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罪人
齐衡轩忽然想起来什么, 看着莫远问:“你那个男媳妇颜容呢?”
沐流熙闻言动作一顿,扭过头,用一种非常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着齐宗主, 莫远则是把脸转向了墙壁的方向, 一言不发, 拒绝交流之意不言而喻。
齐宗主与沐医仙对视一眼, 又瞅了瞅莫远的后脑勺,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他轻咳两声,“怎么了?”
沐流熙瞥了一眼莫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齐衡轩皱起眉头,“不是, 你们说句话啊!”
“……”
无人应答。
“该不会……”齐衡轩觑二人神色, 心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声音陡然拔高了两度, “莫远, 你该不会被他戴绿帽子了吧?!”
莫远/沐流熙:“……”
莫远把头又转了回来, 眼睛瞪大,震惊而呆滞地盯着齐衡轩。
齐衡轩在屋中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很合理!
颜容那张狐狸脸一看就不像好东西, 莫远一个剑圣, 谁能这般轻而易举地往他胸口捅一刀?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必定是颜容仗着莫远对他毫无防备,给他下了药, 伙同奸夫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故事真真是令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这么想着, 齐衡轩的目光愈发怜爱,他长叹一声,坐回椅子上,“唉,你也不必如此伤心,古人有诗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一棵树。颜容负你,是他有眼无珠,下次叔叔给你找个更漂亮的……”
莫远觉得倘若再不解释一下,自己的形象在齐宗主眼里已经成了某个卖炊饼的大郎,他艰难地举起一只手,“打住!齐宗主,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齐宗主捋了捋长须,安慰道,“你不用遮掩,这件事没什么丢人的,英雄难过美人关,颜容……唉,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呢?我们家小远哪里不好,也不知道那奸夫是谁,男的女的……”
沐流熙也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齐宗主。”
齐衡轩不悦:“怎么了?”
沐医仙看了看莫远越发难看的脸色,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宗主,事情的确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颜容不是他的真名,他叫薛凉月。”——
“这下面是个暗道,只有我知道。”
站在一颗槐树边,卞柔扭头,面无表情对薛凉月道,“之前从归雪楼顺来的孩子也在底下。”
薛凉月伸手轻轻抚过大槐树粗糙的树身,轻声道:“……传闻槐树底下有黄泉。”
卞柔:“……你可以不下去。”
薛凉月一哂:“开个玩笑。”
卞柔显然并不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她绕着树身走到一个地方,踢了踢树根,地底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隆声,须臾,地面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积雪扑簌簌地掉了下去,一条石梯从洞口延伸向下。
两人一前一后从洞口走了下去。
甬道内很黑暗,卞柔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啪”一声打着,伸出手,点亮了一旁的烛台,然后将烛台整个掰了下来,在前方掌烛前行。
甬道的尽头,是一方石室,摆了一张桌子,两张石凳,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影,随着烛光靠近,那个东西的样子逐渐清晰,那是一个小孩,浑身裹在斗篷里,脖子上和脚踝上套着沉重的铁枷,手腕粗细的铁链连到石壁深处。
石室的北面有个小门,不知道通往哪里。
卞柔把烛台搁在桌上,瞟一眼薛凉月,冲角落里那小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薛凉月缓步走到那小孩的面前,半蹲下来,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再往脖颈处探去,就在薛凉月的手将将要触碰到他的脖子时,原本安静如死人的小孩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一口咬在了薛凉月虎口处!
卞柔瞳孔一缩,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却见那小孩瞬间松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并且向更角落处缩去,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起来很惊恐。
“哈。”
薛凉月勾起唇角,轻笑一声,旋即伸出手,一把掐住幼童脖颈!
小孩四肢不断挣扎,带动铁链发出令人不安的晃啷声,甚至墙壁也微微振动起来,薛凉月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手也纹丝不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通体雪白的蠓虫从小孩口腔中爬了出来,抖动了一下因退化而小得可怜的翅膀想要飞走,被薛凉月眼疾手快地按住,与此同时,小孩浑身痉挛了一下,瘫软下去,不再动了。
薛凉月直起身,把蠓虫怼到烛光边,凑近端详两秒,面无表情摁在石桌上捏死了。
卞柔:“如何?”
薛凉月摇了摇头,哂笑:“还是几十年前薛阆在位的那一套,一点进步没有。”
“是吗?”卞柔眸光一动,“可这样的‘药人’,赵汩和席裘一个月能炼出来十几只。”
“嗯,我知道。”薛凉月笑笑,慢条斯理道,“简化流程罢了,大概是后面的内服药没敢下吧,怕死得多了费钱,啧,小家子气。”
他瞥一眼角落里昏倒的小孩,“……也好,不然他取了玉蠓子也活不下来,或者晚几天也救不了。”
卞柔:“你想救他吗?”
薛凉月看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小团子,愣愣的有些出神,不知道透过他看到了谁,过了一好会儿,他才低声道:“看情况吧,能救则救……谁不是爹娘肚子里出来的呢?”
后半句话的声音太小了,卞柔没有听清,“嗯?”
“没什么。”薛凉月冲她笑笑,“我是个好人呐。”
“你若是好人,当年……”卞柔话语一顿,微微叹气,“算了,你是我弟弟。”
她指了指那个小门,“这里可以通向血门塔,赵汩一直在那里,你要回去可以从这里走——喏,这是钥匙。”
卞柔从怀里掏出铜钥匙,朝薛凉月的方向递去,后者瞥了一眼那窄小的门洞,眼神颇为嫌弃,掉头就走,并不打算伸手去接。
“我干嘛要从这个狗洞里钻过去?我要回去,也得是从正门光明正大地踏进去。”薛凉月站在石室入口,脚步略微一顿,笑了一声。
随即,他朝着来时的方向拾级而上,懒洋洋道,“不着急,先去看看师无夜。”——
“啥?!”
齐衡轩猛然扭过头,“你说他是谁?!”
沐流熙扶额:“薛凉月啊……不要问了,就是‘那个’薛凉月,陈阁主前几日告诉我的,这事情只有五义堂的人知道,如今看来,莫六侠也应该是知道的。”
齐衡轩又是猛的一扭头,胡子都飘了起来,他指着莫远,“你——也知道?!”
莫远:“……嗯。”
齐衡轩瞪大双眼:“你知道你跟他混在一起?!”
莫远声音也拔高了,语气十分不耐烦,“……有何不可?他长的好看,我乐意!”
齐衡轩指着他,气急败坏,“你自己看看你胸口那个窟窿再想想为何不可!你你你,你娘把你生下来,就是为了让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吗吗吗——沐医仙,你干嘛?!”
“走走走!”
沐流熙一把拉过齐宗主的肩膀,把他朝外拖去,嘴里骂骂咧咧,“伤员要休息!你还惹他?跟你把事情挑明就是为了让你别吵了,没想到你还变本加厉,最烦你们这种病人和家属了,有什么好吵的?咱们出去说!”
齐宗主被揪出门外,门砰一声被砸上。
莫远耳边终于清净了,他慢慢转过头,盯着客栈的天花板,很长时间才缓缓眨了一下眼,手指动了动,在旁边摸到了一个匕首,他举起来,凑在眼前看了看。
短匕,柄似鸟首,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篆字——“途穷”。这是血衣门的镇派之兵,传承已有百年,侧边开了一条细细的血槽。
……如果不是获救及时,他怕是就交代在这里了。
莫远眸光深沉,心中终于涌现了迟来的后怕,他将匕首放下,缓缓闭上了眼。
这没什么,与虎谋皮,本就应当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
只是他不明白,薛凉月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杀自己,又没有完全下死手……薛门主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吗?不见得。
还有最后那句话——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如果你能活下来,我……”
莫远微微蹙起眉,伸手按了按眉心,笑着摇了摇头。
门外,两人从木梯上缓步走下,齐衡轩略带焦急问:“沐医仙,你说的是真的吗?”
“齐宗主,我骗你干什么?”沐流熙道,“你也不必太担心,那薛凉月未必真的有心置莫兄于死地,不然也不会叫人来救他。”
齐衡轩提高了声音:“你看看他伤成那样!血再流半个时辰就救不回来了!这叫‘未必真的有心置他于死地’?”
“齐齐齐宗主——小声点!”
沐流熙伸手向下压了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顿了顿,无奈道,“齐宗主啊,你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去试图理解疯子的脑回路,薛凉月喜怒无常的名声又不是第一天传出来的。”
沐流熙顿了顿,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以来一直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齐宗主,冒昧的问一下,您当年是怎么当上宗主的?”
齐衡轩深沉道:“这件事很复杂,总之,谁都打不过我,然后就当上了。”
沐流熙汗颜:“贵宗真是朴实无华啊哈哈哈。”——
洪城,城郊山丘,一座无字碑后,站着两个人。
封土堆已经被人掀开,里面并没有尸体,只放着一个小铁盒子,形状有些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不过格外素朴,上面什么都没有雕,并且大了快一倍。
薛凉月蹲下身,把盒子从墓穴中取出,打开来是灰白色的骨灰。
卞柔冷眼旁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门主,你有点不道德。”
薛凉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问:你在说什么屁话?
卞柔闭上了嘴,偏头冷漠看向一旁。
薛凉月将两根手指伸进铁盒中,摸索一阵,从里面摸出一个羊皮袋子,旋即把盒子关上,重新扔回墓穴之中。
皮袋中,只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巴掌大的小卷轴,纸片薄如蝉翼,被一根带子扎得很紧,另一样是个红绳穿的玉坠子,弥勒佛,慈眉目善,同样有巴掌大。
卞柔望着那个卷轴,低声问:“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北蛮《毒经》?”
薛凉月微微颔首:“准确来说,只是其中一篇罢了。”
卞柔翻开,只见第一页上写着“药兵人”三个大字,下边乃是一幅幼童的剖面图,身上细细描出出了奇经八脉和七百二十个穴位,更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小篆文字:
【取若干小童,使玉蠓子噬其心,取活者药浴,日三次,四十九日后,取活者以药内服,日不辍,满八十一日,药兵人成,外貌与常人无异,能饮食,少言语,血有异香,闻之则迷;百毒不侵,力大无穷,无惧生死。
复言:药者,取百花以为引,佐以五毒之精华,而后炼尸虫历七七四十九日乃成。】
“尸虫”上被人用朱砂圈起来,旁边还有红色标注:份量减少一成,肌肉僵硬程度更适宜。
后面是更详细的制作过程,同样有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
卞柔没有再看下去,将卷轴系好,递还给薛凉月,后者则一直在摩挲着那个弥勒佛玉佩,眼神专注,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又是什么?”卞柔问。
薛凉月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后,“咔”的一声,那枚玉佩在他手上裂成了两半,中心居然是镂空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掉了出来——是个马形状的统雕,腰身环绕着细密的错金铭文。
“海晏王的信物。”薛凉月眯起眼,不自觉的摸了摸后颈,眼角弯了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终于知道师无夜为什么那么恨我了。”——
师无夜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问短命鬼薛阆,他会咬牙切齿地告诉你:“他是个笑里藏刀的恶毒小人!”
如果问医仙沐流熙,他表情会罕见地认真,“师无夜是我此生药道上唯一的对手,只可惜死得太早。”
如果问剑圣陈竹暗,他会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我的恩人。”
如果问当今龙椅上的那位,他会微笑着说,“此人乃无爵之忠臣也。”
或者问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贺湫湫,她会笑着说,“他是个好人。”
……
师无夜的确可以算是个“好人”。
他出身苗疆,在六任门主手底下任大护法,干了总共二十六年,从没有生出一点夺位之心,久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毫无威胁,直到薛阆上位,仅仅过了四年,就毫不犹豫地杀了薛阆,自己登上了门主宝座。
究其原因,是因为北蛮毒经破译后,薛阆生出了一统江湖的念头,恰逢西蜀之乱,无数流民北上,“材料”嘛,那是多多的。
师无夜一声不吭,当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
三年后,他操控着薛凉月,杀死了薛阆后,逐一解除了地牢里的所有半成品“药人”身上的蛊,将他们放还乡里。
师无夜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和所有的苗人一样,他眼中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容不下半点沙子,如果一个人被他打上了“罪人”的标签,那么这个人就已经被开出了“人籍”,变成了可以肆意折磨的牲畜。
他在血门塔有一个自己的炼药堂,下面是一个地牢,里面关押着所有的“罪人”,这些人就是他用来试药的工具。
师无夜会在他们颈后种入一种蛊苗,虫子长大后会钻进脊髓,留一半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叉,只要一动就疼得钻心。
他无论是纯善还是残忍,都极端得像一个孩子。
薛凉月在地牢里被他喂下的就是“罪人虫”的虫苗。
一个月后蛊苗长成,钻进脊髓里后,他就被带到了那个地牢里,严格按照着流程,玉蠓子,药浴,药服,然后再反复解毒,回环往复,试验各种解药的作用。
偶尔师无夜心血来潮,还要查看他作为一个药人自愈能力的变化,方法很简单,就是颈侧开一刀,测量流出血液的量。
那段时间薛凉月喝下去的各种毒和药、身上种的各种蛊可能比一般人一辈子听说的都多。
“原来如此,我是罪人之子嘛。”薛凉月轻声道,“难怪他恨我,父债子还,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姐姐,你说对不对?”
卞柔没有回答,她飘身朝远处退了十步,冷声道:“薛凉月,你冷静一点!”
薛凉月缓缓抬眸看过来,浓黑如鸦羽般的长睫下方,是再次变成一片银白的瞳仁,与这天地间的大雪一个颜色,他微笑着问:“我如何不冷静了?”
