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场由内而外的攻门战马上就开始了。
天濛濛未亮透,这个时候明太子已经通过两仪宫地下的地道和暗渠离开了皇城范围。
西皇城太初宫地下有复杂的地道让裴玄素留暗道以供穿梭,东皇城两仪宫底下也有。并且京畿平原降雨丰沛,皇城排水系统发达,只要不嫌弃,也有无数长满暗黑青苔的有水暗渠可供混合使用。
——正如当初最开始时裴玄素沈星通过莲花海底下的地道出宫去观刑,正是有一部分的暗渠。
明太子在诸心腹和近卫保护下穿过锦绣、敬业等坊市,终于抵达了临近银胭河城内北岸的其中一个坊市惠民坊,在惠民坊的一个临河小宅后面沟渠匆匆登上了尖头小舟。
明太子和他身边的人经过精心的伪装,现在除了身高之外,完全看不出来这就是明太子和他身边的张蘅功陈锦绣张隆等心腹。
而在明太子后面的多艘正在或准备后续无声下水的小舟旁边,站着一式数队和明太子一行雷同打扮的队伍。
除此之外,城中明里暗里还有十数个“明太子”正待冲锋出城。
明太子明暗替身队伍足足准备了二十多个。
虚虚实实。
得益于东都城的繁华富庶和庞大,以及足足有八十万的常住人口。两宫进城的禁军合起来不足一万,碍于种种客观的情况张陵鉴也不能把更多的禁军和兵马放进来,由神熙女帝出事至今,明面局势一直都是保持着这种表面的平静和平衡。
不等裴玄素和张陵鉴动,明太子察觉不好,抢先动了。
这不足一万人,放进东都城内和八十万的常住人口相比较,实在是非常之少。
而东都贫民非常之多的,手停口停者无数,戒严至今已经长达一个多月了。坊内恢复正常的生产工作,很多地方就没办法不随之松绑起来了。
因为东都城有银胭河贯穿而过,银胭河甚宽深,支流沟渠小水道无数,这是自然河流,饶是两头有很长距离的铁蒺藜防御网以及大水闸,也不妨碍河水和水中鱼虾通过的。
如今物资限制供应,有实在买不起的、或者各种窘迫不得不出卖人头物资换钱,而后去各种设法弄更便宜的食物,很多人已经偷偷撑船或者下水拉网去银胭河捕捞鱼虾维持生计。
这个张陵鉴没法禁止,他总不能让这些贫民都不活了,只能加紧巡逻,贫民睁只眼闭只眼,要是想趁机捞一笔的那些就直接投入监狱去了。
但饶是如此,特别是银胭河及其支流途径的地方,已经人员进出情况比较复杂了。
前面也说过,银胭河穿东都城而过,这样的情况下,好些在银胭河流经范围的坊市是一面没有坊墙的,河流就是天然坊界;如果支流在坊市中部那是和外城墙一样加水闸——当初裴玄素为母复仇和沈星杀了牢头和百户之后夺路遁逃,就是因为这样的地理原因,才得以顺利在诸多坊市穿梭,最后顺利逃到永南坊。
没错,明太子正是打算兵分多路,利用银胭河脱身离开东都城!
城内这样的情况,明太子悄悄离开两仪宫在城内有限活动是没有问题的,正如他也监视不到裴玄素返回齐国公府一样。
现在关键是城门。
东都十二城门,八大四小,广平门、明德门、安化门、金光门、延兴门、开远门、承运门、神武门,还有特殊用途的春明门、启运门、含元门和太常门,城墙高筑,箭楼巍峨,前者每个城门都有五个大门及长长的门洞,后者也有三个大门长长门洞。
裴玄素联合张陵鉴,明里暗里部署,严防死守,明太子原来还半把控着一南一东的开远门和金光门的,但早已经被张陵鉴这个狗东西重点防御增派人手牢牢钳制住了。
想内战冲出去,只能另辟蹊径。
明太子最后带进东都城内的这三千禁军都是左右骁卫的,是他的铁杆亲信营部,心腹中的心腹,老实说要舍下它们,明太子是真割肉难忍。
但奈何如今这个处境,他想出城,目前两仪宫这四千多禁军里面,他至少得放弃一半以上。
目前还在两仪宫明面上当值和休值遮掩的左右骁卫大约有两千多人,这些人是要司马南带领下硬冲锋最近的神武门。司马南自觉年纪已大,率兵长途行军早已不如当年,他是个大目标,把心一横,毛遂自荐坚持明面统兵冲击神武门。
这两千多人恐怕将会全军覆没的。
明太子沉吟很久,但在司马南硬声跪求和其长子的含泪跪求底下,他最后不得不答应了。
司马南和已经去世的老意国公秦钦一样,得昭献太子嘱托,从年幼起对明太子就多有照拂。明太子对他们虽然因为太.祖皇帝有些钻牛角尖,但感情也是有的。
是少量获得明太子一些真感情的人物之一。
明太子恨极,自齿缝挤出一句,吩咐常尚峰和部将谢缘“无论如何,护住老国公,必须炸开城门护老国公出去。”
从破晓到现在天濛濛亮,明太子脸色阴沉,一直到抵达惠民坊银胭河边的据点,他情绪都没好过。
河边的风呼呼的,深秋很冷了,但所有人后脊出了薄汗,心神绷紧到了极致。
除去那两千多人明面上的禁军之外,余下一千多藏匿下来的人,已经早已安排好的地道和路径通往城中各处,抵达预定的地点。
接下来,这多路便服禁军将会和埋伏点的人员汇合,同时对圈定的多个城门以最快速度发起总攻。
无论如何,明太子必须得出城!
河风飒飒,拂面冰冷,沟渠不断有居民生活污水排出,有种腌臜的味道,但这个隐秘刚好能容下的快舟放下的沟渠,没有一点的声音,只听见外面河岸枯黄但未曾败伏的芦苇在风中唰唰作响,还有坊市内远远五城兵马司衙差在吆喝立即归家今日全线戒严的厉声。
——明太子反应非常之快,裴玄素也是,但通过张陵鉴再把命令火速传到五城兵马司底下衙差,再匆匆放弃搬运物资赶到沿河的坊市去驱逐戒严,需要时间。
明太子率人已经赶到银胭河了。
各个队伍也已经先后匆匆到位了。
明太子还在粗喘着,神色狰狞,裴玄素实在把他弄得有些狼狈了,并且如今能否顺利出城,只有五五之数。
明太子冷冷道:“飞鸽传书放出去了没有?”
明太子没让楚淳风回城,而是让吩咐高子文和郑密紧紧跟随着楚淳风,护其直接往西郊大军去了。一旦他出不城,将有楚淳风接掌他的一切,马上率大军北上抵达绣水南岸,登船离开京畿平原,南下南都应京。
虞清神色也很紧张,他急忙说:“发了,已经连续发了三封,九公子和高先生他们肯定能收到。”
但到了今时今日,明太子怎么可能甘心死在东都城内呢?
哪怕藏匿坊市之内,也不过饮恨而终。
这怎么行?
现在变成这样的局面,一股不甘的愤慨内火汹汹烧灼着他的五内。
明太子一阵扭曲的恨色,他眉目喊戾,冷声:“马上传令,即刻开始!”
河风沁冷,呼呼灌进来,陈琦闻讯,立即推来沟渠边通往宅子的小门,和郑安等先后登上去。
远处衙差厉喝和纷杂的人声脚步声隐隐约约,郑安和陈琦不敢就在此地放信鸽,担心暴露了明太子的真实位置,两人沿着还没有衙差的驱逐的区域狂奔,以最快速度通过银胭河跑到隔壁一个坊市的据点,这才放飞了信鸽。
一切都进行得雷霆闪电般的快。
此时不过卯时六刻左右,深秋的天甚至还没有亮透,灰濛濛的清晨,十数只信鸽先后在这处隐蔽的房舍飞出,一振振翅冲天而起,箭矢般飞往各方。
陈琦郑安目送飞鸽上天,立即掉头狂奔,几人争取赶在戒严挡道之前,返回明太子的身边。
……
一触即发,如同一个漩涡,这场大战就在这个平平无奇的清晨由攻门战拉开了帷幕。
裴玄素已经抵达的飞龙厩,这里明里暗里,四通八达,并且非常的重要资料都在此地。
整个东都城,已经迅速大动起来了。
各个城门,城头,包括坊市银胭河一带最容易被浑水摸鱼的地方,都被裴玄素通过自己和张陵鉴迅速下令下去了。
全城高度戒严已经开始了!
但裴玄素判断,明太子的攻门战,在戒严完成之前,就必定会开始了!
提前召集朝会就如同一个讯号,催促着明太子更仓促地展开他的行动!
裴玄素一抵达飞龙厩的值房,房内灯火通明,他刷地打开,东都城布局舆图,银胭河和距离两仪宫最近的神武门、开远门、承运门都已经全面防御起来了。
“两个龙口闸防御坚固,明太子不可能走这里。”
说的是银胭河进城口和出城口,这里固然有河流出口,但前朝建都之时,这两个河口就是重点城防节点,不但有每年检查和每五年更换一次的精铁栅栏水闸门,还有全铁的水闸门——一旦战事需要,落下全闸,银胭河有另外的引流水渠河道,并不担心淹没郊外的。
另外城墙根底的河道河口前后都有无数的铁蒺藜拉网,潜行都无法潜行的。
东都九朝故都,这一点多代前朝已经把河流进出口的防御做到极致了,不需要担心。
裴玄素立即下令:“传令落下全闸,堵死进出河口!”
他丹凤目凌然,眼神如鹰隼般落在那张巨大的羊皮图纸上,明太子放弃开远门和金光门,会兵分多路明暗攻门他猜到了,甚至明太子会采用火药炸门他也猜了正着,但现在的问题是,明太子真身,会走哪个门呢?!
一切都在密锣紧鼓的进行当中,人员进出几乎小跑般的急促。
一直到了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外面朦朦胧胧之际,突然一声潮水般的厉喊,两仪宫禁军突然以最快速度集结,携带他们的兵刃和军用油包往冲出皇城沿着坊间大街往神武门方向狂奔而去。
履国公平章政事、开国大将司马南一身战甲,白须白发,如怒发张飞,带着二千多禁军,护着一辆四驾马车,往城门方向狂冲而去。
裴玄素立即掷下笔,厉喝:“传讯殷厚渠冯凤,马上率军拦截!”
“飞鸽传书,神武门监视城门,所有人城防军严阵以待!”
“传信黄宗仁房载舟!不要再等了,立即开启太初殿大门,当朝宣布明太子罪状并陈证,并晓谕天下!”
“皇太子楚明笙畏罪率军出逃,着废其皇太子之位,立即将其及一应叛军擒拿待判!如有反抗,可当场格杀——”
太初宫之内,提早召开朝会,这段时间都宿于外朝的大小朝臣匆忙起身提前摸黑往太初殿方向赶去,先后聚集,议论纷纷。
“彭”一声,九十九级须弥座台基之上的金钉朱漆殿门提前打开,梁恩出来尖声传唱,朝会提前召回,诸文武群臣立即列队入朝。
整个偌大的金煌殿堂灯火明亮,诸朝臣连忙列队入殿,山呼万岁,被叫起。
今早的朝会,除去还没有赶到的朝臣,很多人已经发现好些重要人物如窦世安等都不在此处,甚至太师裴玄素都不在。
内阁辅臣、平章政事黄宗仁、房载舟、唐甄、吴柏等,以及刑部、大理寺的重要官员组成的三法司,当朝就提审多名涉及弑杀少帝夺太.祖遗旨大逆篡谋的证人。
史无前例的朝审,很多朝臣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最后证据链齐全,张陵鉴终于匆匆赶回来了,他脸色沉沉,但他两个儿子跟完全程,结论如何他早就知道了。
大燕朝另一太师,传奇人物昔年太.祖皇帝帐下第一智囊军师,国朝德高望重中立的的秦国公张陵鉴,他仔细检视过证据链之后,最终点头认可了这一结果。
外面爆炸声远远隆隆,厮杀大战自城门往外,但都不及在场者此刻的震撼,简直满朝哗然。
最后黄宗仁和房载舟取出裴玄素早已书写好的诏书,当朝通过三省和朝议,张陵鉴也在辅录加盖了自己的印鉴和亲笔书写。
最后,这道圣旨在当天就发下去了!
……
朝会正在召开,但根本没有人理会此事。
河风吹拂,沟渠内无声无息,明太子裹着厚厚的夹棉衣,他不时低咳两声,喉咙痒意极盛,他绷着眉目慢慢滑动喉结,将咳嗽声压在嗓子眼里。
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半开的小门院内,滴漏滴滴答答,当游标终于一跳跳到卯时末刻,明太子倏地侧头,又蓦地看前方,他厉声:“出发!”
一时之间,东都城之内,两仪宫禁军在迅速集结,冲击神武门。
而银胭河南北岸坊市,冲出无数的快车骡马,有马车行东家伙计急声追出来,但根本无声理会。
有人从无数街巷和宅子酒楼飞飞跃冲出,手提兵刃和背着大大的油纸包,一跃飞上马,往坊门冲杀而去!很快杀出坊门,汇合成流,火速往最近的城门冲击而去。
然上述这些都是掩眼法,银胭河两岸,多处地方冲出多艘快舟,并夺走早已看好的渔船和舟楫,将他们的东西全部搬上船,以最快速度往指定的目标地点飞驶而去——这些,才是真正出身左右骁卫的明太子亲部,那一千多人基本都在这里,兵分多路,冲击三个城门。
明太子暗中谋划多年,当年是有设想过龙江刺杀不怎么成功,神熙女帝不需要移驾玉山行宫,她也对亲察靖陵不感兴趣,到时候,明太子的兵谏政变需要再东都城内进行的。
明太子渗透前十六鹰扬府的王恭厂这么长时间,兵刃、炸药等各色军资器物非常非常之充裕,并因为上述原因,已经化整为零在东都城内储存极多。
如今翻出来就能用!
炸药不缺,敢死队也不缺。
几乎是卯时末刻没多久,多路队伍不顾一切直冲城门,敢死队驱赶这装载慢慢的炸药的马车和骡车,不顾一切厮杀,血腥遍地,他们准备非常充分,瞅准一个门洞就狂冲猛杀,局限于人手的紧张,他们最终大多数都成功把炸药堆在了门洞最里面的城门底下了。
“滋滋滋”,“轰隆——”
先后多声巨大的爆炸,连附近坊市的地皮都颤了几颤,血肉横飞,主事者一见到厚重的城门极诸多的拒马和石墩全部被炸翻,城门终于被炸开了,连同外面的拒马都石墩都全部被炸得飞起焦黑一片七零八落。
通道终于打开了!
主事者声嘶力竭:“快!快!接下来,快啊!开始第二步——”
附近民坊都被震动了,所有居民惊骇莫名,可就在这时,坊内多处早已经安排好的巨大炸药点几乎同时被引爆,轰隆隆火光冲天,有人大声喊 :“不好了!战事来到咱们这边了,咱们赶紧出城啊——”
还在轰隆隆爆炸,这些胆大八卦的东都居民当真遇上战事的时候,个个都害怕了,惊慌失措骇然至极,很多人已经入潮水一般坊门狂冲急涌,很快连坊门都推塌了,但附近坊市全部都是这样样子,有人带头往城门方向冲往城外,很快就如潮水般往城外冲去了。
守城门的大小将领士官,还有飞马率禁军先后赶到的窦世安、殷源等禁军将们,厉声大喝:“马上!封堵城门,不许往城外去——”
首将当机立断,暴喝:“去!快去!先堵城门,谁敢再上前,一律当场斩杀!!”
