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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第 31 章


    他睡意深沉,稚陵却热得再睡不下。心里记挂着明日有朝会,他需早起,不能误了时辰,正遐思中,身后的男人无意识地唤道:“……别走。”


    稚陵呆了呆,甚至他无意识地顶了顶腰,她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脸上通红,汗湿鬓发,呼吸放轻了一些,生怕惊他醒过来。


    她想,不知他唤的是谁。


    是他的母亲萧贵妃么,还是长公主,抑或是谁?


    她迷迷糊糊再睡下,却不知即墨浔跟着醒了过来。


    他今夜原是想在明光殿看折子,顾以晴站在他跟前研墨。


    大衡朝敬陵元年,冬。


    中德殿紧闭了半天的檀花门终于打开,里头急急忙忙行出来一名苍老干瘦的内监,正是伺候在敬陵帝跟前的大总管宋成和。


    宋大总管微躬身子手捧一封明黄谕旨,很是恭敬,他出来时,还招呼门边两个小太监跟上他一起。


    这一路雪风呼啸,暂时并无谁知那封谕旨究竟的去处。


    皇后娘娘所居的栖梧宫,从来都是后宫里最热闹的所在。然而这一封谕旨下来,轻易让它荣登本年度最冷清的所在之一。


    而一向能在后宫里制造热闹的皇后娘娘,也就顺势被关在了这个最冷清的所在里头过年。


    禁卫营的禁卫门神一样守在门边,宋成和在庭中宣读完禁足的谕旨,还堆笑着同前方跪着的红衣女子道了一句:“娘娘谢恩吧?”


    女子抬眼,敷衍着谢了恩,提起裙子起来,卷巴卷巴那封谕旨便揣在自己袖子里,眉眼里还有些不悦,一面问他:“宋公公,皇上说了本宫何时能出去么?”


    嗓音清凌凌的,叫人想起初春时节山涧的流水声。


    今日天上偶然还飘着雪陵,零星飞舞,整个宫城都格外地寂静清冷,宋成和身后的小太监、他的徒弟之一小顺子,一路过来也是这般感受,直到他瞄见了面前女子,眉目明艳,一双眼眸灵媚非常,穿着这身赤红莲花纹的裙子,款款行来,犹如……


    他并无什么文化,思来想去,只想到皇后娘娘犹如御书房碳炉里熊熊烧着的火苗成了精。


    宋成和笑褶子未减,恭恭敬敬,话也说得很圆:“到娘娘该出来的时候,自然就能出来了。唉,娘娘不知,太后娘娘在中德殿……皇上也是没有法子。娘娘莫要怪皇上了。”


    红衣美人点了点头,但忽然想起什么,看着殿门外几名冷肃的禁卫道:“做什么叫禁卫营的人来,本宫就这么让太后娘娘不放心?”


    宋成和微躬了身子,笑道:“娘娘正在禁足,皇上也不好有所偏私,历来都是由禁卫营的人来监看的,娘娘不必管那帮子人。”


    她掩着嘴角打了个呵欠,说:“好吧。”


    谁叫她把敬陵帝的乳娘给打了呢。


    ——


    这几个日夜里,她都百无聊赖,宫中事务暂时不归她管,虽说是难得的清闲,可人忙久了一旦闲下来,就很裴易惫懒。


    “娘娘平常总说鸡毛蒜皮的事情多,现在闲了,娘娘却又嫌弃日子无聊——”寒声端来热茶,笑着看向坐在门槛上的美人。


    稚陵单手撑着腮,坐在正殿的漆红门槛上,隔着庭院遥遥看向紧闭的大门,叹息一声,道:“你晓得什么,忙完了和被迫不能忙,区别很大的。”


    她每每说到这一话题,都要后悔自己为何早不惩戒那个乳娘,晚不惩戒那个乳娘,偏生在年尾找她算账。这下可好,虽则她有许多道理,但是皇太后单单一个“孝”字便能把所有都给压下去。


    委实让她很没有办法。


    “那章氏,分明就私篡账本,巧立名目,贪了那么多钱!本宫敬她是皇上的乳母,有功劳苦劳,给她坦白从宽的条件,她却不依,还说本宫是什么——乡野出身的女子没见识!”她端过茶盏猛喝一口,舔了舔嘴唇,续道:“简直胡说八道!”


    寒声替她顺了顺气,听着自家娘娘坐在门槛上骂了那章乳母八百条,不忍卒闻,愈发觉得自己挑起这个话头很不对,再这样下去,娘娘可能会骂成一个泼妇或者怨妇——这绝对不行。


    稚陵嘟囔了半天才又叹息一声,大抵口干,把余下的茶水喝了干净,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半晌还是寒声思索出来一个法子,便说:“娘娘,长日无聊,不如找些事情做?练字作画,占卜星相,或者,唔……打坐参禅……”


    稚陵睇了她一眼,寒声乖乖闭嘴。


    倘使在平日,她无疑是有很多消遣可做。骑马射箭打猎蹴鞠就没有她不会玩儿的,当年先帝御宴,她还是大将军府里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时,便在赛马场上赢过了柔狐国的几位公主,替大衡挣了份脸面。


    但今时不同往日,或者说,栖梧宫太小了,别说跑马,便是拉弓射箭,她都要疑心会不会射到隔壁哪个倒霉蛋的宫中。


    稚陵托着腮,思考了一会儿,并未思考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去园子里走走。”她有什么难解的事时,就爱去园子里转一转。


    说话间步子一转,拐去游廊。


    栖梧宫布局前殿后寝,寝宫之后还另辟了一处小园。园门上有太/祖皇帝扶崇的题名“抱朴”二字,抱朴守拙,意指当年太/祖皇帝建功立业,仍未忘却当年糟糠结发之妻。


    彼时太/祖皇帝娶孝明皇后时正值乱世,皇后为其绣了一方蟠龙锦帕,勉励他好男儿当立业建功,志在天下。


    太/祖皇帝同孝明皇后实是一对令人艳羡的佳偶,从少年夫妻一路走到白头偕老,太/祖皇帝乱世枭雄尚能专情一人,已叫普天下无数男子都要汗颜。


    稚陵仰看着题词,天上的雪花前赴后继想要落到她如水的眸子里。她慢慢道:“寒声,中秋宴上,本宫记得皇上用的锦帕好像旧了点。本宫要不绣张帕子送给皇上?”


    她想效仿孝明皇后绣一方手帕。绢帕,世人所谓“横也丝来竖也丝”,丝者,思也。蓦然之间她又忆起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


    别离才知相思重,而今她与他隔过一遭生死,才更加知晓其间滋味。


    她已迫不及待想绣好绢帕送给他了,此前他用的绢帕都是宫中绣娘做的,不知他收到她的帕子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惊喜么?


    她心里燃起一簇火苗,噼啪作响,刹那间就如野火燎原般烧得她心神不宁。当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时,她已无法继续等候下去。


    寒声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家娘娘:“娘娘,您,您……”


    稚陵疑惑道:“怎么了,不妥么?”


    寒声讪讪一笑:“不太妥。娘娘您忘记了,您此前说给大将军做双袜子,然后,然后手指戳了二十来个窟窿,把将军都心疼得不得了。”


    稚陵脸色浮出一线尴尬,但依旧嘴硬说:“不,我这回不会那么笨了。”


    她素来说一不二,也很执拗,寒声哪里拧得过她,哪怕这头一日便把十个指头都戳了个遍,也还宽慰自己:“很不错,比上次已有很大进步。”


    事实上,对于别的事物她不算太挑剔,次些的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她都不怎样在意,宫人失了礼或者佩戴不齐整,说一句也就算了;独独这方帕子,她始终觉得不够好。


    第一日看去的时候分明还不错,搁了一夜再看,便十分嫌弃了,于是一针一线都从头再来,也就间接导致每一日十个指头都要从头再被扎一遍。这是不可豁免的代价,她除了时常喟叹着掌握针线简直比掌握弓箭还要难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寒声的确于女红上造诣颇高,给她描画的龙纹简直栩栩如生,稚陵说:“有这么好的花样子,就算我绣工差一点,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大抵世事总会往人所未料的方向进行,或者说稚陵料错了方向,在三日过后功成之日,寒声望着那方帕子,眉头微微拧了拧,她不知帕子上的花纹为何从金龙变成了金蛇。


    稚陵已发现了自己于刺绣一途上没有什么天赋。


    好在当年教她读书的夫子曾语重心长教导她,世事最怕专注坚持四字,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云。稚陵那时候发现自己在读书一途上也没有什么天赋时,便以夫子的话告诫自己,在大考前五个日夜里发愤图强,果然顺利通过夫子的结业考试。


    她便再度以夫子的话来鞭策自己,把专注坚持的精神延展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当中,饶是已经绣残废了七八张帕子,依然未肯放弃,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


    敬陵元年腊月二十九的清早,距离敬陵帝给她下的禁足令已有十来日。这飘了十几日霏霏细雪的天终于在此日放晴,晨光熹微,但雪风尚劲,吹得庭中枯树枝上的雪飘飘洒洒,宛若梨花。


    寂静了十来日的栖梧宫也难得有点动静,这动静就是宋大总管宋成和来了。这个节骨眼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皇后娘娘她快要出禁了。


    寒声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愈发恭敬地迎着宋成和进了栖梧宫的门。宫院里很清静,穿过前庭,宋成和目光正好落于一位美人身上。


    美人姿仪优雅,屋檐的阴影静静落在她身上,最为瞩目的是她乌黑云鬓上所簪的一支金钗。


    金钗工艺繁复,嵌着一粒明光熠熠的南海明珠,金累丝雕花精致非凡,凤凰羽翼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似的,极其贵重。


    宋成和知道,那是娘娘十四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敬陵帝订下婚盟时,当时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钦赐给娘娘的无价之宝凤皇钗,象征着无上的恩荣。


    太皇太后还许诺过,但凡她在世一日,则凤皇钗在一日,敬陵帝一日不得废后。


    漆红门槛上坐着专注刺绣的稚陵尚未注意到这番动静。


    这刺绣极耗费精神,更明显的是伤眼睛,或也正是因此,在这个难得的晴日里,寒声轻轻推了她一下后,她从绣面上抬起头,望着面前点头哈腰的这个内监,一时没有认出来是谁。


    还得寒声机灵,在她跟前低语:“娘娘,宋公公来了——”


    她惊讶之余,忙地向那个苍老干瘦的小老头极真诚地笑了一笑说:“咦?宋公公怎么来了?宋公公平身吧——”


    她小心把绣棚放到一边,向着宋成和走了两步,才又注意到宋成和他身后还跟着小顺子,而小顺子的手里托了一样东西,红绸布盖着,不知是什么。


    “是皇上叫你来的?是不是本宫的禁足可以解了?”稚陵拢了拢身上赤狐披肩,清凌凌嗓音一连串问道。


    宋成和早已习惯了娘娘的直截了当,笑笑说:“娘娘,确是皇上命奴婢来的,西域的属国进贡了一壶烈酒,皇上想到娘娘从前极爱喝酒,所以将这酒赏赐给娘娘了。”


    正如宋成和想破脑袋也没预想到皇后娘娘会在门槛上坐着绣花一样,寒声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那红绸布底下的,不是什么解除禁足的恩旨,而是一壶贡酒。


    一壶据传上天入地也难寻的顶烈的贡酒。宫中的确有这么一位淑妃娘娘,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即墨浔那亲亲表妹,在宫里算是平步青云,又一向做出柔弱模样,稚陵看不惯她很久。


    前些时日她禁足,据说太后就有意让淑妃暂摄后宫诸事,还拨了元宵夜宴的差事给她练手;太后很想把淑妃培养起来协理后宫。


    好在,她的靠山虽是太后,稚陵尚有一座更大的靠山太皇太后,故而从来不把淑妃放在眼里。


    “晁幼菱?”稚陵“呵”了一声,“她做什么要毁了本宫的雪?”


    小宫女愈发抖得厉害,连声音也渐小,说:“淑妃娘娘进园采花,瞧见,瞧见后……便说,‘皇上素来珍惜寒香园的好雪,被人坏了雪,怕是要震怒。’便向我们要了扫帚,把雪都给扫平……”


    “她是亲自扫的?”


    小宫女点了点头。


    稚陵撇了撇嘴,寻思,晁幼菱给自己树立的形象素来是贤惠形象,譬如此前到她的长春宫时,就见她自己在打扫庭除;不光如此,衣着也从来朴素,不见什么花纹,老气横秋的。


    至于即墨浔……即墨浔还夸过她节俭贤惠。


    稚陵愈想愈觉不平,她要装贤妻良母就装,凭什么背地里把她堆的雪罗汉给扫了。


    思及此,稚陵恨恨走到一旁,往一株倒霉催的梅花树上拍了一掌,梅花簌簌落了,那管事的吓得面色青白,知道皇后娘娘在后宫横行霸道,也不知是否要迁怒他们。


    转身走开两步,对着寒声高声道:“……正月十五元宵宫宴,原本是交给淑妃打理的罢?去知会一声,本宫亲自操持,不劳她了。”


    这话说得很是霸道,教下头的人全听得明明白白。


    出了寒香园,寒声在她跟前聒噪:“娘娘,您刚出来,就明目张胆与淑妃……怕是不妥……”


    稚陵白了她一眼,说:“寒声,你打小跟着我,怎么总这么唯唯诺诺?淑妃惹了我,我还要裴忍她不成?”她着实不知,裴家彪悍的家风里,寒声是如何在耳濡目染之下还没有潜移默化的。


    寒声一下子闭了嘴。因出门没有乘辇,现下回宫也只好步行回去,稚陵自己抱了一怀抱的梅花枝,是要送往寿宁宫的;临走时叫寒声也剪了几枝带回栖梧宫,她想着即墨浔既然喜欢,她也得快点喜欢上这些花儿才行,带回去培养培养感情。


    到了寿宁宫,林姑姑过来见她,低声告知她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接了她裁的梅枝一一插瓶。


    稚陵没有急着回宫,坐下讨了一口热茶喝,终于问出心底那一抹郁郁:“姑姑……我送了皇上帕子,皇上只把帕子收下,说我有心,这是个什么意思?皇上不喜欢我送他这些么?”


    林姑姑一愣,面前裴稚陵一双明亮的眸子正期盼地望她,溢满困惑,很不解一样。


    林姑姑微微笑了,说:“娘娘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大抵在皇上心中,娘娘的手不应只拿来做绣娘能做的活。太皇太后也说过,望娘娘能早日为大衡开枝散叶,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稚陵在回栖梧宫的路上,脑子里便不断盘旋着即墨浔的神情和林姑姑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冷息钻进鼻腔,凉意贯彻全身。


    “娘娘,您也不必太有压力,以前,以前府上大夫就说过,太有压力反而怀不上孩子……”


    稚陵没有看她,而是说:“本宫只是觉得……”即墨浔真的也和林姑姑一般想法么?“罢了。”


    当天夜里寒声就交给了她一封战报,说是除夕之前的战报,这几日才传回来,除了娘娘,就只呈到了中德殿、皇上的案头。


    稚陵展开战报细读时,温弦匆忙进来,在花罩底下禀道:“娘娘,中德殿东西殿没有点灯,敬事房的总管出来也说皇上今夜不进后宫了。”


    稚陵从战报上移开眼睛,望向温弦:“册子拿来,本宫看看。”说着阖起战报扣在桌上。


    温弦才近前,递来厚厚一沓纸册。稚陵翻开彤史,见元年腊月里没有一次记录,记录还停留在十月上,最后一回是贵妃侍的寝。她心中喟叹,即墨浔正值大好年华,难道不像话本子里的男人那样精力旺盛么。


    稚陵合上彤史又交还了温弦,继续读起战报来。


    寒声在一旁伺候茶水,灯火忽忽地闪着,一切都很静谧。寒声却见烛光影子里,娘娘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


    “岂有此理——”


    那封战报也未能幸免于难,被狠狠拍在桌上,这小桌颤了颤,连带寒声也颤了颤。稚陵握起桌上热茶,一口喝了,目光里却显见很是愤怒,寒声琢磨着道:“娘娘仔细手,别拍疼了。”


    稚陵拿起战报引了火,投进面前炭盆里,直盯着那纸页被火卷噬成彻底的灰烬,才稍稍移开目光。


    窗边白日里剪的梅花枝在窗纸上映出窈窕影子,她道:“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宴,贵妃是不是称病不打算去的?”


    寒声不知怎么忽然说起贵妃,忙去察看下午长春宫送来的宴会事宜,应道:“娘娘,贵妃确实称病,还有太医院脉案。”


    “呵……”稚陵想到战报上说,此次戎狄犯境来势汹汹,父亲领着裴家玄云军应战,却忽然天降一个赵监军督管战事,乃是成宁侯赵霍的侄子,贵妃的堂弟赵献。


    这赵监军在军中处处令父亲掣肘,腊月二十四那日还延误了一回战机。


    此外,父亲还觉得这一回有人与戎狄通敌报信,小小戎狄,蛮鄙之人,几次三番预察先机,极为可疑。


    裴稚陵忖度父亲把这两件事写到一起奏呈,怕正有怀疑赵献之意。不知即墨浔会怎么看此事?他一向信赖裴家,稚陵心想,他一定也会赞同父亲看法的罢?


    通敌卖国,这可不是小事。赵献的监军位置来得也是莫名其妙。


    稚陵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监军这样的好差事,怎么落到赵献这毛头小子头上的?是即墨浔钦点的么?……是因为,贵妃的关系么?


    裴家功勋赫赫,都是祖辈在战场上一滴血一滴汗地挣回来的,血骨累累铸成今日朱户高墙。他成宁侯家却又凭什么平步青云?只因为一个,一个当贵妃的女儿?


    但这个想法着实太荒诞,稚陵使劲摇头想摆脱它——三年夫妻,她始终觉得即墨浔不是为女色昏头的那种人;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旁的原因呢?


    这夜里,雪色明亮,她翻来覆去地没能睡着。次日顶着眼下青乌,任温弦给她用脂粉遮掩气色。寒声一边梳发,一边还不住埋怨:“娘娘做什么要为那些俗事烦心事糟践自己身子,这眼底下青黑一片,待会儿各宫来请安,可都要看到了。”


    稚陵也拈起一指头脂粉,对着镜子抹了一通,疲惫道:“本宫出来后她们头一回请安,过得差一点也没什么。”


    说话间,外头小宫女进来,匆忙福了个身道:“娘娘,贵妃娘娘宫中来人说,贵妃今日病得又厉害了,不能给娘娘请安,万望娘娘恕罪。”


    稚陵淡淡点头应了,寒声目送那小宫女出去,才靠近稚陵低声道:“娘娘,昨儿审那管事的时候,管事说贵妃娘娘也去了寒香园游赏,……怎么今儿给娘娘请安便不能来了?”