第32章 入v(二合一)
卞柔脸色苍白,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只感觉薛凉月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但并不知道白瞳究竟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 很少有人知道薛凉月的眼睛变成白色意味着什么。
大部分人只知道他发疯的时候, 眼睛会像传说中的那些鬼怪一样, 变得血红, 却不知道白色是个比红色更可怕的颜色。
因为见过的都死了。
师无夜在他身上下的第二道蛊,叫“轮回井”, 寄生在脑浆里,师无夜把它炼出来,本是为了缓解玉蜢子对神智的影响,代价是失去之前的记忆。
一开始效果的确不错,别的药人在二十天后陆陆续续都变成了一听到笛声, 就只会撕咬活人的怪物, 薛凉月居然还会有意识思考……也正因如此,他能清楚地记得那些虫子是怎么钻进自己的身体, 并在其中噬咬自己的血肉的。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 副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师无夜发现该蛊虫对神智的影响居然更甚于玉蠓子,有时候突然之间,薛凉月就会变得非常狂躁, 见人就杀。
没有任何预兆, 辨识标志就是眼睛的颜色。
一阶段, 血流加速,眼中布满血丝, 看上去就像红眼一样,脾气暴躁, 肉/体强度会短暂超过一般的药人,此阶段有意识,如果得到安抚,可以转为常态。
二阶段,“轮回井”被唤醒,瞳仁变成纯白色,内力变得阴寒,杀意强烈,平等地憎恨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活物,思考能力降低,且及其畏寒。
三阶段,瞳色恢复正常,然而“轮回井”倒置,记忆有几率出现变化,被称之为“溯洄”。
四阶段,“轮回井”逐渐休眠,瞳色短暂改变,记忆再次改变,期间伴随着耳鸣和幻觉,但意识是清醒的。
值得注意的是,一阶段和二阶段并没有因果关系,经过师无夜孜孜不倦地测试,薛凉月随时可能由正常状态直接跳跃到二状态。
……二阶段特点之一是畏寒,而对抗寒冷绝佳的方式就是活人流动的热血,此时方圆百里内只有卞柔一个活物。
她下意识捏紧了钢鞭。
下一秒,薛凉月身形一闪,瞬息之内逼近到了卞柔眼前,与此同时,卞柔袖中钢鞭高高扬起,抽动空气,发出一声巨响,头顶树枝上的积雪被振动,扑簌簌掉了下来,又被劈成两半,钢鞭尾尖像游龙一般直冲向薛凉月的要害。
薛凉月丝毫不惧,手指直接抓上了九龙钢鞭的第五节,刹那间内力相撞,卞柔只觉胸口好似被千斤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帖下一秒,连人带鞭,硬生生被甩了出去!
卞柔后背砸在树上,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几乎动弹不得,费力地抬起头,却愣住了。
薛凉月没有过来。
卞柔之前站着的地方,再往后三步,一个浑身裹在白色斗篷里的人正站在那里,几乎与白雪融为了一体,薛凉月此刻正与他对峙。
说是对峙,或许并不贴切,更像是忌惮。
但薛凉月的确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是盯着那个人的肩膀,卞柔眯起眼,终于看清了他在看什么——
斗篷人肩膀上停着一只鸟,白身,淡黄色鸟喙,长相很像她曾经在古书上看到过的一种鸟,名唤“青耕”,以毒虫为食……除了颜色不对,几乎一模一样。
“呵呵。”斗篷下传出一声轻笑。
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
薛凉月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斗篷人再次朝前走了一步。
薛凉月也再次后退,两步。
斗篷人终于抬起头,那是一张很年轻的面庞,但眉毛和散落的鬓发皆花白,嘴唇抿的笔直,眼神透露着一股经年的沧桑冷漠,卞柔瞳孔一缩,下意识叫了出来:“爹?!”
斗篷人瞥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阿柔,爹教过你,一物降一物,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卞柔扶着树干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唇角鲜血。
斗篷人停下脚步,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薛凉月,“你现在听好了,薛凉月的弱点,一个是吃毒虫的鸟,至少也是我这‘白耕’品阶的,另一个是师无夜的脸,他瞳孔变白时,这两样东西是他的天敌。如果都没有的话,刺他眉心,其余地方都没有用。记住了吗?”
卞柔低声道:“记住了。”
斗篷人转身:“那走吧,跟上。”
卞柔回头看了薛凉月一眼。
那个漂亮的男人站在雪里,垂着睫毛,静静地看着脚下的雪,他不说话也不动的时候,像极了一束摆在瓷瓶里的花——固然美丽,但没有根系,随时会枯萎、凋谢。
从这个角度看,几乎跟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时薛凉月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卞柔。
斗篷人按住卞柔的后脑勺,迫使她转回头来,告诫道:“不要回头,把他当成野兽,不要与他对视,不要用目光挑衅野兽。”——
“……”
薛凉月又做梦了。
这次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
梦中与现实唯一相通的就是寒冷,刻在骨子里的寒冷,这让他突然怀念起某人身上的温度。
那段荒诞的经历或许是他此生与“人”的体温相距最近的一次,今生今世不复重来。
而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眼前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甬道,两边白烛摇晃,脚底下滑腻腻的,很潮湿,阴暗,或许是因为在地下。
小薛凉月沿着甬道慢慢向前走,时不时有比他高很多的人从身边经过,俱是一言不发,脚步声寂寂回荡,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
经过长长的窄道,前方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窟,两边有石室,几乎都是亮的,只有一间屋子是暗的,透不出一点光。
小薛凉月不禁在那间石室前停了下来,虽然光线极其微弱,但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得久了,视力原本就比一般人好,透过运输食物的小口,他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非常年轻,很瘦,看上去还是个少年,他斜靠在石制的床头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简,低着头,像是在阅读,神情很认真。
——可他是个瞎子。
薛凉月清晰地看见,他眼睛上绕了三层的白纱布,纱布上甚至渗着暗褐色的液体。
奇哉怪哉,瞎子怎么看书?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薛凉月的肩膀上,他扭过头,看见了师无夜的脸。
师无夜笑了笑,柔声道:“去其他地方玩吧。”
薛凉月仰起头,好奇问:“那个人是谁啊?”
“他啊。”师无夜看向屋子里兀自专心致志“看”书的年轻人,笑意渐深,语气却是叹息,“是个遭了难的可怜人哪,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薛凉月:“那他都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捧着书呢?”
师无夜道:“他手上必须拿着什么东西,不然他会找不到自己的。”
薛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师无夜摸了摸他的头,推开石门走了进去,那个年轻人似乎听见动静,把头抬了起来,脸庞暴露在光线中——
刹那间,梦境之外的薛凉月愣住了。
这张脸,是莫远?!
年轻人歪了歪头,微微蹙起眉:“师先生,是你吗?”
“是我。”师无夜轻笑道,“感觉怎么样,如果还可以,就进行下一个疗程?”
年轻人微微颔首,放下手中卷轴,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笑了笑:“我感觉我眼睛已经不流血了。”
可小薛凉月眼中,那暗褐色的液体明明仍在加深!甚至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两个黑色窟窿,深不见底……
梦境戛然而止,眼前的画面轰然碎裂,昏暗的黑替换成了一片白茫茫,薛凉月感觉自己动弹不得,他卯足力气抬起胳膊,身上传来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紧接着身上冻成硬块的雪全部掉了下来。
“哇呀!雪人成精了!”
不远处,两个红彤彤的小团子指着他大喊一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薛凉月这才发现,由于自己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身上的积雪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盖起来了,无怪乎人家小朋友把自己当成雪人。
“……”
薛凉月苦笑一声,费力地把自己的下半身从积雪中拔出来,朝手心呵了两口气,活动了一下五指,感觉肌肉还是僵硬无比。
不过药人体质好就好在,哪怕冻僵了,也没那么容易死掉,换成普通人魂都过奈何桥了。
他一边朝山下踱步,一边回想着梦里的内容。
那个人真的是莫远吗?
十五岁以前的记忆他都模模糊糊,但看梦里自己对师无夜的态度,应该是他刚到血衣门一个月到三个月内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到了地牢,但师无夜突然变得很忙,还没来得及对他做什么,小薛凉月也就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恐惧他。
也就是十七年前。
而莫远,是十五年前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时间上并不冲突。
但莫远……并不是瞎子。
难道是自己梦刚开始时忽然想到了莫远,下意识把梦里与他有相似特点的人物的脸替换成了他的?
薛凉月心烦意乱,下山的路很快到了尽头,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脚步猛然顿住,抬眸环顾四周。
很好,他迷路了。
眼前此山非彼山,自己刚刚“轮回井”发作的时候,很可能无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很久,而这个地方他并不认识。
薛凉月揉了揉眉心,缓缓靠在一棵树边,心想,岂有此理,他薛凉月是回来清理门户的,结果血门塔还没进,就先在城郊迷了路,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卞柔呢?
不会被自己杀了吧?
那也……太倒霉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孩脆生生叫喊声:“小牛哥,雪人大姐姐就在那儿!”
“什么大姐姐,那明明是大哥哥!”另一个声音纠正道。
第一个声音很不服气:“阿母说过,漂亮的就是大姐姐!”
薛凉月转过头,看见刚刚逃跑的两个小团子又跑了回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浓眉少年,俩小团子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棵树旁站定,见他回过头来,眨着眼睛凑在一起叽叽咕咕。
少年身上披着一件深棕色的粗布长袍,看上去像是什么兽类的皮毛,腰上系着宽皮袋,挂着短刀和柴刀,背后背着一把制作粗糙的弓箭,看上去像山里猎户家的孩子,两个小团子则看上去才五六岁,扎着总角小辫,穿着大红袄子。
少年可不像他那两个小傻瓜弟弟,看见薛凉月立时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喂,你你你是谁?!”
薛凉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缓缓转过了身,声音很柔和,“小朋友,你知道洪城怎么走吗?”
“洪……城?”少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挠挠脑袋,苦思冥想一阵,恍然大悟,蹦了一下,竖起食指,“哦!我想起来了,我爹去过!你等着,我去找我爹!”
少年说着就朝山下跑去,没跑两步,陡然顿住,倒退着又跑了回来,他一拍脑门,“你要不直接跟我去找我爹吧?这样省得多跑一趟!”
薛凉月:“……”
这娃娃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亚子。
他微微颔首,唇边露出一点笑,“好啊,多谢。”——
下山的路上,两个小团子一开始还是不敢靠近,少年强调了好几遍“这是个大活人,不是雪人精”,这才试探着靠近了一点,稍微矮一点的那个小团子仰起头,怯生生地问道:“那你是大哥哥还是大姐姐啊?”
薛凉月笑了笑,“是大哥哥哦。”
小团子抓了抓头发,“大哥哥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少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当然是因为你没见识喽,他们城里人啊,无论男的女的都漂亮,跟神仙似的。”
另一个小团子也讶然:“真的假哒?!”
“当然是真的!”少年对于他的质疑很不满,抬了抬下巴,骄傲道,“我爹每个月都去城里卖山货,一趟下来能赚好多钱呢!”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座小小的山村出现在众人面前,大约二三十户人家,少年带着薛凉月朝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那间屋子外边用树枝搭了院墙,白雪铺满了茅草屋顶,屋檐下挂着小灯笼和獐子腿,有个中年男人在院子里举着大斧头劈柴,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少年大喊道:“阿爹!我带了个城里人回来!他问路咧!”
“啊?”中年人看到少年身后的薛凉月,愣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上的斧子,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院门,走到薛凉月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娘亲,谁家的男娃能长这么好看?”
少年愣住:“爹,你不是说城里人都跟神仙似的吗?”
“那也不是这个神仙法啊。”猎户又注意到了薛凉月身上的单衣,惊叹道,“老板……咳咳,不,公子,大冷天的,你穿这么薄?不冷吗?”
薛凉月摇摇头:“还好,请问洪城是哪个方向?”
“洪城?”猎户道,“那可远咧,从这儿走山路,至少要半天才能出山,然后还有十几里才能到。”
“……”
薛凉月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看上去有些苦恼的样子。
猎户上下打量他一阵,纳闷道,“不是我说,公子,你咋跑这山里来到咧?”
薛凉月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我嘛,本来是从南边来探亲的,马车走错道了,陷雪坑里去了,也不识得路。”
“哎呦喂,那你可倒霉。”猎户劝道,“这时候也不早了,瞅这天色晚上还要下雪,要不你就在我们村歇一晚,明早上正好要去卖山货,我顺道带你一趟?”
薛凉月欣然应下。
暮色四合,两个小团子还不想走,早没了一开始的局促,缠着薛凉月问他城里的有趣事,瞅着天色已经透不出一点光了,终于被猎户撵回了自个儿家,末了还站在围墙外面,冲他们挥手。
关上门,猎户拨弄着炉子里的火,叹气道,“也不是我想赶他们回家,只是最近这山里不太平,村西边孙寡妇家两个娃子都丢了,上个月看见她,那个哭天抢地惨哟,啧啧,谁看了都忍不住要掉眼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前几年山里狼群最狂的时候,也不至于两个月叼走十几个孩子啊。”
薛凉月问:“报官了吗?”
“报了,没用。”猎户摇头叹气,“官府怎么会管山里事?连派两个官爷来看看,都不肯,一个劲儿说那是让狼给叼走了,叫我们自己看好娃娃,别给他们添麻烦。”
猎户压低声音,煞有介事,“有人说,是山鬼干的,李家大儿子上个月去山里打猎,远远地望见两个红衣服在山里晃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有人说是妖怪,李家那俩娃子估计就是听他奶奶叨多了,才说你是那什么雪人精。”
薛凉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方才说,红衣服的鬼……看见脸了吗?”