禁军冲上去,激烈交战,厉声暴喝,可惜没有人听他们的,最后厮杀中终于成功抢占了城门,不得不咬牙砍倒下了一批,才终于刹住了这个这个潮水般的趋势,重新封堵城门。
但刚才都多少人跑出去了。
东都京师,天子脚下,过去这个车水马龙的庞大宏伟城池让京城内从上而下的官爵居民都与有荣焉,但窦世安等人真的从来没有一刻这个恼恨这东都城居然这么大,门这么多,简直了。
窦世安等人已最快速度厮杀大战重新控住城门,但跑出去不少人,他们又急又怒,恨声喝令敌军全部格杀一个不留,但没办法跑出去的人只能指望从东大营抽出来的探子了。
这么多,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有可能混在其中的明太子。
好几处城门的将领都急得跺脚咬牙切齿,距离银胭河比较近的负责明德门的窦世安,他正要急声发令下一句,可就在此刻,不远处春明门方向,突然升起一支尖锐的响箭。
“咻!彭——”
尖锐的鸣哨,划破长空,炸开艳蓝的烟火,非常之大,久久不散!
并且连续发了三支。
——裴玄素事前和他们约定过,响箭分三种,分别是普通的橘红,青色,还有艳蓝,全部都是最近特制出来的军用响箭,艳蓝是最高等级!
连发三支,裴玄素亲召!
情况非常紧急,马上稳住手上的城门,以最快速度率兵来支援。
窦世安和再远一些的广平门延兴门启运门的陈纤、林麟等,急忙抬头望去,当场就心一紧。
几乎是马上,窦世安将安化门诸事全部交给堂弟窦世宴,急忙点齐麾下大半的羽林卫,往春明门方向急行军狂奔而去。
……
时间回溯到一个时辰前。
明太子正在某队快舟中隐藏着,正在银胭河上急速前行的时候。
裴玄素正率宦军和东西提辖司的缇骑快马往银胭河下游的诸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窦世安林麟等也正率军往另外几条大街往同一个方向狂奔。
广平门延兴门启运门和安化门都分别属于南城门和西城门,银胭河的下游方向,裴玄素先前判断一点都没错。银胭河上游没有支流,只有一条主河道,并且接近神武门,那辆马车是假的,明太子声东击西,他不和司马南一起走!
但奈何先前说过是身份立场原因,明太子不先动裴玄素不能动,兼判断有可能出错,若提前奔赴某个方向,一旦判断失误,这东都城太大了,再回头绝对来不及了。
只能明太子在成功多方齐动,裴玄素连续下令,他略略忖度出现的疑似左右骁卫人数,感觉差不多了,当即亲自动身,全线压向南城和西城。
可南城西城统共六个城门,还有银胭河一个支流还涉及东城的一个城门,统共七个城门。
明太子真身会走哪一个呢?
爆炸声不断,飞鸽不断,裴玄素人在马上,不断整合消息。那个时候,五个大城门都已经全线爆发大战了。银胭河上的快舟一抵达最近目标城门某点,毫不迟疑弃舟登岸,背上他们的东西,狂奔疾冲,半途和城中各处钻出的骡车马车和人手不断汇合,狠狠冲击上他们的目标城门。
只是马背上的裴玄素,却心中一动。
明太子这个人,向来都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在五大城门都已经打响攻门战,战局已经明朗了,别说窦世安等将,就算是裴玄素身后的李仲亨等心腹宦将都已经率军奔赴五大城门之一了。
西城、南城加东城一门,总共七个城门。
现在五大城门陷入战火,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五大城门之上。
但裴玄素记忆力过目不忘,并且这东都布局舆图他研究过多次,再是清晰不过。
除去五大城门之外,这七个城门中还有两个小城门,分别是春明门和启运门。这两个城门一个是运输夜香秽物车进出的门,另一个是猪牛羊等牲畜从城外驱赶入城的门,东都人挺嫌弃的,一般但凡有点身份和不图方便的人都不爱走着两个门。
其他五大城门已经陷入战火,临近坊市全部凌乱纷杂一片,而这两个小城门静悄悄的,而且特别臭,因为存放污物的中转仓已经满了,接不下了,只能各坊另外找地方自行存放。
裴玄素闪电一刹,他想起银胭河通往春明门和启运门的方向,是有两条支流的,并且弯弯曲曲的沟渠,甚至能一路通到两门比较接近的地方。
裴玄素福至心灵,一刹那他倏地勒停马,油黑神骏的大宛膘马长嘶一声人力而起,沓沓前蹄落地,裴玄素厉声:“马上遣人去春明门和启运门!!”
裴玄素有种直觉,这两个门必然会后发,明太子必走这两个门中其中一个门!
身后立即应声,并且左边的陈英顺沈星等人立即一扯缰绳,掉头往启运门。
裴玄素判断的一点都没失误啊!
裴玄素亲自带人往春明门,离得远远,臭气熏天,可刚刚跑了大约一刻钟。
“轰隆——”一声,两队人都清晰听见,春明门和启运门方向突然传出喊杀的声音,因为所有注意力都被前面五大城门吸引走了原因,几乎也就百余息,就响起了爆炸声!
裴玄素厉声,一挥手,几乎是马上,梁彻就往天上连发了三支艳蓝的响箭!
……
沈星由于当时骑马在裴玄素的左手边,她挡在陈英顺的转往启运门的路的,因此一大片人一起掉头,她带着徐芳徐延邓呈讳沈云卿等人也一起跟着转了。
裴玄素望了她一眼,对此没说什么。
现在这样的情况,在东都城内,他不用担心沈星的安全。并且沈星已经成长起来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他这等情况下紧紧抓着她钳在肋下,是对她能力的不信任和不尊重,裴玄素自上次硫铁矿开始起就没有这么做了。
沈星和陈英顺带着数百人往启运门狂奔,深秋的风呼呼铺面,他们嗅到了大战城门飘来的硫磺硝烟和血腥味,附近坊市高墙内惊诧的喧哗声大作,他们一概不理,只策马以最快速度往沿着长街飞驰。
马蹄铁都几乎跑出了火星子,一后脊的热汗,沈星在众人的紧紧的跟随和拱护之下,她这一刻也咬紧了牙关,这是第一次能这么光明正大冲明太子亮刀子,一路狂奔中想了很多,她这会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竭尽全力,复两辈子三个人的仇。
还有上辈子徐家人的仇,这辈子大姐徐延他们诸多饮恨的仓促而终的仇。
银胭河深秋水流颇急,但上下游进城的精铁大水闸一放下来,整条银胭河的水都停下来,很多沿河被戒严惊动并且紧接着望见快舟疾速而过的百姓都非常激动,正在唾沫横飞嗡嗡地响着。
东西提辖司的探子飞奔而来,陈英顺厉声,很多画舫直接征用,他们提起缰绳直接跳跃而上,就过了河。
还没到启运门,那边就骤然暴起了喊杀声和爆炸声。
沈星之前还纠结过要不要当女将,但现在根本就不用想,一冲出借口,远远望见血腥爆炸厮杀混乱一片,一名她很眼熟但不知道明知的城防军将领提刀挡着城门暴喝,浑身浴血,已经不见了半条手臂。
她唰一声抽出长剑,几乎是毫不犹豫和陈英顺带着人就冲上去,横劈竖砍,喷了一身一脸的血,她高喝着,全力支援护城军。
因为他们的及时赶到,护城将士们舍生忘死,炸开的城门口子并不大,陈英顺沈星他们抵达之后,浴血奋战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先将城门口子给堵上了。
混乱中,一腾出手,沈星沈云卿等人赶紧先寻找明太子的踪迹。
刚才冲锋过来,沈云卿余光就望见坊墙被炸塌的一大片,屎尿横流中,很多百姓惊慌从这个位置望城门方向冲逃去,其中有个人影被护持的一闪而逝,一见她偏头,立即就退了回去了!
沈云卿对明太子的身影还挺熟悉的,毕竟曾经的未婚夫,还有被关在水牢那几年每天咬牙切齿咒骂明太子,第一眼,她望见这个疑似的声音,几乎马上暴喝一声,就带着徐景昌他们往那边狂冲追去了。
徐延也带着十几个人去了。
沈星方才位置不对,她一腾出手,赶紧和陈英顺说了一声,带着一群人往那边追去了。
在坊市内左穿右插,连续踢门急追猛堵,最后沈星和邓呈讳一前一后,后者一个飞掠,沈星简直超常发挥,她提起马缰,膘马冲过去扬起前提,重重一踹。
众人蜂拥而上,终于将这队人成功擒住,然而沈星赶紧揪住那个“明太子”,定睛一看,立马就发现是假的了。
这人身形高度和明太子一摸一样,脸上也非常相似,但眼神一看就不对。
撕下他脸上的伪装物一看,正是那个宾州行宫替身李佑春。
大家一番龙争虎斗,当场气得,沈星都重重给了这人一脚了。
气死他们了!
……
明太子走的是春明门。
正正好是裴玄素亲自率人去的那个门。
他判断并没有失误,明太子果然有后招,走的就是启运门和春明门这两道小城门之一。
裴玄素策马狂奔,心中的恨意和急切几乎喷涌而出,这世上大概不会有比他更恨明太子的人,他恨不得立即就扒这人皮啖了这人的血肉。
只是非常可惜的是,春明门的护城守将并没有启运门那么出彩,又或者说这里才是明太子的真正脱身之地安排得要更加重本,两者叠加,三个门洞的城门被炸开了两个,并且是全部倒塌的那种。
城门前的多个坊市混乱成一片,多出民房大爆炸和着火,人员惊慌狂奔,羊猪肉牛在炸塌的坊墙坊门冲出来,乱跑乱窜,乱哄哄地人潮攒动厮杀混乱。
本来坊市内的动作没这么快了!
但裴玄素实在是太眼尖太厉害了,他沿着银胭河那些支流的沟渠行踪,中金悬赏之下,很快就获得消息确实有陌生快舟低调载着人悄悄来到这一片。
明太子身体不高,他不适合奔跑,他掩藏了行踪,根本没有和快舟大部队一起行动,而是在晨光微熹的昏暗之色中,突然脱队,一队人马无声前后拱护他,悄然通过支流汇入沟渠,无声抵达春明门一带的政民坊。
但裴玄素要么不锁定明太子的真实位置,他一旦来了,那几乎是标志性的相貌,手持金令,重金悬赏,几乎紧随其后就将几艘快舟的经过的位置给问出来了。
之后一路的意会百姓的高声报讯,换赏金的东西提辖司腰牌不断抛出去,城中的喊杀和混乱几乎都影响不了这条线上富贵就在眼前的百姓们。
裴玄素抓住了一个点,几乎是马上登船火速跟着那快途径的路线火速往前去。
甚至连春明门突然爆发喊杀和爆炸都不能影响他!
刚刚抵达的政民坊的明太子目眦尽裂。
裴玄素简直像只闻腥蚂蟥一样,带着人在迅速逼近,这还真是明太子的真身啊!
逼得明太子不得不提前下令引爆各坊的炸药,提早制造混乱,赶紧往城门方向遁去。
但裴玄素紧随不舍,并且越追越近。
明太子之所以没有和明暗队伍一起行动,一是为了隐蔽和保险,第二就是因为他的身体了,根本承受不住爆炸和疾奔。
此时此刻,被裴玄素越逼越紧,而几个炸出来的坊墙大缺口裴玄素已经下令人立即绕路冲过去守住了,谁也不能出政民坊,违者格杀!
裴玄素直觉,这样的走法的,前面的必然是明太子!
再不脱身往坊墙外冲就来不及了,可裴玄素就像一只猎狗一样,根本摆脱不了,也没法掉头。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虞清突然说:“殿下,让张阁主和冯大人护着您,我带着继续他们走!”
引开裴玄素。
虞清和郑安都不是阉人,但两人和明太子渊源极深,忠心耿耿,能牺牲一切,一个是明太子奶母保父的小儿子,另一个是明太子玩伴的弟弟。当年明太子疯一样割腕保下来的二十来个人之一。
虞清个子高,仅比明太子矮半个头,也很瘦,但出来之前,他和郑安带上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半高木屐。
出来之前,明太子明明没有安排他们,可虞清已经在里面伪装好了,奔跑中一扯下衣带脱了外衣,就是明太子此刻的穿戴打扮,肩膀腰身垫过一模一样。
裴玄素太厉害了,普通替身想骗过他几乎不可能。
唯独虞清和郑安陪伴在明太子身边十几年,甚至当初明太子去考察裴玄素,两人都有随伺在侧的,虞清和郑安对明太子的种种神态动作熟悉得不得了。
并且两人有心一下,一个练,一个看着帮忙矫正,近段时间已经学得惟妙惟肖。
郑安身高不够,没办法,但虞清突然说话,他一下子眼睛就湿了。
但郑安毫不迟疑说:“我们跟着虞清!”
原来以为自己没办法的,但这会儿他们这些随扈,正好也能派上用场。
不用留下虞清一个人了。
明太子一左一右被张蘅功和冯渊半扶半架往前飞奔,人人神色紧张,但几乎是虞清话音一落,大家默契分成两个队伍。
除去张蘅功和冯渊之外,所有人都停下脚步,但薛如庚张隆老杨三个很快就被推回去了。
明太子霍地回头,对上虞清含泪微笑点头的脸,虞清急促低声说:“殿下,您要好好保重自己,”争取多活一些时日,在南方登基称帝,也算完成心愿,“虞清来生还要继续跟着您。”
没有时间废话,明太子咬紧牙关,神色一刹狰狞到了极点,但虞清已经飞快套上钉了软底的木屐,由两个张蘅功冯渊身形差不多的好手半扶半架上,郑安飞快往虞清脸上贴上早已准备好的伪装,匆匆一看,神态身形侧脸,非常神似。
大家还打散了一些头发,看起来狼狈凌乱一些,配合虞清。
很多人都泪洒当场,他们也有他们的情,只是不对外人罢了。
明太子恨极切齿,但不得紧紧捏着拳,看着虞清在众近卫簇拥而下,迅速继续往前而去。
而张蘅功冯渊几个趁着一刹空隙,往后面的杂物堆里一推,并且屏息,并紧紧捂住明太子的鼻息。
裴玄素快舟穿梭而过,千钧一发,四个人绷得紧紧的,几乎是马上,他们直起身,张蘅功背上明太子,冯渊背上老杨,往另一方向狂奔掠去,冲往坊墙缺口。
而虞清那一行确实不顾生死,虞清确实也扮演得非常地相似。
惊鸿一瞥,后背仿佛就是明太子本人,郑安目眦尽裂,回头惊骇凌厉的脸。
混乱喧哗声中,裴玄素率人弃舟登岸,在大大小小的巷道民房的飞掠追截。
不断的血战的厮杀,最终追上了明太子一行。
然而,他一扣住明太子的肩膀,长剑一挥杀了几名护卫,他立马就察觉了不对。
长长灰暗的巷道,秋阳找不下来,喧嚣厮杀和潮水的乱冲声中,他反手一拉,“明太子”被迫转过身来。
一扯,竟是虞清!
