她,盼她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可惜,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
若能找到机会,她必定会不计一切代?价从他身边逃离。
但谢不归不允许她破坏这匹锦,她也没法反抗男人按在她手上的力气。
谢不归见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移开?手,指腹抵在一起?,轻轻摩挲了一下。
芊芊垂着眼,映入视线的是满地狼藉,几无落脚之?处。
她一愣,心中倏地一紧,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解气吗?
是,是解气的,好像破坏一些东西,心底的压抑和?怒火才终于散出去?一些,不至于憋出病来,只是这快.感过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空虚,几乎将她淹没。
她是知道那个故事的,夏桀,妺喜。
妹喜是夏朝最后一位君主夏桀的妃子,她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听撕裂帛缯的声音。
这种声音对她来说,比任何音乐都要?悦耳,能够令她心旷神怡。
夏桀为了讨得妹喜的欢心,甚至命令臣仆每日向后宫进献上等帛缯百匹,专供妹喜享用?。妹喜对裂帛之?声的迷恋,最终导致了后宫中为她而?撕碎的帛缯堆积如山。
而?芊芊,她其实对裂帛声并不迷恋,她喜爱刺绣,如此肆意地损坏、撕裂那饱含匠人心血的锦缎是她从前从未做过的事。
烛火“噼啪”一声,却仿佛是惊雷在耳边炸响。
自己这是……怎么了。
亡国夏姬。
她猛然想?到这个情蛊的存在。
当杀死配偶,吸饱了那极憎极爱的血后,便会从她身体里诞生出来的至圣毒物——
亡国夏姬!
而?她似乎也被这情蛊影响了,竟作出从前从来都不会做的举动?。
是吗。
是蛊虫在操控着她,放大了她心中的恶念吗?这一次是撕碎它们,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是杀人,就像是谢不归那般轻描淡写地处死一个人仿佛在踩死蝼蚁?
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纤手捧着那朱红色的锦缎,双眸中满是惊恐之?色,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被恐惧封住了喉咙。
整个人像是被一种无形的重压所?笼罩,显得无助而?脆弱,
“怎么了?”他长?指落下,要?抚她面庞,手下却骤然一空。
“陛下……陛下……请你莫再靠近了。”
芊芊心里极乱,眼下能解释这个现?象的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跟他的那些接触。
都是与他同.房之?后,她才这般控制不住自己,大抵是因为与阳蛊宿主交合之?后,体内的蛊虫变得活跃了。
芊芊慌乱之?中看了他一眼,她真?的会被蛊虫控制着失却理智,杀死面前的人吗?
想?到这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不,她绝不要?被情蛊操控,变成神志沦丧的怪物!
“到底怎么了?”谢不归抬手。
“别碰我!”
“啪”的一声,两?个人都怔在了那里。
女子眼里的恐惧和?厌恶就这么明?晃晃地刺进他眼底。
“你当真?,如此怕朕。”
男人倏地攥紧了手,手背皮肤泛着红。
他盯着她,眼底压着阴云,就这般沉默须臾,忽而?扬声道:
“传朕旨意,戚妃忤逆,目无尊上,从今日起?,禁足于长?门宫,任何人不得探视!”
芊芊大惊,见他甩袖便走,背影孤高冷漠,似乎从今往后,永远都不会踏进这个地方。
“谢不归!”
她蓦地叫住了他,胸脯起?伏,呼吸急促而?短,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与什么做抗争,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
“你要?监.禁我?”
就像是那可恶的臣子曾经进言过的那样,剥夺她的自由?,限制她的行动?,永生永世地监.禁起?来!
想?不到继跟踪、监视、强迫她后,还多加了一个幽禁,他简直、他简直禽兽不如、丧心病狂!
简直欺人太甚!
“好好反思,”他临去?时,并不转身,只略侧了下脸,回眸一顾。
月光斜照在男人白玉似的脸上,光影如织,半明?半暗,明?亮处似金辉洒落,暗处却深邃如夜。他长?长?的睫毛在鼻梁处投下细密的影子,视线隐藏进那交错浓长?的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
似有千言万语藏在其中,却只字未露。
薄唇开?合,那分金断玉的声音,冷漠无情地传来:
“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了,什么时候朕再放你出来。”
芊芊浑身发抖。
第23章 023
023
反思。
他要她反思什么?她做错什么了?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在?谢不归踏出宫门的?一瞬间, “撕拉”!
尖锐刺耳的?裂帛之声惊得景福一个哆嗦,腿弯都打起颤来,想来那华贵的?飞凤锦还是逃不过毁灭的?命运, 叫这位宸妃给一剪刀剪成了碎片!
那本该清柔的?女声微颤, 带着不加掩饰的?怒火:
“谢不归,你敢监/禁我, 你我便从此恩断义?绝吧!”
景福猛地打了个跌。
乖乖我的?娘娘哎,这直呼帝王名讳便也罢了,眼下竟还当场决裂, 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啊!
他胆战心惊觑了眼皇帝的?神色,却?见男人?白皙的?面容上并无多少情?绪,只垂下眸, 袖口下的?掌心微收。
顿步不过须臾, 到底还是走了出去, 未有多余的?停留。
龙辇自是已?在?门外候着多时?, 抬辇的?太监人?人?屏息, 谁想得到陛下满面春风地来, 却?是阴霾遍布地走。
身后又传来茶杯摔碎、桌椅倒地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可见殿内人?的?恨怒不忿,只怕恨不得当场把?那罪魁祸首给撕碎咯。
自前朝以来,后宫妃嫔哪个不是听话乖顺, 温柔小意, 事事以帝王为先,今儿陛下册封宸妃娘娘时?,还夸了一句温良恭俭来着……眼下看来, 跟那四?个字是一点都不沾边啊。
谁想到竟是到今日,这位宫妃才真真儿显露了真性的?冰山一角, 实在?是鲜活得不得了。仿佛那春日碧溪畔盛开的?桃花,就是要热热闹闹,芬芳扑鼻,灿烂明媚,哪里顾旁人?死活。
……
景福亦步亦趋跟在?龙辇一侧,不由得回想方才殿中那一幕。
损毁御赐之物?,还是效仿那妖妃妺喜裂帛,若是皇帝当场制止,将?之训诫一通也就罢了,偏偏陛下还不当一回事,她撕多少便补多少,由着她性子胡来……
此事一旦传出,只怕要受千夫所指,景福不禁担忧道:
“奴才不解,陛下方才为何不阻止娘娘?眼下太皇太后、朝堂各部,都在?盯着娘娘、盯着后位,娘娘此举实在?不明智啊。”
皇帝玉白的?指节轻叩扶手,阖目淡淡道:“人?非死物?,孰能无情?,她素来任性,也是极热烈的?性子,自进宫以来,诸事扰心,想也是憋坏了,便纵她这一次又何妨。”
纵她这一次,又何妨。
“可这禁足之令……”
谢不归缓缓打开眼睛,他睫毛极长,睁眼时?有一种蝴蝶振翅的?惊艳美感,眸色浓郁寒凉,如化?不开的?黑夜。淡哂:
“该关。关她个三五日,消一消性子,免得管不住腿四?处招摇,心都野了。”
今日,惊羽卫跟丢了她一段时?间。
时?间虽然不久却?让他颇感烦躁,他安插那惊羽卫在?她身边,为的?便是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她的?近况,才能沉下心来继续批改奏折。
他不能时?时?陪在?她身侧,总要事无巨细地掌控她每个方面才能安心,免叫她无知无觉地被?人?害了去,这宫中的?手段防不胜防,她过往人?生简单纯粹,如何斗得过那些暗中窥伺的?小人?。
景福却?在?心中暗暗猜测。
想来陛下,到底还是介怀今日在?含章殿外,宸妃娘娘与?项大人?相谈甚欢的?那一幕。
惊羽卫就是帝王的?眼、帝王的?耳,自然娘娘与?项大人?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逃不开陛下的?法眼。
要说项大人?,也是个人?物?,不过短短一番交谈,便勾起了娘娘对故乡的?情?思,这一颗心啊,只怕早就飞往了千万里之遥的?南照,飞到了不知谁的?身旁。
人?呐,一旦心不在?了,那留这一副躯壳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刻,景福倒是起了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或许宸妃娘娘还是回到那山水之间,也比围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城要好。那样鲜活的?人?儿呐,该是自由自在?振翅高飞的?鸢,而不是宫廷里悲鸣的?夜莺。
可是天子的?意愿,谁又敢违背。
这就是一场无解的?局。
景福转念又一想,御史台可不是吃干饭的?,若明儿早朝,那一帮子各怀心思的?臣子,拿住今晚发生的?事为把?柄,弹劾宸妃妖媚惑主、奢侈无度,一个两个的?往死里攀咬……
陛下所要面对的?压力,要制衡的?各方局势,只怕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甚至能不能顺利地平息此次风波,都是一个未知数。
正想着,皇帝突然下令:
“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传扬出去。”
“若让朕听见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一句有关长门宫的?议论。”
他眼眸漆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景福一悚:“是。”-
在?水阁
这在?水阁的?布置,倒是与?别的?宫殿都不一样,旁的宫殿多在外种植些花卉草木,在?水阁却在周围种着一大片蒹葭。
蒹葭即芦苇,一般都是临水而种,一丛丛金黄的?芦苇神似那拱卫的?门楼,仿佛想要严防死守住什么秘密那般,环绕着在?水阁。
而在?水阁的?另一侧则种植着一大片绿竹,在?北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同谁哀哀的?哭泣,着实瘆人?。
屋内灯已?尽熄,漆黑不见十指,除了穿过竹林的?风声和隐隐的?回声,便只剩下守夜宫女轻微的?打鼾声。
一个黑衣人?,如猫般轻盈,无声无息地穿行?于?阁楼之间。
此人?悄然来到摇篮前,伸手欲抱其中熟睡的?婴孩。
手触到那柔软锦缎的?一瞬,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怪异——
算算日子,孩子已?有三四?月份,是该戒除襁褓的?时?候了,毕竟孩子要在?摇篮里翻身,怎会粗心大意到还用襁褓包裹……
想到此处,黑衣人?猛地一惊,急急撤手。
却?已?经迟了。
“这位郎君,你在?找什么?”
身后响起一缕女子的?细语,轻柔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如那白雨跳珠,似那幽冥之音,激得人?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黑衣人?条件反射地扬起衣袖,打算朝声音来源射出带着麻药的?暗器,好趁机逃脱,手腕却?倏地一麻。
空气中,药粉飞扬。
黑衣人?猛地捂口,却?来不及了,踉跄着后退,重重地撞倒了摇篮。
遍地狼籍。
黑衣人?转头,一双白黑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开的?红色襁褓,却?原来这上边,早就被?人?涂了迷药……还有那剂量不多不少,堪堪能封住习武之人?浑身筋脉的?,麻沸散!
“娘子,怎么了?”一个宫女被?惊醒,“啊——有刺客!”
“出事了!”
“快,快保护娘子、保护小世子!”
灯烛点起,四?周大亮。
黑衣人?倍觉刺目,不由得抬手在?眼前遮挡,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莫要惊慌,贼人?已?被?我制伏,”
方才的?女声再一次响起,黑衣人?昏沉的?视线中,慢慢浮现出一片绣着兰花的?淡紫色的?裙角,是个身形窈窕的?女人?。
女人?怀里抱着一红襁褓裹着的?婴孩,这般穿戴整齐甚至还有闲心怀抱孩子,可见是未曾入睡,早有防备。
视线往上,看到了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极为秀美的?容颜,鹅蛋脸,远山眉,眼下一滴泪痣。
太监逼近,一把?拉下黑衣人?蒙面的?黑巾。看到这黑巾下的?容貌,那女子眼底似乎划过了一丝失望,仿佛对方并不是她希望抓住的?那人?。
她掌心轻拍着嘤咛不止,似要转醒的?婴孩,启唇柔声道:
“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意欲刺杀穆王世子?”
不待黑衣人?答话,那女子又自顾自地加上一句,
“数日前,也是你投毒,加害小世子?”
投毒。
什么投毒?!
昏过去前,占据金肩脑海的?有且只有一个念头。
中计了!
……
夜间发生的?这一切,传不进那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的?长门宫内。
侍卫如同凶神恶煞的?门神,在?殿前走来走去,腰佩利剑,步履沉沉,宫人?见了都缩着脖子绕着走。
如今的?长门宫,哪里像个宫妃的?居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大牢!
芊芊坐在?屋内,传了午膳,她清丽的?面容上早已?看不出半分怒火,她是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会断掉膳食虐待自己的?人?,就连昨晚都是按时?入睡,一觉天明。
今日对她来说是新的?一天,便是有再多的?情?绪,也早在?那一通胡乱打砸中发泄掉了。
翠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而扭头急道:“小主人?与?金肩阿姊约在?今日未时?,这都快未时?三刻了,阿姊怎么都没有音讯。”
是啊。芊芊看了眼外头天色。
金肩向来靠谱,按理来说绝不会食言,不论事情?成败都会前来通知一声,正想着一个小宫女提着食盒匆匆走进。
“宸妃娘娘您的?药膳,奴婢给您送来了。”
话音落地,这小宫女忽然跪了下来:
“求娘娘救命。”
这声音是……
随春声?!
芊芊心中一沉。
果然,少女扬起一张发白的?小脸,那眉毛细细的?,月牙眼里汪着泪,带着哭腔道:“金风哥哥出事了!”-
“不好了,娘娘昏倒了!”一声惊叫蓦地响起,“快去传太医,快去啊!”
想要夺门而出的?翠羽不出所料地被?侍卫拦住。
翠羽满脸惊慌,不管不顾,一把?揪住侍卫的?袖口哭泣道:
“这位大哥,你行?行?好,快去找太医救救我家小主人?吧!我家小主人?就要、就要不行?了!”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犹疑不决。一名侍卫咬牙,往殿内走去,却?见一抹纤影昏伏在?地,旁边只得一瘦弱的?宫女照看着。
再看女子面色,果真是惨白若纸、气若游丝,出气多进气少了,当即转身道:
“属下这就去请太医。”
陛下铁令如山,本不好擅离职守,但昨儿陛下看似禁足了这位宸妃,却?又同时?下了一道封口的?御诏,明眼人?都晓得是对这位娘娘的?回护,只怕这位天子龙潜时?的?发妻在?那位贵人?心中,很?是有些分量。
遂走脱得极为匆忙,只剩一个侍卫。
谁知,就在?他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的?瞬间,那昏迷倒地的?身影便睁眼醒来,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那被?单独留下的?侍卫满面愕然,不是昏倒了吗,怎么眼下看着能跑能跳的??
宫里当差的?谁不是人?精,徒然明白过来,是中了那调虎离山之计!
当即伸手拦住芊芊,冷声道:
“娘娘,陛下有令,不得外出。”
芊芊眼都不眨:“让开。”
“您还是请回吧。”
“我说,让开。”
“还请宸妃娘娘莫要为难属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芊芊身侧突兀地窜出来一道翠绿色的?影子,迅如闪电,一口咬在?了侍卫的?手腕上。
侍卫面色骤变,手腕上赫然出现两个细如针眼的?血孔,他后退几步,“砰”的?一声昏厥倒地。
芊芊看也不看便走出殿外,朝着在?水阁的?方向而去。
随春声随手给侍卫的?手腕撒上那解毒的?药粉,又一把?扯住身旁的?翠羽,为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震惊不已?:
“娘娘怎这般熟练?”
从她传递消息到芊芊一言不发就昏倒、翠羽演戏骗人?。
再到芊芊顺利从长门宫逃脱,前后不超过一刻钟!
翠羽快步跟上小主人?的?步子,转头幽幽地说:“那可不,都是以前在?王上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
不然主仆俩怎会配合得这般默契,甚至连眼神交流都不用。
刚刚那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的?举动,完全?是不经过大脑的?肌肉记忆。
……
看着面前这张鲜妍的?面庞,饶是男人?再是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微微一怔。
眼里浮现出了讶异,以及一丝恍惚,像是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他的?幻觉。
直到女子鬓发间的?银饰反射着日光刺进眼底,谢不归这才反应过来,额头青筋一跳,勃然大怒:
“那些废物?怎么办事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身前身后一大帮子人?全?都跪了,便是郑兰漪都矮下了身子,口中道:“陛下息怒!”
看着片刻前还其乐融融的?氛围,因她一人?的?到来而变得僵硬紧张,芊芊毫无异色,坦然地站在?庭院中。
眼风略带扫过那被?绑缚于?树上,一身黑衣,口鼻皆被?捂住的?金肩,她猜的?不错,谢不归果然是要当场审问。
她移开目光,攥紧了手。
风吹得她鬓发间银饰叮响,衣裙和发丝飘扬,清婉如神女,映在?男人?寒凉的?眼瞳之中。
谢不归定定看她一眼,沉声道:
“景福,送宸妃回去。”
芊芊这才终于?朝他行?了个礼,浅蓝色衣裙委地,嗓音娇柔:
“打扰了陛下与?郑娘子,臣妾实在?惭愧,陛下若是要降罪,可否稍后计较,恳请陛下,容臣妾一言。”
谢不归盯着她。
男人?双眉紧蹙,黑色的?眼睛里似乎压抑着一场风暴,他呼吸微沉,清瘦的?下颚线紧绷,肌肉线条因用力而显得格外分明,嘴角微微向下抿着,任谁都瞧得出这位帝王正在?强忍着怒火。
未等到他的?准允,芊芊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昨儿,陛下令臣妾禁足宫中,反思己过,本不该如此唐突出现在?陛下面前,却?因心中念想愈炽,魂牵梦萦,情?难自禁。”
她低垂头颅,轻言细语,那声音实在?是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今日冒失前来,但因臣妾有一句话,不得不当面告知于?陛下。”
女子的?声音得天独厚,极为动听,宛若裹着蜜糖的?清柠。这柔情?似水的?一字一句,撩过众人?耳畔,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吸引力,让人?不由得对她接下来所说的?话产生了浓浓的?好奇。
同时?,更惊骇于?她的?大胆。
这位宸妃娘娘,竟然敢直接到在?水阁拦截圣驾,当着众人?面,明晃晃地邀宠,若是陛下今日真随她走了,岂不是狠狠打了在?水阁所有人?的?脸!
这时?,皇帝终于?发话:“宸妃好像忘了,昨儿才跟朕说的?恩断义?绝,”
他一拂袖,声音里还有隐忍未发的?怒气,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朕倒不知爱妃何时?,学了一手变脸的?戏法。”
谢不归原本的?声线本就极为动听,只大多时?候都是没什么情?绪的?清冷、干净,此刻却?因这难得的?怒火而低沉如远雷,赋予了一种磁性的?魅力,听得人?耳廓酥麻、浑身发软。
这般独特的?性/感诱惑,让人?在?不寒而栗的?同时?,又忍不住地想要接近,一窥他真正的?内心。
“陛下教训的?是。”芊芊抬袖拭泪,低低啜泣了几声,嗓音更显娇弱无力,“臣妾之前太不懂事了。都是臣妾过于?想念那个孩子,才会对陛下多有忤逆。其实,臣妾并不怨恨陛下,只是伤心。”
她倏地抬起一双眼儿,眸中湿意弥漫,那眼尾红得像是他用指腹一抹,便能揩下一层胭脂来似的?:
“陛下,我们重新把?那个孩子生一遍好吗。”
生孩子。
她又低下头去,呵气如兰,软软地一字一句道:“请陛下,宠幸臣妾吧。”
谢不归袖下手倏地一紧。
终是忍不住心中的?情?动,上前一步,大掌握住她的?肩,将?她柔软的?身躯揽到怀中,一张俊脸上哪里还有片刻前的?怒气?在?她耳畔哑声道:“你的?伤还想不想好了。”
男人?低磁的?声音沿着耳廓传进,像是在?舔舐她白软的?耳垂那般,暧昧而缠磨,芊芊顺势倚在?他坚实的?胸前,柔嫩的?脸贴着他沉稳心跳:
“……夫君。当初我们从太和城出发,路过那瘴林时?,是金肩随我们合力斩杀了那巨蟒,若没有金肩,我们哪里来的?命走出那间林子,平安抵达邺城?她如此为你为我,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君能不能,放了她?”
美人?计。
一声一声裹着蜜糖的?夫君,似是那狐妖所化?,又娇又媚,便是她此刻要剖了男人?的?心去吃,只怕那人?都要乖乖挖出来给她。
面前人?静了一瞬。
“哦,既是如此,为何三更半夜潜入在?水阁,意图谋害世子?”他到底与?一般庸俗男儿不同,不过被?短暂地迷惑了片刻,即又恢复了眼神清明,只声音还有些低哑,似乎在?强忍什么。
芊芊知糊弄他不成,深吸一口气,从他怀里仰头道:
“是,是臣妾让她这么做的?。”
她退开他的?怀抱,在?他晦暗如蛛丝笼罩的?眸光中,缓缓道:
“臣妾想要确认一件事。”
“陛下,”女子一双秋水明眸,若有星子闪烁,掷地有声道:
“我们的?孩子没有死。穆王世子,也许,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
就连郑兰漪,脸色也微微一变,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怀里的?襁褓。
芊芊若有所思道:“臣妾脚踝上,有一枚蝴蝶胎记,乃是南照王室血脉的?象征,所有南照后人?,身上都会有相同的?一枚印记。想来那孩子身上,应当也是有的?,”
她说着要去撩起裙摆,叫他倏地按住了手。
谢不归哪里不知道那个印记,是他吻过咬过千万遍的?。
芊芊目光投向郑兰漪,和她怀中抱着的?婴儿:
“请陛下将?穆王世子抱来,臣妾想要亲眼看看,亲自确认究竟是不是臣妾的?孩子。”
为今之计,只有赌上一把?,赌他不会让自己的?骨肉认旁人?为父,赌他会因为这骨肉亲情?,而放过金肩一命。
她缓缓放下裙摆,纤手覆在?男人?青筋分明的?手背上,指尖沿着那些凸起的?脉络若有似无地触碰,偏又不真的?抚上去,像猫儿爪般挠着人?心。
谢不归喉咙发干,承认自己要抗拒这般的?她,需要花很?大的?自制力。他忍着那脊背发麻的?感觉,低着眸,声音依旧克制清冷:
“穆王世子,乃是令皎与?破虏将?军的?骨血,如何会有错漏?”他沉声道,“那孩子与?你有缘无分,何必念念不忘,纵有再多念想,到了今日也该了了。”
缘何念念不忘,他竟问她,缘何念念不忘。
她是孩子的?生母啊!
芊芊倏地一改那娇柔之态,抬头直视男人?那双压迫感极强的?黑眸,冷冷地说:
“陛下就这般相信,卿好已?死吗?”
就连素不相识的?人?听闻婴孩夭折这种事,都会或多或少有些情?绪,他却?这般冷血凉薄,仿佛半点正常人?的?情?感也无?
她忍不住动怒道:“陛下眼里只有郑兰漪和她的?孩子是么,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偏对你的?孩儿这般残忍?”
“朕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谢不归也有了几分气恼,淡淡道,“好,朕便让你亲眼看看。景福!”
他眸色极冷,负手而立,景福得令,立刻从郑兰漪怀中接过穆王世子,走到芊芊面前。
“宸妃娘娘,您请。”
芊芊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揭开那襁褓,却?见婴儿肩上皮肤光洁,细腻无暇,确确实实,没有胎记,一点痕迹都没有。
芊芊脸上惨白,浑身发冷。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难道,当真是她眼花看错了?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由不得她的?理智。她死死盯着小婴儿,孩子睡得正香,眼睛紧闭,睫毛浓密纤长,这乌黑浓密的?发丝,脸型五官,花朵般红润的?嘴唇,有哪一处,不与?她想象中的?亲生孩儿的?模样,一模一样?