猎户摇摇头,“隔老远了,那咋看得见?”
炉中火烧旺了,屋子里暖呼呼的,少年早已靠在一边睡着了,仰着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发出猫似的呼噜声,窗外大雪连绵,风在山野间呼啸,仿若孩啼。
猎户放下烧火棍,拿手揩了揩儿子的口水,笑骂道:“这小兔崽子,没心没肺,这就睡着了。”
薛凉月瞥了一眼少年,“冒昧问一下……他娘呢?”
“牛牛一二岁时候病死了。”猎户叹了口气,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海晏王造反的时候,我被征去当了两年兵,家里全靠她一个人张罗,落下了一身伤病。”
薛凉月手指蜷了蜷,“节哀。”
猎户摇摇头,感慨道,“我们家还好啦,我至少回来了,有两家男人出去了就没再回来,孙寡妇她丈夫和儿子都被征出去了,都没回来,就留下婆媳两人,还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现在还被鬼东西叼走了,真真是可怜……”
薛凉月不说话了,垂着睫毛,盯着地面。
“哇呀!”这时少年头忽然滑了一下,差点栽地上,一个激灵清醒了,猎户拍拍他屁股,“醒了?醒了滚床上去睡去!”
少年迷迷糊糊爬起来,摸着床腿爬上了床,猎户转头看向薛凉月站起身来,“那边还有张小床,堆了点东西,我收拾收拾,你也赶快睡吧,明天要赶早呢。”
“不用。”薛凉月忙出声阻止,他笑笑说,“我就坐这,离炉子近一点。”
猎户挠挠头,“好吧。”
合上门闩,熄了油灯。
一切归于黑暗中,只有炉子里,跳跃的火苗发出微弱的红光,照在薛凉月侧脸上。
一夜无眠。
第二天,薛凉月行动如常地跟在猎户后面,踏上了出山的道路,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猎户身上背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着山上野货。
走到半路,后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喊声,“爹——”
薛凉月停下脚步,回头果然看见那少年正飞奔而来,神色焦急,脸涨得通红,他一边跑,一边大喊道:“又出事了!”
猎户微微睁大双眼,大声道:“怎么了?!”
少年终于跑到了两人跟前,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小…小狸也不见了!”
小狸,是昨日那两个小团子中间较高的那一个。
猎户睁大了眼:“啊?!怎么会……”
“最关键的是,”少年直起身,终于捋顺了呼吸,“他弟弟躲在树洞里,看见了抓走他的人!”——
半刻钟后,通过少年的讲述,猎户与薛凉月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起因是村头的某个闲汉,一口咬定就是妖怪干的,还编出了个故事,说的绘声绘色,自个儿画了两张‘镇妖符’,叫俩孩子挂在身上,便告诉他们可以随便出去玩了,俩小娃娃便也信以为真,今天一早偷偷去后山抓兔子,结果就碰上了坏事。
猎户生气了,“狗日的,必定是刘拐子!天天骗小孩,这下出事了,我瞧他怎么担!”
薛凉月问:“你说,小狸他弟弟看见了抓走他哥哥的‘人’?”
“对!”少年比划道,“穿着黑衣服,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好几个人,手上拿了个帕子,朝小狸鼻子上一拍,他就晕过去了,然后就被抓走了!”
薛凉月瞳孔微微一缩——这描述是,血衣门?
……他终于知道赵汩炼的那些药人是从哪里来的了!
猎户道义愤填膺:“这是拍花子啊,必须报官!这下他们没理由推卸了,光天化日下偷孩子,这还有王法吗?!”
少年:“走!”
在愤怒的加持下,猎户父子步子快了不少,猎户本来还担心薛凉月一个城里的富家公子跟不上,扭头一看却发现人家看上去比自己还轻松,但此刻也来不及关心这个,他只是略微吃惊了一下,便再度加快步伐,朝洪城的方向走去。
进了城,走在前头的猎户忽然顿住脚步,疑惑道:“奇了怪了,这城里,为什么这么安静?”
薛凉月默默走上前去,只见城中一片寂然,家家户户门户紧闭,没有一点人声。
这时,不远处的小巷子内,忽然拐出了一个人影,手上拎着一篮子鸡蛋,猎户连忙疾步迎了上去,“兄台,冒昧……”
没想到该路人连连摆手,“我急着回家,别拦着我!”
眼见他要走,猎户顿觉不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等等!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什么街上没有一个人?”
那人扭过头,一边摇头一边拿手冲他们摆摆,做出赶人的动作,语速飞快,“你们是城外人吧?赶紧走,这两天城里面进了怪物,几十只呢,昨天集市上咬死了几十人,城主都被咬伤了,谁还敢出门啊?!”
说着便挣脱了猎户的束缚,抱着自己篮子里面的鸡蛋,飞快地跑走了。
猎户回头看二人一眼,神情不知所措。
少年怯生生问:“爹,这官,还报不?”
“报,怎么不报?!”猎户揉了揉眉心 ,“只不过……”
这时,薛凉月忽然开口了,“城主都伤了,报官也没用,这里既然危险,你们先回去罢。”
猎户和少年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那怎么行?!”
薛凉月微微一笑,轻声道,“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我去想办法解决,放心,都会没事的。”——
与此同时,沉水上游云州往北的官道上,有两骑正迎着日头疾驰,陌上花开遍野,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是这两人脸上却无半分笑意,而是绷着脸如丧考妣。
“吁!”
齐衡轩一甩马鞭,气得牙痒,“他奶奶的!一个没看住就叫人给跑了!莫远那臭小子最好别叫我逮着!!”
沐流熙擦了擦侧颊上滚下的汗珠,长叹一声,“……我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病人,简直不把自己命当回事。”
齐衡轩偏头看他一眼,疑惑问道:“话说回来,我稀罕他是因为小莫愁,沐医仙你为何也如此着急?”
“第一,我好歹是个医生,不说悬壶济世,至少得对自己手上过的病人负责。”
沐流熙顿了顿,接着道,“第二,陈阁主临走前拜托我照顾莫六,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小莫愁,那姑娘当年叫过陈剑圣义兄,莫六相当于是他的半个侄子。”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长叹一声。
——确认过眼神,都是累死累活看熊孩子的人哪。
第33章 归来(入v第二更)
薛凉月说完那番话, 轻轻一笑,轻飘飘地越过他们,朝城内走去。
猎户父子只觉一阵风从自己身旁经过, 一转头, 却发现那个白色身影就这样消失了。
两人在寒风中呆立片刻, 少年忍不住喃喃出声:“老天, 他……他该不会真的是雪人精吧?”
猎户咽了咽唾沫,蓦然回想起这年轻人身上的处处诡异之处, 不似凡人的美貌,大雪天穿着单衣……他忽然想起什么,猛一回头,只见来时的地面积雪上,赫然只有两个人的脚印!
半晌, 他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真真……真是妖怪啊?!”——
消失在猎户父子视线中后, 薛凉月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朝血门塔的方向走去, 忽然, 他眉头一皱,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咳咳咳!”
薛凉月用袖子掩住嘴,一阵闷咳后,他若无其事放下沾满鲜血的袖子, 心里想的却是, 他大概知道自己这次失去意识多久了。
之前卞柔带给他的是他曾经吃的一种药——或许不能称之为药, 应该叫“毒”,名为“白虹”, 毒性属火偏金,正好中和玉蠓子的寒毒, 效果大概在三四天左右。
也就是说,自己昏迷的时间,也就在两三天左右。
薛凉月按了按眉心,缓步继续朝前走,大约一刻钟时候,他出现在血门塔面前,垂下睫毛,伸手推开血门塔的大门。
黑暗中,十九双眼睛一齐看过来。
——血门塔第一层,上通毒殿,下通地宫,有十九个弟子看守,其中三名三瓣莲,七名七瓣莲,九名九瓣莲,两个时辰一换班。
再往里去,还有十三瓣莲和十七瓣莲的二代弟子,称“幽冥鬼使”或“五龙毒使”,隐藏在毒殿和地宫的阴影处,哪怕有人侥幸从闯入了第一层,稍不留神就会被暗处的毒虫和暗器夺去性命。
黑暗中跃出两个少年,大吼:“什么人?!”
薛凉月没有回答,他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披甲带刀的弟子,只是自顾自朝地宫的方向踱去。
“唰!”
见无人应答,两名弟子举起短刀便朝薛凉月挥来,顷刻间,黑暗中传来两声清脆的“咔嚓”,两个人跪倒在地,身前什么东西闪动着雪亮的光,定睛一看,那是折断的刀身,已经插进两个人的气管。
而薛凉月仍然在往前走,仿佛手臂都未曾抬起。
三个方向,数十枚银针飞来,没有一点破空的声音,薛凉月掀起眼皮,身形一闪,一瞬间出现在十步以外,黑暗中有人瞳孔一缩,这人的速度,居然比银针还快!
这时,薛凉月脚步忽然一顿,掩唇再次咳嗽起来。
机会来了!
剩余的十七个人一起冲上前来,三人持刀站在薛凉月身后,两人站在他前面,四人人分别站在他两侧,剩下八个人站在外围,手上银光闪烁,显然是暗器,他们配合得很默契!
薛凉月笑了,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仿若月牙。
他放下袖子,伸出手————
赵汩今天很不开心。
自从五年前他头顶压着的一座大山——薛凉月吹灯拔蜡后,他就很少不开心了。
下属:“门主,暗探来报,武林盟召集十八方豪杰,在龙首山开了个会,要来围攻血门塔。”
赵汩:“……”
下属:“门主,惊雷堂发来急信,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并表示资金流转不足,后续药人不要了,希望您退钱。”
赵汩:“回信告诉他们做梦,叫席裘帮我我润色一下。”
下属:“门主,归雪楼也来信了,说您上次卖给他们的药人不见了,要求补偿。”
赵汩:“交给席裘去办。”
下属:“门主……”
赵汩一拍扶手,怒吼:“滚出去!”
下属:“……是。”
下属走后,偌大的主殿内,只剩下赵汩一个人。
这里原本是前朝的墓室,四周烛火跳跃,驱不散地宫的阴冷和黑暗,赵汩坐在石制王座上,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具尸体,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他曾经是很喜欢这个位子的,它前面有十节台阶,很高,石椅也很宽大,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铺满了松软而暖和的、织棉的垫子。
当所有坛主,护法,长老在主殿内开会的时候,自己足足比他们高了一人半,能够居高临下地看着所有人,滋味别提多美妙了,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争着当皇帝。
堂前一呼,阶下百应!
人生一世,不就是要这种感觉吗?
所以赵汩过去就特别不能理解薛凉月——薛门主很少坐在那个位子上,也很少召集所有人,几乎所有命令都是由小厮传递、单独下发给特定人的。
而他本人可能会出现在血门塔的任何角落,有时候冷不丁一转角,眼前忽然晃出来一个红衣的鬼面,幽魂似的,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看人,能活活给人吓半条命去!
闲的!
话说回来,赵汩今天很不开心,就连最爱的宝贝王座坐得都不舒服,归根结底,是因为武林盟发现了他干的好事,并且决定要制裁他。
诚然,武林盟不算什么大组织,可是林卷海这个“交际花”,背靠听剑阁,松风下,屠月宗,白马寺四大门派,任何人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血衣门这五年来干的事的确天怒人怨。
总之,林卷海这半个月来四处游走,说服了很多人,如今正式磨刀霍霍向血衣,其他暗中跟血衣门交易的门派此时全都恨不得撇清关系,退货的退货,要赔偿的要赔偿,京剧都没他们会变脸!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更遇顶头风,昨日,地牢里的药人忽然发生暴动,门又没关紧,跑出了十几只到街上,现在弄得人心惶惶,不少人连夜搬出洪城。
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弄得赵门主头痛欲裂,他原本就不擅长处理琐事,如今只好全权交给席裘,然而总有一些不长眼的下属,找不到席裘的时候,就来烦他。
他可是门主!怎么可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赵汩在冰凉的王座上又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一拂衣袖准备从侧门离开主殿,回自己的寝宫,那里至少有两三个温软暖和嘴还甜的美娇娘等着自己。
这时,主殿的门却再次被推开。
“门主!!”
“谁啊?!”赵汩转头,看见是一名黑衣的十三瓣莲弟子,于是不耐烦道,“去找席护法!”
可那人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进门便仆倒在地,浑身颤抖,“门主!他他他……他回来了!”
赵汩动作一顿,心中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谁?谁回来了?!”
弟子声音里带着哭腔:“门主!”
赵汩厉声道:“又叫我干嘛?!”
“不……不是,”弟子仰起头,脸上惊恐万状,“我说的是,前……回来了的是……前任门主!”
赵汩一愣,瞪大了双眼,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了什么问题,他朝前冲了两大步,瞪着那名小弟子,“你说什么?!”
该弟子满脸泪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浑身一震,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声,下一秒,嘴角淌出黑色的血液,瞳孔一点点放大,向前颓然倒去。
“砰!”
额头与地面相触,沉闷的声音在地的宫里回荡。
赵汩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毒发身亡的小弟子,刹那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却又好像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最终,千头万绪汇聚成一句——“不可能!”
当年,薛凉月的尸体甚至是他去收的,烧成了一堆灰烬,连诈尸都没法诈,难不成……他真的是恶鬼,从阴曹地府里爬回来了?!
赵汩瞳孔一震,打了个寒战,瞬间清醒过来,这时候还想什么?赶紧跑才是正事!!