裴玄素当场暴怒,那一刻恨戾直冲天灵盖,他大手一伸,死死掐住虞清的脖子。
“掉头,追——”
裴玄素恨声厉喝,一甩虞清扑在地上,和郑安北摔作一团,头破额裂,献血淋漓。
裴玄素恨意填胸,淬毒般暴喝:“将这些人,全部剥皮楦草,悬挂在军阵之前!”
裴玄素立即率人掉头,往炸塌的坊墙和城门方向冲去,他恨极了,和明太子失之交臂,暴怒之下,狂起急追!
但已经不见人影了。
这一战役,明太子几乎牺牲了全部禁军,仅仅百余名左右骁卫从各个城门浴血出来了。
但,明太子成功出城了。
第152章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追出坊墙缺口,只见城墙下厮杀震天,牲畜牛羊乱窜平民混杂惊慌奔走,撞得东倒西歪,往各个方向乱跑,包括焦黑凌乱一片的被炸开的两个城门门洞。
几个方向军靴马蹄纷踏急促,这时候林麟李仲亨等人也率军赶到了。
裴玄素那双凌厉的丹凤目不断扫视,看了这纷纷杂乱良久,但却看不见疑似明太子的踪迹,愤懑狂冲天灵盖几要掀出!
他厉声喝令李仲亨林麟等人立即将混乱处理干净,他带着窦世安及张韶年等人心腹立即飞马追出城门外,无果。
裴玄素很快接到眼哨的急报,已经确定明太子和西军左翼汇合了,他们截杀失败,明太子已经成功出城进入西军了。
裴玄素恨极了!
但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喘息片刻,立即喝令掉头,重新折返东都。
这时候东都城内全力大战扑杀之下,该收拾的已经仓促收拾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可以都交给张陵鉴和五城兵马司,裴玄素留下八百禁军,率殷源殷厚渠窦世安李仲亨等将及其余禁军火速自城内横穿东都,自北城门而出,迅速与东郊的危水大军汇合,并火速率军,全力往北边急行军而去!
圣山海大军果然往北去了,欲从北郊穿过直抵绣水南岸,登船撤出京畿。
只要圣山海大军成功撤到远郊书的船上神武大炮射程范围,他们就算撤离成功了。
但自东都城北门到神武大炮的射程范围,约莫一百六十余里的路程,这还是直线距离。
这场参战高达五十万大军的京畿大战,就这么迅速打响了!
裴玄素人在飞龙厩之际,便已经发出的调兵圣旨以及虎符直抵危水大营了;明太子那边显然也是。
两道调兵大令几乎同时抵达各自的大营,准备多时的大军立即动了起来,潮水般冲出了大营集结,急行军直奔东都城的方向。
朝廷大军那边的大将褚世梁王夫之李跋张时羁等人,尤其被委任为副帅的褚世梁,派出哨马一直紧紧盯着圣山海大军的动向,后者成功和明太子汇合之后,果然毫不停顿立即往北去了。
褚世梁急忙下令按照原定计划路径,环绕东都从两边急行军追截而去。
这一场大战,几乎是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的状态了。
这一刻,烟尘滚滚,秋阳都弥漫上一种硝烟弥漫的黄色,五十万大军同时开拔急行军,整个京畿平原几乎震动了起开,如闷雷急促滚动山呼海啸一般,隔着高大巍峨的城墙,东都城内的百姓心肝的紧了起来,城外更不止,人人屏息猫在屋内,全部早市都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
但这些事情,急行军中的两军没有任何人去留意了。
裴玄素黑色的护掌和铠甲上喷溅的点点血腥犹在,他已经汇入中军,帅旗之下,到位后裴玄素立马暴喝:“全速进军!必须在抵达马蹄坑之前围上叛军!”
双方主帅到位之后,令旗都在急速挥舞着,将帅令以最快速度下达全军。
两军急行军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极致了!
旌旗猎猎,马蹄军靴,兵锋所过,连原野都迅速踏平,黑压压海潮般推动狂奔急涌。
裴玄素紧接着还下了命令,大批哨马急速而动,这时候太初殿朝审才刚刚结束,圣旨还未曾颁布天下,但裴玄素已经先行委令了大批的哨马奔往圣山海大军的方向,追上去,沿着圣山海大军的边缘位置,大声宣告皇太子弑少帝窃取太.祖遗旨矫诏谋逆弑母皇帝驾证据确凿,大逆当诛,已于今早当朝废去皇太子之位,朝廷大军此乃平叛!
……
滚滚的黄尘,黑压压兵马鳞动,滚雷般往绣水大河南方方向急行军而去。
“真的假的?”
沿着急行军中的圣山海大军来回奔走齐声呐喊朝廷哨马,很快遭遇圣山海这边遣出的小队拦截清理,但高速驰马疾奔之中,二十多万大军铺陈开来是一万望不见尽头的范围,原野之上,不断出现小镇,要截杀敌军这些哨马小队并不容易,后者一看见己方拦截的人马出现,灵活掉头就跑了,跑到别的地方继续一路跑一路齐声呐喊。
这个消息,圣山海大军内部的大小将领很快就得讯了。
说话的蒋无涯的堂弟蒋茗溪,以及发小陈清游,大家急行军中往那边望了一眼,蒋茗溪忍不住问,大家也纷纷望过来。
马背之上,蒋无涯一身玄黑重甲,头盔护脸遮挡,只看见他的一双锐利朗目和鼻子嘴下巴,黄尘纷扬声动震天,他也往那边望了片刻,收回视线:“谁知道呢?”
“但不管如何,都差不多了。”
蒋无涯言简意赅说道。
站队容易,回首难,蒋家坚持中立这么多年,终于到了坚持不住必须站队的时候了。
明太子让人诟病的地方太多,但楚淳风的存在,这边有未来可以展望;裴玄素那边现在让人诟病的地方更多,寇承嗣已经下去了,一个拿着神熙女帝摄政圣旨的权宦和将来一个小皇帝的组合,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很多了。
可以说各有各弊病。
蒋氏族人有三千多,除去在军在朝的,东都城郊易县老家有两千多人,能理解蒋绍池的真心不多。
蒋绍池如流星般很快死去,蒋氏族人担心被太初宫报复,已经已最快速度投向蒋无涯了。
蒋无涯现今身后两千多蒋氏族人,还有追随在他身后的蒋氏部属将士,他并不是一个人。
已经走到这个份上,身后跟着庞然的一大群人,沉甸甸压在肩膀上。
蒋无涯也说不好那消息是真是假——明太子要抢时间,这就是目的之一,上下嘴皮子一碰谁知道真假?所有文武和将士都有心理上的退路。
蒋无涯对于如今这个局面,心理上多少是无奈,但既然已经走向兵戎相见的局面,为将者,没有第二条路选择。
他唯有干到底。
鼠首两端,兵者大忌。
蒋无涯言简意赅,蒋茗溪等人闻言不禁点头,他们大多长呼一口气,心有戚戚,其实他们也是,到了这份上,早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驾!”
“快快快,左翼跟上,速度快些!”
滚滚黄尘,黑压压潮水般奔涌前冲。
……
相较起其他人,夏以崖是大喜啊!
他离开的玉岭一带那间客店之后,就飞马赶到近郊等待消息。
忙碌了大半年,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彻夜不眠等待到天刚亮,城内爆炸喊杀声大作,果然是开始了!
楚淳风可远没有明太子和他默契好打交道啊!他和楚淳风也不熟。
明太子能不能顺利出城,对夏以崖而言差别可太大了。
到了午时初刻,夏以崖终于收到了明太子成功出城汇合大军左翼的消息,他简直大喜过望啊!
“好!”
夏以崖立即一扯马缰掉头,带着人狂冲往圣山海大军追去,与大军汇合。
而这个时候,寇氏这边也得到了明太子成功出城的准确消息了。
危水大营中二十七万朝廷大军一动,铺天盖地,寇氏在五大卫所和十二亲军都有亲部,趁着这个裴玄素顾不上他们这边的小动作的时刻,寇承浩已经骑上马换了铠甲,悄悄进了和大军中的寇氏营部当中了。
等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裴玄素与大军汇合抵达中军没多久,寇勋智寇承泽等寇氏代家主和主要成员一同汇入大军了。
大燕文臣大多都不文弱,很多文武朝臣朝会散后也匆匆汇合各自的大军阵营了。
这些文臣武将寇家人暂时也不管。
该说的,飞鸽传书都已经说完了,一见了父亲弟弟,寇承浩面露急色:“爹,现在怎么办?”
寇承嗣现在基本出不来了,寇勋智是老鄂国公寇勋德的亲堂弟,他祖父也是昔年的寇氏家主,这趟喜忧参半,匆匆接掌整个寇氏,这是寇勋智一系从前都未曾想过,但一接受就是这个进退两难前景堪忧的境地。
寇勋智已经忖度了很久,很快就下了决定:“就按他说的做!”
夏以崖固然是为了自己那边,但有一点他是没有说错的,裴玄素若获胜,下一个完蛋的必是鄂国府和整个寇氏!
寇勋智其实设想过,其实最好的状态是裴玄素不能胜,但也不败。明太子成功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和大燕原朝廷的北方对峙分庭抗礼,甚至长久的两军陈兵对峙,裴玄素才不能动寇氏。
……甚至,哪怕国朝四分五裂,回到诸门阀割据大江南北的时期,寇氏也是能保住。
这是共赢罢了。
寇氏并没有迟疑太久,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寇勋智压低声音说完,寇承浩点点头,顷刻肃容:“那孩儿去联系他。”
“快去罢。”
……
京畿虽大体平原,但丘陵小山还是有一些的,水网河流众多,浮桥也不能提前搭,于是,急行军疾冲了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之时,朝廷大军成功追上了圣山海大军,并前后包抄,形成合围之势。
但双方兵力相差不大,合围并不能代表胜负。
唯一让圣山海那边心下沉沉,只有被追截上了,因为他们此刻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以最快速度赶至绣水大河南岸,在神武大炮的护持之下登船,大军迅速离开京畿南下。
一场超级大战随即爆发!
两军陈兵结阵,以极快速度,狠狠地碰撞在一起,战鼓声音隆隆,喊杀声震彻云霄,几乎覆盖了整个京畿平原都能听到这场撼动山岳的大战声动。
裴玄素“呛”一声抽出佩剑,斜指向天,厉声大喝:“全军听令,进军——”
全军压上去了,热汗沸腾,鲜血喷溅,狠狠地冲击。
裴玄素所在的中军,有副帅褚世梁和大将李跋在,原来两位大将军和负责拱卫中军和保护主帅的,但实际根本不用。
裴玄素本来就是身手高绝异常勇悍并且受过正经军事教育还曾在军中待过的人,他已经把宝剑换了一把湛金长柄大刀,他当年的老师谷城名将裘万仁的兵刃也正是一柄偃月长柄大刀,裴玄素得他昔年亲自指导,举一反三,学尽了他的刀法。
一开始,还有些久违的感觉,但掂量挥动两下,立即就找回了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中军冲锋非常勇猛,一点都没有回避簇拥,反而隐隐有种身先士卒的感觉。
裴玄素中军中几个大营,连续冲锋几次,几乎整个中军都激动沸腾了起来,喊杀声更盛,全部都跟着帅旗的节奏冲锋了起来。
裴玄素半身浴血,杀气腾腾,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挡。
看得褚世梁和大将李跋热血直冲天灵盖,大喝一声,立即率部跟上节奏了。
中军这么厉害,其他大将也看在眼中,很多人都惊诧,惊诧之余热血沸腾,全军上下战意冲到顶峰,跟着这个节奏冲锋了过去了。
可这个时候,寇氏制造的情况悄然无声发生了。
实话说,大战一起,双方军中的隐患都非常麻烦棘手,明太子那边,虽然已经全部安排人去监视钳制,但大战倾轧之中,各有领军,非常难搞的,这让圣山海大军一度出现多处的局部混乱,处于下风,被朝廷大军压着猛杀。
浮桥已经搭好了,但战况胶着白热化,勉强渡桥之后,各种反水和处理才堪堪完结,整个圣山海大军仍处于下风之中,这时候是真正被围住了,局限于地形,左山后水,西边和北边被牢牢堵住,竟突围不出去。
这般来回的倾轧,日暮残阳,如血一般,战事到了白热化的关键时刻。
寇氏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大战中稍稍呈势弱,不经意中放开一个口子,让圣山海大军立即抓紧了机会,疯狂往那个方向冲击,很快就冲出一个口子。
整个包围圈一泄,圣山海大军一点都没乱,往北边突围狂泻而出。
令旗拚命挥舞,战鼓齐鸣,连明太子都在马背上半站了起来,厉声大喝!
整个圣山海大军士气大振,那边名将也不在少数,几乎立即全军爆发出一声如雷呐喊,往那个口子全力冲锋,很快就突围倾泻了!
哨报马蹄急促,整个战场局势很快改变了,朝廷大军金红帅旗之下,裴玄素一提马缰冲上小丘,俯瞰暮色下黑压压的两军战场,他简直暴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该死的东西——”
裴玄素浑身猩红,连眼珠子都溅了血,长刀斜指,神色骇人呈现一种血腥的肃杀。
他恨不得立即将寇氏那群人立即诛杀,但偏偏他此刻连明着骂都不能,因为万一被有心人留意,很容易动摇军心。
寇氏军中势力和部属也不少啊,这种激烈大战的关头,一旦内部致使什么,很容易导致大败收场的。
接下来马蹄坑和离水很快就到了,既然寇氏找死,那就不要怪他了。
裴玄素眉目泛着一种残忍的厉色,冷酷到了极点,他吐出一句话:“马上传令,让彭三营彭七营八营,及南衙全营,立即分绕荣安道和马蹄坑西线,从西北,东南堵截叛军大军!”
暮色之下,整个圣山海大军几乎已经冲出包围圈过半了。
裴玄素一连串急促的调整军阵追击包抄的命令下去,那道命令,是掩藏在众多的调整兵马的军令之中的。
地利之便,还有一次。
想必明太子那边也清楚的。
裴玄素已经连续部署推演过多时,战况一变,他很快就下令调整,接上接下来的最优追击策略了。
裴玄素不是不明白,明太子那边这一手,很可能是一箭双雕,既突围也利用他一举收拢诸如蒋无涯这样的将领的军心。
但攘外必先安内,他不能再容忍寇氏继续留存下去了,否则接下来,很可能还会出大事。
他最起码,也要让寇氏没有能力再做刚才的事。
裴玄素一双凌厉的丹凤目染血,残阳猩红,他脸色残忍到了极点,毫不迟疑让三万多寇氏最亲信的营部都去死。
荣安道和马蹄坑西线这两个位置非常关键,最猛烈也是最有效果的战策,裴玄素原本不一定用这个战策的,现在是寇氏找死。
荣安道和马蹄坑西线必定是圣山海大军最激烈冲锋的位置,血流成河是必然的,就让这三万多寇氏亲部去填了炮灰,用生命铺垫出己方大军的一个优势罢了。
他也一箭双雕。
这道军令是说第一的,当然,小丘上全部都是裴玄素的亲信心腹,传令他们会掺和进去。
但小丘之上,都顷刻听明白了。
所有人心中都一紧,但很快凝神记下:“是!!”
