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若你肯入宫为后
沈长清没理, 对于自家徒弟时不时抽疯这件事情他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良久,他斟酌了一下字词,委婉道, “你们……上山后的情况如何?”
等听谢三财讲完, 沈长清出了会神, 隔了好一会才回道, “谢教主还是操之过急了。”
谢三财走过去,挨着沈长清坐他右边, 和早就溜到左边的颜华池一起, 三个人围成一个小圈。
“以我之见, 不必跟他们硬碰硬,从内瓦解便可”, 沈长清认真分析给两人听, “牛驼山目前的首领当家做主已有多年, 他的铁血手腕必然引起内部很多人的不满。”
“由于胡万镇压他们太多年,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故此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此时, 我们需要给他们一点希望, 一点……让他们能看到胡万下台的希望。”
沈长清并没有明说, 但谢三财又怎么会听不懂?
此前定有人反抗过, 但都被胡万无情镇压, 这就使得剩下的人被震慑住了, 只得无奈听话。
那么,如果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他不需要有能够碾压胡万的实力, 只需要让牛驼山的一部分人看到他有超越胡万的可能,就可以让牛驼山内部分裂成两个派系, 从而加剧内耗。
沈长清看得很明白,这个事情只能他去做。
整个太平教现在只有他和四当家没有正式跟牛驼山打过照面。
问题是,怎么合理地加入牛驼山,又不让胡万起疑心。
沈长清这一想,就又沉进去了,他考量的东西很多,从如何打入内部,到后续怎样收买人心都想好了。
虽然想的不少,但其实也就须臾功夫,沈长清抬眸扫视两人的脸,谢三财倒没什么意见,唯独颜华池像是不高兴又不好说什么的样子。
沈长清便向他投去温和目光,轻声,“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长清凝视着颜华池,所以也能清晰看到自家徒弟面容上的情绪变化。
那人眉毛似乎是皱了一下,眼底闪过寒光,转瞬即逝。
“直接灭不行吗?”颜华池猝然开口,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我一人一夜足矣。”
于是沈长清也跟着皱了眉,却还是尽量温声道,“不行,你那法子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为师不同意。”
说到这里,沈长清想起来,自己分明早已帮徒弟驯化了阴水,可如今这荆棘又是怎么回事?
沈长清眉头越皱越紧,然后忽然豁然开朗。
好像确实是不太一样。
从徒弟影子里流出来的,和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区别太大,似乎并不同源。
为什么前者似棉花一样柔软,后者却长了会反主的刺呢
颜华池身上的谜团有点多,沈长清一时也理不太清,索性作罢,等往后再问也一样。
他认认真真跟徒弟讲着道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胡万此人阴险毒辣不择手段,硬来你会吃亏。”
“为师去跟他周旋”,沈长清努力想说服徒弟,“我毕竟有经验一些……”
从前他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潜伏在敌营过。
那一战还未开始,沈长清就提前策反了敌方至少四成的兵力,颜柏榆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敌人将领头颅挑于马下。
颜柏榆能得天下,不仅因其智勇双全,更重要的是其会用人。
最早跟着颜柏榆的开国元老,每一个都处在最适合他们的位置上,大展身手,为太祖平定天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开国之后,那些人又各司其职,大兴改革,吏治从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若是颜柏榆,此时早已同意让他去了。
因为无论何时,颜柏榆都会相信他,相信他能办好事,相信他能平安归来。
为君之道,用人不疑。然世上君主多只参透了一半,只知道不怀疑,却不知道信任。
不怀疑与信任是不一样的。
不怀疑是不猜疑所用之人是否会背叛。
信任是相信他有胜任这些的能力,然后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颜柏榆会担心他的安危,却不会阻拦他一展宏图与抱负。
但颜华池不同,沈长清眼见着徒弟又弯了眉毛,挑眉笑,“外人在,徒儿不好说,但想必您自己心里清楚。”
目光落点在他胸口,对应着他背后的伤。
沈长清眨了一下眼,很突然的,就有点心虚。
他垂眸,长长的睫毛盖住下眼睑,“我没事……早就好了。”
其实并没有。如果是前些年他会恢复得很快,就像颜华池之前那样。
但现在不行,甚或于说,还不如凡人。
沈长清的身子骨是这三千年来日复一日亏损成这个样子的。
就算他真的是仙,也遭不住这么折腾。
颜华池生着闷气,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沈长清。
“谢教主先出去一下吧”,沈长清转头避开徒弟的目光,对谢三财道,“先出去用午膳,沈某与小徒有事要谈,不方便透露,抱歉。”
谢三财点点头,出去了,沈长清目送他离开,看着他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这边谢三财刚走,颜华池立马就用力捉住了沈长清的腕,眸中笑意未达眼底,“师尊是非去不可吗?”
沈长清已经想好应付的说辞,没有挣扎,只神色有些淡,“你想的不无道理,李管家在京中出了点岔子,为师正好先回去看看,待伤愈后再上山,你可放心。”
“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多照顾照顾谢三财他们的情绪,需知驭人之道,当恩威并施。一味冷待反会将其越推越远。 ”
“师尊执意要去,那就去吧”,颜华池低下脑袋,松开沈长清的腕,沈长清腕骨那块皮肉被他掐出一片红肿,其中还夹着一点淤青。
明明没用多大劲,怎会如此显伤?
明明已经青红了,为什么沈长清像是不知痛一样。
又是这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明你总在劝他人拾起生的希望。
——可为什么我看不到你身上的活气。你好像是死了,又或者从未存在过。
——所见所闻,皆是幻想。
是他自绝望中幻想出来的救赎,而从始至终其实都没有月光照在他身上。
沈长清将手盖在颜华池头顶,轻轻揉了揉,“跟太平教好好相处,往后这都是你的助力,单打独斗是成不了事的,多交交朋友,以后在那个位置上就不必成个孤家寡人。”
颜华池感受着头顶温柔的抚摸,那触感是那么真实,于是他恍然惊醒——是啊,怎么会是幻想呢。
不会有错,他分明是看着那个人成仙的。
颜华池还在回忆,冷不丁被两根手指敲了额头,才回转神来,握住那两根阴白稍冷的手指,笑,“师尊若肯入宫为后,徒儿又怎会寂寞空虚。”
沈长清没说话,抽回自己的手指,悄悄背到身后,仿佛是在躲避什么。
“你先安稳登基再说吧,颜平此人隐藏颇深,不可掉以轻心。”
沈长清本意是敷衍了事,谁知颜华池却当了真,那无论是何情感表面总是笑眯眯的眼睛里就真的添了些开心。
沈长清嘴唇轻启又很快闭上,到底没忍心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这孩子难得真的在笑,这时候打击他,怪残忍的。
沈长清阖眸,哄着自己——对,华池年纪尚幼,涉世未深,他只是不忍心罢了。
等华池再大一点,弱冠之年,接受能力强一点儿了,他若还没离开人世,就将华池深种在他身上的情根挖出来,还给华池,然后告诉这孩子,“为师是一个不配得到喜欢的人。”
等华池再大一点,他就告诉这孩子,其实他沈长清早已算不得是真正的人了。
沈长清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掌心不知不觉竟渗出了一点薄汗。
有多久了呢?大概是三千多年吧。他那异于常人的身体一直少有体/液,如今竟是为了徒弟这么一句话就流汗了。
死寂已久的心脏还跟过去一样跳得缓慢,但沈长清能感受到那其中潜移默化的改变。
好像…稍微强烈了一点,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气无力了。
可这都是不应该的。沈长清闭了眼,又睁开,深呼吸了几次,朝帐外走。
他说,“你还没饿吗?”
他脚步匆匆,外面的阳光正好。
颜华池看见沈长清钻入太阳底下,整个人都在发光。
连发丝都在散着柔和的金光。
颜华池下意识迈步跟上,追着仙人的背影,沐浴在午后的暖阳里。
他眼里只有沈长清。
沈长清却不看他,沈长清眼里是众生万物,甚至就连一花一草也要来跟他抢沈长清的目光!
——好想一把火将这该死的土地烧个干净。
最好是光秃秃的,没什么看头才好呢。
沈长清的视线放得很远,悠长的目光尽头,谢三财正坐在地上。
谢三财直愣愣的,好像傻了一般,一手端着一碗饭,一手举着筷子,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而更远处,那个胖乎乎的五当家正在给排队的众人打饭。
这队伍稀稀拉拉的,少了好多人。
第042章 此计乃是金蝉脱壳
沈长清没过去, 他绕了个圈,又钻进了林子里。
这一次他反复确认了,颜华池没有跟上来。
他手指轻动, 声音如羽毛般轻盈, “来。”
笃——笃——
是竹竿敲击地面的声音。
蒙着眼的阿山耸着微微泛红的鼻尖, 分辨着沈长清的方向。
“京中暗线联系过了吗?”
阿山听到声音, 立刻侧过身子,摸索着走过去, “那边说李管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只是平昭帝不知为何, 总不肯放人。”
沈长清就轻叹,“那你找到阿眠了吗?”
自他下山以来, 叹息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我……找不到她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沈长清将手搭在阿山肩头, 声音好似柔软的云朵, “嗯,我看看眼睛。”
阿山乖巧站在原地没有动, 沈长清双手绕到他脑后, 把缠住眼睛的黑布条取下来。
然后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扒开他眼皮, 仔细看了看, “你现在应该能感觉到光了吧?”
“能, 只是有点微弱, 还时有时无的。”
“这样啊”,沈长清给他把蒙眼布系回去,又拍了拍他脑袋, “我看你快到大凶的样子了,到时候应该能清楚点。”
这次叫阿山过来, 其实是有别的事情。
沈长清之前思来想去,京中情况暂且不急,剿匪一事却不可拖延。
但自家徒弟那个德行也着实不好对付,得想个两全的法子才行。
于是沈长清便想起来,阿山是一只很特殊的鬼魂。
阿山不是天生失明的,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是能看见的。
那一年雪实在下得太大了,润宁城的街道上,他被寒冷的天冻僵了身子,沈长清和颜柏榆正巧路过,颜柏榆在跟沈长清聊战事,沈长清却走到他身边。
他一动也动不了,沈长清以为他是死了,便捧了清雪,要掩住他的尸体。
他都已经绝望了,沈长清却忽然停下来,手一抖,紧跟着便开始挖雪。
他在雪地里埋了太久,半截身子都封在了冰里。
沈长清就徒手想把他刨出来,刨断了指甲,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颜柏榆无奈地看了沈长清一眼,没再说什么,蹲下一起挖。
他被沈长清的双臂温柔地抱起,迷迷糊糊听见颜柏榆的小声埋怨,“喂,我刚刚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我说,等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夫子,好久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嗯,你先去,替我向元青先生告个罪”,沈长清抱着快冻死了的他,站起身,大步离去,“这孩子还活着,但如果不及时救,估计活不久了。”
于是那个时候他就想,这个顶好看顶好看的哥哥一定是神仙吧?
神仙哥哥把他裹进了被子里,一点也不嫌弃他脏。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神仙哥哥端着一盆热水,蹲在他面前,给他一点一点敷软那些结了冰硬邦邦的地方。
又盛了热汤,喂给他喝,细心地给他擦着嘴唇。
神仙哥哥跟他说,“你要快点好起来,熬过这个严冬,然后努力活下去。”
从那一天起,他总在盼望春来。
他一滴不漏喝下那些苦涩的药汁,喝完还要舔一舔碗面,一点都不放过。
他想活,哥哥说,春天来了就带他去山上看桃花。
他很懂事,懂事到让人心疼。
可他实在冻得太狠了,五脏六腑早已衰竭,他渐渐喝不下去汤汁,往往咽下去一半,又呕出来。
他便哭,心里觉得很愧疚,弄脏了哥哥的被子,哥哥会不会一生气就把他丢出去呢?