他慌忙伸手去拉侧门,可扯了半天,那门好像从里面反锁了一样,根本打不开。
嗒。
嗒嗒。
嗒嗒嗒。
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主殿外传来。
“吱呀——”
主殿的门被推开了。
……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进来,紧接着走进了一个红衣的人。
然而定睛一看,他穿的并不是红衣,那鲜红的颜色,分明全是由热腾腾的鲜血染就!
大门敞开,赵汩看清了他身后的情景,那是一具具的尸体,死法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是,几乎没有任何挣扎痕迹,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
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赵汩血液几乎要结冰了,他更加慌张更加用力地扯着侧门的把手,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整个铁制的门把手被他生生拔了下来。
红衣鬼抬起了头,那张脸上一半都是血,仿若恶鬼,看清这张脸,赵汩瞳孔一缩,愣在了原地,他失声叫道,“是你?!”
那张脸美艳动人,任何人只要见了一面就不会忘记,分明是武林大会上惊鸿一现的江南大美人颜容!
薛凉月勾起唇角,声音慢条斯理,“赵护法,好久不见。”
第34章 重逢
烛火通明, 阿燕在过道里急匆匆地走过,身上环佩脆响,织锦的裙摆很长, 拖在地上, 发出风吹树叶一般的“沙沙”声。
这里是赵汩的寝宫。
——地宫的深处, 曾经师无夜用来关押“罪人”的炼药堂地牢, 被赵汩改造成了自己的寝宫。中间大堂放着他老人家的床,其余美妾分入改造过的牢房里。
阿燕急匆匆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 正要抬步走进去,突然间却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房间里有个人。
昏暗的烛光下,一个颀长的人影投在红帐上,有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她床上,两个长条形的东西从他背上露出来, 一左一右。
阿燕瞳孔一颤, 脚步顿了片刻,随即便好像什么的没看到一样, 径直走了进去。
白皙柔软的纤纤玉手掀开红色纱帐, 阿燕挑眉朝里看, 与一双狭长锋利的眸子对了个正着,帐中床上坐着的是个年轻男人,背着两把剑, 灰衣领口半敞, 露出带血迹的纱布。
“哎呀, 人家还以为是赵汩那个老头子呢。”阿燕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旋即掩唇笑起来, “没想到是个年轻的郎君……好弟弟,你藏在姐姐床上做什么呢。”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杏目柳眉,身材纤细,笑吟吟地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春水,轻易就能叫人沦陷其中,笑起来两个小梨涡尤其可爱。
年轻人很给面子地笑了,“你猜?”
阿燕眨眨眼睛,扶着他的肩膀顺势靠坐下来,身子像没有骨头的蛇,她一手环过年轻人的脖子,吃吃笑道:“我猜哪,你是吃了豹子胆,想送赵门主顶绿油油的帽子。”
年轻人垂下睫毛,淡淡地看着她,微微摇头,“猜错了。”
阿燕伸手去挑他下巴,缓缓摩挲着,笑得暧昧极了,“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变成对的。”
“可惜,我已有妻。”年轻人岿然不动,握住阿燕的手腕,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况且我喜欢男人,无福消受美人恩了。”
阿燕凑得更近了,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委屈,“男人有什么好的,又臭又硬,难道有我好看吗?”
年轻人诚恳道:“他还真比你好看。”
“我不信。”阿燕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道,“除非……你老婆是江南那位颜公子,那你是莫六!”
“对,我就是莫六,所以……”年轻人笑了起来,抓着她手腕的的力道一点点收紧,“你猜到我是来干什么的了吗?机关兵人……端木燕。”
阿燕——端木燕听见这话神色未变,她依旧笑着,“猜不到,怎么猜得到?这世上最难猜的就是男人的心!”
话音刚落,那根柔夷般的手竟然直接从手腕处断开,端木燕的骨骼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一瞬间飞出两丈远!
有人快,有人更快!
红纱翻滚,被从中间劈开成两半,莫远屈指一弹,其中一把剑从他背后飞出,直取端木燕要害!
端木燕人在半空,失去手腕的衣袖中伸出一只银钩,格开那把剑,长剑即将掉到地上的那一瞬间,被年轻人用脚挑起,收回手中,雪亮的剑光没有丝毫停滞朝端木燕刺去。
只听“咔嚓”两声,端木燕从大腿处向后以一个恐怖的角度翻折过去,一手一钩撑在地上,旋即长裙扬起,两腿向莫远蹬去。
年轻人微微眯眼,一个侧身躲过,伸手捉住她的小腿,寻找到腿上机关节点,一个发力把她的腿卸了下来。
不料一声“锵”,寒光霎时朝他袭来——那双机关腿中间骨骼居然是一把折叠刀,在小腿被拧断的一瞬间就弹了出来,袭向年轻人喉间,哪怕他动作很快,侧脸依然被划了一道口子,血很快就渗了出来。
“哎呀呀,被刺中了呢,小郎君,你猜猜我刀上擦了几种毒?”
端木燕后背衣服裂开,八条带刺的铁臂从后背深出,弯成三节扣在地上,使她像一个巨型的蜘蛛,她趴在地上,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鬓边的长发,脸上笑容还是那么甜美。
年轻人勾了勾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什么东西,看也没看便扔进嘴里,咽了下去。
端木燕脸色一变,“吞天?!你……你跟谁学的蛊术?”
“回去告诉你主子,他要的东西不日送到。”年轻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接着对她做什么,而是收敛了所有笑容,淡淡地看着端木燕,“希望他记得自己的承诺。”
端木燕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那个小瓷瓶,喉头微微一动,目光中充满渴望,“你……你还有‘吞天’吗?”
年轻人慢条斯理地收起瓷瓶,冲她轻轻一笑,“可以有,但也可以没有,端木姑娘自己掂量吧。”
说着便越过她,朝门外走去。
端木燕愣在原地,忽地暴跳如雷,收起八根“蜘蛛脚”,冲他后背骂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还以为是哪个仇家呢,搞半天不想杀老娘,那你是来干嘛的?!姑奶奶裙子都弄坏了!”
“本来也不是来找你的,碰巧而已。”
年轻人脚步略微一顿,抬起手,懒洋洋的挥了两下,“路过故居,进来坐坐,不打不相识,想要吞天,等我下次有什么事找你办吧。”
“有毛病!”
端木燕气得牙痒痒,骂了一句仍觉不解气,指着他又骂了一句,“断子绝孙的死断袖!”
年轻人此刻已经走得远了,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地宫里回荡,传出去很远——
赵汩瞪大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一瞬间恐惧都停滞了,只有一股巨大的荒谬从心中升起。
“你……你不是颜容吗?”
这句话如同废话一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薛凉月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人是真的废物,能当上门主恐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一个挡箭牌替死鬼罢了。
那也该死。
薛凉月笑了笑,没说话,慢慢地一步步踱过来,手掌握着不知道从谁手里捡来的一把短刀。
赵汩大骇,指着他,“你不要过来!你不要逼我!不然我我我……”
薛凉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很奇异地看着他,“逼你如何?”
赵汩浑身颤抖,脸部肌肉有些扭曲,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竹笛,怼在嘴边,一边用小碎步朝后退去,一边狠狠一吹——
……没吹响。
薛凉月目光更奇异了……他居然不知道,血衣门内还有这个品种的废物,他不禁停住了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赵汩,眼神仿佛在看戏班子里的杂耍猴子。
赵汩脸涨的通红,两腮鼓起,对着那个眼儿又是狠命一吹,连吹三下仍然没有声音,终于在吹笛四下的时候,笛腔内发出一声嘶哑而悠长的尖音!
“呀——”
一时间,整个地宫回荡着这格外难听的声音,与此同时,赵汩终于退到了主殿石柱旁,他手慌张地支柱上的蟒蛇,狠狠一按,下一秒,机关转动声响起,王座背后的石壁转动开来,伴随着怪物的嘶吼声,无数孩童模样的药人冲了出来!
薛凉月弯了弯眼角,上前一步,伸出一拨,动作轻柔,赏心悦目,仿佛漫步于湖心莲丛中,轻轻抚开挡路的荷叶。
当前扑上来的药人被这轻轻一拨扫开,飞出去老远,狠狠撞在石柱上,脑浆流了一地,正好淌到赵门主脚下,立时吓得他吱哇乱叫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
薛凉月只站在原地没有动。
半柱香功夫,药人的尸体躺了一地,薛凉月再次一点点地朝赵汩走过去,此时,在赵汩眼里已经什么美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恶鬼!跟过去一模一样的红衣恶鬼!!
他手摸到第二根蟒蛇浮雕,狠命按了下去!
两边地板凹陷,同样的嘶吼声中,药人跳了上来,这一波的药人脸上黑色纹路更加密集,乍一看,几乎整张脸都是黑的,薛凉月手刚刚接触到第一只药人时就感觉到了不同,同样的力道,这一波的药人居然只能略微被打的后退。
他刚想调动内力,这时,那个赵汩一直拉不开的侧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推开了,一个薛凉月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会?!!
薛凉月瞳孔一缩,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后带着腥气的獠牙向他扑来,偏生他一动不动,下一秒,昏暗的地宫中闪过一道澄亮的剑光,血花在薛凉月身侧绽放。
“你呆了吗?”
低低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薛凉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莫远在他面前第二次使出了那很像“三十里落梅花”的身法。
足若踏风,身若蛟龙,三十里血落如梅花。
第二波药人的尸体倒下,重叠在第一波药人身上。
地狱一般的景象中,莫远停在薛凉月面前三步处,收剑回鞘,他将薛凉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记得我第一天怎么跟你说的吗?”莫远用手捻起他的长发,慢慢道,“像你这样的美人,不该杀人,平白脏了手,不值当。”
薛凉月抿了抿唇,声音很低,“要你管?”
莫远又冲他笑了笑,紧接着,两眼一翻,就这么晕了过去。
“?!”
薛凉月瞳孔一缩,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他,垂眸看见他领口里草草包扎的伤口,纱布上不断有红色渗出来。
另一边,赵汩颤巍巍地按下了最后一个浮雕。
两侧暗门打开,炼化最成功的一批药人从里面排着队走出来,他们是最像人的一批,没有发疯地吼叫,沉默得像真正的小孩。
动作却快得几乎出了残影,一息之间便到了薛凉月身前。
然而,就在他们快触碰到主殿最中心的两人时,动作却诡异地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任由赵汩吹笛子吹得多么卖力,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哈。”
一声嘶哑的笑从主殿中心传来。
下一秒,赵汩看见薛凉月两肩剧烈颤抖起来,他忽然收紧手臂,把莫远抱进了怀里,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而他另一只手的手腕,正被他自己咬在嘴里。
鲜血顺着他的下颚流到地上。
“赵汩啊,本来还想陪你玩玩的,可惜现在没时间了。”
薛凉月放下了那只手,他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垂在身侧的手腕被咬了一块肉下来,鲜血顺着手背流到指尖,再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他笑着抬起手,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指向赵汩,声音轻而狠,对着身侧的药人命令道,
“咬死他。”
第35章 无题
从云州客栈里翻窗而出, 莫远八百里加急,中途换了五匹马,不眠不休跑了三天, 终于赶上了这一场闹剧, 迄今为止一切他都很满意, 都在预料之中——除了晕倒。
伤势还是太严重了, 连着打了两场架,本就处理得很草率的伤口难免裂开, 加之短时间内又损失了不少气血——吞天解百毒,是良药,但蛊虫生长毕竟还是要啃食血肉的。
总之,他眼前一黑,就栽在了眼前人的怀里。
……该死, 好不容易凹出来的英武形象!
迷迷糊糊中, 莫远仿佛听见有人附在他耳边,声音叹息一般, 又轻又软, 似哭似笑。
“……你赢了。”——
待他再次悠悠醒转之时, 还未睁眼,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莫远睁开眼,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他微微侧过头, 只见不远处的圆桌上,一支红梅静静插在瓷瓶里。
屋外没有风声, 窗户却关得很紧。
“唔嗯……”
莫远闷哼一声,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来, 走到桌边,经过那支梅花时脚步微微一顿,旋即走到窗户边,伸手推开。
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有日头,但不多,雪后初霁,其实会更冷。
屋外银装素裹,院子南角有棵梅树,梅枝上堆满了积雪,不堪重负地弯下来,仿佛随时会折断。
这时,院门被人打开了,来人却不是薛凉月,而是一个黑衣的血衣门弟子,很年轻,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手里提着食盒,顺着原本小路的方向走进来。
莫远微微皱起眉头。
“吱呀——”
门被推开,那黑衣弟子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取出几碗不同的药,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莫大侠,这是门主给你准备的药。”
莫远没看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药,冷声道:“薛凉月呢?”
黑衣弟子先是一愣,然后浑身一抖,好像很害怕这个名字,他声音低了几度,回答道:“门主……门主有事,回血衣了。”
“呵。”
莫远冷笑一声,慢慢转过身,踱到木桌旁,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将整张桌子掀翻过去,盛满药的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小弟子一惊,叫了一声跳着往后退了一步。
莫远走回床边,懒懒靠回床头,声音不高不低,“叫薛凉月过来,一刻钟之内。”
小弟子闻言,垮下一张脸,“莫大侠,这是要人命的。”
“听不懂人话吗?”莫远偏过头,凉凉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叫薛凉月过来——收什么收?放那儿,不许动,桌子也不准扶。”
黑衣弟子蹲在地上,伸向碎瓷片的手顿住,看上去快要哭了,“莫大侠……”
莫远嘴角勾了勾,皮笑肉不笑,搭在膝盖上的手敲了敲,“你要不试试是薛凉月先杀你,还是我?”