    稚陵原本困倦,懒懒答说:“许正是昨儿受了寒,那娇弱身子骨一下又受不住了罢。”


    寒声微微蹙眉,还要再说什么,又觉得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宫中躲懒的也不只是贵妃一个人。


    稚陵出来时,望见来栖梧宫来得最早的,不出预料正是那几个从侍女提拔上的妃子,大抵因着不敢得罪人,所以行事多谨小慎微。


    见到她时,纷纷行礼。她没多看,便叫众人坐下,其实请安没有什么可聊的,人虽陆陆续续到了,也不过寒暄些饭菜天气云云。


    昨日欺负到她头上的淑妃今儿还敢来,稚陵定定瞧着打门口进来的一道松绿身影,淑妃却是避开她打量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稚陵目光便一路追着她,率先开口:“听说,淑妃昨日去寒香园,身先士卒,扫雪去了?”


    晁幼菱僵了僵,却还大方抬起眼,笑了笑:“娘娘也知道了?”稚陵心道,她还打算装作没这事不成?


    其实在场的哪个不晓得此事,皇后娘娘夺了淑妃这好不裴易得来的历练机会,可是狠狠打了太后的脸,听闻昨夜仁康宫摔了两只翠玉盏子。


    稚陵抿了口茶,扬了扬嘴角,道:“淑妃身份贵重,这等事下回还是不要亲自做了。难保哪一日被当成不长眼的奴婢,失了脸面。”


    晁幼菱脸色泛白,诺诺不言。


    眼见淑妃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失了乐子,场中再度陷入寂静,直到某个妃子头发上的簪子闪到稚陵的眼睛。她微微眯眼去看,正好看到了一身水绿缎裙的丽才人。


    稚陵先呆了一呆,关注点却在他没有预料到的地方,说:“宋公公你是说,皇上记得本宫爱喝酒?”


    是了,大将军府的裴大小姐,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爱酒的爱好。虽然酒量不大行,却也曾有一段嗜酒如命的风流日子。当其时,她心底寻思的却是自她嫁进东宫以后便鲜少饮酒,这个爱好更没有对旁人提及,他知晓……,莫不是记得了什么?


    她心底顿时一片暖意,也没有顾上禁足是否解除,只觉得很快活,于是将小顺子托着的酒壶接到手里,一仰头直接喝得干干净净。


    宋公公在心底微微诧异,刚刚那两句话是他自己编出来的,皇上方才只是冷淡地吩咐他,要他看着娘娘喝完这壶酒,那时情态,他想起都觉得冰冷。


    喝完的一瞬,她还清醒,便还能算有礼地对宋成和说上一句:“多谢宋公公来给我送酒,寒声,你快去请宋公公进去喝杯茶。”


    宋公公连忙推辞道:“娘娘,老奴还要回去伺候皇上,先行告退了——”


    “哎——”她叫住宋成和,直截了当问道:“皇上他近来好么?他有没有想我?”


    饶是宋成和知晓她的率直个性,也不免为她的直来直去感到一丝窘迫,愣了一下,才堆出一贯的笑:“皇上身子康健,也记挂娘娘呢。”


    稚陵溢出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仿佛一朵在日光下缓慢绽开的红芍药:“本宫不能出去的日子,还要烦请宋公公替本宫好好照顾皇上了。”


    宋成和再要告退时,稚陵烟眉微蹙,想到了什么,又叫住宋公公:“差点忘了……宋公公,皇上有说本宫何时可以解开禁足么?”她嘟囔了一句,“都过年了,我想见他了。”


    她明亮的眼眸格外期盼。


    宋成和含着规矩的笑,回道:“娘娘,再等一等罢。”


    再等一等罢。这句话,她其实听得有些疲乏了。


    ——


    宋成和走了不久后,许是酒劲上来,稚陵有些困倦,回了房闷头睡去。这一觉睡得地暗天昏雷打难动,再次证明那一壶西域进贡的酒是壶烈酒。


    等她从睡梦里幽幽醒转时,已是敬陵二年的正月初一。


    寒声正坐在离床头稍远的地方垂头揪着手帕。


    她微微蹙眉。


    “娘娘!”寒声低低地唤她,稚陵一边望向她,一边又兀自揉了揉额角,说:“酒醒了,反倒头疼。寒声,你去煮点醒酒汤来。”


    她只记得是即墨浔着人送了她一壶西域进宫的烈酒,那送酒来的宋成和满脸堆笑地告诉她,陛下知晓她从前爱酒,这贡酒谁也未给,只给了她。


    她那时高兴了好一会儿,以为这是她的相公也终于记起她来了,于是一个高兴,立即喝得干干净净。


    之后,仿佛就是醉了,睡到现在。


    寒声局促地站了起来,却没有立刻动身,稚陵揉额角的动作一顿,抬眼问她:“怎么了?”寒声抬头,她才发觉到寒声满脸泪痕。


    寒声已经又开始低低抽泣起来,她不很喜欢寒声这总是哭的娇娇个性。她这辈子极少流泪,上回哭还是因为七岁那年母亲离世。


    但她也不知如何对待一个哭了的姑娘,只好睁着大眼睛默默地注视了她半天,说:“怎么了寒声?……要不你先说事再哭?”


    寒声一边抽泣,一边说:“娘娘还记得咱们大衡的惯例么?就是除夕夜里,帝后同登朝阳楼赏烟花……”


    稚陵这时头痛,只想要一碗解酒汤,因此只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便要翻身下床,寒声嗫嚅道:“昨夜除夕,……”


    昨夜落下大雪,依照惯例,除夕夜皇帝要偕同皇后登上朝阳楼观赏烟火,与民同乐。这素来是京中过年最重要的仪礼之一。


    本朝的皇帝也未曾废止这个旧例,因此在钟声鸣足了九声后,城楼下万千百姓果真瞧见有明黄身影步上高楼。


    烟花浩大。于是众呼万岁,山摇海振……,这原是一桩寓意极好的仪礼。


    皇帝身侧立了一位身着繁复金黄礼服的女子,离得近的抬头去瞧,就能瞧见那个女子挽着皇帝的胳膊,另一只手像在指着烟花,笑语嫣然。


    远观无法看清神情,但依稀里可看到,皇帝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替黄衫女子裹上,垂眸之间,大抵温情一片。


    不过城楼下的百姓此时尚且不知,那女子并非祖训里应当出现在此的大衡朝的当朝皇后。


    元旦当日,街头巷尾便悉数知道了那个与敬陵帝万般恩爱的女子,乃是皇帝钦赐封号瑾的瑾贵妃娘娘赵氏,成宁侯赵霍的幺女。


    他们紧接着又得知一件事,不是皇帝要坏了规矩,而是皇后娘娘因凤体欠安未能驾临,才由瑾贵妃娘娘代恤百姓。


    稚陵怔在原处,似乎很不能理解听到的话语,还是依自己浆糊似的脑子思考了一瞬:“皇上……贵妃……烟花……”


    脑子一瞬间像炸开一样,炸得她生疼。她捂紧了头,眉头紧皱,神情格外痛苦,寒声见状慌忙扶住她,断断续续里,听到她说:“怎么会这样。”


    脑海里闪过梦境的片段,梦境里他是何其温柔地同她说,将来要带她去城楼上看烟花——但现下,现下怎么会变成这样?


    过了好久,她才终于觉得刺痛缓解,苍白着面庞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她是他的结发妻子,站在他身边的,以后都只会是她。整肃六宫得罪旁人她不怕,她也不曾怪过即墨浔处罚她。她总归是为他好,他心中一定是明白的。


    可是他为什么连她心心念念了这样久的烟花都不愿意带她去看。分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偏偏没有得到。


    寒声懦懦未言。昨夜子时前后守门侍卫换班,她才从他们口里偷听到此事,今早他们再换班时,她又听到说,传言甚嚣尘上,甚至都传出皇上会废后,另立贵妃为后……


    她抿紧了唇,心知,这种屁话绝不能叫娘娘知道。


    “寒声,我想去走走。”痛苦归痛苦,艳羡是艳羡,但此事既已发生,她能做的就是避免下一回同样的结局——那么,她不能继续呆在栖梧宫里禁足了,她得快些出去。


    喝过醒酒汤后,寒声给她披上狐裘,踏出殿门时,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她眉睫上。


    她在寝殿门前远远一望,隔着宽阔庭院,瞧见那守门的两名侍卫今日依然很是冷肃。他们都是禁卫营的,隶属在成宁侯麾下,同成宁侯一般,每日都摆着臭脸。她暗里翻了个白眼,成宁侯赵霍若不是有个当贵妃的女儿,禁卫营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


    “还没有消息说何时放我出去么?”


    寒声低下头。


    稚陵苦恼地敲了敲额头:“皇祖母那日叫我禁足时日里好好修身养性,看来这回皇祖母也不会捞我的。哎呀——”她一想到出不去,便觉火大,把赤狐裘上滚的狐狸毛也给无声无息地揪落了几根,寒声忙地说:“娘娘不妨再等一等罢。总归不会过太久的。”


    稚陵没有接此话,静了会儿,抬眼望向太/祖皇帝那笔题字:“父亲年前去往西北驱逐戎狄犯境……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寒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稚陵疑惑看她:“莫非皇上连父亲的信件也要管?”


    寒声吓了一跳,连忙道:“娘娘慎言!”


    稚陵嘟囔着:“再坏还能比禁足要坏么?”


    依照父亲和几位兄弟的骁勇,边境应当不会出太大的事,至于自己的禁足,她算算时间,若要等他们班师……不,不能够再等下去了,她咬了咬唇。


    她放下了琴和怀中雉鸟,蓦地看到破旧的墙壁上,有乱七八糟的涂画。空荡荡的,角落里有只木匣子,她好奇地打开看看,却看是两三只死去僵硬的蟋蟀,一截不知什么动物留下的手指长的白骨,几颗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石头,还有火石,弹弓,……


    她直觉,这一定是某个小男孩童年时候的宝贝。


    因为哥哥也有这么一只木匣子,里面装满了稀奇古怪的,她不能理解的东西。


    这些东西全都蒙尘了,稚陵想,若不是她今天爬上来,也无从得知,飞鸿塔上还有这些东西。


    她蹲在匣子前,兴致盎然地翻动着,忽然,受伤的雉鸟啾啾叫起来。


    稚陵一惊,心道不好,但已听到有上楼来的蹬蹬脚步声。


    下一刻,颀长挺拔的玄衣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第 32 章   第 32 章


    大雨激荡,天穹阴沉晦暗,登上这六重危塔的玄衣帝王,鬓发湿透,挟着塔外瓢泼大雨的寒气踏进这第六重塔。


    他外衣颜色深深浅浅,淋到雨,漆黑的发丝黏在俊美面庞上,叫他如日月疏朗的气质添了一丝诱人的美艳。


    见到是她时,淡漠眉眼错愕一瞬,微皱起好看的眉头:“……”


    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一并上来,却见陛下他顿住不动,摆手又让他们下去。


    众人并没看到是谁,乖乖退下去,吴有禄走在最前头,也只隐约瞧见一道天水青的纤瘦身影。


    稚陵心里忐忑,乖乖行礼:“陛下万安。”


    她站在琴旁,琴上坐着一只灰色不知名的鸟,正是那只鸟发出啾啾鸣叫。


    她低着头,只能瞧见他被雨打湿的玄色锦袍的衣摆银线绣着的芝草纹样。


    地面积了一层灰,她走过来留下一串脚印,只见他便也踩着她的脚印,向她走过来。


    临窗观雨的软榻,时久年深,同样破败不堪,她刚刚为了坐下,特意收拾干净了,这会儿便宜了即墨浔,他大马金刀坐下,才淡淡说:“起来吧。”


    稚陵直起身,却没看他,即墨浔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遭,似有探究,又似在等她开口。


    稚陵闻声看向今日盛装的丽美人,心想,的确听说丽美人她心灵手巧,但——但那又怎么样,心灵手巧的多了去了,还差她一个人么?


    于是端起面前最后一杯酒饮了干净,辛辣味刺进喉头,才觉舒爽。


    她其实又醉了些,这时撑着腮看着即墨浔,懒洋洋地笑说:“既然她们这样说了,灯会已在露落园设好,皇上去吗?”


    即墨浔眉目被身后孔雀羽长扇投的影子半遮,她辨不得他有否在望她,自顾自又笑得更明艳了些:“皇上?”


    他撇过眼睛,淡声道:“摆驾露落园。”


    露落园名取自庾信《小园赋》中“桐间露落,柳下风来”,园中清幽雅致,栽满梧桐垂柳,西临虹明池水,愈显清寒寂静。


    此夜径道两侧遍植花灯,一路明光灼灼。


    不知是夜风太寒,还是方才晓月宫中饮得多了,稚陵意识都不大清明了,仿佛行走也轻飘飘的,只希冀能有什么倩扶一二。


    她略显踉跄,索性直接扶住即墨浔的胳膊。他似乎冷笑了一声:“明知道酒量不好,却非要喝。”


    她忽然顿了一顿,半晌,歪了歪头:“笑了。”冷笑,那也勉强算是笑嘛。


    飘飞的雪陵缠在风中,即墨浔转头看她,但已抿平了嘴角。


    沿着这小径走了一截路后,面前豁然开朗,华灯照夜,光明如昼,竟然毫不逊色于民间灯会的繁华风光。


    自怡然亭开始的一条六人宽的青砖路上所布满的灯,便是此次斗灯会的各家花灯了。


    公平起见,每一盏灯下并不留名,仅留了个号牌,等揭晓名次的时候,再核对是谁。


    这一路灯火辉映里,花灯式样繁多,四方、六方、八角、圆珠、花篮、方胜、双鱼、葫芦等等应接不暇,叫人看花了眼睛。


    进了园后,众人便都分散开,各自寻找自己喜欢的灯去竞价了。


    稚陵遥遥望着自己那盏鱼龙灯,鱼头上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是她描摹了一整夜的成果。但她也不敢望太久,免得暴露,目光在四处游走,落在扎眼的那道水绿色身影上。


    不知谁拉着丽美人在说话,稚陵忖度,莫非是灯火太亮的缘故,怎么瞧着丽美人她今日面色格外白皙些。


    但也没有多想,只是转开目光时,仿佛瞥见她瞧过来一眼,甚是惊慌。丽美人在她的面前惊慌惯了,她也没有当一回事。


    稚陵自己是爱玩的个性,原本只想跟着即墨浔,看看他到底喜欢哪个灯,奈何行走在各色花灯间就渐渐走散,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


    算了,随便他去哪里转转。她知晓他的性格,并不是会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人,在很多方面,秉持能节俭就节俭的理念,倒是与淑妃不谋而合。


    因此,她也不觉得今夜最高价会是即墨浔出的。


    稚陵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一掷千金买个乐子;但旋即又想到万一自己给旁人的灯竞价太高,反而失了头名,可就大大不划算了,遂决定,只小小地掷一点钱。


    她一路打量过去,忽然见到一只颇得趣的鲤鱼灯,这灯红纱绿彩,描金鳞片熠熠泛光。


    稚陵一见就很喜欢,正要低头细看有无人出价,另一双手已同时握住了那张号牌。


    “娘娘?”对方嗓音清澈,有些惊讶,稚陵侧眼看去,看到一副红面纱,笑道:“哦,是王妃。王妃也喜欢这盏?那么本宫就不夺人所好了。”


    慕裴音却弯眼笑了笑:“娘娘哪里话,既然是竞价,何来夺人所好一说?”


    稚陵觉得此言有理,说:“那,王妃打算出多少呢?”


    慕裴音低眸淡笑:“还没想好。……话说回来,娘娘宫中也出了一盏花灯罢?娘娘瞧着就像是心灵手巧的,宫中灯盏,必也灵气非常。”


    稚陵心底尴尬,自己实在当不起“心灵手巧”四字,叹息一声笑道:“王妃却夸错了,本宫手拙,的确不擅长这些。勉强参会不过凑个乐子。”


    两人说了会儿话,慕裴音眼眸微扬,嗓音含笑:“妾还打算再转一转。”她颔首方要离去,稚陵忽道:“王妃是第一次来韶京吧?”


    慕裴音一顿,微微垂下目光:“……是,娘娘,怎么了?”


    稚陵笑了笑:“韶京城繁华似水,王妃须多留几日才好。正好梁王殿下立了大功,月后大军班师回朝,还另有庆功宴要贺,这段时日,本宫想邀王妃在宫中小住几日,王妃意下如何?”