他挣扎着爬下床,决心要自己离开,他不想让哥哥赶他。
沈长清重新煎好药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倒在地上,吓得连碗都端不稳了,滚烫的药汤泼在手上,霎时起了水泡。
沈长清却把碗一丢,冲过去,把他抱起来,塞回被褥里。
他看着沈长清责备的眼神,越发难过起来。
可沈长清只是有些悲伤地说,“你是不想活着了吗?”
不是的。
他只是怕,怕玷污了这位仙人,怕给仙人惹麻烦。
沈长清一日三餐给他换着被子。
换下来就立刻拿去洗,大冬天的砸开厚厚的冰层,在河里洗。
那双好看到几近完美的手,生了不和谐的冻疮。
每次颜柏榆看见那手,就会骂,“你是没人可用怎么的?!本来就身体不好,能不能注意点?!”
沈长清的眸子里立刻下起了小雪,凉嗖嗖的,“我是人,旁人不是人?我不需要人侍候。”
颜柏榆就无话可说,沈长清紧盯着颜柏榆微微放大的瞳孔,“柏榆,你别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别忘了自己的根又在哪里。”
还未发迹的时候,颜柏榆也是这样在这条河边手洗的衣裳。
沈长清擦过颜柏榆的肩,径自离去。
颜柏榆猛地拉住沈长清后领子,“我是旁人吗?我给你洗!”
“反正……我皮糙肉厚,哪像你,弱不禁风。”
沈长清终于低头笑了,阿山透过窗外看着沈长清笑了,便也笑了。
他便想,神仙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啊,好温柔,就像……
他没读过书,想不出来形容词。反正就是很漂亮很温柔。
他又想,神仙哥哥的朋友看起来好凶的样子。
就是隔得远了,瞧得不怎么清楚。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这一咳竟停不下来了,肺里又痒又痛,他扒着床沿狠狠咳嗽了一阵,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
然后就晕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沈长清正握着他的手,满脸担忧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换成了淡定从容。
“别怕,淤血吐出来了,就说明快好了,你要坚信自己能勇敢活下去。”
“真的吗……”他感到自己浑身虚弱乏力,却还是有点高兴。
他快要好了,好了就能爬山,就能看寺前桃花。
“可是为什么,我的眼睛好像看不清了?”
他眼前模糊一片,小得可怜的视线范围外是无数光斑。
“你太累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沈长清推门出去了。
沈长清以为他睡着了,可他烧得难受一时半会怎睡得着。
不过是不想看见神仙哥哥失望的神情。
门外,颜柏榆正在跟沈长清谈话,“那孩子睡了?”
“嗯。”
“你应该很清楚,那孩子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瞪大了眼睛,把嘴巴闷在被子里,屏息凝神,尽量不出声。
他听见沈长清说,“相信希望,尽力而为,然后等待奇迹。”
“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
“沈长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自己是救世主,能强行逆转天命?!”颜柏榆一时气急,毫不留情揭他痛楚,“难道就因为你自己曾经被放弃,你就要去怜悯所有跟你一样的人吗?!你累不累啊?!”
“我没有自以为是”,沈长清的声音还是那样,一如既往柔和,“也不会强求什么,只是觉得尽过力了,日后想起来至少不会后悔。”
于是颜柏榆就哑了火,闷闷道,“那就好,缺什么跟我说。”
颜柏榆已经走出很远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然回头,提高了音量,“万一要是救不活,你他妈的敢怪到自己头上,我跟你没完!”
沈长清点头,“好。”
那一夜,不知是谁的眼泪,模糊了灯影。
那之后,不知是谁的衣带,又宽了三分。
沈长清坐在他床边,对着外面死气沉沉白茫茫的一片,给他描述着生机盎然的春色。
“你要像一座山那样坚强,如今已是春暖花开,你的病就快好了……”
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却一伸手就能感受到寒风,他虚弱一笑,“哥哥,你真的很不会骗人。”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花肯开。
“希望是一颗拥有无限可能的种子”,沈长清轻轻抓住他枯瘦的手,放在他胸口,“把它种在这里,就算是灭了灯的世界,也可以看见未来繁花似锦。”
在深冬里,他的眼前只有漆黑。
可他却真的看到了繁密的花朵,从心田里长出来,那是春,是希望的脚步,那是夏,是生机的来临,那是秋,是收获的号角。
相信希望,播种希望,收获希望,可希望却等不来花开,奇迹被命运遗忘,于是他还是悄然离开。
他带着希望的笑容死在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
那天出了太阳,小草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春海棠开了几个苞。
沈长清推开门,“立春了,我背你出去闻闻花香。”
他却很安静,闭着眼睛,好像还没醒。
沈长清蹑手蹑脚走过来,轻声,“这不是你的愿望吗?起来吧,我现在就带你去。”
太晚了,他那失明了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
他觉得身子好轻,他在空中飘来飘去,迟迟舍不得离开。
至此,他成了国师入仙家以来收下的第一只鬼。
“你真的不入轮回,一定要跟着我吗?”
“嗯。”
“赐名乃是惯例,往后就唤你阿山。”
从此当辞旧迎新,新的名字是新的开始。
阿山是一只特殊的鬼。
他的心在寒冬里开过花,他能做到不可能之事。
所以他的灵魂跟阴水一样,能够瞒天过海变化成别的模样。
比阴水更加逼真,不过他只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东西和有深刻映像的人。
沈长清的目光深远,望着皇城的方向,“替我回京坐镇,当着颜华池的面走。”
阿山慢慢长高了些许,又幻化成记忆里沈长清一身仙气温和儒雅的样子。
“穿过这鬼门,你就能被凡人看见。”
第043章 财神竟是我自己
阿山代替他走出了树林, 沈长清站了一会,才穿过大开的鬼门。
鬼门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蒙着淡淡的红雾, 那里面人影幢幢, 却没有生机, 只是定格的影子罢了。
沈长清看都不看这些影子, 径直穿过迷雾,再从门中跨出之时, 他已在最近的小镇落脚。
沈长清走得很慢, 腰背虽然依旧笔挺, 却仍然能看出他步履间极力掩饰的疲乏。
他走进一家规模不小的成衣店,思索着接下来该扮演的角色。
想要骗过牛驼山, 便不能去寻他们, 而要让他们主动找上自己。
沈长清想了想, 伸手抚摸那件织金的云缎白褂, 这衣裳腰间做得宽,便配了束腰的金镶玉带钩。
店家立刻笑逐颜开迎上来, “哟, 客官您好眼力, 这可是新上的金箔缂丝的料子, 您看这上面的花纹, 龙头向上, 寓意着升龙之势……”
沈长清静静听完,不做评价。
店家看了看沈长清脸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官家的大老爷,还是腰缠万贯的老板?”
“这几件要是都不合心意……”店家一咬牙, 道,“本店还有件稀罕物,乃是我镇店之宝!那可是财神爷的旧衣!”
听到财神,沈长清提起一丝兴趣,点点头,“可一观。”
这或许是天庭的线索,财神的那封邀请函上写得很清楚,那九个铜板是他私人送给沈长清的中秋礼物。
一个铜板就是一次暗中相助的机会,沈长清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包括出卖天庭,只要他办得到就会尽力而为。
等到铜板花光之时,他自会来与沈长清相见。
沈长清其实已经猜出这所谓的财神是谁了,但他无法确定财神如今的立场究竟如何。
他拿着这铜板,却并不想使用,他见不到财神,财神又该如何帮他呢?
所以沈长清想,要么这铜板是那个人的天赋能力,与颜华池的阴水一个性质。
要么这就是某种暗号,用它可以联系财神的线人。
一个人生时最执着的东西,死前仍然念念不忘的东西,会在这个人死后具现出来。
无论是阴水、荆棘,亦或是其他的东西,本质都是怨气或执念。
有这么一位故人,财在他眼里是结束一切苦难的快刀利刃。
那位死去的故人穷其一生都只想让百姓过上富足的好日子。
沈长清不知道,这样的人担不担得起财神/的/名号。
但沈长清很清楚,这位财神是天庭的人,他们目前暂时处于敌对关系。
店家领着沈长清看完了那件宝衣,沈长清脸上却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青白调的缎子,太素了,不是那个人的风格。
——只是……怎么莫名这么眼熟呢
沈长清又仔细看了看,面色有些不自然,道,“不知这先前说的财神是……”
店家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胸有成竹似的笑起来,“客官,我看您多半是官家老爷的公子哥儿,而且还是京官。”
沈长清没反驳,“此话怎讲?”
“公子哥儿涉世未深,自然不认得咱们做商人的公认的财神,但我换个名号,您就知道了——”
沈长清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指头蜷了一下,“什么?”
“长清君!”店家说着说着,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长清君那可是商界的神话,实不相瞒,我这铺子就是他当年留下的那些个字号之一旗下的旁支管辖的,我就是个小掌柜,这流水最终都会进国师府的!”
“为长清君赚银子,我高兴啊!”店家满面红光,好像他是为了什么很伟大的事业献身一般,干劲儿十足,“这件是长清君身上的真品复刻的仿品,早几十年就卖脱销了,这是最后一件,也是最还原的一件,我家老祖宗有幸追随过他,想当年可是他身边八十三大掌柜之一,留下过他的画像,穿的就是这件衣裳!”
“可惜传了太多年了,磨损严重,到我这来,脸都看不清了,哎——”
店家摇摇头,仿佛很是可惜的样子。
“我看这衣裳贴你气质才肯卖你,要不就算是国公爷的亲孙儿来了,我也不卖!”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儿,道,“店家贵姓?”
“免贵姓秦。”
秦家吗?
秦家,是酒塘最富有的四大家族之一。
当年的真相已经被历史掩埋,是非对错再无人追究。
八十三大掌柜,有四个人背叛了他,逃到了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仙桃。
也就是如今能与京都繁华分庭抗礼的酒塘。
秦良玉,就是其中之一。
当初这四个人在他和太祖最困难时卷钱跑路,他却只是派阿山给这四个人送去了一封信。
“吾友亲启:
“仙桃之地,贫瘠荒芜,粮草不能播种,唯果木尚有生机,余恐汝不能立足也,便以碎银赠尔,助尔扎根,以谢诸卿于我之恩。
“余今与柏榆遭此大难,本不愿累卿,早欲使卿还乡,每每不能启口。卿今离之,不必自责,此钱乃卿辛劳所得,望卿落叶归根之后,能借此薄银,救济家乡父老,勿忘余曾告卿所言。
“冬安。”
秦良玉一直记得沈长清的恩,他家族留了沈长清的画像三千年,他人到晚年讲给子孙后辈的故事,也从来只有溢于言表的感激和赞美。
如今的酒塘富商,哪一个没有间接受过沈长清的恩惠最初因为贪生怕死逃到这片苍凉土地的四个人,终究是用他的银子筑起了新的希望之城。
这四个人得了沈长清的书信提点,在仙桃大兴果酒酿造,远销天南海北,亭台楼阁拔地而起,商贾富豪云集至此。
从那以后仙桃易名酒塘。
仙桃百姓靠种果树发家致富,而酒塘的名气则响彻整个天齐!