黑衣弟子:“嘤……是。”——
把薛凉月叫走的事情不是别的,正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屠月宗宗主和五义堂医仙,他们足足赶了五天的路,才抵达洪城,又在血门塔门口等了一个上午,才被人请了进去。
齐衡轩摇头:“太没礼貌了。”
沐流熙点头表示深切赞同。
然而,等走进去,他们才明白过来,并不是血衣门没礼貌,而是门内已经没有多少活人了,连地板上也有残留的血迹,可见不久前这里曾遭遇过一场屠杀。
齐宗主不说话了。
前头的黑衣弟子也一言不发,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踏入地宫主殿的那一刹那,沉重的石门“砰”一声,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齐衡轩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石座后面,一个红衣人正背对着他们,动作轻柔地从墙上取下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
在那张鬼面左侧,还挂着一排形态各异的面具,各有各的丑陋,那些属于之前的所有门主。
薛凉月将面具扣在脸上,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三人。
他脊背挺得很直,一动不动,站在阴影里,只是站着,便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齐宗主不禁回忆起武林大会上的颜公子,靠在莫远肩头,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很爱笑,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不像演的。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怀疑:那张面具之下,真的是颜容吗?真的是……那张清丽动人甚至有点楚楚可怜的脸庞吗?
薛凉月绕过椅背,缓缓坐在王座之上,懒懒靠在椅子里,手搭在扶手上,苍白的指尖有节奏地敲着冰冷的石面。
这时他终于开口了,“近日门内事务繁杂,难免招待不周,还望见谅。敢问两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声音轻柔,在主殿内幽幽回荡,明明是仙乐般的悦耳嗓音,却硬生生被这地宫的结构弄成了古墓闹鬼的气氛。
齐衡轩和沐流熙两人对视一眼。
沐医仙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拱手,轻咳一声:“咳咳……请问薛门主是否见到莫六了?”
顿了顿,他苦笑着继续道:“莫六乃是陈剑圣的侄辈,前日不幸罹患重伤,我俩好不容易把他救活。岂料他不爱惜自己,趁吾等不备,竟私自离府而去,此等行为,实令人心忧不已,唉……”
“哈哈。”面具下传来两声冷笑。
薛凉月身体微微前倾,声音里带着三分嘲弄,“你们找莫六,来血衣门做什么?难不成是本门主把他藏起来了?”
“不是这个意思!”沐流熙微微汗颜,“然而……”
“如果硬要问的话,”薛凉月打断他的话,声音还是轻柔的,“没看到。可以了吗?”
沐流熙噎了一下。
薛凉月靠回椅背,懒洋洋道:“送客。”
那黑衣弟子默不作声,又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两人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慢着!”齐衡轩忍不住了,他伸手把那弟子扒拉开,“薛凉月,你不要跟我装蒜!莫六除了来找你,还能找谁?!你……”
他拿手指着高座之上的红衣人,厉声道:“你就是把他杀了,也该叫我们知道尸体在何处!”
薛凉月霍然坐直,面具下的眼神冷若冰霜,“齐衡轩,人老了就该好好窝在你宗内养老,在别人地盘上乱吠……你找死吗?!”
齐衡轩闻言非常愤怒,立刻就要撸袖子,“谁找死还不一定呢?!叔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老当益壮!”
“有话好好说!”
沐流熙冷汗直流,连忙一把拉住他,生怕他一个上头就冲过去,平白把自己搭进去,齐宗主虽然放眼整个武林的确很能打,但肯定没办法跟薛凉月这种怪物相比啊。
“哦,对,还有你。”薛凉月转眼又把矛头指向了沐流熙,冷笑一声,“沐医仙,你搬出陈竹暗,是几个意思?怎么着?是觉得本门主很怕他吗?!”
“……不是,薛门主。”
沐流熙一手按着暴跳如雷的齐宗主,一边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对薛凉月道,“齐宗主年纪大了,脾气不好,请见谅,如果门主的确没见到,我们也就告辞……”
“告个屁!”
齐衡轩一把扯开捂着自己嘴的手,情绪激动,“薛凉月,我不管你装成颜容是为了什么,但你骗了小远的真情还企图杀了他,我从未见过如此铁石心肠的人!”
“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齐衡轩悍然上前一步,“就应该把小远的位置告诉我们!哪怕不知道,也不该是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薛凉月缓缓站了起来:“你跟我谈良心?”
薛凉月周身开始浮现冰冷的杀意,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沐流熙神色一凛,他咬了咬牙,悄无声息从袖中掏出迷迭香,准备把口无遮拦的齐宗主放倒,给薛凉月好好赔个礼,再拖回去……
这时,他们身后的大门忽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推开了——
一个很年轻的小弟子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气喘吁吁道:“报……报告门主!”
他一抬头,发现整座大殿四双眼睛全部转了过来,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吓得不敢说话了。
薛凉月微微蹙起眉,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他淡淡道:“说。”
那小弟子咽了咽口水,从门缝里钻进来,恭恭敬敬站直,道:“报告门主,刚刚莫远把药碗砸了,他说叫您在一刻钟之内赶过去。”
薛凉月:“……”
殿内一片死寂。
沐流熙嘴角抽了抽,齐衡轩默默放下了手,用鼻子“哼”了一声,斜睨着薛凉月。
呵,就问你尬不尬?
第36章 拌嘴
薛凉月站在高处, 沉默了一会儿,由于戴着面具,并不能看见他到底有没有尴尬, 半晌, 他忽然笑了一声, 道:“送客。”
“哎!”齐衡轩一扬眉, “你……”
“没听见他说的是莫远吗?”薛凉月走下台阶,缓步朝二人走去, 轻笑道,“你们要找的是莫六,莫远是我相公,莫六是什么东西?不认识。”
齐衡轩指着他:“你这是诡辩!”
话音刚落,只见那道红色身影微微一晃, 下一瞬间出现在齐衡轩身畔, 齐宗主只来得及用余光捕捉到那快得可怕的一指,整个人便一动不能动了——薛凉月同时点了他的三处穴道!
“二位还是离开吧。”薛凉月站在大门处, 背对着他们, 扭过头, 伸手将面具拉下一半,只见上半张脸上,那双桃花眼弯着, 笑得如同一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呵哈哈……本门主急着回去看相公, 恕不奉陪了。”
他瞥一眼旁边那两个弟子, 又重复了一遍,“送客。”
齐衡轩眼珠子上爬上密密麻麻的血丝, 他恶狠狠地盯着薛凉月,顶着被封的死死的穴道, 用尽全身内力,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王……八……蛋……”
一柱香后,齐衡轩和沐流熙两人被打包扔到了血门塔的门口。
沐流熙把齐衡轩扛到不远处的屋檐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语重心长道:“齐宗主啊,你这暴脾气真得改改了,人家好歹是一门之主,更何况他过去就挺讨厌我们……”
他伸手给齐宗主解了穴道,齐衡轩活动了一下脖子,不满道:“他算什么门主?!每天跟缩在血门塔里装神弄鬼!老子五年前就看他不顺眼了,现在看来,果真是个卑鄙无耻的败类,小远什么眼光!!”
沐流熙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齐宗主像一个对未过门儿媳挑三拣四的恶毒婆婆。
他晃了晃脑袋,把这个惊悚的想象扔出了脑海,随后拍拍齐衡轩的肩膀,“算啦,听那小弟子的意思,莫六侠还好得很,不用着急,他们两口子的事就叫他们自己解决吧。”
“等等!”
齐衡轩忽然压低了声音,盯着血门塔的方向,“沐先生,你看看,那个是不是……”
沐流熙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血门塔大门口,一个红衣人悄无声息走了出来,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脸上带着的恶鬼面具。
沐流熙眸光一动,心下了然,低声问:“跟上去?”
齐衡轩点点头:“跟上去。”
他们不远不近缀在此人的后面,两人轻功很好,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薛凉月一点都没注意到。
最终,他走进了一家花枝招展的酒楼,齐衡轩和沐流熙自然也跟着钻了进去。
结果刚一进去,迎面便看见血衣门的席护法穿着大红锦袍,手上拿着面具,笑眯眯地看着二人。
席裘笑道:“门主说,刚才多有得罪,为表歉意,他吩咐在下带两位来洪城最有名的酒楼来接个风洗个尘,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齐衡轩/沐流熙:“……”
与此同时,另一边,一架低调的马车从血门塔门口出发,驶向了城郊的方向——
薛凉月从马车上下来,脚步略微一顿,犹豫片刻,轻轻摘下面具,扔在了车上。
他不紧不慢从院子里穿过,推开半掩着的屋门,打眼便看见一地散落的碎瓷片,和黑褐色的药液,水渍上还落着一支红梅,泡得乱七八糟,清幽的梅香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莫远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勾唇笑起来:“哟,大忙人回来啦?”
薛凉月嫌弃地看了一眼那摊水渍,站在屋门口没动,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忙什么去了?”
“我怎么会问这个呢?总要给你点隐私不是?”莫远眨了眨眼睛,坐直身体,望着他笑,“只要不是去偷汉子,你随便忙。”
薛凉月眯了眯眼:“那你叫我干什么?”
莫远语气很惊异,“我怎么知道你这般听话,喊一声就来了。奇哉怪哉,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薛凉月:“……”
他无言地望着莫远。
后者看着他又懒懒笑了起来,“要说我到底为什么找你……唔,大概是无聊吧,这鬼地方连条狗都看不到,你再不回来,我可真就无聊死了。”
……所以我很好玩是吗?
薛凉月深吸一口气,冲莫远招招手,“过来。”
莫远挑眉:“做什么?”
“不是无聊么?”薛凉月道,“陪我去血门塔,有事。”
“有没有搞错?我是个伤员呐,”莫远盘腿坐在床上,伸手指了指自己,“你叫我这大冷天的陪你出去喝西北风?嗯?”
“哈。”薛凉月冷笑一声,小心绕过地上水渍,走到窗户边,把窗扇“砰”地一拉,“窗开这么大,我还以为你格外喜欢喝西北风呢。”
他转过身,抬眸凉凉地看着床上那人,“外边有马车,吹不着风,去不去?”
莫远眯了眯眼,干脆利落地翻身下床,笑道:“去。”
半炷香后,莫远舒舒服服地靠在马车宽大的后座上,薛凉月扔给他一个水囊,言简意赅,“药,喝了。”
莫远接住水囊,握在手里还微微发烫,他没怎么扭捏,仰头豪气地把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放下水袋,莫远随手拿起薛凉月的面具,放在手上把玩着,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问,“去哪?什么事?”
薛凉月不答:“到时候就知道了。”
“哟,还卖关子哪。”莫远忽然凑近他,手指贴在他脖颈间探了探,皱起眉头,“咦?”
薛凉月瞬间炸毛,捉住他的手,“干什么?!”
莫远脸色阴沉下来,他看着薛凉月的眼睛,冷冷道:“你体温恢复正常了。”
“怎么了?”薛凉月也看着他,有些不耐烦,“我就合该一直不正常吗?”
“你正常了吗?”莫远手腕一翻,反客为主抓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按在脉搏上,眼神又冷了三分,“你在喝什么?碧篙,焱陆,还是白虹?”
薛凉月甩开他的手,“关你屁事?”
莫远抬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喝下去,活不过三十岁。”
薛凉月眯眼,“我已经活过了血衣门门主的平均寿命了。”
莫远:“……”
他气极反笑:“那你好厉害哦。”
薛凉月悠哉悠哉偏头看向窗外,一脸无所谓。
莫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行。”
薛凉月没吱声,只听他继续道:“你要死了,我就成鳏夫了。”
“……”薛凉月淡淡道,“你可以续弦。”
“那不行。”莫远往后靠了靠,仰望着车外,语气特别真诚,“我这个人比较专情。小时候我有个童养媳,她七岁那年死了后,我伤心了整整二十八年没有娶妻,直到遇见你。要是你三十岁死了,我岂不是要到六十八才能续弦,那时候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谁要我呀。”
薛凉月依旧不看他,懒洋洋道,“那你就鳏着吧。”
莫远:“……”
他冷笑一声,一扬手,把薛凉月的面具扔到了车外。
薛凉月听见响动,猛地一回头,正好看见莫远收回空空如也的手,他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莫远,“你干什么?!”
莫远看着他,心情舒畅地笑起来,“鬼玩意丑死了,早想丢了。”
“莫远,我杀了你!”薛凉月终于绷不住了,他恶狠狠剜了莫远一眼,扭头冲车夫喊一声,“停车!”——
后面莫远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一路上,直到下车,薛凉月都把这丑得让人不想看第二眼的鬼面具牢牢戴在脸上,任莫远怎么好声好气地哄也不肯摘下来。
一句话也不说,单方面冷战。
莫远扶额:“阿月,我错了,你别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一开始不是自己在兴师问罪吗?怎么问着问着变成赔罪了?!岂有此理!他脸色一变,正想扭回一开始的话题,马车却一停。
薛凉月终于开口了,他惜字如金,“到了。”
车帘被人恭恭敬敬地掀开,薛凉月忽然从旁边抓起一件血红的大氅扔到了莫远身上,便自顾自走了下去,莫远挑了挑眉,扣上大氅跟在他身后翻身下车。
薛凉月走在前面,一点也没有等他的意思,莫远停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薛凉月并非在生气,他只是试图避开刚刚那个话题。
哈。他心底轻笑一声,大步跟了上去。
“阿月,我跟你说。”莫远脸上笑意吟吟,步履悠哉地走在薛凉月身畔,自顾自道,“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白猫,我平日里回家的时候,特别喜欢揪它尾巴玩……”
薛凉月没有说话,扭过一个拐角,莫远接着笑道:“一开始一拉它尾巴就给我一巴掌,冲我叫。后来,我一去邻居家它就跑,经常躲到草垛下边,我趁它不注意就扒拉出来继续扯尾巴,后来它就不理我了,怎么逗都不理我,阿月,你说它是不是有病?”