甚至激烈如大金几个年轻的人,惊了一下,但很快握拳,去死——
裴玄素冰冷又残酷,他其实极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因为这样的血腥雷霆手段,前生那人用过,带给沈星的伤害烙印一直持续到今生——譬如沈星第一次和岳肇他们汇合后奔赴玉岭大战,选路时候的回忆。(1)
他担心会影响他和沈星之间的感情。
两人之间的感情水.乳.交融,心灵贴合,那是一种全无间隙的感觉,自燕回山回来之后,彼此无声,但两人都能清晰感受得到。
这种感情状态太来之不易的,裴玄素极力避免让其他诸如三观这样的东西去伤害它,让彼此之间留下嫌隙。
但寇氏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
裴玄素事前其实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寇氏竟然真的选择了这么做。
很好。
他迫不得已之下,只能这么做了,让大半的寇氏亲部去死了。
裴玄素暗红玄色的铠甲染上血色,浓郁的血腥味无处不在,带着硝烟的冷风呼啸而过,掠过他的鲜红帅氅。
裴玄素冲杀后尚还热血腾腾,但眉目中已经泛上一种砭骨的冷酷之色,他脑子非常清醒冷静,面庞艳丽摄人,残忍到了极致。
身后连续多声应是,近卫急速奔下,令兵闻讯冲上来,在他身后近卫重复他的帅令,令兵见主帅没有异意,立即冲下去传令,急促挥舞令旗,一层层传令下去。
另外有传令兵飞马奔出。
——有些命令令旗传得不够清楚,传令兵会飞传到各部主将的手上。
身后令兵急促冲上冲下,纷踏脚步声很快少了起来,裴玄素霍地转身,神色都未曾变,但回神入目第一眼,却看见刚刚下马站在小丘下震惊抬头看着他这边的沈星。
沈星带着沈云卿徐景昌邓呈讳等人跟着裴玄素出城之后,很快就被他分配了新的任务。
沈星等人身手都不差,这等大战,放在大军之中不如充作补充的接讯和探哨传令大作用,若大战之外出现了什么必须立即遣人处理的重要大事,裴玄素也可以立即找到人安排去处理。张韶年等及刚自宾州星夜兼程折返的何舟朱郢等人也是同样安排。
沈星等人没任务的时候跟着大军一起大战,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作为纵观全局和补充传令兵之用。
这等大战,军令准确传递下去太重要了。
有了一轮传令兵,裴玄素都绝不够保险,于是他加了一轮。
沈星跑了左翼回来,气喘吁吁,刚刚翻身下马,何舟等人已经冲下去第二轮传令了,用不着他们。
但仅仅站了一会,听孙传廷和贾平低声说了几句,她立即就听明白了,心登时一震。
裴玄素霍地转身,也是一愣,两人视线对了一下,他神色一变,心中一紧。
第153章
暮色残阳,照在这处被万军向前厮喊奔涌所环绕的小丘之上。
从清晨到此刻,跟着大军急行军又大战,其实两人身上都浓浓的硝烟气息,原野的秋风很大,呼呼不断吹起沈星头盔下零星散乱的碎发,左半边脸黑乎乎抹开一团污渍,其实一刹那,沈星确实闪电般翻涌起前生的许多血腥记忆。
——那个人,从来都不听她的。他冷酷,他阴沉,他或许对她藏着深沉的爱,但对其余的绝大部分人和事都是极冷酷无情,他早已被残酷的变故和病糟蹋得面目全非。但偏偏他又是如此有能耐的一个人,他的雷霆血腥手腕向来让人闻风丧胆。
后来的勤王大战,他有多次因为更快捷更立竿见影采取人命去填通的偏激战策,既获得惊艳大胜,又更快更准地排除异己。
其中不乏张陵鉴的长子那个那一大批曾经的真正忧国忧民中立派,那些人绝大部分和他是死对头,但其实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没那么偏激只是试图去扳回他的。
但不管前者后者,都被他迅速处掉了。
有些人有些营部真的是沈星没办法接受的。
血流成河,残肢断臂,给她带来了沉重的心理阴影和负担。
非常似曾相识的命令,几乎是一刹那,如春江水潮滔天翻涌一般,前生那些画面在脑内闪电翻涌,她闻言一愣,下意识捏住了拳。
她现在掌心缠着黑纱护掌,那种被束缚紧绷的感觉和前生截然不同,清晰传来,她又一下子有种恍然,这不是前生。
裴玄素站在高丘之上,一刹回身,他眉目间仍残存着猩红残忍的冷酷之色。他身先士卒,亲自率中军冲锋过多次,浑身处处喷溅的血迹,或干涸或新鲜浓稠,半边面点点,披风在中猎猎,浸染鲜血太多有点扬不起来,暮色残红,让人心丧胆骇。
小丘上冯维孙传廷仍在向传令兵复述裴玄素的军令,裴玄素转身却看见沈星,他当场心中一紧,那些万军而过冷冽如刀锋般的残酷血腥神态霎时如冰雪消融,他那双染血的丹凤目露出惊慌,几乎是三步并作两两步,就冲下了小丘。
这个方向避风一些,丘底夕阳拖出一片的黑影,他一半脸暗红的夕阳,一半脸在阴影里,面露急切,他急忙拉住沈星的两只手,低声对她说:“我没有其他选择。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
姓寇的该死,他知道沈星也不会介意寇氏的人,让沈星难受的从来只有大批的普通底层兵卒。
但这些兵卒,既然是寇氏的亲部,在这样的情况下,那就必须为此付出被牵涉的代价。
寇氏不解决,后续他们很可能会被拖累的全军覆没的。
裴玄素其实很注意这个事情的,因为沈星,但现在他只有一个选择。
裴玄素低声道:“此战结束之后,我会按兵册好生抚恤他们的。”
夕阳残红,丘底都的凉风呼呼而过,皮肤有点冷,但体内还热着。这种又热又冷中,裴玄素仅仅攒着她的手,一眨不眨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丹凤目和俊美摄人的面庞都流露出急切的紧张之色。
沈星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万军奔流,这个男人的紧张和急切,他心底的柔软之处和情感全部给了她。
沈星一直仰头看着他,她情绪上涌,于公于私,有些哽咽,她用力点头,有些哑声:“……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沈星不知道别的将帅是怎么做的?
但古往今来,绝对不仅只有他一个。
想必很多面临错综复杂环境的名将都做过这样的事情吧?
他现在和前生那人不一样,他没有什么次要备用的、更安稳的可供选择方案。他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沈星真的长进了,前生记忆翻涌一刹,她很快就压下来了,她仰头听着他急切说完,她用力点头,扑进他的怀里,裴玄素很高,比她高多了,她用力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她在他颈脖说:“我们一起抚恤他们。”
若有罪孽,算两个人的,她分一半,两人一起承担。
百年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阎王殿下清算,他们都在一起。
裴玄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紧紧贴着他怀里这具娇小坚韧的但温热的身躯啊,他以为他爱她到满泻已经不能再多一些了,但实际是可以更多一些的,胸口一刹情绪翻涌,鼓得硬硬胀胀,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片刻,他几乎是马上反手紧紧抱住她,“好!”
他不是什么无私的人,他爱她,爱到恨不得将她融进身躯血肉中,死了之后若还有意识在,他会死死攥着她,哪怕受罪也不放手。他也放不开手。
两人只是紧紧拥抱了很短一会,很快放开手,裴玄素伸出右手,给她抹了抹左脸那片黑乎乎的污渍,把它揩掉大半,他这才放下手。
裴玄素蓦地转身,望向圣山海大军突围而出的那个巨大口子,夕阳残红,他露出一抹凌厉之色。
……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了,但白热化的大战并未因此停歇上半分。
这时候,两军将军五十万的将士已经全部渡过离水,战场正迅速推向马蹄山一带。
圣山海大军马上就要迎来了第二个不利于他们的地形位置。
说来,明太子之所以选择的北路撤离京畿,裴玄素也那么准确的判断明太子会率军走北路,全因北边的撤离路径优势比南边的玉岭豁口强太多了。
当初西线军南下带来了大量的船只,后续明太子又安排了多批的水师战船北上,后者兵力是一部分,但更重要的隐藏原因是水师带来装载量非常大的战船。这些战船就停泊在绣水南岸的荆县至城乡河段,非常之多,其上还有神武大炮,裴玄素多次腾出心神安排人去焚毁凿沉等手段,但明太子那边严防死守,俱失败了。
只要圣山海大军顺利抵达神武大炮射程范围,顺利登船,船一动,将直接沿着绣水大河东,溧水、洺水、梁水多个两河交汇处可供选择拐弯,直接顺水就能南下,一直抵达至溧原和洺阴等重要钞关之前,才弃舟登岸。
此时,路程已经过半了,再有三百余里就抵达南都应京平原了。
是最快,最好的撤军路径。
比走京畿南的陆路玉岭大豁口和兰亭州好多了。
裴玄素当初一忖度过南北条件,他几乎百分百断定,明太子必定往北边绣水大河撤军。
因此哪怕明太子往南给他做了很多异常逼真的障眼法,裴玄素都依然在北边多处位置布置了神武大炮。
其中一处正是马蹄坑,不但地利,还布置了十一门神武大炮。
神武大炮非常沉重,当初京营之内的神武大炮被两军扎营后掉头冲返,几乎一边一般分了京营内的神武大炮,圣山海这边的神武大炮都上船了,就在西郊大营旁边的浏水的船上,一来用来压营的,二来随时转移带走的——不过为了压营和迷惑裴玄素,并没法布置在北上撤军的路上。
至于东都内的神武大炮,则全部由裴玄素这个摄政太师掌握,明太子被君臣名分压制着并碰触不了。
所以这一路走过来室圣山海大军急行军跑得这么快,也是有避神武大炮的原因。
——他们的压营的神武大炮船已经往绣水南岸的停船区驶去了。至于停泊船区域被裴玄素虎视眈眈多时,加上京畿平原内河流阔度深度容量等根本没法和绣水大河相比拟,一动很可能会引发破绽让裴玄素的人趁机焚毁船只,因此绣水停船区那边也绷得紧紧的,没有随意乱动进入京畿平原来接人的条件。
所以只能圣山海大军自行急行军撤到绣水南岸去。
神武大炮太过沉重了,没有跟着急行军追击的条件,但裴玄素在北撤路上提前布置的神武大炮点,却没有办法全部避过去了,总要遇上那么一两个点。
明太子和诸将多次远程商讨过后,最终选定了离水马蹄坑这条路径。
日暮黄昏,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了,秋风席卷黄尘硝烟,天空被昏天暗地的激烈大战所侵染,乌云自西北滚滚而来,一下子遮蔽了剩余的残阳大半。
风凭云势,云借风威,猎猎呼啸,旌旗吃啦啦急速抖动着,整个黑压压的猩红战场仿佛融成了黑红色铺天盖地一大片。
这个时候,两军全部渡过离水,车轮般往马蹄山一带滚滚而去。
明太子和张蘅功共乘一骑,这时候他霍地抬头望一眼马蹄山顶神武大炮的位置,暮色乌云狂风硝烟,他挥手让张蘅功下去,猩红帅氅当即呼啸迎风翻飞扬起,万马奔腾的声动之中,明太子神色凌厉都狰狞:“传令下去,随时防备神武大炮重轰!不许乱了阵脚!冲过去,往鹦鹉嘴和容安道马蹄坑东侧这几个方向全力突围!”
“戌时之前,必须冲出去——”
这是这场撤退大战的重头戏。
只能硬冲过去。
没有别的办法。
裴玄素必然会包抄围堵,他们必须率大军突围!
只要冲过了这一关,保持大军不乱不溃,接下来的地形一马平川就都是平原,可以直抵绣水南岸停船区!
隆隆的战鼓在这一刻擂响急促到了顶峰,但凡有些职位的,战前已经循序渐进铺垫过,心里是有准备的,现在上面说眼前是唯一一个难关,连声暴喝催鼓,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冲锋声,士气提升到了顶峰。
“轰隆!轰隆隆,轰隆隆隆——”
马蹄山山顶的神武大炮在大战伊始之时不是没有被明太子那边遣人攻击过,但除去韩勃负伤刚熬过危险期不久还不能挪动太多,其余宾州行动的何舟杨慎等人今早都已经全部折返京畿,被裴玄素紧急遣往北边保护这些神武大炮各点。
各方也是激烈小范围战斗了一番,马蹄山上的十一门神武大炮并没有被损动。
这时候,神武大炮填装上火弹,展开了它们的无与伦比的威力!
当场,炮火轰炸射程内往圣山海大军最密集的区域,冷却后立即进行下一轮炮轰,整个战场的东北边,爆发出无处橘色赤红的巨大轰炸火花,几乎连成了一片。
但圣山海大军这边的将领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在提前有了准备的情况下,尽可能避开炮轰射程;避不开的,强行冲锋杀过去,在将领和士官都早有准备、万众一心、士气提升至巅峰的这一刻,阵脚并没有大乱。
冲过炮轰区之后,全力冲锋已经被堵住了的三个突围方向。
厮杀血战,混乱成了一大片。
双方都全力以赴,喊杀声震天,冲破云霄,连越压越下的乌云都无法让所有参战将兵停滞片刻。
在这样的前面敌军冲杀,后有己方的营部汹汹冲上来补充的情况下,位于最开始围堵第一线的这三个位置的两军将士,几乎是血流成河,寇氏最重要的三万多铁杆亲部,几乎在这里全部打尽了,寇承泽和多名寇氏将领战死,寇勋智断了一臂,被部下近卫全力扑救,这才勉强救了下来,但人已经昏迷,这等战况能不能及时止血并后撤寻找到军医和地方救治都是未知数。
寇勋智这会儿是死是活,裴玄素已经没空留意了。
他亲自率军,一轮轮的绞杀,在血战之中,竟然一度逼近到敌军中军帅旗之下。
彼时,圣山海大军的将士也确实了得,无数兵士前仆后继,已经快要把选定的突破口打通了,快要成功突围了!
轰隆隆的大战如同车轮一般,裴玄素曾经想过亲自去封堵口,但被副帅褚世梁和中军大将李跋立即劝下了,裴玄素全军主帅,何其重要?先身士卒率兵冲杀已经最多是这样了,封堵口不确定因素太多,太危险,不可以的。
副帅褚世梁亲自率军去封堵口了。
裴玄素于是留在后方追击的大战场之中,他左冲右突,竟一度冲杀到敌军中军腹心,两军的中军□□撞在一起,激烈厮杀,他一度相距明太子不过两百米左右。
杀了明太子,敌军同样大溃啊!
并且,他也亲手复仇了!!
这一刻,浑身血液在脉管中奔涌,几要沸腾一般,裴玄素武艺之高超,目光之犀利,几乎是一刹那的惊鸿一瞥,夜色火光,他一眼就认出来哪个是明太子了!
