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刻钟并不长,说了不几句话,牢头就打开铁门催促要离开了。
沈星扶着铁木栅栏踉跄走出来,再回头,两间牢房黑黢黢的,她已经看不到里面了。
沿着阶梯穿过一道道精铁狱门,呻.吟痛哼声此起彼伏,她先是走,后来小跑起来,顺着阶梯一路小跑上去,心跳咄咄,嘴唇火辣辣的痛。
沈星带着云吕儒驱着马车出去了,空荡荡大理寺大狱西侧门外,远处坊市长街人声喧哗,今日天清气朗,夜空无垠漫无边际。
她却觉得茫然而彷徨,心好像踩不到实地的,一是裴玄素和东提辖司大家目前这即将彻底滑入深渊的艰难处境,他说不死是真的吗?
一方面则是他的告白,其实也不算毫无预兆,只是这段时间,她也根本顾不去想了。
此情此景,空茫茫的天空随着风向她压来,她心头乱哄哄空落落的,纷乱如这夜风如鞭的晚上一样。
怎么会这样?
徐芳他们守在巷口,一见马车和人,立即迎了上去,问:“小小姐,云大人,怎么样了?”
沈星甩甩头,用仅他们几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了。
她强自收敛心神,在侧面稍等了一会,没多久裴祖父的薄棺就用板车运出来了,她让徐芳上前交涉,很快带走了裴祖父的棺材。
板盖还未钉死,震了几下就露出来了,瘦小老头躺在里面,一头白发,比在宣平伯府见的时候佝偻苍老了很多很多。
她心里不是滋味,打起精神,吩咐由徐守负责,在外城找个合适的宅子稍稍停灵,等明天早上没人注意了,就送到东郊裴家那块墓地安葬。
马车让给裴祖父了,她翻身上马,驻足目送徐守驾车拐进小巷之后,她匆匆收回视线,快马赶回西提辖司。
她告诉的赵关山,赵关山霍地站起来,那在她面前淡定富家翁的姿态彻底装不下去了,大喜过望,压低声:“他真的这么说?!”
沈星点点头,“嗯,是真的。”
赵关山急切在室内踱步,又喜又强压着急:“别急,咱们都别乱动,咱们等着,咱们等着!”
沈星点点头:“好,义父我知道的。”
她从西提辖司出来,去了外城,找到了徐守,给裴祖父上了三炷清香。
她驻足灵堂,心里默默祈祷: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裴玄素一切顺利,能卸罪脱身吧。
不管怎么样,她希望裴玄素能好的心是没变过的,不管前世和今生。
站在灵堂里,她不免立马想起了裴玄素那个“未亡人”。
她抿了抿唇,动手给裴祖父烧了一墩纸钱和纸马纸屋等物,在宵禁将至之前,赶回了内城她家。
回到家中,裴明恭还没睡,她强撑着笑脸和他说了几句,又带他对着天空遥拜,上了几炷香。
之后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烟火的和牢狱的味道都洗干净后,她一身素白的寝衣,坐在妆台前,黄铜镜中那个眉眼渐渐长开的女孩,唇被啃得嫣红,左边嘴角下唇的破损尤为显眼。
苍白疲惫的面庞上,菱形红唇被蹂-躏过的痕迹清晰。
她啪一声撂下铜镜,抿唇往床上去。
当夜,沈星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前生最后一次和那人亲近的那个晚上。
褐黄泛金的锦缎床帐笼罩,但床沿的两幅帐门帘子并没有被放下来,一盏烛台放在床前不远的小圆桌上,可以看清彼此的面孔。
那一夜是在攻城之战的前几天,战况很不好,在那个沉甸甸氛围夜晚,她也没推拒,两人一整夜都在一一起。
他宽而遒劲的肩背肌理分明,半昏半明中,他和她舌-吻,她嘴疼快喘不过气,但那时她已经隐隐嗅到不祥,她没说什么。
他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昏明交加躯体厮磨之间,他摩挲了片刻,终于她睁开了眼睛,一半阴影一半烛光,他的高挺的山根鼻梁和锐利的眉目在极之显眼,他汗湿鬓角,那双凌厉丹凤目用一种暗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如果可以,我死也不放开你。”
暗哑的磁性,带着那人特有的阴沉而微冷的嗓音。
钻进她的耳朵里。
沈星一下子就惊醒了!
她躺在床上,外面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微雨,她趴在衾枕上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醒来之后,那人阴柔而锋锐的眉目和那双幽深晦涩的暗黑瞳仁,清晰得好像还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侧头望了一眼床上,衾枕浅杏凌乱,那人并不在。
……是啊,他已经没有了。
沈星用力闭了闭眼,她喘息着,捂着心脏位置,半晌,才慢慢松懈绷紧的肩膀。
她今天也忘记放帐门帘子了。
沈星支起身把两幅帐门放下来,黑暗里,她坐了半晌,这才慢慢倒回床榻上。
……
大理寺大狱,三层重牢最深处。
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裴玄素双手仍有些微颤。黑暗中,他和韩勃一站一坐,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彻底听不见了,闭上眼睛,隔壁墙后的呜咽声还在,他两种情绪夹击冷一阵热一阵,表情仍有些狰狞。
韩勃拿篮子盖丢他,咀嚼的声音:“你不吃我吃完了。”
裴玄素长发披散凌乱,赤红沾血的赐服和沾满干涸泥点子的黑色长靴,他瞥了眼盘腿坐在栅栏隔壁的韩勃,阴沉着脸走过来坐下。
黑黢黢气味腌臜的牢狱里,斯索的陈腐稻草声,裴玄素父母身死那段时间什么肮脏地方都待过了,环境毕竟不能影响他,对他巨创的是心理上。
他第一时间先在包袱里找出老刘药丸的瓷瓶,连续吞服了几丸,粗喘着放下水囊。
他连续十多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胃部一阵烧灼般的绞痛,药丸空腹入胃刺激下这种绞痛越发剧烈起来,连整个心肺和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般的剧痛。
他扯过竹篮,黑黢黢的牢狱里,菜还剩下两个。但不管韩勃端过去放在他那边的几个,还是这两个,都是他爱吃量大又管饱且好刻化的,除了撒掉的那瓮子羹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水囊,装了稠的肉粥。
粥熬得很黏稠,米都熬成了油,肉剁成很碎的肉糜,他直接喝就行了,暖胃又好克化。
即便他疼得什么都吃不了,还有这囊粥和那瓮羹。
裴玄素打开篮子一看,他不禁仰头,忽涌出一种热意在眼眶。
阴沉沉的内心,阴霾分开,分出一点微光。
裴玄素勉强压抑着情绪,先把水囊的粥都喝了,还有那半瓮子的羹,之后又勉强吃了一点主食和菜。
他把剩下的连篮子一推,推到韩勃那边去了。
裴玄素慢慢栽下,躺在黑暗里的旧草上,他头顶就是方才被他划得连短匕都崩断的墙壁,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深达半寸的划痕。他牙关紧咬,表情有些狰狞。
韩勃这些天饿得狠了,嘶嘶索索几乎把饭菜全吃完,剩下的拨到一个碟子装回篮子里,他凑近铁栅栏,抬眼环视黑黢黢的牢狱,侧耳倾听,这才极小声说:“你有把握吗?”
裴玄素喉结动了下,他声音有些嘶哑:“八成。”
那天邓呈讳自崖下折返,除了是山岗惊讯之外,还给裴玄素带回来了一则重要讯息。
——他们先前,在大公主楚元音那里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除了邓呈讳以外,同去的其实还有杨慎。同时裴玄素当时极度紧绷之下,杨慎带来的人是在外面随时待命的。
但杨慎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人认识,也没有知道他的。
裴玄素历来有备无患,他当初在大理寺狱也顺手发展了几个狱卒当人手,没想到还这么快就用上了。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是有消息来源的。
再加上方才询问沈星的确定。
——刚刚出事那几天,他把握最多五五之数,但后续冯维他们一直没有异动的话,那几率该是往上升的。
现在就差,人能不能熬到开口说话了。
如果不能的话,那他只能从他原先放的那几个狱卒下手了。
但,裴玄素不禁紧紧攒拳,那就代表他什么都没有了!从今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高居万人之上。
换了哪怕去年,他宁死也从未想过这个方向的。正如当初高烧濒死醒后,沈星小声劝他,要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他却毫不迟疑一头扎回宫里,冒着随时暴露非阉人的身份身首异处都要回去。
裴玄素服了药之后,胃袋绞痛和体内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不适感终于稍微好了一些。
他闭眼眼睛,想起当初医馆的偏房里,那个晶莹剔透稚气有些怯怯的小女孩,和今日长大了很多在外替他不顾一切奔波、刚才含着泪说到他替收葬从今以后替他祭扫父母照顾兄长的妙龄少女。
人还是那个人,清澈的眼眸还是那双清澈眼眸。
微雨纷飞中,黑暗的牢狱中,她的美好从来未曾改变。
要说裴玄素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沈星所为,他明明让人百般阻拦,可偏偏她还是做了这么多。
连一直眷恋的大姐和徐家都彻底断了藕断丝连转投的可能了。
这样的一个人儿,就像长在他的心坎上那块肉。
他又怎么割得去。
撕扯到了最底部,这一份情感死死扯着,他终究是舍不得死了。
裴玄素很煎熬,身体上精神上的,但思到想到的最后,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个人,牙关用力咬着,按住心脏的位置。
……
次日,沈星就收拾一下,正式销假去上值了。
她强行收敛情绪,把属于她跨院和新拨来的人手都先看了一遍和勉励了一遍,大家雄赳赳气昂昂,大声应是,一群精神响亮的女声驱散了监察司大院沉沉多天的氛围。
值房内的赵青也不禁按额,深深吐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淡笑。
她拿着马鞭,快步走庭院,对沈星等人道:“走吧。”
皇帝大行,在京所有人军民国孝二十七天,期间东都六品以上文官武将非必要戍守城禁宫禁的,每天早中晚各三次,至两仪宫哭灵一次——这还是因为神熙女帝因国事传召下过圣旨的原因。
不然他们这二十七天,天天一整个白日都得在那哭。
沈星她们的官服外面套上孝服,三山帽簪上百花,一路步行到两仪宫大广场。
她跟着赵青上前跪拜哭灵的时候,明太子早已经到了,正跪在灵柩右下手的首席蒲团之上,他对面是大公主楚元音和小公主及四岁的小侄秦王侄子。
楚元音一身重孝,揽着妹妹和侄儿,她垂着眼睑咬着牙关,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抬眼去看对面的明太子。
明太子亦一身孝服,他跪在蒲团上,眼角沾点水痕,淡然矜贵,不像哭灵,反倒像个宽袍广袖跪坐煮茶论道的魏晋名士。
明太子往下扫了一眼,几乎是马上,就瞥见了沈星。
这段时间沈星做的事情,在一众激烈的朝堂争吵之中,亦是相当的显眼。
明太子目如冷电,视线存在感异常的强烈,几乎是他一瞥过来,沈星就察觉了。
她心脏一缩,却没有后悔,她紧紧捏着拳,挺直了脊梁。
赵青也察觉了,她跪拜再起的时候,挺直身,把沈星挡在了身后。
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
他视线撇开外甥女,瞥了沈星一眼,不知死活的东西,等回头他把徐家的事了了,回头再来收拾你。
然就在这个时候,一则惊变终于出现了!!
哒哒哒策马狂奔的声音!
有足足几路的人马,城门卫的、巡哨东都的五城兵马司的、还有这段时日不得不奔波核查配合着查这登闻鼓东都血案的神策卫,后者策马狂奔的竟是今日负责轮值宫禁的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
三拨人,十七八飞骑先后赶至,狂奔至两仪门下,翻身徒步冲往两仪宫的大行皇帝满宫缟素的哭丧灵堂前。
同时还有神熙女帝的太初宫那边,兵分两路,狂奔报讯。
人未至,声先知:“陛下没死——”
“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啊——”
此起彼伏,大喊出声!连白底黑甲的蒋无涯都一脸震惊之色:“陛下确实没死,马车刚刚入城了!”
但人重伤。
据说神智还勉强保持清醒的。
……
说回当初虎口关。
裴玄素往上一瞥,几乎是闪电间,他就想到了皇帝有可能坠崖落水。
千钧一发泰山覆顶的必死危机之下,他同时望见的还有大公主楚元音在半山腰的仪仗。
电光石火,他敏捷思维,做出了一个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他命邓呈讳往楚元音方向而去,询问可有无其他重要讯息?譬如令牌人手,譬如皇帝身边,譬如皇帝的身体状态有无穿内甲?
然后再中箭的一刹那,邓呈讳终于自楚元音获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皇帝身体有一样异于常人之处,那就是他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
这个绝密,除了心腹的府医和儿女,连仇焰范亚夫等人铁杆心腹都是不知道的。
邓呈讳和大公主楚元音惊惧交加,当即绕路往崖下狂奔而去。
然在路上,他们就发现了尾随的明太子的人。
这种情况若是捞上来皇帝,也就是被人补刀的命。
杨慎也在,杨慎大家都不认识的,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宦卫在邓呈讳的队伍中。外面还有裴玄素提前布置的,杨慎带来的大批人手。
绕到崖下,滚滚黄色浊浪,汹涌湍急的河水,大家试着捞了捞,根本不见人!最后大公主不得不把心一横,把捞人的事交给裴玄素那边,自己带着人恶狠狠往明太子那边的尾随者扑过去。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出事的消息了。
邓呈讳杨慎强忍焦急,一个掉头狂奔带走视线和回去给裴玄素报讯。
另一个直接带着两名亲信把宦卫的衣服脱了,三人一身普通青衣狂奔往下游,赶紧聚集人手抢先去捞皇帝。
他们捞到了。
一路追至下游的牟县段,才成功把皇帝捞上来了。
但皇帝的伤非常非常重,其中救治、拔箭,艰难的转移,这里就不多提了。
皇帝在事发之后第四天醒过来的,高烧通红,但他意志力极其惊人,保持了清醒和理智。
东都飞鸽频频,消息不断。但打捞设卡的从来不止神熙女帝一方,眼下皇帝可绝对不能死,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被补刀,皇帝的情况也确实非常危殆,几度垂危,他们万分焦急却不得不暂停下来。
这样拚命地救,终于勉强把皇帝这口气保下来了,杨慎一刻也不敢停,伪装一番,赶紧直奔东都而来。
直到今天上午,才小心翼翼护着马车进了城。
那几声呼喊骤起,全场哗然!楚元音大喜过望,当场哗哗落泪,拉着妹妹抱着侄儿在护卫紧紧尾随下狂奔而去。
明太子也站起来了。
他天资聪颖,几乎对面楚元音一动,他就刹那明白过来了。
明太子也惊愕到极点,怎么可能没死?
但皇帝没死的消息,此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玄素什么时候和楚元音勾连在一起的?
微寒的冷风拂面,明太子披着银白的绒面斗篷,现场庄严的素白已经在踩踏得乱纷纷一片,他独自在高台上站了片刻,不禁笑了,勾唇哼笑了一声,“好啊,好,好一个裴玄素!”
相较于他,沈星简直是大喜过望!她蓦地站起来回首,惊愕惊喜,不禁掩住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倏地淌下来了。
东西提辖司没一个人在,她明知赵关山肯定收到消息了,还是喊道:“快快!赶紧回提辖司衙门报讯——”
她冲出宫门,和徐芳他们面对面,个个惊喜,徐芳赶紧掉头去了。
……
神熙女帝也是大吃一惊。
“什么?没死?!”
她已经多年不涉足两仪宫这个令她厌恶的地方了,这是十四年来的第一次,帝皇仪仗快速挪移,神熙女帝登上两仪宫台基,绕到第三层宫殿之内。
这里曾经是太.祖皇帝的寝宫,也是她日常起居多年之地。
神熙女帝淡淡瞥了一眼,明太子面色淡淡,已恢复平常,殿内人头攒动,太上皇皇太子及一应文武高官都在这里了。
槛窗推开,但淡淡血腥和脓涩的味道鼻尖的依然能嗅得到。
短短半个月,两仪宫皇帝两颊都瘦得凹进去,双目浑浊,面色潮红,他死死盯着明太子,恨不能吃了对方的皮肉:“朕,朕已经彻查清楚,刺驾一事,与裴玄素及东提辖司全无干系!”
出帝皇之口,苦主本人,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他说查了就是查了,他说没有就是没有。
后面皇帝再说什么,沈星已经听不清了,人群嗡嗡,她头脑“轰”一声,浑身热潮涌过的一瞬感觉。
她用手撑着朱红的殿门,眼泪倏地涌出来了。
赵青把她往后一推:“你带人回去。”
这么多监察司女官站在这里不是事,估计很快就要赶人了。梁喜赶紧往赵青身后一站,她冲沈星挤挤眼睛,她会帮着听后面的事情。
赵青盯着泪盈于睫赶紧抹去的沈星,她神情复杂,但最终说:“但愿他不负你,但愿你和他最终有个好结局。”
跟着这么长的东西提辖司,她也不知一点不知道这群阉宦的苦楚。但愿这群阉宦也能善始善终。
沈星一滞,其实不是这样的。
但她顷刻想起裴玄素的表白。
还有这些解释起来了没有必要,她只得摇头:“赵姐,不是这样的……”
“快回去!太子殿下要出来了。”
赵青一抬下颌,立即转过身去。
除去主动站过来的几个,其余人呼啦啦赶紧沿着侧面台阶出去了。
……
“这个裴玄素。”
昨夜零星小雨,今早地已干透,阴天,有些微燥的风呼吹着。
神熙女帝亲眼看过皇帝出来了。
她历经多少风雨,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只是非常遗憾,两仪宫皇帝状态极糟糕,是无法收拢回来人手势力以及重新和明太子形成对垒之势。
神熙女帝站在两仪宫高高的台基之上,宫中效率很高,灵柩祭堂白幡这些东西已慌忙撤了。
此刻两仪宫主殿内外除了打翻的酒水已经干净一片,空荡荡的,太监宫人急忙伏地请安。
神熙女帝瞥都没瞥他们一眼,她带着人哗啦啦而出,站在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之上。
地面若干若湿,天空阴云盘旋。
这段时间以来,神熙女帝的脸色都是阴沉厉色的,局面极度不利于太初宫。
今日一出,算是一则难得利好的消息。
神熙女帝遂吩咐:“既然皇帝已经查清楚了,裴玄素及东提辖司无罪,那就把人给放了。”
……
明太子刚刚自西侧门回到了东宫。
他就接到了神熙女帝下谕三法司的消息。
忽忽一阵风过,甬道尽头一排灌木索索作响,明太子垂下眼睑,复又抬起,盯着前方碧瓦红墙和树影片刻,薄唇抿直,他没有说话,快步往前行去。
……
大理寺狱。
纷踏的脚步声沿着青石阶梯飞快往下,一层又一层的牢狱骚动起来。
不少红袍绿袍的官员和赭衣宦卫,在牢头狱卒和守狱校尉的带领下越过这些人满为患的监房,顺着甬道往底层快步下去。
脚步声和带起的骚动很快就抵达了第三层。
黑黢黢的牢狱内,裴玄素盘腿垂眸坐在最深处,披散凌乱的长发掩盖了大半面庞和喉结,霍地,他和韩勃同时听到了动静。
裴玄素倏地抬起头,两人一下站了起来。
是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亲自来的,都是太初宫的核心人物,两人也是一脸疲惫,得讯精神一振,亲自来了,大喜:“裴督主,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一刻钟前御驾返宫的!”
哗啦啦的锁链声,一层层牢门的开启,关在第三层各处东西提辖司众人被释数放出。
裴玄素走在最前面,他一脚跨出大理寺大狱的牢狱大门,刺目的天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仰头看天,天空阴云盘旋。
长达大半月的羁押和牢狱生涯,在今天结束了,重见天日。
他抬起手,被他自己划破的赐服前臂,鲜血濡染一圈一圈,绷带下几道深深的伤痕。
剧痛,但他不觉多痛,重重握一下拳,痛感入心。
……
裴玄素回来得很快。
午膳的时候他带着东提辖的人回来的。大家去膳堂吃午饭的时辰,但沈星根本无心午膳,她按捺着自己,坐在偌大的新值房里面等。
——她日前做过的事出来之后,监察司先前拟调过来的二十七名女官和五十八名女卫,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因为她的毅然掺和及站队而拒绝调到她负责的这个新勘察台部。
梁喜何含玉她们笑嘻嘻的,一如既往。
虽是女子,个个义气热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星窝心又动容,这样的话,她反而因为同僚和新底下的人,注意按捺自己,不让自己做出更多的出格行为。
她可以跑到东提辖司值房那边等的,但她没有,她就待在自己的值房等着。
一直最外面的青石板街巷传来纷踏的马蹄声,停在东提辖司的大门之外,紧接着整个衙门正堂方向都沸腾起来了,她甚至仿佛听到了好像是贾平的激动喊声,混杂在潮水的声音了。
先前一直紧绷得似死水一潭般的东提辖衙门,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紧接着,那纷杂的人声望正堂后面裴玄素值房方向去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推门望侧面的月亮门飞奔而去。
她从月亮门跑了出去,再往后跑一段,就能望见裴玄素的值房大院的正门。
春光不是很明媚,但那个娇小又挺拔的玉白色身影站在灰色的甬道尽头,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杨。
裴玄素立在庭院的外面,他的头发已经扎起来了,披了一件黑披风,瘦削了不少,整个人的通身气质好像一下子阴沉了下去,有种阴戾沉沉的质感。
但望见沈星一刹,他神情一动,眉目顷刻绽露几丝的缓和。
他唇动了动,距离很远,但她清晰看见他的口型:“我回来了。”
一刹,两人都泪目。
沈星不敢上前,赶紧抹了抹,掉头从后面的小角门进了他的值房大院后面。
所有人情绪都很激动,包括裴玄素和沈星。
裴玄素梳洗沐浴之后,重新穿戴深紫飞鱼赐服,衣服略宽了些,显得他更瘦削尖锐,眉目添了一种砭骨之意。
他重新在第三进起居的正堂坐下之后,东提辖司的刘大夫已经提着药箱在等了,牢狱多腌臜之气,他手臂伤口得重新包扎一次。
沈星也在堂上看着,深深皮肉外翻的伤痕,日后会变成丑陋的疤。
是他自己划的。
伤口终于包扎好了,冯维邓呈讳贾平有意识带着所有人出去了,偌大的房间内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裴玄素重新站起,黑色长靴落地,天光及他侧身,他真的没死出来了。
“我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次。
沙哑的声音不成样子,但深沉如渊已经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前听着还要不寒而栗几分。
他轻轻张开双臂。
劫后余生,原本很应该有一个激动的拥抱的,不分男女,不分其他,从前两人也这般拥抱过好几次。
但沈星最激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有些犹豫。但裴玄素似乎还按压着激动,她迟疑了几息,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打算很小心虚拥一下就算了,不要真碰到他。
她还是那么心软。
裴玄素却一把重重地抱住她,根本没按她的打算出牌,猝然把她抱了个满怀,深深低头,吸一口气她淡淡香橙的体味。
“啊!”
她短促惊呼一声,立即挣扎,“你放开我,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
裴玄素根本不放手,紧紧箍着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他不放手。
沈星挣了几下,根本挣不动,她蹙眉,用手臂推来他的胸膛拉开距离,她咬了咬唇,很认真很严肃盯着他的眼睛,说:“二哥,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有这样的关系。”
“我对你的感情一直都是义兄妹的。”
“你骗我。”
裴玄素直接了当道,他一直没说,但不代表他忘记了沈星种种的异样。
“在祠堂的时候,我亲你,你那么慌是为什么?”
“还有,你察觉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不错愕反而惊慌失措?”
“还有,你为什么经常会反应这么大?”
裴玄素一样样地说的,打得沈星措手不及,尤其第一句,她蓦地睁大眼睛,可裴玄素不歇气说着,她紧张得不禁攒紧了双拳。
“你要拒绝我,可以,但在此之前,”他视线落在她左心脏的位置,倏地抬起:“你必须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他咄咄逼人,敏锐到了极点。
一下子搠中了沈星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第72章
偌大的书房,门窗紧闭,天光不算太亮,但两人距离非常之近。话出口的一刹那,裴玄素清晰看见沈星瞳仁一缩,短暂现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她像是被惶惶一下笼罩了整个人,很快竭力压了下来,但微表情看得出来她只是强自镇定。
裴玄素心疼,如果可以他绝不愿意这般咄咄逼迫她,但这件事他寸土不让,他必须弄清楚。
沈星勉力稳住猝然失序的心跳,她说:“……景昌,景昌也不知在龙江之变执行了什么任务?”
她前世就怀疑,就是那个截杀裴文阮派出去接曹氏母子或给裴玄素送信的那批暗阁的人。
她眼睫颤动,说完抬眼看他。她很不想说,但现在也顾不上了。
裴玄素非常聪敏,刹那就明白她说的是哪个任务,他霎时沉默了一下,但很快抬眼:“你肯定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星不肯定,甚至她只是主观怀疑。
她当然不可能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往景昌头顶扣帽子,语塞。裴玄素可是个狠人,从大狱回来他神态和气质明显阴沉翳戾了很多,除了年轻不少,已经和前生后期她认识的那个他几近雷同。
裴玄素轻声说:“我不接受这种不确定的理由。”
他低头凝视她片刻,腾出一只手给她扶了扶歪掉的帽子,对于她藏的惶然,他只得狠心视而不见了。
沈星趁机一挣,挣开了他的禁锢,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有点戒备又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也没有再次逼迫和硬揽她,“我要进宫。”
裴玄素回衙稍事收拾后,第一时间该进宫谢恩,另外还有如今纷杂繁多的要事。
他对沈星说:“你们也该一起去,快回去准备一下吧。”
裴玄素人没出大理寺狱区的正门,何舟等东提辖司枯坐留守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把往外面的局势和种种大小情况给他迅速禀了一遍。
沈星也是,今早上值之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赵关山的处境远比他那天轻描淡写说的要严峻太多,他的情况很殆急。
裴玄素叮嘱完她,“我先去看看义父。”
提及赵关山,沈星心头一紧,立即将那些心慌压下了不少,她抿唇点头,“行,那你快去吧。”
裴玄素端起稍稍放凉的药碗,一饮而尽,迅速拉开房门,沈星跟在他身后出去了,冯维他们就守在门外,立马围拢上来。
冯维搔搔头,他和邓呈讳面露愧疚,对沈星道歉:“星姑娘对不起,我们……”
两人是永城侯府和东提辖司内唯二知情皇帝事件并和杨慎暗中联系的人。
沈星虽不清楚这背后藏着裴玄素将她排除出漩涡的意思,但她很理解冯维和邓呈讳,几事不密则成害,这种至关重要的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前世裴玄素很多事也是不告诉她的,她都习惯了。
沈星虽心事重重,但她抿唇冲冯维他们点头笑了笑。
冯维邓呈讳心里一松,嘿嘿笑了起来,赶紧追上去,神色又一肃。
沈星在檐下站了一会儿,也赶紧转身从后门方向回监察司大院。
……
裴玄素从西提辖司出来之后,神态比之先前还要更严峻了两分。
今天太阳终于露头了,却仿佛一下褪去了春日的温和,阳光炽白明晃晃照在青石板庭院内外,极其刺目。
裴玄素一身深紫绣金赐服,修身的剪裁和箭袖让他像一杆标枪似的,他沉着脸快步出了大门,一翻身上马,带着大批的宦卫缇骑快马疾奔往皇城。
监察司紧随其后。
裴玄素很快抵达皇城,在太初门下马,一直抵达懿阳宫的须弥座台基下,神熙女帝很快就把他召进去了。
懿阳宫点灯不多,神熙女帝上了年纪之后,殿内的灯光比从前暗了不少。
御案两侧长明烛山点燃,其余地方隔一段距离才交错点上一架没尽燃的烛山。
徐徐的热风自大开的朱红槛窗和殿门穿过,殿内半明半昏,裴玄素进来行至大鼎之前,他垂眸俯跪谢恩问安:“臣裴玄素,恭请圣安。”
“谢陛下提赦之恩!”
神熙女帝倚在御座的靠背上,居高临下,盯着明显瘦削冷戾了不少的裴玄素,微苍老威严的女声:“起来罢。”
现在局势确实极度不利太初宫,当初裴玄素情况之危殆,神熙女帝曾一度放弃裴玄素,他这个绝地翻身无恙而出,惊险漂亮得连神熙女帝都不禁刮目相看。
神熙女帝也没有废话:“既然出来了,传令中书拟旨,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即日加入三法司,一并对皇帝刺驾和东宫旧案展开稽查。”
说起东宫旧案,神熙女帝脸色阴沉下来,御案上折子堆积如山,几乎全是口诛笔伐昔年东宫血案涉及朝官阉宦,声嘶力竭要求必须彻查到底按律严厉惩处的。
裴玄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沉沉眸光深吸一口气,拱手俯身:“臣领旨!”
……
裴玄素一出来之后,一口气不喘,立马就加入了三法司对东宫旧案的稽查阵营。
实际上,现在的局势确实非常危殆。
明太子对太初宫步步紧迫,不断举证,证据越查越多越查越实,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逼迫到太初宫几近断臂折膀的地步。
其中,以赵关山、寇承嗣父子,阁臣宋显祖、黄宗仁、吴柏、陈臣锳,南衙都督陈教增等九人为罪大恶极众矢之的,文臣武将个个重量级,后面还牵扯出太初宫一系大小文武内外官员多达三十九人。
吏级,宦卫衙役之类不入流的,更是不计其数。
明太子一个都没放过。
东提辖司是新重启的,裴玄素自刺驾案脱身之后,他和旧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赵关山不一样。
当年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明太子的威胁如鲠在喉,她迅速收拾好朝中,立即转头去解决深深威胁她皇权和帝位的东宫及明太子。
宋显祖黄宗仁等高官被提进内阁之前,宋显祖是刑部的,而黄宗仁吴柏等则是大理寺或兵部的,分别调到吏部,之后又步步高升至武英殿内阁为宰,一直都是神熙女帝的股肱。
而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更不必说了。
当年西提辖司正是神熙女帝的一把尖刀,赵关山是阉宦头子,神熙女帝说的是谋反,诏狱就硬生生审到谋反。
如今东宫旧案重掀,赵关山等九人首当其冲。
一旦落实罪名,先前裴玄素的待罪下场,就是明日赵关山的下场。
难为赵关山先前还佯装若无其事,去安抚疲惫的沈星,把她劝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
裴玄素肃容面沉如水,赵青沈星等监察司的人也是,他们带着人直奔设在匦使院的东宫案三法司官厅。
一进来,太初宫这边的大理寺少卿虞荣和刑部左侍郎石涛就迎了上来,他们拉着裴玄素都一侧低声快速说着,韩勃顾敏衡等人也跟着过去听了。
——这次三法司是委任去虎口关的那个。不过加进了很多东宫一派的官员。窦世安、蒋无涯等原先就在的人也在。
不过今天没见窦世安和蒋无涯,羽林卫和神策卫按着审查进程继续去抓人了。
赵青进来之后,立即望见监察司设在刑部这边的监察使严婕,严婕沉着脸微微摇头,赵青的脸色也一下沉下去了。
沈星这边认识很多人,出过一次顶风冒雨的外差,她和监察司的外部同僚都熟悉了很多。她也认识严婕。沈星升到这个位置了,照理严婕原应该和她笑贺寒暄几句的,但现在谁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裴玄素沉着脸听完之后,他说:“先看一看人证和物证吧。”
匦使院人员非常复杂,每一间提审的临时牢房都有太初宫的人,个个面沉如水,严阵以待。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当时寇国公耳语之后,寇将军就直接往外面去了,而赵提督那边没多久,就出来说,审出来西华门外的厩房曾经存放兵刃。”
第一间值房,是个绯袍四品官员的人证,原来被两仪宫收拢的,后又投向明太子。
——原来神熙女帝的人,先被两仪宫策反,虎口关整个两仪宫一系差不多都算改投东宫。
这些天,不少人陆续被做通了工作,站出来当人证。
这第一位四品清吏郎中,当年正是负责稽查东宫一案的刑部文笔官员。
时过境迁,几经变幻,明太子虎口关崭露峥嵘的同时,把东宫案最后一环的证据链也被补全了。
至于东边另一排的房间,一个早上就审了十几个人,审的都是衙差和杂役。他们人轻言微,当年被神秘人以各种方式细审过并签字画押,现在被拿出来,先是抵赖不承认,后来实在辨不过来,被迫松了口。
另外还有西提辖司的普通宦卫,抵死不从,但大刑下去,不得不吐了口。
底层人知道不多,但大片大片的辅助口供,再配合上面的人证物证,证据链已经形成闭环了。
最尽头的停尸房还停着十三具骸骨,为首一具正是前太子詹事薛显的,森森白骨,手骨脚骨胯骨尽碎,留下无数刑囚逼供的痕迹。
当年正是以薛显为突破口,引崩了整个东宫的。
神熙三年,东宫谋逆案,一十九条大罪,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正是罔顾君恩,内外交通,私藏兵刃,以密谋夺位。
但其实就是政治斗争。
真相如何,大家心里其实都一清二楚。
赵关山愿意这么做吗?以他的为人和素日谨慎的行事作风,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但神熙女帝需要这个结果,他也只能硬生生豁出去做。
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他只是一把刀。
这柄刀要是敢关键时刻掉链子,立马就要被折断丢弃。
……
这个案子其实已经进入尾声了,足足十数名当年涉及的官员出来做证,其中过半是原两仪宫现明太子麾下的,之后又扯出来七八人,被迫着不得不如实做证的。
证物也非常之多,锁在最后一进的小院里,由秦岑及神策卫羽林卫等交杂严密看守。
裴玄素等一一看过两排提审的监房,又点了人出来亲自提审,结果非常之不理想。
裴玄素沉吟片刻,“我们去看看证物。”
裴玄素一来,自是要先摸透现今的实际情况。
一行人迅速来到物证房,秦岑大刀阔马坐在庭院门口,双方碰面,裴玄素面无表情眸色阴沉,秦岑眸光闪了闪,站起。
裴玄素现今三法司的身份,他要看证物,当然看得。监察司也是。
秦岑抬了抬下巴,“去开门。”
窦世安的指挥都事林鳞和蒋平、秦岑这边的人,三方越过守卫,用钥匙打开房门。
不大的房间,清扫的干干净净,左右几口大箱子,中间两张桌子,其上也放着几个超大的樟木匣子。
裴玄素示意贾平,拿钥匙匣箱都打开之后,他亲自上前,一个匣子里面都是已有年月的口供和画押——就是那些逼迫得普通杂役和衙差不得不开口的签字画押。
另外几个匣子里面的东西更重要,是明太子的人当年保存的、明太子事后陆续收集的,当年的卷宗和证物。
大多就是文书。
譬如所谓的兵器进出罪证,甚至有几张当年由西提辖司和鄂国公府伪造的东宫自鹰扬府王恭厂私购兵刃的交易文书。
——恰逢十六鹰扬府私贩兵刃的已经水落石出,已经砸成盖棺定论的铁案,那边也有账本,铜铁使用份量和各种私锻手段造成的兵器样式根本就对不上。
简直顺理成章。
最后配合外面那些官员的证词,彻底把赵关山寇承嗣宋显祖等九人砸实了罪名。
裴玄素阴着脸看过目录,又亲自翻了翻这些陈旧的文书和物证。
他说:“出去。”
秦岑等人也跟着进来了,抱臂目不转睛监视着。
裴玄素“啪”一声扔下目录,冷冷道。
双方剑拔弩张了一下,但秦岑转念一想,裴玄素身份和别人不一样,权阶足够高,在这个两党壁垒分明尖锐对垒的关键时刻,若证据在他手上出现损毁的情况,三法司直接就能把这些证据当真的呈堂。
他知道裴玄素要检验真伪,也不怕他验,因为全部都是真的。
秦岑因为先前虎口关,心里多少有些复杂情绪,哼了一声,最后转身出去。
蒋平迟疑了一下,也出去了。
剩下太初宫这边的羽林卫指挥都事林鳞和他的人,裴玄素冲他点点头,沉声:“烦请林都事帮忙准备些东西。”
裴玄素拇指刮了刮了这些文书证据,具体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了,必须尽快找突破口给赵关山脱罪。
林鳞说:“好!裴督主你尽管说,我这就去!”