薛凉月终于忍不住了,瞥他一眼,诚恳道,“我看是你手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远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我家根本没养猫,你不觉得这只猫特别像你吗?”
薛凉月叹了口气,摘下面具,抬头眯起眼看他,语气略带嗔怪,“那还是你手欠。”
莫远眨了眨眼睛,忽然靠了过去,手肘撑在墙上,偏头看着薛凉月。
甬道昏暗,唯一的一点光被他收在瞳孔里。
薛凉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莫远便勾起唇,缓缓贴了上去。
第37章 回家
莫远吻得很轻, 像是在碰一朵花,双唇一触即分。
薛凉月缓缓舔了一下嘴角,低声笑了起来, “这就完了?”
他双眼微眯, 眼眶微红, 笑盈盈看着莫远, 带着若有似无的勾引。
莫远没有动,维持着这个鼻尖相抵却又咫尺天涯的距离, 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凉月,目光意味深长。
半晌,他轻声道:“你……还想干什么?”
单看下半张脸,莫远顶多算中上,更不用说跟天下第一美人“颜公子”相提并论, 所有的灵气都集中在那双眼睛上。
凤眸狭长, 眸色极淡,琥珀一般, 明明是清冷质感的瞳仁, 此刻却闪着三分戏谑五分蛊惑, 从而显得莫名妖艳,像冰雪里开出的红梅。
薛凉月没有说话,他盯着莫远的眸子, 喉咙有些发干, 一时忽然分不清是谁在勾引谁。
他按住莫远后脑勺, 闭上眼再次贴了上去。
……
一柱香后,两人再次朝地宫深处走去。
薛凉月走在前头, 莫远盯着眼前人的背影,伸手按了按自己唇角的伤口, 用口型无声骂了一句。
地宫深处九曲十八弯,道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时而狭窄时而开阔,不知不觉间,脚下逐渐潮湿,耳畔传来滴水的声音。
薛凉月停住脚步,“到了。”
莫远从他背后探出一个脑袋,朝前方望去,瞳孔不由得一缩。
只见前方洞穴两边,全是建造粗糙的牢房,里面人头攒动,全是看起来才八九岁的幼童,加起来至少有八九百人,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薛凉月轻声道:“这些是赵汩这几个月来收集的‘药引’。”
莫远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这是人干的事?”
“前面是最近才抓进来的人,先放那一批。”
薛凉月说完这句话,便继续朝前走,越往前走,声音越嘈杂,走到最后一个牢房时停下脚步,转身朝里面看去,伸手直接掰断了铁牢的栅栏。
“鬼,鬼!”
“妖怪来了!”
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尖细声音,带着哭腔和奇怪的口音,这些孩子年龄太小,还没有太多分辨美丑的能力,他们只记得把自己抓过来的那些“鬼”和“妖怪”都穿着红衣服。
更何况此人徒手断铁筋,不是妖魔鬼怪是什么?
一时间,所有小孩都朝角落里推搡着缩去,生怕离得近了,被妖怪挑去当今天的晚餐。
薛凉月站在牢门口,影子黑沉沉地压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莫远居然从他背影里看到了一丝诡异的手足无措。
这时,一声清脆的嗓音在牢房角落响起,“雪人哥哥!”
薛凉月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眼熟的小团子正逆着人群,朝这个方向费力地挤过来。
薛凉月看着那个方向,“小狸?”
莫远一边的眉毛高高扬起,凑在薛凉月耳边调笑道,“娘子,几天不见,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啧啧,也不像你啊。”
薛凉月白他一眼,走进牢房,这时小狸终于从小孩堆里挤了出来,薛凉月半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是我啊。”
小狸捏着他的衣袖,眼眶忽然红了,下一秒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呜啊……雪人哥哥,你是奶奶叫来救我的吗?呜呜呜哇啊啊啊……”
薛凉月轻声哄他:“对。你奶奶急死了,想回家吗?”
小狸拉过他的衣摆,擦擦眼泪,大声道:“想!”
他瞥一眼其他人,莫远适时地上前一步,乐得跟他唱双簧,“还有人想回家吗?”
其他小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怯生生的站了出来,“我……我想回家……”
“那走吧。”
薛凉月直起身,伸手牵过小狸的手,干脆利落地朝牢门外走去。
莫远从后面吆喝道,“想回家的跟上。”——
继续往这地牢深处走,很快两人眼前出现了一点亮光,原来它连通着城郊的一个山洞,洞口外面候着几个人,为首几人穿着红袍,后面几人皆是黑衣。
站在最前面的一人正是左护法席裘。
席裘看着两人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他掩唇轻咳一声,“咳,门主,这……这是要干嘛啊?”
薛凉月没理他,冲着后面几个人冷冷吩咐道:“把这群小孩姓甚名谁家居何处搞清楚,天黑之前送回去。”
席裘瞪大了双眼,“门主,这没必要。”
薛凉月终于看了他一眼。
“这些孩子抓……请过来的时间长短不一,有的已经间隔了两个月,更何况他们话都说不清楚,很难搞清楚到底是住哪里的。”
席裘解释道,“再加上有很大一部分是买过来的,原本家里就是不要的,送回去还得被卖出去,不如就留在门内,这几天……咳咳……门内弟子损失惨重,一些年纪大点培养培养,一年内就可以顶替上一些弟子原本的位置。”
薛凉月冷笑一声:“本门主倒是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武学奇才,从未学过功夫,培养个一年就能进血衣门的什么位置,我看……仆人和娈童倒是有可能。”
席裘噎住了,薛凉月缓缓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席裘,你的话真的太多了。”
席裘愣住了,脊背微微冒汗,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薛凉月歪了歪头,勾起唇角,“我是门主,你是门主?”
“明白了!门主,属下这就去办!”
席裘低下头,不敢再与此人对视,抱拳沉声应下。
薛凉月淡淡补充道:“有些愿意留在门中的,或者送回去不要的,就让他们留下自行拜师。”
席裘:“是!”——
天黑之前,席裘果然弄好了所有事情,三九寒天忙出了一身热汗,可见有的事情并非不能办成,给牛马几鞭子就好了。
薛凉月看着承载着那些孩子的马车一辆辆远去,才慢悠悠地带着小狸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后面几辆马车里跟着山村其他失踪的孩子。
上了马车,莫远轻笑着开口:“那个席护法看上去好像很有想法呢。”
薛凉月靠在软垫上,轻嗤一声道:“……老狐狸,拿赵汩那二傻子当挡箭牌呢,还没来得及清算他,等事情忙完了,武林盟也该到洪城门口了,到时候把他扔出去。”
莫远拊掌笑道:“可以!”
日落西山,暮霭苍茫,夕阳仿佛在被雪的山岭间洒下了一片鹅黄色的轻纱,几人将马车停在山下,还要翻越一座高山。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天,爹,他真的带回来咧!”
薛凉月循声望去,只见两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山坡上,两双眼睛眼神充满惊喜,少年跳了起来,用力地挥着手,“哎——”
薛凉月笑起来:“来晚了。”
猎户父子俩身手矫健地顺着山坡滑了下来,于是几个大人扛起孩童,顺着山间崎岖的道路往上走,速度快了很多,人数不够,牛猎户一人抱起来两个。
终于赶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抵达了山村——
“呜呜呜……”
村中弥漫着一股欢喜又悲伤的气氛,许多家都在又哭又笑,几个丢了孩子的家庭聚在一起,与失而复得的珍宝抱头痛哭,其中以孙寡妇家哭得最厉害,半个多时辰了都停不下来。
在猎户父子这几天坚持不懈,锲而不舍的传谣下,此刻在村民心中,薛凉月俨然已经成了鬼神一列,有人甚至提议给他建一座山神庙。
薛凉月费劲了口舌,脸都笑僵了,终于解释清楚了自己不是雪怪也不是雪神,而是一个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大活人,就是好看了一点点。
焦头烂额中薛凉月一回头,发现莫远正站在阴影里,抱胸笑着看他,眉眼弯弯,笑却很浅。
看他,好像又不在看他。
……
夜深了,人群终于散去,孙寡妇抹抹眼泪,哽咽着站起身,“恩公诶,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炒两个菜,等着啊——小牛,你们也别走!这两天多亏你们了……”
她与儿媳妇收拾收拾准备进厨房。
“等一下。”
阴影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孙寡妇一愣,朝那边瞧去,只见是一个年轻人,模样也很俊,就是比另一个差的远了。
莫远瞥一眼她花白的头发和满眼泪痕,笑了笑走过去,“我来吧,在下也略通庖厨之道。”
薛凉月惊奇地看了看他,头一次发现这家伙居然还能笑的如此纯良无害,待他走近,低声问:“你真的会做饭?”
莫远扭头看他,那纯良的笑容立时又变成了促狭,“你相公什么都会。”
第38章 号角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野味, 薛凉月靠在门框上,看着莫远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脸上露出三分惊诧, “你真会啊?”
莫远垂眸把处理好的肉类放到案板上, 轻笑一声, 慢慢道, “十七岁以前,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大厨, 去东都的酒楼做饭。”
薛凉月微微站直了些,“后来呢?”
“十七岁那年,我突然发现我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莫远动作一顿,微微抬起头,似在回忆, “决定为中原武林发光发热, 只好放弃了这个伟大的梦想。”
薛凉月:“……”
无语地沉默片刻,薛凉月缓缓走到他身后, 戳戳他的腰, 喊了一声, “哎。”
“干嘛?”莫远瞥他一眼,“过去点,你不是爱干净吗?待会给你身上弄脏了。”
薛凉月没动, 问, “你娘是不是小莫愁?”
莫远动作一顿, “是啊,怎么了?”
“伯母……”薛凉月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了出来,“她人呢?”
这个问题出口之前, 他心中其实隐隐约约已经有答案了。
莫远在江湖飘了十多年,身边没有一个人,还能是什么原因?
“你在想什么啊?”莫远瞥一眼薛凉月神情,忽然笑了出来,手起刀落把一只野兔的腿砍断,“我娘好好的,她老人家跟我爹隐居在山里,还有我弟弟,快活似神仙呢。”
薛凉月奇道:“那你怎么不回去?”
“哦。”莫远笑道,“我十七岁那年跟他们坦白我喜欢男人后,就被赶出来了。”
薛凉月:“……”
晚间,十余号人欢聚一堂。
烛光摇曳间,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可口菜肴,莫远厨艺的确不差,虽然比不上真正的东都大厨,但可以看出来是真的学过几年,至少摆盘比家常菜精致多了,猎户还从家中搬来了窖藏多年的果酒,一开封,屋内清甜酒香四溢。
莫远喝了两杯,正要去倒第三杯时,手被薛凉月按下来了。
薛凉月点了点他胸口,凑在他耳畔低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你伤还没……”
谁知莫远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忽然眉开眼笑地凑过来,掐住他下巴就亲了上去。
薛凉月瞪大双眼,饭桌上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朝这边望了过来,下一秒猎户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莫兄弟这酒量也太差了吧!才喝两杯就开始发酒疯……”
薛凉月一把推开莫远的脑袋,腾地站了起来,白皙的侧脸浮出一抹薄红,震惊地看着莫远。
莫远抬起头,醉眼惺忪,含含糊糊道:“娘子,别跑啊……”
桌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道:“薛公子这相貌,的确比人家新媳妇都好看!”
“那是!薛公子要是个女子……”又有人笑着补充道,“恐怕只有皇帝才配得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薛凉月深吸一口气,地上去把莫远拉起来,哭笑不得道,“他醉了,我把他带房里醒个酒。”
莫远手搭在他肩膀上,一边哼唧一边绕过脖子去摸他的脸,差点戳到眼睛里,被薛凉月一把薅了下来,握在手心捏了捏,给他一个眼刀示意不要太过分。
一进屋,放下帘子,莫远立刻不装模作样地哼唧了,睁开眼,双眼一片清明。
他趴在薛凉月肩膀上笑个不停,带得薛凉月整个肩膀都在抽搐。
薛凉月翻身把他扔在床上,“你有病吧?”
莫远盘腿坐起来,揉着手腕笑道:“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不觉得。”薛凉月俯身,单膝跪在床上,凑近了低声骂道,“我看你是真喜欢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莫远诚恳道:“丢的是你的脸——谁不好意思谁丢脸。”
薛凉月噎住,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对面的王八蛋,对视片刻后,他按住莫远后脑勺,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
外边吵闹声依然在持续,微弱的光从门帘缝隙间透进来,薛凉月侧躺在并不是很舒服的木板床上,手指搭在莫远耳垂上,莫远半眯着眼,羽扇般的长睫遮住眼睛,看不清神色。
薛凉月捻了捻他的耳垂,忽然轻声问:“莫远,你好像懂不少蛊术,跟谁学的?”
莫远睫毛颤了颤,懒洋洋哼了一声:“嗯?”
薛凉月凑近了些许:“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你,在师无夜的炼药堂里,是不是?”
话音刚落,莫远背后明显一僵,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开口,“嗯,待过一段时间。”
薛凉月手指移动到他侧脸,蹭了蹭他的眼角,试探着低声问道,“治眼睛的?”
