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所殿里的屋子倒是比从前在庶常馆时宽敞了不少,除了桌椅床榻之外,还给她准备了一口衣柜。太后给她两天功夫收拾屋子,郁仪从井亭里打了两桶水,将家具重新擦拭一番。日头刚过晌午,她将房门开着通风,好散一散屋子里的水汽。
孟青月从垂花门后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小黄门,抬了一张樟木镜台桌来。
“我从库房里挑的,放你屋子里刚好。”孟青月说,“住在这儿的还有尚仪局的刘司赞和邓彤史,晚一点她们会来见你。”能住在这里的,都是侍奉太后比较多的女官,六尚官、二十四司的女官并不住在北三所这边。
郁仪按理说该在宫外设府,只是太后知道她还没在外面安宅,所以让她和孟司记住在一起。
“这……”郁仪看着小黄门们将镜台七手八脚地抬进房中。孟青月看得出她言外之意:“你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可以来问我,我那也有些脂粉可以拿来给你用,太后娘娘先前发了话要你打扮,就算你不会也得做做样子出来,知道吗?”
郁仪明白孟司记的用心,点头:“是,多谢孟司记提醒。”
“你这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我再去见一见太后。”孟青月道,“你的官服除了这一身春天穿的,还有夏冬两季的衣裳,明日得空的时候记得去尚功局量量尺寸。”
郁仪回到房中将官服换好,孟司记带着她来到了慈宁宫外。
今日倒春寒,比以往还要冷些,云压得有些低,只有细碎的日光从云缝间露出来。
丹墀上站了不少大臣,在这太平年间,慈宁宫是比乾清宫热闹百倍千倍的地方。
看样子太后才赐了茶,也是怕这些老大人们受不住料峭的春寒。他们围在一起喝茶,小声交谈着,文臣大多和六科的人待在一起,几个武将站在外围不太说话。
郁仪看到了站在慈宁宫门口的年轻皇帝。
上回在太后这里听到过一次皇帝的声音,皇帝本人比郁仪猜测得更年轻些。
他穿着红牙海水鹤穗八团黑色披风,头戴明珠通天冠。身量还没有完全展开,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单薄,单看背影也看得出峭拔的身姿。
孟司记对他行礼叫了一声陛下,郁仪跟在她身后一道行礼。
皇帝微微侧身,目光自她们两人身上飘过,说了声免礼。
“这位女尚书朕倒是没见过。”他对郁仪道。
女尚书是对女官的敬称,郁仪忙跪下说不敢,孟司记替她补充:“她是太后娘娘新定的侍读学士,名叫苏郁仪。”
“原来是苏进士。”皇帝知道这个名字,只是神色淡淡的,显然不甚关心。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微微沙哑着。眉峰蹙起,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伺候了。”孟司记说完这话,便进了慈宁宫。
太后显然是知道皇帝在门口,只是迟迟不肯见他,片刻后有常侍替他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着等,却被皇帝回绝了:“不必,朕不累。”
众人就这么在丹墀上站了小半个时辰,才有几个大臣从慈宁宫走出来,一面走一面拿袖子擦额上的冷汗,显然是得了太后的训斥。
就在郁仪以为太后会召见皇帝的时候,太后又叫了几位六科给事中进去。一进一出又是半个时辰,皇帝便一直直挺挺地站在烈日下头,他垂着眼睛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几个大臣原本神色焦灼,可见到皇帝都耐着性子等,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
郁仪的官位低,连给大人们倒茶的小黄门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也和别的老大人们一道找了个背阴的地方站着,省得还没见太后就被晒晕过去。
到最后,只有苏郁仪和皇帝两个人在丹墀上站着,余下的几位大人都陆陆续续被太后召见过了。
一直到日头偏西,孟司记才从慈宁宫里出来:“苏侍读,太后要见你。”
直到这时候,皇帝才终于抬起眼觑了郁仪一眼,郁仪心道不好,怎么还抢在皇帝前头了,可她又不敢多言,只好在小皇帝的注视之下走进了慈宁宫里。
慈宁宫里炭盆烧得很热,空气里也有些闷。
刘司赞将西暖阁的窗打开透透气,也不妨碍主子们在东暖阁里说话。
西间里挂了一幅宋人的《观鹿图》,颇有几分文人高士的娴雅情调。
另一幅步辇图挂在对窗的墙上,暖阁里摆着桌案,太后握着笔写朱批,听见郁仪行礼抬手让她起来:“你来了,刚好给你的恩师磕个头。”
郁仪这才看见,张濯正坐在桌案的另一侧,显然适才是他陪同太后一起在见大臣。
他穿着朱红的官服,头戴展角幞头,在太后面前亦不能像在家中时挽起袖口。可偏偏他看上去平淡又舒展,不像是对太后有畏惧的样子,他虽没有握着朱笔,手边却也放了一摞奏折,看得出太后对他的信任也更多些。
郁仪还没来得及作答,张濯先开口了:“臣一个人独来独往得惯了,不喜欢司礼监徒子徒孙那套。这些年一直没有走这个过场,娘娘还是高抬贵手放臣一马吧。”
文臣大多不和太监们混在一起,太后对这些人私下里的不对付很清楚,张濯愿意说在明处她心里也不觉得不痛快,于是招手叫郁仪过去:“你坐这,张大人那边有些东西要你抄录一份,你看用不用我再叫几个人来帮你?”