景福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宸妃娘娘与?陛下还是民间夫妻时?,有那经验老道的?郎中便为娘娘把?脉探出,娘娘腹中乃是个女孩儿,可穆王世子,却?是个男娃娃,这性别都不对,娘娘莫不是弄错了?”
“我要见那一夜的?产婆。”芊芊看向谢不归,坚定道。
谢不归面色一寒:“够了,无理取闹也该有个限度。”
他皱眉瞧着她,“朕再说一遍,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你不必再有这般莫须有的?猜测和怀疑,令皎也毫无理由做下那般荒唐之事。”
便连景福也觉得说不通。
堂堂郑国公之女,正室嫡出,德容兼备,有何道理做下这般拆人?亲缘,丧尽天良之事。
郑兰漪直到这一刻,才款款上前,温柔地从景福怀里接过孩子,叹息道:
“宸妃娘娘思女心切,悲痛过度,出现一些不切实际的?臆想,也是情?有可原……如若娘娘不介意,妾身可时?常抱着悠然去娘娘宫中坐坐,也好慰娘娘丧女之痛,相思之苦。”
她眼里若有似无的?怜悯,如同针一般扎在?芊芊鼓.胀的?心上。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似乎在?这一刻全?都泄去,最后一丝希望被?打散,她脸白若纸,眼睛充血,踉跄着后退几步。
不、不,一定有蹊跷……
谢不归看着这样的?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搀扶。
就在?这时?——
“啊!”一声惊叫,好些侍卫倒在?了地上。
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帝妃对峙的?那一幕给吸引了去,无人?注意到那一直绑在?树上的?黑衣人?,竟不知何时?挣开了绳索,倏地暴起,夺过侍卫腰佩的?利剑,扑向谢不归!
擒贼先擒王,她这是要挟持皇帝,以破此局!
景福尖声道:“护驾!!速护驾!!”
郑兰漪突然挡在?面前,“陛下当心!”
她怀里还抱着孩子!
景福大惊:“切莫伤了世子!”
便是这一声,令金肩身形一僵,脚步微滞,动作稍微迟钝。而高手过招,失之毫厘便是差之千里!
她的?剑本已?到了谢不归的?眼前,本以为对方养尊处优这几年,武艺退必然步,哪曾想竟叫他单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尖!
鲜红的?血,沿着指缝从冷白的?掌侧滴落在?地,谢不归脸上却?无丝毫痛色,依旧那般清冷淡漠,只紧紧握住剑尖,眸子戾气徒生,竟靠着那身过人?的?臂力,把?金肩连人?带剑甩了开去!
金肩摔落在?那蒹葭丛中,伏地吐一口血,浑身骨头剧痛,再难爬起。
更是心口剧震,金肩之所以敢这般行?事,全?是基于?那七年对谢不归的?观察和了解,据她所知,此人?的?身手平平无奇,这对一个商贾来说已?经是惊艳的?武力,对她而言却?只是尚可。
她本有十足的?把?握擒住对方,届时?再以皇帝的?性命,令手下诸人?不敢轻举妄动,再里应外合,带着王女逃之夭夭。
可谁想他竟是藏拙,此人?的?功夫,远远在?她之上!
恐怕连纵横南照无敌手的?少祭司,都胜他不得!
怪不得少祭司临行?前特意叮嘱了她,谢不归此人?深不可测让她小心应对。
她还是轻敌了,想想能隐藏实力不显山不露水整整七年的?人?,该是何等深沉可怖的?心机……
翠羽见到眼前这一幕,肝胆惧碎,不由得扑上去大叫:“金肩阿姊!”
金肩“呸”地吐出一口血,黑白分明的?眼,瞪视那并肩而立俩人?,恨恨:
“狗男女。”
她目光凄厉,对芊芊道:“王女,这穆王世子,只怕是这狗皇帝和他嫂嫂的?亲生骨血,才会如此回护。”
此言一出,众人?骇然变色。
景福也不禁看向那襁褓之中——
婴儿的?五官若是细看,与?陛下还真有几分相似,可陛下的?亲哥哥谢知还,本就与?陛下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且生得一般俊美无俦,是邺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而世间的?好看之人?都有那么几个相同的?特征,是以这叔侄五官相似,也是说的?过去的?……
“陛下!”
郑兰漪把?襁褓递给白露,忽而敛裙跪伏:
“妾身与?陛下本是清清白白,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从未有过任何苟且,何以要被?这般污蔑?今日这番言论若是传扬出去,妾身颜面何存?家父又有何威信,统御千军万马,为陛下戍卫边关?”
她泫然欲泣:“我郑氏清贵之家,家风清正,若是因我一人?令郑氏满门蒙羞,妾身宁愿一死!九泉之下与?我夫团聚,也好证妾身清白……”
说罢,她竟是突然拔下发簪,顷刻间,满头黑发乱乱地披垂而下,掩着那张秀美的?鹅蛋脸,实在?是楚楚可怜,加上那言语中隐有的?颤意,像是华贵的?瓷器被?人?摔落在?地般引人?动容。
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好不凄楚。
众人?无不屏息。
郑兰漪是谁?
郑国公嫡出长女,穆王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世子的?生身母亲。
其父郑国公在?外征战,更是兵权在?握,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当众脱簪以明心志,是何等的?决绝,只怕这金肩今日,是要必死无疑的?了!
金肩哪里知道郑兰漪这一番话的?厉害?
对这一群人?怒目而视,怪不得王上从前总说中原人?狡诈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日一看,诚不我欺!
谢不归黑沉的?目光落在?郑兰漪身上,夕阳的?光照着他脸色明灭不定,不知在?思量什么。他慢慢地从绣着金纹的?袖子里,朝女子伸出修长的?手来:
“委屈你了。”
“妾身又哪里委屈了呢?只是辱及陛下的?名声,却?是让妾身诚惶诚恐,万死难辞其咎,”郑兰漪并没直接去搭男人?的?手,而是握着他的?衣袖缓缓起身,继而拢了拢那垂散的?鬓发,面上一派端庄温婉。
她看似与?男人?亲近,却?总是有所保留,拿捏着那若即若离的?分寸,倒真叫人?半点错处都挑剔不出。
谢不归蓦地抽回袖子,寒声道,“该死的?,另有其人?。”
“传朕旨意,此女口无遮拦,犯上作乱,”他看着金肩,冷漠下令,“来人?,赐极刑。”
好一出大戏,芊芊如今对谢不归,已?是什么心思都没了,她只是那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陛下,都是臣妾教导不力,金肩定不是有心想坏郑娘子的?名声,还请陛下明察。”
谢不归冷着一张脸,并未理会。
“郑娘子,都是我的?错,”
于?是,芊芊看着郑兰漪,说,“你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计较。”
看着自己王女低声下气去求人?,金肩和翠羽都愣住了,两颗心就像是有钝刀子在?割,她们宁愿死,也不要王女这般伏低做小。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从一开始错的?就不是她们。为什么,这些人?全?都站在?恶人?的?那一边,用痛恨、冷漠、指责、憎恶的?目光看着她们?
这一刻,她们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皇权,原来这就是皇权。那个旁人?口中虚无缥缈的?存在?,却?能将?人?压迫得折了骨、丢了命。
郑兰漪不声不响地盯着芊芊,目光淡然,倏地轻轻一叹,“娘娘,不是妾身不想谅解,只是在?这宫中,说错话,做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娘娘,你还没明白吗。”
她以手帕轻轻拭泪,眼下一滴泪痣,衬得整张脸厌世感十足:
“娘娘的?天真,也该收一收了,总不能永远都是如此无知无畏,对么。”
芊芊抿唇不语。
就在?此时?,宫人?搬来了太师椅,还有那刚沏好的?热茶。
金肩早已?被?惊羽卫五花大绑,跪于?庭院之中。
众人?分散两侧,垂首默立。
皇帝高居上位,天光被?枝叶筛过,支离破碎洒在?他的?面容和衣袍上。男人?乌发白衣,端正而坐,淡淡道:
“投毒,刺杀,忤逆犯上。数罪并罚,当领受千刀万剐之刑。”
他扬了扬手,声冷如冰:“即刻行?刑。”
剐……活剐,他竟要活剐了金肩!
芊芊当即就要上前,却?见男人?缓缓俯身,话锋一转:“不过,若你愿说出幕后主使的?下落,朕倒是可以网开一面,留你一具全?尸。”
芊芊蓦地一震。
忽然间,她福至心灵,原来谢不归真正的?目标,是兄君,对金肩动手,不过是他借题发挥……
从始至终,他都是要将?这一把?火烧到兄君的?身上!
为什么,就因为兄君是南照的?人?,而他厌憎所有出身南照的?人?么。
他到底为什么非得死咬兄君不放?!
惊羽卫闻言,亦是劝说金肩道:
“姑娘若肯说出幕后主使的?下落,倒也少受些折磨。”
金肩却?悍然不语,她一双眼冷冷地看着皇帝,脸上丝毫没有对天家、对皇权的?畏惧,有的?只是如钢铁一般的?不畏。
成王败寇,她技不如人?,她认。
谢不归皱眉,指节烦躁地叩着扶手,她身边人?的?性子倒是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都是这般的?倔性。
想到这里,他寒声道:“笞一百。”
惊羽卫领命,抻了抽鞭子,就要上前。
“陛下曾说,天家姬妾,没有生离……”
忽然,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谢不归眼睫一颤,不由得侧目看去。
“那就死别。”
话音落下,“咔嚓”一声,一只苍白的?纤手拂倒了桌上的?茶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冒着热气,四?处流淌的?茶水里捡起一片锋利的?碎瓷。
众人?皆以为宸妃要用自个的?性命来威胁皇帝,哪知人?影一晃,蓝色的?纤影轻灵如燕般,朝着某个方向扑了过去。
但闻女子一声惊呼!
“都给我住手。”
那瓷片反射出薄薄的?寒光,照得芊芊眼底一派冰冷。
锋利的?瓷片,正横在?郑兰漪细弱的?脖颈上,芊芊盯着皇帝,一字一句道:
“谢不归,若你敢动我的?侍女,我便杀了你最爱的?人?。”
第24章 024
024
那一枚瓷片, 死死抵住郑兰漪柔弱的颈项,芊芊道:
“放了金肩。”
“这……”
郑兰漪忽然道:“娘娘这般行事就不怕么,你当知道你就算劫持于我, 也?定然无法活着?走?出皇宫, 反倒会连累你那两个?婢女?……”
她毫无一个?人质该有的自觉,脸上?惊慌一闪而过, 就恢复了镇定,温言细语,循循善诱道:
“娘娘不是想回?家么, 不是还有亲人在等娘娘么,甘心葬身于此?吗?”
郑兰漪如此?反应,倒是令芊芊有些?惊讶, 本以为是个?碰一下就碎了的大家闺秀, 想不到?竟有如此?心性。
一个?人, 除非曾经经历过比今日更可怕的事, 面对这样的场景才不当一回?事。
但芊芊如何会被她三言两语所动摇, 如今, 能够让自己待在皇宫的理由已荡然无存, 她要从谢不归身边逃离的心,也?变得坚若磐石,难以撼动。
只是轻笑, “郑娘子, 你不必激我。”
她抬起眼,眸光缓缓扫视过众人。
被女?子那双秋水明眸扫过的人,无不一阵愣怔, 只觉这位宫妃身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和致命的吸引力,竟叫人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谢不归的目光, 亦是紧紧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声音清而柔:“想必郑娘子并不知晓,从前芊芊在闺中,最爱与人玩的游戏——”
“便是赌。”
“赌金、赌银、赌华衣、赌佳酿、赌古董、赌玉石……”
谢不归眼睛微微一闪,不知是否想到?了当年,是否想到?了当初的那个?少女?。
想到?了她缠着?他,与他的那一场赌局。
所有人的耳边,传入了一声轻若柳絮的喟叹:
“今日,我想赌的,是命。”
“不如我们赌一赌,是我的手快,还是陛下的惊羽卫更快,如何?”
她说着?,那瓷片抵在郑兰漪雪白的脖子上?,倏地?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缓缓绽放,血腥味弥漫在每个?人的鼻端。
郑兰漪痛哼一声。
直到?这一刻,她的眼中才流露恐惧。
紧贴在动脉的冰冷尖锐,以及那令人浑身发抖的剧痛,都在提醒她。
身后的这个?女?人不是说笑。
她真的会杀了自己!
“陛下……”惊羽卫缓缓靠近男人挺拔的身影,“可要属下暗中出手,制伏娘娘?”
他主攻暗器,若是趁其不备发射银针,刺入宸妃娘娘的手腕,使她失去活动能力,便能解救出郑兰漪。
谢不归抬眼看去。
芊芊用来挟持郑兰漪的,是那刚愈合没多久的手腕。新长出来的皮肤显得格外?娇嫩,带着?微微粉红色,仿佛初春的花瓣一般细腻。
伤口虽已经愈合,但那淡淡的伤疤像是纵横的河流,看一眼便能想象曾经的悲伤与痛楚。
惊羽卫不知陛下为何沉默。
但主上?并未下令,他便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在旁干看着?。
芊芊自然也?没有放过这惊羽卫和皇帝的一番暗中交流。
不由得冷笑,向来果决狠辣的谢不归,今日竟这般束手束脚,当真是爱极了他嫂嫂,看来她百忙之中选择劫持郑兰漪,倒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谢不归黑眸冷凝着?她,语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缓淡:
“宸妃,放了令皎。”
芊芊回?以平静一笑:“陛下,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寒风乍起,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渐渐沉入地?平线下,天际染上?了一抹深沉的紫罗兰色,乌发蓝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在庭院中央,夕阳的余晖在她脸上?投下了最后一抹金色的光辉。
本该被夕阳映照得明亮、温暖的脸庞,此?刻却充斥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
她一字一句,对着?谢不归道:
“我要你放了我的侍女?,并亲自护送我们三人出宫。准备一辆马车,要快、要安全。撤掉所有惊羽卫。不能有任何追踪。”
“如果不按我说的那样做,”她看了一眼瓷片上?鲜红粘腻的血迹,勾唇粲然一笑,真真是那百媚千娇,夺魂摄魄:
“恐怕陛下这一生,都永远无法与所爱之人圆满了!”
这一字一句宛若诅咒一般砸在耳畔,激得谢不归额角青筋抽动,太阳穴突突直跳。
男人蹙着?眉头,嘴角微微紧绷,始终保持着?冷漠的线条,但那轻轻颤抖的嘴角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情绪。
“你就这般,想要离开朕?”
他看着她,轻轻地?问。
最后一缕暮色拂过他的脸庞,白玉似的面容在这光影的交错中变得极为复杂。男人昳丽的长眸被晚霞染上了一层金色,光线被他漆黑的瞳孔尽数吞没,眼底暗流激涌。
就在他袖下手掌微抬,预备发号施令的那一刻。
一声:“太皇太后驾到——!”
所有动静,都随着?那个?满头朱翠,华服加身的老妪的到?来,而暂时湮灭:
“皇帝。哀家早就让你除了这祸害,你却偏要留着?,眼下可好,搅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娇蕊搀扶着?太皇太后佝偻的身影,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和解气,好一出狗咬狗,只恨不得这二人一起被宫中侍卫用乱箭射死了才好!
当初太皇太后趁着?这贱.人难产,陛下诸事缠身无暇他顾,便瞒着?陛下,篡改了那一封册立贱.人为妃的圣旨。
特命太监于贱.人榻前宣读,斥她出身低贱,只堪为妾。
杀人不过头点地?,太皇太后这一招却是诛心,要知道女?子生产如过鬼门关,乍一听闻这般侮辱,说不定直接就死在产房了呢?
谁知贱.人命大,竟活着?挺了过来!
只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今日就是这贱.人的死期!
若能顺便将这姓郑的也?跟着?带走?……
那才是真真的大快人心!
太皇太后拐杖往地?面重重一杵:“皇帝,你还等什么,还不杀了那妖女?!”
景福后背冷汗直冒,弯着?腰道:“太皇太后息怒。眼下,郑娘子还在宸妃娘娘的手中。可不能不顾郑娘子的性命啊!”
郑国公手握兵权,若是他的亲生女?儿死在皇宫,确是一件棘手之事。
太皇太后的目光缓缓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她细长而锐利的眼睛如同?刀片那般落在芊芊的身上?,带着?一抹不容忽视的蔑视。
华服老妪紧紧皱着?眉头,眉心挤出一道深刻的印痕,嘴角两周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终是开了口,声音沙哑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如同?那冰窖吹来的寒风:
“兰漪,哀家晓得你受苦了,知还,是哀家最疼爱的孙子,他为国战死,是我们谢家的好孩子。你是知还的妻子,亦是我们谢家的好媳妇,若你今日有何不测……哀家定会全你身后哀荣。”
听闻这句话,郑兰漪猛地?抬起了眼。
“你的父亲郑国公,是大魏最忠诚的将军,他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有任何怨言。”
“他明白,家族的荣誉和皇室的利益,远比个?人的生死更为重要。你的父亲,会理解这一切。你的牺牲,证明了郑家对谢家的忠诚,而你父亲对大魏的忠诚,也?将会更加不可撼动,天地?日月可鉴。我们谢家必定不会亏待郑家,定会为你举办最高?规格的葬礼,以示谢家的尊重和哀悼。”
“想必,郑国公也?能体谅皇室的一番苦心,是吗,皇帝?”
一旁的宋娇蕊暗暗咬牙,眼露急色,不明白太皇太后为何不直接下旨,难道是忌惮陛下?
只要先下手为强,一声令下,万箭穿心!
不论是这淫.乱后宫的郑兰漪,还是这眼中刺肉中钉的南蛮女?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上?龙纹雕饰,眼皮微垂,淡淡道:
“皇祖母。您或许忘了,皇兄生前统帅的数十万谢家军,对大魏,对皇兄是何等的忠心耿耿。令皎常与大哥来往军中,大哥手下的士兵更是对令皎记忆犹深,心怀敬意。”
“若是令皎在宫中遭遇不测,大哥手下的将领们会怎么想?他们若是心生愤怒和不满,影响军队的稳定和士气。”
男人的嗓音如珠玉溅落,低沉清冷,从容不迫:
“如今谢家初掌大权,国基尚未稳固,犹如初春之芽,亟待呵护。今天下之局势,北凉虎视眈眈,野心昭然若揭,时刻准备伺机而动。周边宵小更是心怀叵测、暗中勾结,意图联合起来,对大魏进行挑衅和侵.犯。”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北凉虎视眈眈,邻邦心怀叵测,国内稳定之基尚未牢固。吾等当审慎行事,悬车束马,以图稳固江山,勿使外?患内忧,敌寇乘虚而入才是。”
闻言,阖宫上?下无不慨叹,陛下对郑娘子一片真心。
这一番苦心孤诣的话语,话里话外?都是对郑娘子性命的百般周全!
唯有陛下身边之人的景福知道,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陛下这一番话,立场坚定,逻辑清晰,旨在令太皇太后认识到?郑兰漪的价值,远远超过她所设想的筹码,从而放弃对郑兰漪性命的威胁,有所顾虑,投鼠忌器。
如此?这般,才能使宸妃性命无恙,保全其于太皇太后的屠刀之下。
等同?于是亲手把郑娘子这个?人质,送到?了宸妃的手上?!
真是何其的深思熟虑,何其的凉薄无情,又是何其的深沉柔情……
皇帝稍作停顿。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初冬的空气中沉淀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
“令皎的安危,不仅关乎家族的荣誉,更关乎社稷之安稳。绝不可因?为一时的权宜,置国家未来于不顾。令皎,决不能成为牺牲品。”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眉头舒展,略作沉吟:
“皇帝说的在理。”
“只是,谢家与南照王室,有那不共戴天之仇。宸妃的存在,到?底是对谢氏满门的侮辱,对皇族的挑衅。”
在说这些?话时,老人的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酷的算计和对权力的掌控,让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仿佛在她眼中,无论是郑兰漪、还是芊芊的生命,不过是一粒尘埃。而她所代表的家族荣誉和复仇意志,才是不容侵犯的存在!
芊芊早已厌烦这对祖孙话语中的推拉和机锋,她挟持着?郑兰漪,抓着?她缓缓地?退出了在水阁。
金肩而翠羽也?及时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滑稽且戏剧性的是,在场诸人竟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唯恐伤了郑兰漪的性命,触了皇帝的逆鳞。
突然间。
“不好!有刺客!保护太皇太后!”
宋娇蕊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谁想到?竟然还有乱子!惊羽卫反应极快,迅速跟那些?从屋檐上?、廊庑处冒出来的黑衣人打斗起来。
兵器相接声,惊叫声,脚步声乱成一片。
宫里怎么会有刺客?
芊芊蓦地?想起路过御花园时,那些?浓妆艳抹的影子——百戏团的人?!
“抓住他们!”
“陛下,太皇太后晕过去了……”景福走?到?男人身边,低声道,“宸妃娘娘性命当是无碍,陛下无需忧虑。”
谢不归黑眸微沉。
太皇太后?
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便与谢家那些?老臣有所联手,都不配作他谢不归的对手,他真正?的劲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男人的下颚线条紧绷,清瘦的轮廓在怒火中显得更加锐利。他的薄唇紧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和决绝。
手指紧紧攥成拳,指骨间发出咯吱的响声,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深知,他真正?的劲敌,是那一道潜伏在暗处的身影,而那人,时刻在与他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较量。
从百日宴的欢歌笑语,到?如今她一步步地?从他身边悄然远离,他与那人之间有过的交锋已经数不胜数。
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怒,难道今日她是有备而来,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做的每一个?举动、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都是在骗他。
为的便是与那人里应外?合,逃出皇宫,永远离开他?
……
宫门紧闭,火光照夜。
“追!人往这边去了,陛下有令,务必要将宸妃娘娘带回?!”
“是!”
芊芊早就在半路丢开了郑兰漪,那女?子似乎被打击过度始终紧闭嘴唇一言不发,连惊羽卫匆匆赶到?她身旁,反复询问她芊芊的下落,她也?一声不吭不作回?应。
待穿过一座凉亭,芊芊停下步子:“不行,三个?人目标太大。”
“金肩,翠羽,我们分头跑!”
三人对视一眼,灵犀在心,二话不说便分散了开来。
翠羽身姿小巧灵动,金肩有伤在身却因?武艺不凡,动作还算迅捷,二人相互扶持配合,很快甩开了追兵。
而那些?来追她的惊羽卫,自然是那大头,可芊芊也?不是毫无应对的办法,她被监视那么久,也?算知道了惊羽卫的一些?习性,专挑宫中的生僻小道走?。
那些?甬道蜿蜒曲折,如同?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可谁知道后边那个?惊羽卫就像是饿狗盯上?了骨头,怎么甩也?甩不掉!
“娘娘。”忽然,一只手从拐角伸出,把她扯了过去。
少女?白生生的小脸出现在面前,细细的眉,眼睛用蓝色绿色的眼影描摹出蛇般的神秘妖冶,她穿着?一身小太监的服饰,二话不说开始解衣裳。
又是她?!
芊芊不免心生警惕: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这般帮我们。”
少女?嘻嘻一笑:“唔……春声喜欢金风哥哥呀。”
“你在说谎。”芊芊冷静道,“你步伐稳健轻盈,绝非一般女?子,分明有武艺在身。能出入长门宫畅通无阻,说明你在皇宫有内应——”
“说,你到?底是谁?”