——两军中军□□撞非常迅速,在敌军逼近的一刹,张蘅功立即解下了明太子的帅氅,披在自己身上,并且换乘马匹,明太子避藏到后方的近卫群之中。
但裴玄素多么眼利啊,明太子就算化成灰,他都人认得出对方。
此时他双目猩红,杀气腾腾,被近卫和战将簇拥追随,浑身浴血如同杀神,手上的长柄湛金大刀滴滴答答染血,他往敌军迅速后撤的帅旗方向一瞥,他立即就辨认出哪个是明太子了!
这个时候,其实双方最接近之际。
千钧一发,喊杀整天,黑幢幢的,但裴玄素几乎一点停顿都没有,他反手把湛金长柄大刀往后一抛,反手就抄过先前命孙传廷背上的乌木重弓,另一手往后箭壶一摸,就抽出了三支羽箭!
这把乌木大弓,足足十三石的重弓,寻常人连拉开半寸都难,裴玄素单手持弓,扣箭重重一拉,格拉拉整张沉重乌色大弓就被拉开如同满月,弓弦绷紧到了极致。
裴玄素一放,“嗖”三箭齐发,如同闪电一般的破空锐鸣,摧枯拉朽一般,直奔明太子的咽喉和胸腹头部而去。
并且他一放三箭,反手又抽箭,连续发了四次重弓!
一共十二支箭矢,声势凌厉,嗜血肃杀,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竟然连张蘅功这等高手抽剑奋力去劈开,一瞬间都虎口发麻。
这四轮重点几乎没有歇过一口气,圣山海大军帅旗之下,霎时大乱,张蘅功冯渊等近卫和大将奋力去击打拦截,先后劈翻拦截了九支!
但这每一支箭,裴玄素都是瞄准的明太子的要害去重射的,杀气腾腾,不断调整位置避开张蘅功等人的格挡,速度非常之快。
闪电之间,张蘅功和冯渊最后勉强及时返身,各自打下第四轮箭的其中两支,但最后一支,他们真的来不及了,而这箭矢角度之刁钻,杀意凌然如电光石火,能勉强够得到的没本事,有本事的根本来不及。
然就在裴玄素反手抽箭拉开重弓射出第一轮箭之际,有人心下一凛,几乎是马上,就甩开重刀,也反手抄起了自己的重弓,反手抽箭!
夏以崖心里咒骂,这个颀长英俊的矫健男人神色严峻,只有他和明太子最清楚,裴玄素的箭法有多么的厉害。
夏以崖立即拉弓一扯马缰,对准了圣山海帅旗的方向,千钧一发,他倏地放出长箭。
破空的锐鸣,划破黑夜,三支长箭如奔雷一般,直冲明太子所在的方向。
暮色已经彻底消失,乌云硝烟滚滚,沉沉的黑夜,炮火轰隆照亮的一片天空。
两军激烈的碰撞和厮杀之间,裴玄素对自己箭法有自信,他神色凌厉冰冷嗜血,连续发了多箭,眼看即将杀死明太子之际,斜楞里突然激射出三支高速的箭矢,前箭“啪”一声射在后箭上,越过了一个人的阻挡,竟重重撞在裴玄素最后的那支重箭上!生生把他的箭撞歪了。
明太子双目睁大,目眦尽裂,那支被撞歪的重箭最终避开了他的咽喉,重重自他左肩而入,穿肩胛骨缝隙而出,剧痛!巨力直接把他从马背上射了下来!
张蘅功等人回首惊呼,急忙扑下去。
明太子重重落地!
那边霎时混乱成一片了。
明太子重伤了,但裴玄素这会儿还不知道,他就知道明太子没有死,伤势不知。
一刹那,他目眦尽裂。
是谁?!
这人的箭法实在太厉害了,甚至与裴玄素都不相伯仲,中军大乱那么多人遮挡,他竟然能利用前箭射后箭,改变箭矢位置,那改变方向的箭矢竟然还能有打偏裴玄素的箭头的力道?!
那一霎,多少人心提了嗓子眼。
眼看明太子避不过最后一箭了,谁知!所有人一口气扼住,脸色大变。
宦将侯郭兴和中军大将李跋声音都变了,“谁?!”
裴玄素脸色大变,这时候已经没有补箭的机会了,圣山海将领秦岑率军不顾生死潮水般涌过来,霎时将中军帅旗方向挡住。
眼前明太子险死还生,那一箭竟在最后被打偏了,那一刹那浑身血液往头顶冲,裴玄素双目充血目眦尽裂,他瞄准一阵,大怒放下长弓,蓦地侧头望去。
几乎是第一眼,很多人都望见了两军交战位于敌军区域远处那个刚刚放下黑甲矫健青年将领。
侯郭兴李跋等人大怒:“这是哪个?是谁?!!”
裴玄素却第一眼就把那个模糊但似曾相识的黑影给认出来了。
并且他这辈子曾经和他较量过,并且当年还因为年长的原因赢了他,只有一个人。甚至两人当年还交流过,年少的他兴致勃勃向对方讨教,彼此还互相学习了一些诀窍,都有收获。
此刻,这熟悉的箭法,这个模糊但熟悉的黑影。
万军之中,裴玄素失之交臂,一刹那被这个人撞入眼帘,他几乎忿懑炸了肺,连耳边的嗡鸣了一阵。
他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夏,以,崖!!”
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
然就在这个时候,沈星其实也在中军,就在距离裴玄素帅旗不远的地方。
这个时候,并没有接到需要紧急传讯的军令,他们就在中军一起跟着冲锋。
沈星身后除了徐芳邓呈讳张合等卫之外,还有徐延等刚到她和沈云卿徐景昌身边的数十名徐家卫,还顾敏衡朱郢他们。
另外当然还有沈云卿陈同鉴和徐景昌。
徐景昌一直都很拚命但很沉默,基本不说话,只无声做事。
沈星沈云卿姐妹和他说话,他也点头冲她们扯唇笑,但就是不吭声。
但这个时候,他也抬头望见这个人影,却突然愣了。
徐景昌惊疑不定,望了这个人好一会,他忽然说:“这,这是左掌阁?”
明太子再是私下有安排,但当初他那个想法进入到暗阁内部之后,当然也是需要由暗阁内部去下令分配任务的。
不可能是明太子或高子文直接安排徐景昌小队去截杀的裴文阮的人。
而给徐景昌下这个截杀任务的,正是左副掌阁。
而左副掌阁本人,则亲自带队去拦截裴文阮遣往沛州的另一队人人——也就是裴父快马紧急通知裴玄素遁逃并接母弟的那队人。
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裴玄素一直在翻找这些人,但左掌阁早在两仪宫皇帝出事那个时候就已经牺牲了。
徐景昌当然也知道这事。
但谁料这么猝不及防,他竟然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左掌阁”。
“怎么会?”
徐景昌震惊,“……左掌阁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谁?
暗阁成员怎么可能还有个外面的正经身份?
第154章
圣山海中军帅旗之下。
帅旗在旗兵全力保护之下,并没有被射断,只是明太子中箭坠马重伤了。
他本来就身体虚弱,裴玄素箭矢强劲,从他前肩贯穿至肩胛骨,非常幸运从肩胛骨的缝隙而出,没有射透肩胛骨,但这支箭力道之厉把他整个人射下了马,整支箭几乎透体而出,也就麾下近卫江酉等人几乎不顾生死挡箭和扑下做垫背的,这才没有让明太子受到二次伤害。
饶是如此,知悉明太子健康状态的实际情况的,个个都骇得面无人色。
两军帅旗其实一触即分,因为帅旗和主帅代表的事全军的大脑和灵魂,几乎是望见帅旗和敌军帅旗接近,两军能望见的大将都率军在火速往这个方向狂奔厮杀而去,圣山海那边帅旗大乱一刹,但顷刻往后急退,很快就被挡于汹汹兵马的拱护之后。
但帅旗之下,已经没人顾得上这些了,知悉明太子身体状况的个个心胆俱裂,率一部在中军斜前方的楚淳风回首正好看见多支箭矢激射直奔明太子,而明太子险死还生,中箭坠马,他本来还有些强打精神的,当下骇得魂都飞去一般,立即把营部指挥交给副将,往后方帅旗追去。
夏以崖也是,他距离更近,本来打偏箭矢心里松了一口气,但驱马往那边走了一半,看清张蘅功秦岑的近卫大将骇得面无人色的样子,登时心跳漏了一拍,急忙打马往那边冲去。
中军帅旗后方,其实一直拖了一辆带了单人座椅的无篷小车,以备明太子取用。但明太子再三斟酌过,他几乎是一坐上这辆小车,那就说明他连马都骑不了了,将立马暴露他的身体状态。最后明太子考虑过后,还是硬挺着上了马。
张蘅功急忙抱起明太子往那辆小车急冲,冯渊紧紧握着箭矢后背突出的部分用力一削将其贴背削断,江酉等人背着老杨和药箱狂冲追上,赶紧把老杨放下地,老杨冲了上去,一看伤势一把握,老杨面色沉沉,连他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明太子本来就是个破败身体,也就勉强能多撑个两个来月,明太子蓬勃迸溅火花的精神恰好和他的身体健康呈两个非常极端的反比。本来明太子这样的意志状态,要是养得好了,老杨虽然不说,但近段时间他心里是有把握能让明太子多拖延上半月一旬,甚至一个月也不是奢望。
但现在这支箭,把这一切都毁了!
这伤在普通将领身上只算中等伤势,但落在明太子身上,那绝对致命重伤啊!
明太子现在的身体怎么可能撑得过拔箭治疗?!
明太子很可能熬不过今夜!
老杨的心沉沉下坠,坠到谷地深渊,在场的人包括明太子本人心里都有数,只是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看完老杨的脸色和表现,张蘅功秦岑等人几乎天旋地转。
“殿下,殿下!”
“老杨你快啊,……”
老杨:“……”我也没办法了啊!
楚淳风和夏以崖几乎是前后脚到的,但后者被警惕的近卫和亲兵拦了一下,最后是明太子让人把他放进来了;而楚淳风一到张蘅功等人几乎连眼泪都下来了,亲卫急忙放开口子,哪有阻挡的道理,连人带马直冲到明太子跟前。
楚淳风几乎是滚下马的,短短一天多的时间,他竟第二次尝到了惊慌失措的滋味。早已经独挡一面的青年,见明太子中箭奄奄一息满襟鲜血的样子,脑子嗡一声,人扑上去,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楚淳风惊慌失措握住明太子的手,看他的伤口,却连压在明太子身上的都不敢,“四哥!四哥——”
苍天啊,不会是这样的啊,他拒绝相信,一天之间之内他要失去生命最重要的两个人。
楚淳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帅旗之下也是,四周万军厮杀马蹄步履震天纷杂,可这小小的一圈位置像死了一样,所有人惊慌骇然到失色。
但万幸,这样的噩耗最终没有出现。
夏以崖一看明太子状态,心下大凛——他和明太子通信频频,但真的很久没见过真人了。明太子身体不好一贯都是,但这副仅比骷髅头好一点的瘦骨嶙峋外表和奄奄一息的重伤的状态。
现在明太子可绝对不能死啊!
他死了,南方十一门阀,包括江左夏氏也该完蛋了!
夏以崖三步并作两步,也顾不上这个高傲的明太子向来不喜的僭越冒犯动作,他扣住明太子另一手的脉门,仔细听了听,当即脸色如同墨斗一样。
“怎么会这样?!”
夏以崖脸色变了两下,但他也是个相当果断的人物,立即就从贴身里衣隐蔽处贴身缝制的小暗袋里掏出一个特制的方形青花小瓷瓶,仅有成人拇指大一个指节大一点点,递给老杨:“此物叫灵犀护心丹,可供皇太子殿下拔箭养伤之用,内里两颗,一颗拔箭前半个时辰服用,一颗拔箭后养伤固体所用。你可能先尝尝,但切记不要多尝,此物非常珍贵,我也仅有两颗。”
江左夏氏,本朝之前,还是如同寇氏和文氏曹氏一样的超级顶阶门阀世家,只可惜开国前负隅顽抗投效太.祖皇帝太晚,曾一度沦为末流门阀,元气大损。
不过现在让夏以崖搭着明太子的快车,两人各取所需联手起来,现在夏氏已经重新势起,成为南方十一门阀前列,而夏以崖更凭借他自己本人的能耐成为南方十一门阀联盟的魁首之一。
也是个相当了得的能耐人。
这些延绵千年的门阀世族,说是非常有底蕴,那是真的,他们有些地方甚至连皇族都比不上的。正如这个灵犀护心丹,乃采用极其珍贵的天山雪莲、千年老参、菩提子、血灵芝等等尽百味传奇药材精炼而成的,很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大燕开国不过四十余年,这些珍贵药材和药方储备远远及不上这些千年世家。
江左夏氏其中最珍贵的药方和药材,就是这个灵犀护心丹,只要有一口气,都能吊住;只要生机未绝,大夫得力,熬过重伤的几率都要比旁人大上许多。
这是作为家主的夏以崖拿着,他也仅仅只有两颗,这是他用来保命的。
事实上,用在本来命不久矣的明太子身上,真的很浪费。
但现在也没什么浪费不浪费了,明太子无论如何都要撑住,至少撑到成功划江而治的时候!
夏以崖咬牙果断把灵犀护心丹取出来,老杨知道这个姓夏的底细,当即心下一喜,急忙接过来,吩咐人赶紧去找托盘,他要尝药!不不,现在还不能拔箭,等赶紧上船,上船后才能有拔箭治伤的条件。
老杨如获至宝般紧紧握住瓷瓶,而冯渊也急忙带人箭步到他身边,保护着他和瓷瓶。
明太子靠在小车上,肩膀剧痛不绝,他身体真的不行,眼前已经发黑,他甚至感受到生命力在急速流逝的感觉。
明太子勉强睁眼,瞥了夏以崖一眼,咬牙重喘,淡淡声:“……倘若登船成功,南,南都的事交给你和姚文广。”
他声如蚊呐,楚淳风心中大恸,但明太子勉力话罢,低头看他,却狠狠瞪了他一眼,“……哭什么?”
明太子已经感到晕眩,他真恨极了他这个破败身体,他勉强提了一口气,对弟弟道:“这里的事情,都交给你。”
明太子咬牙切齿,他绝对不能败!这个虚弱重伤又狰狞强撑着的样子,死死牵挂的样子,楚淳风几乎立马就应了:“四哥!我竭尽所能,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明太子一阵阵剧痛延伸至四肢百骸,他勉强点了下头,彻底昏厥过去了,枯瘦见骨的一双手,让握住它们的楚淳风难受得不得了,他骇然,急喊:“四哥!四哥!”