——酒塘富商是他无心插的柳,好在这柳最后成荫了。
沈长清摊开手心,那里赫然躺着一枚造型古怪的铜币。
“你这镇店之宝,我买了。”
店家一脸莫名其妙看着沈长清,“这位……公子,您莫不是在戏耍小人?”
沈长清眸中闪过一丝黯然,收回铜币,取出一张银票。
“这……您给太多了……”
“没给多,把先前那套也包起来吧。”
“好嘞”,店家屁颠屁颠取来衣裳,“客官,请里面雅间更衣!您要换哪件剩的小人给您包起来!”
沈长清换了一看就很像做生意人的那套。
店家看了不住摇头,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这衣裳不如青白那套合身。
他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次若不亲眼看着这位客官换上那套财神旧衣,来日必定追悔莫及。
但为商者须知分寸,客人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也就没再多嘴,好好儿送人离开。
沈长清走到人迹罕至的街道角落,食指一拨,人就不见了。
再出现时,他在马庄里。
七老汉躺在茅草顶上,嘴里嚼着胡乱扯来的草根。
他那红彤彤的酒槽鼻用力吸了一下,睁眼坐起来,看着沈长清,笑,“哟,送钱的又来了!”
常七不会说话,这一句话换做旁人,早就得罪完了。
沈长清却回之一笑,“嗯,常七先生又可以饮酒醉了。”
“这回的单子,大约够喝三五年,您要不要跟我走一趟呢?”
常七立马跳下来,一听见酒就完全忘了自己脚上无力,一下摔了个狗啃泥……
沈长清惊了一下,正要扶,这小老头已经自己熟练地爬起来,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和灰尘。
看样子……是不止一次这样了。
沈长清轻笑,“先生不如再多考虑考虑,这单子搞不好可是要丢命的……”
“罗里吧嗦!”常七瞪了他一眼,“你这后生怎么婆婆妈妈的,没个男儿样!”
“烂命一条爱丢不丢,七老汉我这辈子情愿泡死在酒缸中!”
常七去马厩里牵马,正是沈长清上次留在这的那两匹。
他撅着屁股解着缰绳,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得直起腰,“不对!你这伢子咋知道老汉姓啥?!”
常七生着一颗豹头,虎背熊腰,颓废的时候还不明觉厉,一但提起警惕心,就如同一头猛兽般危险。
他蓄势待发,“你是贺家的人?”
“我知道老先生跟贺林镖局的人有仇”,常七听此眼神骤冷,沈长清却并不在意,继续道,“我不是来说和的,也不想掺和江湖恩怨,我只想请您帮忙演出戏,好送我上牛驼山。”
“你上牛驼山干嘛?胡万那个兔崽子自打老当家死后就一直专权,那之后我老汉再也没跟牛驼山来往过,你找我不好使……”
沈长清一愣,随即很快回忆起常七说过的话。
——这条路啊,除了我老七没人敢走!
——往前三里地有个匪窝,他们大当家的小时候跟我穿一条裤衩!
——十年前,我还在镖局的时候,就走这条道!
——那边有条溪谷,没水的时候从中间穿过去,可以省上半天路程!
是了,这匪窝其实就是牛驼山,而常七口里的大当家已经死了。
后来上任的大当家虽然是个实打实的恶鬼,但牛驼山还有不少曾经与常七相识之人。
他们不会为难常七,所以这条路只有常七才敢走。
但常七不愿与他们打交道,所以上次他没有带着沈长清走这条路,而是选了另外一条稍远些的近道。
“您误会了,晚辈并非让老先生引荐,而是……”
沈长清招招手,示意七老汉附耳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看见我身上这行头了吗?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常七果然受不住诱惑,凑近去听。
第044章 演你没商量!
七老汉听完沈长清的计划, 脸上堆着坏笑,嘿嘿道,“你这伢子看着挺正人君子, 想不到竟然一肚子坏水, 焉儿坏焉儿坏了!”
沈长清轻轻拍了拍常七的肩膀, “到时候就全仰仗老先生了。”
七老汉竖起大拇指, 指头朝着自己下巴,“你搁那墩子上坐会, 老汉这就去准备!”
只见常七从马厩后面拖出来一扎麻袋, 左胳膊肘上还环着好几条草绳。
他把手里东西放到地上, 然后撑开一个麻袋,往袋口里利落地装着稻草, 塞得满满当当, 然后抽了条草绳束口。
七老汉把那些麻袋全部装满之后, 开始装车, 一袋一袋往上搬,搬一会还得歇一会揉揉手腕。
他双手手腕上各有一道对称的狰狞疤痕, 那是手筋被挑的证明。
沈长清想要帮帮忙, 却被老头很凶地推开, “老汉我还没废!”
这是一个极为要强的人。
沈长清点点头, 就真的到一边坐着去了。
沈长清听着七老汉嘴里哼着的小曲, 闭目养神。
“晨曦醉饮三杯酒, 偷得浮生半日闲——”
歌声里隐隐透露着常七快意恩仇的直爽性子,“后生啊,等事办成, 你可不要赖账——”
“人老得钱不容易,逢场作戏笑脸迎。思来想去又何必, 不如浮白快活去!”
沈长清睁开眼睛回应,“老先生放心,不会的,有功夫一起喝一杯。”
“后生狂妄,喝我老七的酒,对不出来诗,可是要罚的!”
沈长清温柔的眸子里含了笑意,“我很期待。”
于是常七像得了什么癔症,又像是无酒自醉,兴奋而癫狂,咕哝着不成章法的句子,吟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词,把自己哄得乐呵呵的,偶尔飘向沈长清的目光越发慈祥起来。
于是沈长清就知道,这还是一个浪漫的人。
因为现实不如意,所以这个人就在醉生梦死里,怀念年少时的光景。
当是鲜衣怒马,才华横溢。当是武艺高强,少年意气。
当是一身正气如清莲,出淤泥而不染,于是世道险恶容不得他,人心不古毁了他一腔热血,少年再也不会拈花入水,又从水中捞来月华,明明喝着再寻常不过的黄酒,却偏要说自己饮了一杯明月。
他生了酒槽鼻,长了满脸麻,驮着乌龟背,蹒跚了腿脚。
他会在雨天的时候,发了旧疾暗伤,断了筋的手脚,缠绕着蚀骨销魂的痛意。
他会躺在床上,窗边破了洞的草纸灌进呼呼作响的凉风,薄矜寒冷盖不住他曾经健硕的身躯,茅顶滴漏融化的冬雪浸湿他被褥,他蜷缩在积水的床榻一角,于近在耳畔的马嘶声里追忆从前。
从前是一身力气怎么也使不完的少年。
“走咯——!”七老汉栓好了马,坐到前面,沈长清翻身上了另一匹,跟在后面。
时光太悠悠,马车在夕阳里远走,影子被拉得格外格外长。
沈长清有一茬没一茬跟老汉聊着天,马儿用尾巴一甩一甩赶着秋蚊子,两人鼻尖不经意间能嗅到草木清香。
或者是落叶腐烂,混着泥土的味道。
并不难闻,只是教人想起遗落的生命,抱憾的青春,都再也回不去了。
入夜的郊外很静,板车压过石子,颠簸起车上的“货物”,牛驼山另一侧山下的林子里若隐若现火光。
胡子经常在这一带打劫,有经验的行商是不会在夜间走这里的。
一进了这林子,七老汉就谨慎起来,沈长清也沉默不语,有些紧张地东张西望。
七老汉安抚了他一句,“放轻松,这条路走过百八十回了,没怎么出过岔子。”
“嗯”,沈长清握紧了缰绳,小腿夹住马腹,与常七的马贴在一起。
两人在树木与杂草中龟速前行,马儿打着不耐烦的响鼻,缓慢移动着蹄子,几乎听不到踏地的声音。
前方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风吹动树叶……
可下一瞬,亮起的火光便映红了两人的脸,马匹受惊将沈长清甩下马背,沈长清就地一滚,衣衫不整沾着草叶,分外狼狈。
他眸中流露出惊恐和慌乱的神情,常七飞快下马,一边护着他往后退,一边冲前方大喊,“是我!”
“我道是谁,原来是老七头你”,有一敞着胸膛,腰间扎着黑布条,腰后别着大刀的汉子戏谑一笑,“我就说嘛,哪有人胆大包天敢半夜三更借咱的道运货,原来是个熟脉子,是你就不足为奇了。”
“林二当家,别来无恙”,常七抱拳,“可否行个方便?这位是酒塘来的富商旁戚,秦家主赶时间要这批货,几近波折这才寻上了我常七,你看是不是放我们过去?改日必有重谢。”
沈长清跟着作揖,“谢过林先生,等秦某回到酒塘,必将准备厚礼,改日登门拜谢。”
林苍抬手,示意弟兄们让路。
“你走吧。”
常七注意到林苍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他皱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林二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苍抱臂在胸前,神情轻蔑,“人可以走,货留下。”
太平教那帮兔崽子让他们平白折损了不少兄弟就算了,还霸占了南边的林子,害得他们打不成秋风,大当家的最近心情很糟糕,连他也受了不少无名火。
秦家那可是大户,急要的货定是好东西,正好能借这个叫老大下下火。
“这……”沈长清又作一揖,勉强笑道,“林先生这般作为,就不怕叔父寻您麻烦吗?”
七老汉暗暗竖起大拇指,这般演技足矣以假乱真。
那马并非受惊,而是被沈长清用特殊角度轻踢了肚子,不需要多大动静,这受过训练的好马就会自己卧倒。
他再装出点手足无措,怎么样也够应付头脑简单的林二当家了。
林苍果然不疑有他,他两个眼睛骨碌一转,计上心来。
反正都是得罪,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来票大的!
“那也行吧”,林苍一指常七,“你可以带着货走。别说兄弟不照顾你,拿着货你也好交差,秦家也不会怪罪你。”
沈长清松了一口气,上了马,就要跟七老汉一起走。
林苍却忽然拽住他的缰绳,逼得他停下。
“林先生这又是何道理?”沈长清脸色阴沉下来,“莫不是要出尔反尔不成?”
林苍勾起一抹笑,“先生我几时说过要放你走?”
“瞧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没遭过什么罪的贵公子儿”,林苍一把掀开沈长清的袖子,摸了两把,“先生疼你,那些个混蛋可不会怜香惜玉,你要是不想被这些粗人给开了苞,就乖乖跟我上山,等着秦家主拿银子赎你。”
沈长清眼中浮现羞恼之意,面上薄红,像在强压怒火,又像是在掩饰内心不安,清冷的嗓音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就不担心我秦家雷霆之怒,你牛驼山受之不起吗!”
“秦家再富有,还敢跟朝廷抗衡不成?”林苍冷笑,用力攥着沈长清小臂,“你猜我牛驼山如何才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如何才能几次剿匪偏偏都越过咱?”
沈长清脸色瞬间煞白,心中却暗自思忖,他此前猜测不错,这牛驼山果然与京中勾连,才敢如此放肆杀人。
就是不知道这勾结的究竟是朝廷命官呢,还是皇亲国戚?
林苍见吓住了沈长清,便松开他胳膊,拉着他衣领迫他弯腰,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继续施压,“你可要乖,不然先生就不是疼你,该叫你疼了。”
沈长清随即抿唇,做出一副放弃抵抗的绝望神情,只那一双眼睛里的羞愤欲死怎么也盖不下去。
“别这么看着我”,林苍凑近,贴着他耳朵,“你越是这般楚楚可怜的神情,我越是想狠狠蹂躏你啊——”
沈长清蓦然闭眼,一动也不动了。
“老林!你这就不厚道了!”七老汉调转马头,欲从包围圈外闯进去,“从前老当家在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子的!”