裴玄素说了一串的东西,如铜盆,灯盏,蜡油、七成浓度的米浆,薄刃等等。
沈星低声和赵青说了一句,赵青提声说:“加个红麻油!”
林麟已经跑出去外面了,高声应了一声。
裴玄素涉猎很广,他自己就会鉴别书画真伪,甚至自己就能伪造,但涉及指定年月的,他不算精尖。
十年,不算多不算少,其实是最难鉴别的。
他立即叫人回去侯府,叫董道登等人。
至于监察司这边,新成立的勘察台本来就是做这个的,赵青对沈星寄予厚望,裴玄素命人把房门掩上了,方才不说话他就是不想让沈星引人注意。
他侧头问赵青身后的沈星,“这个你会吗?”
沈星一路看过来,心里也着急得很,她一路都避着裴玄素的视线,这会抬眼,认真点点头,“我会!”
并且很精。
她看起来非常有把握。
裴玄素想了想:“那你等董先生他们过来之后,再一起动手。”
其实这属于沈星上辈子感兴趣并钻研过的奇淫巧技之一,她很有天赋,前世后期裴玄素麾下有个造假的顶级高手,不拘纸张文书,甚至丝帛作假都信手拈来天衣无缝。她跟他学的。
她很会勘察纸张是否做旧。
当初裴玄素命人做出来的宣平伯府的那些,其实已经很好的了,但她能看出来是假的。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裴玄素和赵青这边叫的人很快就到了,赵青这边不说,匆忙之间这样的人才可不好找,来的是她两个心腹幕僚。
至于裴玄素这边,跟着董道登来的几个文书之中,确实有一个是对鉴别真假很有几分心得本事的——宣平伯府那次的东西正是他做的。
但一上手,讨论一番之后,他们几个人,很快就以坐在方桌左边的沈星为主导了。
屋里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沈星神情凝肃,手平托着摊开的一张文书,先对着灯光细细端详纸面陈旧状态和墨痕侵染痕迹,之后赵青又推开一扇窗,凑过去对着阳光映衬细细看了一遍。
她对着印泥哈了一口气,用干净的白棉布轻轻印了印,反手,棉布干净无痕;之后隔着热水,捻纸轻轻暖烘数了五十息,再用棉布印,这次终于有一点印子了。
但这是完全合理的状态。
她用最轻薄的柳叶刃,小心在中间把纸张平剖开来,把原来是一张的文书揭起一层皮,细看内里的墨迹浸染情况。
她和董道登等人对视一眼,不禁脸色沉凝摇了摇头。
她又和那个会造假的文书一边一人各蹲在桌沿,近距离端详纸张解剖面。
之后轮着用蜡油、红麻油,甚至挑了一张平放进温水盆中。
她神情专注,动作娴熟,裴玄素自己也会一些这些,他很快发现了沈星各样动作又快又轻,手法非常谙熟,和她看图整理文书一样,很是专精的样子。
一下子就让人笃信了她的查验结果。
沈星说,她以前在宫中藏书楼做过好几年,这是是跟一个老太监学的。
大家不疑有他。
但裴玄素不禁垂了垂眸。
……
查验持续了大半下午和晚上,晚饭都是在这里吃了,匆匆扒两口,大家又重新折返房间忙碌。
这期间裴玄素还找来了其他的人,查验房间之内的如铜绞令牌等等物证。
裴玄素赵青试图从这些证据的真伪入手,结果非常让人失望,己方鉴定结果,这些物证都是真的。
这时候天已经濛濛亮了,裴玄素其实熬不得夜,他闭目靠在靠椅上小睡了一个多时辰,听见这个结果,也不废话,端起冯维飞马回府取的药一口饮尽,把碗望往几面一扔:“我进宫一趟。”
他旋即快马进宫了。
这个案子,其实就是局势,已经胶着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在裴玄素悍然重出之际,他为太初宫大力撕出一个口子!
彻底了解了所有情况之后,裴玄素重返太初宫。
神熙女帝已经起来了,她立即召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啪”一声撩下摆跪地:“请陛下允许,臣代表太初宫前去两仪宫探望皇帝陛下。”
神熙女帝鬓发微湿,心领神会:“可,你这就去!”
……
裴玄素被梁恩引着,去太初宫一侧找了个偏殿庑房,略路整理仪容衣饰。
之后立即快步而出,带着人直奔两仪宫方向了。
裴玄素既是代表神熙女帝的来的,谁也拦不得他,他直接被请进了两仪宫的第三重寝殿。
御医太医十二个时辰都在这里守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铁杆的心腹,两仪宫皇帝这境况,实在容不得任何差池。
皇帝已经重伤瘦脱了相,真正的病入膏肓状态,高热不断,呼吸如丝,躺在偌大的龙床明黄朱红的衾枕间,一动不动,他强弩之末撑着保持清醒回到东都,当天就彻底昏迷过去,一直没有清醒过。
不过没关系,得知皇帝见过楚元音之后再力竭昏迷的,这就可以了。
裴玄素华美深紫赐服的束袖外,双手旧疤斑斑,但这双手依然修长苍白,极具美的韵律,眉宇间有种化不开的阴翳,但他今天行止下来,却刻意压敛了不少。
他撩起床帘,俯身垂眸由上而下瞥了一眼深陷明黄龙床的昏迷皇帝,冷电般的目光在皇帝的烧红的面庞停顿片刻。
就这么短短一会,就又恰逢皇帝呼吸再度紊乱短促了起来,惊得御医太医急慌奔走冲上来,内殿年幼的皇孙和小公主害怕得哗哗落泪。
御医和太医忙碌了好一轮,才总算又将皇帝的生命体征勉强维持了下来。
但明眼人都看出来,皇帝熬不了多久了。
皇帝一死,这个曾鼎盛一时的两仪宫就该轰然倒塌了。
内殿药味和脓腥挥之不去,裴玄素让出位置,静静等待皇帝情况稳住之后,他站在殿内,瞥向病床前的大公主楚元音,淡淡道:“公主殿下,谈一谈如何?”
楚元音十八岁,也是个弓马骑射都会的公主,外事她没参与,但该知道的她都知道。
她蓦地转身,绷着脸盯着眼前这个阴柔艳美无声而立就气势骇人的紫衣阉宦。
裴玄素微微侧首,示意,去偏殿?
楚元音死死盯了他半晌,直接转身,率先往偏殿而去。
裴玄素不疾不徐紧随其后。
外面有些宫人太监,不多,但裴玄素也不怕他和楚元音私谈的消息被透露出去。
——两仪宫现今这风雨飘摇的境况,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要是连这个口子都还扎不住,那就干脆别混了,等死吧。
偏殿很大,但桌子椅案已经全部清理过了,金红仍在,但一室空荡荡,只有垂下的金黄石青帷幕能诉说过去的辉煌。
裴玄素站在朱红槛窗前,他回转身来,淡淡道:“想来陛下能位登九五,必也有其过人之处。”
他打量了楚元音两眼,后者一身赭青扎袖合身男子袍服,不再穿叮叮当当的裙裾环佩,连耳环都去掉了,秀丽面庞一片审视戒备,瘦削而英姿,这段时间两仪宫主事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如无意外,皇帝撑着一口气,把所有东西交代给的也是这位大公主。
从今以后,妹妹、尤其是仅存的小侄能否在夹缝中生存下来,就看她了。
皇帝登基称了帝,绥平王府一脉再无退路。
王孙是男丁,顺手剪除是基本都有的操作,而两位公主也就此凋零。
明太子腾出手之后,当斩草除根,免了两仪宫这边的归降势力尴尬,最重要的其他千丝万缕的麻烦。
裴玄素可以说的上是来得刚刚好。
一天多的时间,足够这位公主冷静下来想明白己方的处境了。
这名紫衣权宦找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放在太师椅两边扶手上,慢慢转着右手大拇指上一枚暗绿色碧玉扳指,阴柔凌厉又艳丽的面庞有种无声的危险。
裴玄素道:“你我合作如何?”
他并不废话。
楚元音垂眸,脸色阴晴不定,半晌,她蓦地抬眼:“和谁?”
裴玄素道:“和我。”
和他,而非太初宫。
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惊涛骇浪只身过,裴玄素一向都是未雨绸缪的。
他对皇帝这边相当感兴趣,也志在必得——皇帝手上必然有很多他想要的、将来也很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况且裴玄素深知,于楚元音而言,和太初宫不能用合作这个词,只能当丧家犬依附。
此情此景,楚元音怎么肯被人彻底把最后的爪牙剥去?
神熙女帝谁知能活多久?
裴玄素和明太子是绝对的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可能投于对方的。
楚元音冷冷道:“你父亲处决折子是我父皇勾的,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这姓裴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对方这么执着投身宦场,就足看出对方眦睚必报。
裴玄素淡淡一笑,顷刻收敛:“若有朝一日我要和你们算这笔账,我就提前告诉你,让你们先跑三日如何?”
楚元音表情一收,心里冷哼一声,但裴玄素惊艳的能力和擢升速度,倒也不算狂妄。
“若奉女帝陛下的旨意也是?”
“那得看情况。我的承诺是我的。”
楚元音冷脸呸了一声,但心念几转,其实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最后咬着牙关说:“好,成交!”
她也把自己第一张筹码打出来了,“原两仪宫出去的,涉及当年东宫一案的那九个证人官员,其中有五个,我手上有他们的把柄。”
“他们必会改口!”
皇帝并不是毫无底牌的,这些想方设法才从太初宫那边撬过来、在龙江之变前后去配合和各种其他的人,皇帝自然不会多信任他们的忠诚,还是拿住把柄更实际。
楚元音开门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当场研墨书写,并回去取了一些东西给裴玄素。
裴玄素一目十行,淡淡挑唇,“很好。”
“合作愉快。”
一男一女,一凌厉一戒备,两人对视一眼,裴玄素挑眉说罢,他其实并无什么笑的心情,顷刻收敛,转身快步离去。
楚元音抿唇,站了片刻,也跟着走出殿门。
……
沈星默默站在第二进和第三进宫殿的交界的宫廊门前——监察司和绝大部分的宦卫都不允许进入两仪宫,在须弥台基底下等着。
赵青带着严婕和她和梁喜。到了这里,就是拼身份的地方了,连和赵青同品级的严婕都不能往里带人。另外还有裴玄素带着韩勃何舟梁彻冯维十来人。
赵青也不被允许进入第三重殿。
沈星等女官就在宫廊门外停下了,裴玄素带着人,在她身边而过。
深紫的身影步伐很快,擦肩很快进入深深的殿宇。
龙脑香味和淡淡的皂荚味道仍在,但人已经不见了。
楚元音,裴玄素前世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
上辈子,沈星和他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脱了她的衣裳百般玩弄,难受又汗湿的时候,她甚至曾经想过,他伏在她身上做那种难以启齿的事情的时候,会不会想的是楚元音?
求之不得,生恨,才对她玩得这么狠。
但她立即甩头,把这个作践自己的念头甩头脑海。
暮春过半,但清早的风还是有些凉,淡淡晨曦落在金瓦红墙的影壁和影绰花木上。
沈星有些出神盯着裴玄素一行消失的背影,她知道楚元音就在里面。
两人将会有一场独处和谈判。
这应当会是两人真正的初见吧?
沈星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受,突然有眼泪,她有点恶狠狠的抹了去。
那个坏人。
她悄悄侧头,睁大眼睛,佯装若无其事。
等了大约一刻钟不到,黑色缎面长靴落地的脚步声,裴玄素带着人重新出来了。
他稍站,冲赵青严婕微点了点头,视线掠过沈星的脸,沈星忙扯唇笑了笑。
裴玄素鹰隼般沉沉的目光对上她,总算缓了缓。
众人只是稍停了一下,立即快步往外行去。
沓沓脚步,紧促而沉,裴玄素走在最前面。沈星望着他深紫色的冷厉背影,他和前世那人越来越像了,但她又清楚知道,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沈星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心绪,提脚快步和大家一起跟上去。
下了台基和大部队汇合的纷踏脚步声的时候,梁喜小声说:“星星,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她目露关切和担忧,叫的也不是沈监司或大人了。
沈星霍地侧头,她赶紧说:“没有没有,刚才有沙子吹进眼睛了。”
梁喜一想也是,沈星在两仪宫也没啥好伤心的,于是笑了,小声说:“两仪宫少了很多洒扫宫人啊!唉。”
沈星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
裴玄素一出来,立即就投身于东宫旧案及两宫胶着压得喘不过气的朝局当中。
因着有救皇帝脱身的这个前情,他迅速和两仪宫大公主楚元音达成合作协议。
拿着东西回太初宫覆命,当天那五名官员就改口了。
神熙女帝下旨,给大公主加了封号,元嘉。
五个人,并没有彻底改变如今的太初宫的劣势。但赵关山、寇承嗣父子、宋显祖吴柏五人,及底下相关的一连串人的这条证据链当即就断了。
明太子是必然要见血的,但裴玄素他们也顾不上别人了,只紧着赵关山。
裴玄素和沈星拿到那张手书和相应把柄到手之后,两人都先后大松一口气,
因为有赵关山。
连续剑拔弩张了三天两夜,众人累得不行,那五名官员当场改口,东宫那边人脸色一变。
大理寺荣和刑部石涛立马乘胜追击,加紧把这件事情砸实了——五名官员回府一趟后个个面色晦暗,反口说看不清,不清楚,年老老眼昏花之类的,过后被黜了官职回乡都顾不上了。
张隆阴着脸和薛如庚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裴玄素去两仪宫了,也知道对方很可能拿了什么东西出来。但这十来名官员是证人不是犯人,他们无法不让人回家或不许家人接触的。
“回去,先禀了殿下。” 薛如庚冷冷瞥了无声坐在左上首的裴玄素一眼,后者眉目阴沉,冰冷瞥了他们一眼。
这五名官员一锤定音,反口一次并把话说死,随后就被训斥并被挂了官职勒令回府。
东宫这边沉着脸,薛如庚立即离开了三法司官厅。
良久,裴玄素方收回阴冷的视线。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道:“我们也走。”
……
他一口气没歇过,一天三次药都是在路上喝的,脸上疲惫明显,但此刻总算有些结果,绷紧的心口一松,立即回去给赵关山报讯。
在赵关山那边具体就不提,总之西提辖司整体都不禁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人,净了身没了根,提着命在当这刀俎差事,被人日夜戳着脊梁骨唾骂,还随时都会没命。
但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义父子女儿之间,到了今时今日,也不必多说了,算一家人好不容易围着圆桌吃了顿饭,赵关山就赶紧催促裴玄素和沈星回去休息。
裴玄素脸色明显不好,沈星也是连日奔波没彻底歇回气来,这又熬了两个大夜。
夕阳西下,裴玄素和沈星牵着马往西提辖行去。
——他们吃饭,监察司女官和东提辖司那边也累得人仰马翻,各自回去抓紧休息了。
目前监察两司已经不是赵青等人的最重点工作,重要是整个太初宫局面,监察司难得和东提辖司同一个立场,赵青带人进西提辖司一下很快就出来,散去睡了。
晚饭过后,暮色四合,残红斜阳把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
沈星有些心事重重,她现在都很怕和他独处,在裴玄素值房大院门外她就说要回去了,却被裴玄素一把攥住手。
白皙软腻的手腕,她赶紧一抽,抽到手掌,却被他攥紧了,沈星心慌,急忙抬头,扯了两下,“怎么了?”
裴玄素说:“我有话和你说。”
又有话说?
但她根本拗不过裴玄素,裴玄素直接一转头,拉着她快步进了他值房大院的正堂大书房。
“咿呀”一声房门掩上,“啪”地裴玄素点燃了一只烛,驱散昏暗,他回头,见沈星贴着门扉有些紧张看着他。
“你是不是想看这个?”
裴玄素从怀里掏出他自楚元音那里得到的手书和部分把柄文书。
一路上,他注意到,沈星不自觉往他怀里望了好几次。
沈星一愣,她确实很隐蔽地望了裴玄素怀里这这叠东西好几次,他一直都精神高度紧绷,没想到竟也留意到了。
她有些讷讷,接过那叠文书,低头慢慢翻着看。
裴玄素把灯烛点了好几只,又亲自去提了开水,给她沏茶喝。
她什么茶都能喝,也温柔说很喜欢,但其实她不很爱红茶,也不爱绿茶,她喜欢像前朝那样,往淡六安瓜片或普洱里面加一些奶喝炒香的瓜子仁。
除了沈爹,可能就裴玄素留意到了,前者她说过,但后者她根本没表现出来。
裴玄素沏好六安茶,徐徐添进奶,又从他的书案抽屉取出一小匣,打开里面是炒好的瓜子仁儿。
就是有些时日了,没有换过,有些不脆了。
他轻声说:“有些焉了,我明儿让他们再炒一些。”
他把那盏瓜仁儿奶茶端到她面前,其实他的手有些微颤,他狱中发病几次都很严重,连续服了几天药才算勉强按下来,又疲惫过度。
但他技巧掩饰了,那奶茶放在沈星身侧的小几上,他说:“别怕我好吗?”
他声音嘶哑得很,没有复原又连日熬夜的,脸庞瘦削了很多。但两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他褪去所有架子,就像两人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亲自去提水烧水沏茶调茶,细致又认真,他都能干。
他知道自己胁迫感很重,甚至半蹲身下来,仰脸和她说话。
沈星心里那种紧张不禁去了几分,在她心里,裴玄素不该这样的,她伸手要把他拉起来,“你先起来啊。”
裴玄素却执意不起来,他就蹲在扶手椅前,两手抓住两边的扶手,他这个姿势,好像把她困锁在里面。
裴玄素忽问:“你怎么会鉴定文书真假的?”
他心疼她,但他还是要说,在这个问题上,他寸土也不能让。
他不逼一逼,他渴求的绝对不会有机会得到。
其实沈星会的很多东西都超出了永巷长大的小宫女,原来他不怀疑,只是笃信她下意识忽略。
裴玄素这么敏锐的一个人,细细回忆过去,很多地方都似是疑非。
沈星心脏一缩。
她原本端起奶茶的,瞬间撒了,有些烫的奶茶洒了裴玄素一手一身,甚至泼到他有伤那只手了。
她惊呼一声,急忙把茶盏扔了,把他拉起来,用衣袖和帕子给他擦左臂,心慌意乱。
裴玄素其实可以去查,沈星那番老太监的说辞能瞒得过别人,但绝对瞒不过他。他现在是太监头子,只要他去查,他绝对能把沈星的成长生平查了个底朝天。
但裴玄素不会去查,他拒绝这样,他和她之间,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想她亲口告诉他。
“告诉我好吗?你说了,我就信。”
他轻轻扶住她的手,有些烫的奶茶,烫进他的心,他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抓住她拿帕子的手,克制着,轻声和她说。
他喉结上下滚动,沙哑的声音未曾痊愈,有一种隐忍的华丽的和低喑。
裴玄素这个人言出必行,“你说了,我就信”,沈星最知道这句短短的话沉甸甸的份量。
沈星捏紧拳,不禁眼眶发热。
她睁大眼睛,眼泪却盛不住往下滑。
裴玄素也喉头发哽,立即伸手给她拭去了眼泪。
他现在拇指食指内粗糙了不少,笔茧薄了,剑柄却磨粗虎口内一片。
“别哭,”他克制轻声,“我不想你哭。”
他这一辈子,就盼着能不让她落泪。
烛光炎炎,一身一臂的奶茶,拇指摩挲她带泪的眼下在脸颊过,裴玄素轻声说:“我可以等,但我不想太久。”
他狠了狠心,他知道,他必须逼迫她。
裴玄素松开手,扬声:“冯维进来,收拾一下,把星星送回去。”
第73章
星夜转凉,夜色没过庭院树梢。
裴玄素看着冯维把沈星送回去,贾平把屋里的碎瓷轻手轻脚收拾好,邓呈讳又上了新的热茶,无声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他独自在房内站了很久,直至有只将燃尽的蜡烛“啪”地跳动一下,噗噗闪烁了起来。
裴玄素转身,把朝东的窗户推开,暮春的晚风褪尽微炎,带着沁凉,呼呼灌了进来,掠动他的鬓发袍袂。
正檐的灯,投不到数丈外的侧墙,花坛树梢及墙顶院外的房檐瓦顶渐去渐远,没入一片黑魆魆的夜里了。
风声掠过夜晚,枝叶摇晃,寂静一片。
裴玄素出大狱后一直忙碌,直至此时此刻,才有空舔舐一下伤口和稍稍整理情绪。
他知道他逼迫沈星了,但没办法,他必须这样做。
不逼一逼,他渴求的这段感情不会往前推,更不会有开花结果的可能。
晚风不断吹拂,想罢沈星,他不免想起他的亲人、仇人。
老刘的重药很好使,连续服了三年,他那种不受控制的冷热交替感已经褪去,只是褪去的仅仅只是生理上的不适,精神心理上完全没有。
裴祖父已经下葬了,徐守去办的,裴玄素连去看一眼送葬的罅隙都没有。
这几天太过忙碌,可是只要稍稍得空隙,他就想到了那安坐东宫之内的明太子。
紧咬的牙关都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愤懑恨意噬咬他的心和血脉骨髓。
在这个长夜,今天才刚刚接获裴祖父已经下葬妥当的消息。
他站在这个晚风窗畔,看花坛树梢和房檐瓦顶在夜色中渐去渐远黢黑一片。
有白日,就有黑夜,有的人人生黑白交替,有的人一直在白昼里,却有的人却被越来越深的黑暗长久笼罩。
他有时候不知道人世间走一遭究竟为了什么?
太过痛苦。
过分的惨痛让人难以承受,对活着的意义都一度产生了怀疑。
裴玄素站了很久,大约小半个时辰,“啪”一声关上窗户。
他快步来到隔间的脸盆架子上,温水已经凉了,他也没有再兑热的,抄起冷水就洗了洗手。
正当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冯维拍了几下门,“主子,主子!”
裴玄素啪一声把房门打开,冯维有些紧张,小声说:“主子,星姑娘在屋里哭,”他晚饭后特地折返,附耳在窗台听到的,“哭了很长时间了。”
裴玄素心一紧,“你说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哑,立即把冯维一拨,往后房门方向快步去了。
……
同一片星空,同一个夜晚。
在东提辖司里面,徐芳他们不方便在她屋外的房间守着。沈星现在升职了,她可以自己睡一个房间,但她体恤别人,挑的是休憩大院外偏小一些的排房。
不大的排房,制式的家具椅搭,一棵老槐树罩在这件不大的青砖瓦房上,把它和其他排房分隔开来,阴差阳错有了私密的空间,让沈星可以不用担心哭泣会被别人听见。
今夜心潮翻涌,他诚恳的样子,他的喝破搠中沈星躲避的一处要害,骤然之间翻天覆地的的关系她一点都不适应,还有今天这两天遇见的楚元音。
裴玄素的咄咄逼人,让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前生和他纠缠的种种。
想了很多很多,华丽衣裳艳丽摄人,苍白阴柔又凌厉的阉宦男人,他坐的,他立的,他高居庙堂,他跨骑战马亲自统帅三军,红披猎猎,艳赤似火。
最后难以遏制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发生羞-耻的事,她越不想,她越排斥,他就越暗恼,越阴着脸要亵-弄她。
她想起每一个让人羞-耻-难受的情景,在她不得不软和之前,他每一次都要她剥-干尽,一缕衣衫都不能留,美人榻两侧有扶手,千百般花样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没做过。她光-身果-体,两条腿岔开放在美人榻上的扶手,让那人玩弄着她的小花。
她一边忍着,一边哭。
他却阴着脸,冷冷问她,是在嫌弃他吗?
每次这样,他就会弄得她特别恨,第二天小腹内钝钝的阴痛。
但当她被外甥背叛,致使战局一挫的时候。
他没说一句话,抱着她回来了。
把她放在床上,她高烧,模糊不清那几天时不时听见他的声音。
她病好之后,他自背后搂着她,华丽凉薄的声线:“有什么好难过的?走了就走了。”
“我早就说过你,你总是不听。”
说到最后,又是不愉,她呆呆坐着,听和不听,没什么区别。
他说了许久,最后不悦说:“我替你讨回来就是。”
他确实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是,最后他也死了。
那个形象性格都极其鲜明咄咄逼人的阴冷男人,对她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气愤的,怨怒的,恐惧的,强势入侵。
却猝不及防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一盏昏黄的孤烛,不大的房间里,沈星眼泪哗哗,她抱膝坐在床沿,喃喃哭着骂:“裴玄素,你这个坏人!”
可骂着骂着,声泪俱下,根本控制不住。
她捡起被子,捂住自己脸,让抽噎和眼泪全部蒙在里面。
小时候,小心翼翼的稚龄女娃娃,盼着长大;可长大后,蹁跹宫裙,孤独而行。
这心事让她怎么说?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
沈星想起这辈子叫二哥的他一再的逼迫。
她胆子不够大,新的未知下意识就害怕。
犹如拨开自己,取出了小心藏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沈星泪如泉涌,根本止不住,想着想着她就很难过,她总是在体恤别人,可每每总被人逼迫她,让她十分难受。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好像也没有很久,直至风吹窗棂咯咯,有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推开了房门,裴玄素携夜风直扑而入。
“彭”一声,惊到了她。
沈星惊得抬头,露出一双通红像兔子一样的眼睛和满脸的泪水。
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泛红,猝然抬头之下,盛满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
但裴玄素也顾不上去细辨,他心口一拧,又惊又急,一个箭步坐在床沿搂着她,“你哭什么?”
沈星惊慌失措,赶紧否认:“我没有哭。……我就哭了一会儿。”
可沙哑的声音,满面的通红,她绝对哭了很久。
沈星急忙说:“我,我想起爹和娘亲了。”
裴玄素一个字都不信,他箍着她,深呼吸,又急又气,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这究竟是什么秘密的心事,有什么是为难到这种地步的?可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只会包容她心疼她啊,竟让她哭成这样?
裴玄素是真的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了。
……
外面的局势,树欲静而风不止。
东宫。
明太子起居的内殿,石青浅杏帷幕层层高低,宫殿东侧的小书房内,朱红槛窗大开,暮色残阳无声。
薛如庚已经把今天匦使院官厅发生的事情详细汇禀了一遍。
明太子倚在书案后太师椅的龙首扶手上,他不禁长长吐了口气,“果然。”
裴玄素不死,马上就磕磕绊绊出来了。
明太子神色间淡然已尽去,清俊眉目凌厉一片,他阴着脸道:“用备用文书补上吧!”
明太子偏头,虞清立即走到身后的大书柜架子上,掀起挡尘的蓝布,巡睃片刻,取出装着罗三多备的东西的那个梨木大匣。
虞清把梨木大匣放在书案上,大开匣盖,略略思忖,翻出能堵住这次缺口的,一一抽出来,摞成一叠,呈于明太子过目。
明太子翻过之后,沉声吩咐:“你明天递上去。”
他把那一叠微微泛黄的文书递给薛如庚。
薛如庚双手接过,眉目中也是愤慨,一敛:“是!”
明太子眼珠子动了动,眼睑微垂,那清俊优雅的面庞沉沉一片。
皇帝不死,两仪宫那边的归投官员的隐患立马出来了。他深知裴玄素是个极聪敏的,昨日去两仪宫一趟,绝对不仅仅替他那母皇收拢大公主楚元音。
种种细枝末捎的麻烦,浮动了起来。
不过目前,这些都不是重要的。
这一次,他必要重重一刀,把他母皇半数的臂膀和股肱卸了下来!
十一年了。
不,快三十年了。
他忍得,等得,也足够久了!
夜风如鞭,明太子端坐紫檀木太师椅上,唇角扯了一下,眉目凌厉到极点!
……
昨天太初宫刚刚还以一击,解了小半的围,把赵关山连带寇承嗣父子宋显祖吴柏五名位高权重的高官、神熙女帝的部分心腹股肱解救出来。
连带五人牵涉扯着的一连串大大小小官吏。
可不待朝中真正中立的最后那一小撮文臣武将稍稍松一口气。
次日常朝结束之后,薛如庚及几名东宫冤属,再度往三法司递交了补充的文书证据。
正确的说法是,明太子再度出手,迅雷不及掩耳,再度把这个缺口填补上了,一下子把局面拉到这先前一样!
简直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那明太子手上,都不知还有多少证据待补,声势之凌厉,有部分涉案的官员都不禁心生绝望。
太初宫内。
神熙女帝刚刚换下冕冠朝服,端坐在御书房之内,正垂眸端起药碗就唇,闻言“啪”一声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瓷飞溅。
神熙女帝脸色勃然大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什么?新证据!”
她这个儿子,简直一而再,再而三超出她的预料!
太初宫氛围只短暂缓和了短短一个晚上,霎时重新紧绷压抑了一片。
所有太监宫人夹紧了尾巴。
消息很快扩散,不少地方得讯后,赶紧往东西提辖司送了口信。
赵关山昨天才算睡了个好觉,他年纪大了,旧患交季总要酸痛,表面乐呵无事,但人后压力总是缺不了的,连续多天都没睡得很好。
他被解职勒令待在衙门内,也去不得其他地方。
轻快了仅仅一个晚上,次日立即被这封急讯搠中了!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一脸急色,赵关山沉默半响,不禁苦笑一声:“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确实有备而来啊。”
反覆多次,他的心不禁有一种不祥的阴霾覆盖。
现在只能说,幸好东提辖司是裁撤六年后重启的,也过去了很多人,万一……真有什么,他这边的事再怎么样也牵扯不了裴玄素。
也牵扯不了韩勃,韩勃当年还小,还没进西提辖司。
……
裴玄素得到这个消息是在朝天殿往外的路上。
朝散,群臣纷退。
这段时间风波太多,满朝文武都已经无暇愤慨提辖司阉宦上朝这点小事了,看的时间长也有些习惯了。
尤其太初宫这边的,同舟共济时间多了,裴玄素年轻没什么恶名昭著的事件,大家虽多少还对阉人有些异样的,但官场也算可以的,绝大部分人都在这种环境下都渐渐和裴玄素熟络起来了。
另有一同出过外差的,本就不太侧目阉人的,武将豪爽些的,譬如窦世安。
散朝,一行人自朝天殿大广场往东走,裴玄素和窦世安、南衙都督陈教增几人同路,后面各自跟着几名近卫,窦世安和裴玄素并肩而行,他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谢了兄弟。”
他的舅家姨母家都深陷这次风波,家里一直紧张母亲愁眉深缩,昨日裴玄素解救赵关山,连带窦世安这边的亲眷都一并解出来了。
并且这条鹰扬府购买兵刃的路径已经被砸实是断了,哪怕后续再有什么变化,也不会再度被牵扯到了。
属于很幸运的一拨。
就在这个时候,太初宫内侍飞走来喊:“等一等,诸位大人,陛下急召!”
……
太初宫出来,短短两刻钟,几乎所有人脸色陡然变化。
包括裴玄素。
这次递呈的证据,再度将赵关山无人拉进漩涡,而作为当年诏狱之主,明太子当然不会放过赵关山,赵关山寇氏父子几乎首当其冲。
裴玄素面色剧变。
一出太初宫,带着一脸焦急的韩勃何舟等人直奔三法司官厅方向。
和刚刚自匦使院聆听审证的明太子仪仗迎面相遇。
暮春时分,阳光如炽
整个承天门及承天大街白花花一片。
那明皇的华盖和朱红皇太子仪仗刺目到了极点。
一身杏黄皇太子袍服的青年就立在华盖之下。
承天大街笔直一条,双边各衙部的高高青砖墙。
虎口关之后,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再见他的这个恨到极致的仇人。
双方迎面遭遇,再退也来不及了。
窦世安就站在裴玄素身边,裴玄素僵立,死死不动盯着前方渐行渐近的仪仗。
窦世安赶紧伸手在背后推了推他。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单膝跪在地上,微微垂首:“臣,裴玄素,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太子薄唇微扯,居高临下,淡淡道:“起。”
一行人站了起来,包括裴玄素。
裴玄素脸是僵硬的,他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身躯的战栗。他眼珠子动了动,触了触明太子背后不远的匦使院大门——明太子此行,毫无疑问,是监督证据验证入档。
他昨天才险险把他义父拉出来,明太子今日一记重证,又重新把赵关山卷进漩涡。
新仇旧恨交缠,裴玄素脉管里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般,他竭力告诉自己不可以。他身后还有人。沈星、赵关山、让人嫌弃的韩勃、冯维邓呈讳董道登等人乃至受伤的孙传廷。
不多。
少得可怜。
但都给了他仅剩的关怀和温暖。
还有豁出去了性命都要跟着他的后者。
他要杀明太子,但饮恨现在还不可以。
明太子身边几名禁军服饰的高瘦近卫,紧紧贴在明太子身后,不动声色高度戒备当中。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两人近距离面对面,明太子留意到裴玄素眼珠子微动瞥到匦使院大门的眼神,他也面无表情:“你要杀我,可以,尽管放马过来。”
死在裴玄素手上,他不怨。
他也实话告诉过裴玄素,他会杀他,他实际已经下手两次,眼下是第三次!