“不愧是王女?,竟然骗不过您的法眼。”
随春声终于收起那娇俏的笑模样,肃声道:
“属下乃圣坛第八代护法,碧蛇仙姬随春声,拜见王女?!”
圣坛?
芊芊忽然想起,这圣坛,不仅是南照国内一座宏伟的建筑,更是一个?庄严神秘的机构。
它独立于王室之外?,却又与国家的祭祀民生息息相关。
是南照国民心中的圣地?,也?是国家精神的象征。
坛中共有四大护法,每一位都身怀绝技,他们的上?级,便是未来会成为大巫的少祭司。而圣坛真正?的主人,则是南照之主——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南照王!
芊芊作为南照王唯一的后人,自然也?是他们的主人。
“你是兄君的人。”
“正?是。少祭司智慧过人,纵横捭阖,早已算出今日王女?会有此?难,遂飞鸽传书,令属下候在此?处接应。”
她掷地?有声道:“金肩娘子,是君上?为您设下的第一重保障,属下则是那危急关头的,断后之策。”
芊芊想到?那群挑起乱子、分散惊羽卫兵力的黑衣人,边脱下衣服边问:
“百戏团,全都是兄君的人?”
“非也?。百戏团,是千真万确的百戏团,不过混入了三两个?圣坛之人罢了,毕竟真亦假时假亦真,正?如那眩术,倘若全是装神弄鬼又有谁会相信呢?”随春声一边穿上?芊芊的衣服,戴上?银饰,一边道,“唯有这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才能骗过所有的人,不是吗?”
二人换衣完毕。
“王女?,若您成功返还南照,请替属下,祭拜先王女?。”
随春声欠身一礼,正?是圣坛之人对王族的最高?礼仪。
芊芊道:
“你不同?我一起离开。”
“保护王女?安全撤离,是属下的第一职责,”少女?脆声道,“至于其他……碧莹会守护王女?。”
当那条小青蛇滑腻冰冷的身体缠上?手腕,芊芊的第一感觉不是紧张和悚然,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她道:
“碧莹会凫水么?”
“王女?可不要小看了它,待王女?入了水,便知它妙用。”
银铃般的笑声洒落,随春声转身奔去,裙摆摇曳,银饰哗哗发出清脆的响声。
芊芊收回?视线,从另一条路奔往荷花池。
碧莹率先潜入水底,它通身的鳞片竟然如灯烛一般,在水下发出幽幽的淡绿色的光。
青蛇如同?一个?引路者,在水中悠然游弋,优雅地?扭动着?身体,时不时回?头,似乎在邀请芊芊,
芊芊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碧莹在前方缓缓游动,光芒在水中荡开一道一道波纹,指引着?前行的道路。
来到?水下,潜入上?回?摸索到?的那个?密道,穿过幽暗的水底,很快便来到?水上?,四周漆黑无人,唯有碧莹是唯一的光源,似乎不仅是她的引路者,更是她命运的守护者。
再穿过一片片水草,绕过一块块岩石,最终来到?了一个?更为隐蔽的洞口,这个?洞口被水草和苔藓遮掩。
碧莹在入口处停了下来,绕着?芊芊脚边游了一圈,它的光芒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明亮。
仿佛在告诉她,自由离她,触手可及。
“走?吧。”
尽管脚踝被锋利的水草,和那不规则的岩石割伤了许多口子,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弯腰,钻进了密道,继续借碧莹的光前行-
天边泛起鱼肚白,那本是没过小腿的水,逐渐到?达腰间。
水越来越深,直至没过头顶。
碧莹不知疲倦地?在前方游着?,如同?一盏青灯照亮了幽暗的水底,芊芊憋着?胸腔那口气,继续在这初冬渐冷的水中潜行,灵活如一尾游鱼-
“陛下,人抓到?了,抓到?了!”
闻言,谢不归立刻起身,视线中刚映入那女?子的身形,便遽然动怒,一脚将那惊羽卫踹倒在地?。
“废物!”男人声音清冷,却满是恚怒。
惊羽卫被当胸一脚,踹得伏地?吐血,面带惊惶地?不敢吱声,不解明明已经完成了任务,陛下却要如此?!
“陛下……”
那被绑了双手的少女?忽然抬起脸儿,一双与芊芊相似至极的月牙眼,朝男人眨了眨,“民女?难道不比宸妃娘娘年轻貌美??”
谢不归面寒如铁。
景福在一旁,暗暗心惊。
这幕后之人是何等的可恶,竟然用一个?与宸妃相似至极的少女?换走?了宸妃,这对心性一向高?傲的陛下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和嘲弄!
仿佛在说陛下,朝秦暮楚,人尽可妻一般……-
大觉寺,一处僧庐,朝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遍大地?,河边,一人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不过是搁了一个?钓竿、一个?竹篓在水边。
人却倒在躺椅上?,修长的腿交叠着?,一夜好眠。
这是个?身姿修长的少年。身穿一袭红衣,鹿皮革带束腰,点缀有宝石和羽毛。脸上?戴着?一张黄金面具。
那面具只有一半,遮住了少年的眉眼,露出那线条优越的鼻和唇,明净如雪的下颌。
面具两侧呈打开的飞羽形状,雕刻出根根分明的羽毛,在羽毛两端垂下长长的、雪白的流苏,于清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少年嘴唇红润,天生向两边翘起,像是无时无刻都在微笑一般,温润可亲,风情万端,惹人遐思。
一只通体黄色的鸟儿,款款飞落于少年手边,它歪了歪脑袋,绿豆大的眼儿好奇地?在他手边张望。
少年食指和拇指微微并起,白皙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攥着?一枚黑色的棋子,那棋子衬得他皮肤极白,鸟儿跳了几步,红红的喙啄了啄少年手腕上?那一枚黄金手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饶是如此?,少年仍未苏醒。
他的身侧摆着?一座棋盘,隐藏在菩提树浓密的绿荫之下。菩提树乃是常青树,纵使时值初冬也?仍然绿意盎然。
棋盘的另一侧,坐着?一位僧人,他中年样貌,手里正?拈着?一颗白子,对着?胶着?的棋盘苦思冥想。
棋盘上?有一炉香,当那一线香燃到?尽头,香灰剥落的瞬间,和尚款款落下一子,抚掌大笑:
“破了!”
“哈哈哈,此?局破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那一刻。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河水如镜面般的静谧被突然打破,泛起了层层的涟漪,水珠四溅的轻响,如同?珍珠洒落玉盘,是生命力的宣告,水的柔情与空气的自由交织,在这个?初冬的早晨显得格外?动人。
“恭喜。”那少年分明不曾睁眼,更不曾起身,却仿佛对四周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
他唇角微微扬起,懒洋洋地?、慢悠悠地?吐出这二字。他牙齿洁白,嘴唇红润,如初绽的玫瑰那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岸边生着?冗杂的水草,挡住了芊芊前进的方向,只能绕道而行,尚未寻得这上?岸的法门,一只戴着?黄金手镯的,修长骨感的手,便伸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水珠顺着?她长长的眼睫滴落,坠落在他白皙的掌心。
芊芊抬眼。
红衣少年蹲在岸边,一只手撑着?腮,一只手则悠闲地?递出来给她。
红唇轻绽,声音里带着?抹温润可亲的笑意:
“瞧瞧,这是谁家的小鱼儿呀?”他如此?狡黠、充满着?鲜活的少年气儿,“怎么跑到?本君的塘子里来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空空如也?的竹篓:“罢,反正?一晚上?都没什么收获。”
“本君就勉为其难,收下你这一只迷路的小鱼儿好了。”
“兄君。”芊芊低叹出声。
见到?巫羡云,她并无太大的意外?,只是惊讶于少年竟然又换了一张面具,还把那双标志性的蓝瞳露了出来……实在是太招摇、太独特……太漂亮了。
她自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衣袖,正?欲与他手心交握。
一抹碧绿的影子从她身畔,“呲溜”一下窜了出去。
“碧莹!”
只见,碧莹身姿敏捷,一个?闪身爬到?了少年的肩上?,细长蛇身一弓,水珠四溅,如离弦之箭般,目标明确地?朝着?那正?在桌上?梳理羽毛的小鸟儿窜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翠色的弧线。
那黄色的小鸟儿惊慌失措地?扑棱翅膀,试图逃离,却被碧莹一口咬住了尾巴。
它尖锐地?鸣叫一声,被生生拽了许多羽毛下来……纷飞如花,一根两根……
那些?羽毛像黄色的雪花一样在空中飘舞。
看到?这一幕,芊芊“噗哧”一声笑了,终于伸手,握住少年略显僵硬的手指,借他力气上?了岸。
巫羡云收回?手,掸了一掸方才被碧莹蹭过的肩膀,那里一抹湿痕,撇着?嘴唇,自言自语地?说:
“早晚捉了这玩意儿炖汤喝。”
说着?,他袖袍一扬,忽然拈了一枚雪白的药丸在指尖,递给芊芊。
“这是赤阳丹。有暖身之用。”
芊芊接过,想都不想便放进口中,竟如糖丸一般,甜甜的入口即化?。
还带着?一股醉人的花香。
巫羡云笑眯眯地?看着?她吃完,指尖一动,身姿优雅挺立,如同?鸿鹄展翅那般,褪下身上?那一袭鲜亮红衣,披在芊芊纤瘦的双肩。
温暖包裹而来。
芊芊诧异一瞥,见少年仅着?一件雪白单衣,更加显得腰细腿长,乌黑的长发编成小辫柔软地?垂至胸前,他弯着?腰盯着?她的眼睛轻笑:
“冻坏了咱们的小王女?,蝴蝶妈妈可是要降下神罚,惩治在下的。”
芊芊拢了拢衣袍,胸口一股暖流划过,“兄君等我许久了吗?”
巫羡云直起身子:“嗯……是我们小王女?的话,等多久都不算久哦。”
一道含笑的男声突兀插.进:
“施主这棋局倒是精妙。”
正?是那坐于棋盘前的和尚,他指着?棋局,慨然长叹:“便是连和尚我,都给算计了进去,从这一局棋开启,到?施主候得佳人归,恰好够和尚我,解开这一局珍珑棋局啊!”
“大师棋艺精妙,巫某佩服。”
“哪里哪里,施主运筹帷幄,才更叫贫僧敬佩。”和尚起身,负着?手,摇了摇头,“和尚我还要去照顾园子里的药草,便不叨扰二位叙旧了,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芊芊这才看到?那一炉,刚燃尽不久的香。
一点猩红未灭,难不成……
芊芊也?忍不住摇头:“兄君,你又贪玩儿了。”
她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哪里不知道巫羡云的所作所为,必定是把这一切当成了游戏,而游戏胜利的标志便是——
营救她出宫!
记得小时候他们经常在王宫里举行游嬉的活动,兄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尤其是那种需要对时间进行精准把控的游戏,兄君几乎都是稳操胜券,他有极好的感知和反应能力,最擅长的便是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决策,精确地?规划资源分配、利用环境,来解决谜题、或是完成探索。
兄君身上?这种玩世?不恭、还有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能淡定如斯,是她学不来的。
从小到?大都很想戳破这种淡定试试看呢……这般想着?,她扯了扯外?衣,指尖突然如轻盈的蝴蝶一般直奔少年的面具而去。
就要去揭下那黄金面具,一窥他隐藏的神秘——
然而少年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敏捷,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面具的那一刻,他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侧身一躲。
轻巧地?避开了芊芊的“偷袭”。
手在空中划过一个?空荡荡的弧度,只能感受到?那流苏,如同?水流般从指尖逝去的触感,她抬眼,那耀眼的黄金面具,依旧稳稳地?戴在少年的脸上?。
她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笑,对他的反应速度感到?既惊讶又欣赏。
“芊芊。”巫羡云站得有些?远,他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还有无奈,“你又如此?。”
每次她都手痒,想要摘他的面具,但是每次都失败。
“唉!就不能让我看一次嘛。”
“这都多少次了,你还躲我。”她垂下眼,轻轻地?抱怨着?。
“一百九十二次。”他忽然说。
“什么?”
“你每个?月都要摘我面具两次,从八岁,到?十六岁,月月不落。”他的声音柔得像一缕风,“加上?今天这一次,刚好一百九十二次。”
芊芊看了看手心,并没有因?此?气馁,而是更加坚定地?说: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面具下的脸。”
少年微微一笑。他生着?一双猫儿眼,眼尾天生上?翘。
一双瞳子呈那纯净的蔚蓝色,静静注视着?女?子,如同?深海里起伏的潮汐。
少年突然长腿一迈,朝她走?来,一双蓝眼睛,迷死人不偿命地?朝她眨了眨:
“面具下的脸,只给……”
芊芊屏息。
“只给本君的新娘子看。”
他说完,满意地?看着?女?子一脸吃瘪的表情,忍不住肩膀一抽,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双手笼在袖中,长身玉立,乌黑的辫子随着?笑声在胸前轻轻地?一起一伏,他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身后是渐渐升起的朝阳。他的笑声如同?清泉般纯净,又像是夏日的阳光充满活力,随着?笑声的扩散,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就连那正?在与鸟儿缠斗的碧莹,也?松开了尖尖的牙,扭头看着?巫羡云,口中嘶嘶地?伸吐着?鲜红的信子。
芊芊歪头,瞧着?这样的少年,轻叹道:
“却不知谁有这个?眼福了,能成为我们英明神武的少祭司的未来娘子呀?”
巫羡云忽然止住了笑声。
他轻轻地?垂下了眼睛,那双蓝色的瞳孔,宛如潮起潮落的海洋,随时间的流转而明暗变幻。
少年的睫毛长而浓密,像是海浪的边缘,随着?每一次眨眼,轻轻拂过眼睑,若那海风拂过波涛,带起层层的涟漪。
慢慢地?,他抬起眼,目光轻缓地?落在了芊芊身上?,却又似乎穿过了她,投向了更加遥远之处,那温柔而明亮的深蓝色瞳孔,似在诉说着?潮汐的过往。
芊芊却在这一刻转过身,错过了巫羡云眼里这一丝情绪的变化?,她步伐轻快而急切,心思全然不在周围的人和风景上?,因?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兄君,快走?吧,还要去跟金肩她们会合呢。”
手腕倏地?被人攥住。
少年的指尖如潮水一般冰凉,在她回?头的瞬间,他嘴唇一抿,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
芊芊疑惑:“怎么了?”
阳光洒在少年的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脚尖一动,朝她缓缓走?近。
少年面具后的目光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她好奇地?探寻过去的时候,又垂下了眼眸。
他缓缓地?单膝下跪,动作优雅而流畅,膝盖轻触地?面,仿佛这是这个?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芊芊袖子下的手,目光低垂,专注而庄重。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有光芒在闪,芊芊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枚莲花尾戒。
“怎么把这个?带来了?”
她难□□露出惊讶。
巫羡云垂着?脸,沉默地?托起她的手,捏着?那戒指,缓缓地?推向她纤细的小指,抵达她小指的最底部。
须臾,少年的声音和微风一同?吹向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轻柔而悠长:
“莫要再把你的东西弄丢了,芊芊。”
莫要再把我,弄丢了-
雪花纷飞,寒风刺骨,一名惊羽卫从屋檐下的阴影中飞快步出,即将踏上?御书房的台阶。
寒意侵入骨髓,冷意如同?刀子般割着?他的皮肤,一片雪花在他玄黑的衣襟上?融化?,留下湿痕。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尽量使自己形容整洁,再去面圣。
惊羽卫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一股暖流迎面扑来,但御书房内的气氛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冷冽。
今年西北突降暴雪,房屋被雪压垮,田地?被冰封,牲畜无处觅食,人们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整个?地?区陷入了一片混乱和绝望,而皇帝此?刻正?与臣子商议赈灾对策,交谈已至尾声。
帝王左侧,从上?到?下依次是刑部侍郎魏观、钦天监项微与,以及各部年轻的臣子,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紧迫和忧虑。
皇帝修长的指节轻叩桌面:
“便依魏卿之策,速调国库物资,派遣军队与官员,即刻前往灾区,全力赈灾,救民于水火。”
魏观起身:“微臣遵旨。”
男人白衣金冠,长身玉立,清淡如水的目光缓缓扫过臣子们,最后才停留在惊羽卫身上?。
惊羽卫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跪在帝王靴前。
他凝重道:“属下无能,阖宫内外?都已搜遍,未能发现娘娘的踪迹。”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仿佛对这个?消息并不在意。
他冷漠地?挥了挥手,示意惊羽卫退下,准备继续商议朝政,誊写诏书。
惊羽卫犹疑一瞬,咬牙,终是再度上?前一步,声音低低道:
“陛下,娘娘体内尚存余毒未清……若是下月十五前还寻不到?娘娘,不能及时解开那蛊毒,恐怕……”
话未说完,皇帝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冷峻,如同?被霜雪覆盖的湖面。
他一沉默,屋内的空气便仿佛凝固一般,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就在惊羽卫头皮发麻,暗暗懊恼后悔于自己自作主张之时,皇帝平静的声音从头顶落了下来,带着?不容违抗的威压:
“去找。”
男人声线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但倘若细听,便会听出他声音里隐隐透出的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极力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感:
“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掘地?三尺,把整个?邺城翻过来。”
“也?要给朕把她找回?来!
第25章 025
025
屋内炭火燃得正烈, 驱散了许多寒意。
芊芊的?目光转过四周,落在墙角。
那里?放置着由?刻箭,以及多个陶瓷漏壶串联制成的?一个漏刻, 水从?漏壶的?上?部流入, 通过小孔稳定流出,便可计量时间。
这是兄君调整过的?。
兄君让她不要?着急, 等这漏刻里?的?水刚好流完,她就能见到金肩和翠羽她们了。
他把她带到这个烧着炭火的?屋子里?,然后就走了出去。
芊芊看到靠窗的?矮榻上?, 有干净的?衣物,方才吃了兄君给的?丹药,身?体?里?暖烘烘的?喉咙, 那股刀割般的?疼痛也荡然无存。
但身?上?湿漉漉的?着实难受, 索性?便解开衣裳换了起来。
衣衫簌簌声响起。
女子身?影在半明半暗中显得格外纤柔, 优雅。
衣服褪到一半, 露出一部分光滑的?肌肤, 手指轻轻触碰着衣扣, 随着最后一个扣子解开, 衣服缓缓滑落露出优美的?背部线条。
她的?皮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宛若细腻的?象牙。
一头长发浓密而柔顺,指尖轻轻地将一缕头发从?肩头拨到背后, 倏地一顿。
触着那冰凉的?长命锁, 还有那精致的?莲花纹路,芊芊有些愣怔。
她跟随春声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把这个取下来。
说不清是为什么……是太慌忙了来不及吗,还是。
罢了。反正也值点钱, 便当是路上?的?盘缠好了。
身?后忽然传来“咣当”,杯盘坠地的?声响。
芊芊一惊, 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却只见一抹高挑的?背影。
他似乎有些惊慌地转过身?去,乌黑的?辫子甩得飞快,上?边缀着的?银花银铃、还有那明亮的?星辰上?下起伏,闪得人眼花缭乱。
“兄君。”
她的?声音让他脚步顿住。
少年修长骨感的?手扶着门?框,背对着她,耳后一抹薄红喷涌,声音又低又轻:
“对不住。”
“我不知道你在……”
想?不到竟然被兄君看到,芊芊也有些尴尬,耳尖微微发热。
兄君虽是亲人般的?存在,年幼时也曾泡在一个水池子里?嬉戏,但如今大家都长大了,有了那男女大防,她还没有粗线条到当着一个异性?裸/露肌肤还能坦然自若的?地步。
赶紧系上?衣带。幸好她只脱了外衣没有露出隐.私。
“兄君你先别走,等等我,马上?就换好了,我有一些事要?问你。”
衣衫摩挲声再度响起,少年脸庞垂的?愈发低,几缕发丝扫过那黄金面具,雪白的?流苏摆动不已,红润的?唇紧紧地抿着。
少年忽然抬手,捂住了口鼻,压制住那呼之欲出的?、紊乱的?喘.息。
他耳朵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颈。
“兄君?”
他过了好久才应:“嗯。”
脚步声漫来,伴随着一缕桃花香气。
芊芊弯下腰去捡起那跌落在地的?杯盏,看着那滩清亮的?水渍,这似乎是兄君熬的?退寒茶。
放了高良姜、小豆蔻、丁香等药材,能养胃、助食、爽神,糟蹋了实在可惜。
“我想?问问兄君,关于亡国夏姬之事,你可有查到线索?究竟是谁给我和谢不归下的?蛊?”
巫羡云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呈现那通透的?蓝色,眼底的?神色稍稍清明了一些:“尚且不明。”
“这可如何是好……我似乎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症状。”
芊芊有些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和盘托出:“幕后之人真是阴毒,这蛊毒发作?起来,不仅令我心口剧痛,还渴望……交/欢。”
“兄君。”
她手搭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一抹颤意却传至指尖。
芊芊微感惊讶,抬手看了看,不是她在颤抖。那就是……
果不其然,少年肩背线条在轻微地耸动。
芊芊脸上?浮现一丝意外。
她暗自思忖:兄君身?为南照少祭司,向来洁身?自好,说不定长到这么大,连女子的?小手都没拉过……
方才不仅看到了她的?肌肤,还乍然听闻这般虎狼之词,一时承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眼下连转过身?来看自己都不敢了。
她一时有些进退两难,还有些愧疚之意,那本欲拍拍少年肩膀的?手又收了回来,只与从?前那般若无其事地笑道:
“也不知这毒发的?规律和其解法。自古巫医不分家,若是兄君的?话,一定有更好的?法子来帮助我解开蛊毒。”
“此毒……”巫羡云声音有些低,有些闷,“无法可解。”
“唯有……”
他话音未落,“砰”!门?被推开,一道身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金肩?”
这浑身?湿答答闯进来的?女子果然是金肩。
只见她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慌张,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芊芊惊讶地看着她,见她身?后空无一人,心中一惊,莫非是翠羽出事了!
金肩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她憋了憋,终于是忍不住,跪地道:
“王女!少祭司!”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极为紧张地看着芊芊:“请王女,与少祭司成婚吧!”
“……”
“……”
不止芊芊,巫羡云也是浑身?一震。
二人皆一脸震惊地看着她。
金肩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的?突然闯入和唐突的?建议,可能让气氛变得尴尬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
“王女,少祭司恕罪,是奴婢激动了。”
“可若王女相信奴婢,就听奴婢一言,为今之计,只有与少祭司成婚,您的?蛊毒还有您的?……才有法可解。与少祭司成婚,对眼下的?您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芊芊捏紧杯盏,眉头微蹙,盯着自己这个打小就性?子沉闷的?婢女,试图从?她的?脸上?解读出更多信息。
但金肩顶着那张木头脸,实在看不出什么蹊跷。
但她知道金肩并不是胡言乱语之人,遂并不生气,道:
“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金肩咬牙:“少祭司的?体?质独一无二……可解天下蛊毒!”
这一句更比一句震撼人心。
金肩的?意思,莫非是让她寻兄君……做那事?