莫远“嗯”了一声,声音有些紧绷,薛凉月笑笑,却没有再问他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只是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睫毛,“在这睡,明早走?”
莫远笑了笑:“行。”——
与此同时,距离洪城不远的一座小城的客栈掌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走到门口正要关门,门外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抓住门板。
接着便是一道清亮的声音,“慢着!”
掌柜动作一顿,门被那只手拉开,外头站着两个青年,一个衣饰华丽,眉目俊秀,另一个……另一个嗖的一声就从掌柜身边窜过去了,根本没看清。
“他奶奶的!渴死小爷了!”
一阵咕隆咕隆的灌水声从后头传来,掌柜转过身去看,只见一个背着长枪的青年正一脚踩在长条凳上,两手抱着桌上茶壶仰头往嘴里一通灌,茶水顺着下颚淌到地上。
喝得一滴不剩,那青年把茶壶往地上一砸,一抹嘴,“爽!”
掌柜:“……”
华服青年这才刚刚跨过门槛,看见这一幕,额头青筋非常明显地跳了跳。
他咆哮道:“陆问!”
陆问听见这声吼,愣了一下,扭过头来,“诶?”
他低头看看脚下的茶壶尸体,恍然大悟,“哦!忘了!”
说着他挠挠头,朝呆若木鸡的掌柜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呵哈哈哈……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会赔的。”
华服青年一个箭步冲到他旁边,扬手就给了他一个暴栗,“赔赔赔!你知道钱从哪里来的吗?!跟你讲过多少回了……”
“云沽,我错了!”陆问认错得十分之娴熟,可见这件事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知错能改,下次还犯,千锤百炼。
云沽都给他弄得没脾气了,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眸色一沉。
一仰头,只见二楼的栏杆上,一个年轻男子正凭栏朝下看,五官挺端正,头发却乱糟糟的,衣服也破破烂烂,手边上靠着一个巨大的剑匣。
“百里兄?”云沽先是一愣,看到那个剑匣,这才认出来人的身份,十分惊讶,“你那机关人呢?”
年轻男子耸耸肩,“师祖发脾气时候腿给打烂了,送七杀峰给我二姐去修了。”
云沽不知道该说什么,“……节哀。”
“没什么好节哀的。”百里虹摇摇头,道,“要是没有那机关人,腿被打断的就是我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云沽叹了口气。
“哦,那你不说清楚。”百里虹面无表情,“还好,没什么好哀的,师父求仁得仁,他……活下去也未必多快乐。”
云沽尴尬笑笑,这次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于是他扭过头去看陆问,一看到他,眉头顿时一拧,“你看什么呢?”
陆问趴在窗边,整个人都快要伸出窗外了,他指着窗外,扭过头惊奇道,“那边屋顶上有人在弹琴诶!可是一点声音都弹不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嗯?”
云沽正要走过去看,却听上头百里虹淡淡道:“那是师祖,他弹的是无弦琴,并非没有声音,只是一般人听不到罢了。”
“……”
云沽默不作声,走过去把陆问从窗户上一把薅了下来。
清玄老祖脾气不好的名头闻名遐迩,发起脾气来连嫡系徒孙都打,要是被他看见有个小傻子拿手指着自己嘲笑,鬼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他朝账台上扔下几枚碎银子,旋即提溜着陆问,足尖一点,飞上二楼,随机推开一间没有人的房间,走了进去。
刚塔进去,云沽脚步倏然一顿,只见那屋内并非没有人,一人身穿朱红窄袖短打,手边放着六尺巨剑,正盘腿坐在床上。
这人看见陆问二人,笑盈盈地冲他们抱拳打了个招呼,“慕兄,陆匪首,幸会幸会哪。”
云沽先是一愣,苦笑着抱拳回礼,“秋掌门,久仰了,您老人家的‘人剑合一’练得可真是炉火纯青,晚辈在外头愣是一点呼吸声没听见。”
“哈哈,过奖过奖。”秋洋抚须大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早就老啦。话说,你们也是应林盟主之召,前来围攻血门塔的吗?”
“自然。”陆问插嘴,眉飞色舞,指着自己,“这种大事怎么能少得了我‘匪首’啊?”
云沽扬手就要再给他一个暴栗。
秋洋笑道:“无妨,少年意气,好事啊,不过依我看来,这场大战未必能让陆匪首尽兴。”
云沽转过头:“哦,为何?”
“这是因为,自从薛凉月死后,血衣门再没有一个能撑得起“六宗之一”名号的人了。”
秋洋摇摇头,手放在一旁的长剑上轻轻摩挲着,慢慢分析着:“赵汩是个傀儡门主,门内两大护法,卞柔行踪诡秘,似乎心思并不在门内,席裘武功一般,弄权之术倒是一流,可惜这里是武林,不是朝廷。”
“……与血衣门结仇的门派不在少数,这次‘药人’事件,不过是一个导火索罢了,五年前就有人想对血衣门下手了。这次武林大会上看来,血衣门确实没什么高手,如今又干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已然不配立足于武林……”
秋洋微微一哂:“如今血衣门要保全传承,除非师无夜或者薛凉月其中一个死而复生。”
第39章 好戏
“锵!”
恍惚间, 薛凉月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很高的天台边,他半蹲在一个望柱头上,身后是万丈深渊, 手中匕首与长剑短兵相接, 栏杆外雨帘模糊, 远处城郭与青山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栏杆内, 拿剑的是一个高瘦的黑衣人,腰上挂着七瓣铁莲花, 脸上戴着恶鬼面具,似乎是一个血衣门低阶弟子。
然而动作却快得惊人,薛凉月内力与他相撞的那一刹那,居然感到胸口一闷,差点掉出栏杆外, 他借力跃向半空, 翻回天台上,手中匕首指向此人后颈。
那人一个凤点头, 轻松躲过, 旋即转身, 长剑再次朝着薛凉月的方向刺来,剑身微微晃动,看上去好像这个人的手在抖, 实际上却很精准地封住了薛凉月的五个去路。
无法, 薛凉月只得再次橫起匕首, 格挡住剑尖。
这时他尝到嘴里有些腥气,似乎是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长剑一点点靠近他的眼珠子, 带着雨水腥气的味道一点点弥漫在鼻翼间。
薛凉月低吼一声,由于身高和体型的差距, 他需要两手握住匕首,方能抵挡住长剑的力道。
那人没有留一点余地的意思,另一只手手腕一翻,一柄短刀出现在他手心。
千钧一发之际,薛凉月放开匕首,然后直直冲着长剑剑尖撞了过去——一口咬住了长剑!
匕首架住短刀。
两人手腕都在用力,刹那间,短刀倏然崩断,刀尖飞向半空,竟朝着黑衣人的方向急速射去,黑衣人一侧头——这么一躲,好巧不巧,他脸上面具的带子被割断了!
那黑衣人手一松,短刀落在地上,他下意识收手,接住落下四分之一的面具,重新扣在脸上。
他后退两步,忽然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薛凉月瞪大着眼睛盯着他,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一转头,看见了师无夜。
师无夜从天台连接的塔顶缓步走出,朝着那人跳下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
薛凉月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发现天还没亮,朦朦胧胧的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面铺上一层薄纱似的白色。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格外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轮回井”苏醒后,薛凉月就经常能梦到那些早已被封存的记忆,大多数是无意义的画面,也有一些能连成剧情的,譬如刚刚那个。
他手中无意识地绕着莫远的头发,回忆着着刚刚的梦境。
通过武功水准来看,他大约在十一二岁。
那时候薛阆已经死了,师无夜给他封了个左使的位子,跟卞柔两人一起,负责震慑门内外,他负责内,卞柔负责外。
他每天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静悄悄站在血门塔内随便一个角落里蹲着,鬼魂似的观察门内弟子情况,然后汇报给师无夜。
这个习惯直到薛凉月当上门主还是很难改掉。
师无夜笑着说,你将化身为血衣门内,永世之厉鬼,守此幽邃,日夜不休,无法超生。
那黑衣人又是什么身份?能把十二岁的自己打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决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低阶弟子,大概率是别的门派派来的奸细,企图盗取什么东西,被自己撞见了。
这很合理,然而薛凉月回忆着梦境中的一幕幕,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时莫远忽然从薄被里伸出手,一把握住了薛凉月的手腕,幽幽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不睡觉,也不叫旁人睡吗?”
薛凉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把莫远的头发缠在指尖,绕了好几圈了。
他轻笑着放开,靠近了些许,黏糊糊地碰了碰莫远的眼角,“行了,睡吧。”
……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思绪被打了个岔,薛凉月居然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无梦,睡得很好,他被莫远叫醒时,外头已经亮了。
莫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在门口,在跟小狸以及他弟弟阿樵玩猜拳,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他,笑道:“醒啦?”
薛凉月走近了些许,嗓音慵懒,有些含糊,“你醒多久了……什么时候了?”
“不到辰时。”
说完话,莫远直起身,笑眯眯地摸摸小狸的脑袋,“不玩了,哥哥们要走啦。”
阿樵揪住莫远的衣服,眨眨眼睛,瞪着一双大眼睛,但没有说话,看上去有些恋恋不舍,薛凉月走过去,俯身递给他们一样东西,莫远垂眸看去,挑了挑眉,这居然是三十六瓣铁莲花。
薛凉月把铁莲花塞进小狸手里,将手指抵到唇边,很轻地“嘘”了一声,眉眼弯弯,“以后要是出了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到之前那个城里,找到那个最高的塔,进去把这个递给里面的人……别告诉你家大人。”
小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两人跟山村里的人告别了,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推拒了热情的村民扛过来的各种山货,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两人便翻过了那座山,山下的马车和赶车的弟子还好端端的在那里等着,并不敢离开。
“驾!”
鞭子一抽,车轮转动,马车在山路上晃悠悠前行。
马车行至到城门口的时候,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薛凉月掀开帘子往外边看了一眼,抿着唇笑了起来,莫远问,“怎么了?”
“没什么。”
薛凉月放下帘子,“武林盟那些人到了,现在似乎还只是些小喽啰,真正厉害的那批还没看到,大约要到后头再出场。”
莫远了然,“席裘好日子到头了。”
薛凉月点点头。
莫远挑眉问:“你不怕他狗急跳墙吗?”
“我最近对他的态度是不是还不错?”薛凉月笑了笑,桃花眼里闪动着戏谑和嘲弄,“他大概以为我会保他。或者说……他可能觉得我根本没看出来赵汩背后是他。”
莫远又问:“那武林盟呢?他们费时费力来一趟,就得到这么个结果,是不是也太……寒碜了?”
薛凉月耸耸肩,轻笑道:“大不了打呗……就是不知道陈竹暗有没有跟林卷海说过我的事。”——
另一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百里虹忽然坐直了身体,神色一凛,一旁昏昏欲睡的秋长枫吓了一跳,“呀,师兄,你干嘛?”
百里虹看着一辆驶向城门口的马车,眉头微微皱起,“我好像看到颜公子了。”
秋长枫睁大双眼,“颜公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师兄,是不是你看错了?”
百里虹不确定地摇了摇头,“一闪而过,似乎就是他。”
这时,后头传来高喊声:“林盟主到了!”
林卷海走到人群中心,清了清嗓子,“诸位英雄好汉,今日我等聚集在此处,为的不是别的,单是为了讨一个公道!”
他顿了顿,用手按住自己的赤血剑,换上了沉痛的语调,“大家都应该听说了血衣门那‘药人’的事情,自二十年前就诟病已久,没想到二十年后,居然还有人在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等虽为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我清楚你们其中很多人身上都背着人命案子,其中恩怨纠纷各人自扫门前雪,林某不关心,但无论什么时候——”
林卷海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都令人齿冷!”
“对!”
“林盟主说的没错!”
这番话立刻激起了不少正义之士的连声叫好,场面逐渐沸腾起来,不少人已经拿起了武器,好像立刻就能冲进血门塔,将那群丧尽天良的“血衣鬼”斩于剑下。
人声鼎沸中,秋长枫低声问百里虹,“师父呢?”
百里虹低声答道:“好像是去祭拜一个故人去了,放心,他老人家心里有数,会赶上的。”
与此同时,血门塔主殿内,席裘被五花大绑着摁在地上,满脸难以置信,他仰着头,看向远处背对他站着的人影,高喊道:“门主!你这是何意?”
薛凉月手指间把玩着匕首,轻笑一声,没有回头,声音慢条斯理,“别紧张,席护法,听说你自称为门派鞠躬尽瘁,是不是?”