但赵关山。
明太子神色陡然一戾,他倏地抬起眼睑,厉声:“赵关山屈打成招,和寇氏父子宋显祖那些贱人,构陷血洗东宫六百一十三口!朝里朝外,死伤无数!”
“赵关山难道不该死吗?!”
明太子暴喝一声,眉目一刹狰狞,优雅矜贵气质刹那侵入骇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他决定按原定计划用裴玄素那一刻死,他们就注定你死我活。
那就让他瞧瞧,裴玄素能不能救下赵关山罢?!
手下见真章。
明太子神色一敛,阴着脸拂袖而去。
这对曾经的义兄弟,擦肩而过。
明黄仪仗往东而去。
回到东宫,明太子的暴虐情绪依然未曾平复,他一脚重重踹在偌大的黄花梨多宝柜上。
唬得郑安虞清等人一个飞扑抱住他的腿,明太子的双腿可经不起这样的剧烈踢踹啊,“殿下,殿下!您息怒,息怒啊——”声泪俱下。
明太子低头看他这双终于恢复灵便的腿,还有这双腿,十年不良于行,都是拜神熙三年那一次变故所赐!
他都瘸了十年了,东宫死了这么多的人,赵关山寇德勋这些人凭什么不死?!
……
承天大街,匦使院大门外。
裴玄素深吸气,努力按捺下愤恨,现在不是想他个人事情的时候,他得尽快解决赵关山的事。
身后所有宦卫都沉默着。
裴玄素进入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这么长时间,他太清楚这些阉宦究竟是怎么一个处境了。
寇氏父子当然为了权势和私下心生储君希冀,宋显祖等人也不可以不说为了平步青云权位高官。
他们都有退路,有选择。
唯独赵关山和他身后的这群宫籍阉宦没有。
这群没根的人,就是一柄尖刀,神熙女帝想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就必须怎么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根本毫无往后退的余地。
辞官回乡,不存在的。
幸运一点的,殉职已经是很好的下场,斩首五马分尸比比皆是。
像东提辖司前任督主赵明诚那样的,固然有他气焰炽天不知收敛,但何尝没有神熙女帝的放纵。该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的时候,赵明诚就是堵住安抚朝臣和帝皇表示妥协的工具。
午门斩首,身首异处。
惨烈无比。
东提辖司的大小头目和宦卫异常沉默,韩勃很快也自承天门那边带着人赶过来了,他也已经得讯了,一脸焦灼脸色难看得厉害。
还有尾随两边的监察司女官们。
沈星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已经在匦使院了,存档之后,她立即就把新的证据拿过来了。
裴玄素带着人呼啦啦进来的时候,梁喜赶紧招手:“快,在这边!”
新的证据可以预见很多人会来看,没有收到最后面,而是由三法司的监看着,放置在匦使院东侧一个大厩房内,里面凌乱的桌椅一大片,中间一桌放置新的文书,沈星带着何含玉等人就坐在一边。
裴玄素韩勃面沉如水,两人一进来,先举手让三法司的人检查身上手上没有能破坏证据的东西,接着信步走到大桌边,站着就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纸质证据,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这里要先说一说,这证据链的组成。
神熙三年废太子,有一十九条大罪,其他诸如三府妄言悖行之类的罪名都不过是附带的,最重要最重要的一条:“内外交通,私藏兵刃,密谋夺位。”
明太子是神熙女帝和太.祖皇帝的嫡出皇子,当时朝中的太.祖旧臣还有很多,要废明太子谈何容易?非得谋逆大罪不可。
一是内外交通。
意思就是东宫和这些名义上已经是神熙女帝的臣子的太祖旧臣暗中沟通,商量取而代之密谋逼宫的大小事宜。
第二,私藏兵刃。
那就是说,明太子在东宫私藏有大量私铸私购的兵刃。东宫藉着内廷各司进出的物资泔水黄白脏污的车、以及当时二十四亲军汰换补充军服的车辆,往东宫暗中藏匿了大量的兵刃。
再收拢的亲军之中的金吾左卫、虎贲左卫、虎贲右卫、左御卫和上翎卫。
准备在神熙四年正月初一新年大宴后,内外热闹走动频多,而神熙女帝宴后醺醉之时,进行逼宫。
当年那桩东宫谋逆,神熙女帝顺势把五亲军都全部裁撤了,把二十四亲军整合为八亲军,另外又设南北都衙。
扯远了,回到赵关山。
口供都是从诏狱审出来的,昨日裴玄素利用和楚元音合作得到的把柄让五位朝官证人翻供,把那些供述自己目睹赵关山和寇承嗣父子种种详细行为的文笔和刑部官员弄闭嘴了。
这条证据链就断了。
也不会轻易补得上来的。
只是还有另一边,就是那个“私藏兵刃”。
都是赵关山寇德勋父子从诏狱中审出的,拉藤扯蔓,从负责洒扫藏匿兵刃所在东宫宫人太监,再到何人开门?再到泔水物资车、军服车,内廷二十四局大半掌局和内官全部都到诏狱走了一趟,谁负责安排这些车辆的?
五大亲军中的哪些将领?二十四局中那些掌局内官?
之后一路到外城的存放仓库,再有城门尉中谁被买通放藏了兵刃的车辆进入?
一路到东都外的运输线路,再到最后的鹰扬府王恭厂的采购。
完成一整条证据链环环相扣,最后才构成一个“私藏兵刃”的罪名。
“私藏兵刃”又成了“密谋逼宫”的至关重要一环。
当初是从太子詹事薛显为首的九名东宫重要属官作为突破口,将这些种种的罪名都合理分在他们身上。
神熙女帝彻底诛了东宫所有人,幽禁明太子。
现在“私通兵刃”这条反构陷的证据链,由明太子补充得已经甚完整。
裴玄素刷刷翻看,韩勃也急忙凑过去,接过他看过的来看。
第一份是典膳司的,负责宫中膳食的,也就是泔水的出处。一共七张,分别是典膳司内七名大小内官和宫人的,在神熙七年至九年间陆续找到这些回乡的内官宫人供述并画押的,甚至现在还有人在,也作证人送过来了,一共三个。
他们证明了,当年典膳司的掌司女官李利并没有做这些事情,甚至很多被审出来偷渡兵刃的日子,李利和她的几个心腹都多数有不在场证据。
但有一天突然被拖进诏狱之后,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招了。
同理还有承运司、虎贲左卫等亲军五军、外城设置的隐秘仓库,城门尉,运输的镖局,等等
大大小小,非常完整。
而当时的诏狱内提审,由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寇承嗣父子负责。
裴玄素越看脸色越阴沉,韩勃也是,裴玄素抬眼望向沈星,沈星和他对视心里有点紧张,但她还是马上摇了摇头,“没问题。”
在他们来之前,她已经带着人检查过了,董道登他们就在外面。
检验的结果,这些证据并没有发现伪造的痕迹。
裴玄素面沉如水,霍地转身,直奔正在问讯那些新证人的提审室。
他站在问讯的长桌后,盯着单独椅子上坐着的证人。
第一个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宫人。
第二是个这十年内经历生育的女官。
第三个也是个回乡被侄儿磨搓过苍老了很多的宫人。
换而言之,都是些容貌上有了很大的改变,但能五六成旧日一样,让昔日宫中的同僚可以把人辨认出来的人。
庭院里,宦卫密集驻守,围出一个空间。
韩勃一脚踹翻庭院的桌椅,他大怒:“怎么可能有这么完整的证据链?”
这都多少年了!
而且最后的一环鹰扬府暗中采购却恰好没有了——就是窦世安舅家涉及的那一段,但因为鹰扬府王恭厂去年几乎已经被查了底儿朝天,昨天一被推翻就等于脱罪了。
但这一点并不影响前面,最多就来路不明罢了。
可韩勃就不信了,怎么可能这么凑巧呢?鹰扬府王恭厂太过透明就没有了。
但其余因为年代久远,几乎辩无可辩。
可这些个旧宫人,要是私下和涉案者关系真那么密切的话,他们真能这么人都顺利走出宫廷?
神熙女帝不可能出这样的纰漏吧?!
韩勃根本就不信。
他暴怒焦急,于韩勃而言,他自己的命都没那么重要,一涉及他爹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韩勃冲裴玄素说:“你说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是伪造的?!”
这时沈星跑回来了,赵青严婕带着人往内宫去了,她们直接跟着三法司一起内廷和证人相关的人等,顾敏衡梁彻也一起去。
沈星把脚步放慢,到大门时坠到队尾,她掉队后立马就往裴玄素他们那边急忙跑出。
她气喘吁吁,韩勃见了她,急切抓着她的手:“妹妹,你说对吧?这些东西真的没有伪造痕迹吗?一点都没有?!”
沈星跑得快断气了,拚命招手,裴玄素一眼就看出她有话想说了,劈手就从韩勃手里夺回她的腕子,瞥一眼伸身后的何舟冯维等人,后者心领神会,立即不动声色亲自带人巡睃扫视了。
裴玄素拉着沈星的手,快到闪进一个花坛后的青砖墙侧,韩勃急忙跟上。
两人侧耳倾听,裴玄素点头:“你说。”
沈星气息稍匀了点,她抿唇,但这会也顾不上了,她说:“我知道明太子麾下,有一个非常厉害的造伪书生,叫罗三多,不拘文书、帛书、公函舆文等等,俱能以假代真!”
非常非常厉害,她上辈子就是跟这个人学的,他是明太子的人。明太子驾崩之后,裴玄素废了很多心思才把这人弄上手。
“他应该住在南城的敦义坊,好像一个叫青龙大巷的地方。”
太过久远的记忆,沈星想了好一会才把这些当年完全不重要的信息勉强翻出来,要不是这个青龙大巷名字太霸气,估计她都不会有印象。
沈星这句话一出口,就感觉裴玄素的视线倏地落在她的头顶。
她没有抬头,不禁咬了一下唇。
裴玄素深深看她一眼,蓦地挪开视线,“马上派人回东提辖司!准备微服,去敦义坊!”
韩勃已经一支箭般冲了出去,被裴玄素一把攥住衣领,“现在别去!”
他压低声音厉喝,转头问沈星,“那人居所稳定吗?”
沈星说:“应该稳定的,他脾气介怪,独居。据说他在敦义坊居住了很多年。”
裴玄素心念电转:“好,那就今晚去。”
他略略思索,对沈星说:“你也一起去!”
现在已经过午了,匦使院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非常不方便,就这么一会,裴玄素率先闪身而出。
今晚若有什么,可能会问到沈星。
……
裴玄素作了非常周密的安排,他甚至找机会询问过沈星,得知这个罗三多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他心里稍稍一松,对撬开对方的嘴希望大增。
另外他也作了对方冥顽不灵的准备,下午的时候嘱咐过窦世安,由窦世安推动,往南城和东城分别放了神策军和羽林军两支的缉拿其他辅助人证的卫军的队伍。
以备不时之需。
三人私下说话的当时已经午后了,如今日作晚息,天未亮就大朝,但下衙也早,申正就是各部衙下值的时辰。
裴玄素几番审视这些新证据,实际暗中推动被点作三法司衙军的羽林卫神策卫那边的动向,完事以后,已经到了申初了。
他阴沉焦虑的表演也已经完成了,算风头稍过,随后立即找了个借口直奔折返西提辖司,佯装找赵关山。
进去之后,赵关山已经把东墙后全部清空了。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面色也沉凝,韩勃裴玄素他就不说了,握了握沈星的手:“孩子,辛苦你了。”
沈星一身隔壁清吏衙门的杂役服,里面套了靛蓝的男式棉布褐衣,到时候从清吏衙门出去后把外面的衣服一脱,就能直接融入人群。
她穿了两身的衣服,热得脸红,有些鼓鼓囊囊的,衬得脸特别小。
沈星摇头:“不是的义父,我不辛苦。”
她已经作为经历了一趟的人,她深知皇权下被支使的人有多么无奈。
东宫旧人很惨,但赵关山及他身后的阉宦就不惨了吗?
明太子恨有道理。
但和她亲近一直照应她和她爹的是赵关山,人心是偏的,两辈子的明太子,她肯定坚定站在赵关山这边的。
徐芳已经走到沈星身边了,一行人迅速一跃跳到隔壁,藉着下值的当口,和一众清吏衙门杂役先后涌出侧门,很快离开了赞善坊。
——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
那个人要独居,但明太子肯定不会一个人都不放在附近的!
裴玄素藏匿踪迹,就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最好能当场解决那个罗三多,撬开他的口!
然事实上,这个过程和结果远比他们预料的要难。
……
裴玄素一行离开了赞善坊,顺着傍晚人流快速出了内城,直奔敦义坊方向。
孙传廷已经带伤回来了,他接讯后亲自爬起来,带着人已经去敦义坊一趟踩点,找到了那个青龙大巷。
那个罗三多,平时摆摊给人写字写信的清傲书生,不过出一天不出一天摊子,实际是用祖传手艺谋生的。
这条巷子很多人知道他造假的古书画的。
但那些都不是罗三多的真正手艺,粗制滥造罢了。
孙传廷不敢靠近,找到青龙大巷就不动声色折返了,在敦义坊西坊门的位置找了个临街茶楼等着。
裴玄素一行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敦义坊,孙传廷立即起身,“主子,这边——”
他走不快,身边带着的裴玄素亲信张合等人一个箭步冲出来,立马带路往青龙大巷所在的青云街狂奔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还未抵达青龙大巷——他们不知道罗三多具体住哪一家,还得打听。
但人还没停下来,沈星眼尖,离得远远,见一个中等个子穿着半旧棉布襕袍带帕头、背着藤编书箱的书房青年书生,侧脸一晃。
沈星指着那人:“就是他!他就是罗三多——”
裴玄素等人定睛一看,那个书生走到巷子第四间,已经推门进去了,门扇开合,晾了半院子的新旧纸张字画。
裴玄素神色凌厉,低喝一声:“你别去了!”
别出头路面。
裴玄素和韩勃等人旋风般疾冲而去,“匡当”一声推开门,直接进入院内。
几乎是同时,好几个能俯瞰到整个罗家小院四面围墙的制高点茶楼客栈的窗户边,有人应声霍地站起来。
沈星站在街角,转到一边巷口,她身后跟着徐芳徐喜徐容三人,四个人几乎同时都注意到了,立即侧头望去,急忙对视一眼。
四人的心都绷紧起来了。
信鸽立即被放飞出去了,噗噗振翅冲天直飞皇城。
然明太子来得他们想像中还要快多了。
信鸽才刚刚放飞不足两百息,沈星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些异样声音,她猝然回头,竟然看见一身淡青素衣的明太子快马疾奔至身后尽头的巷口。
人群太多,驱马不进,明太子直接翻身之下,步行越过人群。
他身后除了身边的随侍近卫,还有一个全身戴甲的武将正是左骁卫指挥使秦晖。
——左右骁卫也属本次三法司的衙军,是能名正言顺把罗三多拿回去了。
沈星甚至有隐隐听到远处人群左骁卫衙军突然出现的喧哗惊呼声了。
她心中一紧,赶紧吩咐徐喜徐容:“快!赶紧去找窦世安——”
带羽林卫来,不然罗三多就得落回明太子的手了!
她想冲过去给裴玄素他们报讯,徐芳拉住她,“小小姐,我去!”
他赶紧撕下一幅衣摆,把脸蒙住,沈星往后退了好几步,徐芳低着头冲了出去。
沈星站着,她躲在横巷里,明太子速度估计快到外面到了,她赶紧掉头,饶近了另一条小巷,靠着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又紧张往罗家方向那边望。
……
明太子确实来得很快。
他的嗅觉比想像中还要敏锐,外朝就这么大,裴玄素想回去最多就借口回去和赵关山说话。
明太子沉着脸在殿内踱步片刻,立即传讯清吏衙门他们的人!
很快就发现了库房的杂役服少了几十套了。
明太子霍地站起:“不好!他是去找罗三多了!”
虞清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明太子既惊且震怒,裴玄素那边是怎么知道罗三多了?!
他固然不怕罗三多吐口,但罗三多这个伪造的天才,是他多方打听,从他的师叔伯一直找到他本人。罗三多不好名利,人又书生清傲,一门心思苦心钻研技术,明太子亲自出马拜访,甚至撕下了脸上的假面皮,才寻到的异人。
明太子三顾茅庐的人才,所以他亲自动身去了敦义坊!
并且微服出了皇城之后,立即传信在东城的秦晖和左骁卫衙军。
……
今晚的敦义坊罗家之行。
并不算顺利。
主要是因为这个罗三多。
裴玄素一手推开大门,一众乔装过的宦卫鱼贯而入,满院子的新旧宣纸,有很多是明显造旧在晾晒的空白宣纸。
还有墙角很多龟裂在晾晒的发黄陈墨。
这罗三多其实是个很年轻的书生,也就二十三四,但正是因为年轻,也没有家眷负累,书生意气非常之重。
裴玄素冷电般的眸光一扫这个人,心里已经了然七八分,他直接一声断喝:“今日东宫上呈的那些旧文书,是你伪造的吧?”
这个罗三多一瞬目露惊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我没有!”
裴玄素这次来,还特地拽上了两个三法司的官员,不是东宫也不是太初宫的党众,而是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那边的拐弯亲眷,官不算很大,但都是真的中立的,平时大家也没去碰。
两人一听,目露震惊,也面露“这次麻烦大了”,对视一眼。
裴玄素咄咄逼人,“你师傅,你爹娘,教了你这本领,就是为了在朝堂上蒙蔽天下蒙蔽圣上的!”
裴玄素一步一步逼近,可这罗三多是个强种,除了最开始猝不及防被诈了一下,他一句话都没说了。
被这个凌厉艳美又明显又两分阴柔苍白的高位权宦逼迫,他一步都不退,“老子说了没有!”
罗三多气愤挥手,打翻了一条晾晒杆,哗啦啦新旧纸张飞了一院子,夕阳下,他一脸正义:“你们这些人构陷太子殿下谋逆,东宫六百一十三口冤死!活该!死得好啊——”
他还哈哈大笑。
裴玄素一恼,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罗三多傲然对视,裴玄素突然闭嘴了,心下沉沉,和这人就是废话!
他正要下令立即传令羽林军,让窦世安赶紧带衙门来,墙外急促的奔跑上,徐芳冲进来,“不好了!明太子到了,左骁卫快到了!不过徐喜徐容已经去叫窦将军了——”
……
接下来,纷杂一片,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羽林军神策军和左骁卫几乎是前后脚抵达,把整个青龙大巷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裴玄素和窦世安耳语几句,窦世安和神策卫指挥佥事傅骁立即下令将整个罗家小院掘地三尺。
暮色中,衙军林立,裴玄素一身深黑色扎袖的胡服,云锦暗纹,眉目冰冷,沉着脸扫视夕阳残红下的整个小院子。
明太子没有进来。
韩勃跟着押送罗三多的在院外。
徐芳早就翻墙避出去了,气喘吁吁的徐喜徐容不等进来就和窦世安傅骁分开了。
然而裴玄站了没一会,徐芳找了个相熟的宦卫赶紧往院内传了个信。
沈星不见了。
徐芳先回去的,但原来沈星站立的位置她没在,他连忙又往附近七拐八拐的小巷转了一圈,但都不见。
徐喜徐容也很快回来了,三人在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找到沈星,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了,立马使人给裴玄素报了讯。
裴玄素心下一紧,交代两句,立马带就侧身出来了,避开人很快找到徐芳他们。
他几乎是立马想到了没有进院的明太子,裴玄素带了贾平等近卫出来,马上撒开人手,往稍远些的地方急忙找去。
“她可能避明太子,走远了一点。”
裴玄素扫视了一眼,亲自遁了一个方向。
大家急忙四散找去。
……
裴玄素还真是猜中了。
沈星避开两个巷口,她有些不安,甚至在巷口的小摊子上买了木屐和小孩子的虎头面具,给自己套在脸上。
她往后又退了一点,不和看热闹的百姓人群挤,躲在巷口再往后的一个横岔小巷里,贴着墙,紧张伸头往那边张望。
猝然,她感觉身后有些异样。
沈星霍地回头,小巷尽头的巷尾,大约二十丈左右的距离,一身青衫素衣的瘦削青年站在那里。
夕阳残红,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背光看不清面庞,但感觉冷电一般目光恰好停留在她的身上。
沈星登时连魂都吓飞了。
好在遣返巷口人非常多,她几乎是马上,往巷口方向狂奔冲去。
她穿着木屐,改变了身高,怀里揣着自己的靴子,没命挤过人群,直接把木屐扔了,套上自己的靴子,往前面狂奔而去。
明太子一直很惊疑裴玄素究竟是怎么知道罗三多的。
他一见到这个矮小的身影,心中就是一动,对方夺路狂奔,他立马追了上去。
明太子要追人,他身边有的是高手。
好在沈星这个位置朝着东边的坊市的,人非常多,不断有人往那边冲去看热闹,给她制造了不少便利。
但终究坊市和菜市都有尽头,她冲进巷子里,那种对方紧追而上的感觉让她紧张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但幸好!
她遇上了蒋无涯。
前面说过,蒋无涯也属三法司,他除了稽查审案之后,还带着他手下的神策卫不断按三法司的稽查进度在拿人、城里核查。
他的神策卫和窦世安的羽林卫先后接到徐喜和徐容的报讯,立即往敦义坊青龙大巷方向急赶。
傅骁的距离更近,比他到得要更早一些。
蒋无涯刚刚率人赶到。
沈星一头冲了出来,差点和神策卫迎头撞上。
她带着虎头面具,但眼神一对,蒋无涯立即就认出她了。
他立马就给她使了个眼色。
沈星往另一条巷子冲进去。
蒋无涯侧身遮住,巷子紧窄,紧随他身后的都是他的心腹譬如蒋平等人。
蒋无涯立即迎着青龙大巷的方向,也就是沈星钻出来的那条巷子,他亲自往这巷子迎进去。
纷杂的军靴落地声和马蹄声迅速就将沈星的脚步和痕迹都掩盖了。
蒋无涯迎面而去,看到的居然是明太子?
一身便服素衣的明太子。
蒋无涯心内惊诧,但面上没露,露出讶异的表情,一翻身下马,哗啦啦单膝下跪见礼,他惊疑:“末将见过皇太子殿下。”
明太子往前睃视片刻,垂眸瞥了蒋无涯一眼,凑巧吗?
但蒋家的人,他淡淡一笑:“起罢。”
到这里,已经没必要再追了。
明太子没有废话,直接转身离开。
蒋无涯恭送太子,起身翻身上马,重新往青龙大巷而去。
但青龙大巷已经水泄不通了,罗家小院也不能挤太多人,待着也没什么意义。
蒋无涯低声问了傅骁两句,示意后者继续。
他站了一会儿,把头盔和披风解下来塞给蒋平,没了这些显眼的东西,他掉头绕路往来的方向去了。
这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他遁着沈星进的那条小巷的方向,找了没多久,就找到了她。
沈星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觉得安全了,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面,给自己扇风喘气,时不时往左右张望,就望到了蒋无涯。
白底黑甲的青年,一撩裤腿半蹲在她身边,有些急切:“怎么啦,你怎么会被明太子追踪的?”
沈星就小声把才才的事说了一遍,不过把讯息来源放到徐芳他们偶然得知上面了。
“唉。”
蒋无涯不禁长长吐了口气。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残红了,映在两人的脸膛上,暗红暗红的。
这个时候,蒋无涯对明太子并没什么好感。
但是,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她彻底站队了神熙女帝,今日说出罗三多的事情。
沉甸甸的,有什么改变已经将要按捺不住,差不多马上要出来的感觉。
蒋无涯问完这些事,沈星也站起来,他柔声问她:“最近你还好吗?”
他此志不该,但沈星意识到不可能后,她就不想耽搁他了。
她舔了舔唇,忽有些泪目,但她小声说:“无涯哥哥,我考虑好了。还是,不了。”
夕阳下,暮色中,黑与红交错,她仰起头,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认真说:“谢谢你,无涯哥哥。”
很难不落泪。
谢谢你喜欢我。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值得被爱。
蒋无涯算两辈子都给她释放了很多很多善意的人。这辈子更是喜欢上她。
可惜,她不能答应他了。
沈星冲他俯身,掉头跑了。
蒋无涯怔怔站在原地,他惊愕,急忙要追:“星星,星星——”
但下一瞬就被人打断了。
裴玄素从暗处走出来,这么眉目有些阴冷又艳丽摄人的黑衣遒劲青年,挡住了蒋无涯的去路,他有些冷冷道:“明太子还在找她,你最好不好追。”
他扫了眼蒋无涯一身高阶将领的神策卫军服。
蒋无涯刹停脚步。
他脸色也沉下来了。
情敌的情绪是敏感,这一刻,蒋无涯倏地抬眼睑,两个优秀的男人一瞬不瞬对视。
盯着裴玄素那张艳丽摄人的面庞,青年阉宦眉目含冰,他心中忽一动,隐隐察觉些什么,蒋无涯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蒋无涯没有再追。
裴玄素瞥了他一眼,冷冷勾唇,掉头追了上去。
他很快追上了沈星。
夕阳下,沈星用力抹了几下眼睛,眼眶还是微红,但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们还准备了马车,跑到青云街尽头,沈星就钻进去了。
她这算彻底摆脱明太子了。
裴玄素没多久也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青龙大巷方向,罗家的院子不大,这么多的人手下去,别说埋在地底下的造假工具和碱粉桑皮茶水等物,就连屋梁都被卸下来劈开看过一遍。
附近的宅邸和邻居,全部被查验和传讯过一遍。
到了青龙大巷附近,裴玄素就下去了,沈星心里紧张,也顾不上想方才的事,急忙撩起一点帘子张望着。
但驾车的宦卫得了裴玄素的令,马车都直接没停,徐芳跳上车辕,徐喜徐容远远坠着,直接返回赞善坊去了。
沈星去了西提辖司一趟,又给赵青传了信,回来就在裴玄素的值房焦急等着。
青龙大巷一直到戌时才结束,裴玄素直到亥初才回来的。
韩勃留在三法司,和窦世安等人连夜监视着罗三多,和左骁卫那边一起都在。罗三多明日再审。
裴玄素有点疲惫的样子,但两人心里都存着事。
沈星虽然很担心,但她还是往厨房张罗的饭食,不过裴玄素在赵关山那边已经吃了。
大书房内灯烛点得不是很多,两人在东窗畔的椅子和罗汉榻分别坐了。
沈星立即就问:“青龙大巷和罗三多怎么样了?会好起来吗?”
裴玄素脸色有些沉,把束袖解了仍在榻上,他摇了摇头:“不坏,但也不好。”
现在端看明天能不能撬开这个罗三多的口了。
“我让韩勃和何舟盯着,绝对不能让人死了,也不能让东宫那边的人接触罗三多。”
对此,裴玄素情绪还是稳定的,他经历的大事风雨太多了,而罗三多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罢了。
要是罗三多这边撬开口,先前那一大堆东宫提供的证据谁能说得清真假?别说赵关山,即便是整个太初宫的压迫局面,都将能马上迎刃而解。
神熙女帝都亲自遣人至匦使院监守罗三多了。
东宫也是。
匦使院今晚灯火通明,注定是个不眠夜了,裴玄素稍候还得赶回去。
但这些,裴玄素就不和她说了,有个话题,因为白日时机不合适,两人一直都没聊。
他抬起眼,夜色静谧,仅有他们两个人,甚至进屋之前,裴玄素把整个前院都命冯维清理了一遍。
他无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星。
这个烙印在他心坎上的少女,此刻微微垂着眼眸,正有些焦躁不安在左右顾盼坐在窗畔的椅子上。
他轻声问:“星星,你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沈星骤然抬起眼睛,晕光灯火,两人一瞬不瞬对视。
她急忙又垂下眼睛,良久,才慢慢抬起来。
沈星小声说:“义父今年会去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难掩焦虑,肩膀绷紧在轻颤。
裴玄素蓦地坐直身:“你说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的是一句话。
他惊疑困惑,罗三多开始,这可不是普通的异样了。昨天以前,他还猜她可能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师傅,甚至藉机侵害过年幼的她。他从前听说过这样的事的。
但谁知?!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这话什么意思?不是罗三多吗?你怎么知道罗三多的?!”
罗三多,明太子的人,观其亲自到敦义坊去,很可能是他亲自出发收拢的异人。
她上哪知道的?
沈星抿唇,长翘的眼睫像受到惊动的蝶翼不断轻颤,但关于赵关山,她真的害怕了。
据小道消息和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病逝的。
一开始,沈星和赵关山感情不深,但后来经历送护卫和种种照应,她开始对赵关山上心。
她关切他身体,关心饮食习惯和旧患等等,还专门催促着让老刘大夫给赵关山详细检查了一遍的身体,最后排除了一个可大可小的头风隐患。
老刘大夫说,赵关山身体虽有旧患,但还算硬朗的。而赵关山本人也很注重保养,饮食什么都没有大问题。
那就应该是头风的问题了。
给把这个身体的隐患排除掉了,她那时很高兴。
但经历过皇帝死讯和裴玄素入狱那一役,她开始担心,这些档案记载不过是粉饰太平的东西。
赵关山有可能是其他死因。
今天她真的太焦急了,没有过多的犹豫,她就把罗三多说出来了。
她也知道会被裴玄素问的。
她已经没有办法隐瞒了。
她终于晦涩出口:“你相信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里眼前皆新生吗?”
一出口,她的心都不禁瑟缩了一下,她今天要剥下身上所有皮肉,袒露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
“不过很早去世了。”
“只是,我经历了这场政变倾轧中后期的全部。”
灯火晕黄,沈星眼睫轻颤,但她极力不动:“所以我知道义父原本是今年去世的。”
“女帝陛下,明年九月驾崩。”
她的声音很轻,有着轻颤音,落在裴玄素耳中,他脑海却“轰”一声。
裴玄素蓦地站起来,手边的炕几都“匡当”一声打翻在地。
第74章
深宵风冷,长夜渐深,半昏半明的偌大书房,灯光投下桌椅帐缦一片深浅高矮的黑色影子。
裴玄素做梦也没想到,今晚他听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窗畔的大椅上,沈星有些不安,手抓着椅搭,但她还是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义父是几月去世的,但我怀疑档案记的病逝是假的。”
“这件事情,这个月就会结束了。”
沈星不安抬了抬眼睛:“因为下月月初,女帝陛下会移驾玉山行宫。”
玉山行宫冬暖夏凉,东侧行宫还有汤泉,气候温润养人,非常适合调养,“因为她的身体其实非常糟糕,快熬不住了,东都气候不适合她,必须移驾行宫。”
其实可能,神熙女帝原本开年就想去吧?要不是明太子的强势回归。但也有可能不是,因为一旦移驾,就无疑暴露了她身体实况,不到不去不行的最后一刻,她大概不会动身。
反正,这些沈星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件。
沈星眼睫动了动,她飞快瞥裴玄素一眼,又迅速移开,继续小声说:“女帝陛下明年九月驾崩的,驾崩之前昏迷了三个月”
裴玄素心一震,霍地抬头。
沈星小声:“因为六月的时候,她和明太子在靖陵激斗,期间靖陵大水崩塌,女帝重伤了,迅速移驾回到玉山行宫,紧接着又遭遇明太子兵谏逼宫。她昏迷了,直到九月都没醒过,最后驾崩的。”
“女帝驾崩之后,明太子登基称帝,年号明德,但他九个月后就去世了。”
其实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前后不过两年不到。
但过程异常惨烈。
前后经历了两次宫变。
“一次宫变是明太子兵谏后登基,一次是……我姐夫登基的。”
沈星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平静了一些,她盯着屋柱一侧灯架上跳动的烛火,轻声说:“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家里人背负了那么多的事。我十八岁的时候才出永巷的,那时候徐家出了事,家里都没有了。景昌,景昌判十三条大罪和暗阁十七名统领掌队被凌迟,大姐病逝了,二姐和爹爹也没有了。
“前面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详情,我在码头待了三个月,才去的齐国公府。”
她望了他一眼,抿唇垂眸:“你是齐国公。”
“那时候我们一起合作,我才参与了靖陵的事情。”
裴玄素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站了一会儿,坐下,但他又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此时无措重复:“齐国公?”
“是,”沈星轻声说,“你,你前世也是经历了蚕房,不过,不过……没有人帮忙,还是龙江和十六鹰扬府的事。你很厉害,在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是两大权宦之一,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都在你手里,大概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我不知道。”
那时候两人根本不熟。
“另一个是梁默笙,但没多久他就死了。”被裴玄素弄死的,明太子驾崩前摁死裴玄素再度失败,结果是明太子撑不住死了。
“明太子,也就是明德帝登基九个月就驾崩了,他身体强弩之末,已经撑不住了。”
“不过不是你杀死的。”
其实回头细辨,很多东西似乎都有了因果。明太子眼下的身体状态大概已经极度糟糕,他快死了。
——明太子为什么虎口关对裴玄素说了这么多?他大概也曾对那份义兄弟感情留恋过。但为什么最后还是不改用了裴玄素,除了龙江惊变之势已成,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寿命不允许了。
明太子这么一个病歪歪,曾经脸遭巨创又瘫痪最终重新站起来的人,他肯定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他快死了。
他快撑不下去了。
变态又优雅,淡然矜贵的外表下是几近疯癫的情绪,他被父母轮流囚禁,经历得太多太多,不爆发大约他死不瞑目。
想起前生的明太子和明德帝,这个天仙面孔魔鬼心肠,雷厉风行手腕骇人的男人,沈星的心尖都不禁战栗起来。
明太子有多惨,她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就很惨。
不管是她,还是前生那个“他”。
还有她身边的,她身后的,最后“他”身后的,这所有所有的人。
明太子于她,就是大白鲨一般的存在。
时至今日,她都下意识感到惧怕。
裴玄素根本坐不住,他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走动,又侧耳倾听外面,“然后呢?那我呢?”