“兄君,你听听她这话,莫不是也在水里?泡傻了,竟然……”
一扭头,却对上?少年复杂的?目光。
这样?一个平日里?以从?容和淡定著称的?少祭司,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默和紧张。
他垂着眼,目光紧紧地锁在芊芊身?上?,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
方才金肩和芊芊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刀割裂着他平日里?的?淡定。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自己的?冷静,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芊芊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向他走近,温声问道:
“兄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巫羡云想?要?后退,却发现后路已无,后背紧紧地贴住门?框。
他长睫交错,深蓝色的?眸光带着一抹颤意,视线无处安放,最后只能落在她小指那枚莲花戒上?。
他喉结滚了滚,开始说话,声音虽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很是坚定:
“我愿意成为你的?解药,芊芊。”
他低声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呼吸停住。
“好啊。”
芊芊说完便不管少年,去看金肩:
“翠羽呢。”
金肩也有些傻,好半晌才说:“翠羽刚刚在路上?遇到了她阿兄,让奴婢来跟王女说一声她很快就回来。”
是啊,翠羽阿兄曾在大觉寺出家为僧,只是,谢不归早已下达了那屠杀寺庙的?指令,难道还有僧人藏匿寺中不肯离去吗?
不禁想?到方才在河边见到的?和尚。
巫羡云亦是僵着没动。
是他的?幻听吗?她刚刚说什么……好?她这是……答应了吗?
“你方才说好,是要?与我成婚的?意思吗?”
金肩低着头,鼻头有些酸楚。
她从?未听过少祭司的?声音似这般小心翼翼,这般卑微可怜,仿佛不敢打破眼前的?美梦一般。
他是祝将军最得意的?弟子,是大权在握的?圣坛首领,更是南照唯一的?神职继承人,与王族共治国事的?存在。
自信张扬,狂放不羁的?少年,性?子更是与王女如出一辙的?明媚热烈。
两个人并肩走在太和城的?那几年,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人人都说他们佳偶天成、珠联璧合
谁知,会?出现后来那般的?变数。
巫羡云屏住呼吸,却听她若无其事道:“兄君不是说面具下的?脸只给新娘子看吗?”
她明媚一笑:“那成为兄君的?新娘子,不就能看到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啊你……”
巫羡云倏地一叹。
“金肩,”他下达指令,“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待金肩领命退去,他忽然一撩衣摆,再度在她面前屈膝,伸出手,按在了她的?脚踝上?。
那里?被锋利的?水草和岩石割开了皮肤,细碎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
“疼吗?”
芊芊弯腰按在他的?手腕上?,是安抚而非制止,笑了:“这点疼算什么,我还受过更疼的?呢。”
巫羡云抿唇不说话了。
“是我没保护好你。”
女子纤细的?脚踝上?,有一枚淡红色的?蝴蝶印记,他指尖轻轻拂过,带着颤意。
他见过这双小巧雪白的?脚只戴一串铃铛雀跃地走过春溪桥下,红色胎记如蝴蝶一般追逐着她的?裙摆上?下纷飞,说不出的?灵动好看。
也见过这双脚踩着金缕玉鞋,高贵无双,步步生莲,走向高高的?祭台。
最后更见过那金黄赤红的?火焰自她惨白的?趾尖舔舐而上?。
“芊芊,还记得我为你表演的?那一出眩术么。”
“是为我表演的??”还以为是为了赚钱呢……
“嗯,从?始至终都是为你一人。”
破茧成蝶。
他声音很轻:“以后不论?发生什么、经历什么都不要?忘了……我为你奉上?的?这场演出。”
有那样?一个远道而来的?少年,在默默地给予你力量,守护在你身?侧。
巫羡云取出药瓶,为她脚踝细致地涂着膏药,他声音又低又哑:
“我有时觉得世界的?规则就是你脚边的?涟漪,而我是那随水逐流的?石头,不论?我怎样?努力,都追不上?你的?脚步。”
“这一次,芊芊……”他的?声音里?竟有一抹酸楚,“等一等我好吗?”
芊芊说:“兄君,你这一次不是在玩了吗?”
巫羡云捏住她脚踝的?指尖猛地一僵,抬头缓缓地对上?了她的?视线,蓝眼睛一眨:
“你觉得我在玩?”
芊芊感觉他好像要?碎了。
她心口一疼,一下子有点慌乱,解释道:
“我以为是以前我们玩过的?某个游戏……就是在规定时间内让我说出某个字、某句话就算是赢了。”
难道不、不是吗?不是她说出愿意嫁给他,他就赢下这场游戏了吗?
“兄君,我本来想?让你赢,让你开心一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像适得其反了。”
面具后,少年那双噙满泪的?蓝眸注视着她,宛若海水倒灌,无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悲伤。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这么难过的?眼神?
这不像他。
他最爱笑了,不是吗?
芊芊忍不住抚上?他的?眉眼,却只触到冰冷的?金属表面,羽毛凸起的?浮雕更是刺得指尖生疼,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隔绝了他柔软的?内心。
他眼中的?泪水并没有落下,而是静静地停留在那双清澈的?蓝眸中,仿佛等待她这一个温柔的?触碰已久。
里?面蕴藏的?情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在她的?抚摸下轻轻垂下了头。
芊芊喃喃:“为什么……兄君,我竟有些看不透你?”
“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像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
谢不归是,金肩是,现在就连巫羡云,也是。
半晌,只听少年低柔的?声音传来:“或许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是请相信——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背叛你。”
“我的?阿满。”-
深夜,僧庐外,不远处的?树林中。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少年冷幽幽的?声音响起,宛若那鬼魅之语,他修长骨感的?手中把玩着一枚银铃,倏地掷出,精准无误地打在靠近之人的?膝盖上?。
金肩膝盖一痛,不禁跪下,咬牙道:
“少祭司。”
“奴婢只是不忍见少祭司这般自我折磨下去。”
她知道少祭司留了力道,否则以他的?本事那枚银铃早已穿过她的?胫骨而出,自己这条腿必然残废。
少祭司终究是不愿看到王女伤心的?。
即便被他这般惩罚,金肩依旧不认为自己撮合二人有何错误:
“王女身?中之毒,这世间除了大魏皇帝,确确实实只有少祭司一人可解了不是吗?”
巫羡云眸光一闪:“我并不想?她是因为这个,才答应……”
“少祭司,您为何不能自私一点?您明明爱慕王女多年,却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您想?要?的?吗?”
巫羡云不再言语。
他背过身?,红衣在昏暗的?树林间如一团死赤,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那座祭台。
祭台上?蒙着红布,静静地伫立在一片被月光轻抚的?空地上?。
台上?摆放着几支蜡烛,火光在夜风中摇曳,散发出神秘而温暖的?光芒。
风吹起少年红色的?衣袖,他脸上?的?黄金面具在火光下闪烁着微光。
今夜,他将进行最后一次卜卦仪式,以求得天意的?指引。
巫羡云在祭台前跪下,双手合十?,低声念着古老的?祷词。
金肩只觉传进耳畔的?声音干净而有力,如同照在哀乐湖畔的?第一缕月色。
祷告完毕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对银铃铛,轻轻摇动,清脆的?银铃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仿佛是与天意的?对话。
接着,他拿起数截森森的?动物骨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将骨头轻轻投掷在祭台前的?平地上?。
骨头落地的?瞬间,巫羡云倏地睁开眼睛,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的?位置和排列。
看罢,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少祭司。卦象……还是没有改变吗?”
金肩盯着地面,忍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少祭司在王女十?六岁生辰那一年,便违反过圣坛的?规定,为王女卜过一次命数。
那一次,卦象显示,王女的?命运,与南照国运紧密相连,却又呈现出一种?悲剧性?的?对立。
如果王女的?命运走向死路,则国家将得以保全。
反之,若南照灭亡,王女却能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而这存活,也仅仅只是肉.身?的?存活,对于王女而言,若是国破家亡,跟死去也没有什么差别。
少祭司亦是不信。
连卜三卦,却,卦卦不得生。
这样?险恶的?天意,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破局?
少年再度跪倒在祭台之前,红衣铺开,如溅射的?血液,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突然间,少年的?身?体?一阵颤抖,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祭台,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殷红的?鲜血。
血滴落在他那鲜红的?长袍上?,宛若盛开的?彼岸花。
他面具后的?脸变得煞白无比,一双蓝眸却倏地燃烧起一丝不羁和不屈的?火焰。
金肩担忧道:“少祭司……停下来吧,您的?身?体?就要?支撑不住了。”
巫羡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一年,大巫严厉的?训诫:“自古以来,天机不可泄露,窥探天意者?必遭天谴。天意如丝,凡心若触之,必遭折寿之厄。此乃天道循环,不可违逆之理。望吾儿?今后,谨记。”
少年苍白的?指骨,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银铃,他低低地,带着点执拗般一字一句说:
“我心所向,天命亦可改!纵使天意如刀,我亦要?以血肉之躯,为她劈开一条生路——”
“哪怕是与天地为敌,吾也要?将这宿命的?锁链,一一斩断。”
为她,逆转命轮,重塑乾坤-
夜,皇宫
宋娇蕊走在甬道上?,小心护着怀里?的?东西。
天儿?是愈发冷了,从?两侧不断吹来的?寒风,拂动她这一身?稍显艳丽的?纱衣。
眼看即将要?抵达目的?地,她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摸了摸鬓发上?的?朱钗,确保都妥帖无误,再款款步入。
如今那郑兰漪闭门?不出,宸妃又失踪无讯,陛下身?边空虚无人。
若她能……近身?伺候,封妃岂不指日可待?她必须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才是。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陛下喜静,外间只得一个小内侍把守。宋娇蕊若有似无往里?瞥了一眼:
“陛下这么晚了还在处理政务?”
内侍低头道:“宋女使,陛下说了,不许外人打扰。”
“奴婢是奉太皇太后之命,来给陛下送暖身?酒的?,”宋娇蕊拔下一枚金簪,塞进内侍的?手中“公公行行好,便让我进去吧?”
“既是太皇太后之令,”内侍一板一眼道,“请容奴才通传一声。”
宋娇蕊却是耐心全无,一把推开他,径直穿过书房的?门?扉,跨进御书房。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一袭便服的?身?影。
他宽衣博带,袍服如雪,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衬着一张白玉雕琢的?容颜。
脊背笔挺,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桌上?堆满了奏折和文书。
修长的?手执着象牙白的?笔杆,蘸了朱砂的?笔尖在纸张上?轻轻划过,神色专注。
似是觉察到有人的?靠近,男人从?奏折上?拔/出视线,眸光清冷地看来。
“陛下……”内侍跪地,惶然。
谢不归皱了下眉,道:“退下吧。”
内侍连忙躬身?告退。
男人审视的?目光投来,宋娇蕊忍不住微微低头,须臾,又鼓足了勇气抬起眼眸,与皇帝的?目光对视。
她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袅娜上?前,走到了书桌旁,细声道:
“陛下,熬夜伤身?。您可要?仔细着身?子,切莫累着了。”
她一边说,一边自怀中取出一杯酒……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在了皇帝的?书桌上?。
酒水在杯中泛着深红色的?光泽。
……鹿血酒。
接着,她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同心结,那是她亲手编织的?,线条细腻,结法复杂。
皇帝的?目光在鹿血酒和同心结上?停留片刻,眼中情绪不明。
宋娇蕊双手呈上?那枚鲜红的?同心结,一双媚眼如丝,闪着水意,在暧昧朦胧的?烛光之中大胆地瞧了男人一瞧。
又略略低垂下去,语带羞涩道: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谢不归在桌上?轻叩的?指尖蓦地顿住。
他低声说:“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声音轻柔,低哑,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没、没问题啊。
千千。
似那灵光一闪,宋娇蕊猛地想?到……
那胆大包天当着皇帝的?面,与贼人勾结,私逃出宫的?宸妃,闺名不正是那——
芊芊?!
她抬头,对上?男人那双昳丽至极,却隐隐压抑着暴怒的?眼。
第26章 026
024
翌日, 巫羡云站在窗边,目光凝视着窗外的天空。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 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雪所笼罩。
想不到, 从昨夜开?始,邺城便开?始天降大?雪。这样?极端、且变化莫测的天气?, 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
“等城里?戒严不是那么严了,我们再走。”
巫羡云回头,看着围坐在火炉边的芊芊和金肩。
芊芊素手?舀起一勺热酒, 倒进那碗中,轻轻“嗯”了一声。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尽管外面风雪肆虐, 但在这间温暖的屋子里?, 他们找到了暂时的避风港。
“小主人, 小主人, 今儿晚上我们吃古董羹吧!”
门外, 洒落一地欢快的笑声, 满身是雪的翠羽推门而入, 一双眼儿亮晶晶的,如?同小狗一般。
她高兴地说:
“方才?奴婢在地窖里?可发现了牛肉、莴苣、白菜、豆腐、草菇,辣椒、大?蒜、花椒什么的都有呢……哎呀, 这里?还有酒哇。”
“狗鼻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巫羡云抱着手?臂,身子向后倚在窗边,面具后的一双蓝眼睛漾着笑意。
翠羽撅起嘴儿:“嘿嘿, 少祭司肯定会答应的,对不对?不是翠羽想吃, 是小主人想吃哦。”
“好啊,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顿吧。”芊芊呡了一口热酒,身子暖了起来,她托着腮帮,目光穿过?窗外飞雪,似乎抵达了某个遥远之处,轻轻地说:
“也不知道阿母在做什么。”
翠羽抽了抽鼻子:“奴婢也好想见到王上啊……”
她一转头,“咦,金肩,你这是……”
“奴婢在给?王女绣盖头。”金肩拘谨地坐在凳子上,捧着一块红布,翘起个兰花指,一板一眼地说。
翠羽捧腹大?笑,“哈哈哈,绣,你绣盖头?绝了,绝了!女张飞也拿起绣花针了。”
“等等……什么盖头?!”笑完她才?反应过?来。
金肩:“王女要成?婚了。”
芊芊挑眉:“不是,我同意了吗?”
翠羽大?惊失色道:“不行不行,翠羽不要小主人成?亲。成?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小主人成?了一回亲,命都差点丢了。不行不行,”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金肩说:“男方是少祭司。”
哈?
“少祭司?大?美人少祭司?”翠羽猛地扭头,眼儿亮了,“那我要给?我阿兄发请柬,发喜糖!”
巫羡云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行了,别胡闹了,你金肩阿姊同你说笑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金肩有些警惕,放下绣活儿,按住腰间佩剑,朝那门缝往外看去。
“是个……和尚?”
门打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芊芊昨天在河边见过?的和尚。
对方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每走一步,身上的雪粒子便簌簌往下落。他中年样?貌,目光慈和,看上去是一位浸润佛法多年的禅师。
他身后则跟着一个小和尚,年纪尚轻,模样?儿俊秀,紧随着禅师的步伐,踏入屋内。
翠羽看着小和尚,叫了一声:“阿兄!”
小和尚朝她眨了眨眼。
芊芊亦是有些惊讶,这小和尚竟然是翠羽的兄长?
居然不曾还俗,甚至胆大?包天地滞留在这邺城中……她的目光落在禅师身上,暗暗心?想,能躲过?天子灭佛杀僧的屠刀,必是那世外高人了。
“施主,久等了。”禅师掌心?竖立,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慧心?。”
“弟子在。”
师父有命,小和尚立刻严肃起来,捧着一个红木盒子走出,木盒中放有一表面不规则的球物,似乎是一颗果实。
“此前,大?觉寺遭逢大?难,承蒙施主庇佑贫僧及小徒一命,贫僧自当投桃报李。施主向贫僧询问?的药材,已经有了眉目。”
禅师安静地看着巫羡云:“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植物,花期长达一千年,它的果实则需要再过?一千年才?能成?熟。能够作为药材的,仅仅只有它的果实。也正因此,此物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众人目光不禁被那木盒里?颜色黯淡的果子所吸引。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才?得一果……
“传闻三千年前,那位一统天下的神宗皇帝麾下,有一著名的方士,为神宗遍寻仙药,那些神乎其神的仙药之中,便有这——‘道寻常’。”
它的名字,竟然唤作——道寻常?
恍惚间,似有谁在耳边轻喃:“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倒是个有意境的好名字。”芊芊轻轻道。
“正是。人人都说它能治愈世间百疾,更能消解所有剧毒,使人延年益寿、容光焕发。然而,由于?其漫长的生长周期,很少有人能够亲眼见到这‘道寻常’的真容。”
一股淡淡的药香倏地传来,那味道极为熟悉,似乎一直刻在脑海深处一般,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闻到过。
芊芊皱起眉头。
此时,僧人却投来视线,开?口道:“祝娘子,你我又见面了。”
“又?”
对方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贫僧识得施主,施主却未必识得我。”
芊芊起身朝他行了个礼:“敢问?法师尊姓大?名?”
禅师目光如?深潭般沉静,他缓缓地回答:
“贫僧不问?世事,不涉红尘,俗名早已舍弃,在这世上,唯有一个法号,名为空见。施主唤贫僧法号便是。”
他摇了摇头:“贫僧虽有‘道寻常’,却仅仅只有它的一半。此物唯有合而为一方能发挥其真正的效用。它的另一半……”
“另一半在何处?”
翠羽不禁面露急切,若是能找齐这果实,小主人中的蛊毒便能解开?了!
“在宫中。”
“什么?”翠羽一下子蔫了,“难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还要灰溜溜地回去吗?”
芊芊一脸若有所思。
翠羽忙道:“小主人你可千万不能回去了,您忘了您当时挟持郑娘子时,那谢郎君的脸色啦?您伤了他的心?上人,他此刻一定想着怎么抓您回去,狠狠地折磨呢。”
芊芊看着禅师:“空见法师不若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翠羽脑袋瓜子装不了太多事,一想到那香喷喷的古董羹就什么都忘了:“是啊是啊,法师,阿兄,留下来尝尝翠羽的手?艺吧。”
入夜时分,风雪停了,空见法师却突然要走,任凭翠羽百般挽留,也推辞说不便久留。
问?及缘由却说是有仇家追杀,似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芊芊不禁摇头。
怎么她遇到的这些人个个都像是身世不凡,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却也不好强留人家,默默地送别了这对师徒。
吃古董羹味道太重,屋子里?又闷,他们便趁着风雪停了,月光大?亮,将桌椅和炭火挪到了僧庐外的一片空地之中。
酒足饭饱,芊芊笑着看向身侧的红衣少年:
“兄君可还记得八岁那年,你教我唱的那首歌?”
翠羽插.嘴说:“奴婢记得,奴婢记得。”
她举起一只手?,自告奋勇:“是这么唱的……咳咳。翠峰连绵,云雾轻柔,溪水潺潺,山花烂漫,月照山川,星河闪烁。成?双成?对,情深意长。天地广阔,我心?悠扬……”
“得了吧你,没一个字在调上的。”
金肩那张木头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嫌弃。
翠羽重重捶了她一下:“阿姊!”
仿佛回到了在太和城,无忧无虑的时光。
翠羽来缠芊芊,委屈死了:“小主人你快帮我说说她呀。小主人,你来,你来唱一首,让这个臭金肩开?开?眼。”
芊芊失笑:“我也五音不全呢。”
“王女歌喉如?天籁,当然不能轻易在这山野之间展露。”
“……”芊芊诧异地瞥了金肩一眼。
关键是对方表情极其的严肃,认真,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芊芊扶额,她这两个侍女,真是……
就在这时,少年不知从何处折下了一枚叶子,轻轻地放在唇边,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垂着眼缓缓地吹奏了一支南照广为流传的小曲儿。
叶子在唇边颤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声音宛若山涧般流淌在空气?中,简单而纯净,似能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
树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月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银光,勾勒出少年的身影,竟是格外孤独。
看着他,芊芊不知怎么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她见过?了好多次,在那些她不知道的岁月里?。
突然间,如?被什么噬在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难道是蛊毒又发作了?
她不自觉满斟了一杯酒,抬起杯盏一饮而尽,想借酒意来麻.痹这股疼痛。
翠羽和金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俩人脸蛋儿红扑扑的,彼此头靠在一起睡着了。
翠羽还在那吧唧嘴:“吃,要吃肉。哎呀,金肩你个木头别跟我抢。”
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那悠扬婉转的曲音。
这一刻,芊芊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温暖,脸上不禁流露出深深的笑意。
雪花飘落在女子弯弯的月牙眼中,显得极为纯洁无瑕。
这样?一个鲜妍生动的笑,像是一缕阳光穿透阴霾,生生地闯进那双嗔黑的眼眸之中。
不远处的山坡上,男人衣若雪飞,宽肩窄腰,容颜似冰雪雕成?,宛如?一位从天而降的神祇,俯瞰着这温馨的一幕。
惊羽卫跪在他身旁,道:“陛下,可要属下将宸妃娘娘请回来?”
“朕何时说过?这一趟是为她而来?”谢不归淡哂。
“走罢。”
留下那惊羽卫,与同僚面面相觑:“就、就这么走了?”
然而那抹高大?的背影毫不拖泥带水,大?步朝着林中走去,雪白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极为冷漠疏离,从容不迫。
似乎并不在意宸妃娘娘与旁的男子相谈甚欢。
更仿佛前一刻听到她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微服出宫,不出一个时辰便抵达此处的男子,从未存在过?。
……
“陛下。人已擒获。”
惊羽卫压着一人,跪倒在谢不归身前。
蓑衣,斗笠。
赫然是不久前与芊芊打过?照面的,空见法师!
谢不归居高临下看着脚下人,沉默须臾。
“父亲,好久不见。”
谢明觉终是低低一叹。
他抬起头来,嘴唇一颤,吐字:“净生。”
……
周围树木高大?,它们的枝条被雪压弯,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噗呲!”
谢不归一剑刺进谢明觉的腹部。
血如?泉涌般喷了出来,洒在他早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脸、身上。
因为是第三剑,谢明觉脸上那扭曲的痛楚早已麻木,他那尚未熄灭的眼睛里?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以及怜悯,看着他的儿子。
这个如?今已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咣当”!
谢不归丢开?长剑,喘.息着转过?头,长长的睫毛挂满了血珠,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湿红。
倏地,他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林子外,有一抹蓝色身影。雪白面孔,一双写满惊惧的眼与他对视。
明明片刻前,那里?面满满绽开?的都是干净的笑意。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一缕风雪,拂过?颤抖的指尖,芊芊倏地惊醒。
不过?出来吹吹风醒醒酒,却意外目睹这凶残的一幕——
芊芊脸上的震惊和恐惧交织,心?跳加速,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
男人高大?的影子一晃,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步子一动,忽然踩着月光,朝她走来。
想都不用想,芊芊扭身就跑。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不断朝前飞奔着,脚底下的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颤抖。
不,不,谢不归怎么会在这里??
一定是眼花看错了,一定是的。
他竟然杀了空见法师,他竟然杀人了!
芊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他连一个无亲无故的禅师都能杀害,更何况是曾伤了他挚爱的自己!
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谢不归看到她竟然又当着他的面跑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随即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他的脚步在雪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白色的雾气?。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还要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你也觉得我脏……连你也觉得我脏对吗?
芊芊跑着跑着发现不对劲,不,不,不能朝这边跑,金肩她们还在那里?,不能把谢不归引过?去。
于?是她脚尖一转,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边跑边回头,只是这一回头悔得她肠子都青了。
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魂飞魄散——
追、追来了!
她发誓这一幕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画面没有之一了,那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如?同厉鬼一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步子跨得极大?,腰间环佩叮响。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越缩越短,他的脸也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上细细密密的血珠。
芊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跑得更快。
“唔!”