“自古最善变的就是人心!”林苍挥挥手,“我就这个样子!码人!走!”
喽喽们迅速集合,林苍亲自牵着马打山道上走。
沈长清频频回头,林苍忽然停住脚步。
“小公子不回头,我都忘了这茬——
“老七头,别忘了去酒塘卸货的时候,顺道跟秦家主提一嘴儿——他侄儿在我手上,让他找个好点的花舌子上来谈价格!
“酒塘遥远,一来一回不少脚程,我也不为难你,给你半年时间。这半年我替秦家主好好照顾小公子,半年后他还不来,我底下这些弟兄也很久没开荤了,遇上这么个极品着实不容易,别怪那些精虫上脑的家伙们不懂规矩,一不留神把小公子给玩废了——”
沈长清适时一抖,攥紧缰绳,僵直了脊背。
林苍斜眼看见,安抚似的拍拍他手背,“乖,别怕,这半年只要你听话,不主动闹事,先生还是有点底蕴的,一般人不敢碰你。”
七老汉冷哼一声,纵马扬鞭,驱车往酒塘方向去了。
才出了林子,常七就又掉了头,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小心避开那些料水的,绕道去了上镇的路。
“这伢子是真绝了,演起戏来一套一套的,连我老七都犯迷糊,忽悠个林苍还真是不在话下!”
走了一会,远离牛驼山了,常七才下马,让马儿歇着吃会草料,他自己则自言自语,“按照计划,下一步我得上镇上寻个读书人去……”
第045章 逆风极限翻盘!
到下半夜, 沈长清已经来到寨门前。
白天胡子在这里洒水洗过地面,泥土都是稀的,混着隐隐的粉红, 踩一脚就是吧唧一声。
混杂在一片吧唧声里, 是月下推门的吱呀声, 瞭望塔上有人喊, “二当家回来了!快开寨门。”
胡万本已入睡,听见动静, 也不穿里衣, 披了件毛绒绒的皮草, 光着膀子就出来了。
沈长清借着冷白的月光,还有身旁人的火把, 仔细打量那人的面容。
那是怎样一张彪悍恐怖的脸呢?一条巨大的刀疤从右边太阳穴斜着下来, 错开眼睛, 将鼻子划成两半, 一直贯穿到左边下巴。
这是有人照着他面门砍了一刀,他避开了要害, 眼睛也好好的, 就是这鼻子豁了风。
后来长好了, 却格外狰狞, 那地方重新连接起来, 却像把黑色的蚂蚁团成球, 粘在了鼻头上。
而那刀疤,因为处理的功夫不到家,长得潦草丑陋, 好似脸上爬了一条巨大的蜈蚣。
不同于阴柔的二当家,胡万的凶恶全在脸上了。
他厚实的胸脯间长了浓密的黑毛, 露出来的胳膊在寒冷的秋夜里冒着丝丝白气儿。
那是被体温蒸干了的汗水!
沈长清观他面色酡红,就知道这个胡万天生气血旺盛,定是力大如牛,能以一当十的存在。
如果他不是作恶太多,沈长清倒真会起惜才之心。
“劫到了些什么?天还没亮你回来干什么?”
见面就是质问,林苍却好似早已习惯胡万的蛮横,“大哥,我……”
林苍一句话还没说完,胡万就不耐烦地打断,“拿不出来东西,你知道后果。”
林苍神情如常,沈长清却捕捉到其颈后滑落的冷汗。
这后果想必十分可怕。
有人三三两两把东西抬上来,并不多。
一来南边被太平教占领,谢三财好人名声传的远,也确实没有为难过行脚商和路人。
二来益州大患,本来就少有人经过,虽然这里有捷径,可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还要承受被打劫的可能往这边走呢?
胡万脾气暴躁,络腮胡子下藏着的肥唇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大手一挥就要往林苍脸上招呼。
林苍偏头躲过,在胡万下一掌到来前,拉了拉缰绳。
马儿走到两人中间,林苍音调微颤,“大哥,这可是个无价之宝……”
胡万扫了沈长清一眼,破口大骂,“去你娘的蛋!弄个婆娘糊弄老子也就算了,谁叫你劫个男人上来了!”
胡万看着林苍的眼神非常冷,林苍一个哆嗦,连忙解释,“这是秦家的公子,咱绑了他做票子,秦时钟那小子就得把咱当太上皇供着,要啥给啥!”
谁知胡万闻言更加愤怒,目眦欲裂,“蠢货!谁都知道酒塘四大富商就是沈长清养的四条狗,那个老不死的据说已经下山了!你此时触他的霉头,是想叫他亲自出手把我牛驼山一锅端吗!”
沈长清约莫是生平第一次听见有人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老不死”。
但他并未生气,而是在想,胡万为什么对他敌意如此之大。
这并不正常。
只他才想了一半,胡万就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猛得拉下了马,他摔在地上,牵扯了背上的伤,一时脱力起不来,胡万就一脚踩在他左肩上,抬了抬右手。
旁边有人递刀,胡万擦了擦刀刃,寒光闪过,胡万的眼睛淬了层狠毒。
“小子,你害我牛驼山不浅,你说老子是把你抽筋剥皮好呢?还是挫骨扬灰好?
“我看不如都做一遍,就先从凌迟开始——”说话的是一个瘦高瘦高的人,那人一手拎着盏落满灰的油灯,一手用两根手指捏着还在滴血的匕首,脸上露出变态而兴奋的笑容,“把他给我,这么美丽的面皮,我要完完整整揭下来,贴在自己脸上,每天对着镜子欣赏……”
“这没你说话的份!”胡万冷睨他一眼,“见不得人的死老鼠,滚回你的地下臭水沟!”
那人就满眼遗憾,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走前那人阴恻恻一笑,道,“牢里那些臭虫我已经玩腻了,二哥什么时候能进批新货,记得知会一声。”
这牛驼山三大当家里,看上去唯一正常点的就是这个林苍了。
林苍眼中露出一抹嫌恶,压低了声音道,“滚”。
那人耸耸肩就真滚了,沈长清安静看完了这一出戏,左肩一歪,胡万的脚就猛得落了地。
这刚买的衣裳就泡了泥水,可惜了。
沈长清站起来,拍拍肩上的靴底灰,轻笑,“折磨死我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胡大当家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怎样将利益最大化。”
林苍错愕抬眸,盯着沈长清的背影。
不愧是酒塘出来的人,这么点年纪就懂得抓人弱点,给予致命一击。
胡万这个人,他要权力,他要利益。
“秦某可以往家里去封信,家主看到信后,大概会主动送钱给您,这买卖可只赚不赔,不比秦某的那三斤血,二两肉,七寸筋卖的多?”
“而且”,沈长清笑,“想来除了三当家,也没人愿意收这些东西……”
“哎——”已经走远的三当家回头反驳,“三当家的也不收!我要活的!自己动手才有意思!”
“您考虑一下吧”
沈长清朝三当家笑了笑,继续道,“是想引火烧身,还是想多我秦家一个供奉。”
胡万听到这里,哪还管其他的,喝道,“去把仓库里去年抢的笔墨纸砚拿来。”
胡万挥手示意,立刻有人搬来椅子,他坐在铺了兽皮的宽凳上,翘起二郎腿,“老子看着你写,别想耍什么花招!”
东西很快取来,沈长清却还没写几个字就被叫停。
“一边写,一边念,老子不识字!”
胡万把交叠的腿放下来,身体前倾去看,尽管他一个都不认识。
好像他这样,就真能从中看出什么破绽似的。
不过沈长清本来就没打算在信上作假,他从容落笔。
“音问久疏,垂念已深:
“家中可好?偶感秋意,问叔父安。”
“停!”胡万又打岔道,“秦时钟是你九叔?!老子怎么不知道他有这么多兄弟!”
“是久别的久,疏忽的疏”,沈长清叹了口气,搁笔,轻声,“我念白文行吗?”
见胡万点头,他便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您的消息了,我对您的思念非常深刻。”
“家里一切都还好吗?我偶然间感到一丝凉意,知道是秋天来了,便向叔父问安。”
他重新执笔,写,侄身在外,不能亲见尊容,不能亲侍左右,愿叔父谅解。
他念,“侄儿如今在外办事,不能亲自见一见叔父,不能亲自侍奉在左右两侧,愿您能原谅我的不孝。”
旬初,余曾听人言,牛驼山一带有良种,本欲带回与叔父观之,然,益州水患,商队不能通行,故歇于山下北面林中。
“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我曾经听人说,牛驼山有叔父一直想要的果木种子,本来想要带回去给叔父确认,然而益州突发洪水,商队没办法通过,只能暂时歇在山下北面林子里。”
“慢着!”胡万手指粗鲁地点着纸张,“不对数,你念的怎么与写的不同?!”
沈长清一时有些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那我照着念,您不懂的再问我行吗?”
沈长清指节分明,泛着阴白,他握着那只炸毛的笔,在砚台边缘细细梳理,只胡子对它着实不怎样好,翘起的笔毛怎么也顺不平。
沈长清就用这笔,继续写他那些飘飘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的字。
那字太飘逸了,每一笔都像要飞出纸外,不知道会在哪里停顿,偏偏沈长清把这龙飞凤舞却又好好地关在了该在的地方,每一个字都不会占据其它字的版块。
他用这字,写过很多信,有战报,有密信,有家书。
“侄虽不敏,亦知牛驼山有主,当先行拜访,方不负叔父教诲。侄与众人相谈甚欢,胡兄虽为匪寇,却未与小侄为难。
“某以为此商机不可错过,来回多有费事,不若与胡兄合作,胡兄带人种植,叔父派人收购交接,于山下屠家村旧址搭建酒坊。
“西北之地俨然已成我四族之西北,中原销路虽广,然运输成本过高。何不借此造势,借酒塘声名,一路向京收购土地工坊,形成字号,再创新高?
“望叔父深思之远虑之,莫等来日良机错失,复又追悔莫及。
“专此布达,即颂时绥。”
“有问题吗”,沈长清不紧不慢把笔收好,转身看着胡万。
胡万也在看沈长清,他从沈长清眸子里看出了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莫名就很不爽。
可能看惯了底下人的低眉顺眼,听惯了阿谀奉承,见惯了唯唯诺诺。
就对这眼里的不驯服格外敏感。
他心中竟燃起了一丝久违的征服欲,他想要这人低头臣服自己,就像当年他征服了所有人一样。
但沈长清低头笑,因为角度,居高临下看着他,然后说,“胡兄,现在我们是合作关系了,您年长一些,我就自称愚弟吧。”
林苍垂着手,站在旁边,看得很清楚。
沈长清刚才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垃圾。
胡万比林苍看得更清楚,但他却没有发作,“牛驼山需要生计,能给寨里带来利益之人,就是我牛驼山的朋友。
“秦小兄弟,若事情真能办成,你就是我牛驼山的四当家,我胡万的座上宾!”