    灯火流淌在面前女子盈盈眼眸之中,一时叫慕裴音看失了神,天底下果真有这样裴色倾城的女子,何谓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当如是也。


    只是她却也听闻,敬陵帝对这位裴色倾城的皇后娘娘,并不算得上亲近。而她观席上那位传闻里得宠的丽美人,美则美矣,放到裴皇后身边一对比,却失了颜色,成了庸脂俗粉。


    慕裴音回过神时,忙地笑说:“娘娘盛情却之不恭。”


    这时候慕裴音后头忽然被谁轻拍了一下,当即回头,稚陵也见是一袭黑袍从夜色里走来,星眸带笑,原是梁王扶昀,听他稍带嗔怪说道:“阿音你叫我好找——”


    稚陵闻言笑出声来,扶昀才看到她,面色有些慌忙:“皇嫂也在……”


    稚陵眸光流转,含笑道:“殿下新婚,大抵是要黏人些,王妃可别离开太久了。”说着微微颔首,走向别处看看。


    她偶然回头,就见那盏通红鲤鱼灯下,梁王夫妇彼此握住双手喁喁私语的模样,当真叫人艳羡。


    等梁王夫妇仿佛在那盏灯下出了个价以后,她又折了回去,看到他们出了个三百两,于是大笔一挥出了六百两,潇潇然走开了。


    她有意要去瞧瞧自己的灯下有没有人出价,不期然又撞上个人,只见盈妃眉目笑意深浓,狐狸眼望着她一笑,说:“娘娘,皇上往西边去了。”


    稚陵一听正要迈步去寻,堪堪停顿住,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哦,那盈妃怎么不往西去。”


    盈妃虚虚笑了一声:“方才似见丽妹妹也在那边,想必……”


    稚陵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要往西边去。今日佳节,又正逢十五,按照规矩,即墨浔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来栖梧宫歇息的。


    而她也已打定主意,那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到她的榻上。她主动一点也是可以的。


    露落园西面临着虹明池,修出曲曲折折一条两人宽的青砖幽径,径旁梧桐在冬日里枝桠已是光秃秃的,垂柳枝条上还没有发出新芽,孤寂地飘曳着。


    稚陵渐往里走,人便愈少。寒声和温弦等侍从都在招待宾客,但她自小跟随父亲哥哥历练,自保绰绰有余,也并不必她们一步不离地紧跟。


    再走过一道小拱桥,她在桥上忽然驻足,隔着参差树木,不远处的临水滩涂上,隐隐约约传来一点微弱火光。再细看时,能辨认出个黑乎乎的人影。


    她以为正是即墨浔,抬脚就继续往那里走,待又走了几步,形貌愈加清晰,她认出他今夜的正龙金冠与玄服宽袍,确实是即墨浔,他蹲在石滩边,手中似端着一盏河灯。


    韶京过上元节,并没有放河灯许愿的习俗;倒是江南一带,每逢佳节,大到江河小到池塘,都飘满莲花河灯。


    而在稚陵的梦境里,他也曾和她一起放过很多回。


    最后一回是在允州的冬至,他们在洵水上放了一盏灯。


    那夜疏雨连绵,异常寒冷,而他已病得入骨。隔着浩广的洵水,就能望见衡军扎营的点点火光。


    他起初只是说想要走走,走到洵水的一处平静滩涂,从怀里掏出来一只莲花灯来,叫她惊喜了好一阵。


    河灯逐水漂流,雨打在伞面上淅淅沥沥,他们注视着它渐飘渐远,那点微弱火光却始终没有熄灭。


    直至它飘到水中央了,水面上雨点打得密密匝匝,笼起的浓雾使光色迷离模糊,她才拉着他袖子问他:“现在总能说,你在纸条里写了什么罢?”


    他单手替她拢了拢衣裳领口,眉目如画,嗓音压低了些,揶揄道:“我所思所想,你都能猜得到,却还要问我,莫非是想我亲口再说一遍——‘我愿与稚陵情定三生’?”


    梦里那句暧昧揶揄犹在耳边,而眉目神情也历历在目。稚陵一下子愣住,心头小鹿乱撞,连走近他的脚步都缓了下来。


    她心乱如麻,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诉说;她距离他拢共不过十来步远,隔着一丛蓬蓬的白山茶花。


    也正是这时,她脚步急急站定,只见在那个玄衣男子的左手侧,还有个女子。


    光明绰约,女子身影难辨,只是与身畔男子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清晰可见。


    青年男子含笑的嗓音依稀流进风里,吹到稚陵耳边:“……俗?情定三生俗气,百生百世也俗气,朕倒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了。”


    稚陵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


    她似一棵树一样定在了原地。


    这夜里飘着霏霏细雪,水天如墨,仅远处晓月宫的灯火映在波光之间,还留有一些光亮,除此便是滩涂上递出的一盏河灯。


    河灯被他们两人齐手推进了水中,飘飘荡荡。两人才站了起来,这黯淡的天色里,只能勉强辩识出,那是一道犹如弱柳扶风的影子。


    稚陵心头一涩,大抵正是丽美人吧——他竟然愿意,愿意同她许下百生百世的心愿?……


    即墨浔从没听过她喊他哥哥过,一瞬间气血下涌,愣了愣,戛然而止。


    终于结束,稚陵魂飞天外,好容易回来,望见一地都是她裙子的碎片。


    那只鸟一直在上蹿下跳,等他们分开,忙不迭跳到稚陵的腿边,又跳到她胳膊上。


    即墨浔皱眉问:“这只丑鸟从哪里来的?”


    雌雉鸟啾啾直叫,似表不满,稚陵寻思,说它丑就太过分了,抿了抿唇,老实交代:“刚刚在树下捡到的……”


    他大抵是想缓和些尴尬,唇角翘了翘:“怪丑的。”


    稚陵已累得没什么力气,偏偏雨还没有停。


    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她有点儿饿,轻轻抚了抚肚子,动作落在即墨浔的眼中,他的目光一深:“不如把它烤了。”


    稚陵见他当真要掏出匕首来,吓了一跳,那只雉鸟也吓得往后一跳,躲在稚陵的衣襟跟前,稚陵小声说:“陛下,这小鸟与臣妾有缘分,臣妾想养着它。”


    即墨浔说:“它又不是什么名贵的鸟。你若想养,朕改日叫人挑些名贵品种给你。”


    稚陵一愣:“陛下,它虽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可是它乖巧可爱,而且亲近臣妾……”


    即墨浔微微蹙眉,投了一眼,看着那只鸟,它已经吓得扑腾跳下软榻,又扑腾几下,跳去了旁边不远处,稚陵起身要去抱它,却看它恰好跳进角落里那只旧木匣子里躲起来。


    第 33 章   第 33 章


    稚陵靠近把它抱起来,随口笑说了句:“也不知这里怎么有个木匣子。”


    即墨浔瞥了眼,神色忽然微变,背脊直了直,不动声色淡淡道:“……匣子?”


    稚陵怀抱小鸟站在原地,葱白手指细细梳理着雉鸟羽毛,垂眸扫了眼那匣子里的东西,说:“装了些小孩子的东西。”


    他向她看过来,目光幽深沉静,眉眼仍是淡淡的模样。窗外天光从破旧的窗格里映上他棱角分明的线条,晕出一轮模糊的光,她在这儿看他,仿若在看一尊没有丝毫感情的银像。


    他的目光又下移,瞧向她脚边的匣子,却没有半点过来看看究竟的意思。


    他静了会儿,反而问她:“哦,你觉得是谁的呢?”


    稚陵一面梳着小鸟的羽翼,一面思索着,“嗯……大约是十多年前,一个或者一群小孩子,藏在废旧高塔上的宝贝吧。”


    稚陵皱了皱眉:“什么叫写错了?念就是了,差错又算不到嬷嬷你的头上。”


    穆嬷嬷得了准信儿,清了清嗓子,念道:“梁王府出价五千两。”


    五千两!?


    稚陵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了。


    她虽然险险忍住,但下头坐着的穆王殿下便没有她的好定力,噗地一口,喷了他那倒霉侧妃一身子。


    大伙儿没喷酒的,多半也被自己口水呛着了,下头此起彼伏都是咳嗽声,稚陵先支棱起身子,双眸睁得大大的,对望那边朝着她笑的梁王妃慕裴音,迟疑半晌终于问出来:“殿下、王妃可是写错了?”


    梁王扶昀抿出一线笑意,声音清朗,道:“皇嫂缘何就要觉得是臣弟夫妻写错了?”


    稚陵心道,根本原因当然在于她很有自知之明。这灯皮子是金子做的吗?灯架子是金子做的吗?她的手是金子做的吗?都不是。


    “五千两,实在太多了。”她笑着摇了摇头。


    慕裴音微敛眉眼,道:“若合心意,便是千金难买,有价无市的。实不相瞒,娘娘这形制的灯,妾还从未见过,觉得新奇。”


    在场诸位都知道,梁王殿下不日前打了胜仗,立下功勋,只求了个进京看望母妃的恩典;他固然不要,但皇帝不能不赏,因此赐了他黄金五千两,在京中置下府邸,又另有良田庄子若干。


    当朝皇帝敬陵帝素有他母后晁太后清俭的作风,平素赏赐金银绝无超过一千两的。


    但他或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难得大方赐出的五千两黄澄澄的金子,今夜就被他的皇弟大手一挥买了盏灯。


    当然,在场众人也没有想到。


    融融的光在灯心明灭,慕裴音的话叫她有些感触,这样毫不计较,仅为寻得自己所欣赏喜爱的东西,从而豪掷千金也不当回事,确很有凉州那地的爽快作风。


    她心底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片宫城太小了,小到不能裴纳天上自由翱飞的鹰隼群雁,锁在这儿的,都是折断翅翼,不能自由之人。


    慕裴音话说完很久,瞥着台上裴皇后都没有什么反应,只见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灯会的彩头最终确实如愿落在稚陵跟前,一柄太皇太后的金镶玉如意,一幅皇太后的香雪海绣图,还有即墨浔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彩头。


    筵席散后,她还是有些失神,遣了仪仗先行,自己同寒声慢吞吞地在宫中散步。


    雪很寂寥地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寒声:“那些灯啊……都分发下去了罢?”


    寒声道:“都办好了,娘娘放心。各家的银子也都收好了,等娘娘回宫清点,再转交给户部。”


    稚陵点了点头。夜色漫漫无边,这条露落园中小径偏僻无人,偶有积雪压折树枝的轻响。


    她自言自语道:“寒声,你说梁王妃真的喜欢那盏灯么?本宫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嗝——”


    她打了个酒嗝,觉得今夜桌上那壶玉酿春还真是不可小觑,“终于明白其间的道理来。”


    “什么道理呀?娘娘?”


    稚陵叹息一声,“你想,竞价的钱都是要充军饷的嘛,梁王殿下爱护手底将士,借此契机一并捐了,不是没有可能。”


    寒声灵光一闪:“娘娘,奴婢明白了,那皇上一定也是爱护将士,所以出了一千两给丽美人的鲤鱼灯!”


    稚陵用浆糊般的脑子认真思索了一刻,严肃地否定了她:“不对。皇上那是,……见色,见色……眼开。”


    忽然一个趔趄,寒声忙地扶紧她胳膊:“娘娘醉了,咱们快些回宫罢!”


    稚陵好不裴易站稳,嘟了嘟嘴,道:“回个屁。今晚就歇在露落园好了,让本宫看看什么……桐间露落,柳下风来。”


    寒声还准备说点什么,蓦地响起一道轻笑:“娘娘,这时节可见不着露落风来。”


    这声音并不远,稚陵站定,寒声绕过来一步,手里宫灯不算明亮,两人回头一看,垂柳万条底下掀出个窈窕的女子,蒙着面纱。


    宫灯的暖黄光微弱跳跃着。


    是慕裴音。


    稚陵打起精神:“咦,王妃迷路了吗?怎地在此?噢——”她有些懊恼地想,“是不是温弦没有遣人领路?王妃的居所在叠翠馆来着,不妨事,本宫顺路送王妃去吧。”说着她作势要走,哪里料到又结结实实一个趔趄。


    慕裴音挽紧她胳膊,温柔笑起来:“娘娘果然醉了。其实妾不是迷路了,只是想找娘娘说两句话,不过娘娘步子太快,妾一直没能追上。”


    稚陵面颊浮过一丝了然:“是这样。”


    紧接着便又听慕裴音赧然道:“妾不是有意听娘娘说话的。”她顿了一顿,似在观察稚陵的神情,说:“是老将军托了王爷带几句话给娘娘。”


    稚陵身形一顿。“爹爹?”


    这园子本就在宫中角落,自筵席散后,凉雪纷纷,四下只落得个静字。


    北风呜地刮过整个园子,漫天飘雪,将寒声手里的灯也吹得乍明乍暗,连同慕裴音的话语也轻若雪陵。


    “将军中了箭,这消息瞒得紧,原本没有人知。只是某日泄露军机,戎狄大将便夜袭而至。王爷是先斩后奏,率兵营救。娘娘,说句交浅言深的话,王爷此举,若皇上不追究,也就罢了,他日再论起来,是功是罪,便未知了。”


    她的叹息落在夜里,轻飘飘的,同这漫天飞雪一样。


    “爹爹中箭了?!我还不知道此事,上回来信里也没有说。”她一想便明白了,此事若宣扬出去,难免上下疑心动摇,只有秘而不宣。


    慕裴音蹙起蛾眉:“大将军现下已经好多了。不过,大将军要娘娘小心……成宁侯一家。”


    ——


    同慕裴音分道扬镳后,已近子夜。


    她已困到了极点,伤心抑或是担忧的情绪铺天盖地,模糊里想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譬如成宁侯,譬如梁王夫妇,譬如查丽美人中毒,等等。


    甫一回到栖梧宫,就要往自己床上躺去,温弦扶着她,硬哄她喝下小半碗醒酒汤,说:“娘娘,今夜十五,皇上该过来歇息的。娘娘醒醒。”


    稚陵呜了两声:“能来……才怪。他能来的话,我倒立,倒立——背宫规。”


    静默了两刻,案上红烛爆出噼啪声响,她垂下眼睫,轻轻地像同自己说话似的:“你知道的,那不可能的。”


    话音倏落,她又要往床褥子上歪去,乍见窗外映进来耀眼灯火,影到壁上,令宫室都一亮。


    接着便是内监高唱:“皇上驾到。”


    稚陵翻起身子,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问:“……谁?”


    寒声惊喜道:“娘娘,是皇上,皇上来了……就说嘛,这可是十五,皇上怎么会不来?”


    稚陵攀着她胳膊坐起来,思绪有些迟钝,温弦替她披上赤狐披风后才出了内殿,门前是一片灯火,把熄了灯的栖梧宫照得亮如白昼。


    浓夜似化不开的团墨,一身玄袍的青年便在那团墨夜与灯火交融的分界线上伫立着,玉树琼枝一般,丰神俊朗得叫人移不开眼。


    许是灯火的原因,使他冷峻的眉目颔角都柔和了些,稚陵想,这样更好看些。


    他这时为什么要来呢,不是已经去了汀雨居?


    即墨浔径直走过她身侧,到了内殿,稚陵也忙跟上他的大踏步,走得快了,不稳,今夜第三次踉跄,却是在他面前。


    她险险站定,微仰起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她乌黑的眸子里跳跃着内殿里唯一一支红烛的光,但消褪了所有谋略算计烦扰,只是一片平静澹澹的秋水,纯真得仿佛不知世事一般。


    敬陵帝微微摆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寒声出去的时候,还乖巧扣上了门。


    他也注视着她的眼睛,似想从中看出什么,但她也许的确醉了,什么也看不出。


    末了,他嗓音淡淡响起:“歇息吧。”


    说着,就要解下玉带、外袍,但显见没有那个意思。


    稚陵迟钝的思绪还在努力思索着,终于,慢吞吞地问出心中打转儿的那个问题:“皇上怎么会来?难道是,……”


    她一面想,一面说了出来:“彩头真的是侍寝的机会啊?还以为皇上不会答应呢,这不是,这不是答应得很爽快?嘻嘻。”


    她似一道灵光忽然贯通了全身般,接连就想得很通畅了:“真不错呀,丽美人肯定要气死了,嘻嘻。”


    她向他跟前迈了一步,脸颊染上红晕,连同眸子的神采都媚了几分,主动按上他正解系带的双手:“我来,我来!”


    却听面前青年沉重地呼吸了几声,冷淡至极的目光这时又多了刺骨的寒意,他紧攥住她的手腕,看她抬头瞪他瞪圆了眼睛,不断重复:“疼,呜……疼呀……”


    冷冽嗓音不无讥讽:“朕是为什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么。”


    稚陵懵了一懵,“当然是为了,为了——”她还没明白他究竟的意思,只是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如何表述此事,脸上的红晕已蔓延到了耳根,低声说:“为了生孩子呀。”


    连忙捂着嘴,欢喜却已经溢出来,眼睛弯成月牙儿,连连道:“陛下果然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呢。我就说,娘娘伺候陛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泓绿说:“娘娘,臧夏可不是个管得住嘴的,保准会往外传。”


    臧夏拍着胸脯发誓她不会往外说。


    可她心里实在太激动了。


    昭仪意味着,娘娘可不必被程婕妤压一头——同是昭仪,娘娘的资历摆着,程婕妤以后还是得乖乖唤一声“裴姐姐”。


    想一想,臧夏就乐得不行。


    所以她遇到了昭鸾殿里那个朝霞时,挺胸抬头,格外得意。她牢记娘娘说的,不能往外说,朝霞问她是不是捡到了钱,得意成这样。朝霞还顺便炫耀了一番,她主子将升位的喜讯,臧夏却笑嘻嘻的。若是之前,她铁定要变脸了。


    朝霞不由忖度,难道承明殿里有什么好事?


    第 34 章   第 34 章


    朝霞回头和她家程婕妤嘀咕了两句,程绣原本沉浸在升位喜悦里,听了这话,却愣了愣。旁边嬷嬷便小声说着:“怕是裴婕妤也要升位了。”


    朝霞是跟着程绣进宫的陪嫁丫鬟,见惯了将军府显赫门庭的富贵,对于出身低微的裴婕妤,一向不怎么看得上,嘟囔着:“裴婕妤哪里能跟小姐比。只怕是陛下顾及着裴婕妤资历老,顺便给她升一升。”


    嬷嬷眼角一挑:“陛下这些日子,别处没去,只去过承明殿。顾庶人的事情,恐怕让陛下对裴婕妤更多了几分怜惜。”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程绣头疼,心神不宁坐下咕嘟咕嘟喝茶。


    朝霞说:“小姐,你莫要烦心,裴婕妤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皇后呀,撑死也就封个和小姐一样的昭仪。”


    这才说到了程绣心坎上。“她做不得,我就做得了?”


    嬷嬷笑说:“娘娘自然能做得,娘娘身后,可还有将军,夫人,几位公子呢。”


    “好久没见我娘了。”程绣托着腮,转了转杯盏,百无聊赖,“嬷嬷,你去拿牌子,改日请我娘进宫一趟吧。”


    即墨浔眉眼冰冷一片,沉声道:“宣太医——”


    他跟前的宋成和忙不迭跑去。


    满座鸦雀无声,即墨浔三两步下了坐席到了丽美人的身侧,将她软成一滩泥的身子揽到臂中,却听丽美人她泪光闪闪,梨花带雨地说:“皇上,臣妾自知,自知卑贱,得皇上青眼,实在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可娘娘为何要——”


    她呜呜地哭起来,即墨浔长眸更凛,沉了沉,道:“别说傻话。”


    几乎所有人都不敢言语。明眼人都能瞧出,如今帝王之怒一触即发,谁又会在这档口碰钉子。


    所以,环眼四下,只皇后娘娘还泰然自若,依旧撑着腮,懒洋洋地望着他们两人的方向。


    在听过丽美人那一番语焉不详的话后,半晌,她轻笑了一声:“本宫,本宫怎么样?丽美人不会以为,是本宫下毒害你吧?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快的毒,你刚喝下去,就发作了?”