脚踝倏地传来一阵刺痛,她摔倒在地,裙摆散开?。
不顾那股钻心?的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一道身影倏地如?雪豹般扑来,将她扑倒在地。
身后是厚厚的雪地,不是很疼,然而与这样?高大?的身子骤然相撞,也撞得她脊背发麻,眼冒金星。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只见他半张脸都是血,另一半却如?白玉那般晶莹细腻,还有微微的汗珠,如?同佛龛里?的神像受到玷污,实在是又凄艳又诡异。
他把她扑倒在雪地上,重重地喘着气?,呼出的白雾带着若有似无的薄荷味,扑到她面上。
男人冠斜了,发散开?,如?蔓如?织又如?罗网,倾泻在她身上。
一只修长的手?抬起,缓缓撩起挡住视野的发丝到脑后,使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暴.露在芊芊眼底。
谢不归形状优美的薄唇微动,看着她轻柔地说:
“跑啊。爱妃怎么不跑了。”
他漆黑的视线宛如?利刃,钉在她的四肢上,令她惊怖欲绝、动弹不得。
恐惧犹如?瓢泼大?雨,顷刻将她从身到心?,浇了个透。
第27章 027
027
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 融化?在她?的皮肤上。
芊芊猛地打了个哆嗦,不?仅身体冷,心更冷。
她?甚至都不?敢跟身上的人对?视。
“咔嚓。”
耳边传来一声?像是枯枝断裂的声?响。
随着那一声?脆响, 他?们所处的位置开始迅速塌陷。
原来他?们二人身下的这片雪地看似平静, 不?过是白雪掩盖了枝条,底下其实藏着一个陷阱!
千钧一发之际, 谢不?归反应极快,将女子柔软的身躯紧紧抱入怀中。
他?抱她?入怀,随即如同雪豹一般敏捷地调整了姿势, 轻巧地跃往一旁。落地一刹,男人满头乌黑的长发在风雪中完全散开,华丽隆重地倾泻了俩人一身。
芊芊下意识紧搂住他?的脖颈, 紧闭着眼, 然而不?过片刻, 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冲进鼻腔。
脑海中警铃大作。
这可不?是什么英雄救美。
这是阎王爷的怀抱!
她?立刻松开手, 挣扎着从他?怀中跳出来, 拔腿就跑, 谁知刚踏出一步, 身后便?传来男人低沉的怒吼。
“别?动!”
然而已经晚了。
脚下一空。
这一刻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又好像什么念头也没有。
身子再度被裹进一个怀抱,他?的手臂紧紧勒住她?, 像是藤蔓紧紧地缠绕。
风声?雪落声?, 众人的惊呼声?似乎都已不?存在。此时此刻,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和?他?的心跳。
是多久以前……
也曾有过这样的画面。
那年他?衣若雪飞, 策马而来,接她?入怀。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 看到满天飘落的花瓣。银色的梨花在月光下飞舞,宛若落雪一般。
恰如此刻,漫天飞雪。
撞入那样一双惊艳点漆的眸,视线相缠的一瞬。
与多年前,相同的悸动。
身体比记忆,更能铭刻当初的感觉。这感觉是她?对?生命美好最?初的体验,深入骨髓,密不?可分。
就好像不?知不?觉回到了命运的起?点……
直到一声?低吼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响:“你宁可寻死也不?愿跟我服软?”
芊芊这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他?们落下来的似乎是一座小型悬崖。
大约与她?当初跌落高台的高度,差不?了多少。
谢不?归怒斥完她?后,便?闷哼一声?歪倒下去,腰际有渐渐濡湿的痕迹。
一股新鲜的血腥味飘了过来
芊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抬起?掌心一看,一抹鲜红刺目。
他?可能也许大概是撞到了一块石头,却仍有余力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怒火:
“你为了摆脱朕,连跳崖这种事都干的出来。”
“……”
该怎么解释她?根本不?是寻死。
而是晚上天太黑了,没看清旁边就有一座悬崖。
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找了一个奇差无比的落点!
但谢不?归眼下的状态似乎也听?不?进她?的解释,他?脸色苍白,又夹杂着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剑似的长眉拢起?,漆黑的目光紧紧钉在芊芊身上,仿佛想用视线化?为锁链,把她?牢牢固定在身畔,不?愿她?离开半步。
芊芊别?开脸:“能不?能别?盯着我看。”
她?开始观察周围环境。试着起?身,脚踝倏地一阵刺痛,她?失了平衡栽倒下去,好巧不?巧砸在谢不?归的身上。
他?闷哼一声?,却伸手扶住了她?的腰,“你就不?能好好待着!”
芊芊干脆也不?动了,看这悬崖底下空间?封闭,只能从上边出去。
只是,他?们一个“瘸子”。一个半身不?遂。
要怎么上去?
她?心中烦闷不?已,一转头,又对?上了谢不?归乌黑的双眼。
他?就没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过。
眼睛长在他?身上,芊芊也没办法给他?挖出来,只能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她?好像很不?客气。
芊芊想了下,抬手抓住他?的衣领,逼近他?的脸低低说:“快说,你应该知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吧……”
她?另一只手在他?脖子旁比划着,做出威胁的动作。
然后她?就看见谢不?归脸上那抹红晕更浓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长睫毛像是云雾那般围拢着眼睛,瞳仁很大也很黑,干净得像是浸润过月光的玉石。
平心而论,他?实在是生得好,不?然当初也不?会迷得她?晕头转向。
“最?烦言而无信的人,”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忘了。”
——陛下,我们重新把那个孩子生一遍吧。
——请陛下,宠幸臣妾吧。
“……”
芊芊没想到都这样了他?还?惦记着跟她?生孩子这种事,震惊非常:
“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
她?怜悯地看着他?,“回头记得找郎中看看。”
他?倏地掀起?浓睫,眼神像是刀片那般嗖嗖地飞过来,一瞬之间?,锐利光华,生动潋滟至不?可逼视。
在她?不?卑不?亢的回视之下,又偏了偏脸,缓缓地合上眼帘,浓睫在眼下投出阴影。那一抹红晕在他?脸上更加明显。
他?压抑在喉咙里的闷喘声?更加明.显,呼哧呼哧,似气得不?轻。
“陛下——陛下!”从上边传来惊羽卫焦急的呼唤。
声?音在空空的悬崖底下回荡,震得枝条扑簌簌的,又是一团雪落下。
“别?喊了,再喊你们陛下要血尽而死了。”芊芊拂开肩上的雪。
上边人静了静。
“还?请宸妃娘娘暂时照顾陛下,”那声?音沉重道,“属下这就带人接应,稍等!”
芊芊不?由得再将视线投向男人。
他?虽然长得和?风细雨,五官精美堪称秾丽,性子却极硬,大约是那军队里历练出来的,伤再重也不?吭一声?。
她?缓缓问:“你为什么对?空见法师动手。”
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芊芊头皮还?有些?发麻,好端端的和?尚都快变成糖葫芦了,流那么多血不?会死了吧。
她?还?记得他?灭佛杀僧是为郑兰漪,人人都说当今天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这一怒,也怒的太久了吧。
就连路边遇到的一个和?尚都要赶尽杀绝。
她?忍不?住道:“是不?是人家剃个光头,都犯了皇帝陛下您老人家的忌讳啊?”
他?淡哂:“你懂什么。”
在她?没好气地看过去时,又轻轻地垂下眼睛,抿唇道:
“他?是我生父。”
谢不?归脸色不?好看,隐隐的不?愿提及往事。她?皱眉。成婚那几年他?也确实很少说家里人的事。
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童年过得不?是很好,想必是过过穷苦日子的。若他?从一开始就生在炊金馔玉的谢家。
种桑养蚕、宰羊剖鱼、木工编织、行商坐贾……
她?相信换作那位谢家的嫡出公子,定然不?会似谢不?归这般精通,仿佛是那与生俱来的技能。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他?真正的身份毫无察觉。
他?伪装得太好了。
谢不?归性子疏离,不?爱集会,喜爱独处。
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哪怕是对?枕边人的她?,他?都很少表达自己的情感。
而这无不?指向一个答案——他?年幼时曾被亲人抛弃过。
她?曾经心疼过这般的他?,今时今日却只是冷静地端详,试图找到这个无坚不?摧的男人的破绽和?弱点。
“所以,你,弑父?”
因为这个生身父亲的存在,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吗?
《大魏律》中,弑父被视为极其严重的罪行,被归类为“十恶不?赦”之一,是十恶的大逆罪,通常会受到极其严厉的刑罚。
但因为他?的身份,所谓的刑罚,又变得轻飘飘不?值一提。
这般严苛的律法仅仅只束缚平民?,却不?针对?皇族,更何况是拥有至高权位的帝王。
谢不?归终于意识到,面前的人,在对?他?进行道德审判。
皇帝被视为天子,即天意的代表和?执行者。他?的权力不?容侵犯,他?的意志便?是国法。
若是有人敢质疑天子的行为。
他?可以砍了他?们的头。
可是现在。
他?只想听?她?的声?音,听?她?多跟他?说几句话。
他?都好久没听?她?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了。
谢不?归沉默着。
“你哑巴了?”
芊芊忍不?住去掐他?的脸,手下的皮肤烫得惊人,明明看起?来是那么苍白的脸。
“夫人。”他?忽然低喃。
一声?“夫人”,让芊芊的手僵在那里,男人眉目清冷如雪,像是要融化?在她?掌心中了。
“我好难受。”他?从喉咙里吐出低低的这么一句,又轻轻地垂下了眼眸-
一抹红色身影,静静地立在高处。
那你追我赶的一幕,早已被巫羡云尽收眼底。
在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广阔田野上,她?在雪地中奔跑。
黑色长发在空中飘扬,蓝色的裙摆在风中舞动。宛如一只轻盈的蓝蝶。
又像是纯洁的蓝色蔷薇。
裙摆的每一次摆动,都是花瓣的绽放。
如此想着,他?抬起?手来。
一缕月色潜入少年的掌心,化?作一束蓝紫色的蔷薇,在他?手中绽放,如真似幻,艳丽无匹。
可不?过转瞬这朵蔷薇便?枯萎衰败,从花蕾到枝叶都覆上了厚厚的冰霜,就连枝条上的尖刺,都化?为小小的透明的冰锥。
他?低低喟叹一声?,袖口下的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那冰应声?而裂,从枯萎的蔷薇花中钻出细细的藤蔓,绿意盎然,死而复生,重新在顶部生出一朵淡蓝的,小小的花骨朵。
“少祭司,您的眩术愈发出神入化?了。”金肩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赞叹说。
巫羡云盯着那朵花,目光专注地呢喃:
“我对?你倾注了无尽的爱。我多么希望,你能焕发新生,绽放得更加灿烂。”
金肩亦是看着那朵蔷薇:“可是猛虎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
巫羡云苍白一笑:“原本有这俩日的相处,与我而言,已是足够……”
“金肩。”他?似终于下定决心,道,“我要陪着她?。”
“您忘了卦象所说……”金肩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您入此局,会不?得善终的。”
“那就不?得善终好了。”
他?小心呵护着那花骨朵,不?让它被风雪摧残,温柔轻笑-
“陛下!娘娘!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别?急着请死了,先给他?止血吧,”
芊芊淡淡瞥过男人身下那被血浸红的雪地。
他?那般过人的体质,虽不?至于血尽死掉,但是这腰……
伤在这个地方,芊芊忽然有些?幸灾乐祸。
大概是她?太幸灾乐祸了,那双黑色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他?大爷般的朝一瘸一拐走?到一边的芊芊,招了招手:
“宸妃。过来替朕包扎。”
“……”
芊芊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身旁惊羽卫的数量和?体型,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她?给他?包扎,动作并不?算轻,指尖时不?时戳到他?的伤口。
男人忍得颈上青筋暴起?,青蓝色血管犹如蛛丝那般遍布,洁白的皮肤被汗水洗过,透着釉一般的光泽。
她?心如止水给他?包扎着,脑袋却被人给碰了一下,似乎是谁撩了一下她?垂下来的发丝。
抬头,谢不?归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玉白指间?拈着一截枯枝,道:
“有脏东西。”
这时候洁癖犯了。也不?看看自己身上什么样子,一身血啊泥的,还?有功夫来嫌弃她?。
一个简单的触碰,谢不?归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满足。
看着触手可及的她?,又是亟待填满的空虚,他?不?禁开口道:
“跟朕回去。”
芊芊给纱布打了个结,平静地看着她?。
“你,并未摘这长命锁,”谢不?归视线落在她?白皙的颈间?,声?音里压抑着什么,“也是盼着朕来寻你,对?吗?”
原来她?刚才弯腰,这长命锁自衣襟间?坠了出来,恰好落进他?的眼中,竟让他?误会这一场出逃,不?过是她?欲擒故纵,企图激发他?的爱意和?占有欲……
倒也算正中下怀,芊芊漫不?经心道:
“郑娘子怎么办?“
谢不?归一怔,沉声?道:“她?不?是问题。很快……”
芊芊打断道:“跟陛下回宫,可以。但是我接受不?了二女共侍一夫。”
“陛下一天不?能妥善处理郑娘子之事,便?一天,不?能踏入我房门?半步。”
“如此,陛下可能做到?”
离得最?近的惊羽卫蓦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前面因那情蛊,要为宸妃守贞,已是惊世骇俗,做梦都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向天子要求这一世一双人的忠贞。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分明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桥段-
太诡异。
这一幕实在是太诡异了。
惊羽卫恨不?得自抠双目。
男人往那一站,肩宽腿长、器宇轩昂,衬得这荒芜山野,都多了几分明堂高旷之气。
前提是,不?被一个婢女用剑指着的话。
另一个婢女则满脸害怕,躲在那红衣少年身后,一边招手一边呼唤:
“小主人你没事吧,快过来,快到少祭司身边来。”
蓝衣女子却不?曾闪躲,走?到二人中间?,屈指弹了弹剑身:“金肩,退下。”
剑缓缓落下。金肩低头退了下去。
“这是臣妾的兄君,巫羡云。”芊芊道,“兄君,这是陛下。”
一个称谓也能窥见的亲疏远近,兄君,她?的至亲。
他?却连名字都不?配有。只是一个身份罢了。
“贵客驾到,有失远迎,”巫羡云双手笼在袖中,浅浅含笑,“早就听?闻大魏的皇帝陛下智勇双全,温其如玉,今日得以一睹尊容,在下不?胜荣幸。”
尊容。
本是形容不?整,此一刻却因男人脸上的淡然而显得有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谢不?归乌发披散,眼若寒星,道:
“巫祭司之名,朕亦是久仰。”
芊芊道:“陛下,入席吧。”
惊羽卫忿忿不?平:“大胆,你、你竟敢给陛下吃这残羹剩饭!”
芊芊叹道:“若陛下嫌我招待不?周,大可自行离去。”
谢不?归道:“无妨。”他?一撩衣袍,端正而坐。
惊羽卫跪下:“陛下小心,不?如让属下为您试菜。”
他?们竟然担心下毒。
翠羽愤愤:“我们南照人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如何会下毒害你?若是无胆,早走?便?是。”
芊芊在谢不?归身旁落座。
她?端起?那酒碗,浅浅呡了一口,这酒味道不?重,入口回甘,带着一丝丝的花香和?果香,虽在风雪之中放得有些?凉了,却能不?经意地温暖了整个身体。
谢不?归看她?饮酒,忽然想起?他?们也曾有过冬夜酒酣,相拥私语时。
他?垂下眼,修长白皙的手托着碗,指尖微微蜷缩。
碗里忽然出现了一样不?明物。
是一片草菇。
上面蘸满了鲜红的辣椒酱,辣椒酱的红润与草菇的淡黄色形成鲜明对?比,看上去既诱人又吓人。
刺激性的辣味在空气中弥漫,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丝紧张。
谢不?归垂眼看着碗里的这片草菇。
又抬起?眼,看向身旁的人。
芊芊冲他?弯着眼儿?,明媚一笑:“陛下,请用。”
她?亲手为他?布菜。
谢不?归提起?筷子,夹起?这片草菇,定定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辣椒的辣味瞬间?在口中爆发,像是一团火焰在舌尖上跳跃,刺激着他?的味蕾,几乎无法忍受。
他?立刻抓起?旁边的碗,以为是普通的水,准备用来缓解辣味,然而,当他?喝下一口,才发现这所谓的水,竟是更辣的酒,两种层次丰富的辣味在口中交织,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刺.激,让他?的舌头几乎失去了知觉。
芊芊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涌出大片红晕,眼睛迅速湿润起?来,睫毛极黑,清澈的眼睛里宛如融化?了一池的雪水,嘴唇更是嫣红潋滟。
他?试图开口说话,却忍不?住咳嗽,咳嗽声?中夹杂着轻微的喘.息,男人抬手想要捂住嘴,但咳嗽的力量让他?无法控制,身体微微弯曲,沿着肩侧垂下来的发丝都在不?住颤抖。
“这可如何是好?”
芊芊看向惊羽卫说:“屋子里有水,快扶你们陛下去喝点水,解解辣吧。”
谢不?归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在惊羽卫的搀扶下,起?身离开。
“谢郎君还?是这般吃不?得辣啊,”翠羽讪讪,感叹道,“奴婢见他?动筷,还?以为能吃了呢。”
金肩道:“他?是大魏皇帝。早已不?是谢郎君了,改口罢。”
又看向芊芊:“王女,您意欲何为?难道,您原谅了大魏皇帝对?您所做的一切……”
芊芊闻言却是平静。
她?慢条斯理捋着裙腰上的褶皱,淡淡道:“那能解我体内蛊毒的‘道寻常’,不?是在皇宫么。”
“可明明少祭司就能……”
芊芊看向那红衣少年,歉意道:“兄君,这一次。”
“我的命,我想自己挣。”
巫羡云看着这样的她?,眼眶微热,感觉自己就连错开目光都极为艰难。他?眨了眨眼,水光在他?蓝色的眼瞳之中一闪而过。
“不?悔么。”
“不?悔。”
她?要重开这一场赌局。
回到那曾经逃离的地方,那个充满阴谋和?危险的世界。
这一次不?同以往,她?必须赢,否则她?将失去一切——不?仅是她?的生命,还?有梦寐以求的自由。
这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旅程。
她?必须全力以赴,以她?的一切为筹码,去赌赢这场游戏。
赢则破茧成蝶,败则尸骨无存。
“奴婢留下来陪着王女/小主人!”
金肩翠羽双双跪下。
尤其是翠羽,泪眼婆娑地看着芊芊,她?怎能让她?再度回到那虎狼之君的爪牙之下,孤独地承受那些?黑暗和?不?堪?
“不?。你们跟着少祭司,回南照去。”
芊芊断然道:“兄君,还?请你替我跟阿母道一声?,女儿?不?孝……请阿母,等一等女儿?。”
翠羽还?想说点什么,金肩却揽住翠羽的肩:
“谨遵王女之令。”
……
金肩翠羽收拾着桌椅,芊芊则走?向屋内寻谢不?归。
有些?奇怪,不?过是喝口水,怎么这么久都没出来。
屋内昏暗,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抹修长的身影。
男人背对?着她?,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如瀑般垂至腰下。他?发质极好,每一根发丝都黑得发亮,宛若丝绸一般的顺滑。
月光为他?雪白的长袍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孤寂。
那身影静立不?动,手中似乎紧握着某样东西。
忽然,风声?大作,一阵强劲的冷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吹动了屋内的烛火。
火苗摇曳不?定,最?终熄灭。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从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笼着黑发白衣。
芊芊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心跳声?在胸腔中回响,仿佛一只被困住的小鸟在拼命拍打翅膀,试图逃离无形的牢笼。
四周的空气变得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黑暗中,男人缓缓转过身来。
看到他?手中的东西,她?瞳孔骤然紧缩。
那一抹红,在他?苍白的掌心格外刺目,他?的手心里还?有那日握住金肩的剑时,被割伤而留下的伤口,此刻伤口迸裂,血一滴一滴,沿着掌侧滑落,仿佛是他?用鲜血染红了那盖头一般……
此情此景,多像他?看见和?离书的那一晚。
瞬间?身临其境,陷入了那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耳边洒落男人的低.喘,被卷入潮水,承受永无止境的挞伐。
手心开始出汗,冰冷而潮湿,仿佛连皮肤下的血液都开始冻结。
倏地,谢不?归脚步一动,朝她?缓缓走?来,迈出的每一步,都在空气中留下回响。
不?安像是一股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绕而来,让她?无法摆脱。
芊芊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细长的钢丝上。
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粉身碎骨。
可她?不?能退缩、也不?能逃避,唯有勇敢地面对?这份恐惧,才能获得她?想要的一切。
所以,她?并没有像前几次那般,转身就逃。
而是定定地站在那里。
谢不?归走?到她?面前,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男人一双狭长昳丽的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的眼神中没了往日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茫和?空虚。
他?展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怀抱宽厚有力,却并不?温暖,随着他?低下头,薄唇如刀擦过她?的耳廓,那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殆尽……
“祝芊芊。”他?喊她?名字,声?音极轻,“是不?是,朕今日不?来,你就要嫁给他?。”
“做他?的新婚妻子?”
第28章 028
028
“陛下, 你身子好烫。”
芊芊靠着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面前人不正常的温度,轻飘飘地说, “你病糊涂了, 都开始说胡话了。”
“回答朕!”
她的避而不谈显然惹怒了他。谢不归猛地松开她,双手握上?她的肩, 却因?身体里的高热使不上?多大力气,手背上?青筋凸起?。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
眼神却凶狠如?狼。
她叹气:“陛下,就一个盖头, 证明?不了什么,若是我对兄君有任何旁的心思……早就与他在一起?了。”
言外之意。
哪里还轮得到你?
谢不归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他低低说:
“那你证明?。”
“……?”这种事要怎么证明?。
难不成要拉着兄君在他面前发毒誓, 确保俩人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还是像郑兰漪那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脱簪以死自证?
“证明?你还……属于我。”谢不归手指曲起?, 在她脸边滑动着, 哑声道。
他指尖温度极烫, 看着她的眼神亦是占有欲十足。可能真的是烧坏脑子了, 整个人都变得痴缠起?来, 她有点受不了。
“陛下想要我怎么证明?。”
他不说话, 目光深沉地落在她的嘴唇上?。
司马昭之心。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还有些发红的嘴唇:“你……陛下漱口?了吧,”芊芊道, “我受不了有味儿?。”
她可没忘记刚才他吃的那片草菇, 裹的那一层厚厚的辣椒。
倒是稀罕事,他竟然没生气,而是顺着她的话仔细想了一下, 低低地说:
“漱了。”
他的眼睛像是变成了一片潮软的沼泽地,任谁往里一望都要陷落。
男人的视线从她的眼睛, 缓缓下落在她两瓣丰润美好的唇上?,极为缱绻。
“哦,那我亲一亲陛下吧。”
芊芊从善如?流,攀着他的肩,示意他把头低一点儿?,谢不归垂眼端凝她片刻,这才纡尊降贵般朝她弯下了颈。
她红唇微张,呵气如?兰,仰脸缓缓靠近,就在谢不归闭上?眼,准备迎接这场来之不易的吻时。
她却忽然与他错了开去。
女?子柔嫩的脸儿?偎向他的颈,呼吸喷洒在他凸起?的喉结处,突然张嘴咬了下去!
