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远动作一顿,掀起眼皮,微微侧了侧头,懒洋洋地看着薛凉月,“都记起来了?”
“嗯。”薛凉月低低应了一声,依旧擒着他的手,弯了弯眼角,莫远手指蜷了蜷,就着这个姿势,再次碰了碰他的侧脸颊,“啧”了一声,“你体温更低了,看来废了武功对你有好处。”
“无妨。”薛凉月笑吟吟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坐直了些许,将那只手贴近自己的脸,眼睛依旧是雾蒙蒙地眯着,“夫君,你身上暖啊,不然要你干嘛?”
——像条蛇。
莫远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比喻,他隐隐约约觉得薛凉月的态度与之前已经发生了什么质的变化。像是随着惊蛰一声闷雷从冬眠中醒来的蛇,吐着信子开始寻找猎物。
娘说过,蛇蝎美人是全天下最难搞的人。
莫远收了收手腕,但薛凉月手劲很大,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两人诡异地对峙了足足一刻钟,薛凉月才笑着放开了手,扶着树干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下一秒,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薛凉月觉得自己病情怕是又要加重了。
这一晚上,先是淋了雨,然后是身上大出血,再然后是从高空坠落,哪怕是铁打的身体也该撑不住了,皮肉乃至骨头上的伤固然不足为惧,经年累月的寒病却是恢复不了的。
薛凉月往莫远那边瞅了一眼,莫远回头与他对视一秒,别过头去,沉默着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到了他肩头,带着些许不爽的力道,头也不回地朝回小院的方向走去。
薛凉月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他的外衣,指尖划过,似乎还能感觉到淡淡的余温,于是笑了笑,抬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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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凉月?他也没死?”林卷海讶然,“传言不是说薛凉月因玉蜢子的缘故身形一直是少年摸样吗?颜容身形至少是个正常男子。”
“这些年我在蓬莱,并不清楚薛凉月的事。不过对于他这样的药人,用缩骨术让自己的身材减小三分之一,想来并不难。”
季无松垂眸抿了一口茶,抬眸时笑容渐敛,语气也严肃起来,“阿年十年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薛凉月,凑巧打下过他的面具,据说那张脸很是眼熟,跟三十多年前千金台那位一模一样。”
“千金台……贺湫湫?!”林卷海又吃了一惊,“她不是……”
季无松微微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楚秀,林卷海立刻会意,吩咐手下把楚秀带出去。
门“吱呀”一声,再次合上。
季无松开口了,“我在途径涵州城时,顺道拜访了一下白晓。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西蜀之乱后,鹰部的人其实还未死绝。”
说到这,他顿了顿,轻叹一声,“海晏王当年没舍得杀贺湫湫,她本来已经出了蜀山,结果突然因病暴毙,太医都查不出病因,现在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鹰部余孽干的。”
林卷海皱眉:“可那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难道他们现在还在吗?从来没听说一点风声!难道那帮人那么能蛰伏?!”
“叶阎三不也正是那时候消失的?这二十年他藏在哪?”季无松嗤笑一声,语气斩钉截铁,“一个小喽啰,自诩天下第一恶人,却只敢把刀挥向平民,甚至连屠城都要挑一个兵祸方休,朝廷无暇他顾的时机。你觉得这样一个人,他有气量、有手段潜伏二十年?他背后有人。”
林卷海沉默了,根据这一个月来跟叶阎三的接触,的确有些失望,这个人根本配不上当年那样声势浩大的追杀。
季无松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继续道:“现在叶阎三忽然出现,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背后的人自保不暇,把他扔出来当炮灰,二是他背后的人意外得知了薛凉月的身份,开始蠢蠢欲动了。”
林卷海沉声问:“季堂主,那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用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无松放下茶杯,“比起这个,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今上活不过明年了。储君才十岁,太上皇又懦弱。我们要做出的是选择。”
林卷海双眸微微放大,有些失声,“季堂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季无松缓缓站起身,“这皇帝,未必薛凉月就不能做。”
屋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天地亮如白昼。
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剑圣立于檐下,背后浮云怆影倒映着电光,雪亮,他忽然伸出手,雨水落入掌心,沿着掌纹破碎开来。
次日,暴雨初歇,云开天明。
众英雄好汉得知,由于武林盟英明神武,昨晚已经逮住了杀害丐帮帮主的凶手,打算将其押至论剑楼下,接受六宗的审判,如无误,就要三刀六洞,给丐帮帮主偿命。
且说这六宗,三魔三道,分别是血衣门,屠月宗,吞日宗,松风下,白马寺,以及六合剑派——实际上原本是五宗,第一大魔教日月教分裂成两大宗后,两宗底蕴和人数居然还不输其他四宗,于是变改成了六宗。
此时辰时三刻,薛凉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松风下众人身边,整个人无精打采,身子歪着靠在莫远肩膀上。
林况眼尖地注意到莫远脖子上那道嫣红的齿痕。他看了看整个人行动自如的莫远,又看了看比之前所见更加奄奄一息的薛凉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秋长枫和萧鹭也注意到了薛凉月,倒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反而兴冲冲打了个招呼,“颜公子!”