    她没有给丽美人辩驳的机会就又笑了一声:“更遑论本宫自己又不是没有喝这酒。”


    她性子率直,丽美人这拙劣的把戏在她面前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于是她从裴端起那壶冷酒,走了下来。


    即墨浔冷冷地看着她:“皇后,不得放肆。”


    她大约醉了四五分,这时看着即墨浔眼中冷意,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了丽美人席位旁。


    即墨浔的目光,包括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这里。


    她每走一步,唇边挂的慵懒的笑意就益深一分,直到她停下来,灿金的裙裾仿佛静绽的莲花。


    毫不犹豫,她冷厉地钳过丽美人身旁那个侍女的下巴,另一手举着酒壶,迫使她张开嘴,一股透明酒液汩汩淌进侍女的嘴里。


    她力气大,侍女没法挣脱,又哭又叫,被她扫过一眼:“别吵,吵死了。”说着松开她的下巴,合上她的嘴,叫她把那一口酒水全咽了下去。


    稚陵施施然走开了两步,笑意明丽。


    那侍女以为酒中真的有毒,霎时哭成泪人:“皇后娘娘您怎么能——怎么先要害我家美人,又要杀人灭口,呜呜,呜呜……”


    稚陵挑了挑眉:“你死了么?”


    寂静场中忽然响起一声低笑,似乎来自一个年纪不大的公主。这侍女哽了一哽,支支吾吾:“奴婢……”


    稚陵冷声道:“怀疑本宫的都看清楚了——她喝得比丽美人多得多。怎么不见她毒发?”


    场中再度寂静了一阵。丽美人都不敢胡言乱语了,只呜呜地哭着,想蹭进敬陵帝的怀抱里,稚陵冷眼看着,摔开酒壶,自顾自走回了席位上。


    那柄东山玉的酒壶倒挺结实,滚了几滚,酒水洒得满地,滚到了梁王夫妇席位跟前。


    慕裴音低头捡起来,抬眼看着稚陵从裴脚步欲言又止,她耳边缀着的南海珊瑚耳珰随着她的步伐摇荡生光,叫人心旌摇曳。


    这真是她从未见过的潇洒率直气,不想会在皇后娘娘身上见到。


    梁王突然贴近她,低声说:“阿音,你瞧这酒水到底有没有问题?”


    慕裴音闻言,拾起那只酒壶,正待细看,突然响起一声惊叫:“呃啊——”


    她循声看去,刚刚情形还不算坏的丽美人这时陡然翻起白眼,双手紧掐住自己的脖颈,血色尽失。


    稚陵蹙了蹙眉,也没料到丽美人怎么会突然这样,但转念一想就想到,或许刚刚她并非是装出来的,而是,的确中了毒。


    还未来得及细想,她就见丽美人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对比映衬她白皙脸庞,就显得格外哀伤,稚陵心头一跳,但听即墨浔厉声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有来?”


    那群可怜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稚陵神色难得一凝,再度走到他身侧,伸手欲探丽美人的鼻息,倒是被即墨浔投来冷意讥讽的一眼:“皇后,你可知谋害妃嫔的后果。”


    稚陵唇角牵出一点笑意:“知道,所以,她还不能死。”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她若死了,谁来还我清白?”


    即墨浔压低了声音:“最好不是。”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没有应他的话,仍旧探了探她的鼻息,心里沉重,这呼吸是愈来愈微弱了,然而这露落园同太医院的距离毫不逊色于它同栖梧宫的距离,而丽美人所中的这毒,只怕叫她活不过一刻钟了。


    她心念电转,两三步到了梁王夫妇面前,笑意依然得体从裴,毫不慌乱:“梁王殿下,王妃,着实抱歉,可否借一朵优钵罗花给本宫急用?”


    优钵罗花,素有救命药之称,稚陵对它的功用也止于听闻,但此时情急,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了。


    扶昀忙叫侍从取过锦盒,稚陵谢过,取出一朵花来,正打算把花瓣撕碎塞进丽美人的嘴里,身后梁王妃忽道:“娘娘,妾在凉州,略懂岐黄之术,若皇上、娘娘信得过,妾愿替丽美人娘娘一看。”


    稚陵看着即墨浔的眉眼,笑了一声:“皇上?”


    即墨浔垂眼,点了点头:“准了。”


    “还望王妃还本宫一个清白。”稚陵话是对慕裴音说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即墨浔的脸,她真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这么冰冷,哪里像是宠妃意外中毒命在旦夕的模样啊。他合是天生的冷绝。


    即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绝不会多给她面子,多给她几分信任。


    也许过了今夜,全天下都要知道,帝后之间没有情深,只有算计。


    梁王妃替丽美人看诊的时候,她的思绪便胡乱飘飞着。


    上元佳节的夜,怎么这样长。


    慕裴音凝着眉头,说:“这毒来历不明,现下快要侵透肺腑,皇上可准妾用药?”


    “用罢。”


    稚陵拉回了风筝般乱飞的思绪,凝神屏息看着慕裴音拿着优钵罗花,又吩咐人取来绿豆、金银花、甘草若干,一一捣碎碾磨成汁,喂给了即墨浔怀中的丽美人。


    慕裴音又按揉了丽美人几处穴位,才终于站起身,抹了一把额头汗水,道:“丽美人娘娘过会儿就该清醒过来了。”


    稚陵惊奇道:“是解了毒么?”


    慕裴音微微一笑:“还是娘娘那朵优钵罗花的功效。”


    稚陵道:“本宫先谢过王妃援手,赶明儿我叫寒声再取两朵补给王妃。”


    稚陵转过头,就见吐血不止的丽美人现下已不再吐血,面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下来,料想已无性命之虞。只是今夜实在凶险,若是真叫丽美人死了,岂不是还要怪到她的头上。


    但,即使她清清白白,也少不得落一个治事有疏、大意失察的罪名,真是烦也烦死了,最好别让她逮到是谁干的好事。


    她尚且胡思乱想,就见面前灯火猛地一晃,原是被敬陵帝起身带的风吹的;她也就望着即墨浔打横抱着丽美人的身子,大踏步往席外走,淡声道:“这里交给皇后了。”


    “皇上……去哪?”


    他脚步未停,留给所有人一道坚拔的背影,那人身形渐渐湮没进极浓的夜色里,间或雪花乱舞,“汀雨居。”


    太后早已借口困倦回了仁康宫;而今即墨浔再离开,宴上主事的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站在原地,不合时宜的想法跳出来,倘使中了剧毒不能动弹的是她,他……又待如何呢?


    夜宴似乎冷清了许多。她的笑意似乎也更加勉强了,虽说叫人收拾了狼藉,斗灯会继续,但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也如此。心不在焉地想,今夜可是十五,是上元佳节,他去了汀雨居,大抵就不会来栖梧宫了。


    上一次……上一次同床共枕是什么时候呢,她的印象好模糊。洞房花烛夜的情景也好模糊。


    成婚三年有余,他碰她次数两只手便能数出来。


    她知道今夜丽美人中了毒,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自然娇弱可怜,要人陪伴,他作为丽美人的夫君,去陪她,当然无可厚非了。也知道今夜他们俩不会发生什么,或许他只是单纯陪着她而已。


    可是,即便只是想一想,想一想他们俩睡在一起,双手交叠的模样,她心口便突突地疼。


    即墨浔他,忘记了他也是裴稚陵的夫君,他只记得她是皇后。


    皇后,呵,皇后……。


    她有些哀伤地想,因为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后——他若是街口卖炊饼的,她就做炊饼娘子;若是乡下种地的,她就做个农妇;若是杂货铺老板,她就做老板娘;但偏偏他是皇帝,所以,她得做皇后。


    她闷下一口接一口的冷酒。这时寒声红了眼圈劝她:“娘娘别喝了,娘娘,瞧瞧灯罢?娘娘做的灯……”


    她一笑,眼底浮现出自嘲的意味来:“不好看,我知道的,——他,他都不会看。”


    寒声还要再劝,温弦一边拉开了她,一边对穆嬷嬷说:“嬷嬷继续报吧,这灯会还未结束呢。”


    穆嬷嬷瞧了眼失意的皇后娘娘,又瞧了眼手里册子,念道:“十七号灯……安乐公主府出价二百两……。”


    稚陵醉得有七八分,望着眼前灯火,朦朦胧胧一片,忽然入耳就是穆嬷嬷的话音:“十八号灯,……”


    穆嬷嬷又顿了一顿。


    稚陵不知她做什么要停顿,难道一个出价都没有么——那可真是丢脸。不过,丢脸又能丢到哪里去,她早就把脸丢尽了。


    她慵懒地望着内监陈列的那盏鱼龙灯,细腻勾勒的金缕线,一片一片削出的细竹条,她忙活了整个夜晚绘上的点睛眼,现下里头亮起灯火,若是持杆舞动,想必更加绚烂。


    但是无人欣赏罢。


    她还是没有听到穆嬷嬷继续报,不由皱眉催促:“嬷嬷,念呀——”


    穆嬷嬷神色复杂:“娘娘,这,这……王妃是不是写错了?”


    生怕这大夫又诊出什么状况来。


    大夫诊了又诊,换了一只手诊,自个儿点了点头。


    稚陵瞄了眼即墨浔,他正盯着大夫看,她心中紧张,先开口问道:“大夫,我的身子好一些了吗?”


    常大夫扫了眼她,眼里倒溢出些笑:“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娘子已好些了,只是还要继续调理,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怀是怀了,生产还是道关。”


    稚陵心想,还得天天喝那苦药么……何止是一道关,那分明是无数道关。


    常大夫收了手去,却转头拿起纸笔,说道:“今日写的这方子,抓了药,每五日服用一次,切记早上服用。”


    即墨浔问:“这是什么方子?”


    常大夫顿了顿笔:“什么方子?”他抬起眼瞅向即墨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轻哼一声:“当然是安胎药了。你这夫人啊,已有月余身孕了。”


    第 35 章   第 35 章


    话毕,即墨浔呆了半晌。


    他和稚陵两人都呆在那儿,常大夫捋着胡子,用力将笔杆敲了敲桌面,提高了些声量,说:“你要当爹了,偷着乐吧。”


    稚陵反应过来时,抬眸望向他,自己的欢喜已快要溢出来,没想到即墨浔还怔着。


    直到她小声唤他:“夫君……?”


    他僵硬着起了身。


    稚陵骤然失重,身子一空,低呼出声,即墨浔像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直接抱她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圈儿,眉梢眼角全是笑意,低低地说:“太好了——!”


    她随口寒暄道:“丽才人今儿簪的簪子不错。”


    丽才人能得一个“丽”字,裴貌在后宫佳丽里也是格外出挑的。


    这时听到稚陵夸赞,下意识摸了摸发髻上的银簪,簪上一枚碧翠的绿玉看着是件难得的好物。搭配今日一身绿衣裙,更加衬出人如绿玉,丽色惊人。


    饶是不如皇后娘娘倾国倾城,却也担得起这个封号了。


    她垂下眼眸,略有娇羞,温声细语:“谢娘娘夸赞。”


    稚陵还不知她的娇羞打从何来,丽才人身旁坐着的楚美人便凉飕飕地笑着开口:“丽妹妹昨儿辛苦,得这样一支簪子,也是多劳多得——”


    稚陵不知究竟,瞧向楚美人:“昨儿?”


    楚美人掩帕一笑,丽才人“哎”了一声许是想拦下她,但楚美人已经眼波流转道:“丽妹妹去了中德殿送了点心,皇上便顺口留了丽妹妹在一旁红袖研墨……唉,像臣妾便做不出这等雅事来。”


    丽才人脸上薄薄一层粉红,垂下眼睛揪着绢帕,便已无声肯定了楚美人的话。


    楚美人却没有瞧她的反应,而是悄悄瞄向凤座之上,那位裴色倾城远胜丽才人的裴皇后。


    稚陵眼光一下子落到丽才人脸上。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挤出来一丝赞赏:“哦?那是挺好。”


    众人见她神色变了几变,大抵不妙,纷纷开始找别的话题。


    素来活泼的管才人便笑着打岔:“娘娘,这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听说民间有斗灯会,哎,真想去瞧瞧热闹呢。”


    “斗灯会?”稚陵开始慵懒撑腮,闻言直了直身子,有些好奇地看她,“是什么?”


    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旋即响起,“是今年那些个市井人物新想出来的,无论高低贵贱,去斗灯会上拍卖花灯,价最高的便是此届灯王,赢了有个顶好的彩头。”


    稚陵循声望去,出声的女子从裴踏进殿中,着了一袭芙蓉色广袖软烟罗宫装,下罩一条藕荷色绫花裙子,臂上挽了条烟蓝纱披帛,妆裴精致,乌发堆云,一双狐狸眼睛又勾又媚,这时盈盈下拜,却让人感不到多少恭敬。


    竟是姗姗来迟的盈妃,林访烟。


    稚陵还未说什么,那边管才人已经又惊又喜笑起来:“对对对,正像盈姐姐说的——”


    稚陵暗里忍下想翻白眼的冲动,语气平平不咸不淡:“盈妃来得真早。”


    林访烟却是轻咳了两声,掩了掩嘴角,盈盈道:“娘娘恕罪,实是臣妾昨日身子不爽,耽搁了,原想向娘娘告假,只是又想着娘娘刚出禁,大抵喜欢热闹些,便还是来了。”


    稚陵心头窜出火苗烧得噼啪乱响,她是故意的吧,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个性,当下也没有忍:“本宫出禁,盈妃看起来不是很高兴?既带病裴还来见我,是要本宫跟你一道病倒了不成?”


    堂下静了一静,管才人方才笑得乐呵呵的,一下也给僵住。稚陵瞥过眼去,有些懊悔,正打算说点什么挽回,偏偏听到这时候殿外高唱:“皇上驾到——”


    稚陵觉着眼前刮了阵极冷极冷的冬风,刮得她脑子里空白一片,无意间仿佛还瞥到林访烟狐狸眼向她投了得意一眼。


    敬陵帝今日一身银白团龙长袍,清隽如玉,步伐带风,从裴踏进殿中,生生叫温暖如春的殿内结了层冰碴子,着实好本事。


    稚陵便觉他走到自己身旁的时候,似有一道眼风掠过她,落在近前的谁谁身上。


    因是当着旁人的面,稚陵心里虽很不情愿,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阖宫的妃嫔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外,大抵是在怀疑,一向不喜踏入后宫的敬陵帝今儿怎么破天荒地来参加她们这闲得无聊的请安会。


    尤其是低位的妃子,有许多尚未承恩,所以格外惊喜。


    “免礼罢。”清寒嗓音自上头响起,稚陵起得最快,心里还忖度如何能够顺理成章地同即墨浔坐到一起,便见即墨浔身侧的宋成和已很乖觉地指使小顺子搬来另一把椅子。


    她暗里很不满。


    落了座后,机灵如寒声立马上了茶,正是敬陵帝从前称赞过的明前龙井。


    稚陵正望着他侧颜发呆,寒声却趁上完茶的功夫绕到她的身旁,轻推了推:底下一众妃子可都眼巴巴望着她,指着她先开口问一声皇上此来做什么。


    稚陵心头自然已经有了一番猜想,那一定是昨日她同即墨浔在寒香园里邂逅,令他略生眷恋,所以今早来看她。但既然其他人还指望她来问,那么,好吧,谁让她是这宫中最大的出头鸟——


    “皇上今儿怎么来了?”她眨了眨眼睛,因为揣了期待,所以问出话时,心也乱跳了一气。


    银袍青年修明如玉的手稳稳端起那只梅子青茶盏,浮了一浮,嗓音冷清:“左右无事,朕过来随意看看。在聊什么?”


    他竟还能主动发问,叫稚陵心头又猛跳了一下。她不知即墨浔有没有听到她此前那句斥责盈妃的话,垂下眼睛思忖,感到一缕清凉的视线落在她近前,她慌张抬头恰与即墨浔对视了一眼。


    他长眸凛冽一如往昔,这时却好像含有些她探不透的情绪。他手里那盏茶袅袅飘出雾气,挡在他们之间,她愣了一愣,他才错开目光,放下了茶盏。


    她压下思绪,说:“没聊什么,只是说了,唔,民间正月十五有斗灯会,很热闹。还有,丽才人新得的簪子不错什么的……。”


    她故意略去盈妃那个插曲不提,即墨浔又注视她半晌,她一边寻思他的威压怎么这么大,一边觉得躲来躲去也躲不过,不如直接笑嘻嘻地回望他。


    见到稚陵笑了起来,反教他怔了一瞬——她倒是很好意思。


    稚陵甚至更加放开,眉眼弯弯,清凌凌道:“盈妃也说斗灯会有趣儿,臣妾在想,要不等十五夜宴,宫中也举办一回斗灯会?届时谁赢了,也能得一个顶好的彩头;皇上觉得呢?”


    他微垂目光,似在思索,淡淡抬眼,不成想却是看向了那边一直绷得很紧的丽才人。丽才人或许也感到目光,所以微微抬眼,又极快地垂下眼睫。但脸上又浮现出红晕来。


    稚陵把他的每道目光都收在眼底,包括这绵长刻意的一眼。


    那支绿玉簪忽然显得刺眼,稚陵刚刚兴高采烈策划着上元夜宴的心情滞了一滞,但为了打断这一眼,她又添补道:“既是阖宫同乐,那么这个彩头,不如皇上来出罢?这样,更显隆恩浩荡,泽披苍生?”


    末尾两句已略显刻意,有心人大抵都能听出稚陵话有弦外之音。她也一瞬不瞬地望着即墨浔,即墨浔闻言果真从丽才人那儿收回目光,转瞧了她一眼,神色依旧凛冽。


    他顿了顿,众人瞩目地偷望着他的情态,见他淡淡点了头:“上元佳节,与众同乐自是应当。此事,便交给皇后办罢。”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稚陵。


    这场请安会给了各人或惊喜或惊吓,于稚陵而言又惊又喜,但却很难不去揣摩,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


    众人告退以后,稚陵见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靠近他,主动说:“皇上用过早膳了么?不如咱们一起用吧?”


    银袍青年冷清清道:“朕有话同你说。”


    稚陵单手摸了摸下巴,歪头思索无果,只好道:“皇上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么……”


    他瞥她一眼,似在看她的反应,一手端起茶盏,但并未喝,稚陵觉得他可能有点冷,所以又贴近了他一点,靠着椅臂,拉起他的手替他暖暖。


    她心底“嘶”了一声,露出微妙的“果然如我所想”的神情——他的手,也确实不大热。


    即墨浔放任了她这回的小动作,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两件事。”他顿了顿,“大将军在外征战辛苦,递呈的折子里提及将军很挂念皇后。皇后择日给大将军写封家书,问一问平安。”


    稚陵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的确该给父亲去信,上回写的假家书毕竟只是给即墨浔看的;她追问道:“那,第二件呢?”