他急忙身上去探,好在还有呼吸,楚淳风和在场的人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可在场的战况,根本容不下人伤春悲秋多久,楚淳风临危受命,急忙试探了明太子呼吸之后,他赶紧站起来,环视战场一圈,再三叮嘱张蘅功等人务必要保护好明太子,他急忙翻身上马了。
夏以崖长出了一口气,刚才明太子那个头一歪的动作,真的吓到他了。
和老杨说了一句,必要时先给明太子服下一颗灵犀护心丹,他也急忙翻身上马了。
……
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东都乃整个大燕骑兵和炮火配备比例最高的地方,骑兵比例甚至能达到三分之一,注定了这场大战异常的激烈凶猛。
今夜这场大战,真的改变了很多人的观念。
其中就有以蒋无涯为首的一干原来心生无奈、觉得两宫各有弊端的高中级京营将帅。
蒋无涯率军在突围之战的最前方,他看得分明,太初宫阻截军那边分明已经围堵不住了,分明已经可以后撤的时候,可敌方的令旗还是拚命往前挥舞,逼迫得那些大小将领不得不率剩余的普通兵卒往前冲锋。
几乎是以血肉之躯来填炮灰,很快就被扫下一批了。
然后接着下一一批。
这些都是寇氏的亲信部属。
蒋无涯本来就是兼任神策卫指挥使,他对京畿之内的军事势力划分那是非常熟悉,几乎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裴玄素的目的非常明确,蒋无涯心头雪亮,对方很明显就要要打尽这些寇氏亲部的,甚至裴玄素连一星麻烦都不愿意再处理,本来差不多可以后撤了,可上面并未传下后撤的命令。
蒋无涯这一刻真的出奇的愤怒了!
作为一个在鹰扬府长大的,非常爱惜底下将士包括底层兵卒的将领,他真的无法接受普通兵卒被这样白白填命的行为。
他亲自抚恤过阵亡兵卒,他也曾带过底层小队,蒋无涯深深知道,很多普通兵卒的牺牲背后往往就是一家贫苦家庭。
蒋无涯能接受正常打仗,不管外战内战都行,这些军人天职,职业危险,牺牲在所难免。
但他真的没有办法接受这样明明可以后撤了却目标明确地喂炮灰的行为。
且窥一斑而知全豹,这裴玄素很明显就是个必要时可以为了自己利益辣手排除异己的人,手段狠厉,根本不会留一点余地。
明明寇家主要的人已经死得七八,凭裴玄素的能耐,他可以费些心思收编剩下这些普通将领和兵卒的。
可他根本没有这么做!
裴玄素直接就把这些营部一口气打尽了,干脆利落,连转投收编的机会都不留一星半点。
由此可见,指望裴玄素这样的人将来还政于帝?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将来的小皇帝能不能活到成年亲征都是一个大问题。
这样的一个个小皇帝和弱君主,被姓裴的阉人钳制摄政掌控一切。
蒋无涯不歧视阉人,甚至怜悯叹息过,但并不能因此否认阉人比起正常人,手段更极端对权柄更加执着。
如此的国朝,还会有希望吗?!
要说蒋无涯陈清游等人先前还是无奈居多,认为两宫各有利弊,但此时此刻,裴玄素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手段狠厉一击到底排除异己,简直一下子让他们心中的无奈尽去了!
若说明太子虽然让他们不喜,但楚淳风真的有仁君展望,对比起起来,裴玄素这个城府深沉手段狠厉的权宦和将来的小皇帝组合轮番上演,简直是乌烟瘴气毫无希望。
几乎所有知情的人,这一刻都直接把心一横,心中的天平简直彻底倾斜,对裴玄素愤恨厌恶到了极点。
寇氏亲部一波波冲过来,他们不得不杀,蒋无涯咬着牙关浑身浴血,横刀冲锋,厉喝:“将士们!尽快冲破缺口——”
陈清游傅骁等人心中咒骂,唇紧紧抿着,带着麾下将士往前全力冲杀而去。
……
——这其实明太子的阳谋。
一箭双雕。
裴玄素之前也猜到了,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并且既然做了,他不介意一不做二不休,他没有那么心思和时间浪费在整编收拢寇氏残部这件事情上面。
他来怜惜别人,谁来怜惜他呢?
此刻的裴玄素,望着明太子中箭坠马,饮恨让对方逃过致命一箭,又望见的夏以崖,简直一股愤懑直冲天灵盖。
裴玄素暴怒,指挥中军往前疾冲厮杀。
他立即偏头道:“马上传信敌军中的人,让他们盯紧了,确定明太子的生死!”
裴玄素眯眼,他刚才惊鸿一瞥,也发现了明太子的状态似乎有些糟糕。
杨慎不在,沈星和陈元孙传廷几乎接过了全部敌军细作那边的联络事宜。
沈星就在不远的地方,见孙传廷招手,她顾不上和景昌他们多说,急忙驱马上前,接了这个密令,急急带着人就离开的中军,往外面传信去了。
现在传个信真的非常艰难,不过相信细作肯定会密切留意帅旗下的变化的,沈星带着一行人背着令旗往外面奔出,沿途己方的将士见了纷纷保护避让,几番辗转终于成功出去把信传给陈元了,弄好之后,整场大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巅峰!
明太子出事了,几乎马上就朝廷中原大肆宣扬,圣山海大军确实小范围乱了一刹。
但不的不说,圣山海大军内还是有能人的,尤其是这样战局一度遭遇急挫的情况下,很多厉害将领的统军本事就显露出来了。
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并且蒋无涯已经率军重开了缺口,号角声呜呜,不断传递,各方立即接到讯号,蒋无涯率骑兵往两边一分,迅速扩大缺口,整个圣山海大军往这几个缺口汹涌冲出,往绣水南岸急行军而去。
由于统军将领们都是有真本事的,全军上下也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撤离京畿,因此并没有生出溃乱之相,很快厮杀抽离,互相协助,且战且退,终于撤出马蹄山下和火炮范围,潮水般往后急退了。
蒋无涯一听见上面传令,走左边的原野撤军的时候,他立马就知道上面指挥的主帅换人了。
今天京畿平原多雨,麦子成熟比往年要晚一些,八月末九月上旬才开始陆续收割,大军往北撤这一大片地区,多是才刚开始收割的,黄黄的麦子一大片一大片还在农田里。
往北撤,右边乡庄很多,夜色下大片大片的农田,而右边的路则是原野。
倘若是明太子指挥,明太子是不会在意这些小问题的,只有楚淳风,才会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特地避开了农田。不然大军踩踏而过,这些成熟的麦子就彻底完蛋了,又不知有多少的底层贫农要哭而无泪卖儿卖女了。
蒋无涯当即心一紧,又随即一热。
心紧是不知道明太子出了什么事了,不管他喜不喜欢明太子,大战当中,主帅的重要性不言自喻。
另外经过裴玄素的愤怒之后,楚淳风这样的上位者是何其珍贵。
蒋无涯深深呼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是一点都没错。
……
蒋无涯在沈星的前生能当天下勤王的兵马大元帅,他真的是一个军事上惊才绝艳的人物。
大燕开国功勋第二代第三代的佼佼者,没有任何人能与之相比拟,甚至胜过他的父辈多矣。
这样的千钧一发的大战,很快就显露出来了。
蒋无涯是主动负责殿后的,因为他麾下骑兵非常之多,且自荣安道和马蹄坑杀出的缺口一冲而出,几乎是马上他看见前方的地形,平原和马鞍山相夹之间,有一段斜斜呈“八”字的碎石杂树滩,里面草木隐约索索而动,显然裴玄素在此安排了二次的埋伏。
圣山海大军要是冲出之际遭遇的炸药包抛击炸开引发混乱而大军彻底被截断成两段,那可就要大败了!
几乎是瞥见夜风中那隐隐不同寻常草木摇曳那一刻,蒋无涯霎时秒悟,都不用上面下令,他回首冲着令兵厉喝一声,和王显等将氏部将分别各率一支,往两边的碎石滩冲锋而去。
埋伏在杂树滩内的正是张氏羁部,当即破口大骂一声,立即站起身,暴喝:“催号角,击鼓!马上迎敌——”
蒋无涯率京营部浴血奋战杀出重围,正是战意飙升到顶峰之际,并且骑兵数量远胜于伏击的张时羁部,一轮大战之后,逼迫得张时羁不得不下令提前抛出火药包攻击蒋无涯部,且战且退,急速往后退出。
这个争分夺秒千钧一发的大战关头,明太子突然重伤楚淳风临时接手大军指挥的短暂凝滞,被蒋无涯的当机立断和勇悍对战给彻底稳住了撤退的道路。
蒋无涯的往上报讯已经传达的中军帅旗之下,楚淳风之受过军政两面的精英教育的,并且也很优秀,几乎一听到懂了,后脊霎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都心有余悸,这个裴玄素,一环紧扣着一环,真的好生厉害啊!
蒋无涯已经占据了碎石乱木滩,同时他上请负责殿后,楚淳风让人传令应允,并叮嘱一句,切切小心。
蒋无涯占据高地,期间击退了张时羁和卢凯之等将部轮番反攻,终于等到圣山海大军后军都几乎出尽,蒋无涯厉声喝:“擂鼓,弟兄们,随我冲锋——”
汹汹骑兵,步兵殿后压阵,呈现“八”字阵势自圣山海后军和朝廷大军前军相交接的激烈厮杀处直插而入,取代己方的后军,将其成功分隔出来。
蒋无涯非常之勇猛,骑黑油膘健战马,手持银白色的长柄大刀,所过之处,血腥喷溅,几乎杀出了一个十数丈的真空地带。
朝廷大军这边的不乏顶级高手,也不乏战将,但两者兼备合一且与蒋无涯匹敌者,可能就只有一个裴玄素。
裴玄素早已经接讯了,他怒不可遏,眼见蒋无涯一军当关万军莫过的姿态,他倒是想亲自率军和这个蒋无涯决一雌雄击败对方,但副帅褚世梁和中军大将李跋等将死活都不同意,苦苦跪劝,裴玄素可是一军主帅,朝廷摄政太师,灵魂支柱的人物,如何能冒这样的险?
眼见蒋无涯连续斩他数名大将,裴玄素暴怒,立即调整战策,尖锥阵和铁蒺藜勾蹄阵立即上场,逼得蒋无涯不得不退出一段稳住阵脚。
朝廷大军前军已经冲出一段突破口了。
可蒋无涯这段时间不是没有准备了,他命底下兵士去拖拽了很多敌军的旌旗,还有砍了树木以及解了很多朝廷大军京营部绑在左臂的黄巾带子(因为双方的军服都是重合一样的,朝廷自认为正义之师,裴玄素代神熙女帝赐下明黄缚带,代表正义,也用于分辨)。
此时此刻,正是夜晚,蒋无涯命人多方展旌旗,用树枝佯装步兵骑兵大举偷袭或冲锋,虚虚实实,和裴玄素斗智斗勇,另外成国公兼龙武大将军李如松是负责原来的后军的,他是开国功勋,已经七十多了,鏖战一场不得不服老了,见蒋无涯如此的厉害勇悍,不由喝了一声好小子,他们这些老家伙还真后继有人啊,当下毫不迟疑,把整个后军亲部全部交由蒋无涯指挥。
蒋无涯如虎添翼,利用地形和骑兵和步兵的列阵以及如臂指使的勇悍将士,虚虚实实,短时之内,竟用一己之力,率京营部挡住了裴玄素二十多万的大军,往前面的圣山海大军急行军奔出去了已经十多里地。
蒋无涯和裴玄素你来我往,战得难分难解,最后蒋无涯抬头望了先前发神武大炮的马鞍山山顶,他心里算算,这么长时间,神武大炮该推下来了。
蒋无涯从戎多年,深知道普通兵士夜视能力是比较差的,而这样的急速大战之中,主帅传达的命令是没有办法详细到具体的话语的。
几乎是马上,蒋无涯一挥手臂,示意旗兵,而后亲自率军直直压向东边,而与此同时,先前他们收集的所有的旌旗树枝全部举起和摇动,呐喊山呼海啸一般,陡然爆发,而一个早已经准备的大旗,立马竖起。
果然引得刚刚推下来的神武大炮炮口冲往这边,炮兵大致目测一下,刚刚能够得上炮轰的距离,赶紧“轰轰——”连续发了多枚炮弹!
火光冲天,蘑菇云暴起,炸出了一大片凹凸不平的大坑。
一听见炮声,这些摇旗呐喊的位置立即往后急撤,确实也牺牲了一些敢死队的兵士,但这炸出一大片大坑,却一下子拦截在敌我双方之间,这短暂时间内,朝廷大军是没法快速通过追击了。
蒋无涯跨骑马上,站在炮坑的最前方,热浪滚滚,乌黑一道道的,汗流浃背,这个俊朗矫健的青年将军横刀立马,回身瞥了一眼,夜色无垠,硝烟滚滚,他沉声下令,立即掉头急撤而去,竟是全身而退了。
这个蒋无涯,果然了不得啊!
裴玄素一听见炮响,当即就知道不好了,奈何给炮兵下的命令是往敌军最密集的地方轰去,而神武大炮这等利器,朝令夕改,最为不利,蒋无涯早有准备当机立断,裴玄素停止炮轰的命令一看清地形就传下去了,然大战场上太混乱,终究是晚了一步。
裴玄素大怒:“这该死的蒋无涯!!!”
该说果然是沈星前生里年纪轻轻的天下勤王兵马大元帅吗?!
裴玄素立即下令绕路和填土,立即往前急追,再之后一马平川,双方都在急行军,但这么耽搁了时候,终究是追不上了,眼睁睁看着殿后的蒋无涯部接近绣水南岸,抵达敌军神武大炮的攻击范围之内。
“轰!轰隆隆——”
圣山海大军已经列阵完成,呈现圆阵鱼鳞之势,在神武大炮的攻击范围之内,随着后方不断登船而不断缩小防御范围,一张开把蒋无涯部迎了回来,立即合拢口子,如此严阵以待,即便是大炮冷却期也没有办法占到多少便宜。
圣山海大军登船撤离京畿,已经成了定局!
双方军中皆有能人啊,这一场京畿大战并未能决出胜负。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从昨日的攻门战开始,交锋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
裴玄素率军追击到绣水南岸,在敌军神武大炮的攻击范围之外,他不得不喝令大军停下来了。
身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江风飒飒沁冷,眼前黑压压的圣山海大军在有序往后慢慢收缩,最远方的战船大楼船,已经不断登上兵甲,塞进满满的,预计能装载下圣山海二十五万的大军。
裴玄素这一刻,已经接到了沈星传回来的消息到了,圣山海军中的细作竭力追着帅旗去,已经可以明确,明太子并未死,夏以崖不知道给了些什么,帅旗下的氛围一下振奋了起来,楚淳风边指挥撤军边护着明太子后撤。
目前,明太子已经被抬上了楼船,正在紧急施救。
裴玄素简直愤怒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暴怒:“楚明笙——”
这个杂种,竟然还不死!!
“夏以崖!去死——”
还有这个该死的夏以崖!!!
……
但不管如何,现在拦截圣山海登船已经不可能了。
裴玄素短短驻马站立了半盏茶,他恨声下令:“马上传讯,楼船停驻在驻马湾至皋兰县!!小心在意,战船不能出任何问题!”
“全军听令,左翼转前军,各部立即往驻马湾至皋兰县弃岸登船!”