郁仪上前来,接过张濯递过来的几本卷宗,她下意识与张濯对视,只见他眸光如海,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不由得下意识错开目光。
这本卷宗是记录江都兴平末年漕运总督送上来的钱粮账目,数字很多,有几处被朱批圈起来的。她扫了一圈道:“下官可以抄完。”
“那好。”太后点头,“有什么看不清楚的,你可以去问问张大人,这本册子原本就是他写的。”
郁仪一愣。
手中黄卷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纸页发脆,纸张泛黄。就连上面刀锋刻骨般的字也黯淡了些许颜色,她没料到这笔字竟出自张濯之手。不由得看向张濯。
太后正好与他说笑:“这本册子是你十几年前写的,那时你还在玉堂署吧?”
张濯颔首:“那年才被先帝选作修纂,写得大都是这样的文章。”
见太后心情好些了,张濯终于提起了皇帝:“陛下还在外头等着,娘娘要不要让陛下进来。”
隔着回纹万字窗,薄纱般的窗纸透出皇帝瘦长的身影,他仍如日晷般钉在慈宁宫的须弥座上。
太后脸上的笑意浅了些:“皇帝太年轻,总是在这些小事上犯傻。”
郁仪听不懂,便在一旁只顾写字,屏气凝神。
“那几个人都是意图动摇他江山的人,百死尚不足惜,他还在替他们求情。”太后漫不经心道,“不过也好,皇帝本就该做个仁君,白脸就让哀家来唱吧。”
看样子,提及的是被太后抓起来的右司谏汪又。
“陛下仁善,是江山百姓之福。”张濯平静道,他已经在慈宁宫待了大半个下午,眉宇间已有倦色,人看上去也有些清瘦单薄。
“显清,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吧,改日哀家再传召你。”太后靠在椅背上,“你出门时替哀家叫皇帝进来。”
张濯起身称是。郁仪也对着他长揖:“张大人慢走。”
“若是这卷宗里有什么不尽不详的,可以来问我。”张濯静静地望着她。
他似别有所指,郁仪听出了话外之音,却又不敢多想,只恭谨对答:“是。”
走出慈宁宫的正门,阳光普照千山。张濯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那个伫立在丹墀上的影子。太平三年的皇帝才刚十五岁,温顺寡言,却时时事事都谨遵太后的谕令,从无违逆。阳光落在他脸上,眉弓在眼下投出一小圈细碎的阴影。
张濯却记得皇帝前一世的样子。
刚愎决绝,不徇人情。
重用严刑酷吏,几乎屠尽大齐半数功臣。
就连苏郁仪都死在他的严刑峻法之下。
而昔年琼枝玉树、渊清玉絜的张显清也死在了太平十年的冬天。
活在世上的只是他的空空皮囊。
自苏郁仪死后,张濯愈发口恭体顺,心甘情愿成为皇帝的一把刀,供他驱策、为他所用。
太平十七年,张濯被世人称为大齐第一佞臣。只因他上媚于君,下令群臣,削金断玉,无恶不作。
七年间,张濯大权独揽,生杀在握。
彼时的张濯已年过不惑,阴郁冷酷像是从阎罗殿前走出的阴司判官。
整个紫禁城,几乎血流成河。其中既有皇帝的授意,更是他的推波助澜。
就连皇帝都不知道,对张濯而言,他余生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替苏郁仪报仇。
他要站在人臣所能达到的最高处,让伤害过她的人战栗,让这天下都为她陪葬。
包括皇帝他自己。
太平二十年的冬天,张濯联络宁王发动己辰政变,将皇帝囚禁于宗人府,迫使他重查苏郁仪一案,为她正名,重塑金身。
他亲写挽联: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
张濯也说不清自己这一辈子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间接因为他而死。
纵然他重新回到了太平三年,许多事尚且没有发生,张濯却深知那些血腥的、令人作呕的过去,早已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早已不是那个高卧林下,满怀冰雪的张显清了。
世人如今对他的赞誉和称颂,何尝不是另一种凌迟之刑。
但是,当他望向苏郁仪的眼睛时,那双眼睛像小鹿一般干净又赤诚,看不见半分尘埃与瑕疵。
张濯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刻金阳璀璨,春和景明。
二十九岁的张濯在十五岁的小皇帝面前站定了身子,慈宁宫的丹墀上寂静得连鸟鸣声都听不见。
又是一场跨越时光的故人相逢。
张濯唇畔噙着一抹愈发谦和恭顺的笑,徐徐对着皇帝长揖。
苍云秋水,青林高木。
“陛下,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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