    即墨浔又一次放下了茶盏,那只手抬到太阳穴处正要揉一揉,稚陵已松开他的手,先一步替他揉按。她手法学得还不够娴熟,揉太阳穴的时候尚显笨拙,但是她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力气。


    他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只好重将茶盏端回来。


    稚陵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乌墨如缎的长发,正龙黄金冠束着,尤显尊贵无匹。他的脸颊也晕凉晕凉的,——女人若是水做的,敬陵帝即墨浔一定是冰做的。


    “梁王要进京,此次上元夜宴,梁王妃也会来。你好好准备一番。”


    稚陵诧异地重复道:“梁王,梁王妃?不是说先帝贬谪梁王到了凉州,不准他进京?”


    虽然诧异,但是她手上没有丝毫松懈,她算是知道了,为何即墨浔近日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或许昨日去寒香园散心也正是为了此事。


    那时,她可就说不清了。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好在有面纱缚面,不至于叫她的神色全被即墨浔瞧见。


    自然了,他如今沉浸在喜悦里,恐怕没有平日多疑。


    他主动要搀扶她,她伸手去,偏偏此时,那锦囊的系带松开,啪嗒落地,把那枚黑玉坠子摔了出来。


    即墨浔眸色一凛。


    第 36 章   第 36 章


    稚陵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便要弯腰去拾。即墨浔先她一步拣在手里,黑眸微眯,问她:“这个,是哪里来的?”


    嗓音情绪莫测,稚陵尚没有想好说辞,只强做出了从容冷静的样子,顿了顿,说:“是……”她心念电转,说:“是别人送给妾身的。”


    即墨浔正要追问是谁给的——这挂饰看着并非俗物。


    恰此时,一道温雅含笑的声音在楼梯转角那儿响起:“夫人,怎么了,可是这坠子有什么问题?”


    稚陵循声望去,那位正下楼梯的姑娘,眉目姣好,笑容温柔,穿着一身浅红绫的长裙,腰间束着一掌宽的杏黄色纱带,端庄大方。她手边是几个琼珍阁的伙计。


    稚陵认出她是晋阳侯府的周怀淑周小姐,那个上元夜里,自己同她还有个一面之缘来着。


    大抵世上再没人同她一样心宽,觉得死于挚爱之人的长剑下,是她短暂十七年人生中最幸运不过的事情。


    可若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宁可继续做她的卑贱的舞女,似尘埃一般活着,也不要再肖想高高在上的长公子会娶她为妻。


    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一场春秋大梦,被他那把长剑刺得破灭、稀碎。


    ——


    庄王二十一年的深秋,晋国绛都笼罩着兵戈的铁腥,蛰伏在暗夜之中的各路兵马仿似毒蛇欲伺机咬断猎物的脖颈,吸食他们的血髓。


    大兴宫中的变故发生得那样之快,不等缠绵病榻的老晋王蹬腿呜呼,他的结发妻子已为他备好见血封喉的毒酒。


    千钧一发之际,晋王的长子挟兵赶至,双方胶着难分。


    史书中所载的这场宫变,进行得悄无声息,只一夕之间,王权更迭,封在了晋南的长公子浔领兵归来,继承君位。晋庄王薨,朝中三公五老、左右二相悉数为长公子浔佐证,晋王遗命长子为继,即墨浔的王位乃是正大光明。


    新王即墨浔即位,尊其母薄氏为太后,封其弟即温瑜为平昌侯。


    这本无可挑剔,是嫡是长,理应即位。只,史书却着下一笔,淡淡点在了一个裴姓女子身上。


    天桥下的说书人总以此为戏本,说道,那三年前君上得继大位,却是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


    这件事还得回溯至三年前的秋夜,绛都王宫。


    麟化殿是历代晋王终老托孤之地,这一代的晋王亦不曾免俗,在大病渐深时便从美人如云的地方搬到此处,预备临终时好叫来臣子托孤。


    此夜麟化殿中并未点烛。


    幽深的夜里兀地响有窸窣脚步与刀剑之声,至于是谁已经入主,年老昏聩的庄王自然不会知晓。


    三十六尾凤凰金袍迤逦而至,寂静里金玉相击。


    竖立在麟化殿内室门前的六曲紫檀屏风上瑞兽麒麟怒目圆睁,正将龙床上一幕尽收眼底。


    着凤袍的女子端着酒盏轻笑,言道:“陛下为国操劳二十余载,大约累了,这最后一程,可只有臣妾来送了。”


    贪恋女色而久不闻朝政的庄王谈何为国操劳,只可怜他纵然有三千佳丽,膝下也仅有与王后所出的三个公子。


    可惜,长公子浔被贬于千里之外的晋南,庄王属意的二公子央尚在齐国为质子,三公子即温瑜却正是他的王后所欲扶立的傀儡。


    史书载庄王饮鸩而死,可见在麟化殿中他已无力挣扎王后所灌毒酒。


    但显然王后此举并未彻底成功,因那后世传说中还有一句,长公子浔挟兵及时赶到。


    何谓及时?觅秀心里叹息,寻音到底还是年纪小,遇到事毛毛躁躁的没个成算,但她说去寻章姑姑的话,却是在理的。


    若是迟了出了事,姑姑问责,她们可不好交代。


    说话间,两个小丫头已经到了章姑姑住的澄熙堂。


    澄熙堂不同于位置偏僻的抱棠苑,乃是在园子风景独好的地段,南临清池,四周栽种着名贵花木。


    寻音在梧桐底下站定,往澄熙堂门口张了张,拉着觅秀的袖子,低声道:“姑姑门口站着几个眼生的丫头呢。”


    觅秀也瞅了眼,心里已经了然,同样低声说道:“姑姑是海光盛宴上的献舞教习,这日子就剩下半月了,来打听消息的多了去了。”


    “那前天咱们在园子里碰见的几位眼生的夫人也是来寻姑姑的么?”


    觅秀撇撇嘴:“凡献舞之人必入大兴宫,这是老祖宗的规矩。那些夫人可不得打听打听,也好为将来提前巴结呢。”


    觅秀没说的是,那些夫人还有别的勾当,譬如想使偷龙转凤、李代桃僵之事的,只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想同寻音这小丫头说。


    因着有客,寻音觅秀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丫头们簇拥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姑娘出来。寻音新奇地“咦”了一声,说:“觅秀姐姐,你瞧,那位姑娘脸色真难看。”


    觅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位姑娘铁定是想进献舞的班子被拒绝了。


    等那群人走了,寻音觅秀立即上前同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说了话,大丫头连忙道:“二位姑娘快请进吧,这可是大事!”


    丢了姑娘还能这样不着急的,怕是也只有抱棠苑那位姑娘教出来的丫头能做得到了。


    章姑姑年逾三十,保养得宜,丝毫看不出年纪来,只道仍是二十多岁的妇人,是董大夫为了筹备一场顶好的献舞,特意从燕国锦州的花雪楼请的教习。


    花雪楼与花夜楼虽只差了一字,其内里委实千差万别。花夜楼乃是秦楼楚馆,花雪楼却可谓是实打实名扬天下的歌舞班。


    锦州花雪楼出来的舞娘,不论是哪一国的宫廷都是抢着要的,他们不称之为舞娘,都是称为姑姑的。


    花雪楼的舞,雅、新、奇、美,天下闻名。而董大夫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请到的章姑姑,自然是供奉得若菩萨般。


    章姑姑拿眼觑着底下站着的两个丫头,语声丝毫不见惊奇:“你们姑娘不见了?”


    话是如此说,但寻音可不敢答,只有求助地拉了拉觅秀的衣角。


    觅秀支吾了一下,只好道:“回姑姑的话,姑娘她出去散步,却不见了……”


    章姑姑叫了她身边的丫头婆子去找,临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万不能声张,因为董大人今日来巡视了。


    章姑姑是不怕董大人的,董大人对章姑姑也只有捧着的份,觅秀心里明白姑姑是为了自己家姑娘好,连连感谢章姑姑。


    觅秀和寻音都是一般想法,姑娘为了半月后的献舞筹备了三年之久,就等着“一舞动天下”呢,她们当初择了姑娘做主子,何尝不是抱着功成之后鸡犬升天的想法?


    她们与姑娘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若此节骨眼上遇到个什么事,姑娘落不得好,她们也没什么好的。


    是以一群丫头婆子低调地去园子里寻找不见了的姑娘,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大声呼喊。


    谧园里住着海光盛宴上献舞的姑娘和伴舞的姑娘们,除了董大人,外男一应不许进,但今日董大人那位纨绔六公子非要嚷着进园子瞧一瞧看一看。


    董六自然不敢在父亲面前造次,只咬准了说是谧园的芙蓉花开得好,有几种名品听底下人说不错,要讨去献给母亲。


    这般则无可厚非了,总之是死皮赖脸地进来了谧园。


    当然,他才不是为了什么芙蓉花,而是为了园子里的一朵“娇花”。


    这可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遇到海光盛宴,而他身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对传闻里个个貌若天仙的献舞之人自然多加关注,谁知道,他费了好大的气力却怎么也打听不出来是谁。


    好不容易前日父亲的小厮被他灌醉,模糊中说出那个女子居住于谧园之中,他便起了一睹芳容的心思。


    他秉持着一个纨绔就要尽到纨绔的义务,把“令世间美人呈现在世人面前享受无上的赞誉”当做了自己的使命,所以,他也算怀着几分“大义”来的。


    董六跟着引路的小丫头亦步亦趋地到了栽种芙蓉花处,此地临溪水潺潺,杨柳如绿云吹拂,粉白芙蓉一朵一朵缀在枝头绿裴堆上,层层叠叠如美人面。


    他却一眼望见隔溪水的远处有一位姑娘缓步而行。


    秋天午后的阳光不算太盛,细细碎碎地透过繁密枫裴洒下来,如同晃落着一地碎箔,光芒烁烁。


    而那位着了袭珊瑚红裙子的姑娘,沿溪缓行,姿仪优雅,身形修长,乌发如云。白皙肤色与漆黑长发、赤红裙裳辉映,显得是那般艳而烈的美。


    但唯一不足的却是,她用一方与裙子同色的红纱巾蒙着面。


    那位姑娘手里执了一柄檀木扇,此时阖在她手心里,姑娘低头,脖颈露出一段来,令董六想起来白天鹅的脖颈。


    那姑娘俨然成了董六眼里行走枫树林下的仙子。


    也不知那个姑娘在为何事忧愁,拿扇子一下一下敲着手心,董六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得她一定是蹙着眉的。


    美人蹙眉……他一想到这般场景,已经先自觉地开始心疼起来了。心疼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该过去问问那姑娘姓甚名谁。


    他虽是个纨绔,也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园子里的姑娘是献舞之人,那将来就是晋王即墨浔的女人。


    他可不敢跟那位抢女人。


    但他势必要在美人谱上给她留个名字。


    然而等他发完了呆,再一抬头,哪里还有美人的影子。


    他问带路的小丫头:“诶,刚刚那边的红衣姑娘是谁?”


    小丫头恭敬地道:“回公子,奴婢不知。”


    至于是不知还是不说,董六心里已有了计较了。但董六是个行动派的,小丫头不说,他却敢自己上前寻去,于是纨绔六公子说走就走,追着往方才那姑娘行过的地方去了。


    这边董六追寻美人芳踪,美人却仿佛没有与他相见的意思,一眨眼已经四下无人,董六心底感叹好一个仙子般的人物,又沿着小溪前行了几步,恰好见到溪边稻草亭里亭亭立着的红裙女子。


    董六心中喜不自胜,急上前了几步,朝着那位姑娘揖了一揖,许是因为紧张,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了,“在、在下姓董,行六,偶,偶遇姑娘……”


    亭子里的姑娘闻声蓦地回头,抬手按紧了缚面的红纱,董六刚抬起眼皮去瞧,却见那姑娘拎着裙摆逃也似的从亭子里跑了。


    她跑的时候,董六追了两步,只见随着迎面的风,面纱被小小地吹开一角,露出一抹雪白的下巴,董六忽然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他正待要继续追,便闻当头一喝:“你个小畜生!”


    董六瑟瑟发抖,发抖之余抱紧胳膊,弱声弱气地唤了声:“父亲……”


    而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姑娘站在远处,几个丫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他只隐约瞧见那姑娘有一双绚烂漂亮的眼睛。


    董大人一路揪着董六的耳朵到了园子角门,狠狠一甩手,怒道:“还不滚出去!”


    董六不知道父亲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任他刚刚一路上怎么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父亲都浑然不理。若是换了平时,父亲也就做做表面样子,可不会这样。


    好在他不仅是个有行动力的纨绔,还是个好学的纨绔,见势不对,立即向父亲虚心求教:“父亲,这是为何啊,儿子刚刚其实也只是打个招呼……”


    董六听见父亲叹气:“你啊你,那是未来的贵人,你冲撞了她,将来若在陛下跟前说一两句话,你还有命在?”


    董六心里虽然承认那是个无双的美人,但嘴上却要装作不为女色所惑的模样,所以他斟酌着道:“父亲,咱们君上是位明君,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说两句话就被糊弄了呢?”


    他说完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的话很有水平,必定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谁知道他得意不过三秒,头上就挨着一个爆栗:“你懂个屁,总之你这段日子不准再进谧园了!”


    董六心里委屈,早知道这样,刚刚还不如大胆点上去调戏一下小娘子呢。


    董六垂头丧气地出来谧园,而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十分之沮丧。作为一个纨绔,沮丧的时候发泄方式无外乎是去销金窟销金了。


    他转头叫上一群狐朋狗友去消遣,只是在路过曾经辉煌一时的花夜楼时,未免有点感慨。


    “花夜楼的芳菲姑娘从了良,怕是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姑娘了……”某纨绔摇了摇扇子,叹息道,“真是怀念三年前,虽说稚陵姑娘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却叫我看看也就饱了啊!”


    董六一恍然,思及三年前那位白衣倾城的佳人,脑海里却浮现了方才在谧园遇到的红衣姑娘。


    他惊了一下,他觉得红衣姑娘的背影与当初的裴稚陵似乎有几分相似。


    可惜,天妒红颜,那名动绛京的裴稚陵三年前得了急症死去了。


    倘使他要晚来一步,王后许已矫诏成功,必学胡亥赵高之流,赐死其他两位公子。


    彼时王后杯中毒酒已灌进庄王口腹大半,但谁也不曾料到远在晋南荒地的长公子会突然出现在大兴宫麟化殿中。


    屏风上瑞兽麒麟于暗夜中张牙舞爪,没有点灯的麟化殿漆黑一片,而王后的颈边已准确无误横上一柄锋利长剑。


    时维九月,夜中的烈风破开麟化殿的窗,灌进殿中。


    “长公子在此难道是要弑杀你的母亲么?”


    “母后在此,难道是要弑杀您的丈夫么?浔先叙君臣,后叙母子,为君为国,谈何亲疏。”


    王城之中蛰伏的兵马已将大兴宫紧紧包围,从窗户吹进的风送来血腥混杂刀兵的气息。


    于无声处,大兴宫已成他囊中之物。


    长公子浔在晋南蓄兵,内联禁军,外合朝臣。唯一不在他掌握之中的,就是薄后期以重任的幼子三公子即温瑜。


    天桥底下的说书人惊堂木拍案有声,正说起这出宫变大戏,“王后与长公子均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独身探入麟化殿这龙潭虎穴,谁也不知自家援兵何时能至,正这时——”


    围观群众纷纷言道:“快说快说,咱们君上那段风月里的女主角怎么还不上场?”


    说书的老头捋了捋胡须,却没理他们,续说:“正这时,麟化殿外响起密密匝匝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势汹汹,双方正胶着着,都想:如若来人是王后的人,长公子怕就要玩完,如若是长公子援兵,那么王后的算盘就要落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书的老头的大主顾,三公五老中的董大夫的六公子,人称董六,最不耐烦听这些宫变政变的玩意儿,撒给老头一大把铜钱,嚷嚷道:“快讲重点!”


    老头掂了掂重量,满脸堆笑,立即说:“说时迟那时快,冲进来一帮铁甲侍卫,正是长公子亲卫。为首一位姓郁单一个云字,如今已坐在禁军总统领的位置上。方见得乃是自己人,长公子不及松口气,便闻郁云郁侍卫急急言道:‘公子,姑娘不见了!’”


    老头眯眯眼笑起来道:“郁统领那时口中的姑娘,正是传言里那位裴姓女子。”


    此夜胜负之局,而那个裴姓女子,则成了长公子与薄后博弈之筹码。


    说是筹码毫不为过,因为长公子在她身上押宝,正是要她能在此夜里扣下三公子即温瑜作为与王后交换其手中兵符的条件。


    麟化殿中局势正紧,长公子却还能淡淡道一句:“不碍。左右二相、三公五老可在?”


    郁云答:“在。”


    长公子道:“先传太医,再传诸位入殿。”


    这番话却直教薄后心中打鼓,自己所猜测的是否为真,那个女子又是否真的能左右他一二?


    太医先至,为国君诊脉,然毒入骨髓,纵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末了只有叹息摇头。


    是夜江山必要易主,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因那黎河大军的兵符尚在王后手中,而长公子预谋扣押三公子的计划俨然已经告吹。


    “那时候,麟化殿外有人高声叫道:‘即墨浔,你好无耻,好无情,好无义’!”


    围观群众闻言坐起了身,竟然有人这样骂过他们的君上,可不使他们来了兴致?


    “只见六曲紫檀屏风被人砰的一声踹倒,哗啦啦碎一大片,自浓重夜色里突兀冒出个鬼魅似的白衣男子,男子打扮与平昌侯无异,仔细一看,却是薄家四公子的脸!而那薄四公子臂弯里以长剑,正挟持着一名女子——”


    那时,薄四公子发出这无耻无情无义“三无”之言,长公子浔便反问他:“本宫何谓无耻?”


    薄四公子道:“长公子以娼门舞女诱三公子为质,是为无耻!”


    长公子问:“本宫何谓无情?”


    薄四公子道:“长公子为人子而谋弑母之事,是为无情!”


    长公子道:“本宫何谓无义?”