谢不归浑身剧震,猛地睁开了眼。
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喉咙突如?其来的刺痛,迅速传遍全身。
他背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搂住她腰的小臂不自禁地开始颤抖。
不知是想抱紧她,还是狠狠地把她从身前推开。
男人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低沉的闷喘声。
玉白的喉结有淡淡的薄荷香气,她咬得不轻不重?,咬过后便改为了轻轻的啄吻,似乎在安抚于他。
谢不归感到一种强烈的灼烧感,从她嘴唇紧贴的皮肤处传遍全身。
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烈火中烧灼,这种痛苦中带着快.慰的感觉,让他呼吸困难,肌肉僵硬,身体如?被浇铸了铅那般无法移动。
“如?此,陛下愿意相信臣妾,别无二心了么。”
芊芊柔声说,指尖在他喉结和周边的皮肤上?抚摸和打着圈儿?,若有似无的暗示。
无边月色下,谢不归缓缓睁开了眼睛,轻轻攥住女?子细白的手腕,制止她继续无知无畏地纵火下去。
一个淡红色的牙印,赫然印在他冷白的脖颈上?。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像是要通过触碰这个痕迹,重?温她嘴唇柔软的触感。
回味着方?才的感觉,喉结跟着上?下移动,男人看她的眼神暗得可怕,像是要把她给吃了。
芊芊似感受不到他勃发的暗欲,忽然执了他的手,踮脚在他耳边道:
“臣妾为陛下绾发吧。”
耳边洒落的气息,如?同?一股助燃的风,让他感到一股热流从胸口?,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和愉悦。
被她触碰过的皮肤感到了轻微的刺痛,像是被微小的针扎过,这种酥麻感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谢不归白玉似的脸上?,泛起?比之前更加艳丽的红晕。看着她,一双眼睛变得无比水润和明?亮,
芊芊刚刚握住他的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他猛地扣住手腕,一个翻身抵在了墙上?。
她有一瞬的紧张,很快便调整了过来,迎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陛下怎么了?不愿意臣妾为您束发吗?”
谢不归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了她半晌,喉结一动,低低地说:“嗯。”
他缓缓退开,转身背对着芊芊,走到窗边吹着迎面而来的寒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仿佛是在将身体里的热量释放出来。
不过须臾,他的眼神变得平静,呼吸也变得深长?而均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和理智。
再转身面对她时,男人依旧是那副清冷如?仙,斯文矜贵的模样,唯有那散乱而下的长?发显得有几分凌乱,不够端庄。
芊芊已然执了一把梳子,正笑吟吟地立在那矮几前,看着他。
谢不归长?腿一迈,朝她走去,撩袍落座,顿时间,满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与雪白的衣衫纠缠着,月光洒落如?霜,衬得男人像是一株仙气飘飘的玉桂,每一根延展伸长?的枝叶,都散发出陡峭的寒气。
芊芊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后开始梳理他的长?发。
手指轻柔地穿过他的发丝,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因?为她而变得温顺和听?话。
她细心地梳理好他的头发,然后用一条朴素的发带将它束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看向镜中的人。也与镜子中的人,视线相接。
谢不归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庄重?、洁净、高不可攀的君王,他神情冷淡地回视着她。
下一刻,柔软的手臂从男人身后缠来,女?子跽坐在他身后,环抱着他的肩背,在他耳畔轻柔地说:
“还记得么,陛下曾经也是这般给我梳头的……”
那是她刚来邺城,水土不服的那段时日?,他每一天?都守在榻前,亲手喂她汤药,替她梳头穿衣。那时那人,那样的好,她是想过要与他厮守这一生的。
可惜,全都回不去了。
她在他白玉般的耳垂边温言细语,如?同?妖魅一般呢喃道:
“这一生,妻子的头发只有她的夫君能绾。同?样,夫君的头发也只有他的妻子能束……”
谢不归忍不住抬手,覆盖在她纤柔的手背上?,低声。
“我从未忘记。”
“是么,”
她缓缓贴近,脸埋进他宽阔的肩背,如?同?小猫般的呜咽声,在他耳畔低低响起?,“我还以为,夫君早已把那些过往,尽数忘了……”
谢不归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她的每一次抽泣,都像是一条带着倒刺的铁鞭,在敲打他的心门,让他感到强烈的难受和痛楚。
他转过身来,拉过她的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手指擦去这张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
他哑声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只要你别再哭了,嗯?”
在他的低哄声中,她的哭泣渐渐减弱,整个人像是虚弱到了极致,忽然朝他软软地倒来。
她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时不时地抽泣一两声,最终在他怀抱里安静了下来。
谢不归轻叹一声,抚摸着她的长?发,眼里柔情似水:
“只要你在我身边……你想要的不论?什么,我都会给你。”
可他看不到的是,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里面毫无泪意。
……
翌日?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长?身玉立,正瞧着窗外的景致。
昨晚她给他束起?发后,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也不知他是在何处休憩。
眼下,男人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看起?来病痛全消,唯有脸色有些苍白。
铁打的身板也不过如?此了。
似乎听?到窸窣声响,他转过身,喉结上?还有牙印没退,见她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上?面,他抬手捂了捂,似想到了昨晚发生的事,男人耳尖发红,轻轻垂下了眼。
“你……”
外边忽然响起?惊羽卫的声音:“请陛下回銮。”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该回宫了。”
谢不归眼眸一沉。
他当然不能在外逗留太久,此次微服出宫,已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若不能尽快启程归去,只怕各方?势力趁此机会,蠢蠢欲动。
见男人紧紧注视着她,眸色晦暗不明?,芊芊若无其事地抬起?手,理了理衣衫,脸上?还带着红红的睡痕。
她将发丝撩到耳后,轻柔地说:
“臣妾,愿随陛下回宫。”-
皇宫,御道,宋娇蕊已在风雪之中跪了许久。
上?一回在御书房说错了话,触怒于陛下,她当即掌掴自己五六下、方?才逃过一番重?责。
但事后她听?闻,她所送上?的鹿血酒、同?心结,统统都被陛下扔了出去。
哪怕是脚下踩过的毯子,都换了新的。
她委屈又不解,宋娇蕊自恃美貌才学,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如?那异族女?,论?容貌她们不相上?下,论?身份,她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但为了重?讨陛下欢心,她不得不跪在此处,迎接圣驾。
青石砖又冷又硬,她跪得膝盖生疼,不由得委屈地咬唇,眼尾发红,泪珠欲落不落。只盼陛下回来看到她这副模样儿?,能予她多一分怜惜。
就在这时。
一辆马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
伴随着马蹄声,和车轮与地面轻微的摩擦声,以及那铜铃洪亮悠扬的声音。
身旁女?使亦是激动不已:
“来了,陛下回来了。”
宋娇蕊抬眼,一辆马车,通体由紫檀木所打造,车身的四角和边缘镶嵌着精致的白玉,车窗上?悬挂着轻盈的纱帘。
纱帘在寒风中轻轻摇曳,若有似无地往外飘出一股暖香,昭示着车厢内的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是迥异的两个世界。
马车缓缓地驶过身前。
“陛下——”随着纱帘被风吹起?,宋娇蕊这千娇百媚的一声呼唤,戛然而止。
她的声音被扼杀在喉咙之中,瞳孔骤然紧缩。
马车内,一名女?子面对面坐在男人身上?,那男人坐在靠后一些,看不清全貌,只能觉察出他们脸贴得极近,呼吸相接,缠绕得难舍难分。
女?子身上?裹着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她晶莹细腻的脸庞,耳垂和脖颈都泛着薄薄的红色,似乎觉察到了车窗外窥探的视线,她长?长?的睫毛一颤,唇与对面分开,若有似无朝着路边斜来一眼。
恰好与跪在地上?的宋秋蕊,对上?了视线。
“专心些。”低哑清冷的男声倏地响起?。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指间一枚玉扳指,雕饰龙身蜿蜒。强势地掰过女?子的脸,迫她与他再度唇齿相接。
宋秋蕊甚至能听?到那些暧昧的声音。
夹杂着女?子的嘤咛声,还有轻细的喘息……她指尖死死地刺入掌心,鲜血一滴一滴,沿着指缝滴落,在她的裙角上?绽开。
陪她同?来的女?使,亦是羞红了脸,跪在地上?不敢乱看。
谁能想到冷心冷清的陛下居然会荒唐至此,在马车上?就跟女?子厮.混。
那样激/烈的吻……
只怕是恨不得将身上?的人吻到窒息。
第29章 029
029
马车之中, 香雾袅袅,馥郁如春。
谢不归修长的手臂环抱着女子娇柔的身躯,他微微垂下眼眸, 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忽然传至鼻端。
他眼神一动, 抬手,抚上她细白?的颈。
“这项链何处得来, 从未见你戴过。”
芊芊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颗淡蓝色的珍珠。
这串珍珠项链,是巫羡云临别时送与?她的。
颗颗珍珠都是一般圆润, 如同小指指甲盖那般的大小,紧密相连,宛若鲛人泣泪所凝, 每一颗都闪烁着深海的幽光。
就像是……兄君将自己?的眼睛, 他身上最漂亮的地方?, 送给了她。
彼时, 少年微垂着眼, 红唇抿成一条线, 深深地叹了口气, 仿佛这实在不是一件能够心平气和?说出来的事。
但他还是说了,“芊芊,你要提前考虑到最糟糕的情况。下月十五前, 若你不能找到那剩下的一半解药, 便只?能与?大魏皇帝……”
他没说出口的内容她知道,是与?谢不归……同房。
然后兄君便给了她这串珍珠项链:
“它的香味能够避子。先前那避子药虽有作用,却损伤太大, 不可多吃,是以, 本君特意?为你制了这珍珠项链,行.房时戴着它,会使男子阳元受损,女体?不能受孕。你若闻不惯它的香气,平时可以将其摘下。”
“若本君猜得没错,你体?内的亡国夏姬,还会发?作两次。且一次比一次发?作的厉害,令你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知晓,你与?大魏皇帝……实乃下下之策。”
毕竟纠缠愈深,便似那泥潭深陷,只?怕最后要想脱身,难如登天?。
“兄君是怕我与?他旧情复燃吗?”
巫羡云定定望她眼眸:“你心性之坚,本君如何不信?”
“只?是凡事,都有意?外。”
他伸出手,亲手为她戴上这珍珠项链:
“我等?你回来。我的阿满。”
……
珍珠串极长,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环绕了足足两圈,衬得肌肤晶莹洁白?。上边薄有细汗,沾在那圆润的珍珠之上,如那玉液珠胶,雪腴霜腻。
他修长的指勾了勾这串项链,指腹剐蹭着上边儿的珠光,声音淡淡道:“既已戴了朕的,又何必戴着他的。”
她笑着朝他递了个眼神:
“陛下就这般小气?”
谢不归脸色冷淡地抚过颗颗珍珠,却想起此?前她的那枚银簪,恐怕也是她那个好哥哥送与?她的,却不知其中的药,究竟是什么作用?
那日他捉了随春声,便从她手中缴获了簪子,只?一直不曾拿去验。
他那时恼她极了,丝毫不想理会与?她有关的事务。
如今她回来了,心和?人都回来了,不抗拒他的亲近,看他的目光,也重新装满了明媚的笑意?。
夫复何求?
“陛下送臣妾的礼物,臣妾不也好好穿上了吗?”纤手忽而?拂开?狐裘系带,露出里边的穿着,她的身体?本就有一种冲击性的美感,遑论他们这般近的距离。该纤细的纤细,该丰盈的丰盈。低头看他,吹气胜兰。
谢不归喉结咽动,目光滑落,一条曳地蓝裙包裹着窈窕有致的身姿,乳白?的丝绦掐出一截细腰。
衣袖一层轻纱款款下落,轻柔得像梦,与?他的金革玉带,龙纹环佩勾缠在了一处。
粗与?细,刚与?柔,交织交融,相缠相抱。
……
半个时辰前。
就在他们回宫的路上,经过一片熟悉的街道时。
谢不归突然叫停了马车。
前一刻还说着不能耽搁的男人,却是弯身拂开?车帘,下了马车,下一刻便稳稳站在马车前,朝她伸出修长的手来。
“夫人。”他低声要她下车。
芊芊没怎么犹豫便把手递了过去,反正坐了一上午的马车也是闷得慌,索性出来透透气。
一抬头,却愣住了。
他停下的地方?竟是。
云珮阁。
他们还是夫妻时,常来之处。
踩上台阶,是与?从前全然不同的感觉。这几年云珮阁的生?意?是愈发?红火,店里店外都翻新了一遍。
牌匾也从之前那有些陈旧掉漆的,换成了如今烫金的大字,苍劲有力,十分得体?。
刚刚踏进店内,便有人笑道:“谢郎君,谢夫人,好久不见你们光临了!前些日子听说夫人有了身孕,还没来得及上门恭贺,这一回可得补上才是。不知是喜得千金,还是贵子啊?”
掌柜娘子前来相迎,她满面带笑,挺起个圆圆的孕肚,手中还有缝制了一半的虎头帽。
芊芊一怔,目光略停了停,便错了开?去。
谢不归低头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呼吸一窒,
这时,掌柜的绕了出来,忙道:“夫人,夫人!你坐,你坐下,为夫招待就好。”
掌柜生?得富态,唇上两撇胡子格外精神,朝着谢不归做了个揖,对芊芊道:“今日娘子想要相看什么款式儿的,不若看看云珮阁的新品?保准夫人喜欢。”
掌柜娘子笑着插话?道:“是呢,谢夫人尽管相看,看中什么,谢郎君买单!”
掌柜的叹了口气,声音宠溺又无奈:“夫人,都说了你上楼歇着,店里的事情自有为夫。
掌柜娘子边小心踏上楼梯,边回头数落,“这不怕你笨手笨脚的,搞砸了。”
掌柜的就差给她作揖讨饶了:“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咱就歇一会,歇一会啊,等?忙完这阵子,为夫关店带你下江南好生?玩一玩,夫人不是一直想去吗?说的梦话?都是那桂花糖藕。”
掌柜娘子脸一红:“呸,老不休,坏我名声。”
江南。
那样一个以水为脉,以花为魂,以诗为心的温柔乡。
她初初怀上卿好时,也提过一嘴儿,想去江南的。
一家三口同游江南的愿望,今时今日,再也不能实现了。
手却被一只?大掌轻轻地牵上,他坚实的指节与?她贴合着,带点?薄茧的指腹蹭着她的手背,“你想去何处,往后,我都陪你。”
“盛夏时节,咱们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看垂柳依依、桃花灼灼,待游至渔村,便去尝一尝你最爱吃的鱼羹。”
“我们可以亲手摘下菱角,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灯,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灵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天?地之间。”
男人的声音如那轻岚出岫,淡淡欲散,勾勒着无比美好的未来。
郑重真诚的许诺。
只?是,曾经想要一同遍游河山的人已非昨。纵有这样一句承诺,又有谁会当?真呢?
今时今日,她最想去的不是江南水乡,是她远在万里的故乡。
可她知道这个心愿就连对他说出口都不能。
芊芊未应他,眸光在店内一扫,忽然被一条挂在窗下的衣裙吸引了注意?。
掌柜的忙迎上来:
“夫人好眼光,此?裙名为‘玉腰奴’,正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每一寸布料都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和?处理,您可以上手摸摸看,是不是轻盈如羽、柔软如云?而?且,小人敢拍着胸脯保证,全邺城,不,全天?下您都找不到一条一模一样的!”
倒也不算是自卖自夸。
芊芊欣赏地看着这条裙子,她潜心绣艺多年,自然知道这件衣裙,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匠心独运,浸满耐心。
这一条裙子,所用的丝绸缎面,在不同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渐变蓝色,时而?深蓝时而?湛蓝时而?浅蓝,裙身剪裁紧贴腰线,裙摆则模仿了蝴蝶翅膀的层次感,轻盈灵动,飘飘垂地。
袖口一圈白?色花纹,镶嵌着闪光的珠片,倘若穿在身上,当?女子旋转,或是轻快地走动时,裙摆随之飘扬,仿佛是从古老传说中飞出的神女蝶,在人间翩翩起舞。
掌柜的捻着胡须,非常满意?自家的镇店之宝吸引了夫人专注的目光,一回头,那俊美郎君亦是用相同专注的眼神看着女子,眼眸极深。
忽然,一名侍从打扮的人匆匆走进,在那郎君身畔低语几句。
芊芊正抚过裙腰上的刺绣。
“夫人先看,若有看中的包下便是,为夫离开?片刻,片刻便回,”男人清冷的声音洒落身侧,“掌柜的,你拿着这块玉佩,可往任意?钱庄支取银钱。”
掌柜接过那枚成色极好的玉佩,笑得见牙不见眼:“郎君放心,定好生?招待你家夫人。”
“夫人这边来,为您准备了茶水点?心,您想看什么说一声便是,叫小人或是小二来呈给您,免得累着。”
芊芊被引到一绣屏后坐下。
她刚落座,便有一道稍尖的声音响起,“就属这一家最合我眼缘,进去看看。”
漫不经心朝那屏风外一望,倒是个熟悉面孔,百日宴上见过的,似乎是个朝廷命妇。
哦。那个说夫君纳了个来自西南的妾,要打杀了的那个。
芊芊自己?都有些惊奇自个儿的记忆力。
竟记得这般清楚。
那妇人看似心情极好,走到置物架前,拾起一枚缠丝点?翠金簪:
“掌柜的这个……”
“这簪子,我要了。”一道宛转清柔的女声,突然横.插.进来,“掌柜的,给我包起来。”
声音是从窗边那座绣屏后传来,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妇人眸色一冷,却未发?作,鼻间轻哼一声,放下簪子,扭腰行往另一侧。
忽而?眼眸一亮,“掌柜的,这条‘玉腰奴’……”
“我也要了。”依旧是那女声。
“你这娘子好生?无礼!”妇人身旁的侍女怒声叱道,“你可知道我家夫人是谁,你也敢如此?放肆?”
“我应该知道吗?”
那妇人隐隐觉着声音有些熟悉,但隔着一面画屏,未能窥得女子全貌,但见云鬟雾鬓,风姿绰约,应是个年轻女郎无疑。
妇人自恃身份,高声道:“罢了,就当?我做个顺水人情,让给这娘子便是。”
“也对,这玩意?儿家中有的是,夫人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货儿。”
妇人心气儿顺了些,又去看那翡翠镯子:“这手镯——”
“手镯,我也要了。”
那女声柔柔的:“掌柜的,凡是这位夫人看中的,都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看了眼那妇人铁青的脸,面露为难:“谢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陆长史家的夫人,只?怕是……”
“长史。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不过区区一个从五品罢了。”
侍女大怒:“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家郎君是何官职,说出来听听。还区区从五品?这般大的口气也不怕撑死!”
绣屏后无声。
“怎么?说不出口?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身份,”那侍女捂嘴窃笑,“莫不是哪位贵人豢养的外室吧,”
她声音刻意?放大。
“外室”一词出来,引得不少客人都往此?处看,交头接耳起来。
“你如此?冒犯了我们夫人,若是出来跪下,给我们夫人磕头赔罪,也就罢了。”
“我们夫人大人有大量,不跟一个小浪蹄子一般见识。”
“但若你不愿,怕是要随我们走一趟衙门,见一见官老爷了。叫大家看看,天?子脚下,竟是什么没脸没皮的货色都敢出来招摇了!”
掌柜的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溜到门口,趁着陆家小厮把店面团团围住前,一步蹿了出去,迎面恰好走来个高大俊美,白?衣黑发?的男子,忙道:
“谢郎君,您可算回来了,您家娘子叫人欺负了……那话?说得也是难听。”
云珮阁内,侍女大步向前,抬手去扯开?那绣屏,手腕却叫人给紧紧捏住。
“你是何人,陆夫人的事你也敢阻拦!”
那侍女本就蛮横,仗势欺人惯了,见这黑衣人相貌只?够得上一个端正,身上衣裳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
嘲讽道:“不会你就是这贱.人的姘.头吧,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大官儿。”
“住口!”妇人却突然厉声叱道。她惊疑不定地瞧着这黑衣人,莫不是眼花看错了。
青鸾刀、金鳞靴……
这是……
脚步声漫过,一道敲冰戛玉的嗓,淡淡地响起:
“陆夫人好大的威风。外人见了,或以为天?下唯你夫陆屿独尊,而?不知有天?子。”
妇人看到来人,瞳孔一缩,脸色骤然惨白?。
“陛……”
她浑身抖若筛糠,早晨扑的桃花粉都簌簌往下掉:
“谢、谢大人。”
那绣屏后的人是……?
“夫人眼下,还要我给你跪下赔罪吗。”
“不……不敢。”妇人瘫倒在地,面若死灰-
客栈,陆长史陆屿匆匆赶来,一进门便脱帽请罪。
“都是下官治家不严,陛下恕罪,”
说罢,他回身,一耳光打在妇人脸上,“净惹事的东西!”
妇人鬓发?散乱,满口是血,却连伸手去捂也不敢,只?哀哀低泣。
皇帝垂眸,淡道:“陆长史素来明哲保身,从无站队,想不到这威风都用在了市井之中,纵容家眷欺辱百姓,看来早已忘了为官之本。朕记得西北陇户县的县令一职有空缺,你去顶上吧,好好历练历练,领悟一下为官之道。”
西北边疆地区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且与?中央朝廷的联系被切断。
这意?味着他的仕途走到了尽头,几乎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邺城。
陆屿知道,陛下名义上是贬谪,实际上等?同于流放。
“陛下……谢陛下,隆恩。”
陆长史披头散发?,跪伏于男人脚底,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可从今往后……却要生?不如死。
他怨恨地看了他的夫人一眼,这贱.妇,背着他发?卖了他那爱妾,害他抱着爱妾留下的血书哭了半夜,眼下还累他丢了官身,他定要这贱妇不得好死。
此?时,芊芊也已换上了那一身“玉腰奴”。
蓝色裙外裹着华美狐裘,一圈雪白?的绒毛围着女子娇艳的脸,云鬟雾鬓,美不胜收。
“下回进宫,莫要忘了跪下给本宫磕头……”
她抚了下鬓边金簪,跨出门时,冲那惶惶抬目的妇人,嫣然一笑,“本宫忘了,夫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进宫了……”
妇人双目圆睁。
“妖、妖孽!”
陛下怎会宠幸这样的妖孽,甚至为了这个妖孽,处置她夫君这般的忠臣……
妇人五脏郁结,几乎呕血,一回头,却对上陆屿怨毒至极的目光。
……
谢不归回想她那一笑,倒真有几分宠妃的嚣张跋扈劲儿,长指擦过她的脸:
“小人得志。”
“君子让陛下来做就够了,”
芊芊顺势贴在他的掌心,滑腻的皮肤在他略带薄茧的掌中蹭动,见他一双黑眸更深,愈发?显得肤色冷白?,唇上滟红,正是那“淡极始知花更艳,清极反似妖”。
顿觉被那女人骂做妖孽委实冤枉,分明这男人才是妖孽:
“陛下不怕我回来是祸国殃民……”
她若有似无地吻着他的手,吃吃地笑,“陛下不知道么,妖妃都是不生?孩子的,她们只?吸男人的精气,”
“可怜陛下要断子绝孙了……唔。”
唇舌倏地被堵。
他手掌擦过她的下颌,一把握住她的后颈,让她不得不低头与?他激.吻。
直吻得她眼尾发?红,双眼失神,凌乱不已,唇上更是红.肿得不能多看,方?才反客为主,把她压在身下。
纵使被他滚烫的温度镇压,她依旧是招人地笑,好像不怕他对她做点?什么似的。
谢不归眼眸低垂,忽然俯下.身去,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敏锐地感觉出她身子一僵。
两个低哑的字撞进耳廓,竟让她从头到脚,生?出密密的惊栗。
“阿满。”
他唤出来与?兄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若说兄君是带着淡淡忧伤的怜惜,谢不归便是浓烈到令人心惊的独占欲。
“怎么,你兄君唤得,朕却唤不得。”他若有似无地轻压着她,冷淡道。
“陛下吃什么飞醋呢?”
芊芊并了并腿,凑上去吻他的嘴角,“我人都在这里了,陛下还计较一个称呼做什么?”