他最后三个字出口,沈星闪电般想起那张阴柔成熟又摄人的面孔,她极力镇定下来。
“你是权宦。”
“再后面继位的是姐夫,明太子无后,他以宗室子身份继位。”
“然后也是剧斗,东西提辖司宦营司礼监都在你手里,窦世安、吴柏太初宫好多人都是你的心腹。后来你权倾朝野,我和你一起,给姐夫下了石毒。他,死了。后来外甥登基了,我辅助他,你最后掌控了整个国朝。”
“如果不是你掘了太.祖陵,焚棺鞭尸明德帝,也不会天下兵马尽勤王。”
“打了三年的仗,最后因为外甥和你那边有人背叛,我们这边兵败了。攻城最后一战,你让人把我送走,后来就殉城了。”
“太.祖陵?”
沈星还说了很多陌生的事情,他逼死张太师张陵鉴,夺批红权,三省几乎尽数覆灭。
裴玄素却不知不觉蹙起眉头,太遥远太陌生的事情,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去掘太.祖陵?
但晕黄烛光映照下,他突然发现,端坐在窗畔太师椅的那个玉白少女,坐姿娴雅,不强势,却有一种根本不是小宫女能养出来的从容。轻轻舒展,即便紧张,细看坐姿依然保持自然大方的样子。只能从她的表情和手指腰肢微动作看得出来,她在紧张。
她也从来不会表现得一惊一乍。
不厉害,但她像着意不失仪态,并习惯成自然的样子。
椅搭是金丝褐色的,她端坐,椅子很大,她正襟危坐,那玉白的脸颊有紧张不安,却仿佛放在远远的背景里,她和暗光微闪的金褐色融为一体。
裴玄素突然开口:“你和我什么关系?我为什么会先送你走?”
“我家人,我哥哥怎么样了?”
沈星心一颤,她迅速抬起眼睛,此刻裴玄素背着光,他瘦削了很多也阴沉了很多,除了年轻的面庞,已经非常和前世后期相似了。那双锐利的眼眸直直盯着她。
沈星不禁收紧了抓着椅搭的手,深呼吸,她紧张,极力让自己平静,“明哥在蚕房就去世了。”
她暗咬了一下牙关,抬眼看他,平静说:“我和你是合作关系,好朋友。”
她连义兄妹都不敢说。
“上辈子,我家人都没了之后,徐芳他们带着徐家所有的旧人和势力和我在一起。我不甘心,我就找了你。我没楚元音厉害,但我们也在联手,后来分分合合,最后也还在一起。”
裴玄素盯着她没说话,沈星顿了顿:“我后来是皇后,再后面是太后,所以我们各有所需。……”
裴玄素霍地抬起眼睑,“太后?皇后?!”
他脑海“嗡”一声:“……你是谁的皇后?”
沈星心一颤:“姐夫,但我们没什么,”她急忙解释,“姐夫需要一个皇后,而我想着替大姐照顾外甥也好,我们和以前一样,除了名头,没有那种关系的。”
裴玄素提起的心这才渐渐沉回下来,他喘息着,室内静谧了一会儿,沈星有些不自然,她无措,低声说:“其实托我回来救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最后一战之前,我们在城头上,我问你如果有下一辈子,你有什么愿望?你就说,……”
今晚的一切,简直不敢置信,裴玄素直到现在都有一种鸭子听雷的感觉,巨大的不可思议笼他的心头。直到现在听见她说,托她蚕房相救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一种巨大的荒谬将他覆盖。
他站在一丈外,沈星坐在窗畔的椅子上,两人相距不过七八步,但这陌生出现的前生时光却仿佛一下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对不起。”
沈星说到最后,裴玄素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她捏紧拳,无措地说:“我不是故意隐瞒的,只是,我很害怕。”
如果不是赵关山之死,她可能不会告诉别人。
她有些紧张,“义父不会有事吧?”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将人拉回现实,裴玄素抬眼瞥了她一眼,“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他深呼吸一下,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头有些发紧,他甚至有些坐立不是。
裴玄素掉头“匡当”拉开门,迅速把整个书房大院巡睃一遍,冯维连忙上前:“主子,没人的。”
裴玄素进门前那个动作,他们会意,紧紧盯着,最近的是他们,都距离书房墙壁三丈远,一点声音都听不到的。
邓呈讳也点点头。
裴玄素这才松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用力撸了一把额发。
他走回书房大门,沈星已经紧张站起来走出几步了,正立在明间中央。
室内明,屋外暗些,檐下风灯呼呼转着,灯光投在裴玄素的脸上身上,他说:“我得回去匦使院了,陛下的口谕。”
他竟一时都不知怎么和沈星说话,抬眸看了她一眼,又侧眼,眼眸有种沈星不熟悉陌生的光。
裴玄素说完,掉头就走了,快步下了台阶。
……
今夜星光很亮,照在平整阔大的青石板甬道上。
裴玄素使劲撸了几把脸,今夜的信息量太大太不可思议了,连他这么一个接受能力极强的人,都有种不知今夕何夕,消化不良感觉。
神熙女帝明年九月驾崩?!
明太子,明德帝?!
靖陵水崩,玉山行宫兵谏?
明太子竟然不是他杀死的?那怎么行!
裴玄素倏地刹停脚步!他深吸一口气,面露狰狞之色,心中有种火烧火灼的恨意!
但这一切都毫无真实感,时间看着似不远的,但实际一件件一桩桩,距离他相当遥远。
要是死,他能死百八十遍都没到那个时候。
那什么权倾朝野的太师权宦。
更是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毫无代入感。
沈星竟然说,她救他,是受前生那权宦所托?!
那人和她是好友,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巨大的荒谬感侵袭他的心头。
“太后?”
他无声,这个异常陌生又距离足够远的身份,却和今夜沈星那习惯成自然的娴雅坐姿相得益彰。
这个荒谬的庄周梦蝶,突兀多了一个前生,仿忽亘横了一种长长距离。
她好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似的。
裴玄素站了很久,星月无声,苍穹藏蓝高远,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赤红过肩飞鱼服。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先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先压下来,后续再慢慢消化。
他攒了下拳,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义父!
沈星那一席长长的话透露出的赵关山的信息,让他心头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裴玄素现在是东提辖司提督,他可随意翻看两司和宦营的存档。你能相信吗?前任东提辖司督主张明诚记载的也是病逝!
裴玄素太知道东西提辖司这所谓的存档了,都是粉饰太平给几代后的后人看的。
隐秘,密差,没一样是真的!
真正的存档,每年汇总上折后销毁一次。
所以沈星看到的肯定是假的!
这么一想,裴玄素心里真是无比的焦虑,一下连那些震乱都掩下了。
他急切,快步往大门外而去,大批的宦卫缇骑和他的纯黑膘马已经在等着他了,裴玄素单手一扯缰绳,正要翻身上马。
他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心中一紧,立即把缰绳抛了,松开马镫掉头往原路飞奔回去。
“彭”一声!
沈星没想到裴玄素去而复返,他一手推开门,背着光,半边侧脸笼在灯光下。
裴玄素说:“这件事情,你切切不可再往外透,一个字都不可以。”
沈星刚要点头,却听见他说:“尤其是你的姐夫!”
“你姐夫可能是九皇子。”
几乎是掩下纷乱之后,裴玄素刹那就反应过来了。敏锐如他,裴祖父的任务,丢失的九皇子,几乎是一思及继位的是沈星的姐夫,他闪电般就产生了这个怀疑。
沈星霎时瞪大眼睛,她唬得尖叫:“你说什么?!”
她心脏咄咄狂跳起来了,简直不可思议,她冲上来抓住他手。
裴玄素抽了一下手,他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是怀疑。”
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上的猜疑。
沈星震惊,半晌讷讷:“那大姐……”
“当然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并极其严厉,“你也经历了这么多,想必不用我说为什么了?”
“徐家大头那边,你一点都不能动,一点点都不可以再碰触,知道吗?”
沈星当然明白。
一种凉意自尾椎窜上后脑,钻入她的心脏和四肢百骸,她一刹手脚都冰凉了。
家里夺爵没入宫籍,徐妙仪最开始肯定也很艰难的,她还有心疾,在皇帝势起之前还得佯装重病卧床很多年,她很多外事必然要借丈夫的手的。
也就是说,徐家绝大部分收拢回的势力和人手布置都经大姐夫的手。
……假如,九皇子是明太子救走的?
那一切也说得通。
那岂不是,徐家所有东西,几乎绝大部分,亦在明太子的指掌之下?
沈星一刹如同被点穴了一般,动都不敢动。
裴玄素想得更深一层,沈星的二姐夫妻,会不会是查九皇子去了?两口子是梅花内卫?
被杀了?
但据沈星方才所说,没杀。
那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和赵关山因为沈星的缘故,一直在试着查暗阁,包括两仪宫皇帝那边的。
毕竟位于宫内,有太监的地方,多少能钻点空子。
但并没查到沈星二姐夫妻的踪迹。
假如沈星二姐夫妻的任务真的是去追查九皇子,那是落入明太子的手了吗?
不杀,明太子又想利用二姐夫妻做什么?
这个靖陵大水崩塌又是什么引起的?
还有这个玉山行宫。
可惜沈星只知道她经历的经过,并不知背后详情。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明太子,他眉目一刹狰狞了一瞬。
暴虐的情绪翻涌,花了半晌,裴玄素才把情绪平复了下来,“你记住就好。”
他看着沈星怔怔骇然的神色,到底还是安慰了一句:“但这只是猜疑,未必就是真的,你别钻牛角尖。”
沈星的心这才稍稍一松,她喘着气,用力点点头,有点沙哑:“我知道了。”
要是平时,特别是最近,裴玄素肯定会伸手拥着她,伸手抚她的背,柔声宽慰她。
但他今夜声音暗哑硬邦邦的,没有趁机伸手,甚至她情急之下下意识抓他的手,他还往外抽了一下,不着痕迹把手腕抽出来了。
沈星怔怔的,不禁慢慢抬起眼看他。
两尺高的褐黄色大灯笼悬挂在屋檐下,灯光投在他的背后,他一半脸被灯光照亮,一半被阴影覆盖,下颚绷得紧紧的,山根和鼻梁笔直高挺依旧,却在阴影中凭生出一种推拒的弧度。
沈星这是这辈子第一次,在她叫了一年的二哥的裴玄素身上,感受到距离感。
她不禁愣愣看着他。
裴玄素把话都说完了之后,他克制地点点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给沈星表情,正事说完了,都不知说什么了。
他感觉她仰头盯着他,裴玄素低头想了下,吐了口气,复又抬起,冲她点点头,“时候不早了,那我走了。”
他低声说:“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轻轻一挣,挣开了她的手,快步下了台阶,往院外大步而去。
……
今夜星光很亮,璀璨的星河倾泻,无声洒落人间。
裴玄素进宫之前,已经换回一身赤红飞鱼盘蟒的云锦赐服了。
此刻星月无声,他背对着她,疾步往外而去。
这一瞬间,竟和前生最后一幕重合。
那个人红披猎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凌厉丹凤目暗黑幽深,蓦地转头,大踏步沿着箭楼的阶梯走了。
带着一群刀剑凌厉杀气腾腾的人。
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他对她做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气愤的,怨怒的,恐惧的,强势入侵,她的生命,还有她的身体。
却猝不及防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偏偏,他殉城之前,却让人把她送走了。
让她从此远走高飞,去过再也没有他的、平静安详的生活。
她期盼了很久的那种的生活。
沈星突然哭了。
她盯着这辈子这个年轻裴玄素的背影,突然想起前生的那人,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哗哗地淌下来。
她甚至哭得完全控制不住,一种突如其来的恸伤搠中她的心灵。
让她难过得不可自抑,心脏拧着般的难过,她哭着哭着,直接蹲在回廊下,抱膝埋头,痛哭失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
但这一刻悲伤极了,哗哗眼泪和抽噎,哭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一直到头顶恍惚传来裴玄素惊怒的声音,“你哭什么?!”
……
裴玄素快步往外走。
突然孙传廷追上来——孙传廷有伤,在家蹲不住,但不进宫的。
星夜下,孙传廷苍白的脸庞,焦急地说:“星姑娘突然哭了!您一出院门她就落了泪,越哭越大声,难过极了!”
那种悲伤痛苦难以自抑的哭声,听得角房里的孙传廷都惊了,他穿着寝衣就半躬身冲着追出来了。
裴玄素大惊,他急忙掉头冲了回去。
他冲进庭院,廊下的那个瘦削的少女,她一身玉白鱼龙补服没有换下,抱膝埋头,呜呜痛哭,那种歇斯底里般的哭声听得他心脏都拧在一起了。
“你哭什么?!”
他急忙俯身,搂住她急声说道:“你说的事情这么大,还不兴让我消化两天吗?”
“我真忙着呢!”
他心疼得不行,所有距离和陌生感顷刻一扫而空。不管有没有前世今生,他和她之前携手一路一个小步脚印走过来,每一点每一滴都真的。
她对他的温软关怀是真的。
他对她的情也没有一点点掺假。
裴玄素想吻她的发顶,他也这么做了,他突然想起,她今夜突然倾吐一切,心里大概会很彷徨吧?
她就像只小刺猬似的,用一身软刺保护自己,但经常舒展自己柔软的小肚皮。
突然把自己的刺拔了,她大约很害怕的。
裴玄素心疼得简直不行了,心里暗骂自己,他连声安抚她,轻拍她,骂自己。
但沈星一怔,马上挣扎地抬起头来,当对上她一双含着悲恸的清凌通红杏目之际。
他却突然闭嘴了。
沈星突兀之下,满腔情感根本没有掩饰。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漂亮眼睛?噙着眼泪,眼眶通红,点漆的瞳仁和悲怆神态,噙着这一种痛彻心扉的不知名情感。
她这一刹的悲伤,想要把心肺都尽数倾出来一般。
悲伤萦绕,如泣似诉,哀恸逶迤,入心入骨。
头灯的灯笼咕噜噜,一刹那,裴玄素急切神色一收,他愣了。
电光石火,他突然问:“前世既然,我,把你送走了,那为什么就你这么年轻就没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她经常哭,莫名就落泪;一涉及感情,特别是最近,她总是躲避推拒。
她甚至还反覆说过,她不嫁人。
好端端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什么总想着不嫁人呢?真的只是经历太多吗?
……她心上有人?
没有去安静的地方隐居,而是去和情郎一起过了吗?
遇上什么变故,去世了?
又或者在那些他不知道的年月里,她和谁倾心相恋过吗?对方死了?或者饮恨分手?阴阳两隔?
裴玄素突然意识到,那段陌生的时间和空间,不但让他不知悉她的详情,更有可能,出现一个她的心上人。
裴玄素是很敏感的,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沈星是他唯一仅有去竭力都要抓住的温柔。
他霎时脸色就变了,沈星错愕和他对视,还在抽噎抹眼泪,惊慌想说话,他突然说:“你有喜欢的人?”
“告诉我他是谁?”
裴玄素很想维持平和的表情,但他根本维持不住,一刹的急切,电光联想过去种种,她心里肯定藏着一个人。
一个他不知道的人。
夜风呼呼,裴玄素呼吸一窒,几乎是下一瞬:“你心里藏着的究竟是谁?!”
夜色下,他一刹急切,连表情都变了。
但沈星却陡然一窒,裴玄素这三连问,她连呼吸都一瞬接不上来!
种种悲伤,种种挥之不去,到今夜的滂沱哀恸,犹如闪电一般,霎时被这句话劈开了所有迷障。
“不,不我没有喜欢的人!”
她惊慌失措,一把推开了他,力道之大,竟然把裴玄素都推开了,自己一屁股重重坐在地上。
但懵懂的感情却突然寻到的一个出口,脱闸喷涌而出,她捂住心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哗哗而出。
这一刻,她难受得蜷缩起身体。
在那个人死去很久很久,彻底消逝之后。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的怨怒、厌憎、复杂,种种情感之下,还藏着有爱。
同衾共枕长达六年,他和她也有过同舟共济艰苦与共,那个猎猎如火喜怒无常的阴冷男人,终究在她的生命里篆刻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她不争气,在心里藏着他。
她懵懵懂懂,竟然在这种哭笑怒骂之中,也爱着他。
在这个春凉如水的星夜晚,她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沈星掩面,眼泪哗哗而下。
第75章
外面的事情,并未因两人的感情纠葛停下脚步半分。
仓促分开,裴玄素不得不赶进宫,只留下沉星半宿哭泣,第二天眼睛核桃仁似的,匆忙用冰敷。
到上值的时候,才算看不出来。
她带着人往外朝换班的时候,赵青也在匦使院熬了一个大夜,现在整个匦使院各方官员都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一触即发。
这次刑讯是在多方高官的见证下进行的。
裴玄素虽理智上知道是五五之数,但情感上难免对审问罗三多抱有极大的紧绷和期待。
同样紧绷期待的还有太初宫一系的大小所有官员。一旦罗三多被撬开口,在这个造假的顶级高手和后一批上呈的有问题证物面前,再前面的所有物证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它们的真假性已经存疑了。
整个太初宫被重击巨压的沉艰局面将立马迎刃而解。
只是很可惜,结果让人失望了。
从清晨到傍晚,面审三缄其口,很快进入刑讯阶段,但拷审了一个白天的时间,罗三多都依然抵死不从:“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冤枉我——”
这次的三法司主审还是樊文英,这位年过半百的刑部尚书因为愈发复杂倾轧的局面连内阁都放弃进了,一天审下来,疲惫不堪,樊文英看看两边,无奈说:“若诸位大人无异议,那就明日再审!”
也没什么好异议的,没审出什么来。
但刑部司法不同诏狱,夜晚一般不进行,最多命人盯着上点持续的小刑,明天再继续。
一轮红日淹没于大地,暮色很深与夜色交界,外朝各处檐下的褐皮大宫灯已经挑起来了。
人从提审的刑房涌出来,身边低语不断,很多太初宫这边的文臣武将都依然对这个罗三多抱着极大的希望,紧促绷紧的语气发了狠,明日必须要加大力度审。
裴玄素立在檐下三级台阶顶上,暮色笼罩整个外朝远处模糊不清,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
第一场提审结束,他对这个罗三多寄予的希望在急剧下降。
裴玄素就是从士林走出来的人,他太清楚书生意气认死理,裴玄素清楚意识到罗三多开口几率渺茫。
现在单凭蒋系的那两名三法司官员空口白牙,最多只算辅证,拗不过罗三多的。
整个匦使院喧声大作,裴玄素沉沉锐目,扫视过整个庭院的所有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大小高官。
太初宫一系的基本都在他站的台阶这一圈。
他冷电般的目光在北衙镇抚司提督寇德智身上稍稍一顿。
寇德勋寇承嗣父子也被勒令暂解职在府不出,但寇氏人丁兴旺在三法司的人依然很多,为首的正是寇承嗣的亲堂叔父寇德智。
——可能涉案的所有官宦,最后就寇氏父子能逃过去。
所以他必须立即做其他的后手准备!
……
裴玄素让梁彻顾敏衡把韩勃何舟替换下来,韩勃好几天没睡,但还不想走,被裴玄素瞥了一眼,他若有所感,闭嘴跟上了。
裴玄素带着东提辖司的人折返赞善坊衙门,先去了西提辖司一趟,在赵关山这里他没说什么,但回来之后,他立即让人私下把沈星叫过来。
又一天入夜。
再见,裴玄素眸色深深,他盯着灯光下微垂眼睫的沈星,极克制喉结动了下。
沈星小声说:“什么事啊?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
她不笨,隐约想到昨天的罗三多和她的鉴假手艺。
裴玄素这么严肃的私下使人悄悄叫她,肯定是有正经事。
沈星努力敛下情绪,尽量让自己保持自然,小声地问。
——她袒露了自己,有些不安,并有点刻意回避昨晚最后话题的感觉。
她行动举止间,其实有种娴雅的贞静感,会注意表现得落落大方,已经成为刻进她骨子里的自然习惯。
裴玄素接受能力很强,他已经将那件事囫囵消化下来了,昨晚最后折返慌忙安慰那一场,彼此间那点子小异样也褪去了。
看着她在书桌边坐下来,他立马想起就是她心里藏着人,简直如鲠在喉。
一种急切和焦灼,简直恨不得立即将这个人拉出来,撕成碎片!
他竭力按捺下来,也拉开椅子坐下来,把他刚才找出来的一个匣子打开,取出一叠大约七八张三尺见方折起来摞在一起的空白旧纸,这是裴玄素昨日趁着第一个进入罗家小院变故陡生,心念一动在短暂的罅隙匆忙收藏起的。
裴玄素问:“罗三多的手艺,你会吗?”
他把纸递给沈星,脸色也不禁肃起来了,“你能做出差不多的吗?”
他低声说:“如果可以,我稍候就去两仪宫找那楚元音。”
听到楚元音这个名字,沈星眼睫不禁颤了下。
但她也立马知道他想做什么,心中一紧,忙接过旧纸,将其摊开,小心翼翼翻细看了一下,抬头:“可以的。”
裴玄素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沉着脸,告诉沈星:“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会鉴假的人,不少都擅制假。
裴玄素学过,他知道的,很多偏门的鉴别技术学习,都是从一开始的制造开始。
只有了解透彻,水到渠成鉴制两得。
还好,沈星这边没让他失望。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烛光橘黄无声,他脸庞瘦削不少,线条更显锋芒锐利,“我去了解一下宫中的旧档,在寇氏旧档那边找一点合用的东西。”
“你先处理一下这些旧纸,再得找些旧墨和印泥。我让杨慎和邓呈讳留下帮你,有什么你都说出来。让他们尽量找,尽快找到。”
还有墨和印泥,可惜在罗家小院的罅隙太短,另外春装单薄,藏墨藏印章会非常明显。
并不容易,但这会儿只能交给沈星这边紧急往外淘。
裴玄素长吐一口气,双目微咪盯着跳动的灯火,露出一抹狠色。
赵关山不同寇家父子,神熙女帝若到万不得已之时,竭力去保的必是寇家。
这些都不必说。
但对裴玄素来说,他要竭力去保的,当然是赵关山啊!
目前的案情是,诏狱内的口供证据链已经断了,那边一扫而空当不得用了。现在从另一面,“构陷东宫私藏兵刃”入罪。
涉及的人中,诏狱内是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寇承嗣父子,其中主要的是赵关山和鄂国公寇德勋。
因为两人当时是奉了神熙女帝口谕,掌诏狱内一应刑讯的。
但这里有个空子可以钻。
负责的是两个人,那就加一点证据!东宫案核查目前快到尾声了,假如罗三多撬不开口,马上就要进入最后的羁押入狱和查抄府邸阶段了。
假如,从寇家搜检出来有东西呢?
这个东西,能证明赵关山寇德勋在诏狱内是有分工的, “私藏兵刃”严刑拷打捏造构陷这一块,当年其实是只由寇德勋父子负责。
再设法捏点前情后因,把干这事推给明太子那边。
——在寇氏这个难啃的硬骨头和赵关山面前,为了万无一失,明太子决定给寇德勋父子加码,让神熙女帝救无可救。他回头设法再解决赵关山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不迟。
什么权倾天下,对现在的裴玄素不是一个维度的。
他全身心都在思考目前这个局面,必须把这个坎先挺过去。
他几乎已经肯定,沈星前世,赵关山必然是死在这里的。
既罗三多不行。
他得赶紧另想他法。
裴玄素有点庆幸,他提早知道了,但假若不知的话他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沈星的出现给他一个新思路和设法方向。
不然这般境况,恐怕连他都落一个无计可施的窘迫境地。
裴玄素看着她,“我走了。”
他隐忍片刻,反正已经透露心意,他咬着牙关说:“不许想他!”
他绷着脸说的。
沈星一愣,蓦地抬眼,烛光下近距离,裴玄素那张年轻许多的艳俊面庞猝映入眼帘。但褪去妆容后,他这张脸该有遒劲的男儿气概。
不会有一点苍白和阴柔,不会有一点阉人的特征。
偏此刻那双漂亮的丹凤目暗黑带着沉沉执拗,他正咬牙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沈星仰头,和他对视一刹,她盯着这张其实不太一样的面庞,偏也很熟悉,心口一涩,心绪就像被一双手伸进出乱拨一通,顷刻就翻江倒海起来。
纠缠了这么久,那个人对自己也无爱意。
偏偏这个崭新全无记忆、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年轻裴玄素,她全无这个想法,他却不知为什么喜欢上她?
天意弄人。
眼前人全无记忆,不知所有过去,就像另一个人。
那个她最初用来说服的自己很久的“他不是他”,回旋镖,狠狠戳中了她的心!
可即便有记忆又有什么用?
那个成熟的、她偷偷爱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人,即便在此地,还不是会奔向楚元音!
沈星强撑起笑,应了一声,裴玄素也不耽搁,沈星来前他已经换了太常寺诸陵署的绿色官服,这次他们不走清吏司,裴玄素思索一圈,选了东提辖司西北边紧邻的诸陵署出去。现在不方便回府,就是麻烦。
夜风起,他叮嘱两句,披一层普通宦卫服和黑披风,拉开门一闪身就出去了,先和韩勃等人汇合。
一阵很大的晚风,沈星见他披风鼓荡,颀长身姿笔挺孑傲而立,他快步下来台阶往东侧花坛一闪,没入夜色,直奔楚元音而去。
他的背影特别像那人,毕竟两人是一个人,高瘦颀长,宽肩窄腰,身姿笔挺如标枪冷硬。
她竟下意识追出两步,蓦地想起,刹停下来,眼睁睁看着这个背影往两仪宫而去。
一刹她想起前生那个成熟男人和飒爽逼人的楚元音的种种,她目睹过的画面。
她心里像拧着一样,为这份迟来的爱,为那个迟钝的自己,为即便她前世知晓恐怕也不过是更难堪的窘迫境况,她蹲在地上哗哗落泪。
太长久的相处,太多的情感,一页页翻到最后,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一刹前面种种复杂情绪,都变成包裹这份情的渠涌,变成巨浪重重拍击在她的心头上。
一天时间太短暂,那种悲恸难过钝钝笼罩着她的心,只要稍稍有空暇,她就会想起这件事。
想起两人开心过的,吵闹撕扯过的,冲突矛盾过的。他的优雅阴阳,他的坏脾气,两人难得平和的,不歇的,在床上翻滚做那种事情的。
现在那一下下不适的重凿,就像凿进她心里似的。他那偏瘦却矫健的身躯伏在她的身上,也像伏在她的心。
辛涩酸楚一片,让她的泪点特别低。
但沈星蹲下无声哭了一会儿,她很快强自打起精神来,跑到隔间的铜盆架子边上,掬冷水使劲浇了几次,让自己思维变得更加清醒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最重要是义父!
义父对她这么好,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个死劫蹚过去。
她必须全力以赴的!
拍了拍脸,沈星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抽毛巾仔细擦干净手上的水、印了印身上溅湿的地方,等确定干爽,她转身跑出去,把书案两侧烛山上的蜡烛全部点燃了,并叫了徐芳邓呈讳过来帮忙把烛山架子拉开足够的距离。
沈星这才小心上前,去再度端详这些旧纸,脑子里思索她需要用到的旧墨和砚台印泥印章细狼毫等物。
造假不是那么容易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份难勘破绽的假文书,哪怕再厉害的师傅仓促间也是造不出来的。
因为新纸不管怎么弄,都没有旧纸的柔软自然,大师傅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得用桑皮水持续慢染,辅以长期的日光暴晒和阴晾等手段,才会加速纸张的旧化。
罗三多晾了一院子的旧纸和墙边的一大堆旧砚旧墨胡乱堆放,正是这个原因。
不是他不收拾,而是他的职业需要这么堆放。
幸好裴玄素这人非常敏锐,凭借他曾经见过的第一批第二批文书物证,他收起的全部都是肉眼看起来和前者色泽旧度很接近的旧纸。
沈星翻看了一下,抽出来两张,其余全部都能用。
接着,她仔细交代她需要的陈墨之类的其他东西。她市井生活经验不够,但没关系徐芳邓呈讳他们都在,大家埋头一阵讨论,很快定下明确要寻找的目标,连夜就匆匆准备去了。
……
三月十九。
春末夏初,连续两天的春雨之后,太阳一下子炽烈起来了,银胭河滚滚春潮尤未消化完毕,却猛地似彻底进入夏日。
朝局也一样,汹汹不可逆的态势的再难以人力回天!
审讯罗三多并没有结果,这个造假的书生有正气凛然的心,牙齿都被打掉了一半多还是那句话。
东宫包括门阀这边面色越来越轻快,甚至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太初宫这边氛围沉凝得如黑云压顶。
十九大朝。
现在大朝常朝举行的地方已经移回太初宫和太初门之内了,神熙女帝高居銮台九层玉阶直上,早已夺回了唯一帝皇的至尊宝座。
但自神熙女帝往下,太初宫一系的所有文武武将,没人高兴得起来。
明太子无所谓在哪里上朝,在太初宫不是更好吗?才更让他这母皇如鲠在喉不是?
他坐直矜贵优雅,却极闲适,一身十二章皇太子的赤红玄黑冕服——大燕朝皇太子地位沿袭前朝,非常高,不但能名正言顺拥有小朝廷,甚至连冕服也仅仅只比神熙女帝少了一种纹饰。
神熙女帝面色阴沉如雨,明太子却勾唇而笑,他那极独特韵美的微焦嗓音,拱手对上首道:“母皇,东宫旧案也差不多该收尾了。”
从阴恨的夹缝迸发的一种愉悦,让他此刻心尖都在战栗。
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死死盯着她这个该死的悖逆儿子不语。但朝堂之上,大燕律是国朝的根基,在场的也不是末朝昏君和末朝乱臣。
大殿内,秦岑冯禹章等东宫亲信铁杆及文仲寅夏以崖等门阀势力文官武将纷纷出列附和,高昂激烈,咄咄逼人,一下子吵杂起来了。
神熙女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照案序而行。”
明太子勾唇一笑,收回视线,瞥向底下的三法司主审刑部尚书樊文英。
樊文英盯着头顶两道冷电般的视线,他心里连连无奈长叹,怎么每次都是他?但也是只得拿着笏板肃容拱手:“臣领旨!”
他禀:“东宫旧案不日将进入覆核案情的阶段。”
罗三多该放弃刑审了,没有意义。
等三法司覆核完案情,上折,若无误,就该拿人羁押入狱,最后查检府邸。之后,三法司拟妥罪刑后上折门下省,走最后宣判入罪的定案流程了。
该死的死,该勾批的勾批,一轮腥风血雨的人头落地之后,东宫旧案才算过去。
唉,也不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一个光景?
樊文英肃容汇禀一句之后,低头归列,没有看身边任何人。
所有三法司属真正的中立的,皆如此。
沈星升了职之后,现在也有资格跟着赵青在大殿一侧通往偏殿的侧门位置旁听朝会。
严婕王云英也在,但女官们沉默不语。
沈星心里像坠了块铅似的,又想到他们已经准备好的东西,一时七上八下,翻江倒海,忐忑得不行。
外面的大朝会辰初散的。
讨论其他的军政二务也没什么人有心思听,神熙女帝阴着脸一言不发走了,皇太子也走了,跪送二驾起身,赵青叮嘱沈星等会带队回去,该换班的换班,该去匦使院去匦使院。
她低着头绕往后面的懿阳宫去了。
沈星目送赵青,但她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去想赵青和神熙女帝这对祖孙会说什么安抚话。
她收回视线,努力收敛一下心神,和严婕等人出去。严婕王云英的监察院就在外朝,她们直接先回去的。沈星则带着梁喜她们往朱雀门方向往匦使院而去。
一群玉白金黄玉龙补服披黑披风的女官们沿着侧面的阶梯下了太初宫台基,顺着宫廊和甬道穿殿过宫而去。
太初宫是前朝皇宫重新改建的,遥遥连接两仪宫,和前朝后廷城呈北斗七星对位,而神熙女帝上朝理政的太初懿阳重阳的主宫正正好位于紫薇星位。
一路拆卸了很多宫墙,又建了很多挡煞拱卫的宫殿,所以弯弯绕绕还挺复杂的。
沈星带着一群女官,刚越过最后一重障殿,前面是通往承天大街的外朝大广场。她离得远远,就望见带着人往这边走的蒋无涯,后者原来沉着脸和身边的傅骁在说话,好像也望见她了,蒋无涯立即就往这边跑过来。
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沈星不禁蹙眉长长吐了一口气,阳光的阴影里,她心头发涩,既然已经不考虑了,那她就不应该和蒋无涯多碰面,先让时间冲淡一切再说。
她冲梁喜等人笑了下:“我们走那边。”
大家都是行走宫廷的女官,有几个人还是有冤家的,大家虽然没看到外面有谁,但大家都懂,心领神会,立即转道。
其实大家都有点忧心凝重,毕竟监察司是应运神熙女帝而生的,也不知监察司以后怎么样了?
只不过,还是有乐天的,和沈星笑着打趣几句,“星星,你躲哪个呀?”
沈星还来不及说话,一转过甬道,她一惊,脸色陡然煞白。
只见前方不长的狭道尽头,明太子銮驾在此而过。他坐的是夏辇,头顶华盖,一个宝榻样式的坐辇,没有挡帘的,直接就像抬的一张大榻。
前后宫人太监仪仗,东宫卫队,宝榻夏辇的后面跟着东宫的十几个勋爵宗室和文武官员,她的姐夫安陆王楚淳风也在内。
但她都顾不上和楚淳风对视。
因为明太子侧头低声说话一抬首间,就望见了她。他那双雅致漂亮的眼睛实际锐利如鹰隼,微咪,直直就盯住了沈星!