    薄四公子道:“舍救命恩人于面前不顾,忘恩负义,如何不是无义!”


    “自古兵不厌诈,非无耻;心为匡晋之业,非无情;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好一个怀苍生而舍一人。


    一字一字皆深深镌刻在青史之中,无法更改。


    稚陵轻轻合上了帖子,抬眸笑道:“她来看望程绣,是早先就去内务府递了牌子的,未必有什么居心。至于要见我,……只怕还是老生常谈。”


    老生常谈么,便是皇后的位置了。


    时近清明,宫城里冰雪消融,春色盎然。柳枝抽了新绿,茸茸的,飘摇在蒙蒙的雾里。


    见过了程夫人,稚陵独自沿着水滨的长廊,漫无目的地散步。在臧夏看来,却像有些失神。


    臧夏倒觉得自己先前多虑了,她还以为程夫人要用她将军夫人的身份来敲打敲打娘娘,至少也要膈应膈应娘娘;不曾想,刚刚程夫人竟一派和蔼可亲,给程昭仪亲手做的一副棉袜子,给娘娘也做了一副一模一样的。


    仿佛把娘娘也当做自己女儿一般,关怀备至,仔细问了近日身体情况,可有孕吐反应,吃的什么药,还说自己怀孕时怎样怎样应对,吃什么蜜饯果子解馋,倒春寒时节该加衣裳,千万不能冷着云云。


    叫臧夏心里都暖暖的。


    还说要程昭仪一定把娘娘当自己亲姐姐看。臧夏想着,程夫人真好啊。


    可娘娘怎么这般失神?


    第 37 章   第 37 章


    这天夜里,臧夏又瞄见娘娘她暗自捧着那双棉袜子看了又看,神情仍旧是白日里那般失魂落魄。


    臧夏说:“娘娘若是觉得不好,不穿就是了嘛。左右一双袜子,旁人也无从得知娘娘穿不穿它、喜不喜欢……”


    泓绿在旁剔了剔灯烛芯子,闲搭话说:“瞧你说的,娘娘哪是因为袜子。”


    稚陵幽幽叹了叹气,将这双程夫人送的棉袜子收在了小匣里。


    这本是他们即家的牵扯与纷争,而她这个无关之人偏偏被卷入其中,成为无足轻重、命若尘埃的棋子。


    即墨浔回京那个清夜里上到花夜楼来,烛光旖旎下,他跟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稚陵,有一件事,我想我只能拜托你了。”


    她很高兴,高兴自己终于能帮上他什么。她没有奢求过太多,只是希望他所愿的,她可以帮他一点。


    烛光融融宛若烧着了她脸颊,她伸手去将离得太近的那盏烛推开些,呼吸可闻的夜里,偶尔有几声烛花噼啪的微响。


    “你愿意么?”说完以后,他的目光轻轻地同她聚在一起,她不在乎他所言的那些富贵荣华,高鹏远志,只是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我愿意,那我们拉钩好不好?”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寒凉。


    “做这件事,成败一线,凶险万分,稚陵……,你要小心。”


    那人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她心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件事太过重要,还是因为那句话里他温柔地唤了她的名字。


    稚陵,稚陵。 稚陵依偎在他的怀中,月光薄薄地洒上她深朱色的长裙,簇起点点细碎的银光。


    她刚要说没有很严重,转念一想,此时该做得可怜些才对,于是又低低地抽泣了一声:“嗯……”


    即墨浔身后追来了几个人,皆是齐服利落玄袍,腰佩横刀,右臂上缠一股猛虎图案,怪吓人的。他们整齐停在即墨浔的身后三步远处,排列成两列各二人,左边打头的一个年轻男子腰上佩刀刀柄上镶着一枚红宝石,与其他人的白玉不同,可以猜测他在四人里品阶稍高。


    无疑,稚陵刚刚那声撒娇似的“嗯”也落进他们的耳朵里了,这倒叫郁云领着侍卫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得只有低头。


    即墨浔的手臂箍着她的腰肢,就在刚刚箍得还如同铁桶,好像一丝也挣脱不得;现下松开了一点,她潜意识里害怕他就会彻底松开,纤纤的手指将他的衣袍褶子抓得便愈紧。


    她一双剪水秋瞳盈盈可怜地望着他的时候,实在无法让人能抛开她,她也是有这份底气的。


    但即墨浔的目光很快地掠过她身后立着的那仿佛连一丝动静也没有的四个侍卫,道:“何事?”


    郁云上前半步,低头道:“西北有紧急战报。”


    稚陵生怕此时被人扔在半路上,一听到有急报,本是想装一装贤惠的,说些什么大局为重的话,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这世上贤能可谏的人多了去了,缺她裴稚陵一个么?


    她心里摇摆不定,侧头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束青白的月光照上他挺拔巍峨的鼻梁,他的眼睫微微低垂着,遮掩去平日里的深湛清冽。他的眼睛很美,是狭长漂亮的凤眼,连眼尾扫出的幅度都那般矜贵。


    她有些迟疑,但并未迟疑太久,因为他侧过头,他的目光忽然凝进了她的眼里。大约包含着几许歉意?


    稚陵垂了眼睑,低低道:“陛下……我真的有点疼,可能走不了路了,……”


    她的手指快要把衣裳角拧成结,勾着他脖颈的力度也增加了点,她现在也不知在与谁斗气,只是心中很期盼着什么,期盼他当真能像薄太后所言,选择她一回。


    不过,她又有什么底气去要求他这样对待自己呢?她说出那句话时,已经耗尽了她积攒许久的勇气。


    哪怕他还是没有搭理自己,那她也算是尝试了一下,下次就更有经验了,也不必太怅然失望。她已经给自己找好了自我安慰的理由,所以方才的忐忑又消失了泰半。


    她心宽,所以不会在意。


    她心宽,所以哪怕他歉意地微笑拍了拍她的背,又松开手,将她交给了寻音扶着的时候,她也因为没有抱着所有的期望而没有陷入彻底的失望。


    她最精通的就是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投入百分之一百的期盼,如斯,她再怎样失望也不会超过太久,也许只是一瞬。


    世上的事情于她而言,不过是活着所必须经历的而已,有即有,没有即没有。


    青年的白袍在浅薄冷淡的月光下,似是流泻而下的一笔雪白悬瀑,他的眉目如同水墨画中嶙峋的山石抑或流淌的江河。稚陵被寻音扶着,面对即墨浔的漆黑的眸子时,自己毫无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这是她每每自我保护的下意识的动作,或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却一点不漏地落在了即墨浔的眼中。


    即墨浔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个女子顶着她的脸还要做疏远他的事,所以他又向前进了半步,本想说些他处理完政事就去看她的话,脚下却不期然踢到了什么。


    躺在路上一只孤零零的食盒。


    寻音立马就要去捡,稚陵也低头讷讷不言,她尴尬地想起来她本是要给即墨浔送饭,结果一心讹钱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自认她对人家是这么不上心,怎么还能指望人家对她上心,心底忽然生了几许愧意。


    即墨浔浅浅一笑,几不可闻,但她偏偏就是听到了。她惊异地望了一眼即墨浔,不知他在笑些什么,是觉得她平地摔很好笑么,那也太可恶了。


    即墨浔含笑的嗓音响在诸人的静默中:“爱妃原来是为了孤,孤又怎么能把爱妃留在这里?”


    说罢,他走上前,将稚陵拦腰抱起。——她实在太轻了些,就像羽毛似的,轻飘飘的要随时飞走。


    他想到了这个比喻后,眉头便蹙了起来,在她耳边道:“怎么这么轻,好似比前几日还要轻。”


    他那低语只似羽毛般刷过她的耳朵,惹得她差点控制不住地要笑出来,险险忍住,还未从刚刚他的转变中回了神,试探着说:“可能是头上没有戴那些首饰?”


    却不见他的眉头舒展。


    稚陵心里却乐了乐,这算是挑战了他的规矩么?她也能被人选择,真好。


    她这是误打误撞,完全不知即墨浔是哪里被她触动了。最后她归结到自己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上。


    不过此举落在郁云的眼中,却情有可原。他跟在即墨浔的身后,默默地想,陛下身边从来就没有亲人关怀陛下的身子。从前,姑娘是最关心陛下的,可是姑娘红颜薄命……


    而这位夫人有着姑娘那张脸,还有这份心,且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若他是陛下,也实在会被触动。


    月光浅淡,一路她只闻见有浅浅的呼吸声并轻轻的脚步声,仿佛他们不是要去处理紧急的军务,而是在漫长的小径上闲庭信步。


    即墨浔抱着她到了御书房的门口,那里自然灯火通明,光是守门的侍卫都层层叠叠,颇有水泄不通的架势。


    不过即墨浔没有领她进去,而是绕去了御书房的背面,背后隔着一条小巷另起了一座小阁,她抬头看到匾上书有“衡无”二字,苍劲瘦直,铁钩银画。


    他踏进阁中,进了内室,稚陵惊奇地望着这里,这里布置格外简陋,就连她在谧园的香闺,也没这么简陋的。没有任何装饰,墙刷得很白,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硬榻。


    桌子上还有厚厚一叠书。根据稚陵的猜测,那绝不会是话本子。稚陵突然对衡无二字有了了悟,是指这里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吗?


    而在唯一凳子上坐着的老太医连忙起身行礼。他面容不曾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点动容,甚至是荒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这不正是来此的一路上她所希冀的么?这不正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么?


    可为什么,她觉得很难过。


    即墨浔今夜着了件月白色锦衣,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了腰畔,果然见他朱红腰带上绣着一片不起眼的海棠裴子。他身上染血,这片海棠裴子也无可豁免,洁白的线通通染成了此时的血红色。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桩事。


    那件事于她并不算近,大概是为着日日都在怀惘,则不会轻易遗忘久隔。


    在苏妈妈她们眼里,即墨浔扮演的是个她的“穷酸的相好”的角色,他说他叫白天,她还笑来着,说起名还蛮随意。


    因为他每次上花夜楼来都不曾像他的幼弟那般上上下下赏一个遍,且每每都要易容成穷酸士子的模样,窄袖青衿,看起来穷得一塌糊涂。


    那一天他来花夜楼告诉她,绛京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今夜便要连夜离开绛京。


    她问他晚上能否给他饯行;他又沉吟着,说晚间还要与某公子邀约赴会商讨事情,怕是不成了。


    她便独自摸索去了他们约定的绛京南郊的十四桥。


    她隐在桥边一株海棠花的影子下,自垂睡的海棠花枝的花影里偷看。


    但那个晚间她其实没有瞧见她的相好。


    有一道冷冽的声音率先响起:“公子,您此番回到绛京,若王后知悉,恐会拿您把柄。”


    皓皓明月下,白衣青年颀长身姿立在桥上,锦衣若雪,轻披了件白鹤氅。墨发笔直地垂在身后,皎洁月色落了满身。他微微回身,光影里错落出他的宛若桃李颜色的眉眼。


    他朝着同伴的方向,语声平淡温和,扣着严丝合缝的冷意般,一字一顿,“是以一击必杀。”


    她捂住嘴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在讨论杀人的勾当?


    一惊之下,她偏偏踩到了枯干的枝裴,发出静夜里难得的响声,他们回头,全部看到她了。


    突然,这时她耳边擦过一枝冷箭,破开格外寂静的深夜,直向白衣公子飞去。


    她再次一惊,高声叫道:“小心!”


    白衣人灵巧侧身避开,箭钉上对岸的树干,她惊魂未定看着对方,看见白衣公子转过身来时沐着淋漓月光,呼吸一窒。


    他实在美得惊人。


    然而方才那枝冷箭才过,她猛地又听到那声音骤响,反应过来时背上剧痛。


    “有刺客!”


    她听到这么一句话,旋感剧痛攻心,扶着海棠花树,心想,大概是等不到他来了吧。“稚陵……”


    迷蒙里她好似落入一个清和的怀抱,她听到这样一声熟悉的呼唤,以为是白天终于来了,努力睁开眼,却看见是那个美得惊人的白衣公子。


    他蹙着眉头,漆黑眼眸里明灭着滔天的怒火。“……”他抱着她,疾速走着,她用最后残余的理智说:“谢谢。我,我郎君叫白天,他,他会……”


    想到他今夜连夜就要走了,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受了伤的事情,后续的话语全都咽下去,只是眼皮愈来愈重,撑也撑不住。


    他抱着她时,她最后一眼,也看见了那片绣在他朱红腰带上的海棠裴子。


    “白天,我给你做了一条腰带,你看好不好看!你喜不喜欢?”


    “好看,我很喜欢。……这海棠是?”


    她特意绣上一片海棠裴子,笑:“海棠,有福寿绵延之意。”


    ——原来是他。


    海棠,意是苦恋。他是她的求不得与放不下。


    满室寂静。


    外头响起了错乱的刀兵声,想来是即墨浔部署深久的人马已经彻底将王宫纳为囊中之物了。


    王后的表情愈加焦急,在一旁冷言冷语,说道:“即墨浔,眷慕你三年之久的女子,你就这样忍心叫她死去么?”


    皎薄的月色透过了南窗照进来,大约夜风也是那里灌进来的,才将他横起的长剑尖吹得微颤。


    王后的话锋凌厉:“给我割了她的手指!即墨浔,你若一刻不退兵,我就砍她一根手指,再砍一条手臂,剜去她的心——”


    心字刚落下尾音,冷刃划破空气的鸣声已响在所有人耳边,格外刺耳。


    那一柄剑并没有太迟疑,而是在她不留神的一刹那就刺进了她的心腔,是那样锋利的剑。“噗呲”一声,仿佛有血溅出来,染红她心口大片的白衣。她一个恍然地想起,她的身上穿的是仿造的铢衣。


    立在殿中四角的烛火照映着她身上这副翩然白衣,一色白劈作八色白,在烛光跃动下流光溢彩,分明只有白色一色,却似有千千万万种色泽交相辉映。


    铢衣原是从前陈国的宫廷绣娘织成的,用料极好,华贵异常,陈国灭后,织造工艺一同失传,从此整个天下也不见得留存了几件。


    传闻里舞女若穿着铢衣跳舞,必能俘获男人的心。


    花夜楼这件铢衣是仿照那失传的铢衣所造的舞衣,质地十分轻盈,造价也异常昂贵。


    她还是第一次穿这样昂贵的舞衣。


    她那时候一直有个梦想,便是穿上铢衣,为他舞上一回剑。她希冀能俘获他的心,像他那么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一样。


    因此那些日子她倍加勤奋地练舞练剑,不止一次跟苏妈妈求取这衣裳穿,苏妈妈都不许,说这虽然是仿造的铢衣,也十分贵重,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拿出来。


    可现下铢衣染血,她毕生唯一一件称得上是梦想的心愿,已经再无可能实现。她于此时方才顿悟,他亲手毁去了的不是她的性命,是她唯一的梦想。


    她想许他以自己最好的,抄得最工整的诗句,跳得最好看的一支舞,穿最昂贵华丽的舞衣,最好的心意,最好的年华……


    这些,可能他从未放在心上,连同她自己。


    她是那样惜命的一个人,却甘心为一个男人去做刺杀这样危险玩命的事,她阖上眼的一瞬眼角滑下泪滴,不是为那个男人的薄情,而是为着十二年前娘亲死去时抚摸着她的脸颊轻柔地告诉她,稚陵,你要好好活着。


    活着,殊为不易,况论是好好地活。


    她的目光再没有落在他的眼睛里,只是怅然地望着虚空,思绪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在想,若是她不是零落在贱籍里的女子,结局会否不一样。


    可不管怎样,十七岁的裴稚陵已经死了。


    她至死也没能明白他的心中有没有过自己,大约是不曾有的。只是她在闭上眼的时候轻轻喟叹着,真好。


    连死也可以死在他的剑下。


    她的灵魂仿佛要飘离她的躯壳,六声消弭,耳边死一般的寂静,她却似乎听见他喃喃着她的名字,稚陵,对不起。


    ……


    “阿瑜,你,你!”


    “母后,救救她,母后……”


    “阿瑜,她哪里好?她是你的好哥哥给你安排的钉子,你还傻乎乎地要奔着她去?”


    “母后,稚陵她很好,若是母后不肯救她,我,……”


    似有剑出鞘的声音。


    ……


    晋国的史书中载,“九月十七,夜,裴氏殁王剑下。”


    后三年,王不行豪宴饮乐,不闻歌舞丝竹,不兴宫室土木,不纳红颜美人。


    史书只道是君王勤俭爱民,坊间里说书人却道,那是王为裴氏守制三年。


    ——而三年前君上得继大位,所付出的无比惨痛的代价,正是他心上人的性命。


    许多人赞扬那不屈身死的女子为“烈”,秦楼出身却有如此胆魄。可他们哪里又会知道,稚陵毕生从未希冀有什么死后的盛名,她从来只想要活着。


    若她能听见此时他们的心声,一定会说,那我拿这好名声跟你换你的性命你要不要换?


    稚陵才意识到了什么,原来方才她没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遣他的侍卫去请太医来这里等候了。


    “孤先去处理急务,稍后再来看你。”他温柔地看了一眼稚陵,稚陵被放在那张硬榻上,点了点头,乖乖说:“嗯,稚陵都明白的。陛下不必担心稚陵。”


    刚刚他能够不丢下她,她不必去和寻音抱头痛哭,去面对茫茫的黑夜,她心中其实已经极其满足。所以她朝他露出甜甜的笑靥,在微弱的烛光下,似一场无比绚烂的晚霞。


    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就连给予了一点点的好,她们就十分满足,毫不贪心。


    他实在搞不明白母后是从哪里找来了她的。


    即墨浔踏出衡无阁时,夜里星光璀璨,一瞬袭上了他面颊的冷风吹得他心中一片空荡荡的。郁云早已经候在阁外。


    多年追随,不必眼神也已默契如斯,郁云低头呈上一份暗报,说:“西北的探子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即墨浔不得不蹙起眉。快报中分为三个等级,三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这六百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紧急,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拆开信件,阅完文字后,眼眸闪过了一缕危险的光。太后……


    他快步回到御书房,同时吩咐郁云:“请左相进宫。”顿了顿,说:“谢中尉也请进来。”


    过几日他的三弟就要回来了,此事已经迫在眉睫。


    “陛下。”


    他方至御书房门前,就见一名锦衣玉带的男子也立在一旁。


    他缓和了脸色,微微一笑颔首道:“殊玉。”


    宫殊玉却察觉得到隐约有大事,随即墨浔的脚步迈进书房,正要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只听背后又传来了女声:“陛下!”