“谢胡兄,您看是不是安排愚弟暂住段时日?明日请派人随愚弟一同前往民信局。”
“老二,你去安排,做得好,这事一笔勾销,做不好,你等着脑袋搬家拿命来抵过。”
转瞬之间,身份地位已全然不同。
一个是戴罪在身,一个是大功臣。
沈长清轻轻笑,伸出一手向前,“先生,用我请您么……”
第046章 傻阿山自露马脚
林苍没什么情绪波动, 走到前面带路。
沈长清跟着他,这牛驼山比太平教大了不知道多少倍,胡子们也不住山洞, 反而是盖起了一间间木屋。
木屋很多, 牛驼山的人却少, 房间还有空余。
林苍指使底下人收拾空屋, 屋前平地上有石桌小凳,他与沈长清相对而坐。
“林先生,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沈长清坐了一会, 感到有些倦了,又是一夜未眠, 他那魂上的损耗, 最怕的就是休息不好。
林苍又沉默了好一会, 像是感慨一般, “你年纪不大,本事却不低啊……”
“谬赞了, 林先生若无事, 秦某就先歇下了?”
林苍见沈长清确有困意, 便不再说什么, 起身, 指着某间木屋, “我就住你隔壁,有事叫我。”
他犹豫了一下,道, “之前的事……”
“秦某从小忘性大,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沈长清微微一笑。
林苍一顿, 道,“没什么,换洗衣裳准备好了,浴桶里有热水,觉得温度不合适随时吩咐底下人。”
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沈长清挑了挑眉毛,慢慢往房里走。
他去衣入水,闭着眼睛思考目前的形势以及接下来该如何安排。
林苍这个人有反心,他表面对胡万唯命是从,但沈长清从他那些细微的神情里,能轻易判断出其并不服气。
那个疯疯癫癫的三当家,一心只在他那些古怪的小癖好上,不足为虑。
那么后面的重点,就是要激化林苍和胡万的矛盾。
林苍虽然想反抗,却苦于没有时机,且他其实并不自信,不认为自己有推翻胡万的本事。
这是一个欺软怕硬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沈长清示他以弱,让他把自己这只“病猫”领上山。
等到了山上,目的既然已经达成,那么就要迅速让林苍看到自己的强势,沈长清选择直接与胡万正面相抗就是这个道理。
林苍知道他不是软柿子,是一只真正的“猛虎”,就不会与他为难,反而会想着拉拢他讨好他,最终心甘情愿成为他的棋子。
沈长清想了很多,然后从水里出来,换了里衣,把外袍叠好放在床榻边上,这才上床渐渐睡去。
夜不多了,就浅寐一会,白日里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亮好像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天刚刚露出鱼肚白,就有人来敲他的门。
“请进”,沈长清披了衣,正用一方小毛巾擦脸上的水。
进来的是林苍,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放下手里的肉粥后就走了。
林苍似乎是一夜未眠,沈长清放下毛巾,就看见他眼窝底下飘了泛青的黑云。
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走路也很是虚浮。
“你这是……?”
林苍摇摇头,并不想提。
“秦公子,等会我带你下山”,林苍直接开门见山,“你先用早膳,尽量快一些吧。我过后还得带人起皮子。”
这起皮子就是起事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打劫。
沈长清皱了一下眉,端起碗,“好。”
一碗粥很快见底,沈长清把筷子放在桌上,起身,“那就快走吧,一会晚了误了林先生的事,就该是秦某的罪过了。”
“请——”,林苍眼眸微黯,低下了头。
他本以为,得了大当家撑腰的沈长清会迫不及待报复他的冒犯。
所以他寻了机会道歉,想要挽救。
可沈长清却说自己记不得了。
他以为沈长清是不想多说,不愿宽谅,所以他亲自来送粥,给沈长清羞辱他为难他的机会,想让沈长清能借此消气。
可沈长清却很是配合,甚至……
这是他在牛驼山,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理解他的难处。
他表面是大权在握的牛驼山二当家,实际却只是为胡万盈利的鹰犬罢了。
林苍想,如果沈长清真能拉来秦家的投资,他应该会轻松很多。
至少不必再每天起早贪黑去做那些烧杀抢掠的事。
也许……他和沈长清天生就该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沈长清的到来不仅不会威胁他的地位,反而可能有助于他摆脱目前的困境。
若再大胆一点……这个年轻人说不定能做到自己想做却做不到的那件事……
反正他这二十年来,还从来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能从胡万指缝里扣出来好处。
这个年轻人可是当面挑衅啊!
放在之前,他想都不敢想竟有人能有如此魄力,在那样不利于自己的境遇下,还敢与敌方老大谈条件。
——以一个这样胸有成竹的姿态。
林苍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同与沈长清步行在牛驼山的林道上。
他就忽然觉得,也许身边这人并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公子,而是浸润江湖多年的老怪物。
老狼披着羊皮不知道要干嘛,他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可怕。
林苍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心中开始翻江倒海,一会涌着无边寒意,一会又是能把肠子腌青的悔意。
——他昨天是真作死啊!
这回倒换沈长清安抚他了,沈长清轻轻柔柔道,“林先生看着点路,要踩到秽物了……”
来不及了,林苍一脚照实踩下去,触感软软糯糯,鼻尖臭烘烘的,再低头打那么一瞧——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拉了坨人屎在这里!
还热乎着,冒着新鲜的白气儿!
林苍脸瞬间一黑,走到草丛里用力蹭一蹭鞋底,低骂,“他妈的小兔崽子,别让老子抓到是谁干的这玩意儿缺德事!”
沈长清叹气,“时运不济,就得多当心,踩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要紧,洗一洗也就无人得知,可这心里的脏东西呀——
“时间长了,怎么样也能察觉到有鬼,这想要人不知啊,除非己莫为。
“或者,你也可以早做谋划,你不怕那人知,那人自然无法奈你何。”
林苍浑身一震,笑容僵硬而勉强,“秦公子说笑了,我能有什么鬼……”
沈长清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继续说。
现在还不宜操之过急,林苍现在还没有看到他的能力,他便没有让林苍不顾身家性命也要投靠的底气。
总归也就是过几天的事,现在只希望常七那边能够顺利,还有阿山那边不要出岔子。
想起阿山,沈长清又开始隐隐头疼,如果叫颜华池看出破绽,这小子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混账事来!
沈长清目光定格在山下,太平教的营帐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不是很亮,营帐里零零散散点了蜡烛和油灯。
颜华池坐在桌子边,目光定定看着“沈长清”。
从昨夜到现在,这人不声不响坐在床榻边坐了一整个通宵。
期间,目光没有一处落在他这里,甚至压根就没有在什么东西上停留过。
——是又在走神吗?
不对劲,走神的时间太长了。
颜华池站起来,踮着脚尖走过去,“沈长清”还是一动不动,也不看他。
他终于开口,“喂——”
“沈长清”一惊,然后道,“你来了?”
颜华池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语气,他来了不是很久了吗?
都来了一晚上了……
“阿……为师有事跟你说,我明天就要回京去,你…你在这边不要乱来,不然……不然为师对你不客气……”
颜华池脸上的怪异之色更甚,他想了想,伸出食指,猛地戳向“沈长清”的眼睛!
“沈长清”却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
颜华池气笑了,他呵呵两声道,“是吗?”
阿山不明觉厉,点点头道,“对呀,你是徒弟,我是师父,你不乖的话,我肯定是要生气的。”
阿山努力模仿沈长清的温和,可惜这效果显然不怎样好。
颜华池冷着脸,咬牙切齿,“你放心,我绝对不乱来。”
——他那都是有目的的,怎么能算乱来呢?
“这正好天还没黑,我看你也不用等明天了,现在就快走吧,李管家性命攸关,你可得抓点紧。”
阿山没听出来这话里的赶人意思,他看不见,还以为现在真的是下午。
他愣了一下道,“那我走了。”
他这话一出,颜华池就完全肯定了这人绝不是沈长清,是阿山那个小瞎子和自己那好师尊在联合演戏,把他当傻子糊弄!
颜华池气得牙疼,嘶了好几声,看见阿山站起来,还没走几步就要被绊倒,顿时满头黑线。
“我看你这近来也是累的不轻,等会出门折根树枝当拐杖走吧,能轻松点。”
“哦”,阿山用他那不太聪明的脑子想了一下,觉得还不错,正好他就有借口用盲杖了。
——不用盲杖真的好难走路的!主人说了,蒙眼布是阴气做的,能帮助他恢复的,平常不让他取下来。
——所以他现在一点光影都看不到,不借助盲杖,就会失去方向……
等阿山彻底离开颜华池视线范围,他才冷静下来,思索沈长清去了哪,想干什么。
显而易见,显而易见。
他这个永远往最危险的地方冲的“神仙”师尊不用说,肯定上了牛驼山。
颜华池感到心底一阵烦躁,他现在无比想杀人,尤其是牛驼山的胡子!
沈长清不知道阿山这么快就直接露馅了,此时他和林苍已经走到了山下,准备上马。
第047章 何必啊?何必!
这会的天已经很亮了, 草叶上的露水散着荧光。
沈长清与林苍并肩骑马,马蹄声疾如骤雨。
两匹马在弯道上疾驰,两人的马术都是顶好的, 一点不减速, 压着弯儿轻松掠过。
马背上颠簸, 沈长清的气息却很稳, “林先生一会就在门外稍等。”
林苍没有回应,似是看出他的顾虑, 沈长清一拉缰绳, 道, “放心,不会趁机跑的。”
林苍跟着拉了绳索, 沈长清下马, 把缰绳递给林苍, “林先生替我看着些马, 我很快出来。”
沈长清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棚屋, 只有屋顶, 没有墙壁。
四根粗木支起横梁, 梁上盖着茅草, 一位留着长髯胡须的灰袍老者坐在其中, 三五个小伙背着帆布包, 里面塞满了信件。
沈长清眼皮一跳,又很快掩饰过去。
这些信件怎么一点墨迹都没有……还有这个棚子也太草率了些……
怕不是常七随便找的什么茶肆,胡乱插了个长帆, 写上几个似是而非的大字,就充当了民信局吧?
幸好林苍没看出来破绽, 沈长清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坐下。
老人家摸着胡须,煞有介事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秦溪,酒塘秦家。”
沈长清报的是成衣店老板的名字,当时记账的时候他扫了一眼,就记下来了。
“信几张,加急否?”
“两张”,沈长清把叠好的纸递过去,老者慢吞吞地接过,“麻烦需要加急。”
“七日可返回信”,老爷爷把信纸塞到信封里,用勺子挖了一小块蜡,放在火上烤。
等烤化了,就往封口上一浇,拿起三根鸡毛按在还没完全凝固的蜡油上。
“酒塘……西北”,老人似乎记性不太好,想了一会道,“小六,是你送的不?”
被叫做小六的年轻人顿时一头冷汗,抢话道,“是我!是我!”
说着,拿了信塞到布包里,就飞快离开。
沈长清拱手一礼,告辞出门。
老人还在犹自喃喃,“没说错呀……是叫小六的吧……”
沈长清耳力好,听得分明,眼皮子又跳了几下,他干脆利落翻身上马,也不管林苍的反应,策马便走。
林苍连忙跟上,走了一段距离,忽然疑惑道,“它旁边怎么没有驿站?我听说民间送信与官家的虽然分开,却也应该建在同一处。”
“林先生说的不错,这最近因为益州遭难的事情,民间有很多信件寄来送往,那边忙不过来,街上时常拥堵,就在这里临时搭了个分局,免得踩踏事故频发。”
“哦”,这样就说得通了,这段时间报平安和问候的信确实应该很多,而且那个分局看着也的确仓促,像是刚刚征用的茶摊。
但林苍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隔了一会,他又道,“那为何只有我二人去那里,不应当人挤人才对吗?”