他勾唇冷笑一声,冲沈星招了招手。
沈星就像被猛兽锁定了一般的战栗,从尾脊直窜后脑勺,她心脏狂跳,僵硬着,往前走过去。
梁喜大惊失色,她跪在拐角半身位,悄悄往后挪躲回墙后,起身飞奔,想了想,往裴玄素方向去报讯。
沈星一直走到皇太子銮驾前,她想跪下问安,但明太子依然招手。
她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连楚淳风的心都绷紧了,不禁侧头望着明太子。
但明太子没看他。
沈星走到宝榻辇座侧,她低头,感觉一双微凉瘦削却刚劲的男性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她被迫和明太子对视了一眼。
那双雅致隽秀而冰黑眼眸,像百丈寒冰似的,一眼,她的心脏就不受控制战抖起来了。
明太子居高临下,细细端详她骇得有些发白的脸,“徐家的女儿?倒是有些本事。”
也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本事,包不包括青龙大巷的罗三多?不知道明太子发没发现,那天傍晚的人是她!
明太子看完,淡淡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楚淳风忍不住喊:“太子殿下!”
明太子冷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他松开手,楚淳风不敢再说话,明太子没有再给沈星一个眼神,冷冷道:“起驾。”
仪仗从眼前过,楚淳风忍了又忍,低声对沈星说:“快回去。”
他眼里暗含急色——自沈星为就裴玄素彻底站队神熙女帝之后,徐芳就把外城和徐妙仪那边好几条联络路线都主动断了,几事不密则成害,肯定不能把徐妙仪那边拖下水。
这是没办法的事,徐妙仪虽急得要死,但也只能默契不再去信联系她,姐妹俩就断剩下最后一个联络点,非到生死关头级别都不能启用联络了。
两边都一大摊子人,一大摊子事。
徐妙仪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往裴玄素、往太初宫的那边真正狂奔而去。
沈星还跪在地上恭送,看楚淳风眼里暗含的焦色,她心里不禁咯登一下,难道明太子真的知道那天傍晚那个人是她?
但楚淳风也不敢说话,偏头低声说了一句,就赶紧跟上了。
……
东宫没有点太多的长明烛,明太子虽年轻,但也有些畏光。
长时间在朝堂上挺直脊梁而坐,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而言也成了负担。
回到东宫御春堂内殿之后,楚淳风郑安赶紧去扶他,明太子歪在榻上歇了半炷香,才重新坐直起来。
他低咳两声,半脸潮红,也没急着出去和秦岑等人说话,举起双臂让太监宫人卸下朝服冕冠,换上一身平日穿惯的一身天青色外衣的素色云纹太子襕袍。
一半脸苍白,一半脸潮红,唇咳嗽嫣色,如同一个唇畔含血的弱不胜衣美人煞星。
当然,明太子的意志和杀伤力,和弱不胜衣一点关系也没有。
薛如庚和张隆也在。
明太子走到窗畔,他在虎口关的那丛小青花还在,换了个陶瓷盆子栽上,春日过,生长茂盛蓬勃。
明太子拿起银箸,随手松了几下土,他突然道:“裴玄素也算幸运,有个女人为他东奔西走,殚精竭虑。”
他抬首,冲楚淳风淡淡一笑:“你这个小姨子也是个了不起的。”
楚淳风:“……”
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楚淳风固然知道明太子许多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但当然也不可能是全部。
明太子心思深沉,别人很难猜度出他的想法。
楚淳风心下紧张,但根本不敢询问反驳,明太子本就不喜欢徐妙仪,更对他只有一个儿子很不满意。
他和徐妙仪青梅竹马是在明太子被幽禁的开头期间。
楚淳风低头不说话,张隆和薛如庚嘴如蚌壳了,殿内安静了片刻,明太子冷哼一声,把银箸扔到窗台上。
朱红槛窗大敞,夏风炎炎,阳光炽炙,殿内有些昏暗。
明太子冰冷勾唇:“万事俱备,现在就看裴玄素愿不愿意救赵关山了?!”
从虎口关到大理寺大狱,裴玄素绝地翻身简直能载入史册供后来者瞻仰般的漂亮。
裴玄素一出来,立马把他冲太初宫张开的大网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逼得明太子不得不采用罗三多备用的东西去补锅。
还折损了他当初百般探寻拜访才得来的这一名偏门但极有用的人才!
这个裴玄素果然如明太子所料的,只要不死,必成他的心腹大患。
没错,赵关山和寇德勋在共掌诏狱的这个可斡旋的空子,既是合情合理的情况,但却也是明太子刻意给裴玄素留出挖的坑。
明太子的眼光异常的精准犀利,他对裴玄素的解决的心从来没有松懈过。
皇帝之死不成,立马就开始铺垫第三个杀着!
只要裴玄素要救赵关山,他就必须会往这个坑里跳!
量身打造的。
毕竟裴玄素身边,也有个鉴假制假甚至知晓罗三多存在的高手,鉴假高手都是制假高手,不是吗?
想起无缘无故百思不得其解的暴露的罗三多,明太子忌惮至极,俊雅眉目一片凌厉之色。
……
天气已经很热了。
沈星从地上起来的时候,冷汗热汗已经湿了一后脊。
她返回太初宫一系临时征用匦使院隔壁太仆寺一个库房做商议休息用地的一个小院,东提辖司和监察司各占一个抱厦和厢房。
沈星一进去,凉意扑身,她紧接着就被裴玄素用力抱了一个满怀。
梁喜进不去懿阳宫,更不敢喧哗惊扰圣驾,急忙掉头去找沈星的心上人裴玄素(?)。
裴玄素一听,当场脸色大变。
最后还是理智勉强压制了他的冲动。这是皇城外朝,沈星是有名有姓的从三品女官,身后还有那么多的监察司女官在,明太子不可能对沈星做什么。
只是不管罗三多信息有没有暴露,沈星这下算彻底摆在明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了。
他牙关紧咬,紧紧抱着她,这个有些汗味和这辈子熟悉熏香的年轻很多的怀抱。
很像很像,那人这样霸道地抱满怀动作。
但偏偏又不是。
沈星半后背的热汗,心脏还蚕残存着方才的战栗,但骤不及防被这么紧紧拥抱,箍得她生疼。
她还是恍惚了一下,闪过一下这个念头。
她很快回神,这才大口大口喘着气,前世今生,沈星还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接触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人物,不管是形势上还是身体生理上的。
她忍不住用力闭了闭眼睛,捂住心脏,下巴被抬起的触感仿佛还在,她赶紧用手蹭了几下。
沈星的那点子恍惚和异样,裴玄素还是察觉,他不由狠狠咬了一下牙关。
唯独死人最难争!
也不知道那人这辈子死了没有?!
他恨得咬牙切齿。
但现在谁也暂顾不上这些,沈星大喘气好一会,赶紧推开裴玄素的手,她压低声音急忙说:“东西已经好了,昨夜焙烤过,已经成了,可能用了。”
“那……”她不禁紧张起来,攒紧了手。
裴玄素深呼一口气,也是脸色沉沉:“那就尽快送进鄂国公府去。”
沈星心一下子咄咄急跳了起来了。
……
第二天夜里,在裴玄素的安排下,他、韩勃都熬了一天加一个大夜,轮到他们回去睡一觉了。
邓呈讳肯定跟着他回去的。
他们现在在东提辖司。
稍候,永城侯府会传来裴明恭急病的消息,裴玄素就会马上赶回去看裴明恭。
赵关山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不好去,但他肯定会催促韩勃代他去探望。
到时候,他们会带着伪造好的物证文书,从已经挖掘好的侯府地道穿出,改装靠近往鄂国公府去。
沈星则会跟着一起回去,但她和裴明恭留下侯府,不会继续跟出去了。
裴玄素值房起居的第三进院正房,次间小书房已经成了一个造假的实验室,匆忙之间,乱七八糟很多东西都没有收拾好。
沈星匆匆跑进去,从衣箱内里裘衣的缝隙里抽出一摞用油布蜡封又用衣物包好的厚厚油纸封,递给裴玄素。
暮色起了风,外头树梢摇曳哗啦啦的,门窗紧闭的室内点了灯烛,裴玄素抽出东西,站着仔细一张张翻看。
沈星胆子不大,再加上这是改变前世轨迹的,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一个不慎,连裴玄素都要被卷进去,粉身碎骨。
沈星在旁边看着他翻,忍不住说:“这就出发了吗?”
她不安,裴玄素知道,聪敏如他,甚至也曾猜度这有可能是明太子留给他的陷阱。
但裴玄素说:“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义父身死。”
从出蚕房至今,赵关山的包容照顾恩深似海,他也早就真正视赵关山为父。
他这辈子珍而重之的人已经不多了。
沈星是一个,赵关山是同样厚度的一个。
裴玄素问沈星:“你当初又为什么要豁出去救我?”
其实都是一样的。
此刻回想当初,裴玄素出狱后已经详细知晓了沈星做了什么,心中一阵翻涌的情潮在剧烈鼓滚。
沈星当然知道,换了她,她也是这么做的。
她紧张,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把攒在手里的油纸和蜡柱递给裴玄素,重新蜡封上。
裴玄素亲自动手把蜡封弄好,反覆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是慎防有可能会出现的落水情况,慎之又慎,只为万一。
他低头哑声:“义父为我至此,我今天若不竭尽全力,我枉为人。”
所以他明知可能是明太子的陷阱,但他义无反顾去了。
赵关山视他如子。
他视他如父。
他从不多说,感情也多是内敛,但一点一滴,羁绊铭刻入心。
裴玄素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虽然他所拥有的三情已经少得可怜。
死去的人他没忘记。
但仅存的他更珍重。
越少,越刻骨铭心。
裴玄素一身殷红似血的华丽赐服,熬过夜后脸色有些晦暗,眸光黑沉紧绷,但他毫不迟疑把油纸包妥善收进怀中。
外面侯府报讯的人已经到了。
沈星小声说:“你们要小心。”
裴玄素深深望了她一眼,灯火下的那个暗黑漩涡般的眼神似要把她吸进去一样。沈星不禁捏拳抵住了桌沿,她想摇头,但此情此景不合适,只得咬唇紧张看着他,冲他点头。
裴玄素长吐一口气,低头再度整理一下怀中的油纸包,确定看不出来了,转身往外疾步而出。
邓呈讳也已经准备好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裴玄素脸色沉肃,一先一后,迅速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第76章
隆隆雷声,东都今年第一声闷雷在夜空下乍起。
炙热了一个白天,瓢泼大雨撒了下来。
据前生档案记载,赵关山是在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死去的。
今天是神熙十四年三月二十二。
突如起来的炸雷把沈星吓了一跳,外面惊呼喧哗声立马就起来了。
隆隆的春雷,像要击在人的心坎上一样。
整个东都很多人都被惊醒过来了。
沈星根本没睡着,她立马跑到窗畔把窗户推开了,黑夜里,一道闪电在半边天空开出无数枝杈。
裴玄素他们还没回来。
她本就坐立不安。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苍穹都击穿,重重砸在人的鼓膜和心脏上。
狂风大作,暴雨倾泻。
沈星心脏都险些失序,她捂住彭彭跳动的位置,听见隔壁裴明恭屋子的骚动,她赶紧跑过去。
圆脸福娃娃般的大孩子窝在蓬松的枕窝里,紧紧搂着盖身上他喜欢蓝色被子,面露紧张,屋里灯火点亮,太监仆从走动。
裴明恭装病很努力,但这样的夜晚让这孩子一下子想起家变被锁拿到东都大狱和蚕房的那段日子,他彷徨。
沈星坐在床沿俯身,她努力笑,“好哥哥,没事的,打雷而已,咱把耳朵堵住好不好?快睡吧。”
好不容易把裴明恭哄睡了,暴雨倾盘,雷声隆隆闪电不断,她回到隔壁自己临时安置的房间,站在忘记关上的窗户前,窗台地面已经溅湿了一片。
水花飞溅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把窗户关上,闪电再度再黑夜开出半边天空的紫蓝色的分叉。
“轰隆——”
一声巨响,她背靠湿漉漉的窗台,捂住心脏,春雷乍响,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的兆头?
这雷声让她心慌,但她也不敢去想
裴玄素没管那么多,隆隆雷声,血液在脉管汩淌奔涌。
他和韩勃邓呈讳各带了五六个心腹,在鄂国公府附近一直转到下大雨才找到进入机会。
鄂国公寇氏,当真是个一个庞然大物,鄂国公府犹如龙盘虎踞在东都西城之首,在风雨巨雷闪电的黑夜都依然给人一种岿然不动高不可攀之感。
这个兴盛了足足六百年的陇西巨族,在大燕神熙一朝,最终推至了巅峰。
在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府邸面前,不管是从前的宣平伯府裴氏,抑或东西提辖司和宫廷的那些阉人内宦,都显得那么粗陋和渺小不可及。
但夜色中,裴玄素只望了这座宏伟如小城般的巨府一眼,立即就掉头开始沿着这一带开始寻找进入机会。
鄂国公府墙高四丈,守卫森严,至今仍保留一千寇氏府兵和近卫,负责夜巡的好手也不少,巡逻路线一点空隙都没有。
裴玄素等人准备充分,伪装成居住在后巷的国公府下人和家眷,穿着粗布和仆从的服饰,进出行走,最后上值下值时间点过去,不得不隐蔽藏入仆役家中空屋子中,小心游走。
一直到雷声大雨下来,他们终于找到了进入机会。
他们走的是下水道,这么大的雨,国公府内的排水盖子肯定得开锁提起,不然积水根本没法及时排出。
狭窄进一尺多见方的黝黑水道,微微倾斜向下,湍急雨水翻搅几乎灌满了整个窄管,他们匍匐着,逆水而行,连呼吸都难,一喘不好气,岔了呼吸,冲出去人就完了。
最后也就三人,裴玄素、韩勃、邓呈讳,身手最好的这三人能坚持下来。
杨慎等人钻了不足一丈就不行了,只得赶紧折返,以免再进里一点被冲出还有露馅拖累的风险。
黢黑的下水道,迎面的湍急雨水冲得呼吸都不能,在里面艰难地爬行,浑身一下水就湿透了。
裴玄素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油布封。
这样的雷雨夜,他同样想起家变期间的那些暴雨倾盘的一个个绝望夜晚。
他已经保不住一个爹,不想再保不住另一个!
在这样狂涌冲面的水流和暗无天日不知尽头的下水道,眼前闪过很多过去的画面。有他亲爹的、有他亲娘、有赵关山、有韩勃沈星的,天伦之乐,最后是赵关山在红漆大官船上和他悄悄坐船舷私话,拍在他肩膀上的重重一下,然后拉着他起身去看了大夫。
裴玄素不断偏头呼吸,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说不了话,后面韩勃突然岔气了,他返手一把拉住韩勃,逆水把后者拖近,用背部挡住湍急的水流,让韩勃赶紧呼吸把气重新调均。
之后无声放开,继续匍匐前行。
终于到了府内的下水道出口,雨太大了,把天捅破了一般,闪电不断爆开巨雷,负责开下水道的小管事早就撑伞避到抱厦去睡了,也根本没人想到,居然还有人能从下水道潜入府中。
他们最后被呛了水,全凭一股意志力挺到最后钻出来的,黝黑的小花园里,他们窜进一处漆黑的花房,压低声音剧烈咳嗽着,狼狈至极。
终于缓和过来,三人不敢耽误,立即往府邸内摸索而去。
他们也没敢靠近鄂国公和寇承嗣等人的书房和居住院落,守卫太森严,不是他们仓促间进来的这短短时间能完成的。
裴玄素早已忖度过,他们摸到藏书阁去,在藏书阁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个还算理想的位置,最后小心翼翼取出那个用蜡封住的油布包,一层一层揭开油布和油纸上的蜡封,最后取出那几封伪造的文书物证。
在寇氏家史的底层,把它们塞进去。
这是以这十年间各种原因死去的鄂国公的两个心腹和内史身份和口吻写的,三者后来经寇氏举荐出朝任官,都有参与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
日以继夜翻查太.祖朝旧档,摸清这些人在寇氏的大概地位和轨迹,并模仿练习笔迹,字是裴玄素写的,印鉴文书是沈星焙烤做旧的,他已经连续多年没有阖眼了,此刻眼皮发涩脑子有些嗡嗡的。
他明知自己在冒险,但他没有后悔,他甚至已经安排过裴明恭和沈星了。
完事原路出来,有惊无险。
闪电雷声少了很多,暴雨哗哗下的。
他们离开了鄂国公府一带。
黢黑雨夜,通济内渠的石拱桥边,他伫立在风雨中,瘦削脸庞,风雨飞溅在他的脸上,他说:“我不后悔。”
隆隆雷声滚过,他声音并不高,但韩勃听见了。
一句催泪,韩勃眼泪爆出,他用力一抹,狠狠一锤裴玄素的肩。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用力单手拥抱撞了对方一下。
裴玄素和邓呈讳拥抱拍了一下;韩勃和裴玄素分开后,又狠狠地和邓呈讳拥抱一下。
韩勃和邓呈讳说:“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暴雨中,这个阉宦年轻人热泪满眶,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回望远处的鄂国公府,黢黑雨夜,一角重檐飞脊高高翘起。
他此刻想不到沈星说的前世未来,也想不到其他东西,喉结滚动,深吐纳一下。
裴玄素一把抹脸上的雨水,低喝一声:“走!”
黢黑雨夜,三人迅速消失在黑乎乎的狭巷中
东宫。
暴雨如注,哗啦啦蕉树花木在风雨夜中急促摇曳的声音,雷声隆隆,仿佛要击穿天地,闪电划开半壁长空。
室内点灯,带着雨水的狂风自半开的槛窗灌入,书案上哗啦啦纸张纷飞。
明太子疯狂大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
他一得永城侯府给东提辖司报讯说裴明恭生病,裴玄素带着人赶回永城侯府消息的时候,他就猜到裴玄素的选择和今夜的后续了。
真没想到啊!
裴玄素不可能没有猜疑,但他真的为了赵关山铤而走险了。
明太子疯狂大笑,笑着笑着,剧烈咳嗽起来,他眼泪出来了,不知是咳嗽的,还是喷涌的情绪的。
“这么好的一个兄弟啊!可惜,可惜,我不配啊——”
明太子捂着咽喉剧烈咳嗽,躬身,脸色一刹铁青又胀红,他还在笑着,笑得眼泪疯狂滚下,他哈哈大笑,不知笑别人,还是笑自己,笑声有种惨然的极悲疯癫。
虞清郑安伺候在内,两人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急忙过去抱着明太子的腰,扶他,一个急忙去端茶取药。
明太子剧烈咳嗽,服药之后,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脸上还带着残笑,半倚在太师椅上,青白瘦削的一只手握住扶手青筋暴突,他喘息着,把捂住咽喉和胸腔的那条手臂慢慢放下了。
他敛了笑,面无表情盯着风中噗噗闪烁的烛火许久,喘息终于平了。
明太子终于挪开视线,他盯着虞清郑安两人年轻又满满泪痕悲伤的面庞——虞清郑安是他保父奶母小儿子和玩伴的最小的弟弟,他疯了一样闯进懿阳宫割腕才保下来的。
他轻声说:“马上就要把第一笔血债讨回来了,你们是在高兴吗?”
明太子半边脸苍白,半边脸潮红,斜靠在太师椅上的瘦削身躯微蜷缩,长发半披,清雅妖冶,又有一种外人不得见的病损孱弱。
虞清郑安见状心中酸楚到极点,眼泪哗哗下来了,也不敢抹,拚命低头掩饰,喉头哽咽。
明太子没有管他们,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朱红槛窗开了半扇,被风雨吹得不断辟啪。
透过这半扇开合的大窗,外面暴雨倾盘,漆黑哗啦啦翻搅着,雷声雨声闪电不断。
明太子想起神熙三年,他讽刺扯了扯唇。
想当年,母亲登基之初,他一度欢喜过,以为终于摆脱那种无休止的父母成仇和囚禁倾轧,现在回想,简直傻得可怜。
不过他终于回来了。
踩着他兄弟全家的血,殚精竭力筹谋十年,终于要在今日开始把这些血债恨仇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明太子站了起来,他淡淡道:“收拾一下,就寝吧。”
他没有熬夜的资格。
在把他想做的所有事情做完之前,他不能死!
明太子不再看一室风雨半眼,他转身,进寝殿去了
裴玄素已经去过鄂国公府了,该收网了。
一切也按照原定的速度往前推过去,东宫旧案的证据很清晰,放弃了罗三多之后,樊文英重新把整个案情都盘了一遍,写了宗卷,把案情、证据和所有人的涉案人员都记录在案。
所有参与稽查审讯的官员在自己所属部分签字用印。
之后,交由三法司内的大理寺官员进行覆核。
覆核完毕,交由负责监督的三法司御史台部分进行再核准。
上述过程一直在御史台的监察下进行。
三法司内部确定无误之后,将长长的卷宗和折子上呈门下省,上呈皇帝,上呈中书省的政事堂和武英殿内阁。
已经进入最后的结案阶段了,内阁和政事堂无异议,上呈皇帝批复,待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后,就进行最后的人员羁拿入狱和查检府邸了。
然后宣判了。
这一场母子对垒。
国朝中的剧烈碰撞。
最终以明太子的胜利告终!
懿阳宫,御书房。
下朝之后,明太子特地来了御书房一趟。
天青玉白皇太子常服襕袍的高瘦青年背光而立,外面暴雨后湿透的地面和炽烈的阳光成为了这位天潢贵胄的背景色。
他缓步而去,此时此刻,一点弱不胜衣都不见,如同一只优雅嗜血的猎豹。
明太子优雅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面圣礼,自顾自站起身,他微笑着,却渐渐敛了,面无表情盯着端坐御案后怒发冲冠冷冷盯视他的母亲,他说:“儿子这些年在行宫苟延残喘过得艰难,母亲这龙椅坐得可开心了?”
他心道,这只是个开始前菜。
神熙女帝御案上放着内阁和政事堂刚刚呈上来的厚厚卷宗和奏折。
她脸色铁青,勃然大怒:“你这个逆子!”
神熙女帝霍地站起来,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给朕滚——”
一个砚台重重砸过来,毫不留情的力道,明太子可以避,但他没有!
那个砚台砸在他的额角,“辟啪”落地碎成几块,浓稠的一股鲜血顺着他的白皙的面庞淌下来。
他不禁笑了一下。
有些讥讽,但他发现自己没有多少愤怒。
他的母亲给他的伤那么多。
这点小伤又算什么?
明太子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神熙女帝盯着他血流满面的伤口沉默了片刻,明太子转身走了,她重重坐回御椅上!面前御案厚厚的卷宗着折子,她顷刻又勃然大怒,“这个该死的逆子——”
帝皇暴怒,戾意填胸,“哗啦”一声,御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
神熙女帝久经风雨,数度起伏浮沉,东宫旧案开始了这么久,她也不断应对着,这个结果当然不是意料之外。
但当断臂折膀的局面最终呈现,她依然暴怒。
太初宫内外噤若寒蝉。
但明太子已经快步下了须弥座台基了。
他也没擦脸上的血,走到皇太子夏辇之前,他蓦地站定。
眼前偌大的太初宫大广场,远处宫城、外朝和皇城外若隐若现的民居官邸。连续两夜暴雨,汉白玉地面东一块下一块湿漉漉的,没有东宫小花园和外面街巷的枯枝残叶凌乱,白日炽烈阳光直照,却有一种刺目和潮闷。
明太子静静伫立在他的仪仗和这个偌大的皇城汉白玉广场边缘。
其实他给裴玄素挖的坑并不复杂。
前两天,神熙女帝果然选择了救寇德勋和寇承嗣父子。
最后关头,阁臣、当年的刑部尚书宋显祖,现今神熙女帝的股肱心腹之一,宋显祖突然开口了,把当年构陷薛显、捏造薛显罪名以及朝中几桩牵涉鄂国公寇德勋的迫害太.祖遗臣的罪名都背上了。
如此一来,鄂国公寇德勋的罪名就轻了一半。
——要知道,鄂国公寇德勋也是开国顶级功勋之一,当年太.祖皇帝和年轻时的神熙女帝共结连理,寇家携十万兵马和一整个陇西首族所有资源倾力支持太.祖皇帝,成为太.祖皇帝麾下第一个也是始终最强劲的组成势力。
当年得寇家倾力归附和十万精兵,太.祖皇帝给寇氏一个令牌信物和亲笔书信的承诺,开国后汰换成丹书金牌。
不至于什么都免死,涉及谋陷东宫是大罪,但罪名轻了一半之后,这个丹书金牌是足够抵的。
鄂国公府和鄂国公父子,最多被勒令闭门反省几个月,损了个丹书金牌,回头就出来一切照旧了。
这怎么行?
明太子恨毒了寇德勋父子乃至整个寇氏!他有这个遭遇,绝对少不得寇氏推波助澜。寇氏自神熙女帝继位之后不免暗生希冀,他这个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亲生的嫡出皇太子,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思及此,明太子不禁讽刺一笑。可惜寇承嗣实在差了点,足足十年有余的时间,居然都没能让他那母皇感到满意,决定立其为皇嗣。
明太子要摁死寇氏啊!
不管是明面局势还是私人情感上!
他这个计划,其实是一石二鸟。
裴玄素那些东西,最好做得天衣无缝,给寇氏的罪名重重加码,他必诛死寇氏!!
而裴玄素,破坏了神熙女帝安排的顶罪,他大概会把这事推到自己头上,但神熙女帝真的一丝都不会怀疑吗?
他适当推波助澜一下。
裴玄素这个位置和东西提辖司,拼的就是帝心,到时候都不用明太子出手,神熙女帝就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裴玄素。
哪怕不直接死。
一卸下这身赐服和权柄,裴玄素也玩完死定了!
后面的是阳谋。
明太子冷冷勾唇,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他慢慢抹了脸上额头的鲜血,用丝帕捂住额角,锐利眼眸扫视一圈,正要登上座辇,视线却顿了一下。
远处宫廊,赵青正带着十几名女官往懿阳宫疾步而来。
一半残雨,一边炽阳,闷热潮意在滚动,一层热汗覆盖在脸上身上,沈星走着走着,猝一抬头,望见了不远处的皇太子銮驾。
明黄朱红,旌旗猎猎而动,华盖座辇之侧,明太子一身天青玉白的皇太子常服襕袍,银色龙纹在阳光下流动微闪,优雅威势青年正单手用丝帕掩住额头,正望着这边。
沈星一抬头,对上就是那双让人胆寒的冰冷视线。
没错,明太子眼珠子一动,盯的正是沈星。
如虎狼盘踞,冰冷无情,突兀发现,视线一对,沈星心脏就是一缩。
明太子冷冷审视盯了她片刻,转头登上座辇,不等她们过去见礼就走了。
留下沉星就像心脏射了一支冷箭似的,一刹紧缩起来,这两天雷雨留下的心慌在一刹无端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
明太子为什么会注意到她?
真的只是因为她在裴玄素下大狱期间为他奔走吗?
这种的突兀注意,已经连续两次锁视,总会让人忍不住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她是透露罗三多的人?
她这两天都很忐忑,忐忑到感情事都顾不上多想了,担心赵关山,担心裴玄素。
沈星拚命吸气呼气,告诉自己千万别慌,千万一定要注意绝对不能露出一点不对的神色。
她努力保持原来的样子,赵青神色复杂站了一会儿,皇太子銮驾走远,方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她跟上去。
……
一切都往一个不可逆的方向倾泻而去。
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赵关山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终于察觉了端倪了。
这段时间,西提辖司的氛围都很沉闷。
朝堂风起云涌,掀起腥风血雨,可提辖司乃至十二宦营,除去裴玄素带在麾下的人,一直游离在外。
明明是决定他们是否粉身碎骨的事情。
偏偏他们被排除在外。
命运倾轧。
半点不由人。
每当这个时候,西提辖司不管高还是低的每一个人,都清晰又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阉宦走狗。
如同一柄刀俎,平时再怎么锋锐,也不过是一个器物,他们品阶有高有低,一定程度却是连官场的人权都没有。
赵关山人后不说,人前却一直表现得很沉稳,他静静等待着自己命运。
这些年,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死法各异,他知道随时有可能轮到他。
在去年动十六鹰扬府的时候,他就有这个自觉了。
可这一天,他正在前衙的明堂和陈英顺几个说话的时候,梁彻突然从东提辖跑过来了!
梁彻曾是赵关山的心腹,赵关山仔细斟酌精挑细选之后,最后选中了他和贾平等人给了裴玄素,自此跟在裴玄素身边。
梁彻是其中身份品阶最高的,所以后来东提辖司重建,他顺利成章成了裴玄素的副提督。
相较起晚一点提拔何舟和顾敏衡,梁彻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左臂右膀。
梁彻很快为裴玄素所折服,真正成为裴玄素的人。
但,东西提辖司不是一家人么?
裴玄素是赵关山的义子,亲密无间的,这也不是什么背叛。
梁彻知道裴玄素的焦虑,很清楚东宫旧案的进展,他也心焦如焚。
这段时间裴玄素私下的忙碌和已经送进鄂国公府的文书假证据,他是不知情的。
但昨天裴玄素和韩勃同时有了点风寒,轻微的鼻音,私下吃了点成药就没事了。
但梁彻太了解目前的局面了,也深知裴玄素韩勃的焦灼如焚,这么凑巧的事情,他心当下就漏跳了一拍。
裴玄素这人太厉害太敏锐,梁彻不敢试探,但好在还有韩勃。
他装作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偷偷观察韩勃的反应,韩勃得了裴玄素叮嘱确实掩饰得很好的,但心弦一松的那种眉宇间的焦虑舒展的细微变化,梁彻很熟悉韩勃,很快就发现了。
梁彻私下驴拉磨似转了一轮,终究按捺不住,趁着轮到他回去睡觉的时间,赶紧私下去西提辖司给赵关山报讯。
“我也不知是不是?但我直觉,督主大人和韩勃肯定做了些什么?”
梁彻有点无措说了:“还有,督主大人这几天总觉得很疲惫,说起来冯维几天都没见人了,说是病了,星姑娘看着似乎也有些累的样子。”
赵关山蓦地站起身,他当场就有种,这两孩子该不会是背着他在做什么冒险的事吧?!
他心下大急,赶紧去查。
赵关山是多年的太监头子,甚至太.祖朝时他的就深植宫廷了。他要全力去查一个东西,揣度着方向,还真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裴玄素要搞假证据,他不但需要那三名鄂国公府心腹和内史出身官员的一定量笔迹,他还要深入了解鄂国公的过去,而判断这三人的位置,从前后事件和这三人轨迹揣度他们应有的地位和口吻。
所以他才会找楚元音,开启了太.祖朝的皇帝旧档,翻阅明暗折子寻找了解。
——历朝历代,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和卷宗都会用一个专门的宫殿收纳存档起来的,这是皇朝和先帝们的轨迹,不会销毁,这也是继位之君的学习场所之一。
大燕开国四十余年,神熙女帝登基后修葺前朝皇宫赐名太初,整个政治中心转移十多年,自皇帝登基后两仪宫才重新鲜亮起来。
这个尘封的太.祖朝旧档足足三层一个大宫殿,现在当然是在楚元音这边的。
当时用的都是心腹。
但赵关山在宫廷经营很深,他有了大致的怀疑方向之后,很快就确定了,尘封已久的太.祖朝存档广元殿,确实在近日被开启过,里面的有不少被翻动过的痕迹。
蒙尘被动得最多的地方,小太监不认识字,但照着歪歪扭扭把折子抬头和卷宗名都抄录下来了。
厚厚一摞纸很快送回赵关山的手里。
赵关山一见,当场眼眶骤热,点滴老泪就下来了。
“这两个孩子怕不是要气死我了!”
可嘴里骂得多狠,这一刹心里的拧痛动容就要多厉害!
没想到他年过半百,胯.下空空,这辈子却是个有儿子的命!
还有俩!
两个把他当了亲爹的好孩子。
可他一个做爹的,又怎能让孩子冒险给他替死呢?
——对比起裴玄素韩勃的冒险不悔,赵关山要冷静太多了,明太子这个让人胆寒的存在。
万一,万一啊!
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他都五十多的人!一般人活到这个年纪,都算好寿了。
他又怎能让两个年轻的孩子替他死呢?
——即便这次过去了,他们提着脑袋的差事,凭借的全是简在帝心,一旦失去了神熙女帝的心,结果就是死!
裴玄素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这个位置,他要么保持要么进,不能退,退哪怕一步都是万丈深渊的死!
这孩子,明明自己身负血海深仇,竟都不顾惜自己!
赵关山老泪纵横,“傻孩子啊,傻孩子,还说想和星星白头偕老呢,怎就这么傻了呢!”
“义父都一把老骨头了!”
一张一张翻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印入心,印入骨。
事已至此,他能死,孩子们不能死。
谁想死呢?
蝼蚁都尚且偷生。
但这本来就是他的罪孽,怎么能让孩子们给他背?
“我造的孽,还是我来吧。”
赵关山一张张翻过纸,翻到最后,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
他仔仔细细思忖过局势进度前后,还有明太子微妙放出的这个空子,心里是越想越笃定。
赵关山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仔细将这些纸张折叠起来,本想细细收入怀里的,但想想不妥,很不舍但还是用火折点了烛台,端着它走到书案旁的火盆边,一张张烧了。
看着这些柔软泛黄的纸张变成的灰烬,火星舒展燃烧过,渐渐熄灭。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了,有乌云挪到西边遮住大半残阳,又一夜大雨将至的样子。
赵关山打开书房大门,他抬头望了望连日被雨阳灌透而舒展的树梢枝叶,夕阳残红照在他的脸膛上。他笑了一下,良久,收敛起来。
赵关山转头,环顾这个他待了十多年的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而他的鬓边已花白,双手有了苍老的斑纹。
有这么好的两个,不三个孩子,他这辈子没什么好遗憾的。
赵关山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明早之前,尽量把西提辖司和宦营我的人都召回来。”
“另外,来人,准备车,我要进宫。”
陈英顺一惊,但很快按下来:“……现在吗?督主?”