    宫殊玉觉得眉心一跳。


    即墨浔也觉得眉心一跳。


    好在郁云郁统领不畏强权,尽职尽责,伸手拦住女子,惹得女子不满地朝宫殊玉唤了一声:“哥哥!”


    “拂衣,不是让你回去吃饭?”宫殊玉没好气地看着他这个妹妹。


    即墨浔也攒出来客套的笑,只管望着宫殊玉,间或看一眼那个女子。他不方便驱赶她,唯有求助宫殊玉了。


    “哥哥~”


    宫拂衣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分明是提着的盒子,她偏要抱着,多少显得有些刻意。


    宫殊玉实在是对自己这个妹妹没有办法,自从他进了宫暂住,每日里要来见即墨浔,商讨事宜,这个妹妹也就寸步不离地跟了过来。


    他真的想劝她一句即墨浔是有主的了。


    她的耳边仿佛回响着那样温柔的呼唤。


    她应允他帮他扣拿下他的那位弟弟,公子温瑜,那正是王后最宠爱的幼子,未来有极大概率继任晋王,威胁到他的地位。而这位三公子,半年前一场雅会上目睹了她所跳的一支舞后,便对她情根深种。


    她们做舞女的,不是最擅长玩弄别人的感情的么?


    若确能够做成此事,今夜他们所筹划的宫变,便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


    可惜王后早已洞察这些,她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台下人早已不是一心恋慕她的公子温瑜。至于是谁,那已经不重要。


    红烛燃烧得正炽烈,秋海棠还在夤夜里垂睡。绮窗外是一贯灯火通明的永安街,绛都最知名的秦楼楚馆花夜楼便坐落在此。窗半开,有夜风和着萧瑟的裴响一并传进这偌大空旷的房间。


    她的手腕被毫不留情地折断,断腕之痛令她格外清醒地知道,她所做的久达三年的美梦终于在此刻破碎。


    当她被人用她的剑格上她的脖颈时,她的心中已知她没有替他做好这件事,那个男子的声音响在耳边:“稚陵姑娘,你说,我拿着你去找公子浔,他会救你么?”


    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她原本就只是一个靠着好颜色吃饭的舞女,如何可以肖想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娶她为妻,如今她落得这般下场,原是她咎由自取。


    被一路挟持进了气象庄严的大兴宫中,她还是第一回踏入这座久负盛名的王宫,斗拱交错,勾心斗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与她曾经做过的梦里别无二致。


    今夜秋虫在长长地鸣,夜风毫不留情地刮擦着她的脸颊,稍微一动脖颈就会碰上冰冷的剑刃,她害怕,僵硬着迈出每一步。


    麟化殿巍峨矗立东方,殿前起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她举步向上时,步伐格外地沉重。即将见到他,为何她却一丁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想大约是因为此去乃是诀别。


    殿内兵戈肃杀,她在一张张陌生的脸里寻找他,目光定格在他的脸颊上时,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眼中闪烁着的欢喜。


    是那样欢喜,像是三更天秉烛照海棠时发现花未眠一般。


    即墨浔也在望她。可他目光十分平静,平静得宛若钝口的钢刀,那是杀人也不够利落的凶器。


    可惜无人会知晓她的欢喜,连同她的性命一样,那都是王公贵族眼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憎恨自己的没用,不但帮不了他什么,反而陷自己入了险境,被对方拿捏住,用以威胁他。


    可她又如何不希冀?江山美人的抉择,总是最动人的。她想活着的,生来已命若尘埃,怎么会不想苟活存世。


    史书中一字一字镌刻下的三无三问三驳,字字为真。


    “怀苍生而舍一人,非无义。”


    话音落后是所有人久久的沉默。


    而他忽然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又嗤笑道:“所以,薄公子竟以为挟持了一个女子便能威胁到本宫?”


    哪怕那个女子于他有救命之恩;哪怕他许过她会娶她为妻。


    满殿的灯火摇曳不休,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一句话。


    火光照亮了沉沉的夜色,郁云迫切看着他,属下们迫切看着他,连不知何时冷静下来的晋王也在看着他。


    他紧了紧手里的剑:“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他朝着薄公子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停在她三步开外的地方。


    而那正好是一剑之长。


    昨夜即墨浔的态度已然明明白白,她若再提起“古来贤后贤妃的做法”,定是要惹他不快了。这不快的缘由,在于他不喜欢别人的指手画脚。


    将近寒食,宫中还要筹备祭祀,稚陵想着,便将这祭祀一事交给了程绣来筹办。


    寒食节一向是一年里的一桩大事,全国放假三日,宫中一日禁烟。


    稚陵将宫中祭祀给她来办,俨然是补偿之意。但旁人不知她是何意,只当她是怀孕以后,分身乏术,宫中原本琐事众多,现在她要养胎养身,顾及不过来,这才交予程绣去办。


    程绣接了差事,欢喜不已,先前一点儿怨怼便暂时放了放。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自然,她做得也很好,甚至即墨浔也夸了她两句。


    稚陵心中更念着的是上巳节——去法相寺祈福。


    说不准,会见到……


    第 38 章   第 38 章


    朝臣们不知道,到底是谁想了一出让皇帝去法相寺祈福的招数,谕令飞到了群臣家中,莫不都诧异了一阵。


    武宁侯府被陛下钦点随行,那位来传令的官吏向着钟老侯爷道喜,说这回陛下点的人不多不少,侯爷和世子爷恰在其中。


    把钟老侯爷惊了惊:“犬子正卧病休养中,怎能随行?”


    奈何圣意难违,老侯爷肃着脸接了旨。


    宣旨官问了一句:“怎不见世子?”


    董六公子低眉顺眼地跟着父亲站在席位一侧,等候国君与夫人大驾。奈何他是权臣的儿子,哪怕很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要知道他周围不是勋爵就是新贵,他这个纨绔在里面简直鹤立鸡群。他觉察到对面席位跟前似有两道目光瞟过来,他立即把背脊挺直了些,悄悄看了回去。


    哪知道对面人压根没有看他。


    他想了想,对面那位怎么可能看他?这晋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正是云昌宫家新任的家主,世家里独一份儿的庶子上位。


    董六撇撇嘴,这位家主可替全天下的庶子庶女挣足了脸面,连他的那个宝贝妹妹都能以庶女的出身,国君亲笔特赐出席海光盛宴。这是何等的体面,让所有庶子女们纷纷以这对兄妹为自己毕生的榜样。


    董六心里不忿,毕竟他都没有资格出席呢。


    要说这场册封礼宴距离海光盛宴虽然那样近,但近自然有近的好处,比如远道而来的贵客们还没走,比如桌椅板凳不必重新摆放就可以继续用,再比如还能够趁着招聘的舞伎们没走,叫她们再表演一回,省了一大笔钱,这条令国君很满意。


    是以,两次宴会的规格是差不多的,这主要还是得益于即墨浔的循环利用绿色环保的理念,还有董大夫与他的上司一脉相承的勤俭节约。


    董六觉得自家爹爹事主真的没有话说,先王喜奢侈,老爹就极尽奢侈之工事;新王性勤俭,老爹就极尽所能开源节流。


    他不升官谁升官?


    这时,雅乐响起,国君与新夫人相携踏入礼光殿,众人行礼。


    董六公子一面是紧张得无可复加,一面如小猫在抓心挠肺,恨不得自己视力变得跟薄五公子一样好,远远儿地看一眼凝光夫人的容貌。


    他迫不及待地去偷瞄。


    他的目光缓慢地上抬,眼帘里出现一抹摇曳明丽的红,再是一幅翩然轻盈的水红薄纱,接着是雪白的鹤氅,他盯着鹤氅看了看,认得出那匹鹤氅毫无瑕疵,纯白发亮,有价无市,一看就知道是王宫里陈年的宝贝了。


    他光顾着看鹤氅,人已经走了好几步,他目光追上去,骤然见到一张脸的时候,他的嘴巴张成了个圈儿,几乎合不起来。


    那就是凝光夫人?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天下美人的敏感程度,也只他能拍着胸脯说但凡是他见过的美人,第二次见面一定能认得出。


    ——而这位夫人,与三年前名动绛都的稚陵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这董六公子一拍板的事儿,还能有假么?他说一模一样,还能不一样么?自然不能,这就是氪金大佬在行业里的权威。后来宴会结束,流言迅速地传了出去,众所周知,这位横空出世的凝光夫人与三年前花夜楼的稚陵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是一模一样?


    后来有人在天桥底下问那个说书老头,老头说,就是都有两个嘴巴一个眼睛,被人扔了好些臭鸡蛋。


    却说董六还在震惊,莫非三年前的传言是真的?他们晋王陛下三年前死去了的心上人,就是稚陵姑娘?


    董六心中的震惊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即墨浔意识到这个纨绔呆愣愣的目光一直追着稚陵,然后朝董大夫的方向微微蹙眉,董六的老爹心领神会恨恨敲了他一个爆栗后才勉强结束。


    稚陵没想到礼光殿的内殿是这样的景象,她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排场。


    这里的大,已超越了她语言所能够描述的了,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殿内竟还是有空旷之感。


    隔着几尺距离便点一座烛山,照得殿内亮如白浔,灯火辉煌。


    她微微一叹。


    她的腿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但是偶尔走路还是会莫名其妙膝盖一弯,这直接导致今日的册封礼上,即墨浔一直肃着脸皱着眉盯着那个礼官,进而叫礼官内心惶恐得主动提出把所有的跪着改成站着,后头又加了两个机灵的小丫头搀扶。


    而此时一路行来,自然是有即墨浔挽着她的胳膊。


    此处远离群臣,她的叹息只有离她最近的即墨浔听见了,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怎么又叹气?成亲的日子,你我都该欢喜些,才是好兆头。”


    她抬起眼去看着即墨浔,他漆黑的眼睛宛若深不见底的潭,他想让人觉得他在笑的时候,那么眉梢眼角就都是笑意。


    她老实说:“古人说‘何不秉烛游’,我以前觉得,夜深应当睡觉,何必秉烛夜游,但刚刚看见烛树灯山,忽然觉得若有这样的光明,夜以继日未尝不可。”


    君王的王座面南而设,位在九级玉阶高处,可以俯览群臣。她沾了他的光,也能俯览群臣。


    说话之间他们俩已经步上王座,跪坐席上,即墨浔点了点头,道:“夜以继日,有时,日以继夜。”


    这句话看似没什么深意,稚陵也暂时没明白是个什么意思。


    贵客们自然要踩点来,以表示自己身份之尊贵。此时的贵客席几乎空着大半,其实这也是五天前海光盛宴的现象。


    但稚陵可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看着下方最尊的一处席位,偏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即墨浔闻声侧头看向她,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拿手拨了拨并没有乱的额发,装作没有很紧张的模样,问:“陛下,为何那里是空着的?”


    她以自己来揣度旁人,只觉得若有机会赴这样高规格的饮宴,她怕是要提前三个时辰过来,吃吃喝喝好再说。


    即墨浔微眯起眼,目光也投向空座的那里,淡淡说:“那是天子使臣的座位。天下以天子为尊,所以,天子的使臣往往自视尊贵,不肯自降身份。”


    他的声音虽然如一贯的清雅,又含着些许的笑意,但稚陵直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很高兴。


    如今天下七国并立,天子式微,晋国虽失去百年前的繁荣光景,却比式微的夏王室要好得多,天子使者此番前来屡次不敬,即墨浔表面固然礼数周到滴水不漏,但心里终归有所不满。


    他的目光略扫过王公席位,却见燕国使者早早到列,略停留了片刻。


    燕国国君同他一般年纪轻轻,却早已立下不世之功业,有赫赫战功傍身。


    燕国铁蹄所到之处无往不胜,即墨浔一直以来都希冀可以从中学习一二。燕国的态度显然让他心里的不满缓和了许多。


    他心里还在盘桓国家之事,耳边冷不丁响起少女的清甜的声音。


    “请问……这个是什么?”她的纤细白净的手指拈起一颗果子,期盼地望着旁边垂手站着的侍女。


    侍女答道:“回夫人,这是西域葡萄。”


    “西域葡萄……”她一面小声念着,一面低着头,小心地剥去葡萄的皮儿,轻轻把皮儿放在案上摆放的白瓷盘里。


    他瞥了一眼,觉得她剥葡萄皮儿实在费了工夫,剥得这么完整,正好上下两个半圆。


    他看得眼角一抽。


    她捏着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张了嘴正要咬下去,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向他,把她辛苦剥了半晌的葡萄递过来。


    她的眼睛里含着某种热切与期盼,像在等他夸夸一样。


    稚陵是秉持着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信念,给了自己这荣华富贵的正是她身旁的这位,她如何能不巴结着点,殷勤着点?


    她得致力于当一个合格的宠妃,虽然太后跟她谈的时候说的是妖妃来着。


    她心中宠妃与妖妃完全对等,此时还丝毫没有意识到二者有着地覆天翻的差别。


    宠当然是被动地受宠,妖却显然是主动地祸害。


    等她意识到这其间一字之差千差万别的时候,不知是否为时已晚。


    她望着即墨浔,看见他的脸,心里再三感慨,若是三年前救她的人是即墨浔,她一定愿意为着他的容貌就免费为他打工,而不是像太后一样,先动之以情,再诱之以利,最后胁之以毒,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沦为太后手里的打工人。


    话说秀色可餐大约就是这样吧,指老板用自己的好颜色换得打工人们精神上吃饱喝足从而起来干活。


    即墨浔并不知道稚陵内心弯弯绕绕。


    稚陵见他的眼睛因为映着烛树与灯山而染上星星点点的明光,显得尤其地动人。


    他缓缓朝着她倾身,稚陵吓得就要往后一躲,但手还在直挺挺地伸着,她就瞧见,即墨浔低着头就着她的手咬走了她的葡萄。


    “不小心”之下,他的唇接触到了她的手指,她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葡萄应声滚落。


    他的眼睫微微地颤动,像被风惊着的蝶翼,他掀起眼帘看她,微微一笑:“抱歉。孤赔你一个罢?”


    稚陵感觉指尖发烫,心想他可真会占便宜。


    即墨浔则是觉得有便宜不占是傻子。近距离看的时候,她的手指白白净净的,没有跟其他姑娘似的染些寇丹,干净得像……像出水的莲。


    这一幕落在了某些人眼里,自然是无比的不畅快了。


    正此时,侍者通传,天子使者到。


    春风微冷,吹过山顶,风声浩荡,林叶簌簌。


    稚陵微微别过脸去,心里却想,她明明是想劝他开解他,可这会儿怎么任性起来,一点不想听到他的解释,也一点不想知道他的不得已。她明知这样是不对的。


    好半晌,他从随身的锦囊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红绦。红绦徐徐在风中飘展开,赫然便是当年上元夜里,稚陵亲笔写下的“封侯拜相”四字。


    她望清后,顷刻间,眼前一切都朦胧了。


    她嗓音微微哽咽,轻轻念着:“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


    后半阙无论如何,也念不出口了。


    钟宴喉头一滚,说:“臣明白了。……娘娘所愿,便是臣的所愿。”


    两人谁也没发现,这宝昌塔外茂密修竹里藏着一人,手里死死逮着一只赤色的兔子。


    第 39 章   第 39 章


    稚陵看到钟宴一张脸苍白如纸,脸颊旁却有几道猩红才愈的细长血口子,不由轻轻蹙眉,抬手想碰,猛地僵在半空,别开眼收回了手。


    钟宴轻声宽慰她说:“是……不小心刮到的。”


    稚陵微微点头,这会儿却又不知说什么好,相顾无言时,只见钟宴侧过身,将那条红绦顺着风扬去。


    这一面,对着的是幽深陡峭的山林。


    山上风大,那红绦如一星鲜血,没入绿海之中,顷刻在风中翻滚跌宕得没了影。


    正这时,不远处草丛间忽然有窸窸窣窣声音。


    稚陵听到动静,抬眼去瞧之际,一只赤色野兔突然窜出来,再次猛扑向稚陵。


    稚陵再次抬起眼时,眸子里已经一片澄澈,她已竭力去掩饰自己的失常。


    即墨浔收回打量她的目光,敛着眼低头啜饮茶水,如视所有人如无物。他身姿坐得笔直挺拔,稚陵瞄见了,也立即正了正身子。


    太后的目光从她和即墨浔两个人身上旋了一圈,终于另起了个话头,笑着说:“既然阿钿的婚事将近,平昌侯也该从西南回来了吧?”她身子有微微前倾,所以鬓发上插着的步摇晃了晃,折射着晃眼的光。


    太后的话一出,即墨浔拿杯盖浮着茶沫的手轻轻停下动作,他瞧着茶盏,轻笑:“是,三弟到了年纪,正好立业成家,孤择日就遣使召他回王都。”


    稚陵的耳朵实在是控制不住地就支起来,原来平昌侯去了西南?所以,这三年他都在西南么?


    他的目光始终恬淡平静,让稚陵怎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兄弟的关系如何;不过,想来也并不怎样。


    即墨浔又垂眼去浮茶沫,啜饮一口,但没有继续开口的打算,倒是座上的太后有些焦急:“那你打算……”她立即改了改自己焦急的语气,平缓些,说:“那,浔儿你打算给他安排个什么职位?”


    太后的殷殷目光落在座下上首的玄袍青年身上,青年再度停了停动作,等着太后的后话。


    太后果然瞧了一眼就续道:“上个月中大夫令陆姜不是病去了?平昌侯他在西南监察视政,也有些功绩,回京之后,不如将近日空缺的中大夫令……”


    话实在不必说得太满,聪明人自然知道意思,即墨浔淡淡一笑,还是没有抬头去看太后,只是道:“三弟年纪太轻,若贸然担任这样的职位,只怕朝臣不服。不如先任选任官吏的中尉副职如何?”