薛凉月强撑着精神勾起唇角,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随后便阖上了眼,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莫远瞥了他一眼,扭头看向萧鹭二人以及远处的百里虹,客气道:“多谢三位之前救了我夫人。”
“不客气。”萧鹭摆摆手,“只是有一事不解,当时我记得有很多怪物冲了进来,然后我们便晕倒了。之后醒来,只看见被烧毁的破庙……”
“我干的。”莫远轻飘飘道,“没有什么怪物,那寺庙里有些毒虫,你们无意间被咬了一口,出现幻觉罢了。为防毒虫再次害人,我把它们烧了。当时逃亡途中,也没来得及等三位醒了再道谢。”
萧鹭点点头:“原来如此。”
薛凉月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了蜷。
这时,那传说中连杀三人的凶手终于被一行武林盟高手押着,从论剑楼下走出,一袭黑衣,衣衫和头发俱凌乱,身材清瘦,头低垂着。
林况拿出了瓜子,拍了拍自家大师兄的肩膀,笑呵呵地递过去,一幅已经准备好看热闹的样子,却见林奉雪脸色苍白,神色严肃,眼珠子一转不转盯着站在比武场正中央的那个身影。
“师兄,怎么了?”林况伸出手,在林奉雪面前晃了晃,语带疑惑。
“哦,没事。”林奉雪瞳孔一缩,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他瞥了师弟一眼,嗓音难得的柔和,“那个,小况,你有空吗?我的剑落在客栈了,你带着阿枫和云芥去下面取一趟。”
林况不解,“干嘛要取剑啊,今天又不打架。”
“小师叔,你这就不懂了。”秋长枫在一边插话道,语气煞有介事,“剑客与剑,原本就是不可分离的,离了片刻都觉得难受呢。”
林奉雪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嗯,没错。”
林况还是不懂,“那我一个人就行了,干嘛要小枫他们也跟着啊?”
林奉雪:“怕你半路上被人打死。”
“什么理由?”林况很不满,“那干脆让他俩去好了?你就是不想让我看戏!”
“你去不去?”林奉雪声音终于沉了下来,“想抄经?!”
“好好好,我去!”林况气鼓鼓地站起来,“小枫,云芥,我们走!你们师父嫌我们在这烦人呢!”
林奉雪又瞥了一眼秋长枫和萧鹭,示意他们也赶快滚,这二人没有林况那少爷脾气,可不敢忤逆师父,便也二话不说跟着走了。
待几人走远,莫远才慢悠悠开口,“林道长,你可真是煞、费、苦、心。这般大费周章把他们赶走,无非是是怕林况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秀秀姑娘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滥杀无辜的恶人,又或者——”
他话锋一转,语带讥嘲,“是怕他们看见自己光风霁月的师父和师兄,不过也是个懦弱的、会包庇凶手的普通人罢了?”
林奉雪没有回头,冷笑道:“莫六侠,你可真是多、管、闲、事。”
莫远轻笑道:“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活得像阁下这般拧巴的人,世所罕见。”
林奉雪淡淡道:“你觉得我拧巴,我还觉得你剑走偏锋。”
莫远不以为意,“自古华山一条道,宝剑原本就该走偏锋。”
靠在他肩膀上的薛凉月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吵死了,我要睡觉。”
莫远把他的手扒拉开,微微皱眉,指了指周遭一圈,很不高兴地睨着薛凉月,“这里这么多人吵,你就听不得我说话?!”
“你最吵,而且离得近。”薛凉月有气无力道。
莫远看了看他的脸色,冷哼一声,小声道,“算了,姑且不跟你计较。”
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薛凉月满意地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匀长。
这时,林卷海终于现身,他姗姗来迟,带着一众高手护卫从论剑楼下阔步走出,站定在楚秀身旁,抬头环视一周。
看到活蹦乱跳的林盟主,众人纷纷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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