赵关山整理了一下领口衣襟,金黄色蟒纹赐服在残阳下绣金粼粼,他说:“半个时辰后吧。”
让他稍作一些准备。
第77章
赵关山浸淫宦场宫廷三十多年的老人了。
他也足够了解裴玄素。
他往从前他给裴玄素的情报系统放点消息也并不难。
进入最后结案阶段,裴玄素身处三法司也并不闲着,他安排东提辖司的缇骑宦卫城里城外核实被勒令停职在府的官员及家眷是否确切待在家中,心里存着事,但面上并不显。
但傍晚时分他获悉一则信息,耿先玠的遗孀带着家人进京了——耿先玠就是他伪造物证的三名寇氏死人之一。
裴玄素心一紧,这个时候为什么上京?紧要关头,他惟怕节外生枝,立即就借口核实亲自出城往东郊去了。
赵关山轻轻把裴玄素支使出城之后,他随即就在西提辖司内部弄了一场短暂的骚乱——他知道一名掌队和一个老番役是神熙女帝放在西提辖司的暗子。
弄出提督值房被盗了什么重要物品的仓促骚乱,他本人也表演了一番骇怒和急慌,那两名暗子想必马上就往太初宫送密报了。
转身大踏步回了值房大院,赵关山急怒的表情随即一收,他站了片刻,抬步进了自己的大值房,静静坐了大约有两刻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他站起身:“好了,该走了。”
……
雨云越积越厚,但雨还没下来,空气中还存着白日晒了一天的燥炙,但风已有了一丝凉爽。暮色已经彻底不见了,一点点最后的余晖残存在西边地平线。
赵关山一身金黄色的蟒袍赐服,他行到西提辖司大门前,门前有裴玄素走流程随意放的两名东提辖司宦卫,两人见这动静很错愕,被赵关山微笑一指:“你俩小子可不许给你们督主报讯。”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跟着从值房大院出来的,不少人眼眶泛红,陈英顺马上带着人把这两个小子扣住了,赵怀义和张韶年悄悄往东提辖司摸去了。
夕阳还有一点残红,赵关山驻足站在大门前,面前停着他坐了多年的那辆朱红石青精绣金色云蟒纹的奢华大车——标志性阉宦出行的排场。
赵关山近段时日被裴玄素带得都习惯了骑马。
一下子回归现实。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登上木阶墩子上车——从前的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其实梁默笙也是,这些阉宦老祖宗们都是用的小太监当人凳脚踏,唯独赵关山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小太监他也当人。
虽然外面经常不当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是人。
说来,也是裴玄素登上朝堂数度进入三法司强势带着提辖司进入正式的大燕政治朝堂舞台,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跨越了某条界限后,地位有了显著的提升,很多朝廷官员渐渐也变得正眼看他们。
赵关山承认,裴玄素确实比他这个老头子要强多了。
他欣慰又感慨,这样的话,他把他这些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也是一群可怜人交到裴玄素手上,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赵关山登车,朱轮辘辘,往皇城而去。
没有走承天大街,而是从沿着太仓一路走西边的安福门,之后穿过横街,远远越过东宫,抵达了太初宫的。
车队一路都是沿着拱护皇城的金水河外的皇宫根下走的。暮色与夜色交映,赵关山撩起车帘,一条比平日湍急的河道内,金红巍峨宫城,连绵宏伟,庑顶重檐飞脊,在暮色和夜色中有些黑魆又轮廓清晰,庞然而威仪。
赵关山在宫墙外,也很清楚红墙里面是哪个内衙,什么仓库,哪里又是宫人聚居的,甚至不少地方有什么小破烂但多年没有修葺的位置,他都知道。
赵关山撩帘慨看,这座他挥洒了一辈子青春和岁月的皇城啊。
一路走着,他目不转睛看,一直到最后一线残红消失了,也终于抵达了太初门前。
赵关山下了车,站在这座他恭谨半生的皇城主人面前,凝望片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往前行去。
……
皇城,太初宫内。
烛山点燃了,殿内的光线不算很明亮,神熙女帝年迈后再也没有灯火通明到刺目的地步过。
大殿内相隔一段距离才点一架烛山,在光线找不到的地方,有些昏暗。
威仪不损,添了幽秘,夜色下白底黑甲的御前禁军持刀无声肃立,纁红宫灯与夜色交织,这座矗立在西皇城中轴线上九十九级汉白玉台基上的巍峨赤红宫殿,依然代表着掌管天下生杀的至高无上皇权。
当赵关山获得召见后低头拾级登上台基上的宫廊,踩在那两尺见方的御制金砖上,他依然先嗅到了面对那两扇大朱红隔扇殿门无声溢出的馥郁龙涎香。
犹如神熙女帝本人一般衮烈霸道的帝皇御香。
赵关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毅然而去。
有小太监给他打帘子,不敢说话,但瞪大眼睛疑惑看他,大约是想问赵关山为什么不待在西提辖司进宫了?
每每这种阉宦部门被卷进去朝堂漩涡,风声鹤唳的时候,这些大小太监不管是不是赵关山的人,难免都会有几分心惊胆战和兔死狐悲的担忧感。
今日,神熙女帝已经雷霆之怒一场,御案附近的摆设都换了一趟新的。
但怎么说,神熙女帝登基称帝已经十四年,她稳坐帝皇之位,她是有她的底牌的。
——这一点,明太子的有所猜测。
神熙女帝被迫断臂折膀损失股肱,但远不至动摇她的帝位。
但这次的损伤不可谓不大,雷霆大怒是必然的。
至晚间,太初宫已恢复表面的如常,神熙女帝脸色阴沉沉的,进出侍立的宫人太监个个含胸垂首,噤若寒蝉。
梁恩出来带的赵关山。
他抬头望了一眼赵关山,梁恩涉及密报的传递和整理工作,他是知道西提辖司傍晚骚动的,底下人和主子都不一样,梁恩似乎隐约嗅到赵关山今天进宫的意图。
两人两个立场,不会也不敢相熟,但到底认识了这么些年,都是阉宦,梁恩不敢说话,但心里连连长叹,也只能引着赵关山进去了。
神熙女帝脸色有些晦暗,灯光映照鼻梁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端坐御案之后,冷冷道:“赵关山,你不在西提辖司闭门待着,进宫做什么?”
赵关山跪在地上,他早年做出宫内伺候人的活,眼前的神熙女帝就是他真正的主子,从广汉宫门前为求一线生机不顾一切跪在地上拽住她的宫裙曳尾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
半昏半明的宫殿,过去种种时光和血腥艰险在眼前过,赵关山浑身战栗,他伏身哑声说:“老奴是来想替陛下最后一次分忧的!”
他也绝对不能把裴玄素拖进今夜他面圣的前因后果来。他的罪名也由他自己扛。怎么样完美扛下?并把裴玄素韩勃两孩子及麾下所有人摘出去,他已经斟酌想好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折叠好长长的认罪书,已经签字画押好了的。
——神熙女帝此刻相当烦躁,因为明太子除了要逮住裴玄素之外,更重要的那当然的寇氏!
他恨不得吃了寇德勋父子的肉寝了这对父子的皮!明太子对寇氏的恨毒犹在赵关山之上——因为赵关山这阉宦固然可恨,但毕竟算奉命行事,没得到什么实际好处。
而寇氏父子觊觎储位,推波助澜,是真正的居心叵测早有图谋之辈。
除了裴玄素这里,明太子还给寇氏上了多重的保险,确保寇氏无法甩脱罪名。
宋显祖奉命给寇氏父子脱罪,顶了多项的罪名,但今日三法司的折子呈送三省而御前之后,明太子示意麾下的人连续提出了多点质疑——宋显祖当年是刑部尚书,要做这些事可以,但他到底和诏狱还是隔段距离。
在明太子早有准备的诘问和对症之下,不少地方实在站不住脚了。
寇氏的人当场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明早继续诘问核对下去,恐怕就要兜不住了。
另外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有些事情能被人知道,却不好弄上台面去的,这样反覆被抖落,对神熙女帝的帝皇威严是极大的损伤。
在这个重要的间隙里,赵关山来了。
他来得恰到好处。
宋显祖不适合顶诏狱的罪,但赵关山却最适合把事情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来。
如此,完美迎刃而解神熙女帝要保寇氏的眼前困局。
赵关山伏跪在地:“稍候老奴就到三省去一趟。”
把供呈砸实,明太子的步步紧迫将立马戛然而止,明早就能正式结案了。
——明太子这人,让赵关山都为之胆寒,他挖坑,必会有所准备,是绝不允许裴玄素这边在结案前把东西暗中拿回去的。
赵关山也不想和裴玄素再争拗这事了。这孩子死心眼得很,又敏锐手腕过人,铁定能弄出大动静来的。
所以赵关山快刀斩乱麻,因为再拉扯出下去,他必然会将裴玄素乃至韩勃都全部拖下水的!
他都五十多的人,几个孩子人生才刚开始,他怎么能让他们和他抱着一起殉葬?
赵关山跪在厚厚的赤红猩猩绒地毯上,龙涎香息在这一刻感觉浓烈极了,熏得他头晕,眼眶鼻端有些发热。
他死死躬下腰,忍住眼泪。
神熙女帝翻开长长的认罪供呈,她“啪”一声阖上,双目锐如鹰隼:“赵关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关山的罪名也板上钉钉了,为了什么要多背一些?傍晚西提辖司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关山为了掩盖裴玄素,让一切变得顺利成章,早就准备,他浑身瑟颤,叩首道:“老奴有罪!今天傍晚,应该是明太子的人,从司内老奴的值房!盗走了老奴……老奴存的暗档!”
他支支吾吾,“这些年的做的一些事,有后续的,老奴年纪大了怕有所遗忘,就记录了下来。本来藏在暗格,只是老奴一个看的,谁知……”
这是大错误。
东西提辖司为什么年年要销档?那是因为他们很多差事都涉及帝皇秘辛、帝皇心术,绝对不能外透的。
赵关山这是犯了大忌讳了!
而且最重要的,他跟了神熙女帝二十八年,几乎所有秘事都知道。
半昏半明的大殿内,神熙女帝几乎马上勃然大怒:“赵关山!你竟敢私存暗档——”
赵关山涕泪交流,哭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一出事老奴就直奔宫里来了!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老奴想将功折罪!求陛下不要迁怒西提辖司,和那两个孩子,求陛下了!求求陛下——”
赵关山得给自己一个进宫揽罪的原因。
他伺候神熙女帝多年,对神熙女帝有一定的了解的。
神熙女帝还用得上裴玄素,还用得上东西提辖司。
这杜撰的暗档事件也牵扯不到去年才到提辖司的裴玄素头上。
他领东宫六百一十三口血案的构陷之罪,虱多了不咬,背不多背那部分结局也没区别,他一个无根阉宦,六亲也基本没有,也没诛连。不过宫籍阉宦除如裴明恭这种亲近至极的,就算还有些不影响了。
一入宫籍,斩断尘缘,从此就是皇家的奴才。
赵关山伏跪,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这一刻老泪纵横:“求陛下看在老奴二十八年来的忠心侍奉,再赏老奴这一个恩典罢陛下——”
说来实在难忍心酸,赵关山也算忠心耿耿数十年,但最后的时刻,神熙女帝放弃了他。
他怎么也不可能和寇德勋父子及整个寇氏相比拟的。
偌大的太初宫御书房内,帐缦半垂,半昏半明,呼呼一阵带着水汽的夜风灌进殿内。梁恩死死垂着脑袋,这一刻眼眶发热,但不敢被神熙女帝发现,像桩子立在柱边。
隐隐的雷声,今晚的夜雨又快开始了。
神熙女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瞰痛哭流涕狼狈已头发花白的赵关山。
赵关山追随她已经足足二十八年,从她和太.祖皇帝龃龉变质的伊始,从她还是皇后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她的心腹。
从青年到暮年,她如是,赵关山亦如是。
如果可以,神熙女帝并不会放弃赵关山。
真的好一个悖逆之子啊!
神熙女帝思及明太子,目光陡然一戾。
呼呼的夜风自敞开的殿门灌进来,烛火扑簌簌不断闪动着,一阵大风,吹灭小半,殿内一下子暗了许多。
半昏半暗的御书房大殿内,神熙女帝盯了赵关山良久,最终一拂袖坐下:“梁恩,带他去三省。”
赵关山心里一松,他了解神熙女帝,这是答应了。
虽他身后,神熙女帝肯定还会保住东西提辖司继续用,裴玄素也必然会继续是东提辖司提督。但经一经恳求还是有些区别的,赵关山算把跟随他多年的心腹和大小阉人都摘出来了,裴玄素掌着提辖司距神熙女帝也好歹更贴近一些。
卖了惨,打了感情牌。
除去他自己以外,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影响了。
……
雷声隆隆,闪电不断,瓢泼大雨而下。
这几天的雨水来得好,阻隔了很多传讯,连飞鸽在这天气也不敢往外飞。
赵关山拦住消息就更容易了。
他去了三省,樊文英等人被连夜叫过来了。
次日天亮后,皇帝刺驾案和东宫旧案彻底结案了。
寇德勋父子及整个寇氏惊险擦身而过,阁臣吴柏幸运因前者的事也被赵关山脱了不少罪名,最后被降职留用,还有一小部分的文武官员。
余下的绝大部分,羁押、查检府邸,斩首、流放、抄家和夺爵,等等不一而足。
神熙女帝面沉如水,太初宫一系亦然;但最后杀出赵关山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纰漏,明太子暴怒,也不见得高兴。
但这些和东西提辖司所有人都没太大的关系了,外面腥风血雨,西提辖内亦悲哭难忍。
赵关山是宫籍,神熙女帝最后驳了斩首拟刑,赐了一杯鸩酒。
——反正也不差了,三省和三法司就没在这个问题太多拉扯。
沈星当天在下值回了侯府去看“生病”的裴明恭,当夜睡在侯府的,她得讯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了。
而裴玄素韩勃接到这则惊讯快马狂奔折返西提辖司的时候,赵关山已经把鸩酒喝下了。
他时间算得刚刚好,刚好和两个孩子见上最后一面。
……
沓沓的马蹄,直接冲破了西城门的拒马路障,城门尉和守门兵士见鲜亮华丽的赐服和赭色的宦卫服饰,不敢阻拦,赶紧让开。
裴玄素带着韩勃贾平等人风尘仆仆刚回来的时候,沈星哭着跑出来,她一身玉白的玉龙补服和三山帽,衣襟和下摆还有刚才哭过和仓促奔跑的污渍,她崩溃的哭声:“我来的时候,义父已经把酒喝了!”
裴玄素心胆俱裂,他翻身下马,仓促间竟趔趄了一下,和韩勃等人狂奔而入。
赵关山在值房大院的第三进他起居的地方,人很多,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侯郭兴、李仲亨、唐盛等等数十名东西提辖司的副提督号头官掌队、宦营掌军,赵关山多年的铁杆心腹,个个都满面含悲,眼眶泛红,不少人在抹眼泪。
裴玄素韩勃等人跑进第三重院子,赵关山已经和陈英顺他们说完话了,他坐在圆桌边上,微笑冲裴玄素韩勃和沈星,他三个义子女招手,“快来,孩子们。”
他已经沐浴过,换了新的衣服,本来想有点想换自己喜欢的常服的,但想想要给裴玄素交接,还是换了金褐色的蟒纹赐服。
掺有银丝的头发还带些水汽,但已整整齐齐梳好了。
赵关山转身,到床侧坐下,他已经开始有点不适了,就着陈英顺赵怀义的含泪搀扶躺在床上,盖上新的被子。
裴玄素韩勃沈星三人飞扑到床前。
沈星已经哭过一次,把位置让给裴玄素和韩勃,男儿有泪不轻弹,后者人还未到,眼泪哗哗而下。
裴玄素和韩勃一手一个,紧紧攒住赵关山的手,甚至韩勃爬到床上跪上去了,“义父!义父!大人——”
“爹,爹爹啊——”
两人痛哭流涕,嘶声恨喊着。
“别哭,别哭,”赵关山慈爱的目光看着看着三人,尤其是裴玄素和韩勃,等他们哭着质问他,他“嘘”,微笑道:“别哭了,义父要给你们叮嘱事,都别哭了。”
他甚至开玩笑,“可不能让义父死不瞑目啊。”
裴玄素强忍悲伤,俯身到赵关山耳边,赵关山低声和他说了暗账的事情,让他过后找陈英顺他们杜撰一本,另外说了几个女帝曾经的大秘密旧事给他听——这是陈英顺他们都不知道的,到时一并写进去,这暗账就像模像样了。
到时找个机会,就说找回来了。
另外赵关山低声叮嘱:“你们尽快把鄂国公府里的东西尽快取回来。”
不能把这把柄落明太子手上发挥,得让其无对证。
昨夜一夜大雨,今早晨曦喷薄,鸟鸣声啾啾,其实是个很晴好的天气。
赵关山情绪其实也挺平和的,他半坐起身,认真看着屋内追随他多年的心腹们陈英顺等人,肃容道:“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上清吧,但凡念着过去一二,视他如视我!”
该说的,已经说过了,裴玄素能耐手腕所有他们也看在眼内,是很服气的。
能留在提辖司和宦营掌军的,必是赵关山的多年心腹。
大家肃容,齐刷刷单膝下跪抱拳,端正对裴玄素深施一礼。
陈英顺含泪道:“督主,您就放心好了。”
“我放心,我放心。”赵关山也有些泪目,不管是裴玄素,还是今日在场的所有心腹,还有交给裴玄素其他东西,他都很放心的。
赵关山唯一隐忧的,只是神熙女帝的寿元和阉人晦暗的将来。
但这些,说也没意思了。
赵关山有些难受:“希望,希望你们将来都能好好的。”
起码七老八十,才来找他。千万别一整批来,也别英年早逝。
但他今天也不想说这些了。
裴玄素起身,上前去一一扶起众人,含泪重重拥抱过,再回来,韩勃哭得撕心裂肺:“你为什么不要我了!爹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赵关山无奈:“你都这么大了,好吧爹就受够你了,你啊,也该自立自强了!以后要听你上清哥哥的话,听见没?”
他抬头望裴玄素,赵关山还是很不舍的,韩勃是他一手养大的,不是他生的,却是他和妻子的亲儿子,他也有些泪:“上清,韩勃这傻小子我就交给你了。这傻孩子有时候顾头不顾腚,你替我看好他好吗?”
韩勃沈星一左一右,握着赵关山两只手,一个在哭,一个撕心裂肺地喊。
裴玄素上前,郑重从赵关山手里接过韩勃的手,哽咽:“我会把他当亲弟弟。从今往后,就和哥哥一样。”
“好,”赵关山欣慰点头,“真是好孩子。”
“别伤心。”
赵关山温声安慰三人,以及大家片刻。他重新躺下去,头枕在玉枕上,盯了帐顶的青花暗纹片刻,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的。”
赵关山怅然:“我确实有参与构陷东宫谋逆,朝中死了很多人,东宫六百一十三口间接或直接死在我手里的。”
他还记得午门处决那天,真正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明太子割腕自杀,带着伶仃了二十来个人,坐着一辆青帷旧车,孤零零被押送往宾州行宫。
所以明太子今日要讨这笔账,赵关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冤。
只是坦然接受死亡之余,在这个最后余生的光景里,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酸楚。
赵关山这一生,一开始是个被获罪的阉割青年太监,是真的连饭都吃不上。宫廷倾轧,底层太监宫人蝼蚁似的一死一大片,他实在被逼迫得活不下去了,最后从锁拿去慎刑司的路上竭力挣脱枷锁,居然在宫内逃跑了半天,最后被抓获之前,他豁出去一切扑倒寇皇后的脚边,拉着她的曳裙边缘,仰着头,恳求寇皇后给他一个生的机会。
从此,赵关山兢兢业业,竭尽一切所能,为他的主子效命。
第一次杀的人时候,鲜血喷在年轻的赵关山脸上,他几欲作呕,回去后拚命洗脸,几天都没吃下饭。
可终究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他只是一个阉宦,奉命行事,对方不死就得他死;随着神熙女帝一步步掌权最后登基称帝,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到了西提辖司督主这个位置,他不能流露一丝悲天悯天,他不能有半点心慈手软。
他没法退了,退一步就是死。
这些年他救了不少阉人,也想法设法收拢了不少人手,他们跟了他,他总要尽全力让他身后的人活下去才是。
赵关山喃喃道:“东宫旧案,能了结在我一个人身上,挺好的。”
提辖司和宦营都不受牵连了。
只是他不自禁伸手抚了下胯.间,那里空荡荡的,这一刀下去,改变了他的人生,自此悲哀酸楚如影随形。
“其实,我还是有点高兴的。”
赵关山不禁浅笑了下,想到马上就要摆脱阉宦这个身份了,他居然有些开心。
但他可不敢告诉孩子们和大家,他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再不易,也要好好活下去。
能当人,就别当鬼。
该和陈英顺他们说的话,这一宿和刚才都说过了,剩下的一点时间,他特地留给裴玄素韩勃和沈星的。
赵关山心里高兴,眉目也舒展,冲裴玄素招招手,裴玄素俯身过来挤走韩勃,赵关山含笑看了这俩孩子一眼,又看看沈星,他冲裴玄素眨眨眼,笑道:“若有机会,不用顾忌我。”
提辖司性质特殊从来没守孝这回事的,赵关山也根本不在意这些,要是裴玄素有本事和沈星趁他热丧成个亲给他看,那赵关山才是真高兴。
沈星大哭渐渐停了,无声抽泣安静看着赵关山听他说话。赵关山转眼就看见她清凌凌杏仁大眼通红一片,鼻头也红红的,无声抹泪,却安安静静靠边,把位置让出来给裴玄素和韩勃。
这孩子素来都是乖巧贴心的,时间长了,就像一块肉暖暖的长在你心上似的。
多惹人疼爱的孩子啊。
沈星面露惊愕,急忙看裴玄素,又看赵关山。
义父……知道?
赵关山怜爱得不行,招手叫她过来,握着她的手柔声嘱咐她:“对,义父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坏的。
“但若有朝一日,他负你,你只管说义父。
“但凡他有一点良心,就不敢再欺负你,得放开你。你也可以找你韩勃哥哥。”
说着说着,赵关山也有些泪目:“对不起,义父不能再照顾你了。”
父女缘分是惊喜,他很珍惜,可惜短暂如斯,才开始不久,就要结束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关山临终挖心掏肺一番话,忆起从前他对自己父女种种关怀和照顾。
沈星刹那泪崩,泣不成声。
他最后拉过韩勃,和韩勃说:“我要去你娘团聚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韩勃哗的眼泪就下来了,他嚎啕大哭。
……
赵关山最终是去世了。
他死的过程很痛苦。
鸩酒渐渐发作了,其实在和裴玄素说话的时候,他就隐隐开始疼痛,但赵关山忍着。
渐渐的,他有些说不出话来了,脸颊开始抽搐,腹部疼得腰背佝偻在一起。
他的牙缝开始出血,脸色渐渐变铁青,唇色变紫。
赵关山竭力躺平,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很痛苦的。
万幸的是着痛苦相对短暂。
赵关山深呼吸,睁开眼睛,竭力让声音平稳一些,“你们,你们要团结,不然,不然就不好了。……”
阉人已经快无路了。
他现在只盼着神熙女帝能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赵关山盯着裴玄素,裴玄素含泪点头;又看韩勃沈星,两人拚命点头;又看三人身后的陈英顺等人,后者已经围拢过来,含泪抹眼,大声喊着督主和大人,纷纷用力点头应着。
赵关山紧紧皱着眉头,“噗”喷出一口鲜血!他栽倒在床上,不知是毒还是剧痛,他视线模糊,恍惚中看到那个娇妍美丽的青年少妇,她梳着同心髻,鬓边是他买的流苏发簪,青青一身披帛襦裙,含笑在眼前看着他。
赵关山一恸,他喃喃道:“眉娘,我来了。”
我来找你了。
没负你当初殷殷叮咛,不管怎么艰难不易,他也咬牙活下去了。
茶室小院找到了,杯盏也放进去了。
勃儿也养大了。
是个好孩子。
他另还添了个好儿子,有个好女儿。
可惜他尽力,最后也没有善终。
希望孩子们日后能得个善终。
可惜,他看不见了。
也不知人是不是有魂?如果有,他希望能看到孩子们都好都有善终后,再喝那孟婆汤,去投胎。
……
赵关山咽气了。
叱吒东都,横行京师,率提辖司缇骑宦卫,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让多少人唾骂他是个持着皇权的阉宦鹰犬,赵关山。
最终死在了他造就的罪孽,东宫血案的反噬;死在帝皇所赐的一杯毒酒上。
整个西提辖司提督值房大院陷入一片哭声中,连东西提辖司必要的留守的宦卫也或黯然或落泪。
韩勃和沈星一下扑上去,大声喊着:“义父!义父——”
可怎么哭喊,人死已不能复生了。
白幡扬起来,素绦悬在马车上,裴玄素亲自抱起赵关山,他们哀哭着把赵关山送回德毓坊的善国公。
赵关山半生谨慎,竭尽所能为帝皇效命,裴玄素还记得当初他对明太子銮驾转凌厉态度时,私下教他的那些话——他们这样身份,要以神熙女帝意志为意志,若对明太子继续恭敬,累积不得几次,就该被抛弃,就该活不下去了。
赵关山被封善国公,但其实这国公府他住得很少,他更多是待在西提辖司的值房里,以待随时奉召。
和寇氏那庞大如小城的府邸并不能比,但这个不小的国公府,没有一个血亲,也没有一个眷属。
只有面露惶惶的大小太监。
冰冰冷,空荡荡,树梢昨夜蓄的雨水浇在身上,浑身的都冷透芯。
灵堂很快设下了,黑色棺椁就放在上首正中。
韩勃和沈星痛哭失声,陈英顺等人也是,就连徐芳等人也不禁低头黯然落泪。
可韩勃撕心裂肺哭了很久,他突然发现,裴玄素自从抱赵关山回来装棺,上了三炷香之后,就消失了,一直都没见过人。
韩勃把赵关山当亲爹的,赵关山就是他爹!一腔悲恸刹那转为极大的愤慨,他蓦地站起来,冲往后面去了。
沈星差点被他撞翻,急忙起身追上了,“韩勃,韩勃!你别冲动——”
裴玄素不可能不伤心啊。
韩勃冲得很快,两三下就把沈星甩在后面了。
韩勃抓着一个人问了句,直奔后堂,冲进去,就望见了裴玄素。
裴玄素已经把整个善国公府肃清了一遍了,赵关山没有被夺爵,但随时都有可能会,他甚至已经备有车驾,随时移灵回永城侯府。
此刻正撑额坐在左侧一张太师椅上。
韩勃冲进去的时候,见到这一幕,他刹那恨极,正要怒喝,裴玄素抬起头来,韩勃却一愣。
裴玄素双目赤红,神态中有一种隐忍到极点的神色,他极克制地抬头看冲进的韩勃,露出的虎口和颈部位置都扎着金针。
韩勃顿了下,嘶哑:“……裴玄素,你没事吧?”
他想起了裴玄素的情志病。
说着,但两行泪倏地自眼里淌下,韩勃哽咽,哭出来了。
“裴玄素!裴玄素!爹死了,爹死了啊——”
他痛哭失声!
韩勃什么时候都是倔强不驯的,此刻蹲在地上,呜呜哭着,眼泪哗哗。
裴玄素从赵关山死后,脑子就嗡嗡的,老刘担心他会影响正恢复的病情——他已经按赵关山吩咐提前准备了药,立即把药给裴玄素服下,又用金针刺穴通窍。
裴玄素不用,但老刘说这是赵关山遗言叮嘱,他才受了。
裴玄素站了起来,他慢慢的,伸手把那些针给拔,针药齐下,他那种一阵阵窜过的热流感已经消失了,只是心中愤恨却前所未有的巨大!
“彭——”
裴玄素狠狠一脚踹在隔扇门上,当场把整扇隔扇门踹飞,轰隆地砸在院子上。
他恨极了!
什么应该不应该,罪孽不罪孽,这都是皇权倾轧下的牺牲者。
他是,赵关山是,韩勃也是,沈星都是,这东西提辖司所有阉人全部都是!
凭什么啊?!
他想到明太子对他做过的种种事情!无端端几乎死绝了全家,他父亲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想家变后过往种种困难求生和苦苦斡旋挣扎。
还有眼前的,他义父一生身不由己,却背着他认为该是自己的罪孽被赐下了一杯鸩酒!
“我不服!!”
裴玄素恨声。
他不服啊!
凭什么那些皇族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帝皇皇太子,他们努力为臣,被利用被害全家。
成了阉宦,还被迫种种被鱼肉成刀俎,不得善终。
裴玄素从小就是个执拗的,越压抑越不忿,到了今天终于抵达了顶点!有些不屈不服一点点累积,到了今天因为赵关山的死陡然破闸而出!
“皇族,太子,帝皇。”
在唇齿呢喃而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裴玄素一刹那想起了那个权宦!
沈星嘴里那个最终权倾朝野,毒杀帝皇的权宦。
好啊!
很好!
裴玄素霍地转身:“我要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要爬到权力中心,成为剑指帝皇的人!
他要权倾朝野,任谁也不能再主宰他!
韩勃冲上来猛地踹门,狠狠的一脚又一脚疯狂,突然刹住,蓦地侧头看裴玄素。
雨后的的凉意,檐下树梢滴滴答答,他们这个位置背光,裴玄素一身赤红赐服,那双丹凤目比他的衣服还红,像要滴血一般。
裴玄素一字一句:“死没什么好怕的,它肆意欺凌我,那我凌驾掀翻这个皇权如何?!”
一日不行,十日;十日不行,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
他想起了沈星说过的,神熙女帝的寿命,明太子寿命,不到两年的时间。
裴玄素倏地握拳,狠狠地厉喝一声!
他蓦地低头,对韩勃说:“你敢吗?”
韩勃猝然停住了呼吸,他一刹那僵住了,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些话,教过他这样的话,包括他的义父赵关山。
赵关山从小都是教他要好好读书,科考;后来他不听话进了提辖司,赵关山叹气连连,复又教他如何当差,如何才能在阉宦这般前危后崖的位置上,把高权又不易的帝皇之差当好。好好保住自己的命,就是孝顺义父。
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
韩勃一时连心尖都战栗着,惊愕,浑身过电似的感觉,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
可他本来就是个不驯桀骜的,一刹那牙关咯咯作响,满腔的忿恨找到了一个出口狂涌冲出。
他几乎只是停滞了几息,裴玄素大力攒着他的肩,韩勃狠狠一脚踹身侧的边框:“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的!!”
他重重撞上裴玄素的胸膛,“啊——”喊了一声,“你有什么做的,你一定要吩咐我,不能忘了我啊!”
总有一天,他要谁也不能摆布他!
只有他能摆布人!
他可以等。
他不会再冲动。
他什么都能做,他都听裴玄素的,他绝对不会拖后腿!