席裘额头冷汗直冒:“属下并没有如此自称过。”
薛凉月微微偏过头:“那就是尸位素餐喽。”
席裘更惶恐了:“属下不敢。”
“席护法,你不必有如此自谦。”薛凉月呵呵笑起来,语气特别慈祥,“大家都是知道的,你是门派内的元老,从来都是将门派放在第一位,兢兢业业十余年,真是可歌可泣。”
席裘更惶恐了,只见薛凉月缓缓转过身来,语调轻柔,笑意吟吟,“现在有一项事关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要你这个元老去办。”
席裘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属下……”
薛凉月依然是笑着,声音却如同淬了毒,冷得吓人,“席裘,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笑着把匕首收入袖中,对一旁侍奉的黑衣弟子道:“去拿一个大缸来,能装得下一个人的那种。”
……
一柱香后,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弟子诚惶诚恐的声音,“门主。”
门内惨叫声不断,半晌,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说。”
那弟子不敢多听,低头道:“报告门主,血门塔外,有个鹤发童颜的中年人求见,佩着宝剑,背着一把古琴,说找您有事。”
“知道了。”
片刻后,主殿大门打开,戴着恶鬼面具的红衣人负手而出,小弟子瞥了一眼,透过半掩的门缝,看清了主殿内的情形,瞳孔骤然一缩。
主殿大门合上,薛凉月轻飘飘地从他身边经过,等到那红衣鬼影走远,小弟子才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起来。
第40章 开场
薛凉月走出主殿, 从地宫长廊蜿蜒而上,忽然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声,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加快了脚步。
走到血门塔第一层时, 薛凉月脚步倏然顿住。
沉重的铁门是大开的,天光从外面透进来, 门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只见空旷的大堂中央,赫然摆着一张八仙桌,四面都坐着人。
背对着薛凉月的灰衣人,光背影就能看出来是莫远, 他右手边坐着一个黑衣人, 定睛一看,居然是失踪已久的卞柔, 而左手边的人披着白斗篷, 看不清相貌。
而他的正对面, 则是一个中年人,五官隽秀,鬓发花白, 眼角微微露出些鱼尾纹, 脚边上放着弟子口中那张古琴——果不其然, 正是松风下掌门清玄道长林放。
此刻,四个人坐在桌前, 正十分激烈地……打麻将。
莫远手里拿着一袋糖炒栗子,一手剥着栗子, 另一手在麻将桌上飞快拿牌扔牌,动作灵活,没有半分凝滞,听见脚步声,他动作一顿,头也不回,
“碰——事情办完了?”
“……”
薛凉月没有回答,他有些许凌乱,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为什么戒备森严的血门塔会变成棋牌室?
白斗篷默不作声扔出一张牌。
林放抬眸瞥一眼薛凉月,气定神闲,把牌一推:“吃,胡了。”
莫远手上就差一张幺鸡,却半路被人截和,他先是一愣,然后把纸袋放下,冷笑一声:“林前辈,你敢不敢把袖子抬起来?”
林放“呵呵”笑了两声,很淡定:“莫六侠,卞姑娘手心里藏了张红中,你和这位不知名姓的兄台,袖子里至少多了两张不知道什么花色的牌,大家各凭本事出千,没在牌桌上抓到就不算作弊。”
白斗篷点点头,缓缓把牌推了出去,微微笑道:“道长技高一筹,我等十分佩服。”
莫远只得咬牙咽下这口气,他扭过头,冲薛凉月招招手,“来。”
薛凉月沉默着走到他身畔。
莫远示意他俯身,猝不及防把他面具扯了下来,然后往他嘴里塞了一枚剥好的栗子,眯眼啧道:“真不知道你一天天戴着这个鬼面具干什么,吃东西都不方便。”
薛凉月嘴里塞了东西,不好说话,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只得瞪他一眼,反手一巴掌把面具扣到他脸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等他解释。
莫远“哎”了一声,把面具薅下来,搁到手边,解释道:“娘子,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在切磋武艺。”
“是啊。”白斗篷笑呵呵道,“薛门主,幸会。”
薛凉月瞥他一眼:“阁下是?”
白斗篷:“卞风禅。”
薛凉月眸光一动:“雕王?”
雕王卞风禅,这个名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薛凉月此前只知道这人很会调教蛊鸟,据说跟薛阆关系不错,过去血衣门传信用的夜枭就是他提供的,当然,师无夜上位后立刻就换了。
“他是我爹。”卞柔把手上的牌放在桌上,语气淡淡。
“哦?”薛凉月闻言有些惊异,他一直知道卞柔跟他只是同母异父,没想到卞柔生父居然是雕王。
林放却呵呵笑起来,“都说生女肖父,生儿肖母,卞姑娘却不太像卞先生呢。”
“凡事都有例外。”卞风禅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莫远从对话里闻出了三分绿帽味,拿起一旁的糖炒栗子准备吃瓜,林放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从脚下拾起那张无弦琴,缓缓站起身。
林放:“薛门主,上次在武林大会上没认出你,见谅。”
薛凉月回忆了一下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事情,心道,那很好,我也并不想被认出来。
林放见他没吭声,继续往下说,“一个时辰我刚刚从枫桥岭上下来,师无夜的坟被人刨了。”
“嗯。”薛凉月神色不动,“是我干的。”
林放微微摇摇头,“无妨,帮你填上了,不用谢。”
薛凉月并没有想谢谢他的意思,目光落在林放手中无弦琴上,“林前辈来找我,所为何事?”
林放很干脆利落:“切磋。”
薛凉月忍不住问:“搓麻将?”
林放微笑:“当然不是,我把琴带过来了。”
这时,外边走进来一个锦袍男子,低头拱手道:“门主,城外乌泱泱一群江湖人,正吵着要您过去给个解释,说一炷香内要是没人过去,就要直接进城了,到时候可能会惊吓百姓。”
薛凉月瞥他一眼,在此人腰间同时看到了官印和十七瓣铁莲花,心道敢情好,原来这五年内,连城主都被发展成了门中弟子。
卞风禅识趣站起身,“我带着阿柔去一趟吧。”
两人跟着城主走远,薛凉月再次看向林放,莫远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带着自己屁股底下的条凳挪到了角落。
林放把琴搁在麻将桌上,在琴面上一敲,莫远耳畔听见一声极低的弦响,似乎是“宫”音。
薛凉月眸光一凝,微微一偏头,下一秒一声巨响,他身后的石壁裂开一道剑痕似的长缝。
薛凉月轻轻一笑:“林前辈这手偷袭玩的倒好。”
“都已经跟你说了要切磋了,还算偷袭吗?”林放笑了,“在江湖里飘,哪个杀人会提前告诉你?”
薛凉月笑而不语,学着林放的动作在八仙桌上轻轻一扣,刹那间所有麻将牌飞了起来。
那把古琴琴身也微微一震,似乎想要腾空而起,林放神色一凛,把手按在琴身上方一寸处,止住了琴身的震颤。
下一秒便看见薛凉月出现在半空中还未落下的麻将牌上,袖口绣着的血蛇随着红衣翻飞而游动,像活过来一样,张口恶狠狠向林放咬来!
林放手腕一翻,把古琴重新揽入怀中,足尖一点,飞身飘出大门的同时勾起八仙桌朝薛凉月踢去。
“铮!”
这次是商,看不见的“飞剑”比之刚才多了一倍,薛凉月身在半空,仍是以那一圈麻将牌作为借力点,张开手臂,衣袖如羽翅一般飘起,瞬息之间躲过了所有音剑。
下一秒他出现在血门塔前,动作快的连残影都看不见,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
林放一脚把琴踹上半空,两手齐出,“铮铮”两声弦响,薛凉月嘴角微微勾起,身形不停,掌心中四枚麻将牌射出,四声轻响后,麻将牌被齐齐切成了两半,但剑风因此受阻,恰好跟薛凉月错身而过。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薛凉月的速度实在太快了,那把匕首转眼又到了林放眼前,然而只听得“锵”一声,匕首被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长剑挡在了眉前三寸处。
剑锋如雪,亮堂。
两人各退三步,林放一手抱琴,一手持剑,他微微一笑,五指在琴身上方空气上一拨!
“十面埋伏!”
终于是完整的曲调了,虽然没有刚刚“琴音藏剑”那般锋利,却蕴含了清玄老祖数十年的内功修养,前几个音一出来,薛凉月只觉脑仁一震,眼前景象晃了一晃,林放忽然变成十个人,站成一排,长剑直直朝他刺来。
林放动真格了。
薛凉月神色如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长剑距离身畔还有一尺时,他身形一晃,指间匕首闪过寒芒,不远处莫远剥栗子的动作一停,双眼微微眯起。
雪尘扬起又落下,重新清晰的画面中,林放抱琴侧身站立,长剑透过腋下,指向薛凉月后心,而薛凉月的匕首则搭在他颈侧。
片刻后,两人同时收回武器。
薛凉月:“道长,你输了。”
林放长叹一声,一直八风不动的淡定脸上露出三分挫败神情,撇了撇嘴,“是你赢了。”
一来,他刚刚那一剑不可能刺得比薛凉月的匕首快。二来,那一剑刺进去薛凉月不会死,但薛凉月割开他脖子他一定会死。
林放又叹了口气,背上古琴,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莫远站起身,踱到薛凉月身边,又往他嘴里塞了枚板栗,饶有兴味道:“世人都说清玄老祖脾气差,动不动就砸桌子掀盘子,今日一见,倒看起来挺温和的啊。”
“那必然。”薛凉月笑了笑,“因为他根本不是林放。”
“嗯?”莫远动作一顿,“此话怎讲?”
“当年林放还有个师妹,姓顾,人称‘雪心剑魄’,武功不在林放之下,常常扮做林放的样子行走江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敛雪峰就是她传给林奉雪的。”
薛凉月笑了笑,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刚这位‘清玄老祖’应该就是她。”——
林盟主和江湖好汉们等了半天,没有等到赵汩,只等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白斗篷男人,和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
少女淡淡道:“血衣门,现任大护法卞柔。”
那白斗篷把兜帽摘下,露出一张称得上丰神俊朗的面孔,鬓发和眉毛却是花白的。
他哈哈一笑:“各位英雄好汉不远万里来到洪城,莫不是在南边晒怕了,来我们洪城避暑?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
林卷海眸光一动:“阁下是?”
白斗篷呵呵笑道:“我是血衣门门主他爹。”
林卷海:“……阁下不要开玩笑。”
这是很严肃的场合。
“咦,我开玩笑?我哪有开玩笑。”白斗篷扭头看向卞柔,“我女儿是门主的姐姐,那我可不就是他爹吗?阿柔,你说对不对?”
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卷海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白斗篷一眼,转向卞柔,“卞护法,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药人’的事情,血衣门必须给个解释。”
卞柔:“你们要如何?”
林卷海道:“一,放归所有被你们虏来的幼童。”
卞柔道:“可以。”
答得太过干脆,林盟主都噎了一下,他顿了顿,继续道:“二,血衣门门主二十四瓣莲以上弟子需自废武功,血衣门从今日起不再位列六大宗。”
卞柔:“不可以。”
林卷海冷笑一声,终于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卞护法,你凭什么觉得血衣还配与其他六大宗相提并论?一个月前的武林大会,不说六大宗了,哪怕是小门小派亦有杰出的后生,只有你们血衣门一直在划水……”
卞柔打断了他的话,“那打吧。”
林卷海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怎么打?”
卞柔淡淡道:“你们觉得血衣门不配六大宗,那其余五大宗各派一个人出来,跟我们的人单挑,五局三胜,怎么样?”——
血门塔前,莫远伸手弹了弹薛凉月肩头的雪尘,略带遗憾地啧了一声,摇头晃脑点评道:“……你还是穿白的比较好看。”
“为何?”薛凉月扭过头来看他。
莫远捏起他一片衣角,煞有其事地解释道:“你长相太江南了,眉眼不是特别浓烈的那种,穿红色没有白色惊艳。你觉得呢?”
薛凉月笑笑:“我觉得,你觉得不好看,就是最好看的,以后我每天都穿红色。”
莫远无言看着他,薛凉月笑起来,“我面具呢?”
莫远从怀里掏出他的面具,拿在手里晃了晃,薛凉月伸手去拿,却被他一个侧身躲过,莫远站在三步外,挑衅地笑笑:“嘿,就不给你。”
薛凉月匪夷所思:“你是小孩吗?”
到底谁更年长啊?
莫远把面具扣在脸上,嫌弃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不通风不透气,戴着不难受吗?”
薛凉月刚想把面具抢回来,看到这一幕,却陡然一愣,“等等,你别动!”
莫远面具已经拿下来一半,闻言皱眉:“嗯?”
薛凉月微微睁大双眼,凑近了些许,握住莫远手腕,把面具往上抬了一点,恰好露出他一半眼睛。薛凉月垂眸细细打量着,眼神中露出几分茫然和惊疑。
见他好半天不吭声,莫远皱起眉:“怎么?”
薛凉月手指在面具上轻轻摩挲着,语带迟疑,“莫远,我好像在梦里见到你了。”
莫远:“春梦?”
“……”薛凉月盯着他的眼睛,“我梦见你戴着面具来杀我。”
他终于知道,他半夜分析梦里内容时,那股诡异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了——梦里那黑衣人的身形几乎跟莫远一模一样,眼睛也很像,这种浅淡的瞳色并不多见。
“哇。”莫远闻言笑了起来,指了指着自己胸口,真诚问道,“你确定不是你来杀我?”
薛凉月没有说话,把面具从他脸上拿了下来,微微蹙起眉头,问:“你十五年前假死之后,去哪了?”
莫远神色很坦然:“那去的地方可就多了,我是要赚钱的,平日里就跟着一些小镖局走南闯北。”
薛凉月讶然:“小镖局请得动你?”
莫远言简意赅:“假名字假身份轮着换,有人劫镖我就跑,凑人头划水不出力。”
薛凉月:“……”
莫远笑了,他慢条斯理道:“我杀你?你自己想想十年以前你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头?外边顶多知道个右使卞柔,我杀你有什么好处?”
他轻轻伸手捏了捏薛凉月侧脸,笑容渐深,带着促狭,“我看你是想我想惨了,在梦里也忘不了。”
“……”薛凉月扭过头。
莫远拍拍他肩膀,笑容可掬:“薛大门主,城门口看看去吧,这家炒板栗挺好吃的,我再去买一包。过会就来,这次别太想我。”
说着便转过身,大摇大摆朝街上走去,薛凉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等一下!”
莫远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怎么?”
薛凉月冲他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帮我带一包。”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