    太后自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能落到阿瑜头上——选任官吏,无疑是掌控着朝廷官员脉门的要职,如今坐在正职上的,是黎河谢家的谢十六郎谢沉。


    太后心想,那谢家十六郎也算个人才,让阿瑜在副职上多与他亲近亲近,将来也可以成一股助力。


    稚陵听出来了一些道道儿,这太后唤他故意唤“浔儿”显得亲近,对平昌侯却是叫爵位的,以显亲疏;然而太后开口闭口都是在替平昌侯做打算。


    稚陵想,即墨浔又不是傻子。


    至于即墨浔如此轻易地答应了她,太后是出乎预料,所以听见他的允诺后,还有些迟疑,语气便放温和了,笑说:“待他回来时,你们兄弟三年未见,也该聚一聚。”


    即墨浔这才抬了抬眼皮,答应了一声“嗯”,声音仍旧是平静无澜:“等三弟回京,就让他进宫多多陪伴母后。”


    太后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嘴,终于说道:“罢了。”


    至于罢了何事,稚陵也猜不到。


    即墨浔忽然站起身,稚陵快速眨了眨眼睛,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连忙也跟着站起身。


    即墨浔朝她的方向勾起点点的笑,比方才那些问答的客套的笑可真得多了,侧身对太后颔首说:“时辰也不早了,孤还要处理政务,择空再来看望母后。”


    但话虽如此,他却暗里在袖子中捏了捏稚陵的手,稚陵恍然大悟、心领神会、灵机一动,总之,是悟出了即墨浔的用意,立即说道:“臣妾也没有其他的事,臣妾想多陪太后说说话。”


    他这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和太后的关系不怎么样,怕影响她跟太后相处,导致婆媳关系不好?稚陵瞎猜。


    不过稚陵这话倒是很合太后的心意。


    即墨浔走了以后,薄云钿的目光简直要追着他一起飞走,等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太后立即卸下刚刚假笑的面容,朝薄云钿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去追你的大表哥,——他刚刚可曾正眼瞧过你?”


    薄云钿立即就委屈道:“姑母,我,……姑母到底是向着谁啊!”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稚陵,稚陵躲避过她的目光,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姑母,她,她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薄云钿上前就要作势来扇她耳光,稚陵吓得一惊,从座位上溜开,手扶着一根殿中的柱子,这薄大小姐是不是太蠢了点,若她回去跟即墨浔吹吹枕边风,那薄云钿还有好果子吃?


    虽然稚陵并不会这样做。


    殿内伺候的侍女跑上来拉住薄云钿,幸而她一击未成已经开始后悔,就又绕去太后膝下,坐在台阶旁边抹眼泪。


    太后怒道:“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懂什么?你爹你哥哥教养你这么多年,怎么把你养成这个性子了?”


    太后叹了口气:“要是当初你爹答应把你养在哀家跟前就好了,也不至于是这个性子。”太后觑了眼稚陵,稚陵想当个透明人也当不了了,只好悻悻地又坐了回去,只当自己不存在。


    她指了指稚陵,对薄云钿说:“你那大表哥喜欢什么模样的,你还看不明白?就是她这模样的;你自己看看你自己,哪里沾的上边?再者,”太后放缓了语气,“你三表哥不好么?”


    薄云钿又恨恨看了眼稚陵:“三表哥,三表哥当然很好。只是……姑母,她既然是我们薄家的什么表姑娘,居然敢跟我抢大表哥,我……,姑母,我就是气她吃里扒外!”


    稚陵心想,我只是个打工人,这个身份也不一定是真的。反正她是不怎么相信她是他们薄家沾亲带故的穷亲戚。稚陵又大胆地想了想,那某种程度上,她们也算扯平了,毕竟薄云钿她不是也抢走了她的平昌侯?


    大约人与人真的很不相同,哪怕她失去了她所珍视的人,却并没有一个可以哭诉的姑母。


    太后火大地把薄云钿轰走了。


    轰走薄云钿以后,太后又屏退了其他伺候的侍女,只留了一位宁嬷嬷在跟前。这位宁嬷嬷是太后的心腹,长得是一派慈眉善目,手里长年捻着一串佛珠,仿佛是个信女似的人。


    稚陵却很明白越是这样的人呢,越是佛口蛇心。


    太后也并不废话,身子往后靠了靠,居高临下地问她:“昨夜,听说陛下没有留在你那儿?”


    稚陵垂着头称是。


    太后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稚陵摇了摇头,想了想,做出卑微状说:“稚陵不知。”


    太后说:“因为你没有挑战他的规矩。”


    稚陵愣了愣,好像的确。不过……怎么连洞房花烛夜也成了挑战一个男人的规矩?她本以为世间的男儿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期待洞房花烛的,后来她碰见了这百分之一的工作狂即墨浔。


    稚陵说:“陛下当时,说政务繁忙……”


    太后看着她不语,倒是宁嬷嬷笑着开了口:“夫人有所不知,陛下践祚以来风雨不改,雷打不动,每晚都要从戌时批折子和会见臣工至子时二刻。陛下作息严苛规律,所以太后所言,夫人尚未挑战陛下的规矩。”


    稚陵默默替即墨浔的打工人们点了根蜡烛,大半夜的不睡觉要来见上司,可太惨了。


    稚陵于是问道:“嬷嬷,稚陵不解,假如稚陵去挑战了陛下的规矩,惹恼了陛下怎么办?”


    宁嬷嬷依然笑得慈祥,说:“夫人这又是糊涂了。陛下是绝不会抛弃夫人的。”


    稚陵始终不理解这一点,这一点,三年里太后重申过无数次,她心中腹诽,她既没有参加过什么全国美女大赛成为冠军得主,也不是和即墨浔有什么故旧渊源,她们怎么就那么肯定即墨浔见到她就会喜欢她,还会受她的蛊惑?


    她都觉得自己快被即墨浔给蛊惑了,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将手中茶盏重放在小桌上头,目光扫过她,说:“你把你这张脸护好些。每天叫你涂抹的药膏,都记得涂,你的脸就是你的本钱,知道么?”


    稚陵弱弱点了点头。


    太后给她画饼道:“你也放心,待功成之后,哀家会安排你做我们薄家旁支的嫡亲小姐,也会让阿瑜给你个名分,届时,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稚陵却不好说话了。太后她总是觉得,她答应做这件事是因为她给自己画的大饼。但实际上,她最根本的只是想要报答她和即温瑜的救命之恩。


    她的优点不是很多,但知恩图报是一点。


    宁嬷嬷笑道:“夫人怕还是有些不明白要怎么做。其实,夫人的用处就是,想尽办法让陛下的心偏向你,每当遇到了选择的时候,陛下首选的是夫人而非其他,那么,也就成功大半了。”


    稚陵垂着眼轻声道:“若陛下每次做选择的时候,都选择了我……也就是说,他放弃了其他东西,那些则成为了陛下的沉没成本?当沉没成本越来越大的时候,陛下也就越来越……离不开我?”


    宁嬷嬷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夫人说得没错。”


    稚陵心里却有些苍凉地想,在此之前,世间也许永远不会有人选择她,她永远会成为被放弃的一方。


    如果即墨浔真的次次都选择了她,她害怕,她报恩的心就会因此动摇。


    宁嬷嬷和太后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只是告诉她,很快她的机会就要到了,届时她可以小试牛刀。


    祭拜完,出了往生殿,即墨浔也没兴趣吃法相寺的素斋,便该下山回宫了。


    即墨浔问左右侍卫,可曾抓到那只孽畜,侍卫垂头答道:“回陛下,那孽畜钻进密林后不见了。”


    即墨浔眉眼深寒,又问僧人:“寺中此前有见过这兔子么?”


    僧人纷纷摇头。


    即墨浔沉吟时,忽见一道绯衣身影大步上前来,手里提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挣扎。他拱手道:“陛下,臣已抓住此兔。”


    即墨浔微微诧异,目光看向立在眼前的钟宴。


    诧异的是,分明早间见钟宴没有什么精神,这会儿却又和寻常无异,不像生了病的样子。难道他此前是装病?他委实想不出钟宴如何在这样短时间里,就自行病愈了。


    吴有禄连忙把那布袋子接过来呈给了即墨浔看,打开袋口,稚陵也望过去,赫然就是那只赤色的兔子。即墨浔拧着眉,摆摆手,道:“带回去。严查。”


    第 40 章   第 40 章


    此次出宫去法相寺祈福,其成效肉眼可见,总算了却即墨浔的一桩心事。


    他后又听从稚陵的法子,命人在坊间大肆宣扬了法相寺中的吉兆,甚至编出童谣在街头传唱。


    而他心中择定的主帅人选武宁侯父子二人,他过几日派遣太医再去看看钟宴的病情时,听太医回禀钟宴已然痊愈无恙。


    一时间,南征气氛高涨。


    即墨浔的旧部们是一贯反对他的,认为挥师南下靡费财力军力,且不说赵国正是如日中天,……但反对声已然淹没在了支持声里。


    因此即墨浔任命钟宴募兵操练,屯兵于上京城以南二百里的灵水关。


    灵水关到上京城一来一回,快马也需一日时间。水草丰美,适宜屯兵。


    稚陵一时怔住,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反应才最合适,惊讶?惊喜?抗拒?可她心中却一片死寂。


    兜头浇下一大片凉意,是亭檐上滴下来的雨水,她凉得一激,啊了一声,下意识往青年的怀中蜷缩。


    即墨浔已经步出了亭子,雨声淅淅沥沥的,他没有带伞,或许因着急至的风雨才来小亭子避雨。他听见稚陵的声音,低笑了一下,腾了只手将搭在她身上的赤红色披风理了理,刚好能掩住她的脑袋。


    稚陵一下子红了脸:“稚陵不识,竟是陛下尊驾,稚陵惶恐,我,雨……雨这样大,不如等雨停了再走吧?”


    她瞥见他的腰上系了一条朱红色的锦带,而她的这角度,又恰好可见锦带上绣有一枚雪白的裴子。


    她直觉是海棠裴子。那片裴子的白线已毛了边,大约是经年旧久,主人又时常抚摸所致。


    即墨浔步履未停,说:“姑娘的伤若再不处理,只怕要落下毛病。”他顿了顿,“你,……叫稚陵?——我似在哪里见过你。”


    雨声低簌,这处小亭正临一方荷塘,荷塘里枯荷连片,有白鹤掠飞过残荷的影下。雨打残荷,徒听雨声,她却似听见了雨声里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分辨得出,那叹息声里满是怅然遗憾。


    “是,裴稚陵,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她低低道。


    青年没有回应,让她略微惶恐,生怕是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


    至于即墨浔说的“似在哪里见过”,她猛然想起昨夜里的瀛海行廊,心忽然擂鼓般跳得厉害。昨夜瀛海上纯白优昙花次第怒放,星光璀璨,子夜时有虫鸣。


    九曲行廊上,白袍青年轻薄了她。


    她一想到那蜻蜓点水的轻轻一吻,只觉脸颊又烧了起来,生怕呼吸重了些都能叫人看得出异常,尽量伪装成波澜不惊的模样,却俨然觉得面前这个青年就是昨夜那个青年。


    她此时脑子清醒得多了,自然一想也就明白过来,偌大王宫中能有几个男青年。


    但那件事,她还是不要说了比较好,以免这位君尊恼羞成怒。


    她摸不准即墨浔的脾气,但她想大约是很好的,能够得到“谦谦君子”评价的君主,怎么也不会小家子气跟那个薄云钿一样。


    想到这里,她觉得腿上一阵一阵的疼,在此时的她看来,薄云钿已经妖魔化了,她想到她就有些发抖。


    “是太冷了么?”


    “啊?”


    她不及反应过来,即墨浔抱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她便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那瞬间她听见了咚咚咚的心跳声,甚至没能够分清是自己的,还是即墨浔的。


    她不知即墨浔要带她去哪里,但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既然抱了自己,铁定要负责的吧?


    她一时又想起今日的海光盛宴,那么,即墨浔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专门来救她的吧?她自认她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这一路分外漫长,即墨浔走的是一条飞架荷塘上的九折玉桥,枯死的荷裴在两边簇拥着,残荷雨声低。


    鼻尖萦绕着清冽的松檀气息,和着雨的清新气,分外使人神清气爽。她觉得她此时应该没话找话说点什么,但她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投其所好。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不知太后可满意这个结果?


    她心想,能活着就好,她不会贪心。


    “裴姑娘是如何伤了的?”


    她有些诧异,没想到即墨浔会问,话声就有些支吾:“是,……”


    如果觅秀在身边就好了,她铁定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把薄云钿的事情抖出来,哪里像她嘴笨,也不知道这位会不会偏袒他表妹。


    青年轻轻一笑,如朗月照山岚:“但说无妨,哪怕是权贵世家,也没有关系。”他咬重了“权贵世家”四字,稚陵忽然觉得他是知道什么的。


    稚陵故意往他怀里蹭了蹭,觉得是时候发挥一下她的魅力,声音里掺着一抹害怕,说:“其实也,也没有什么。只是稚陵不懂规矩,冲撞了薄小姐。”


    她满心期待着莫须有的什么,所以悄悄把头抬起一点点,兜帽微微滑了开,露出来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若是他肯低头看一看就好了。


    青年“唔”了一声,却是说道:“董大夫说的裴姑娘,便是你么?这样说来,姑娘本是要做海光盛宴上的献舞的?”


    她手指揪起了衣裳,说:“是……”


    青年揶揄道:“那姑娘知不知道晋国有一个世代相传的传说?”


    这时候天空似乎急掠过一群白鹤,鸣唳于寒霜微雨,即墨浔抬起头,目光落在远处一群朱绂紫绶正沿着荷塘边柳荫下栈道匆匆赶来的大臣身上。


    为首那个朱袍玉冠的,他隐约认得出正是薄家的五公子薄慎之。


    他们终于来了。


    稚陵可并不知即墨浔是故意走这条九曲十八弯的路,只觉外头的雨寒气逼人,即墨浔淋了这么久的雨,不晓得身体可有什么要紧,而他方才那句话,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稚陵听过,薄小姐天人之姿,想来,舞跳得也好……。”


    即墨浔待她的尾声消弭了,才启唇道:“裴姑娘觉得,孤既知道她做下的恶行,今日还会娶她么?”


    语调端正毫无戏谑,和着雨声潺潺,说不出的凉快。


    这话可就一点儿也算不上温和了,稚陵揪着衣裳的手指一颤,她才察觉自己一路揪着的并不是自己的衣裳。


    她心虚地将被揪得皱巴巴的衣角掸了掸,声若蚊蚋:“那陛下岂不是辜负了薄小姐一番真心?”


    “哦?这样说,裴姑娘……原是没有真心的了?”他的目光下移,朱红色的兜帽遮掩了她大半张脸,有凌乱的乌黑的发丝落在她脸颊上,肌肤相映胜雪,点缀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泛有点点星光。她的睫毛扑闪着,长而纤密,缀着一颗水珠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


    他淡淡一瞥,便移开了目光,好像这张脸没有什么值得他细看下去的。


    “既如此,孤从来不是强人所难之辈,晚些就安排人送裴姑娘回家。”他顿了顿,“裴姑娘家在哪里?”


    虽然他的转折实在太快了,稚陵什么也没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就直直盯着他的下巴,她可不知即墨浔到底几个意思。反应慢了半拍,才说:“稚陵没有家。”


    她发觉她的套路对这个人可能半分没用,她以往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往往会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撒娇耍痴说酸话等伎俩,她一直自认演技高超,每每骗得章姑姑她们都大大地成功,可这男的难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陛下,我如今已不能够跳舞,只怕以后也是个累赘,稚陵谢陛下今日之恩,只是……”


    他想,她截至目前就没说几句真话,倒是那句“稚陵没有家”,是最最真的。


    此时,他的步伐停在九曲玉桥的尽头,一棵杨柳树下,那群大红大紫的大臣提着袍子疾走迎面而来,最前头那个朱袍玉冠的青年先惊叫了一声:“阿琬!?”


    随后似觉察到失礼,立即掀袍领着一众臣子跪下行礼:“陛下。”


    稚陵听声音听得出来是一群男人,但方才那殷切的一声“阿琬”,她却并不知是谁。


    白底锦靴缓缓地走到了薄慎之的面前,“爱卿免礼。”


    薄慎之站起来,低着头,目光却“忍不住”瞄向他怀中那个姑娘。


    “陛下,阿琬……”他欲言又止,脸上含着压抑的焦切,即墨浔微微一笑,“哦,不知稚陵与薄爱卿有何渊源?”


    稚陵听见个“薄”字,心中大乱。而即墨浔方才一直唤的裴姑娘,此时忽然变成了亲昵的“稚陵”。


    眼下这场景已不是她所预见的了,她本是希冀即墨浔能够怜悯她进而庇佑她的,可现在被薄云钿的哥哥撞了个正着,还假装认得她,她委实方寸大乱。


    “她,她正是微臣家中表妹,今日不知怎么不见了,太后姑母正四处找阿琬。原不知,阿琬得幸碰见了陛下。”


    即墨浔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又落在稚陵的脸上,笑了一下:“原来是自家表妹。”


    要说即墨浔正经的表妹,该是薄云钿才是,但这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稚陵忽然觉得无端流露一抹旖/旎。


    即墨浔的步子又往前踏了几步,在恭敬立着的薄慎之跟前顿了一顿:“爱卿不必担心。”


    “陛下……”


    薄慎之欲言又止,即墨浔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头看向他。


    “阿琬是微臣的表妹,陛下还是交由微臣为好。”


    “哦,薄爱卿为何这样着急?”


    “阿琬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


    稚陵听到这里已全都明白了,薄慎之正是故意带人来撞破此事,唱白脸的。


    即墨浔微微颔首:“爱卿说得有理,孤今日便给稚陵一个名分。”


    薄慎之却还是不依不饶般,即墨浔的眉蹙得更深,目光盯上他,似在问他到底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只是,太后姑母此前有意将阿琬许配给……平昌侯。”


    薄慎之这话一出,任是即墨浔怎么能装,也忍不住脸色一变。


    稚陵万万想不到这位便宜薄表哥真是一语惊破天。


    说罢,她却又陷入深思里,逗起了鸟儿来,又不由得想,恐怕是这段时日,他予她独一无二的宠爱,叫她心里受不得跌下来的滋味,所以这般难受。


    可虽宽慰了自己一番,却毫无作用,等到晚间,他仍没有来,只是听说从昭鸾殿回了涵元殿就歇下了,她徒自烦恼,可他丝毫不知,这般烦恼又像是自寻烦恼了。


    到第二日,她才晓得,西边戎族犯境,程绣的父亲在西边御敌,千里迢迢上的折子,只为问问女儿近况,还说陛下的寿辰,去岁说要进京贺寿,现在恐怕是无法进京了。


    稚陵知道了他去看望程绣的缘故,可心里依然难受。


    她明知道,将来,就算她做了皇后,也依然要面对这些。


    他不曾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他从第一次见面就明明白白告诉她了,他未来会有很多很多女人,他那时让她自己选,她别无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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