两个大男人,韩勃今年也快十九,都双目赤红浑身绷紧到了极致,战栗。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他单手,把韩勃大力拥抱住。
他哑声:“哭完今天,就不许再哭了。”
义父在天之灵,会不开心的。
韩勃眼泪唰地下来了,他哽咽:“好,好!哥我听见了——”
第78章
白色的引魂幡高举,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簌簌风过,纸钱纷飞一地,哀乐哭声阵阵而行。
扎了白色大孝结的黑色的大棺椁在前列,后面整齐跟着数十各色赐服的臂腰白巾抬着纸马祭品而行的人,再后面是同样缠了白巾列队赭衣宦卫。
整个送葬队伍沉默而哀戚,满目纸钱纷飞,饶是这几天见了很多大小出殡的长街两侧东都百姓,见此也不禁安静下来。
赵关山三月二十五去世的,按他遗言,最多停灵七天,今天四月初二出殡入葬。
在神熙女帝眼里,赵关山是犯了错的人,但裴玄素若让他冷冷清清地走,那也不行。
——说来可笑,宫人阉宦有宫规,行走宫廷的人,只有国丧才能戴孝露哀。这条规矩延伸到东西提辖司,也差不了太多,甚至连参与葬礼,也不允许脱下身上的赐服或赭衣。
既要当把无牵无挂的刀,又忌惮你过分无情无义。
裴玄素索性做到尽,也顺了他的心和本意,赵关山的善国公衔没多久就由三法司再度按律上呈拟夺,三省票拟批复同意上呈神熙女帝,神熙女帝最后是允了,裴玄素遂带着韩勃直接把赵关山的灵堂移回永城侯府。
停灵七天,大办丧事,之后今日出殡,也是很大的规模,韩勃捧灵,他亲自抬棺。
黑色的灵柩沉甸甸压在他的肩膀上,裴玄素目泛泪花,一步一步带着送葬队伍沿着西城大街,出了西城门,一直走到二十多里地外的元乡一带。
——这是赵关山为自己选的长眠之地,韩勃的母亲张夫人墓碑经受风雨已呈旧色,在无声温柔等待着她的丈夫。
连续多天的夜雨,地面被浇了一个透,到了郊野,一踩一个黄泥坑,但抬棺的裴玄素陈英顺等人依然把灵柩抬得稳稳的,深一脚浅一脚,最终走到这片芳草萋萋的幽静地。
三两祭屋,一片祭田,两个守墓人,远处炊烟和雾霭袅袅,一大群无声哀戚的送葬人。
黑色灵柩被抬进这几天修葺过并打开了墓道,抬进最深处的墓室,放在最中央的棺床位置。
之后离开,墓道会被彻底封死,从此祭拜只能在外面了。
捧着盆的沈星和捧神位的韩勃哭得停不下来——本来盆该男孩捧的,但已经是阉人了,不在意这个,赵关山想来更愿意他的三个子女都为他捧盆灵抬棺。
原本沈星哭了几日,情绪好歹平复些,渐渐接受了现实,没怎么哭了。
但出殡这天,从头哭到尾,到抵达墓地落葬的时候,她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
走到封墓的石闸位置,回首再往那个黢黑里孤零零的黑色棺椁的时候,大家眼泪喷涌而出。
连一直勉力维持平静神色裴玄素,此刻泪如泉涌,他竭力忍着哽咽的声音,用手臂掩住面门。
众人在这里站了快半炷香,最后还是陈英顺先忍下来眼泪,拉着裴玄素等人出去,“有过仙桥,张夫人在,督主不会孤单的。”
窦世安这时也上前来,帮着拉裴玄素。
一行人终于退出去了,墓门放下,彻底封死,填上土砖,立了墓碑,哀乐哭声不断,焚烧了大量的香烛冥镪,中午的时候,完成了整个葬礼。
四月的天了,只是由于连日的雨水方歇,气温不算炎热,满目芳草萋萋,像暮春一样还存着几分嫩绿郁葱之色。
远处寂静,好些农家的孩子在树林里探头探脑,想待送葬队伍离去之后偷一点祭品肉菜,摆够时间之后,守墓人也不会太阻止。
满地的素白纸钱,白幡白柳迎风簌簌而动,窦世安和裴玄素并肩站在墓前一侧,望着那边郁葱的小树林,窦世安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节哀。”
说太多其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次太初宫这边死了不少人,五品及以上文官武将的足足十四个,其中三名是二品以上的,抄家夺爵牵连无数。
这些天,窦世安等太初宫一系朝臣都不断奔走在各个灵堂和帮忙收拾安置上面,出出入入都是白色。
原本赵关山身份特殊,很多人都和阉宦保持距离的,但由于裴玄素的原因,那种隔阂是少了。再加上赵关山真的是数十年的老人了,所以这次他出殡,太初宫一系全部官员不管在不在东都给了路祭。
窦世安因为裴玄素,阁臣吴柏则因为赵关山顶罪直接把他的罪也顺带卸了,得以侥幸全身而退。
两府不但设了多台路祭,还送了数十担的祭品祭礼,亲自一路送葬到西郊了。
寇氏也来人了,鄂国公府被顶罪最多,不管内里什么原因,送葬都做得足足的。不过鄂国公寇德勋没来,寇承嗣也没来,据说是鄂国公重病不起情况危急,寇承嗣在家日夜焦急伺候着。
但寇勋德的堂弟、北衙镇抚司提督寇德智带着四个寇氏的嫡系子侄辈来了,抬了六十八抬扎了白花的祭品祭礼。
葬礼结束之后,各家送葬的人陆续离去,裴玄素也下令梁彻赵怀义等副提督号头官掌队等带着送葬的宦卫回去。
吴柏没走,正和韩勃沈星他们在墓碑前蹲着给赵关山最后烧纸,低声喃喃,不知和赵关山说些什么。
窦世安勾着裴玄素的肩膀走到边上,说了句节哀。他还想提醒裴玄素几句的,但转念想想,裴玄素这般厉害的人,不可能没想到,就没说。
他最后拍了拍裴玄素的肩膀,转身去给赵关山也最后也烧点纸钱。
等纸钱烧得一点不剩,窦世安和吴柏终于起身,告别离去了。
厚厚的黑色纸灰,黄土地上和不远处的草从一地白色纸钱,新立的洁白墓碑,一穴簇新的坟茔。
纵横东都半生的赵关山自此盖棺定论。
……
裴玄素带着韩勃沈星及最后的数十名心腹及近卫缇骑,葬礼彻底结束后,最终返城。
他现在随身的人,不管大的小的,一半他原来的心腹,另一半则是赵关山的心腹。
这样的举措,一下子让赵关山那边原心腹的心都稳了下来。哪怕还在外,没轮得上跟在裴玄素身边的人。
大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实话说,在宦营和提辖司的所有人心中,包括宦营那边的掌军等阉人头目——赵关山历经两朝,这些年那么多的各色权宦和身边人死去,几度风雨飘摇,但赵关山都始终屹立不倒。他除了是提督督主之外,一定程度还是大家潜意识上的精神支柱。
这次赵关山的轰然而逝,让所有阉人都真切清晰地意识到,他们走向末路。
——神熙女帝在时都这样,神熙女帝一驾崩,不管谁登基,他们都将彻底倾覆消亡。
在这样孤绝又愤慨氛围和悲戚里,带来的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心高度凝聚,现在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互相抱团,紧紧追随在裴玄素的身后。
来的时候是走路,回的时候骑马坐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驿道,沾满泥点子的长靴也没人有心思换。
回到永城侯府之后,裴玄素立即吩咐把寇氏的送来的祭礼祭品扔了处理掉,他一眼都不想看到。
阉宦不服孝,府邸也不挂白,送葬这段时间,永城侯府匆匆收拾已经恢复原样了,不过管事指挥人把大红大紫显眼摆设和帷幕都收起来换了。
裴玄素吩咐陈英顺何舟等人去休息。
现在侯府内也如昔日赵关山府邸一样,设了陈英顺他们院子。
裴玄素对韩勃说:“去休息,洗了喝碗安神汤,好好睡一觉。”
韩勃用力点点头,眼眶还是红了,他走了两步,掉头又拉上裴明恭的手,一起回去了。
他现在也不嫌弃裴明恭了。
真正一家人了。
裴玄素命人收拾了裴明恭隔壁的院子,韩勃日后就住这里,若有政治需要再搬回他自己的府邸。
沈星神情也有些萎靡,也去洗澡换衣了。
她出来的时候,裴玄素已经梳洗完毕了,长发微湿披散,正坐在她寝卧外面的明堂正厅里。门掩上,他一身黑色没有纹饰的棉袍,坐在圆桌边,左手驻着桌面撑额,低头盯着桌面沉思什么。
“二哥?”
哭了大半天,沈星声音嘶哑,喝了胖大海熬的汤也不管用。这样的变故后,两人又生出了偎依之情,就好像二人蚕房出来后曾今过去的那段日子,她一句二哥就自然而出了。
裴玄素回头,点点头,他连妆都没描,直接翻墙过来了,都没出去。
沈星喊了一声,也拉开了桌边一张圆凳坐下。
屋里门窗阖上,东窗侧的烛山点了七八只长明烛,柔和的烛光投在她的隽美的侧颜和哑碧色的衣裙上,夏衣单薄,她看着瘦削了很多,但轮廓柔软下颌一段隽永的线条。
裴玄素侧头,他声音也哑,他的情绪并没有竭力维持的表面那么平静。
裴玄素突然说:“星星,我准备进宫,求陛下为你我赐婚,我们先简单完婚如何?”
随着赵关山的死去,除了伤心,给裴玄素带来的还有一个极其要害的坎!
——如何得到神熙女帝的进一步信任,继而以取代赵关山的位置,成为真正女帝之下掌控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一把手。
窦世安的提醒没有出口,但裴玄素当然明白。
可赵关山去后,不就是裴玄素接任吗?难道还有别人能当此任吗?
是的,神熙女帝确实会让裴玄素接任过赵关山的位置。他本来就是东提辖司提督啊,这是神熙女帝亲自委任擢升的啊?
可那是因为当时有赵关山在,神熙女帝自然能放心用裴玄素。
——东西提辖司和宦营乃神熙女帝所设,一把心腹位置的阉宦剑刃。
光有能耐本事还是不够的。
差的就是信任和放心。
对比起赵关山,裴玄素就是个生人,还是个相当厉害的半陌生的人。神熙女帝固然很了解裴玄素的生平轨迹,但对比起这个要害位置,那可就差了点。赵关山一死,这个问题立马就凸显出来。
这一点非常关键,不然裴玄素的权柄和位置不会稳的,女帝早晚会找人来给他分权,或许既用又显著防着,隐患无穷。
赵关山跟随神熙女帝三十年,从寇皇后时期就开始,一路风雨起伏至今,这是别人都没法比的。
裴玄素这柄尖刀割手得很,但有赵关山镇着,神熙女帝就放心。
这是一种很天平般的微妙心理状态。
眼下赵关山一死,就失衡了。
裴玄素能耐足够惊艳,但他现在必须要先跨过这个坎。
所以他不能无懈可击,他必须把一个把柄和软肋之处送出来,送到神熙女帝的手中,让其放心,这是迫在眉睫的必行!
如此,才能顺利迈过这个坎,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进入裴玄素时代。
要是从前,裴玄素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沈星推出人前。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沈星已经彻底暴露在明太子的视野下了!将近一年的相处,裴玄素太清楚他这位曾经的“义兄”有多么的敏锐,多么容易洞悉人心。
裴玄素简直如芒针在背,相较起藏,已经藏不住了,他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往沈星身边放人保护她,光徐芳几个已经不够了,徐家那边的人再安排上来他根本没法放心。
他要放心腹保护沈星,且他日后要尽可能把沈星放在自己身边。
这都需要一个正常的身份和理由。
义兄妹不伦不类。
裴玄素这些天悲恸,但他的思虑根本不能停下来,他前两天就拿定主意了。
他不能再失去沈星了,不然他真的会疯的!
沈星唰地侧头了,不可置信:“什么?赐婚?成亲?!”
她惊慌失措,“……你疯了吗?”
裴玄素却一把攒住她的手,紧紧的,“对!我有私心,最起码把名分定下来,我才能安心。”
他是疯了,快疯了。
有一只手紧紧攒住他的心脏。
这辈子得到的太少,没了的太多,他唯恐再度失去,务必要抓住了才能安心。
裴玄素快速把他的理由和个中原因都说了一遍,沈星急忙说:“那有其他办法啊!”
可这个人说:“可我就想用这个办法!”
年轻的面庞,艳丽隽秀,眉目斜飞,褪去妆容,遒劲瘦削,却有着成年男性特有的阳刚锋锐。没有去势,随着年岁渐长带来的外貌影响越来越大,区别越来越明显。
和那人经年不变的阴柔苍白和微带尖柔的磁性嗓音是越来越不像了。
沈星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万分熟悉又添陌生的面庞,发涩的眼睛忽涌起泪意,她百感交集,心里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涩然,她拚命摇头,“不,我不同意。”
可裴玄素不顾她的抗拒,重重把她扯进怀里用力箍住,把脸用力贴在她的颈脖侧,他的身躯也战栗起来了,过分激动情绪交涌冲击,眼眶发热,声音更哑:“我已经没了义父了,我不能再没了你。”
不管她藏在心里那人是谁?
哪怕是蒋无涯。
让他去死!
这辈子,谁也不能在他手心夺走她!
……
【请假一1~2天,整理大纲】
第79章
裴玄素是第二天进宫请旨的。
赵关山去世后,他该有圣旨加恩或褒奖赏赐再勉励一番的,代表他正式被委以重任的。
但他递折销假在东提辖司等了一个白日,至下值,还没有任何动静,裴玄素敛目沉沉,遂进宫求见不再迟疑。
暮色四合,雨下了一个下午,有点潮热在空气中闷闷滚着,这座威肃的金红宫城宏伟巍峨高高伫立,禁军林立巡哨,旌旗猎猎和禁军的黑色披风在暮色中衮然翻飞。
暗与黑交加,仰望阔大的宫廊,朱红金顶太初宫高高在上,纁红、暗黑,棱角分明,岿然耸立在天地之中。
懿阳宫,御书房。
殿内灯烛光线依然半昏半暗,仅御案一圈最是明亮,厚厚的精绘九龙戏珠纹的猩猩绒朱红色地毯,鎏金的四足大鼎无声徐徐透溢馥郁的龙涎香息。
神熙女帝正坐在御案后看密折,橘黄灯光下神色显得晦暗莫测,她已经戴上了花镜,闻禀摘下往御案一扔,往椅背朱红引枕一靠,眯眼:“裴玄素?”
神熙女帝眼角已见细纹,但锐利双目并不浑浊,她垂眸,须臾抬起,语气听不出喜怒,却有一种淡淡的晦暗和危险感,“召进来罢。”
裴玄素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正面最底下,高高在上的朱廊宫灯并照不到这位置,被深深的暮色覆盖,他一身朱红色的云锦飞鱼过肩赐服,殷赤得似血的颜色,在昏暗中呈现一种纁红。
衣料摩挲,清微的索索声响。
裴玄素一步一步登上了这种宏伟至极的金红宫殿,跟着梁恩越过一个个持刀御前禁军和垂首无声侍立的宫人太监,踩进偌大御书房内殿的朱红地毯,厚厚的猩猩绒把他黑色长靴所有细微脚步声全部吸附掉。
裴玄素也不废话,跪地问安被叫起之后,他呈上一本折子,是他今日白日整理的赵关山昔日手上的西提辖司和掌控的宦营事务情况。
梁恩无声上前接过,垂首呈上御案。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的,不动声色慢慢翻看——她确实如裴玄素所料一样,赵关山一死,顷刻进入微妙状态。
如今局势,她是必会委裴玄素执掌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梁默笙有点意动小心翼翼试探了一下,被神熙女帝当即冷脸呵斥,梁默笙吓个半死,连连跪下叩首请罪,
这是下午时发生的事情。
但她确实对裴玄素信任度有欠,她不能放心让裴玄素代替赵关山执掌东西提辖司及其下的四万宦营亲军。
宦营本来有负责一小部分的皇城外圈宫禁守卫的,赵关山一死,就被暂免了,以失首整肃为由,由颜征的果毅营暂时替代。
这一场微妙的君臣心理,由裴玄素率先打破。
神熙女帝慢慢翻看折子,折子很长很详细,但总有翻完的时候,神熙女帝把折子阖上,随手扔在看过的折子堆上面,裴玄素还跪着,没有起来,颀长劲瘦的殷红阉宦正一动不动跪在大鼎侧,她瞥了眼,声音听不出喜怒:“裴玄素,你还跪着干什么?”
君臣之间,有种说不平道不明的氛围在,无声而开始蔓延紧绷。
龙涎香鼎就在身侧,过分浓郁的香味非常让人有些不适头晕,裴玄素感受到神熙女帝两道锐利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他的头顶上。
裴玄素心里素质是过硬的,他进来之前,也早已经有了腹稿和心理准备,照理他应该不会过强烈得过分的情绪波动,但实际上,他开口的一刻有种战栗在体内翻涌,刹那涌向他四肢百骸!
裴玄素俯身,哑声:“臣今夜前来,还有一私事,臣腆颜求陛下,为臣与监察司三品女官沈星沈三娘赐婚!”
半昏半明的偌大殿宇,他跪在地上,浑身血液往上涌,在这一刻抵达的顶点,他浑身战栗,一刹后脊出了一后背的热汗,他连呼吸的抑制不住泄露了粗喘。
——一是因为沈星的。
不管私下怎么下定决心一意孤行,但当真正出口说想娶她为妻那一刻!宣之人前,吐露心声,宣之帝皇,他难以言喻的情绪难以自抑,过电一般连心脏都酥麻战抖了起来。
另外还有一个!
进殿伊始,裴玄素不动声色用余光瞥过明黄玄黑御案后端坐的一身明黄龙袍的神熙女帝。
他自己就是天天描妆的,自龙江回来后日以继夜几乎没有停顿过,甚至已经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的。在知道神熙女帝身体真实境况并且知悉其马上不得不去行宫调养之后,他着意观察,果然窥到了其脸色和眼下有轻微的肤粉痕迹。
然可恨的是!这个伤病交困的帝皇,依然牢牢掌控着他的生死!
稍有差池,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性命和身后的所有人!
他不禁紧紧握拳,青筋在这刹那暴突!
两种情绪交织,激烈热炽,他以为自己需要酝酿佯装,但事实上完全不需要。开口一刹那,他血涌上脸,浑身战栗,连声音都变了,一瞬一脸一额的热汗,他没有压抑之后,眼里源于渴求的激动连掩都掩饰不住。
真情流露,一加一远大于二,真的演都没法演得出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真的渴望娶沈星到了极致,那种阉人仰望明月的极致爱恋,在他的压抑中表现到了极限。
裴玄素也没有遮掩了。
他除了真的渴求赐婚之外,他深深知道,他不能走和赵关山一个路线的。
他没有这份三十年的风雨追随的信任。
他得把自己变成一个鲜活的人。
一个不仅聪明绝顶手腕雷霆而只有仇恨冷脸不动、难以掌控的人。
而是一个有着浓炙情感,至情至性的被阉割男人。
他极致的艳丽优越的外貌条件和昔年惊人才华,残缺的身体,深深恋慕的心上人,能让人脑补谱写无数悲歌和死去过来的浓炙情感。
他的软肋是那么地明显。
一下子由无处下手钳制的冷硬危险,变成了血肉丰盈的凡人。
才能让人放心。
当然,在神熙女帝眼中,裴玄素一个阉人,是根本配不上徐妙鸾的。
哪怕徐家已经抄家夺爵很多年。
过去沈星说过她喜欢裴玄素,但神熙女帝不置可否,并没有很当真。
她自己没有把沈星很当一回事。
但不得不说,当初沈星毅然东奔西走去救裴玄素,给太初宫拉拢了一些本来中立的人。
确实有几分徐家女之风。
让神熙女帝略略高看一眼。
神熙女帝并没很把沈星当回事,但其祖父当年与她并肩作战多年惊才绝艳,一瞬短暂忆起,她却绝不认为一个阉人配求娶羞辱的。
神熙女帝蓦地站起,她审视情绪难以自抑的裴玄素,后者战栗极力隐忍,她眯眼:“这是你们都商量好求赐婚的?”
“还是你自己?
裴玄素一顿,不待他说话,神熙女帝沉声:“给我把徐妙鸾叫来!”
……
沈星接到小太监宣召时微愣,但她转瞬就有所猜测,不禁一下攒紧双拳!
昨晚到今天,她说了不同意的,裴玄素模棱两可,说他再考虑考虑。
她就以为他好歹松了一些。
但谁知他真的!还这么快这么突然。
沈星踩着湿漉漉的地面骑马赶到皇宫,忐忑极了,进殿后跪在隔两步跪在裴玄素左侧。
上首神熙女帝:“徐三,裴玄素要求娶你,你愿意吗?”
惊雷一般,沈星头脑嗡嗡,她霍地侧头望身侧的裴玄素,愕然恼怒。
裴玄素也侧头,紧紧盯着她,那双漂亮凌厉的丹凤目此刻蕴着浓郁翻滚的隐忍情感,眼皮子上下一层的热汗,他紧张盯着她,眼里有孤注一掷的决然,还有一丝祈求。
那双黝黑的瞳仁,一刹情绪翻涌开了暗涌的花。
殿门大敞,暮色的风灌进来,两人一瞬不瞬的对视着,沈星呼吸也很重,她被急召召进宫的,快马一路此刻还喘着着,两人都一头一脸的热汗。
她紧紧攒着拳,一刹那想了很多,她可以拒绝,但她知道裴玄素越过赵关山之死带来的坎正在要紧的关头。
她要是拒绝,他不会怪她,但对他的影响必然相当巨大。
这个坏家伙!
肯定是吃定她顾忌这个了!
但沈星也没办法,私下彼此的小矛盾和别扭是私下的,眼前这样的情况,她肯定不能给他拖后腿的。
给他拖后腿,也就是拖自己后腿,连大家都牵扯上了。
这怎么行!
沈星气得不行,但她咬唇一会儿,最后还是抬头望上上首。神熙女帝一身明黄色团龙龙袍,负手站在御案侧,盯着她。
沈星情绪也翻涌起来,她咬着牙,最后哑声说:“是的,陛下,我也愿意!”
神熙女帝盯着沈星那张脸,其实她越大,鼻梁和嘴巴就越有几分她祖父的影子,一刹神熙女帝恼怒:“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简直辱了你伯祖一世英名!”
神熙女帝一拂御案,笔架飞了过来,不过没砸中沈星。
神熙女帝恼怒过后,冷脸喝道:“滚下去!”
梁恩上前一步示意沈星,沈星低头着,起身退出去了。
偌大的金红大殿内。
神熙女帝盯着裴玄素片刻,冷哼一声,半晌:“召何钰进来,这就拟诏。”
何钰是今日当值的中书舍人,当场就拟了赐婚圣旨,神熙女帝抬了抬下巴,直接交给裴玄素,让他自己拿去中书省走流程。
那种无声的紧绷氛围在圣旨开始拟写一刻,陡然消失不见。
裴玄素紧绷的后脊慢慢松下来。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裴玄素接过那卷明黄圣旨,双手捧过头顶,跪叩谢恩,沙哑的嗓音,很难形容这一刻的翻涌的情绪和感受。
等他起身,慢慢退出殿门之后。
神熙女帝道:“把加恩圣旨一并给侯府颁下去。”
何钰躬身,稍稍询问,回到小桌前,提笔快速书写。
神熙女帝瞥了一眼小桌和何钰,曾几何时,少年裴玄素也曾在这张小桌上当过何钰拟旨的工作。
当初谁也没想到,那个深得她赞赏的两分年少骄持的飞扬少年状元郎,最后会成为东提辖司督主和宦营的掌军,取赵关山而代之,掌无数特权的阉宦特衙事。
不过,神熙女帝淡淡收回视线,忆起方才裴玄素和沈星的那个眼神对视的交流。
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情事从这个眼神倾泻而出。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
沈星半小跑出了殿门和长长的宫廊之后。
宫廊朱红,半人高的偌大宫制绢灯烟黄色,在风中晃动,雨后的潮湿,暮色已经彻底笼罩的大地,远处高矮的金色琉璃瓦和朱红宫殿没入一片黢黑之中。
她这个方向,斜对着永巷。
她很久没见过爹爹了,望见永巷就很想念,有一瞬很想去看看爹爹,但理智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她不能给爹爹带麻烦。
想起爹爹,就想起去世赵关山对父亲的关照,现在裴玄素接手了。
想起这个人,她就生气。
但无论如何,她到底亲口答应了。
沈星很久没有做过小女孩的动作了,她跺了跺脚,双肩绷紧片刻,又垮了下去。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回头催促,她只得跟着小跑了下去。
……
前后脚,同样的出殿门,不过裴玄素的品阶和身份,他走的是须弥台基的正前方。
雨已经停了,暮色到了尽头,西方天际阴云被风吹开一线,露出一缕残阳,橘红色微微染上了傍晚最后的暮色。
风很大,呼呼卷起不远处蒋无涯的白底黑甲黑披风和裴玄素纁红艳赤的曳撒下摆。
宫灯晃动的橘色灯光下,他的飞鱼服下摆的金红彩蓝绣纹在粼粼微闪。
过了这一关,彻底把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攒在手里,裴玄素紧绷的心一松。
丝毫不在意料之外,更是清理之中,但真身过这一趟,生死和皇权的重压之下而过,心潮没法不起伏不翻滚。
尤其是裴玄素才决然不久,皇权肆意欺凌他,他就竭力凌驾掀翻这皇权又如何!
种种情绪夹击,但当迈过了事业上的坎,拿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沉甸甸在手心,他站在高高的须弥座台基上的时候,他低头看,心里却是无法抑制的涌起了激动和喜悦。
——他真的把赐婚圣旨拿到手里了!
那一瞬的从苦难中开出了华丽的花朵,满满涩苦中终于尝到了一丝沁甜的蜜。
他热泪盈眶,情绪根本压抑不住,裴玄素仰头,隐忍了片刻,才算控制下来。
然后,裴玄素一低头,就望见了蒋无涯。
驻守宫禁一直都是神策卫的正责之一,太初宫大广场外,也是神策卫巡岗的巡守范围之一。
三法司差事已经告一段落,蒋无涯今夜当值。
他巡检到了太初宫不远,一抬头,就发现了拿到殷红艳赤如火如荼的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但蒋无涯这一刻感觉对方淡淡勾唇,带着一种凌驾于他的恣意感觉。
两个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之一,远远对视一眼,陡然定住目光。
裴玄素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和蒋无涯平衡的地方,驻足在太初宫大广场之前,宫灯照不到的地方,相距不过十数步远,裴玄素手中的赐婚圣旨往蒋无涯一扔:“不要再纠缠她。”
蒋无涯手一抬接住,打开一看,脸色勃然大变。
“你!”
你一个阉人,你真的竟敢!
裴玄素勾唇:“陛下刚召见过她,问过她的意愿才下的圣旨。”
这一句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把蒋无涯的愤怒浇了个透。
……
赐婚圣旨也没什么可驳的,很顺利在中书和门下过了流程。
阉宦娶妻,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朝是阉人光辉灿烂封侯封爵的时代。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有铁牌除外,但前东提辖司督主赵明诚被处决之前,外面朝堂地方的宦将宦官并不少,娶妻过继子嗣,其夫人按品级封诰命和普通官员一样。
在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铁牌出现之前,就连赵关山也是明媒正娶过张夫人的。
赐婚圣旨当天入夜就由一队宣旨天使至永城侯府颁下。
同时下来的,还有裴玄素的加恩圣旨,赐五色蟒袍,褒赞,赐金赐帛赐帑——昭示神熙女帝属意他,彻底接掌昔日赵关山的一切,成为新一任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掌舵者。
圣旨抵达的时候,府里才刚刚用完晚饭的时辰,赶紧大开府门,抬出香烛供案等物,迎接圣旨。
府里所有人,上至主子幕僚董道登和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下至普通的仆役太监和宦卫近卫,连跟着沈星在侯府的班底子云吕儒何兴望等人,只要是人,悉数至前庭恭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永城侯、东提辖司提督、宦营提督监军兼第三第七掌军裴玄素,国朝股肱,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今已届适婚之龄,当择贤女而配之。朕闻三品监察司勘察监司女官徐妙鸾,亦届婚龄,与卿甚相配,……琴瑟和鸣,宜家宜室,永结秦晋之好,今特赐婚徐妙鸾于裴玄素。钦此——”
既然是自己答应,不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星抿唇,她和裴玄素跪在香案最前方,她也没看他,但头顶尖细的宦官嗓音一句一句将圣旨宣读而来。
其实都是些制式的赐婚套话,但“徐妙鸾”、“裴玄素”。
她有些陌生的本名,和“裴玄素”三个字,联系在一切,赐婚!入耳一刻,她的心不禁一震。
夜色中,有种战栗,仿佛穿越的时光,她和上辈子的那个人、这辈子的裴玄素,两者都有,紧紧地牵连在一起。
被赐婚了。
仿佛一下子有了一种新关系的感觉。
她不禁抬起头,微阴的夜空,梁恩亲自来宣旨,飞龙明黄圣旨,银蓝朱红的赐服和品阶太监服,还有拂尘,一句接着一句,最后一个“钦此!”
——前世她见过无数圣旨,甚至“仰皇太后圣谕”以她名义下发的圣旨也不少。
但这一刻俱远离。
只有这一卷正宣读才和她紧密联系,让刹那她忆起前世今生,两个、或许两个半三个人,她难以形容此刻的感觉,喉头像堵了棉絮,情绪翻涌,心里又乱哄哄的。
梁恩宣读圣旨完毕,把圣旨卷起来,所有人谢恩起身,梁恩把圣旨递给裴玄素,笑吟吟地道:“恭喜恭喜,裴督主,你是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这是赐婚,什么时候婚期是会有记档的。
裴玄素觊了沈星一眼,沈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立即抬头,板着脸隐晦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敢奢求成亲,于是折中一下。
裴玄素道:“请禀陛下,因为……”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供奉赵关山牌位的祠堂,他说,“明年再定婚期,请梁总管代禀。我们稍后祭拜禀告先人,供奉圣旨,以待明年,请梁总管代为见证。”
明年,明年如无意外事情一箩筐地多,说是明年定,但其实也就是不定了。
沈星陡然紧张的心情,这才一松。
都是阉宦,也无旧怨和利益冲突,这点也能折中的事情,梁恩当然不会为难,笑吟吟道:“既然如此,那好。唉,咱家也给赵督主上柱香吧。”
梁恩想给赵关山上柱香的,到底这么多年了,但他不能也不敢过来这边灵堂,正好一起上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黯然。
裴玄素沉默半晌,深吐纳一口气,“诸位,请。”
然后,裴玄素和沈星就在亲友和心腹属下,韩勃裴明恭梁彻陈英顺、云吕儒徐芳他们的见证之下,并肩跪在祠堂的牌位前,圣旨供奉在香案上,三拜对先人叩首,告知了这件事。
董道登是裴玄素的老师,他主持了这件事,小心翼翼将明黄的圣旨接过,再挪正两个蒲团,其余的都撤了,他看着眼前一双璧人,不禁目泛泪花。
他刻意忽略裴玄素已经是阉人的事实,深吸一口气:“上清,三娘,来给你们义父和爹娘叩个头吧。”
裴玄素跪在蒲团上,沈星没办法,也只好跪了。
她听见身边的裴玄素仰首轻声:“义父,爹、娘,我要和星星结为夫妻的,先告知你们一声,将来再请你们见证。”
他这句话,说得虔诚,仿佛捧在合拢的手里的,小心翼翼,万分珍视的感觉。
听得沈星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恼还是恼的,但生气好像又瘪了些下去。
两人对着寥寥的神位,拜了三拜。
之后,他们起身。
韩勃跪下叩头,他近段时间苍白瘦削了很多,此刻仰头看着簇新的朱漆牌位,禀道:“爹,哥哥和星星妹妹被赐婚了,你应当很高兴吧?”
他露出一个笑:“你要喝酒吗?我待会给你带点儿。”
接着,韩勃又端端正正给裴玄素的父母裴文阮和曹夫人叩了三个头,称义父和义母,把刚才的话又认真地禀报了一遍。
最近变化最大就是韩勃,沈星挺担心他的,现场氛围一下染上几分伤感,沈星心里生气和其他情绪不禁了缓几分,等他站起身,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庞,韩勃好像一夜长大了,那种少年不驯感一下子就去了。
韩勃对上她的眼神,笑了下,低声和她说:“你不想在这就出去吧。”
裴玄素和梁恩已经在寒暄了。
韩勃轻轻拉了下沉星,两人离开了核心的人圈,站在黑漆屋柱的靛蓝垂帷侧边。
沈星眉宇眼眸有几分恼怒,在自己人面前她也没掩饰,韩勃看见了,他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别太怪他,他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喜欢很久很久了。”
烛火炎炎,晕黄苍白,韩勃深吸一口气,今天过后,他不能再伤心,他要振作起来了!当然,他盼着裴玄素和沈星好的,即使他年少桀骜,经常吐槽裴玄素看裴玄素不顺眼的时候,也没盼过裴玄素被甩。
他知道裴玄素有多苦。
“他也吃过很多苦头。”因为这份感情的。
韩勃细细说了一下,他曾经知道的,但只不过,他摸了摸沈星的脸颊:“要是他真负了你,欺负你,或者你真想清楚了不想和他在一起,你就告诉三哥。三哥就算豁出去也给你出头的!”
韩勃说着说着,有些眼热,沈星他也当亲妹子的!
沈星被他得眼眶发烫,韩勃抬手,两人轻轻拥抱了一下,她扣着他的背,“嗯,三哥,我知道的。我会想清楚的。”
她没说谢谢。
说谢谢太生分了。
两人分开,韩勃侧头望了一眼,裴玄素和梁恩带着陈英顺梁彻和一众大小太监已经开始往花厅去了,他轻轻拍了拍沈星的背,“你去罢,别跟着一起了。”
沈星点点头,她也没打算跟着去。
两人于是在分开了。
……
韩勃其实是顾忌沈星嫌弃裴玄素,毕竟再好的关系,阉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的。
但其实沈星不是,她二姐夫就是阉宦,据前些年打听,二姐和二姐夫挺好的。
上辈子的裴玄素,也是真阉人。
她真的不是因为阉人的原因。
只是里头种种缘由,也太过复杂了,她自己心里纷纷乱乱的。
不过再怎么样,有件事情是马上就要做的。
沈星带着徐芳他们几个从侧门出去之后——云吕儒陶兴望已经十分自觉跟着去花厅观察梁恩这个神熙女帝的御前大总管了。
祠堂里很快安静下来,远处后方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侧面院子芳草萋萋松柏苍翠。
徐芳他们小声安慰她:“既然圣旨赐婚了,那也就罢了,至少老邓他们过来方便多了。”
圣旨赐婚,没得拒绝。
因为有沈云卿在前,徐芳他们对阉宦接受度比别人高,裴玄素也确实对沈星上心上眼好极了。
这么一想想,好像也好多了。
更重要是沈星的安危,明太子让徐芳他们很紧张很警惕,邓呈讳等人能过来他们绷紧的心弦能放松不少。
安危是最重要的,徐芳他们觉得还行,兼开国不太长时间,鼓励生育政策现在还在实行,改嫁之风盛行。实在不行,将来回归市井,再分了另寻就是,这不算什么。
沈星有点心事重重,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赶紧回院子房间写信去了。
赐婚是大事儿,有心留意,大姐肯定会知道的。
现在她早不敢轻易联系大姐那边了,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赶紧写一封信给大姐。
大姐有心疾。
她只有违心写道,她真爱的裴玄素,被赐婚很高兴,希望得到大姐祝福云云。
这封信递给徐芳,让他吩咐人赶紧传出去。
最后还写了一封,是给蒋无涯的。
——上一次分别,她是打算先让两人平复一下情绪,以后见面再说的。
她最开始答应蒋无涯考虑的时候,她虽有心思,却是个青葱青稚、对未来有着美好期待和憧憬的少女。
那时候,她也没站队太初宫。
那时候,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心里藏着人。
她还是一个轻盈得像飞莺候鸟般的小少女。
真没想到,短短半年,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好像别人过了一辈子似的。
屋里已经挑了烛了,她愣愣盯着烛火一会儿,深吸一口,低头提笔。
但无论如何,也要说清楚的。
她写两封信,一封给蒋无涯的,另一封给蒋无涯的父亲、这么些年一直关照宫里她爹她和二姐景昌几个雪中送炭、不嫌疑还愿意坚持婚约的蒋绍池蒋伯父。
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两封信,写得眼眶微湿,努力眨了又眨,但才刚写好,装封递给徐芳,徐守却进来,说蒋无涯来了,就在侧墙的后巷里。
蒋无涯告了假,一刻不停往这边来了。
沈星一愣,拿信的手颤了一下,她不禁深呼吸了一下。
……
沈星赶紧洗了一把脸,敷了敷眼睛,去见蒋无涯。
但没用,一见面,她还不禁红了眼眶。
蒋无涯也是。
但两人都竭力忍下了。
蒋无涯其实目前局势最好不过来,要是被人看见就会有麻烦的,但他还是匆匆回府换了衣服,就赶过来了。
他来是想看沈星一眼,想问她一句话的。
有点狭窄的长巷,雨后有点潮湿,青苔的味道,黢黑的夜色,华灯被阻隔在高墙之后。
其实现在赐婚圣旨都已经下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了的。
蒋无涯轻声问:“星星,你是自愿的吗?”
他不是嫌弃阉人,只是,不管是不是阉人,只要她说不是自愿的,那他就肯定会采取行动的!