既然已经无法阻止圣山海大军登船,那当然是马上登船进入追逐战了。
明太子有那么战场在绣水南岸,裴玄素既然判断明太子很可能走这条路撤军,那他当然是有征调大量战船以备用的,并且水师将领他都征调以及安排出来了。
大批战船跟着战场不断转移,马上就能停驻在驻马湾至皋兰县。
裴玄素既然曾不断往圣山海的船只采取过各种手段,可惜没能成功,他当然也预防着明太子那边往他的战船使手段。
大军当下不停,号角呜呜,令旗不断挥舞,一层层迅速将帅令传下,大军左翼转前军,火速奔往驻马湾至皋兰县一带登船去了。
明太子这边被撬开牙关灌下灵犀护心丹化开的水,开始拔箭疗伤牵动多少人的心神这个暂且就不说了。
且说裴玄素这边。
裴玄素脸色阴沉沉,在中军拱护之下急行军快马抵达驻马湾,今天没有出太阳,硝烟和阴云笼罩了整个京畿平原内外,风呼呼凛冽,他随意瞟了一眼,选择了其中一艘楼船,翻身下马,快步登上舷梯。
底下的旗兵立即扛着皇旗和帅旗上去了,近卫大将率军鱼贯而上,很快把这艘大楼船里外三次检查,确保没有一丝的问题。
真本事是军中行走的唯一硬资本,一场大战下来,几乎全军上下对裴玄素这个主帅都心服口服,军队磨合,军心空前凝聚。
江风飒飒,圣山海那边登船的讯报不断传回,裴玄素心情并不怎么样,神色阴翳,快步登上甲板,顾敏衡把他这边接到讯报都叙述了一遍之后,他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恭声禀道:“督主,昨夜在马鞍上的时候,徐景昌望见了那个姓夏的,他非常震惊,脱口而出‘这不是左掌阁?’。”
作为最早被赵关山拨过来跟着裴玄素的人,梁彻和顾敏衡韩勃几乎是知悉当年龙江之变前后事情勘查过程和结果的全部,韩勃正在宾州坐船养伤慢慢回来这就不说了,顾敏衡几乎当时一听,他立即就听懂了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迟疑了一下,虽然和此刻战局有些不搭界,但他还是立即把这事儿禀报了裴玄素。
铁甲摩挲的清微喀喀声,军靴落地甲板声音沉沉,裴玄素霎时顿住脚步,顾敏衡靠近低声说完,他恨夏以崖正恨得正几乎冲天灵盖喷出,霍地回头,神色近乎狰狞:“你说什么?!”
裴玄素牙关咬紧了片刻,他几乎一字一句,“去把徐景昌给我叫来。”
这个命令很快就被顾敏衡传达下去了,沈星沈云卿和顾不上旁的,赶紧把手头的事情交代给陈元和顾敏衡,和徐景昌一起登上大船。
大军正在迅速登船,黑压压的染血铠甲和兵潮,驻马湾最中央的帅船之上,舱厅短短时间之内,已经简单清理和布置过了。
裴玄素一个人坐在舱厅的上首,冯维孙传廷陈英顺贾平等人无声分列在两侧边缘,时间匆忙,舱内并没有点烛,显得有些昏暗。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铠甲,黑纱护掌被敌人的鲜血染了一遍又一遍,那张玉白的靡丽面庞喷溅血迹点点,摄人到让人胆颤的气势,他正斜斜靠在在太师椅之上,阴影下那刀锋般的下颚轮廓线有一种砭骨的骇人之色。
连徐景昌这等见惯了血腥的人,进舱之后呼吸都不禁为之一屏。
他低头,给上首的裴玄素行了个半跪的军礼。
裴玄素冷冷道:“站起来,把你知道的都说一遍。”
徐景昌见到裴玄素,他心中自责内疚折磨,头都抬不起来,闻言低声应了一声,立即讲述了起来:“这个左副掌阁,我细细回想起来,他可能有些不对的,……”
因为此时徐景昌已经知道了明太子脸上天衣无缝的易容了。
他几乎马上就想起,左副掌阁曾经负了一次重伤,导致左脚很长时间不能行走,伤愈后武力值也下降了不少,这才退居二线,专门负责分派任务,以及负责一些简单的差事。
“我当年进暗阁不久,左副掌阁就负伤了,修养了好几年的事件。”所以其实最开始,他和真左掌阁其实是不熟的,也无从分辨起后来的真假,“现在想一想,左副掌阁武力值下降,他……会不会是被人冒充了?”
最开始,左副掌阁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因为不管是神熙女帝还是当年的太.祖皇帝,建立暗阁,并且这些掌阁、掌队之类的重要位置上放的人,肯定层层查过背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是,神熙女帝肯定不可能天天去盯着暗阁的人是真是假,于是就有可能被钻了空子。
绥平王通过太.祖皇帝的遗产,几乎暗中窃取了一半的暗阁。
那么明太子,也有可能私下放几个人进去吧?
毕竟,昭献太子当年,也是有参与暗阁的组建的。
整个偌大的舱厅,鸦雀无声,只有外面紧急登船的喧声和浪涛声,隐隐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气氛极致低沉紧绷。
徐景昌低声说:“……当年,我接到了左掌阁安排的任务,就率人出发了。”左掌阁代表绥平王,他第一次尝试挣扎,想要离开这个越陷越深的泥沼,结果却铸成大错,差点连累的小姑姑和家里人。这些年的艰难,徐景昌没有对外人说过一句,但这一刻回忆当初,他一刹眼眶发热,实在太难太难了,徐景昌急忙忍下哽咽,竭力表现如常的样子,没有让沈星和沈云卿及其他人发现异常。
“……然后,是左掌阁负责带人拦截府伊府邸遣出的另一队的人的。”
徐景昌不敢称裴文阮为伯父,只敢这么以“府伊府”含糊过去。
当时裴文阮遣出两队的心腹近卫家人,一队往东郊曹夫人所在的郊区别院;而另外一队,正是去往沛州,去紧急通知裴玄素赶紧遁逃,之后和母兄汇合的。
气氛像死了一样,听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大呼吸的,孙传廷和冯维对视了一眼,他又看了裴玄素一眼,见裴玄素久久没有说话,孙传廷上前一步,问道:“那么,你能肯定,就是这个‘左掌阁’带队领的人去拦截另一队人的吗?”
徐景昌非常肯定点头:“非常确定,就是他!”
这一瞬间,裴玄素神色狰狞了起来,他不知不觉已经紧紧捏着拳,在徐景昌话音一落瞬间,他霍地站起,暴怒一脚把整个方桌和太师踹翻了,连续重踹了几脚,把半旧但非常坚固的船舱家具给踹了一个四分五裂,白生生木材爆溅,他神情暴戾到了极点!
裴玄素恨毒几乎冲破胸臆啊!其实徐景昌还没说最后一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因为当初截杀完父亲派出的人之后那些人还伪装成前者的样子,来给他“报讯”下药。
否则以裴玄素的身手,还加上一个当值的邓呈讳和冯维,他要跑,谁能拦得住他啊!
裴玄素永远没有办法忘记当时的情景,其实他平时有个小习惯,每每动武起手,总爱先动左边,但偏偏当时他因为父亲“卒中瘫痪垂死”的噩耗心神大震,那个冒充他家家卫的贼人偏偏就是从右边死角撒过来药粉。
裴玄素反应很快,但那一刹那,已经吸入了迷药。
当初以为,这是凑巧。
但实际上其实不是的!
夏以崖非常熟悉他这个小习惯,这原来并不是凑巧!
裴玄素这一刻浑身血液直冲灵台,他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宣泄他心中恨意,浑身战栗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夏!以!崖!!”
啊啊啊——
这个该死的夏以崖啊!!!
裴玄素恨不得立时亲手将对方大卸八块,撕成碎片,都难泄他心头之恨!
……
舱厅之内,一片狼藉。
沈星急忙去牵他的手,才发现他连手都是在战抖的,她心里大急,赶紧攒紧他。
裴玄素感觉到暖意,反手紧紧攒住她的手,握着这之后,他才感觉自己情绪勉强恢复了一些,人清醒多了,勉强压制住了情绪。
裴玄素吭哧吭哧半晌,才勉强道:“把这些处理干净。”
他是主帅,万众瞩目,无缘无故在舱厅大发雷霆,带来猜测会非常不好的。
裴玄素竭力忍下了,冷声吩咐徐景昌和沈云卿回去,他拉着沈星转身上楼去了。
裴玄素勉强压住,理智恢复,但满腔的情绪,实在难以化解。
他走得又急又快,沈星跟着他往上小跑,回头低声吩咐冯维他们赶紧打水来,有温水最好,没有冷水也行。
裴玄素回房坐着,沈星浸湿了毛巾,虚虚拧过,给他卸下头盔,散了发髻,一遍遍擦他满满血痂子的脸颊脖颈和头发,用棉巾包裹他的头发,加上梳子,一遍遍把干涸的血痂子给清理干净。
他的双手缠着黑纱护掌,也浸透鲜血,干了湿,湿了干,此刻硬邦邦的。
沈星给他解了,用棉帕子细细体他把手擦干净了。
身上的铠甲,也大致擦了一遍。
偌大的舱房之内,静悄悄的,喧嚣声被隔离在舱房墙壁之外,被沈星这么温柔耐心的一遍遍对待,裴玄素心里终于是舒服了很多,哽咽又愤怒,他不禁紧紧抱着沈星,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淌出热泪。
有些东西裴玄素都不敢回忆,一会儿他心肝抓成一块,都快疯了。
他很低声地,哽咽趴在她的肩膀上,哭了一场,哭他曾经失去的那个幸福美满的家,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
裴玄素哭过之后,渐渐停下来,许久,沈星这才小心抬起他的脑袋,拧干净水的毛巾,给他细细敷了一阵子眼睛。
裴玄素闭目,感受她的温柔和眼睛的凉意。
等她终于把帕子揭开了,裴玄素随手把它抛回铜盆里,这才拥着沈星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细细地说一些徐景昌和冯维孙传廷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讽刺冷笑两声,低声说:“当日我中药,还打算去找我和这个姓夏的共同好友,请求对方帮助,真是可笑至极啊! ”
当年交好,夏以崖昔日还给他介绍了好些沛州附近的好友,彼此交往莫逆,当时裴玄素中药后跄踉,下意识就往最近的那个叫莫行远的豪商家长子的朋友家中奔去。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陷阱啊!
人家早早就铺垫好了。
“当初拿住我的那个豪州卫指挥使潘文胜,事后我查过了,影影绰绰,正是那江左夏氏的人!”
裴玄素自嘲一笑,想来啊,假如他成功避过潘文胜,抵达莫行远的家中,想必他会再度见识一场背叛,再度落入天罗地网了。
裴玄素一字一句:“他们真的是费心了!!”
他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森然之意,听到沈星攒住他的手都不禁紧了一下。
裴玄素收紧手臂拥住她,亲吻她的脸颊和发顶,一点都不嫌弃她满脸的汗渍和点点血污,他真的爱极了她,恨不得揉进血肉去保住他的心上人,以防他重视的人再度出现什么他难以承受的不测。
两人拥吻了了一阵,轻轻分开,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他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在你告诉我一些你前生的事情,以及彻底做多了那个梦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点。我当时还有可能去江州找曹青晔的。”
当时沛州中药逃出之后,除了这个莫行远之外,裴玄素还有一个表兄曹青晔在江州任司马的。
两者距离沛州其实是差不多的。
如果裴玄素自东边离开沛州城,则去蕖州的云中县的莫行远家中要更近;但倘若裴玄素从西边或北边出城的话,则是去江州更近的。
当时连裴玄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从哪个方向出城呢,去找莫行远的几率只有五成。
过去,虽然裴玄素未知夏以崖亲自来了,但当他查到豪州卫指挥使潘文胜是江左夏氏的人之后,他立马就猜到了莫行远恐怕也有问题了。
他得势之后,命人去过,果然莫氏父子已经把祖业都脱手不知躲避到哪里去了。
所以这里,其实是有个让裴玄素想不明白的问题的,万一他当时走的西边或北边出城呢?
曹青晔是裴玄素的亲表哥,曹夫人的亲侄儿,甭管裴玄素和曹夫人母子关系如何僵硬,在裴玄素的姨母引导下,他和表兄弟们以及舅家姨母姨父家交往是完全不受影响的。
这可是血缘至亲啊。
总不可能轻易被夏以崖明太子打动了的。
夏以崖就不担心他走西边或北边去找曹青晔吗?
这个答案,在沈星讲述的前生以及那个梦中,裴玄素得到了答案。
裴玄素情绪平静下来了,但这一刻语气的森然,几乎透体而出,他一字一句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曹家为什么会背叛我和他!”
事实上证明,曹家是有问题的。
因为前生那个裴玄素,导致他最终失败的那场背叛,主角赫然竟是他和裴玄素的亲舅,曹家人。
从亲舅舅到亲表兄弟们,无一例外。
这可以说,是前生那人悲剧的关键原因,否则,“他”未必不会获得最终胜利的。
双生子般的两个人,裴玄素深知“他”的疯狂但不是没有胜的把握的,“他”甚至期许过自己和沈星的未来。
但这一切,让人根本不敢置信的一场背叛,毁灭了。
“曹家人,我那舅舅和两个表兄,正在南都呢。我已经让赵怀义重点盯着他们了。”
裴玄素冷冷地道。
裴玄素的舅舅曹闵出任应京参政,连了两任,这是他上任的第五年;大表哥曹青晔出任江州司马之后,平调到应京大营去了,小表哥曹青晏去年也被调任到了南都出任平江县县令。
一家三口都在南都应京一带任职。
裴玄素出事之后,请假上京的有他的亲舅舅,不过无法靠近假期耗尽他不得不折返应京罢了,之后也来信不断,反而是裴玄素担心牵连舅家反覆叮嘱他们表面不要来往。
曹夫人娘家也只是凑巧姓曹,这天底下姓曹的人不少,和青州曹氏没有一丁点关系,况且曹氏不管沈星的前世今生,都和青州曹家没有任何交往关联,显然是没有关系的。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户人家,也没什么太厚的家底子。
所以不管是前生的那人,还是裴玄素的原本的打算,彻底掌控权柄之后,都是牢牢将曹家人纳入羽翼之下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最不可能背叛的曹家人,背叛了“他”和他呢?
裴玄素心知曹家人有问题,已经先后遣了几次人南下去暗中盯梢了。
但他真的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曹家人为什么会背叛他和“他”!
……
这件事情,却很快有了获得答案了。
因为裴玄素大发雷霆并和沈星私下说了话的当年,朝廷大军刚刚全部登上战场,就接到了一封加急的飞鸽传书。
是南都发过来的。
紧急求援!
先前赵怀义快马过江带人去陈同鉴那边拿了账册,之后马不停蹄带着上下两部账册,率人护送的日夜兼程南下南都,交到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和应京府尹安庆台的手上。
东都这边紧绷大战连续不断,硝烟滚滚,南都那边也是你来我往剧烈的斗争不断。
孙鹏举和安庆台严阵以待,遣了心腹亲自出了快百里接账册,账册到手之后,当夜就行动起来了。
赵怀义和先前抵达的杨辛等人全力辅助。
然明太子和十一门阀在南都京营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是一点反扑的能力都没有的。
当时孙鹏举和安庆台拿到账册之后,紧急对应了一轮上下册,两人就各自撕下一半,分别手持上册下册的各半本——这样就可以各自凑成了一半人的整体故事了,这是记载方式的原因导致的。
然就在应京府尹安庆台返回应京府衙去紧急处理此事之际,意外发生了!