他却倏地捉了她的手腕,单手握住,举过头顶,不允许她有其他的动作,目光审视地逡巡过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细腻地解构开?来。
“陛下不是心胸宽广的君子么?”
他说:“你是我的。”
“陛下也是我的,”她盯着他,红唇轻绽,“夫君。苍奴。我的阿满。”
攥住她手腕的指倏地一紧,生?生?把那白?皙的皮肤捏出了红痕。谢不归低声道:
“想让你叫一整晚。”
是让她叫他阿满,叫一整晚。
还是……
芊芊直觉是第二种。
他俯身而?来-
回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一日,芊芊漫步在宫中的小径上,梅花绽放,芳香扑鼻。
然而?,当?她走到一处池塘边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下了脚步。只?见一群太监正忙碌着,有的运来沙土,有的正忙着用龙骨水车抽水,池塘边的水位明显下降。
池塘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显得格外凄凉。
芊芊皱眉,问身边人:
“这是在做什么?”
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名唤伽蓝,谢不归新给她配的,是个做事麻利,寡言少语的奴婢。就是话?太少了,像是和?尚手里的木鱼,敲一下才响一声。
伽蓝沉默着,倒是一个太监满身是泥,看到芊芊,忙跪下来回话?:
“回娘娘,是陛下的吩咐,令奴才填了这荷花池。”
芊芊倏地一僵,暗暗的心惊,难道密道已经被他发?现了?
“陛下。”伽蓝忽然道。
身旁阴影笼罩,熟悉的薄荷味,知道是他,芊芊道:
“臣妾还想赏荷花呢,怎么就把池子填了。”
谢不归道:“荷花不是什么稀罕物,宫中自有别处可赏。爱妃芙蓉出水虽好,但这天?寒地冻,实在伤身。”
“……”芊芊决定装作听不懂。
这是一条退路,却不是唯一的退路,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紧绷略松,“是么,原来陛下是为了我好。”
手忽而?被他执住:“朕今日,是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居。”
他低声道:“长门宫冷僻,离朕的含章殿也有些远了……朕欲为爱妃赐居,椒房殿。”
椒房之宠。
这是拿对待郑兰漪的法子来对待她呢。
芊芊道:“臣妾择床,也在长门宫住了好几个月,乍然搬迁,只?怕住不惯。”
这时,一道娇柔的女声响起:
“宸妃娘娘有所不知,《神农本草经》有载,花椒具有‘坚齿’‘耐老’‘增年’之作用,将花椒渗入涂料以糊墙壁,这种房子,便被称为椒房。”
宋娇蕊。
她竟是同谢不归一起来的。
是了,她是宫中女使,后妃迁居事宜,想必也属于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宋娇蕊心理素质极好,完全不见当?时在御道上的愤恨,继续道:
“椒房不仅温暖芳香,还象征着皇室枝繁叶茂,子孙兴旺。”
她跪地,轻声道:“从前是奴婢不懂事,对娘娘多有冒犯。奴婢惟愿将功折过,还请陛下,宸妃娘娘给奴婢一个机会。”
这宫中果然无蠢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倒是玩的极好,芊芊不禁瞥向皇帝:
“陛下,臣妾瞧着宋女使待您是痴心一片,柔情似水,陛下不若收了她吧。”
“就……就封为贵妃可好?”
宋娇蕊倏地抬头。
此?前宸妃落魄时,她曾当?众羞辱对方?是最低等?的宫妃,可不过短短一月,她便得了那样尊贵的封号,今日还承了这椒房之宠,自古以来能得到如此?宠爱的后妃,不仅在帝王心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诞下的子嗣更有极大的可能,成为江山的继承人!
宸妃如今宠冠后宫,却当?着皇帝的面,要他提拔别的女人,不啻于老虎嘴边拔毛,说要封自己?贵妃,殊不知是在记恨当?时她那一番话??
竟这般当?众耍起了小性子。
伴君如伴虎,她这般事事只?考虑自己?,却不考虑陛下的心情,早晚要遭厌弃,宋娇蕊面上不显,只?惶恐道:
“陛下,奴婢从无非分之想,惟愿尽心侍奉太皇太后,为陛下分忧,”
她朝芊芊叩了个头:
“还请宸妃娘娘,莫要折煞奴婢。”
“贵妃之位,当?有德者居之,奴婢不过卑微草芥,何德何能,宸妃娘娘定是说笑,请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枝叶间透出的光斑,像是点?点?星光,落在他们三人身上。
景福悄悄抬头,眼前一幕让他心中一惊。
宸妃看着跪在脚边的宋女使,皇帝却在看着宸妃。
男人突然道:“景福。”
他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宣旨吧。”
皇帝有旨,芊芊不得不转过身,与?宋娇蕊并排跪下。
不想他早有此?意?,连圣旨都拟好了,她这一番还真是顺水推舟了。
景福捧着圣旨,拖长了调子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妃祝氏,韶容宝婺,惠质琼娥,淑慎性成,风姿雅悦,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宸贵妃。望尔今后修德自持,和?睦宫闱。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韶容宝婺,惠质琼娥,淑慎性成,风姿雅悦。
芊芊压根听不懂这四个词是什么意?思,但猜也猜得到是那赞美之词,一时惊讶万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景福催了两声“娘娘接旨吧”,她方?才眨了眨眼,抬起头。
方?才她听得明明白?白?,册封的,是宸妃祝氏,是她。对上男人那双冷淡点?漆的眼,“如此?,爱妃可满意?了?”
他竟以为,她是拐着弯儿地跟他要位分和?赏赐吗?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她做什么都能被谢不归曲解成是对他的情意?吗?
芊芊有些不可思议,但圣旨既然下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谁会拒绝真金白?银呢?
就是坐上贵妃的位子,受到的关注更多。
她拿到解药,从皇宫脱身的难度就更高了些。
至于宋娇蕊。
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含章殿
“郑娘子。陛下正在接见南照使臣,烦请郑娘子稍等?。”
白?露看着自家娘子,心疼不已,当?时娘子被宸妃挟持,伤了脖子还受到不小的惊吓,可那歹毒的宸妃,不仅半分惩罚没受不说,陛下竟还晋了她的位分!
宫中流言四起,要知道那些人都是见风使舵的好苗子,待她家娘子大不如前,怠慢了好多。
就连送过来的炭火都不再是那珍贵的银丝炭,而?是换成了灰花炭,娘子喉咙受伤之后频频咳喘,受不得一丝烟气。
这几日生?生?忍着,原本合身的衣裳都有些宽松了。
“娘子一会见了陛下,定要好好求一求陛下,您这都进宫这么久了,陛下缘何还不给您一个位分,叫您平白?地受那些中伤和?诋毁……”白?露擦了擦眼睛。
随着时辰渐晚,这殿中议事也到了尾声。
两名太监分立左右,缓缓分开?两扇朱红色的殿门,随着门缝渐渐变宽,光线洒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照亮了门内的情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位于正中,身着白?衣的皇帝,袍绣龙纹,高挑庄严。随着光线洒满整个殿内,他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
面若冰雪,身姿笔挺,极有帝王之气。
皇帝的左右两侧,则分别有两个男子。
他的左侧,想必就是那位南照来的使臣,一袭红衣如血,脸戴黄金面具,双手笼在袖中,露出洁白?的下巴,红唇微翘。他身畔是一个身着金黄色锦衣的少年。
皇帝的右侧,则是大魏臣子。高冠玄衣,眉上点?红的是钦天?监,低调庄重;青袍束发?,面容清俊的则是侍郎官,年轻活力。
此?刻,四人的目光都朝向门口,或冷淡或洞察或深沉或好奇。
真可谓是满堂美人,各有风华,气象万千。
郑兰漪看着这样的画面,看着那个为人簇拥的帝王,忽然觉得冕旒下该是另一张脸。
必然不是这般冷漠的无情眼,而?是记忆里的那一双眼睛……
是那温柔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未语先笑的,汪着一池的春水,轻轻一眨,便如春风拂过桃花,轻柔而?生?动。
“娘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郑兰漪定了定神,款款走进。
在经过那团如火红衣时,白?露忍不住偷眼一瞧。
使臣的眼睛,竟是一抹极致的蓝色,似那倾泻的汪洋。
与?之对视,便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淋下,灵台乍然清明。
谁知,使臣突然开?口:“这位便是郑国公?之女百闻难得一见。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声音也是这般好听,干净得像是月光。
郑兰漪抬头,当?与?那双极具特色的蓝眼睛对视之时,郑兰漪心中一颤。
只?觉面前这个人似乎洞察了她所有的秘密还有想法。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仿佛一切伪装和?掩饰在一瞬间变得透明,这一刻,郑兰漪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紧张和?不安。
自我暴.露的脆弱后带来的是巨大的厌恶,她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极为抵触地回避了目光,“大人谬赞。”
“倒是祭司大人,颇有大将之风,”她掖了掖外衫,漫不经心道,“这般风姿,妾身从前,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
魏观道:“想必郑娘子说的,是陛下了。想当?初陛下金戈铁马,征伐沙场是何等?的英雄气魄,小臣无缘亲眼一睹,实在是遗憾啊!”
郑兰漪轻轻一笑:“若说这大将之风,妾身的看法却与?魏大人不尽相同。妾身倒觉得,穆王殿下似乎更符合这四个字一些。”
“陛下么……陛下自然也是威武不凡的。”她再度看向巫羡云,声音却冷幽幽的,“祭司大人似乎来得有些迟。原以为你能早些来。若你早些来,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郑娘子这……”魏观有些听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郑兰漪欠身道:“妾身想念家母,陛下可否令妾身的母亲入宫相见?”
皇帝袖口下的手指捏着一物,乃是一本奏折,而?那奏折,正是远在边关征战的郑国公?所呈。他似乎并不在意?郑兰漪之前那一番捧一踩一的言语,平静道:
“朕记得,母后与?国公?夫人私交甚好。既然令皎都如此?说了,朕便下旨请令堂入内,与?母后共叙旧情,亦可使你与?之一见。”
郑兰漪道:“谢主隆恩。”
“郑娘子。请留步。”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那个南照使臣。
巫羡云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问,“敢问娘子,素日里服的什么药?”
“或者可否告知,娘子所用的,是什么香膏?”
“大胆!你一介外男……”白?露大觉冒犯,涨红了脸道,“岂可问及此?事?”
“野蛮之地,果然出的都是野蛮之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被那双蓝色的眼睛一看,白?露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茉莉花膏。”郑兰漪慢慢地道,“可用以润肤养颜。此?膏以茉莉花油、蜂蜜、珍珠粉等?调和?而?成,皆为上品,寻常市肆难以买道。”
“大人若是需要,待会妾身谴侍从送一盒到您府上。”
待郑兰漪离去,巫羡云眼睛微微眯起。
“少祭司,可是有何古怪?”金肩低声问。
“她身上分明是白?芷和?白?茯苓的气味,其中还有一位极其特殊的药草,唤作‘无明草’,乃是南照所独有,他处绝迹。”
金肩一惊。
无明草最大的作用便是做成隐痕膏,常为南照人所青睐,因南照人喜爱在身上各处刺青蝎子、蛇、蝴蝶等?等?图腾,如要在外行走,多有不便,便会采摘无明草做成膏体?。
无明草做成的膏药呈现淡黄色,均匀涂抹于那刺青或是胎记处,即刻便与?正常皮肤融为一体?,肉眼绝分不出差别。
郑国公?之女生?于邺城,长于深闺,想必从未去过南照,如何得到这‘无明草’,又为何要用这样的药膏。
又为何,要撒谎。
……
“娘子,您方?才为何在大殿上那般……”白?露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了。”
若是陛下因娘子之言震怒,娘子今后的处境只?怕要更加艰难。
好在陛下还是念及过往情意?,不曾为难于娘子。
“……白?露,我同你说一个故事吧。”
郑兰漪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指尖抚了下脖子上的纱布,脸上扬起一抹笑来,就连那一滴泪痣都因这个笑容而?生?动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国中有一公?主,容貌绝世,性情温良,如泽世明珠,深受国人爱戴,”
“一日,国王自外带回一女,言其为公?主之妹,公?主与?之共处,情同手足。”
“公?主到了年纪,对一贵族青年一见钟情,遂将自己?的爱慕之情尽数倾诉与?妹,然而?妹妹却对公?主的幸福和?爱情,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
“她开?始计划如何夺取公?主所爱之人。”
白?露捂嘴,瞪大了眼睛:“天?啊,怎么会有这般坏的女子。”
郑兰漪微微一笑:“妹妹通过揣摩公?主的言行举止,披上公?主之画皮,化?作公?主之貌,企图以假乱真,迷惑公?主的心上人。”
“可惜,她失败了。”
“妹妹不是人?”白?露悚然不已,“是一只?——画皮鬼?”
郑兰漪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不错。此?鬼失败以后,便离开?了这个国家。鬼浑浑噩噩,在人世流离,日行三千里,夜行三千里,最终,它来到了一座小岛。在那里,它遇到了另一位天?真烂漫的贵族娘子,和?她的夫君。这次,鬼故技重施,披上画皮,成功迷惑了娘子的心上人,将他从娘子的身边夺走。”
“那男子被鬼的外表所惑,与?它日夜恩爱,抛弃了举案齐眉的妻子,使对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啊!这只?鬼什么时候才会揭露真面目啊!”
“待它,得意?忘形之际。鬼之所以为鬼,正是因为它的青面獠牙和?邪恶本性,永远无法隐藏。”
“奴婢真希望,后来的那对恋人能够重归于好,”白?露愤愤道,“那只?可恶的画皮鬼能够永远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也不要出来害人!”
“是啊……”郑兰漪仍是轻笑,她抬起眼看了看这四方?天?,“我也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呢。”
想必那样的场景。
一定非常、非常、非常的有趣。
第30章 030
030
慈安宫
“咳咳咳……”茶盏碎了一地, 皇太后长孙氏靠着床头,咳得厉害,贴身嬷嬷给她顺着心气儿。
“太后娘娘息怒……”
长孙太后拂开?嬷嬷的手, 看向对面的人。
早在皇帝颁下那, 宣郑国公家?眷进宫的旨意时?,她便明白了一切。
她是?长孙氏精心培养的大族之女, 长孙一氏世?世?代代在朝为官,不论是?大桓还是?大魏,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她深居简出?,却也不是?那对国事一无所知、不明利害之人。
“你终究……你终究还是?要对郑家?动手了。”长孙太后颤手,要指那道雪白的身影, 临了又放了下去, 她咳得太厉害, 不得不用手压着心口。
皇帝修长的手端着兰雪茶, 长睫覆眼, 轻轻地呡了一口。
此茶以旋滚汤冲泻之, 色如山窗初曙, 明亮清澄。
茶汤装在素瓷之中,云雾缓缓缭绕,如秋月霜空, 氤氲着男人如诗如画的眉眼。
谢荣侍立君侧, 看着这名义上的母子,对峙的一幕。
谢荣是?二房唯一的儿子,说来也好笑, 他亦是?半路捡回来的谢家?血脉。是?以,谢荣对这位堂兄, 颇有同病相怜之慨。
但皇兄素来冷漠,也不是?很稀罕他那点兄弟情谊就是?了……
谢荣忍不住看了太后一眼。
长孙氏素有贤名,对待皇兄这个非亲生的孩儿,尽到了嫡母该尽的责任,平日里?小辈们都是?很尊重她的。
她待他们,从未如此急赤白脸过。
只?见,华服妇人气得浑身哆嗦,眼球暴突,只?差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今日,可是?你兄长的忌日!咳咳咳……你竟要在你兄长的忌日,对他的妻儿、他妻子的母族动手……”
大抵是?见男人冷漠如冰,不为所动,长孙氏的声音弱了下去,变成哀求:
“净生……算母亲求你,你……至少?留穆王世?子一条性命!”
“他还那么小,是?知还唯一的骨血……也是?母亲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慰藉了……”
谢荣袖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若皇兄铁了心的要动郑家?满门,那甭管这穆王世?子谢悠然,是?不是?他的亲侄子……
他都是?一定要斩草除根的!
要知道,前?车之鉴的顾家?,满门皆死。
没?道理轮到郑家?,便是?例外了。
长孙太后企图动之以情:“皇帝,你年幼时?,性子孤僻,知还和令皎都待你极好。知还教你骑马射箭,带你出?门放纸鸢,令皎也时?时?陪伴在侧,每每给知还绣的护膝都有你的一份,难道这些情谊,你都忘记了吗?”
谢不归放下茶盏,眼底噙笑看了过来,轻声道:“净生自?不敢忘。”
这笑容,看得长孙氏再度重重咳嗽起来:“哀家?知道你是?皇帝,你要平衡朝局,要独揽大权……郑国公手握重兵,你非除不可……”
自?古以来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已不是?罕事,作为帝王,他如此行事,可见胆识和魄力,但若是?作为一个人,未免太过于冷血。
谢荣道:
“太后娘娘,还请容小臣说上一句。这朝堂之上,以叔父为首的一群老臣盘踞,他们顽固守旧,腐朽不堪,彼此勾结,结党营私,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旧势力,固守着过时?的观念和利益,其中不少?都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于我大魏江山绝对是?弊大于利。而?皇兄要做的便是?瓦解这股势力,扶持新的势力。以寒门出?身的刑部侍郎魏观为代表,他们充满活力,思想开?明,是?国家?新鲜的血液,要让这些人逐渐在朝堂获得话语权,与?老臣们形成抗衡。”
“如今,时?机已经成熟,除掉郑国公收复兵权,这是?皇兄必走的一步棋。”
“若哀家?记得不错,郑国公,是?最初拥护你上位的臣子,”长孙氏皱着眉,“若你如此做,岂不叫天下人指摘、唾弃?”
“郑国公,确实曾经是?谢家?的盟友不错,”谢荣道,“如今却成了皇兄执掌大权,俯瞰寰宇的绊脚石。”
长孙氏不语,她也感觉到皇帝的决心,不容动摇。
……但是?这一切都有些早了。谢荣本以为至少?还要再等上半年。
是?什么,使皇兄提前?了计划?
谢不归终于开?口:“今晚就是?郑国公凯旋的日子。朕欲在春禧殿设宴。”
他眼里浮现淡淡的兴味儿:“母后不若猜猜,最后活着走出?来的,是?儿臣,还是?母后的亲家?公。”
“你、你……咳咳咳!”
长孙氏被他一激,重重地咳嗽着,几乎要把一整颗肺给咳出来,嬷嬷忙用痰盂接住,却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
长孙氏想不明白,当初谢明觉引着这个小仙童般的孩子回到家?中,她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得不行,便与?长子一同养在膝下,为何却是养虎成患?
庆功宴,庆功宴,说白了就是?一场鸿门宴!
是?“杯酒释兵权”,还是?让春禧殿的台阶,遍布鲜血……
谢荣暗暗揣度,皇兄下旨,将?郑国公的家?眷接进宫中,这一步看似是对郑娘子的厚爱,实际上却是?扣留人质!
到了这一刻,谢荣才知晓就连郑兰漪,都极有可能是?皇兄的棋子。
只?是?从什么时?候起?难道是?从皇兄,决心接过这位子开?始……
郑娘子又是?为何,答应与?皇兄合作,甚至奉上全族的性命?
如果说这是?对皇兄的深情……谢荣不寒而?栗,忍不住想搓一搓手臂的鸡皮疙瘩。
但同样,今晚这一局,也将?凶险无比。
表面上看似皇兄占据了上风,实际上却隐藏着巨大的祸患。
一旦郑国公觉察到皇帝的意图,或者提前?得知消息,决定抛弃家?人,直接造反。
那么整个局势将?迅速失控,皇兄的计划将?面临彻底的失败!
这场权力的博弈,皇兄的每一步都走得惊险无比,仿佛是?在拿整个江山作为赌注……他必须在宴会上巧妙地平衡各种力量,既要确保郑国公不会反抗,又要避免激化?矛盾,导致更大的冲突。
谢荣有预感,这场宴会无疑将?成为决定大魏命运的关键时?刻,也将?成为朝堂上权力斗争的高.潮!
皇兄若能成功收回兵权,自?此,江山永固,将?再无人,能撼动这位开?国帝王的权力!
待皇帝起身,阖宫皆跪:“恭送陛下。”
“太后娘娘。”谢荣弯腰道,“这几日便让小臣替皇兄尽孝榻前?,为您侍奉汤药吧。”
他伏低做小,看似恭敬,但是?谁不知道这谢荣,就是?皇帝用来监视皇太后,以及这慈安宫众人的棋子。
一旦有谁敢出?去通风报信,下场,只?有一个字。
死。
……
午后,芊芊躺在贵妃椅中小憩,闭着眼享受着片刻的宁静,直到一阵轻微的触感打破了这份安宁。
起初她以为是?窗子没?关紧,溜进来了一缕寒风,但很快她感到一种细小而?冰冷的触感在手背上游走。
睁眼,看到一条小青蛇,正沿着她的手腕缓缓爬行,口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碧莹?
芊芊屏住呼吸,朝外看了一眼。
伽蓝正在指挥宫人搬挪着花草,谢不归虽给她迁了宫,但被她以择床睡不着为理由拖延了几天,她打听过了,椒房殿离天子的寝宫极近,也就说明防卫更加严密……
能拖就拖着吧。
碧莹身体细长,缓缓地在她手腕上缠绕,把自?己盘成了一条青色的臂钏。
它昂着头,伸吐着鲜红的舌信,突然一颗珍珠从它的嘴里?落了出?来。
芊芊连忙伸手接过,用丝绢擦了擦,发现这颗蓝色的珍珠上,有一道细小的裂缝,她轻轻一捏,珍珠“咔”的一声一分为二,里?面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打开?来,上以南照文字书着:
“三日后,逐鹿亭一晤,兄有要事相告。”
——兄君并未离开??!
忽然想起今儿一大早,在宫人那听到的议论,什么别?国使臣,设宴接见……
然而?,当她有意关注此事时?,那些宫人又一窝蜂地散开?了,不肯同她透露半分。
难道说这使臣,便是?兄君?
他说要守护她,果真不是?空话……
至于解药“道寻常”,芊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打探它的下落。
自?从出?过却死虫那件事后,太医院不再对她开?放。
她要进去,那太医令便一板一眼,要她拿皇帝的手谕来,否则不让她寻药。
皇帝看似对她倾尽宠爱,实则常常让她感到窒息和不痛快,举步维艰。
若不是?怀着目的接近,换做以前?的她待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恐怕早就被憋疯了。
苍奴就从来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一边想着,一边抚过身下光滑水润的皮毛,这一件银貂狐裘,是?谢不归送她的。
若她别?无所求,只?想做金丝雀,天子宠妃,想必会过得极为舒坦,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
可是?经历了那人的凉薄冷酷,又如何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帝王有情?今日宸贵妃,焉知来日会不会就是?那阶下囚。
“陛下。”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
芊芊一惊,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小青蛇已然无踪,唯有皮肤上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碧莹的来过。
芊芊立刻将?那枚珍珠并纸条,扔进了旁边的火盆里?。又从怀里?取出?一枚乌黑的药丸,二话不说吞入口中。
一只?修长的手拂开?珠帘,珍珠玛瑙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萦绕不散。
抬起眼,看到谢不归欺霜赛雪的脸,和一身妥帖整洁的白袍。
他的到来,带着一股冰寒之气,屋子里?的暖香似乎都被这股寒气给冲淡了。
芊芊还没?来得及从贵妃椅上起来,那人便步至身前?,阴影笼罩。
“陛下……”她笑着坐起身,忽然被他一把揽了过去。
身畔宫人立刻低头。
她的脸挨到他精美的腰带,感受到了金玉的质感,坚硬而?寒冷。
同时?,她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清冷薄荷香夹杂一股厚重的旃檀香味。
在这后宫,还能顶着皇帝压力礼佛的,恐怕只?有。
皇太后。
他刚刚见完他的嫡母,来找她的?