乌云被大风吹开,点点星光,朦胧落在两人的身上脸上,沈星凝视五步外的俊朗青年,这个代表着她两辈子朦胧少女时期的心事和最多善意的人。
沈星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没有说具体事情,只说她被明太子注意到了,后来商量过,裴玄素也有处境需要,他最后这么做的。
“我有点突兀,但……”
她没有继续说。
在开始答应考虑的时候,沈星没想到二人两辈子都会这般有缘无分擦肩而过,由不得当事人留恋半句。
想着那一封封偶偶密语的私信,她心里也难受。
但沈星不是羁绊别人的人,既然不考虑了,就要说清楚,不能耽误别人的。
她把两封信递给蒋无涯:“无涯哥哥,对不起!我……抱歉。”
沈星心里不好过,她觉得自己不对,也抹了两下眼睛,星夜暗巷,白皙少女一身蓝衣穿戴简单,她疲倦也瘦削了不少,眼下青痕有点明显。
蒋无涯强忍难受,温柔说:“怎么就道歉了,当初说好只是考虑的。”
沈星其实没什么做得不对的。
施恩胁迫别人嫁,绝对不是蒋家作风。
最后,蒋无涯还是盼着她好的,“若有……什么,”他忍不住说了这句话,但不管如何,他这话是真心的,“需要帮助,一定要来找我。”
温柔坚毅的青年,那个大白牙回首笑,此刻军姿肃然而立,有些哑声和她说。
沈星心里难受,但她不敢多说了,说多错多,她说:“希望我们最后都好好的。”
这句话是真心祈愿的。
上辈子她去世之前,蒋无涯好好的,但仅限身体。
父子反目,甚至曾兵戎相见,他想必心里是长久难过的罢。
希望这辈子能好一点。
大家都好好的。
最后,沈星和蒋无涯说:“请你也替我告诉蒋伯伯。”
“是我的不对。”
“蒙你和蒋伯伯错爱,照顾多年,三娘铭记五内。”报答不敢说,也不盼着有这一天,“我会每天盼你们好的。”
“请原谅我。确实有苦衷。”
她深深一个福礼,端正,一身简洁的女式蓝布胡服,面露愧色。
这辈子还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确实愧疚。
“没事的,我爹昔日追随你祖父的麾下,照应乃应有之事,绝不是为了胁迫婚嫁。”
蒋无涯强忍难受,轻声安慰,这么眉宇有些淡淡愁怅伤感的女孩。
——其实,他过去总有种担心,担心两人擦肩而过。
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结果,果然。
他渐渐冷静下来了。
朝局如斯,局中人,蒋家都如此不容易,更甭提孤身飘零在外的她。
最后被裴玄素占了这个便宜。
夜色长巷,星光微微照在苔藓青砖两侧高墙和二人的身上,两人最终告别了。
沈星走出长巷,转回侧门之际最后回头,那个黢黑的长巷里,那个善解人意的硬朗青年手持两封信,还冲挥了一下手。
沈星有些泪目,但终究一个转身,彻底走出了两人生命交集过的范围。
一支青杏探出墙,在夜风中无声晃动。
雨后夜凉如水。
伊人已去,杳然无影。
再也看不见了。
长巷瑟瑟的夜风里,只有他一个人。
蒋无涯这才真正露出难过之色,心脏有种钝钝的痛,连绵无绝期,他低头掩面,拿着那两封信胡乱栽坐在身侧一户人家的侧门台阶上。
风很大,积云在盘旋着,不知被吹往何方。
他有时真的恨,恨这个朝局。
席卷多少人,多少人身不由己被夹裹。
偏偏他无能为力。
蒋无涯张开眼睛,盯着风云变幻的夜空,可天是浑浊的,是那么高那么远那么莫测。
他坐了很久,想了很多,最后不免想到了目前这个朝局和蒋家,不禁颓然。
他连蒋家最后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未婚妻也没有了。
他思及年少的自己,不禁呵呵苦笑,曾经那种理想中的海晏河清,就像天一样远。
他直接往后半躺在台阶上,掩面。
不,不对,甚至很快连目前这局面都维持不住了。
蒋无涯“啊”低喊了一声,他低头看着两封信,把自己的那封拆看了,心里难过极了。
风吹,青杏枝条剧烈摇晃,一个小青杏“啪嗒”落在地上,他捡起来,狠狠地往前面扔出去。
……
蒋无涯怎么样,进了府的沈星不知道了。
但难过总比拖着的好。
总算把这件事情理清楚了,她深吸一口气,心里轻松了一些。
草木在夜风中刷刷轻动,雨后泥土的腥味,沈星低头回到自己的套院的房间里头。
她让徐芳他们回去梳洗休息,自己点了盏灯,就着冷水就把脸洗了。
刚浇了两下,裴玄素就回来了。
日前这几个大院子都粗改调整了一通,以沈星原来的寝卧为中心点,连着内房里间外间小书房内书房小厅明堂一路连着过去,裴玄素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要和她一个房的内外间住着。
之前他没进来,今天是第一次。
沈星见得他就气得不打一处来,喝道:“滚出去!谁许你进来的——”
她一见裴玄素没有走房门,是从新打通的外间那边撩帘进来了,她本来的伤感立马飞了,恼得不行。
推他,喝他,这人不走;非但不走,还想搂着她哄她。
裴玄素说:“我说了考虑,但我没答应!”
“现在不管往你身边放人,还是安排大家房间,不是方便多了么?徐芳他们也说好的。”
“大不了,将来你真的不喜欢,等以后……再分开了就是。”
屁!
沈星气急,恼得心里都骂一句粗了,最后一句,她一个字都不信了。
“你肯定是又骗我的!”
说到这里,她心里真的难过,因为上辈子试过很多很多次,她都经验丰富的了。
“你每一次都这样,使尽了各种手段,终归要遂了你的心意才算罢!”
他想要的,哄骗、恫吓、软硬兼施、胁迫,甚至无声卖惨,各种手段,总之一定得达成他的目的!
想到这里,沈星眼泪喷涌,最后是带着哭腔说的,她狠狠地拍打他,把他的手打开!
裴玄素一愣,每一次?使尽手段?他没有啊,他发誓这辈子他真的是第一次啊。
“我没有!我没有星星——”
他也急了,急忙辩解,以前他隐忍看了多长时间,这次真的暗藏的惶恐和迫切太多,他第一次这么做的!
两人拉扯了一阵子,沈星闻言一愣,她把两辈子混合一起了,她语塞,甩开他,生气道:“出去,不许进来!”
她跑自己的睡内间,直接把隔扇门从里面栓上了 。
她倒没这么金贵,从前永巷的家两间屋子小多了,挂个门帘夏天不是一样那么睡,她爹就睡到七八外隔了小厅的小房间里,同样没关房门,景昌也睡过。
甚至最开始的裴玄素也睡过。
有房门本也没什么。
只是里外间的意义不一样罢了。
裴玄素在外面喊她,她没搭理,他道歉道了好一会儿,声音就停了,出去外间了。
沈星用湿的毛巾抹了脸,生了生了好长的时间,但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了。
生气归生气,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相信她这会出去再打,他也站着给她打。
但打也没什么意义了。
现在木已成舟。
还有韩勃说的那句,“或者你真想清楚了不想和他在一起。”
沈星伏在床上,她咬着唇,现在这个样子,后续她真的还能和他保持距离吗?
又或许,她不禁握住心脏位置的衣物,在发现自己的心意之后,她还要继续和他保持距离吗?
她心里乱哄哄,其实沈星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外面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二哥叫了这么久。
也确实发现越来越多的迥异。
过去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是有作用的。
但他不是裴玄素吗?他是!
沈星被他一个请旨赐婚砸下来,最开始下意识就不可能同意的,但现在已经木已成舟,她更多是生气,而不是厌恶,但要问心里的情感,百般缠杂,她真的没拗过弯来。
她问了自己两个问题,发现一时之间,自己也给不了自己的答案。
她思绪纷纷乱的,咬唇绷紧了一会儿,颓然泄气,揉了揉有些热涩的眼睛,蒙上被子。
不想了,她睡觉!
唯一肯定的是,两辈子的裴玄素气人的时候都很让人恼火。
……
裴玄素气人的时候去气人的得很,但他重新调整过打通过和预备重新砌墙搭屋的这个五六个院子连成一体的这个大院子,却是以沈星和裴明恭为中心的。
将沈星牢牢护在最中心。
裴明恭的话,裴玄素反覆思虑过后,最后也没把他痴儿的原因希冀别人把他轻拿轻放,把裴明恭也纳在中心。
他在中间,左右徐芳徐喜四个、冯维邓呈讳孙传廷,还有韩勃的院子,明暗错落团团环绕中间。
裴玄素要睡外间,不光只有私心的。
更重要他当初担心沈星,有一个最高密级的地道口设在沈星的院子的正房稍间内。
万一有什么,好让她能马上就跑。
现在他又反过来,担心万一地道口泄露,有人万一能开启机关从地道口摸进来,沈星第一个遭殃的。
他自己亲自睡在外面守着,就有这个意思。
裴玄素深谋远虑,他设置的绝密地道,被人发现并开启重重机括门毫无声息摸上来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但他就是担心了。
并且是真切的。
他还私下安排了人,重新调整地道内里的暗门机括。
实在让沈星五味陈杂。
要骂他要打他,气头过了之后,又真的有些打骂不下手。
并且他很忙很疲惫,经常敛目沉思一坐很久,在这么风起云动的隐约前期,沈星其实也并不想因为这些私人事情一再翻来覆去让他更加疲累。
沈星模模糊糊刚要睡过的时候,她听见外间传来很轻的开门声——新改建的连着的大通房间,每隔一两间都是有门的,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卧室这里头出入在他外间的门。
紧接着听见裴玄素低声和冯维的说话声。
她就一下子醒了,披衣站起来。
她打开里间的门,外面裴玄素就听见了,他立即进来,“你先睡,时候还早,我去找楚元音一趟。”
他看了看天色,“约莫……亥正左右回来。”
沈星不禁抬眼瞥了他一眼,楚元音?
第80章
东宫旧案余韵还在,东都抄家不断,皇帝却已届弥留之际。
政权的落寞非常快,现今的两仪宫甚至很多人都已遗忘了。太初宫和东宫的激烈碰撞让人眼花缭乱,炮灰扑簌簌一地,谁还记得两仪宫皇帝曾经的强势崛起盛极一时。
现今的两仪宫金红二色殿堂建筑巍峨不改,但那种明显的颓然感处处都在。
除了很小一部分忠实拥趸之外,两仪宫基本不会有朝臣来了,甚至连宫禁的禁军也稀疏了不少。
夜凉如水,裴玄素一身青色的低阶内廷宦官服,黑斗篷兜帽往后拉下之后,神色淡淡带阴沉,斜飞的剑眉丹凤目和山根轮廓有种极致的艳美和凌厉,很美,却生人难以仰近的无声危险感。
裴玄素有想过易容,但他日常就有一种致命的描妆,不到万不得已,他很并不愿意再度画脸,他很忌讳引人注意从而泄露前者,故而最后放弃了,披了黑斗篷来的。
现今的局势,又经历了赵关山之死,离开了最重要那几个人之后,裴玄素并无多余情感表露,有种阴冷在通身挥之不去。
裴玄素来两仪宫做什么?
当然是皇帝手上还存有的东西。
颀长高大的黑披风身影,伫立在窗畔,微带两分阴柔的微尖嗓音,他冷哼勾了下唇:“门阀的,昔日两仪宫麾下其余党羽的,还有其他的。你再不用,日后怕就没机会用了。”
殿内另一个人,正是楚元音,牙关紧咬。
裴玄素当然知道,楚元音多方投注,她并不仅仅和他合作的,神熙女帝那边楚元音私下谒见过,另外对方也应接触了寇氏。
寇氏就不说了。
神熙女帝的话,裴玄素淡淡道:“太初宫,有时候给的东西太多,未必是好事。目前,我和你没有利益冲突,我先替你筛筛如何?”
楚元音低着头,脸色阴晴不定,不说话。
行吧。
裴玄素干脆利落:“我给你两个眼线,再告诉你一个暗门!”
眼线,一个是神熙女帝监视两仪宫的,赵关山旧日就知晓的。
至于另一个,则是太初宫辅宫羿藻宫内的洒扫小太监,能注意到太初宫大体的动态。
当然,这两个人给的消息,必然会先过了裴玄素的一手。
但问题是,皇帝一驾崩,楚元音姑侄几个顷刻零落,她现在捏着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裴玄素不疾不徐踱了两步,微微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至于暗门,在你这两仪宫寝殿西侧门外半里左右的万春殿,地道直通皇城之外。一旦发生什么,你们的近卫能立即带着皇孙和小公主遁离两仪宫。”
保命跑路用的。
裴玄素势起之后,知会过沈星,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皇宫地道的勘探。
地道是太.祖皇帝建设新皇宫一并建的,覆盖整个两仪宫皇城范围。核心的两仪宫中轴正殿底下位置机关太多还没碰,但其他的已经摸清楚了。
裴玄素下令改了不少暗门,把万春殿这一条单独隔离出来了,以备不时之需,今日恰好用上。
楚元音心一震,霍地抬头,对上这个艳丽权宦一双沉沉煞人的锐利眼眸。
这两个条件太要害了。
更关键的事,楚元音遍数神熙女帝、寇承嗣、裴玄素,三者之间,最后居然是眼前这个阴沉城府叵测的阉宦拔了高个。
寇家贪婪而居高临下,根本不可能有前路;神熙女帝更不必说了,与虎谋皮;裴玄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遍观这三者,反倒是从赵关山到这个姓裴的,对身后人很不错,很罩着身边的人。
并且她密切关注日前的东宫旧案,她知道赵关山可以说以自己的死把事情控制住事态,以一己之身保全了整个东西提辖司和宦营。
楚元音脸色阴晴不定。
但豺狼虎豹,不得不选一个。
她最后一咬牙关:“好!”
楚元音迅速返回皇帝寝殿,打开暗格,取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刷刷刷抽取调整,而后折返:“但你必须先把暗线和地道告诉我,我得先把地道走一趟!”
“没问题。”
如此,前世和这辈子都一样,在同样的时间点,裴玄素在两仪宫和楚元音手中都取得了他想要的东西。
但这辈子,经历轨迹有很多不一样之处的裴玄素,却做出了和前生并不一样的选择。
……
裴玄素离去之后,沈星有些疲惫,但她又毫无睡意,最后梳洗穿戴了家居服之后,她倚在窗畔的罗汉榻等着。
一盏孤灯轻跳。
裴玄素是亥末回来的。
沈星立即迎出来了。
裴玄素卸了黑斗篷,他第一时间窥她脸色,见她一身半旧青衫——斜襟扎袖男式样式,不知不觉,她都很少穿女式的襦裙的,嫌不方便。头梳着高马尾,精神头一般,还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但裴玄素不后悔。
把这件事情砸实,也防范明太子窥出他的情感后在她婚配上做文章。
若后者真的发生,那才是处处掣肘真的致命。
沈星大约也慢慢想到这一点了,心里的生气不由少了一些。
适龄女子,最怕这点被人做文章,或许这样也算歪打正着。
但当然恼怒还是会恼怒的。
不过裴玄素递给她一大摞的东西,“楚元音给的,这两仪宫皇帝倒也确实算个枭雄。”
说到这里,裴玄素都不禁眯了眯眼。
裴玄素带回来的东西,他已经在书房看过并思忖过一遍了,皇帝确实了不得的,要不是被明太子窥视多时、神熙女帝又遇刺没死,他还真有可能坐稳这个江山的。
说到正事,沈星神色都不禁一整,她赶紧把包袱皮打开,一看,心中不由一震。
裴玄素立即转身出门,吩咐冯维邓呈讳贾平等人亲自轮守,距内房三丈远。后者登时严阵以待,知道主子要说重要机密了,很快密不透风。
沈星拿着东西,快步跑到外间前的小书房里,她拉着个墩子在书桌边坐下,裴玄素进来的时候,她正低头一页页翻着的。
——楚元音给出了不少非常重要的东西。其中就有皇帝对门阀的部署的。很多门阀的私下动作、隐私,他都已经查得挺清楚的。
门阀有私兵,但也不算私兵,这是当初开国前归投时谈好的条件的,开国之初,稳为主,太.祖皇帝并没有毁约。
门阀其实等于拥有一个小封国,封的都是他们的祖地,拥有封地自治权,兵马交出去之后,可拥有一万至三万不等的封兵。
这些年,封兵数量其实被削过一次了,并且为了向神熙女帝示弱,各门阀世家的这些封兵大多不怎么训练,兵刃铠甲也不足备。
但事实上,根据皇帝多年的深入了解和暗查,并不是这样的。大家懂的都懂。封兵是世家门阀最后的保障,怎么可能真的放弃?
其中以丰州瞿氏、江左夏氏为首的南方十一门阀,表面势成水火,实际他们暗中纵连,已经有结成一片的趋势。
他们是被神熙女帝逼迫得最厉害的。
不多的数十页纸,沈星足足看了几次,她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前生紧接下来就会发生的门阀之乱。
裴玄素在书案后的太师椅坐下,他接过最前面的一张摘要,眼睑垂下,视线在“江左夏氏”,后面更新了家主“夏弘璋”左都黄郎政事兼江州府尹、履南道巡御钦差。
——夏以崖已经不在东都了,他夺得夏氏家主之位后一跃成为从一品大员兼江州府尹、江南道巡御钦差,东都旧案期间已经回了南方整肃江左夏氏了。
在“夏弘璋;别号以崖”这几个字上一掠而过,裴玄素眉目闪过一抹嗜血。
他顿了顿,说:“你……&上辈子,具体发生过什么,你详细告诉我。”
裴玄素其实已经有了大致的腹稿,但他仍需听完全部,才下最终的判断和决定。
烛火炎炎,照亮书案一圈。
沈星忍不住侧头左右张望,神色有些紧张,裴玄素低声说:“别怕,我已经安排好了。除了我,没有别人听见的。”
沈星点点头,她低头想了想,组织一下语言,她就慢慢说起来了:“下半年,就该是门阀之战,和暗阁,”她抿了抿唇:“景昌之死,和我家的家变了。”
“这个月,女帝陛下会移驾玉山行宫,两宫斗争愈盛,该是太初宫反扑了。然后,然后你,会南下履南道,随即兴起门阀叛战,波及整个履南道和甘南道,……”
沈星垂眸盯眼裴玄素手里那摞和桌面这一大片大大小小的新旧纸张,大约上辈子的裴玄素也是这个时候得了这些东西的。
神熙女帝选择从门阀下手,分化东宫势力。
上辈子的五月初,也就是下个月,裴玄素即奉圣谕南下履南道,旋即引爆了门阀叛战。
当然,前面的这些沈星没经历过,她都是后来看档案和听身边人谈话时涉及过,但这么大的事情轨迹,肯定是真的。
这个深宵,听着沈星嘴里说着上辈子的那个“自己”,感觉委实怪异,裴玄素忍着怪异感听的,“然后呢?”
“然后,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但你在半年内平了门阀叛战,蜚声天下,回来之后,受封齐国公,加锡,受封少师。不过,你受了重伤!一度垂危。”
那两道长深的大伤疤,贯穿他的前胸后脊,裴玄素诛杀十一名家主,现在回想肯定是主要是那夏以崖,但裴玄素也重伤一度不起。
沈星很清楚那两道疤,上辈子亲热时见过无数次。即便多年之后,用了不少的祛疤膏药,都依然清晰得不行,一道在前胸,一道背部肩膀斜贯而下,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饶是如此,也带着他很多旧患,每逢阴雨旧伤发作他大概阴疼得厉害,脾气格外暴躁阴沉,偏那时候她并不愿意伺候他,两人吵得厉害,他让她滚,她也就头也不回气冲冲走了。
如此往复,一直到外甥背叛了她,两人的根本矛盾没有了,多年下来感情也有些了,才算好了起来。
现在想想,可能一开始若没有外甥的矛盾,可能两人之间会是另外一个走向。
沈星心里五味陈杂,想起那个怨怒愤恨又爱恨交缠了半生的强势坏男人,她心里一阵难受。
但心念一闪而过,她赶紧甩了甩头,认真继续说着:“你在东都连养伤及朝中,一共三个月左右吧。景昌和我家的事情,是腊月初发生的,次年二月末,我就去齐国公府找的你了。……”
其实大致概括了一下。
五月至十月,裴玄素平门阀之乱,杀夏以崖,重伤。
十月至次年一月,裴玄素养伤兼东都朝斗。
期间腊月初,景昌出事,沈星刚刚十八岁的时候;她在码头待了三个月,次年二月末,毅然跑到了齐国公府自荐的。
后续的,沈星就有参与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女帝陛下是不是察觉了靖陵有些问题,靖陵附近特别多的事情,……”徐芳受伤那次,她和蒋无涯擦肩而过,也是发生在那段时间。
“后来靖陵竣工,女帝也有所布置,但谁也没想到御驾抵达那天,最后会突然冲进大水,并发生了大崩塌。女帝陛下重伤了。”
“紧接着,女帝陛下紧急移驾玉山行宫,却遭遇了明太子兵谏,女帝陛下伤重昏迷。太初宫这边的大权和人,都落到寇承嗣和你们几个手里了。”
裴玄素受封齐国公,手握宦营东西提辖司和一部分的兵权,女帝授天子剑,太初宫五大权臣之一。
沈星说:“寇承嗣,蒋绍池,你,梁默笙和太师张陵鉴。”
裴玄素一直安静听着,这时霍地抬起眼睑:“蒋绍池?!”
沈星点点头:“是的,明太子拿出一卷太.祖遗旨,和女帝陛下的御旨虎符同时抵达京营。蒋绍池奉了女帝陛下的旨,但蒋无涯不知为什么,选择了明太子。”
沈星直到前些时候,也很确定蒋无涯对明太子观感挺一般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上辈子那个时候,她和裴玄素关系只算一般,不过就算后来,他那边的事情也不怎么告诉她的,毕竟利益立场不一致。
裴玄素不禁道:“这确实挺有意思的。”
他眯眼想了一会,“你继续说。”
“由于明太子是手持太.祖遗旨的,在女帝陛下昏迷的情况下,甚至无法说他是叛逆。宫中围绕女帝的生死,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不过女帝陛下一直没有醒过,九月的时候直接驾崩了。”
然后明太子就登基了。
期间种种剧烈的对垒和斗争,这次明德帝占据名分,压得裴玄素险死还生,不过后来裴玄素利用门阀翻身了。
可能和目前桌面上这堆纸张有关系。
——那时候,剩余门阀其实全都是明太子的人,裴玄素摁死了几个,最后策反了一部分,险险避过,反将一军。
把明德帝熬死了。
然后,就是姐夫登基。
“门阀最后被姐夫一口气平了。也不知,蒋无涯和他爹反目,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沈星想了当初星光璀璨和雪地皑皑,那个青年熠熠生辉的希冀和理想。明太子利用门阀,但他也备好了后续手段尽数解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最终和父亲反目的。
沈星提及一句,余光瞥见静静听着的裴玄素,灯光在他长黑的眼睫下两小片阴影,一听见蒋无涯的名字,那眼睫都微动了一下。
现在都这样了。
沈星呼了口气,有关蒋无涯理想的感慨就不说了,也不想打岔话题。
那时候,国朝从帝皇到中央门阀和很多地方,分成了两半,悍然对碰。
那真是一个星光熠熠的时期,多少厉害至极的人物。
可惜都主动或被迫剑走偏锋。
包括她眼前这个男人。
裴玄素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何其厉害。
……
沈星把自己想到的都说了,裴玄素还问了很多细节,不过有关明太子登基之后,除了和眼前局势有一定因果关联的,其余当时斗争的演变,他就没太放在心上,尤其是她姐夫登基之后的。
太远了。
除了对她心里藏的人有执念之外,后面这些太远的纠葛,裴玄素就没多大的兴趣。
因为和眼下没有关联,会变。
听完之后,裴玄素眉峰一片凌厉:“这辈子,肯定不能让他顺利登基!”
他怎么能让明太子自然死去!
一听明太子不是他杀的,他心中一团厉火!
裴玄素神色一敛,他摊开桌上那些东西,对沈星低声说:“这次,我不能往履南道去。”
裴玄素目光锐利到了极点,几乎是一听重伤和夏以崖,他几乎马上就有个猜测,以上辈子他应有的心境,这很可能是明太子为他准备的陷阱。
要他的命,以及拖住神熙女帝,转移整个国朝和神熙女帝的视线。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
裴玄素垂眸,慢慢翻过最重要的那几页纸,“南方十一门阀,必然已经做好起兵准备了,所以不能碰。”
他取出舆图摊开,审视玉山行宫到靖陵的这周边一大圈——今夜他在前书房的时候,已经把这一圈的关隘和卫所、门阀分布用红笔圈起来了。
“靖陵大水崩塌,必然是明太子的手笔。南方十一门阀必然是虚,这里应当才是他真正的谋算所在!”他手一指这个靖陵往西的这个大圈。
知道了明太子和神熙女帝的死期,裴玄素很多想法就霎时不一样了。
几乎是闪电间,掀翻皇权的念头一产生,一个极致大胆的想法随之而起。
——他想要,太初宫的至少一半的权力和兵权朝政势力!
之所以是一半,是因为寇家他肯定拿不到手的。
“九皇子。”
安陆王楚淳风,裴玄素仅凭继位一点,他几乎就能判断沈星这姐夫必是九皇子无疑!
就算不是,他也会弄成他是。
明太子活不长了。
神熙女帝会愿意把江山和她的一切给太.祖的另外的儿子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否则神熙女帝不顾阻拦非议和持续到现今的恶名,都要杀尽太祖皇帝的儿子,可见对太.祖皇帝的恨毒!
这就是裴玄素将来要谋算得到太初宫一半军政势力的核心基础了。
而现在。
他对沈星说:“这个江左夏氏我们不去,这一次,”裴玄素审视着整个玉山行宫和靖陵一圈,一直看到西南边疆的三盘山至钭阴关一带分布的边军。
整个大燕的疆域图,约莫是个不规则的巨大椭圆,北边有北狄,西方亦有西蕃。目前西蕃皇位交替,没有心思管大燕这边,但大燕的边军防御必然是一如既往的。
刚才沈星说的时候,裴玄素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明太子兵谏的时候,有西边的三盘山至钭阴关一带的西边军出现。
从玉山行宫,一路往西,是靖陵,而后再经过七八个卫所和关隘,九百多里地,才到的三盘山的西边关界。
这么多的关隘和卫所设置,当然是为了防御西蕃,保护京畿和皇陵带以及中原腹心的。
边军怎么进来的?
神熙女帝那时候可还没昏迷。
还有,因着靖陵和玉山行宫兵谏,裴玄素几乎可以万分笃定的地说,江左夏氏乃至门阀之乱肯定是掩眼法,明太子幕后藏着的真正目的,必然在靖陵这至边军这一圈。
这一圈必然隐藏着重大秘密!
而那么恰巧,这一圈也有好几个大的门阀世家封地。分化门阀,不能换个方法,从这里开始吗?
“我们去杜阳卢氏。”
裴玄素在舆图上一点,这杜阳卢氏距靖陵非常近,就在隔壁。
并且听说明太子前生在门阀有这么深的经营布置。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个距离靖陵相当接近、并且距离绣水大河也非常近的门阀世家。
“你不是说了,女帝陛下在这一年间,去过靖陵两次吗?为什么他今年九月没有动手?秋汛也是雨水丰沛之时啊!”
几乎是可以断定,因为明太子还没准备好!
裴玄素冷冷道:“这人一贯有筹谋,背后很可能一环接着一环,我必须打乱他的计划!”
这是必然会采取的措施。
最好尽快查出来,靖陵计划的具体部署究竟是什么?
明太子那么恨他的母亲,不惜掀翻夺走她的一切再死,那么他的所有计划部署,必然以此为核心。
裴玄素肯定,他在舆图这一圈,必然会有所收获的。
知悉了具体,他才能判断,怎么趁机而上!
这些手执皇权的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裴玄素垂眸,眸色凌厉一片,接下来他将会继续朝廷事,为神熙女帝效命,剪除东宫羽翼,干倒明太子。
但暗地里,他目标清晰而明确,为自己谋取机会。目前他的终极目的是神熙女帝的太初宫的一半军权朝政势力。
不知不觉,已经后半夜了。
深夜的凉意无声袭来,他眉宇阴沉凌厉一片,事到如今,甚至死到没什么好怕的,他总会先安置好他想安置的人。
裴玄素审视自己,目前,他已经具备了足够高的官阶地位,只待适当时机再往前悍然跻身就出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甚至觉得明年九月和再九个月太久了。
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悉,他绝对不能按已经来过一次的含错轨迹走的!
他不是不相信沈星,只是那样的最后获胜,绝不是他想要的。
“你,你不去履南了?”
沈星愣了一下,她还以为,接下来要商量的是该怎么避免负伤,以及尽快解决这个门阀之乱的,甚至消弭于将兴之前这样的。
她还以为,他会叫董道登过来商议,或许马上派出人手南下的。
但裴玄素说:“不可能消弭于将兴之前的,这是十一门阀蓄势已久的!”
明太子肯定不能全部掌控这些门阀,他最多和夏以崖联手引导,用局势和暗子牵引之类手段的。
就算能,他也不会选择去。
沈星有些慌了,这个杜阳卢氏,上辈子是明德帝年间,裴玄素西去处置抄家的。
这么一下子,一下子打乱了前世所有了。
后面的轨迹岂不是全部不一样了。
沈星难免会慌,先知对她很重要,甚至已经成了她心里一个倚仗。
现在将会消失改变了。
并且解决了门阀之乱之后,裴玄素授齐国公,加锡,受封少师。
今年腊月末,太初宫一系会胁迫明太子交出暗阁。
暗阁其实和东西提辖司一样,也是恶名昭著的。
甚至不少两仪宫旧臣和从前的中立派都颇多侧目微词,所以那次东宫底下很多人都没太吭声。
景昌正是暗阁最后被处于极刑的十七名掌阁领队当中之一。
裴玄素授齐国公、加授太师之后,作为太初宫巅峰人物之一,他要伸手没那么难的。
可现在,肯定没有这么容易的。
还有大半年时间,裴玄素还能异曲同工封国公太师吗?
——其实重生以来,尤其是出宫后被授女官官职有了自己的班子之后,沈星不是没有自己想过办法的。
但问题是,暗阁的绝大部分罪名,在她出宫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而暗阁里面的事情,连身为暗阁掌队的沈景昌本人都身不由己,外头十万八千里的沈星,往包含了帝皇暗卫在内的暗阁伸手那是白日做梦。
徐芳私下查了很久,根本就无计可施。
可沈星也不能这么自私的,裴玄素已经斩钉截铁说门阀之乱不可能平息在将兴之前的。
他现在目光已经盯紧了杜阳卢氏了。
杜阳卢氏这么重要。
并且更重要的是,门阀之乱除了裴玄素本人重伤之外,他身后也牺牲了不少人的。哪怕这辈子裴玄素不重伤了,那其他人呢?
沈星心乱如麻,其实自年初起,她就开始紧张景昌和自家了,只是她一直没说过了。
她抿唇没说话,裴玄素却知道这姑娘的心里想法,她肯定又惊慌又心急,情感和底线却又纠结上了。
——他有时候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己就是黑暗蹚渡至今的,她经历了这么多,心底一寸还是那么柔软,那么保有光明,是非观和底线始终都还存在的并很清晰。
人说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沈星老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很平凡。
可多少君子都及不上她,包括曾经那个少年骄肆表面看着光风霁月的他本人。
可裴玄素怎么可能不顾她呢。
她站起来了,但没有说话,低头着头不知道想什么,一脸焦急。
裴玄素去一把拉着她手,把她拉到舆图前,指了指刚才他用红笔圈下的靖陵至西斜关一线的椭圆长圈。
“星星你看,我已经让人把档案查过,这七八个关隘和卫所的大致信息和将领名单。”
裴玄素抽出压在底下的一张长纸。
上面好些大小将领的名字被他用红圈圈起来——方才沈星就想问的,但裴玄素先问她,就说正事去了。
裴玄素呼了口气:“你大姐有心疾,你不是说你二姐有天突然出现,好像有负伤,没多久熬不住雪上加霜就死了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还有你二姐夫。”
按明面上救,只救得一个景昌罢了。
沈星说过她二姐出现的事件,很短暂,沈云卿像流星一样,脸色苍白,裴玄素说是不是受伤了,沈星怀疑是。二姐夫很可能已经没有了。
二姐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应该用逃吧。
逃可能更合适一些。
裴玄素肃容说:“我得到这消息时候,特地查了一下这些卫所和关隘的将领,有个很意外的发现。”
“星星,这些圈起来的将领,都是徐系旧人。有新的,也有旧的老牌,你祖父伯父们昔年身边的老人。”
有很多甚至已经被徐妙仪重新收拢了。
也就是说,是借楚淳风的手收拢,也就是说和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裴玄素意外发现这么不少的徐系将领分布在这七八个关隘和卫所之后,当即心中就是一动。
灯火下,裴玄素垂眸:“算算时间,暗阁出事恰好是,门阀之乱结束后不久。五月到腊月,足足大半年时间,明太子很可能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他说:“你说,暗阁和徐家你们家出事,像不像,灭口?”
沈星心一震!
她蓦地抬头看他,两人对视,她又急忙低头去看那张纸和舆图,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像。
裴玄素怎么可能不考虑她?事实上徐家的事是他考虑后续方向的重要影响因素之一。
裴玄素说:“我打算进言,用推恩令分化门阀,我亲自去杜阳卢氏开始。若成,相信至少也会更进一步的。”
距离那个齐国公应该不远了。
裴玄素色色都考虑过,包括后续可能产生的变化。
“你们徐家的前情,很可能藏在这里,不然以你姐夫的面子,不可能现在景昌还在暗阁之中。”
以明太子其人,既放了楚淳风在身边,关系必然不会是差的。那楚淳风继任,应是明太子允许的。
楚淳风不可能这么没面子。
那就只能是,景昌有什么不适合出的缘故,明太子并不允许。
今夜这个舆图圈子一出,一下子,变得很有可能就应在这里了。
裴玄素握住她的手,柔软白腻的腕子入掌心,他一握就攒住,他沉声:“我们西去杜阳的话,很可能会解开这个秘密,甚至寻到你二姐和二姐夫的踪迹。”
“是啊,是啊!”
其实沈星上辈子后期,也一直在思考徐家的凋零和死因,只是前情了无痕迹,她最后归结为朝斗政斗的的悲剧。
眼下,上辈子那些思索过程一下子翻涌起来。
她的心咄咄跳得飞快,也顾不上裴玄素趁机握她的手占便宜了。
沈星俯身看着舆图和名单,一遍遍仔细看着。
她紧张,忆起家人和已经失踪很久的二姐二姐夫,不禁祈祷,希望是真的。
希望能真的找到蛛丝马迹,找到二姐和二姐夫,解开这些秘密,把她的家人都顺利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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