“现下时辰还早,而且正值秋收时分,我看这天气,过两天可能有点雨,其他人大概正忙着抢收吧”,沈长清从容淡定道,“我也是因为之前路过才知道这里有分局,衙门应该还没来得及张贴告示。”
沈长清说的在理,林苍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收到过这类消息。
于是他便打消了疑惑,一路无话。
却说常七这边,看着两人走远后,他便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那个年轻人也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常七打开一个荷包,里面是些碎银,还有一张字条。
他拿出一部分碎银分给小伙子们,然后在沈长清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落座。
“照着写就行,刚刚好险,吓死我了。”
常七颤抖着手,摸来腰间酒葫芦,拧开葫嘴就往口中倒。
可惜就倒出来三两滴,他遗憾地把葫芦搁到一边,大大咧咧道,“写得差不多就行了,姓胡的不一定见过秦老头的真迹,你就按着自己的笔迹写就行。”
老人慢条斯理执笔,慢条斯理铺开纸张,再慢条斯理吸墨。
他慢悠悠拿起笔,常七正等得不耐烦以为他要写,结果他又忽然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小六吧?老夫没叫错……”
常七顿时瞪着个牛眼,拍了拍桌面,“小陆!是小陆!”
“哎呀!谁管你六啊陆的!快些写,别磨蹭了!你还想不想从金主手里拿钱快活了!”
老人摇摇头,“老夫乃是举人,不需要施舍……”
“举人?沦落到替人抄书为生,你就是个进士,也跟老汉我没区别!
“芸芸众生里,你从不比我高人一等。”
“老夫是举人……老夫读了一辈子书,七十四了才中举……”老人自言自语,魔怔了一样重复着。
“中举有什么了不起?”常七眼里多了抹落寞,“我老七只是不会策论经义,论诗才——”
说到这里,他忽然放肆大笑起来,眼底失落全然变成了嘲讽,“不比你们这些穷酸腐儒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去来!暮又往!
“圣贤书里,一生荒唐!
“求得功名,半截做土!
“不如风花雪月趁酒醺,夜夜笙歌温柔乡!
“人生在世不称意,我就问你,何必,何必?”
老人不做声,半晌,道,“我中了举……”
“痴儿,多说无益”,常七连连摇头,唉声叹气,“世人皆醉我独醒。”
“快些写来,我好交差,得钱喝酒逍遥,上青楼快活去!”
老人便缓缓落笔,笔下是今生余憾,恨此间再无少年。
他将一切都寄托给了科举,可中了举,他的年龄却又太大,已当不了官。
于是人到晚年一事无成,只会弄些笔墨来勉强果腹。
纸上晕开墨痕,老人把它晾在一边,等字干了,那浓重的黑怎么就淡了几分呢?
就像他终尝所愿,报喜的人来到寒舍门前,他却没有多少欢喜,反添不少愁绪。
——因为他的窘迫,他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报信的人。
常七把晾干的信收好,封口盖戳,然后把荷包里剩下的银子都给了老人。
老人接了银子,先用报纸包了几层,又拿出一方用了多年的手帕,细细裹好。
他把这钱揣在怀里,颤颤巍巍远去了。
常七听见老人小声说着什么,咕哝咕哝像念咒语,只偶尔听到传道,教书几个字眼。
常七嗤一声,“噫!他疯了!”
“他疯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笑够了,他才挠了挠瘙痒的头,抓了几个虱子丢进口里咀嚼。
嘎嘣——嘎嘣——
“我也疯了……”七老汉的眼皮耷拉下来,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下一步该干啥去?人老了,记不清。”
“算了,先去打酒!葫芦啊葫芦,你不要闹,等赶完了集,就灌饱你!”
常七步履很轻,两个脚走得东倒西歪,他却没有摔倒在地。
“贺林啊贺林,你是不是以为我会瘫在床上一辈子,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都站不起来了?”常七崴着脚走路,脚背上都磨起了厚厚的茧子,“我告诉你,人只要坚持心底的信念,只要不松那一口气,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倒你!
“没有什么能打倒我!没有!我从小就不是肯服输的人!我没有颓废!命运将我推入谷底,要我低头,可我如今随心所欲,其实也很快活!”
七老汉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眸中坚定有一瞬间动摇。
“我……被打倒过吗?”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样喃喃自语,“可我怎么变成这个邋遢样子了呢?”
只这动摇也就一瞬间,他又仰天大笑起来,“去他娘的!管那么多干嘛!有酒就是人生!”
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侧目而视,他也浑不在意。
有一妇女拉紧了调皮的孩童的小手,对着他指指点点,呵斥道,“再闹?再闹叫那老疯子捉去卖进窑子!”
那孩子被吓哭了,常七却反而呵呵笑起来。
他冲那小孩做了个鬼脸,就摇摇摆摆走远了。
沈长清在山上无所事事,林苍没跟他一同上山。
他坐在院子里,也不避讳谁,光明正大打开之前李管家的密信查看起来。
反正这些胡子没一个识字的,他若偷偷摸摸,倒惹人怀疑。
信纸展开,沈长清一行一行慢慢看过去,李管家的字很秀气,一看就知道是个仔细人。
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老爷,愿您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家中事已安排妥当,您无需挂怀,即此一难,仆早有所知,已提早准备,仆并不畏死,唯担忧老爷身常在外,回府之时,无人得以照顾左右。
“李家世代为奴,忠心日月可鉴。余以为宫中来人,原因有二。”
这李管家说的两个原因其实沈长清早有考虑,这第一就是逼他回京,这第二大约是想从李管家身上知道点什么秘密。
关于国师府的秘密。
李家三千年来一直都住在他府上,这府是颜柏榆建的,他还没住过几天,就因为寒心离开了。
这些年他想来想去,还是不相信颜柏榆会变得如此冷血。
当年大概率是出了什么问题,故意赶他走的吧?
往日之事不可考,沈长清更在意的是李管家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情。
第048章 势局起,纷争将至
这件事情与国师府关系不大, 说的是皇城最近发生的一桩悬案。
这案子在京都闹得挺大,因为做这个局的人相当放肆,甚至可以说是嚣张, 不仅不遮掩, 反而弄得很张扬。
皇城百姓人心惶惶, 阴雨刚过天方初晴, 本以为高枕无忧,谁知道又遇到这等邪乎事!
除祟司那边如今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去调查, 具体案宗给这桩蹊跷之事命名为什么不得而知。
但民间有个统一的说法, 管它叫——“没有脚的人”。
这事还得回到半个月前某个清晨, 皇城街道主路上竟凭空出现两串血手印,恐慌的百姓一窝蜂跑到除祟司报案, 除祟司那些人尸位素餐, 愚昧至极, 磨蹭到下午才派人查看。
沈长清摇头叹息, 李管家心思缜密,他见多人同时称自家门口有血手印, 而这些人住所又相差甚远, 就知道这必不是一般的鬼物。
除祟司这一查, 果然了不得!直接惊动了圣上!
因为这血手印乃是自城郊乱葬岗而来, 一路奔着皇宫大门去的!
平昭帝大发雷霆, 痛骂除祟司俱是一帮酒囊饭袋, 养他们还不如养条狗!起码狗还知道遇到威胁“汪”两声,除祟司的人连刺客挑衅到家门口了还一无所觉!
后来还是老丞相出来打圆场,说这鬼东西是被龙气镇住了, 才在宫门口止步,最后原路折返。
这事对颜平没什么大影响, 就是怪膈应的,他下旨让皇城司配合除祟司彻查此事,就没在意了。
但百姓却因此吓得不轻,工部每天都有人来洗刷那些恐怖的血手,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门口的手印又会悄然而至。
据说有一个胆大好奇者躲在窗后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结果天一亮这人就莫名其妙疯了!振振有词说着什么当今圣上是鬼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被大理寺以谋反罪处决了,诛连九族。
从此再也没有人试图去看这玩意儿的本体,但不看,不代表他们不会浮想联翩。
——为什么没有脚印只有手印呢?
——因为那东西恐怕压根就没有脚!
沈长清府门前倒是没有手印,李管家特意跑到隔壁国公爷府前,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说是两串手印,其实也就一串。因为它们是交叠在一起的,掌心与掌心重合,十根手指朝着不同的方向。
李管家弄不懂其中的含义,只是觉得奇怪,就在信里提了一句。
沈长清就从这只言片语里,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看出了猫腻。
他冷笑一声,把看完的信纸叠放在桌上,拿起下一张。
这是最后一张,纸上只写了三排,说的是最近有一批盗墓贼在城郊出没,因为主人不在府上,李管家就自己做主放府中下人们回去,守墓的守墓,迁坟的迁坟了。
毕竟就连权贵家的坟都被人刨了!御史大夫和他孙女长孙雅云也未能幸免于难!
李管家要说的就这么多,沈长清坐着沉思了一会,用秘术传音联系安插在京中的暗线,并交代了几件事。
这第一,让它们密切关注被掘坟者是新坟居多还是旧坟居多,皇陵是否加强把守。
这第二,暗中观察除祟司办此案是入夜前多还是入夜后多,办案地点在郊外还是城中。
这最后一件事,是以皇城为中心,首先探查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坟地和乱葬岗,如果尚有余力,荒宅密林也不能放过,看看这附近是否还有它们的同类。
安排妥当后,沈长清把信收起来,又从袖中取出毛笔——这东西昨夜用过后,胡子也没有要回的意思,他就顺手收着了。
反正这东西对胡子无用,胡子也不在意,连着砚台一起都丢给他了,只不过那砚台和纸不好携带,放在屋内。
沈长清还没起身去拿,早有人送了过来,他本欲点头致谢,忽然想起来这是牛驼山,于是便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牛驼山这地方,等级森严,那人好似习惯了,恭敬退下。
有人弯腰替沈长清研墨,沈长清稍稍构思,落笔。
这信是写给工部的,沈长清在信中客套了两句,然后说自己夜观天象,上京有雨将至,建议他们好好检查疏水工程。
内容看似与此案毫无关系,实际却能印证他心中最后一个猜想。
而今之计,唯有一个“等”字。
等回信,等结果,等常七。
等归等,却不能真的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干,这两天沈长清装作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实际却早把牛驼山上每一个人的倾向、性格、喜好摸了个遍。
这其中恨胡万者达两成,如果加上稍有反感者,则能达到三成至四成。
有点少了,沈长清一边四处“闲逛”,一边思忖。也许他该改变策略,主动出击,否则优势不显,难保成功。
胡子没有避讳他,他们聚在宴席上,拿自己的罪行当功德胡吹海夸的时候,沈长清就坐在一边默默地听。
首恶当死,剩下的人自有刑部处理,牛驼山没有无辜者,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命案。
沈长清听得有些厌了,站起来,推门出去。
秋霜缓缓凝在叶子背面,结成晶莹剔透的冰。
呼吸间全是寒冷的气息。
十一月了,这是他上牛驼山的第八天,常七还没送来“回信”。
不能再等了,沈长清站了一会,看着月亮慢慢挂起来。
胡子在里面喝得酩酊大醉,剩下的几个喽喽昏昏欲睡。
沈长清悄然消失。
这附近有几家酒肆,沈长清挨个寻过去,走到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门口,停下脚步,进去。
常七醉醺醺的,在跟人吹牛,众人高兴,哄着他喝,他就越说越喝,越喝越说。
沈长清慢慢走过去,同桌而坐。
常七吹嘘自己年轻时怎样怎样一人一剑行侠仗义,怎样踏遍青山,激流过海。
沈长清笑而不语,低声唤来店家,点了壶清茶。
茶到桌上,他还没喝,就被一只腕上生疤的手挥到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沈长清沉默了一会,道,“老先生醉了……”
“不是我醉,是你……是你不讲规矩”,常七满满倒上一杯酒,推到沈长清面前,“来这里,要……要喝酒!才,才算得上好汉!”