伽蓝简直就像是?那翻版的景福,极有眼力见儿地拍拍手,立刻,宫人鱼贯而?入,开?始摆膳。
大多都是?她爱吃的食物,其中以药膳居多。
布置完一切,伽蓝便带着宫人们退下,临走时?还关上了门。
一场膳用完,天已快黑了,连烛光都变得暧昧起来,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
“陛下。”芊芊错开?视线,“莫忘了与?臣妾的约定。”
她在提醒他,不处理好郑兰漪的事,便不能近她的身,与?她合欢。
“朕今日接见了南照使臣,”他手指在桌边叩动,忽而?低声道,“爱妃想见他么?”
“陛下是?说……”
“巫羡云。”
她像是?才知道此事,微微一怔。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畔,挨着他坐下,“陛下若不想我见,我就不见。”
他低眼瞧她鬓发,和那白软的耳廓:“朕问的是?你,想不想。”
芊芊还未回答,忽然被他揽过,抱坐在了身上,背对着他。
“为什么。”谢不归缓缓靠近,头搁在她颈侧,呼出?来的气息清浅,低声呢喃,“你明明回到了朕的身边,朕却觉得如此不安,像是?下一刻你就会从朕的身边消失……”
芊芊一僵。
男人的语气难得流露出?脆弱,手却突然挑开?了她的系带,滑进她腰间?,一下子就让他的话变得毫无信服力。
他手有些冰凉,指腹在她腰上皮肤轻轻揉捏着,很色.气的举动。
可是?,他的表情清淡无欲,如那座上神佛,让人联想不到那方面。
“陛下都封臣妾做贵妃了,臣妾如何会想不开?,连这泼天的富贵都不要,离开?陛下?”
她扭也扭不开?,干脆去捉住那在她腰上作乱的手指,侧过脸去,轻轻吻他光洁的下巴。
见他依旧冷淡,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便拉着他那有些冰凉的手,缓缓向上,隔着小衣,扣住那起伏山峦。
盈了一手的软腻酥香,谢不归喉结上下滑动得厉害,都说男人一旦血往下/流,便会神昏意乱,思考不能,谢不归自?也不能免俗,他思维被阻,随着掌心温度的升高,他那被寒风吹得有些冷白的脸,涌起一丝红晕。
渐渐地,不再是?她引领着他。他不容抗拒地接过了主动权。
甚至不满足隔靴搔痒,一用力,扯开?了那薄薄的布料。
……
似闲庭信步于那果园中。
手中紧握着那刚刚采撷的红润果实,轻轻地触碰着,时?不时?,用略带薄茧的手指环绕而?过,感受着它表面的温度与?纹路。
仿佛轻轻一拧,这枚红果便会从枝头脱落,落入他的掌心。
芊芊不过低头一顾。
便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都怪这里?面温度太高她穿得薄,那布料什么也挡不住,凸显出?来的指节格外清晰。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喑哑的一声:“想吃。”
“……”芊芊忍不住道,“下/流,”
他却似乎喜欢她这样骂他,在她耳边极下/流地喘了一声。
这一声极为好听,整个耳朵都酥酥麻麻的,一下子就来了感觉,但芊芊决不能承认。
直到这一刻她才晓得不论男女,食色性也,很难有人不迷失……
突然,芊芊浑身一颤。
她飞快地抬手,按住谢不归另一只?手。
那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正放在她的裙腰处,她今儿这一身是?上衣下裙的款式儿,中间?用来连接的裙带已经被他的手指如蝴蝶穿花般,极为灵活地解开?。
裙是?百褶裙的样式,由前?围向臀后。
一旦被他的手……
选择跟他回宫那一刻她就知道,身为妃子,与?皇帝擦.枪.走.火,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决不能到那最后一步。
芊芊自?知对身子的掌控力还没?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万一出?现身体违背意志这种事……
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往后倒去。
“呜……”她哼道,“好疼。”
“怎么了,太重了?”
那人把她松开?,改为搂住她肩,却见女子紧闭双眼,额头一茬一茬地冒出?汗珠,她张着唇,似是?想要呼救,但声音却哽咽在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她的身体也在轻颤,如同被抽去了骨头那般瘫软下来。像是?体内的力量在慢慢流失,谢不归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一惊。
“芊芊?芊芊,卿卿,你怎么了?”
这一声失了他往日的镇定,分不清究竟唤的是?芊芊还是?卿卿。
“传太医!快传太医!”谢不归扶起她,将?她紧紧抱进怀里?,慌乱不加掩饰,“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
芊芊脸白若纸,汗水涔涔,指尖颤抖着捉住他的衣摆,终于是?颤颤巍巍地吐出?字:
“疼……”
“哪里?疼?嗯?”谢不归吻胡乱地落下,在她鬓发、额头、鼻尖,最后又落在她的鬓边,似乎觉得这样能让她轻快一些。
她不说话。
于是?他手臂用力,抱着她大步走向床榻:
“别?怕,太医很快就来。”-
御医上了年纪,为芊芊把完脉,便跪在了皇帝脚边,男人声音微紧:
“宸贵妃得了什么病?怎会突然疼得这般厉害?”
御医眯着眼,捋着花白的胡子道:
“回陛下,娘娘虽有气血亏虚之症,但依老臣看,以药膳调理数月即可,不是?什么大病,突发这心痛……”
御医捋胡子的速度明显变快了,手指抖动不停:“陛下恕罪,臣医术不精,实在不知娘娘这心脏绞痛,是?何症状……”
谢不归并未动怒,看了虚弱的女子一眼,难道是?那情蛊提前?发作了。
可今日并非是?十五,不该……她脸上也并未出?现那蓝花痕。
“陛下……”一道微弱呻.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谢不归手探入被中,一摸,这被衾居然湿透了,她竟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肌肤更是?冰得厉害,他不禁靠近把她抱入怀中,想用体温来温暖她。
然而?她的痛楚并未因此而?减轻,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苍白的脸上滑落,濡湿了他大片衣袖。
男人臂间?是?她如云的乌发,他长指撩开?她汗湿的发丝,见那张小脸白得吓人,檀口微张,喘.息道:
“我……会不会死?”她声音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不会,你不会。”谢不归低声道。“有这长命锁在,你不会死,你会长命百岁在朕身边,陪着朕。生生世?世?。”
“陛下诓我,”芊芊轻笑,“陛下从不信神佛,却信这长命锁么……”
“苍奴……”
这一声出?来,谢不归骤然紧抱住她,仿佛想替她将?所有的痛苦揽入怀中,声音竟哑了,“嗯。朕在。”
“陛下可不可以放了……随春声他们。”
“我知道……扰乱宫禁……是?死罪……”
“可是?我不想让你再沾杀孽,”她哽咽,“我的苍奴,明明是?那般良善的人……”
他没?有多想便说:“好,朕答应你。”
男人抬了抬手,窗外黑影掠过,惊羽卫领命而?去。
“多谢陛下……”
他道:“你我之间?,永远不谈谢这个字。”
她苍白一笑,眼睫轻阖,他忽而?就慌了神,捧起她的脸:“别?睡,别?睡。”
竟是?那般哄劝的口吻,“乖,不要睡……”
她却一点一点卸了气力,指尖滑落。
“巫羡云。”
他突然道:“朕让巫羡云来。”
男人声音紧绷,低着头,薄唇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脸,把那些泪痕都一一吻去,温热的气息尽数洒落,“让巫羡云来替你看看,好不好。”
芊芊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让兄君来给她诊治。
一怔,倏地反应过来。
不,决不能露了破绽。她所服的这枚药丸,虽能假造出?急病的症状,就连医术最好的御医都查不出?端倪,但他的敏锐和洞察她是?知道的。
此问更不能回答,万一谢不归是?在诈她……
索性继续呻.吟,装作痛到听不清他在问些什么。
谢不归嘴唇颤抖,吻,愈发慌乱地落下,连呼吸都失了往日的克制,只?怕此刻有人说要用他的命续她的,他都会毫不犹豫。
御医突然道:
“观娘娘此症,极有可能,是?某种毒素所致。或许是?老臣才疏学?浅,此毒,是?老臣平生未尝见过之毒……”
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他身畔有那作为副手的太医,出?声道:
“陛下,小臣斗胆进言,要使贵妃娘娘病痛全消,为今之计,恐怕唯有、唯有……”
“说!”
男人声音弥怒,却又极力地压到最低,像是?怕惊碎了怀中的女子。
那太医伏倒下去。
“请出?皇族至宝。道寻常!”
太医知晓,这道寻常乃是?皇室之中代代相传的宝物。大魏取大桓而?代之,此宝如今便封存在国库之中。
这本是?专为帝王所准备。
若天子遇到急病或是?身中剧毒,这便是?江山社稷的最后一重保障。
就连芊芊,都屏住了呼吸。
却听见男人有些艰涩的声音:“可还有,旁的法子。”
那老太医立刻接过,胆战心惊道:“老臣、老臣可给娘娘施针……但这金针之术不敢保证药到病除,却能为娘娘缓解病痛……”
“陛下。”突然,景福匆匆走近,“春禧殿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布置完毕,您可要现在动身?”
谢不归不动。
直到怀中人轻轻道:“陛下,去吧……”
芊芊闭着眼,今日苦肉计败,未必不能另寻办法,口中道:
“臣妾一定好好的,等着陛下……”
谢不归又在她额心一吻,捋她发丝到耳后,眼睛极深:“朕很快回来看你。”
他想了想,道:“今晚事毕,朕便告诉你,一切……你一定要等着朕。”
皇帝走后。
“谁许你自?作主张的,”
给芊芊施完针,大约以为她已熟睡,老太医回身轻声斥责副手道,“那道寻常虽是?神药不错,但皇族之中,早已无此宝!”
那副手一惊:“怎么会?”
老太医便一五一十地道来,当初,宋氏皇族还未覆灭时?,这道寻常便落入了谢家?之手,后来似乎是?用来救了一个人。
那人当时?中毒已深,没?有这一味神药,必死无疑。
“救的是?谁?”
谁,竟能比天子的性命,还要重要?
老太医捋着胡子:“对方具体是?何身份,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此药救下的……”
“是?一个女子。”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谁都没?注意到,床榻边上,那只?皙白纤细的手,猛地抓紧了身下的垫褥。
上边细小的青蓝色血管纤毫毕现。
芊芊一颗心,重重地沉入谷底。
身怀六甲的女子。
最后一丝希望,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碾碎得彻底。
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能救她性命的药,竟被谢不归用在了郑兰漪的身上!
此刻便是?假病,也要成真的了,她感到一股强烈的不适涌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腾,一股恶心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
她试图深呼吸,平息这股恶心感。
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不断在心中徘徊。
那被他手所抚过的地方,都泛起了强烈的疼痛,让她止不住地微微发起抖。
谢不归,你还真是?。
从不让我失望!
……
在水阁
不远处,隐隐可见灯火辉煌,歌舞声和丝竹盛交织在一起,传至耳中。
郑兰漪静静地坐在窗前?,她的目光透过支摘窗,似乎在遥望那热闹的场景,神色却是?平静而?淡然。
她的身侧,有一妇人正摇着拨浪鼓,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这孩子生得倒是?极好,长大了定是?个美男子。”
小庄氏抬眼:
“兰儿,母亲听说到现在,陛下都未曾召幸于你。”
“不是?母亲说你,你这已经成过婚的妇人,就算再嫁也轮不到什么好婚事,倒是?会累了你妹妹的婚事。”
“也别?怪母亲的话说得难听,这人各有命,穆王他,就是?没?那个腾云成龙的命啊……”她苦口婆心地劝说,“趁陛下如今还对你有几分心思,你就当好好把握住机会。”
“母亲的意思,是?要女儿效仿大桓的公主,去爬皇帝的床么,母亲莫不是?忘了,陛下是?知还的弟弟,便是?我的小叔子。”
庄氏想不到她话说得这般直接,面露几分尴尬,她并不是?个能很好掩饰自?个儿情绪的人,“你这说的什么话,那是?天子,能与?凡夫俗子一样么。”
见郑兰漪眉眼平静,不为所动,小庄氏微恼,她将?婴孩交给那新来的乳娘,低声道:“为何你就不能清醒一些,穆王已经死了,你便是?一直念着又有何用?一个死人,什么都给不了你。”
郑兰漪看着她,忽然道:
“小姨母。我母亲尸骨未寒,父亲便将?您迎进了门,若女儿记得不错,您怀妹妹那一胎时?不足十月,乃是?早产。”
小庄氏心虚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他做什么!”她想不到郑兰漪一直都知道,她竟然什么都知道。
郑兰漪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母亲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也怪不得母亲能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就连坐在梳妆镜前?的郑酥衣都转过头来。
见嫡姐被扇了耳光,她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继续拿着那珍珠耳环,在耳垂边比划着。
忽然,她看到了一支白玉簪,雕成兰花样式儿,伸手去拿。
白露顾着这头却顾不了那头,急道:“小娘子,不可,不可,这是?穆王送给我家?娘子的定情信物!”
郑酥衣眼珠一转,忽而?拉过白露的手,用簪子狠狠扎进她的掌心。
少?女背对着母亲和嫡姐,肆意流露出?狠毒的眼神,“你一个贱.婢,敢管到我头上,我父今夜便会被封为一品军侯,掌百万雄兵,你敢管我的事,信不信我让我爹把你丢进军中做妓?”
白露吃痛,又被威胁,缩起肩膀落泪,再不敢劝。
小庄氏恼极:
“你这孩子怎么就听不进劝,你看那宸贵妃,是?陛下龙潜时?的发妻,男人发迹了有几个念着糟糠之妻的,她人老珠黄的,竟还得了贵妃之位,想咱们陛下也是?个念旧的,”
“你去服个软,跟陛下提一提那些旧情,要获恩宠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语重心长道:“那宸贵妃,母亲也瞧见过,瘦成那样,是?个福薄命短的,定不好生育,哪里?像你诞下了悠然这个大胖小子?光这一点就不知强出?那宸贵妃多少?倍,就是?你这清高的性子,实在要改一改!”
“男人嘛谁不喜欢温柔小意的,你平日里?端着架子,还能让男人多看一眼,但这闺房之事就得伏低做小,让男人得了趣味,才能对你撒不开?手去。”
“母亲说得是?,”郑兰漪用帕子蘸了茶水,缓缓地擦拭着脸上的红.肿,噙笑。
小庄氏见她脸上一派温顺,便也笑开?了,招呼道:
“酥衣来,你到现在还没?给你长姊请安,像什么话!”
郑酥衣不情不愿地走上前?,“长姊。”
“兰儿,往后你若当了娘娘,可不要忘了提拔你妹妹,你们姐妹两个在这宫中,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来日你们,不论是?谁诞下龙子,都是?咱们郑家?的荣耀,”小庄氏拉过女儿的手,盖在郑兰漪的手背上,“而?那宸贵妃,若有你们姊妹联手,不足为惧。”
“母亲……”郑酥衣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闻言羞红了脸。但陛下那般的容貌风姿,京中未嫁的女子谁不肖想。
郑兰漪却并无多少?感触,看着妹妹,
郑酥衣抬头,却发现这嫡姐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那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件死物。
可不过片刻,郑兰漪的眼神就变了,变得一如既往的温和:
“母亲,女儿让你们带的东西,可有带来?”
郑酥衣脸上,一丝慌乱闪过,甩开?了郑兰漪的手。
“那是?自?然,”小庄氏招呼着自?己的贴身嬷嬷,“来,把东西给兰儿。”
白露闻言,悄悄往那处看了一眼,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嬷嬷拿出?来的,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由陶瓷做成,表面雕刻着精美的纹路。
郑兰漪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盒子,仿佛对她来说,这就是?她的全世?界。
居然是?。
骨灰盒……
郑兰漪抱着盒子,眼底终于浮现出?了几分温柔,她脸轻轻贴在上边,似乎在感受着谁的呼吸和心跳那般,但很快,她脸色倏地一变。
“不对……”她打开?盖子,死死盯着里?面的东西,脸色变得无比惨白,“这是?……什么?”
小庄氏道:“兰儿,兰儿,你听母亲说,这真的不是?母亲故意的,是?来时?的路上下了大雪,马车颠簸,一不小心就摔了……”
郑酥衣插/嘴道:
“母亲!您何不同长姊说实话?原本,长姊要郑家?偷偷藏匿姐夫的骨灰,就已经犯下大错,居然还要咱们带着它进宫……这多不吉利啊,万一让陛下知晓,岂不是?要怪罪我们郑家?不懂规矩,肆意妄为,更甚至,怀疑咱们有谋反之嫌?”
“所以,”郑兰漪突然开?口,眼神极为平静,“我夫,如今在何处。”
郑酥衣打了个寒战,只?觉她这话问的,像是?穆王未曾战死,还活生生站在她们面前?似的!
小庄氏道:“俱都洒了。街上都是?雪,人来人往的,眼下便是?去寻,也怕是?寻不到了。”
挫骨扬灰,万人践踏。
无法形容郑兰漪脸上的那抹笑,那根本不是?活人会有的笑容。
她坐在暗处,低声呢喃:“母亲。这真的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最后的机会?”
郑兰漪像是?终于解脱了那般,她轻松地露齿而?笑,根本不像一个大家?闺秀,她将?骨灰盒随手搁在一边,笑得眼下泪痣都卷入了雪白的皮肤中,她笑够了,才看着外边的天,一字一句说:
“知还啊知还,你真是?这个世?上最蠢、最坏的人!你若有父亲的一半智慧,有父亲的一半忠诚,如何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呢?”
“父亲啊,他对大桓忠心耿耿,那宋氏皇帝一声令下,他便严守规矩,哪怕是?在你最需要援手的时?候,他也未发一兵一卒。”
“那时?,父亲就是?大桓最忠诚的臣子,坚守着君王的没?一个命令,哪怕这些命令让他失去为国尽忠的机会,也誓死,不曾变节,难道不可敬,不可叹吗?”
“只?可惜,大桓亡了,谢家?人成了新的统治者,父亲又以同样的忠诚,为新帝东征西战,无怨无悔,他的忠诚和努力,终于要有回报了,高官厚禄、大权在握……”
“今夜过后,父亲即将?获得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最后,最后,不得好死的只?有你,”郑兰漪捂嘴轻笑,泪流满面,乐不可支,“只?有你啊!”
“你这一生,拼尽全力,却未能得到你最想要的,甚至连睁眼看一看这世?间?,都不能了,”
“无论是?前?朝的臣子,还是?新朝的功臣,都得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至于你,”她流着泪,冰冷地看着那同样冰冷的骨灰盒,“从生到死,都只?是?别?人成功路上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说罢,她抬手打翻了盒子,任凭里?面的污泥和雪水玷污了她的裙摆。
她看着震惊不已的小庄氏:“母亲,我是?否从未对你说过,”
“我最厌恶的,就是?你那故作天真的眼神。”
“你疯了,你敢对母亲不敬!”
郑酥衣冲上来要打,却被郑兰漪一把甩开?,跌倒在地,捂住膝盖疼得呲牙咧嘴。
“啊——你们想干什么?”
外边突然响起尖叫声,紧接着是?一声声沉重的靴子踏地声,和那甲胄兵器相击声。
“快,扣押所有郑家?人,陛下有令,一个都不许走脱!”
粗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如同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刺穿了小庄氏母女的心。
空气中血腥弥漫,顷刻之间?,小庄氏从座位上滑落在地,郑酥衣吓得立刻哭了出?来,至于郑兰漪。
她居高临下,睥睨着这对抱在一起,如同丧家?之犬般瑟瑟发抖的母女,勾唇一笑:
“郑家?完了。”
但我郑兰漪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长门宫
芊芊脸色雪白,倦怠地靠在那靠枕上,长长的眼睫一颤:
“外边什么动静?”
伽蓝道:“不过是?些泼皮贼子,在闹事罢了,想必已经被陛下解决了,娘娘不必担忧。”
什么品种的泼皮,敢在皇宫里?闹事?
而?且她压根就不会担忧谢不归。
芊芊合眸,冷冷的不加理会。
还有七天便到十五月圆夜,解药是?彻底没?戏了。
难道她就要这般羊入虎口了么。
不,不。
她宁愿活活疼死,也绝不叫谢不归得逞!
芊芊忽然看向那燃得正旺的火盆,不论是?珍珠还是?纸条早已化?为了灰烬,她眼底光影明灭,让她的脸色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
“娘娘有事,但可吩咐奴婢。”
伽蓝小心退了出?去,走到庭院中,视线里?忽然映入一道雪白的身影。
“陛下。”
为何……不进去?
谢不归长身玉立,雪白的袖袍被风掀起,他眼眸微垂,骨节分明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枚银簪。
这簪子是?他解决完郑国公那些人后,特意去明镜司取回来的。
上次芊芊就是?吃了这里?面的红色药丸,不仅脸上的印记消退,那心痛的症状也缓解了许多。
只?不过,以防万一,他把里?面的药拿去太医院,让人验了验。
耳边响起片刻之前?,御医的那番话——
“此药丸中含有红花,乃是?极为强效的避子药,有一定的毒性,只?毒性微弱,少?量服用并无大碍,”
“却不可长期或过量服用,容易导致终身不孕。”
她那兄君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缓解心悸的药物。
而?是?,避子药。
她宁可自?损,也要服用此物。
可见那什么想要把孩子重新生一遍,什么愿随他回宫,陪伴于他。
都是?骗他的。
……
拔步床前?,帷幔低垂。
男人徐徐步来,坐到了床沿,乌黑的发丝落下,在白玉似的脸颊边轻轻飘动。
他修长的身影被烛光勾勒,投在白帷之上,随着烛火的摇曳,时?而?拉长,时?而?收缩,飘忽不定,犹如鬼影幢幢。
“你回来。”
“究竟想要什么。”
说着,谢不归冰凉的手抚到女子的脖颈,指尖在她的肌肤上,若有似无地轻抚。
他知道,只?要稍微用力,这细弱如花茎般的颈项,就会彻底折断。
与?片刻前?死在他手心的人,无丝毫差别?。
谢不归淡然地想着,眼底的嗜血和戾气还未散去。
感受着她颈侧那突突直跳的脉搏,谢不归无比清楚的知道,她的生命就在他的掌下,在他的一念之间?。
芊芊紧紧闭着眼,呼吸加快,睫毛不断地颤动。
突然,一条雪白纤细的手臂从被子里?伸出?,顺着他的胳膊,一把掣住男人那严丝合缝的衣领,猛地将?他拉近。
她趁其不备,把人拽倒进柔软的锦被之中,然后一个翻身,骑在他的身上。
她的动作极快、极准,一点也看不出?重病之人的虚弱和乏力,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快如闪电,紧紧地捂住了男人的脖子!
女子鬓发散乱,蓝紫色的裙摆在他腰腹处散落开?来,如同开?到荼靡的蔷薇,膝盖,更是?抵在他的致命之处……
那十根细白的手指,死死地扣着那截冷白的脖颈,迎着男人昳丽的眸。
她低垂着眼,淡淡地说,“若我说,我是?来杀死陛下的,”
“陛下,相信么?”
谢不归一眨不眨地盯着身上的人,凸起的喉结在她掌心猛烈地上下滑动,
他重重地喘.息,白皙的额头上根根青筋虬结暴突,指尖战栗不止,眼尾生.理性地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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