一帮酒鬼老光棍虎视眈眈盯着沈长清,沈长清终是低头,抿了一口。
并没有什么味道,无论是茶是酒,在他眼里都与清水无甚差别。
但他曾经是不喜的,苦酒入喉,辛辣一直从嗓子眼钻入胃里,便是翻江倒海的好一阵。
这时总有一人,拿了他手里杯子,然后笑得爽朗,“你们军师身子骨弱,酒量不行,别为难他了,不然主公我大概率是要恼的。”
后来便再无人去强迫他喝上一杯烈酒。
沈长清拿起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味道也没有。
他起身,半搀扶半拉扯,把常七拖走了,常七一边挣扎,一边嚷嚷着还要海喝三百回合。
他便叹,夜风里站了一会,让常七好醒醒神。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信,能明白吗?”
常七答,“看到什么?”
“信。”
“星?”他疑惑地拍拍脑壳,指着天上,“你自己看啊,还用明天我给你送过去吗?”
常七呵呵傻笑了一阵,高声道,“我本酒中仙,举杯邀明月!”
“繁星入碗里,赠与你少年!”
“你且等着,看老汉如何上天,为你徒手摘星!”七老汉说着,抱住旁边一棵柳树,往上面蹭。
蹭了半天,也没爬几米,手脚无力的他就跌坐在地。
沈长清又叹一声,正要去扶,谁知常七竟然呜呜哭起来。
这酒疯耍得真是够可以的……
沈长清蹲下来,哄小孩一样轻拍七老汉后背,“好了好了……我看看摔疼了没……”
七老汉红着鼻子,说不好是本来就红,还是因为哭的。
他指着地面上因为月华而发亮的冰,“我的星星都摔碎了……”
他说得那样无助,又情真意挚。
沈长清无奈伸手,将那些叶片样子的冰拢在手心,“别哭了,我给你捡回来了……”
沈长清摊开手心,“你看……”
那些冰真的成了一颗星星的形状,沈长清把手往前送了送,“现在能不哭了吗?”
七老汉是真醉了,也不理那星星,一会说自己要舞剑,拿着树枝乱戳,一会说自己会飞檐走壁,结果一个猛子差点扎河里。
沈长清好说歹说,才哄骗得他回客栈睡下。
沈长清摇摇头,留了个锦囊在他枕边,里面有银钱,还有小纸条,提醒他之后该做的事情。
推门出去,回身掩门,他又回到牛驼山的小院,在槐树下坐着。
石桌上摆着一盘残棋,林苍从远处小路过来,“寻你半天,你果然先离席了。”
沈长清轻轻点头,神色如常,“林先生既来,就请对面坐会,陪秦某玩一局。”
林苍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本能觉得沈长清话里有话,他忐忑坐到对面,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紧张,林先生执白子,那就请先吧。”
第049章 穷军师沈长清
桌上的是残局, 林苍只是知道规则,并不精这一道。
沈长清左手托着右边袖子,伸食指点点棋盘某处。
于是林苍恍然大悟, 白子失了先机, 本就被动, 若只守不攻, 定然要折兵损将。
只这一处,虽然险象环生, 却可搏那一线生机。
这么些日子来, 对面人总在这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是为了理清自己目前的处境吗?
那么,今日叫他来作陪, 却又是何意?
林苍下意识不愿多想, 他跟着沈长清的思路, 或堵或疏, 却还是拦不住黑子势大。
究竟要如何才能破局林苍不知不觉竟代入了沈长清的思维,思考要如何才能让势弱的白子东山再起。
沈长清再次伸出一指, 点的却是某颗黑子。
林苍瞪大了眼睛, 原来还可以这么玩, 他从前只把所有异色子当做敌人, 敌视它们, 从而处处针锋相对。
却不知这才是走窄了路, 前程有限。
沈长清点点头,落一子,“林先生是悟了?”
“只悟了一半”, 林苍死死盯着沈长清的手,刚刚那一子……
步步紧逼, 本该可以利用的黑子瞬间倒戈,可能的朋友成了必然的敌人……
“一半吗”,沈长清头也不抬,看着盘上局势,道,“先下,有时候前路看不清,那就先不用去看,天底下有八方路,往哪边都有走通的可能。”
林苍皱起眉头,这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实际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自我感觉哪里都走不通……
等等……
林苍脑中灵光一闪,往盘中某处落一子,这一子可开前路、吞三家。
他正要笑,沈长清却很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操之过急了。”
“林先生且看这一方,都在秦某势力范围内,林先生按兵不动倒也罢了,这一动,引起秦某注意,还会有活路吗?”沈长清落一黑子,林苍试图去救白子,可不过两三着就被沈长清反将一军,尽数吞没。
这一步踏错,终是满盘皆输。林苍站起身,拱一手,“秦兄弟高招,在下佩服。”
他本以为对弈已经结束,正要告辞,沈长清却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不急,坐。”
林苍没法不坐,他额上隐隐渗了细密的汗珠。
他坐立难安,沈长清却只是风轻云淡,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中撩拨,很快将残局复原成吞三家前。
“只图眼前小利,不顾大局,终是落了下乘”,沈长清右手敲了敲桌面,“再想。”
此前就输在贪功冒进,这一次林苍便格外小心。
可白子本就处于弱势,任他再怎样努力防守保全,最终还是输得彻底。
这一次,沈长清将他吃了个干净,一颗白子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群狼环饲,林先生却偏要妥协保身,投骨喂狼,待到篮中肉尽,放的就是自己的血了,直到被吞吃殆尽为止”,沈长清屈两指,敲桌面,“没想清楚,再想。”
林苍的后背被冷汗打湿,他颤抖着手,第三次落子。
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这一次他与沈长清有来有回,他满以为自己会胜。
直到沈长清落在某处,他回顾整个过程,才发现自己那些小聪明早被沈长清看在眼里,步下一个个看不明看不懂的陷阱,然后用这一子将它们串联在一起,织成密网——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
林苍脸色苍白,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坐吧”,沈长清声音依然很轻,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林苍心底,“没想明白,继续。”
林苍瘫软坐下,连嘴唇都颤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给个提示……”
沈长清抬眸,看见林苍唇色乌紫发青,轻笑,“秦某的意思,我猜林先生大概自己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林苍低头,手里捏着棋子,却迟迟不敢落下。
“我猜林先生其实想过,且不止一次”,沈长清故作疑惑,“想了很多年了吧,怎么还是想不通呢?分明是很简单的道理,从你一出生起就明白的道理。”
“林苍,你走不出这困境,赢不了这必死之局”,沈长清又敲一敲桌面,“想不清楚,那就继续,请先吧。”
是了,很简单的道理。林苍眸光微动,这残局不是沈长清的处境,或者说不完全是。
这也是他林苍的处境,胡万一直都知道他心不忠,就算他忠心耿耿,胡万一样也不会重用。
在他被胡万榨干之后,在他没有利用价值之后,等待他的只有一个下场——成为胡万磨刀石下日夜不休的冤魂一员。
用他时,他是卑贱的垫脚石,不用他时,他是碍事的破石烂土。
是眼中钉,肉中刺。
午夜梦回,他总捂着脖子惊坐而起。
梦里胡万凶神恶煞,将他项上人头生生拔起。
林苍深吸一口气——很简单的道理,婴孩饿了会哭,会找娘亲要奶吃,娃娃不懂会问,会找夫子寻答案,如今外援当前,他必须跳出局中,才能搏那一线生机。
——看不透,只因身在此山中。
林苍又一次站起来,深深弯腰,“请您教我。”
“坐。”沈长清仍回这一字。
林苍都要哭出来了,沈长清才徐徐道,“别愣着,好好看。”
林苍这才如蒙大赦,认真去看。
越是看,他越是恐惧。
胡万让他怕,他怕他的蛮横不讲理。
沈长清让他畏惧,那却是一种打心底里窜出来的凉气,直直冲着天灵盖而去。
越是看,他越是觉得沈长清深不可测。
究竟要怎样的智谋和怎样老道的大局观把控,才能将每一颗废子起死回生?
究竟要怎样的……老谋深算,才能将整个布局化成不起眼的散沙,不引人注意的同时,又隐隐呼应,一经出手便是环环相扣,直击要害
“林先生可看明白了?”
“一知半解……”
沈长清便将棋盘复原,“无妨,多看几遍,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一遍又一遍复盘,林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重点头。
“记清楚了,那就去做吧”,沈长清神色有些淡,林苍自以为已成棋手,以为可以跟自己一起对付胡万。
实际上他还在局中,仍是一颗棋子。
很久没有这样算计利用过谁了,此世中人多只知道他的仙家号“长清君”,却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未成这仙家之前,军中管他叫什么。
——穷军师沈长清!
穷,不是困窘的意思,是穷尽的意思。
是说他沈长清能算尽天机。
穷军师之名,是听之便能震慑无数宵小的存在。
堪称闻风丧胆。
沈长清敢独自一人上山,亲自下场孤身入局,牛驼山就要做好被卖了个彻底还要笑逐颜开帮忙数钱的准备。
沈长清的善意绝不会施舍给敌人一分一毫。
对于牛驼山这种蛇鼠一窝的货色,他绝无可能手软。
只不过直接杀了可惜,死前还是要利用一番,骗得他们心甘情愿做苦工,为民造福才行。
沈长清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规划,什么时候用,怎么用,都有了可行的方案。
若无意外,有七成概率能引蛇出洞,逼颜平自露马脚。
这一时肯定是扳不倒颜平,但也能折其羽翼,以资华池。
想起来颜华池,沈长清不禁蹙眉,他要尽快让徒弟接手整个益州,坐稳州郡的位子,把各方觊觎此地的势力肃清,然后回京坐镇才行。
他不在京中,颜平是越发肆无忌惮了,北方蛮夷挥师南下,颜平倒好,还顾着那点见不得人的事,是非主次都分不清楚。
沈长清又皱起眉,隐约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但又想不通关节,就先放在一边,收好棋盘棋子,回屋歇下了。
在沈长清关门后,有一条小小的藤蔓慢慢探出头来,藤蔓上开了小白花,只有极淡极淡的香味。
是一种甜香,闻多了腻人的那种。
这香气钻入守门人的鼻孔,却好像能瞬间夺人心魄一般,那人迷离着眼觅着香味而来,就仿佛被摄了魂,站在花前一动不动了。
那花慢慢飘落,钻入他手臂,在他皮肤上浮现一朵五瓣花模样的红印,与此同时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盯着里面那人的动向,我已在你身上留下印记,你可通过此印向我汇报。”
“是,吾主……”
墙上黑影缓缓消退,那人浑身一震,随即恢复正常,方才的一切好似都未曾发生。
隔日,有鸟在窗外鸣了七八声,太阳缓缓升起,有一中年人带着回信上山来。
这中年人自称是秦家主家那边的人,此来一为核实家中小辈信上所言是否属实,二为商议后续与牛驼山合作和发展大计。
那人举手投足间都给人一种沉稳从容的姿态,他落落大方,初次见胡万那张丑陋的脸,眼中竟没有分毫波澜,继续谈笑风生。
胡万轻轻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样子。
便有一人悄然离开,去后面请沈长清。
沈长清进门,先对着中年人拱手,“表叔。”
“嗯,秦溪啊,你这次做得不错,家主对你可是赞赏有加啊”,中年人上来先把沈长清夸赞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对着胡万,“家主是让在下带着诚意来的,就是不知道胡大当家有没有合作的诚意呢?”
中年人话里隐约透露着对沈长清的维护,前面一句说的是家主对沈长清的看重,好叫胡子忌惮,后面一句看似是问胡子诚意,实际是暗中询问沈长清的近况,看他是否被逼迫。
胡万目光如豆,他看穿了中年人的想法,便更加确信这人不是假冒的。
“秦溪,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叔叔看看。”
沈长清留了条子给常七,来的是他手底下的大掌柜之一,这点小场面自然是应付自如。沈长清从善如流走过去,中年人煞有介事上下打量,然后松了一口气。
“抬上来”,这人一挥手,大箱大箱白花花的银子被搬到胡万面前,胡万惊得都快要坐不住椅子了!
他虽然劫过不少商队,可这种成色的足银,一次性见到这么多的,却是第一次!
传言果然不假!酒塘富商对外展示的财力实际不足真正的十分之一!酒塘秦家,真正富可敌国!
再加上他们的主人沈长清已经下山,这四条狗的财富恐怕又将水涨船高!
“这些是给胡大当家和小侄的本钱银子,家主担心小侄初入商场,怕他吃亏,毕竟那帮老东西们明枪暗箭的实在阴险,小侄阅历尚浅,就让我留在这边帮衬,等会带我看看这良种,我们再商量合作的事。”
“这……”胡万面露难色。
第050章 疑心难减,迷雾重重
沈长清看了胡万一眼, 顺势接过话头,“表叔舟车劳顿,不如先坐下歇会, 让人陪您聊会闲话, 侄儿与胡大当家去采样本便可。”
“秦溪呀”, 中年人象征性客气了一下, 就在主位左手边落座,精明的小眼睛度着审视的光芒, “你去吧, 不过有一点, 你可别糊弄我,你叔叔我带着家主的信任而来, 可不能叫我那老实忠厚的兄长失望呀。”
胡万一反常态默然不语, 仔细听着,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秦家派的人来者不善,多半是来监工的。
沈长清垂眸, 面上浮现谦逊之色, “定不叫叔父失望。”
说着, 他就退出去了, 胡万跟着站起身, 说了句“好好招待贵客”, 就快步追上。
二人往山林中走,胡万压低嗓门,“你在耍什么花样?牛驼山上哪来的……”
“胡大当家不认识, 不代表没有”,沈长清缓缓抬起手臂, 指着前方,“供奉肯定是能骗到,但若不能让家主的人看到钱能生钱,后续定然不会再送银子过来,所以想要长久,还得假戏真做。”
“你什么意思?!”胡万有些恼怒,“让老子跟着你去种田?!绝无可能!”
“大当家误会了,秦某只是觉得,这世道反正难以劫到什么富人,与其养着山上那帮闲人无事可干,让他们成日醉酒赌博闹事,不如派他们跟着秦某下山,赚些银子填补亏空。”
胡万听到“亏空”二字,顿时眼露凶光。
“先别急着生气”,沈长清目光平静,“秦某这些天的一举一动不都在大当家监视中吗?我非有意窥测,只是这确实并不难猜。”
“这非亲非故的,大当家背后的那个人不可能毫无理由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力保牛驼山,我猜,牛驼山每月,或者至少每个季度都要送一笔钱给那人做报酬吧?
“这笔钱应当不算少,不然您也不会仅仅因为林先生放走了秦某的货,就对他堂堂二当家用此大刑。”
“这也是你猜的?”胡万冷哼一声,“二当家?我不杀他,让他做条好狗,他还真敢把自己当主人了!”
沈长清一顿,随即轻笑,“是秦某说错话了,林苍的事比较好猜,他那个虚弱不堪的样子,除了刚受过刑,秦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他这么健硕的人如此。”
胡万见沈长清改口直呼其名,满意点头,“在牛驼山,就要讲牛驼山的规矩,林苍和那个老东西以前没少给老子使绊子,那个没骨气的老东西临死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哀求老子饶了林苍的小命,老子留他在身边快二十年,也不算我胡万薄情寡义了。”
“我牛驼山向来讲究能者居上,以后啊,这二当家之位……”胡万意味深长拍拍沈长清的肩,“可等着你。”
沈长清掩去眼底嫌恶,面露感激,心中却在冷笑。
留林苍二十年,不是因为什么情义,只是因为利益。
林苍带来的利益若比不上他,自然要被他取而代之。
可怜的林苍却还抱有一丝侥幸,以为胡万会念旧情!
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乐得见两人狗咬狗。
只不过林苍现在还太弱,一下子被胡万咬死了就没意思了。
所以他目前还是得拉林苍一把,让对方能争点气。
沈长清略一沉思,道,“这打秋风也不需要总让林苍跟着,底下人都轻车熟路能自力更生,我看不如就叫林苍过来帮衬,也好叫胡大当家放放心。”
胡万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他虽然能听懂那些弯弯绕绕,实际却是不喜的。
见沈长清坦诚直接,他越发觉得此人对他胃口。
就是这人锋芒太甚,有点刺他的眼,还是要好好打压一番才行。最好是磨了这人的爪牙,他才好放心拴住这只没有了脾气的猫,给他做出谋划策的智囊。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胡万一边走,一边说话,气息平稳,声如洪钟,“你表叔在我那里,替你做人质,我也不用怕你跑。”
沈长清跟着,在想事情。
之前就觉得这个胡万有点不太正常,不仅是因为胡万对他那莫名其妙的敌意,通过他这两天的观察,感觉这个胡万身体里好像住了两个魂一样。
性格差异太大了,若只是如此,还可以看作胡万喜怒无常,但性格转变的同时,连身体潜意识的习惯都改变,就绝不是一句反差能解释得通了。
之前胡万暴怒,拿刀欲砍他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
胡万在激动之下,是用的左手。
而刚刚在大堂,胡万请他的人坐的时候,却又伸了右手。
不过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还要多观察些时日才能确定那个猜测,沈长清不再多想,认真辨识这山上的树木,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文章的地方。
“来看”,沈长清轻轻开口,胡万下意识跟过去,随即反应过来,面色有些不虞。
不知不觉,竟叫这家伙占了主导地位!他胡万有朝一日竟然被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当真是好大的本事!这小子就像是一场春雨,润物细无声,他如果想,旁人很容易对他放下警惕心,然后顺势被他攻破防线,趁虚而入!
等他钻进别人心底了,那就不是春雨了,那是天齐南边海岸最大的疾风暴雨!
胡万脸色沉了下去,他本来想敲打敲打沈长清,结果反被沈长清压了一头,这像什么话?
但沈长清并不给他过多思索的机会,看着他过来,便伸手摘一叶子,递过去,“可认得此物?”
那叶子边缘呈锯齿状,颜色较深,类似于柑橘的叶子。
如果单看树和叶子,他胡万还真不认识。
但此时是十一月,正是此树结果的时候,红彤彤的果实一小簇一小簇坠在枝头,很难看不出这是什么。
“山楂”,胡万答,“这东西除了卖给小孩做糖葫芦,没什么价值。”
“此言差矣,有没有价值,有多少价值,还要看怎么经营”,沈长清摘下一些果实,拢在手心,这山楂品相其实并不算上乘,但他也不打算卖原果,“秦某选它,原因有二。”
“此物栽种最佳时间是春三月和秋十一月,而它正好也在十一月成熟,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大批量种植。
“这第二个理由,就是它的药用价值,它虽然只是一味辅药,但那个方子,是治心疾的。”
胡万心脏狠狠一跳,话已至此,他怎能不明白其中关键。
“那个方子……”
沈长清知道胡万想问什么,很多久远的药方在此世中已经失传了。
“秦家天涯海角都走过,整个天齐都有我们的商队,知道些散佚的古籍古方,实属正常,大当家也不必过于惊讶了。”
沈长清想,这药方其实是很有用的,人到老年,血脉心脏上的问题就日渐显现出来,一时来不及救治,或许就不在人世了。
这方子最大的优点就是里面没有什么名贵的药材,大部分百姓都是抓得起的。
那是颜柏榆三顾茅庐,多次拜访不世出的医圣张老先生,磨尽了嘴皮子,张老才出山为生民计,耗尽生平所学,撰写了一整部医药圣典。
用最常见最普通的药草,相互搭配,发挥最大的作用,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济世救民。
但它如今失传了,三千多年的时光是一方面,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又是一方面。
这部药典记载了太多名贵药材的替代之法,让那些常年雇佣人种植名药的富商收入骤减。
颜柏榆去世后大商人们联合起来打压这部药典,污蔑其错漏百出,更是以人命栽赃张老乃沽名钓誉之辈,晚节不保的张老最终含恨而死。
而沈长清那时候还在扶褚山上与暴虐的阴水苦熬彼此,为了化解这极凶怨气,他自身都难保,没有余力去阻止。
如今传播出去也好,只是当时编纂的时候他没怎么参与,后来颜柏榆给他看,他才翻了一遍,如今日头久了,记得的方子只有七八成。
“走吧,别让人等急了,起了疑心”,沈长清收回手,转身,胡万跟上。
一路说了些闲话,两人相互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回到大堂,给中年人看过果实,中年人点点头,“不错,确为良种,你有想好作坊建址在何处吗?你渊海叔我在这边有几处地产,不过就是远了些……”
“表叔无需多虑,山下屠家村旧址麦地如今是胡大当家的领地,只不过历年来一直荒废在那里,如今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二人一唱一和,几句话就把胡万的地最后的归属给定了。
胡万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经商的事他不懂,他只知道硬抢,抢了就花,花完了再抢。
没有银子给他花的时候,他就发脾气,吓得手下人缩着脑袋噤若寒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临到交“保护费”的那几日,凑不齐钱,林苍就要倒霉。
胡万把林苍带走具体去做了什么,无人得以知晓,只是每一次林苍回来,都面无人色连走路都困难。
观一叶而知秋,这些都是沈长清通过观察,推测出来的。
在这样的地方,要有点城府才行,不然稍有不慎就是兵败如山倒。
因为胡子是不讲理的,也没有什么人性。
沈长清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但他并不在意,很多年以前为了帮助太祖,他甚至与敌国私下贸易,互通有无。
国恨当前,商人们却只管利益,他们那时候玩得更脏,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过,被沈长清一一化解,凭借硬实力压过之后,才老实了一点。
当年他带人出海谈生意,这个中年人就是跟随他的其中一人陈思源的后代,如今依然在他手下做事,为他总理益州、泾川、平阳的所有铺子,整个三河流域都在他管辖范围之内。
牛驼山就处于益州的边界,划在泾川的地界。
越过泾川,就是上京了。
上京的铺子是布政司代理的,说是代理,实际就是被皇家给占了。
那个账房先生很有问题,他回府之后,此人告病避而不见,给他的账目又错漏百出。
李管家如此细致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仍然代为送达,所以沈长清才一直难以打消对他的怀疑。
李管家此次秘密入宫,究竟是真的被逼无奈,还是另有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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