安庆台遭遇某个心腹背叛,遇刺身亡,那两个半本账册换落入了对方的手中。
孙鹏举和安庆台的副手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真为此焦头烂额,当下孙鹏举这个强种也顾不上其他,赶紧和赵怀义一起立即飞鸽传书,赶紧向裴玄素求援!
希望增派人手,多一些,还注明了其中要有勘察台的,他们得赶紧把那半本账册给追回来了!
迟了就来不及了!!
裴玄素拿过密报,简直震怒:“安庆台简直废物!!”
连心腹都管不好。
这个胜败在此一举关键时刻,净给他掉链子!
但他转念一想背叛了他和前生那人的曹家人,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
接下来,想要在水面上和急行军中追上圣山海大军恐怕不容易。
如无意外,接下来的关键大战必是南都大战了!
裴玄素当下立即把陈英顺梁彻顾敏衡等东西提辖司的心腹股肱全部召来,还有沈星的勘察台,言简意赅把情况说了一遍,令他们立即率缇骑南下,持圣旨增援南都应京的孙鹏举等人。
陈英顺梁彻等人神情肃然,齐声应是立即冲出去收拢调集人手了。
沈星也赶紧让邓呈讳张合他们马上去寻梁喜何含玉她们去了。
紧急的准备中,裴玄素携沈星的手快步出了甲板,他忙得不可开交,此刻大军战马已经全部登船完毕,战船正在火速起锚扬帆,紧急要冲出绣水急追东下了。
裴玄素也顾不上多说,只握着她的手叮嘱切切小心,她最重要的之类的话。
沈星连连应了,急忙就掉头,跳下小舟往后面的楼船飞速驶去。
陈英顺沈星他们很快就收拢整齐了人手,小舟载着快马和人,急忙在对面的河岸登陆,急忙就跨上快马,望南边星夜兼程而去了。
……
而在此时,同时接到紧急请求增援的信还有圣山海主船这边。
赵怀义带人急追,丢失了半部账册,但他同时激战之下也把留下南都指挥处理诸般事宜的十一门阀另一魁首的虔州封氏家主封秉章给杀了,重伤姚文广。
南都那边,急需要人主持大局啊!
明太子昏迷之前,已经明说了南都诸事交由夏以崖和姚文广处理了。
夏以崖接到这份求援急报,当场脸色大变、。
明太子拔箭成功了,人没死,当下夏以崖也顾不上等待明太子熬过危险期尘埃落定,姚文广重伤,两仪宫这边紧急商议之后,由高子文替代。
当天,夏以崖和高子文就下了船,心焦如焚,率人快马火速往南都应京赶去。
第155章
“呜——”“呜——”“呜——”
三声牛角大号连续吹响的长声,沉沉响彻了整个支流危水两岸,自驻马湾至皋兰县,战船连天接地,前锋已经起锚急速行驶汇入了绣水大河。
中军帅船也动了起来,整个朝廷大军遁着大河往前方急追而去。
这样的动静,响彻了整个京畿平原,很多先前闻战声惊醒不敢露头的平民如今陆续钻出,往北望去,交头接耳,鼎沸的议论一下子让整个京畿都嘈腾了起来。
但这些琐事,身处大战之中的双方不管是谁都无暇理会。
中军帅船舱楼四层,船身巨大,两边各有五门神武大炮和炮口,深褐色的甲板足有十数尺长宽。此时此刻,精锐兵甲凌厉,大将不断登舟进出,自东都内赶至的三省重臣都已经赶到上船了,此时正在偌大的舱厅内忙碌着。
裴玄素铠甲也没有卸,仅仅换了一件披风,他立在船头,鲜红帅氅迎风猎猎翻飞,他神色沉肃凌然,身后一个接着一个的人请示和领命之后匆匆而去。
千帆竟渡,将士杀气腾腾和血腥味未散,神武大炮的炮膛已经反覆擦拭得铮亮,填装上火药随时就能轰出重击。
裴玄素人在船上,各方消息不断,圣山海大军登船结束比他们快些,前锋已经驶离绣水大河的京畿段了。
双方战船速度都非常急促,方才副帅褚世梁和水师大将陈文宽、褚赢请示分兵战船自灞水、梁水等五条绣水支流包抄追截,采用炮轰战策。
裴玄素应允,褚世梁和几名水师大将已经匆匆下去具体安排负责了。
但不管能不能顺利冲出灞水把圣山海大军给及时拦截炮轰——敌军登船比他们快,不好说,哪怕追上也未必能占炮轰地利的优势,圣山海那边水陆优秀将领都不在少数,也是人才济济是。
只是不管如何,废太子的诏书已经颁布天下了,舆论和大义上裴玄素彻底占据上风,他已经真正把摄政太师和代表大燕朝廷的身份给牢牢坐稳了。
现在,送走了沈星之后,他很快换了披风,出了甲板,一连串的军报和暗报先后送到他跟前,处理好下令动军以及褚世梁和水师大将们包抄追击之后,紧接着,裴玄素一连串谕令就下达到三省了。
现在三省内只剩太初宫一党的人,圣旨拟得飞快,裴玄素下令直接全国调兵,大燕一十三个兵府全部都飞马去了圣旨和虎符,先前忖度过出去必要的边关防守之外,十三兵府所辖的水师、陆军,将在接旨后迅速完成集结,而后以最快速度南下、西进。
——当年,明太子那边也是同样动作,明太子重伤昏迷,但在薛如庚张隆秦岑知悉一切的前情准备,立即就请示了楚淳风,楚淳风已经代明太子把命令紧急下达了,飞鸽簌簌,快马沓沓,十一门阀已经全动了,南方卫所也被渗透出了不少问题的。
总而言之,双方登船之外,第一时间就是各种下令和紧急调遣,除去必要的驻防之外,整个国朝都大动了。倘若全部抵达,将会是逾百万大军的大战!
当然,裴玄素是光明正大的圣旨和虎符调军的。
经过一轮轮的磨合和适应,京畿大战就像一个大熔炉,不管军政都在迅速融合,以裴玄素魁首中心,他一声令下,如臂指使,圣旨以最快速度就给拟出来了。
张韶年一直跟在裴玄素帅旗下,这时候他和孙传廷小心翼翼捧着两个托盘出来,明黄锦垫之上一排玄黑金纹飞虎铸铁,正是一十三道的帝持右半虎符。
裴玄素瞥一眼,立即勒令五军都督府、兵部以及传令郎将持圣旨虎符马上出发。
“啪啪啪啪”膝盖着地的声音,十三队人肃容接过所属圣旨和虎符,火速掉头下小舟去了,东西提辖司抽掉的人手和护军在乌篷船和岸上等着他们,将会以最快速度将调兵圣旨和虎符送达。
那一块块代表着至高无上军权的沉凉虎符接手者都不由屏息郑重,这十三道帝持虎符在同一个人的手上,但并未帝皇本尊,绝对是大燕朝开国以外的第一个人。
裴玄素瞥十三队人马下了主帅大船,猎猎明黄皇旗和红黑帅旗在头顶发出裂风的啪啪声,十三队人登上小舟,迅速往各自的护军方向赶去,半晌,他才收回视线。
船头风很大,裴玄素目力过人,冲出绣水之后,他举目远眺,能望见前锋的战船的桅帆旗影。
他望了片刻,又转眼远眺沈星他们南下离去的方向,半晌才终于收回视线,回到滚滚的硝烟和万千战船之上。
千军万马,王朝顶峰。
裴玄素从大理寺狱和莲花海的血泪蹚渡黑暗和泥泞至今,他终于登上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巅峰。
现在,就差最重要的两件事,平叛和复仇了!
裴玄素右手搭在船舷栏杆上,倏地收紧,大拇指上的坚硬的碧玉扳指硌得他生疼。
时至今日,裴玄素早已经可以换更好的扳指了,他要什么的都有,但他却从来未想过更换这枚韩勃当初从手上摘下来扔给他的碧玉扳指。
裴玄素性情执拗凌烈,但他其实是个极重情的人。
唯一饮恨的就是,他这辈子得到的真情太少,失去的太多太惨烈。
这一刹,他甚至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着父亲携家人上任坐官船的画面,父亲和施文纶施叔叔怀揣理想和大志在船头挥斥方遒谈笑家国黎民,他第一次坐船新奇又有趣,都没带哥哥了,冯维跟在他身后,在红漆官船上的甲板跑来跑去。
一眨眼,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了。
真物似人非啊。
今天是个阴天,深秋江风猎猎拂动他身后的赤红绒面披风,裴玄素薄唇紧紧抿着,他等这一天真的等得太久了!
……
此时此刻,有太多人的筹谋到了最后最关键的关头了!
京畿平原乌云滚滚,被硝烟一冲往东去了,冷风阴云翻涌稍稍遇暖,顷刻狂风暴雨大作。
这已经是九月深秋的天了,这时候的雨能沁寒入骨,萧索冷风一吹,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
只是这个时候,两边正急速南下的队人之中,只是咒骂几句,急忙披上蓑衣和斗笠,就继续冒着冷雨南下应京了。
沈星那边暂且不说。
夏以崖和姚文广这边,兜头的暴雨一浇,冲进路旁的成衣店,匆匆把衣裳给换了,夺过路边小贩的斗笠蓑衣,随从把银子摔下,一行人以最快速度重新翻身上马,往南边疾驰而去。
瓢泼暴雨,冰冷入骨,路上除了马车,已经不见多少赶路的行人和商队了。但夏以崖一行连连挥鞭,马蹄踩踏黄黑泥泞,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倏地冲过。
冷雨辟里啪啦打在斗笠顶上和蓑衣上,但这样的风雨,蓑衣斗笠并不能遮挡多少雨水,很快就浑身湿透大半,时间长了,饶是再厉害身手的人,都寒意浸体。
但夏以崖抿唇咬牙,神色绷得极紧,扬鞭的手不断,速度并未减缓半分。
暴风冷雨,正如他的人生啊!前面就是干爽,他必须冲出去!
夏以崖从十几岁就开始奔走,伪装无能、生病,骗过他的叔叔,私下动作从未停止过。
叔叔虽然设计让他的父亲意外去世,夺走了家主之位,但夏氏很多真正的暗中资源都父子之间、现任家主和继承人之间相传的,叔叔连知道都不知,根本夺不走。
夏以崖长大十二三岁,就开始全部整合收拢父亲留给他的暗中资源,筹谋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江左夏氏因为当年距太.祖皇帝中期地盘太过接近,恨仇斑斑龃龉很多,没有办法及时投效,在开国之后自顶级门阀世家一坠堕落之末流,元气大伤,实力大减,连得到的门阀优待都是最少的。
夏以崖和明太子当年的接触和相交,既是彼此需要,也是一拍即合。
夏以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韬光养晦,暗中筹谋,南奔北走,殚精竭虑,前年一举夺回家主之位,只能说是时机已至瓜熟蒂落。
之后,他对夏氏内外的整理快速而稳,搭乘明太子的快车,整个夏氏的实力和在南方十一门阀内的声望都大飙升。
如今的江左夏氏,已经重新回到鼎盛时期,不弱于青州曹氏、杜阳卢氏之类的一流门阀了。
当然,这还不够。
不能摆脱大燕朝廷的绝对压制,门阀就不算真正站稳。
夏以崖不同他那好叔叔,心存侥幸,他很多年前就看透了,大燕朝廷绝对容不下门阀世家的生存的!。
好在,也终于到了今日局面了。
眼下战局走向非常重要啊!
江左夏氏乃至门阀世家是否重新获得肥沃的生存土壤,就看明太子大军能不能成功划江而治分半壁江山形成真正的对峙两国局面了。
夏以崖心里是有不少把握的。
这也是他亲自急赶往南都处理突变的真正原因。
明太子自从裴玄素势起呈心腹之患势头之后,就主动和夏以崖重新亲密了起来。
除去夏以崖确实了得,逐渐上位成为南方十一门阀的魁首,代表十一门阀以外,更重要的是,他还捏着对付裴玄素的几道杀手锏!
从过去的某些事情安排上,明太子隐约察觉到一些。
没错,夏以崖确实有,并且捏得十分稳。
十分要害,并且裴玄素做梦也猜不到。
那就是他的舅家曹家。
现在已经到了胜负成功与否就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了!
接下来估计得看南都大战了,有见识如夏以崖也看出来了,南都应京很重要啊;接下来曹家人及通过曹家布置下来的一切,也到了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夏以崖原来就打算寇氏的事情完了、京畿大战出结果之后,他紧接着就要返回南都的。
不料封秉章和姚文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眼下这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夏以崖又急又气,当年毫不迟疑连连挥鞭以最快速度赶回南都去。
真是气死他了!
没用的东西!!
还有裴玄素,竟然把明太子手上的两部账册都弄到手了。
不得不说,连夏以崖都有惊诧了,他是很了解明太子这个人的,虽然高傲孤僻,性情让人难以亲近,但明太子这人聪明绝顶果决而手腕过人,足可以称得上布局江山朝堂运筹帷幄的,也是一个让夏以崖花费了不少心思却忖度接触的厉害人物。
竟然被裴玄素把两本各缺一半的账册都给撬夺过去了,简直称得上不可思议。
并且,明太子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被逼到今时今日这个局面和地步了。
虽说也不能不说合了夏以崖的意——夏以崖是绝对不会希望明太子在东都就解决全部,根本用不上南方十一门阀。
他原来还打算暗中襄助借裴玄素这边的便利,暗中襄助太初宫两把。
但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直接就把局面干到了这份上了。
并且,还过了。
让他此刻顶寒冒雨急不可耐,棘手麻烦接踵而来。
夏以崖该说,他当初举荐的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吗?
裴玄素足可以称得上当世一柄最锋利的双刃剑啊。
真是该死的!
……
沈星一行人也是顶风冒雨,快马加鞭往南都应京而去。
一路上冷雨呼啸,几近不能行走,沈云卿陈同鉴徐景昌他们担心沈星身体这个不说,就连陈英顺梁彻邓呈讳张合徐延他们也是,但前方浑身湿透的娇小少女身姿如坚韧杨柳,在冷雨中的马背上回头,说:“没事的,我可以,我们快些吧!”
所有人心中都急切得很,见沈星一意坚持,遂不再废话,冒雨全速前行。
冲出风雨区域之后,赶紧换了身衣服,在客店灌下两文钱一碗的大桶姜汤,大家立即换马重新上路。
快马报讯的最快速度是六百里加急,但这需要驿兵不断换马,二十里就换一次。沈星他们其实也不断和明太子那边的人较量,没有这么频繁的换马条件,但这样昼夜不停,连睡觉都是并骑在马背上假寐一阵以养精储锐,一日也有三百里左右的行程速度。
真的磨得大腿都红损了,但没有谁在意这个,连有旧患的沈云卿也是。
京畿绣水南岸的驻马湾南下应京,官道八百里路,他们硬是跑了三天不到,就赶到了。
应京这边还没接到明面战报,但表面也不是风平浪静,借口安庆台的遇刺身亡,孙鹏举联合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把应京城门和整个应京平原的东南西北各关门都给关闭了。
沈星他们持金令,叫开了关门,冲进应京平原,之后抵达应京城北门,同样叫开城门,匆匆抵达了应京京府衙门,和南都主将、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等人汇合见面了。
还有先来的裴玄素的心腹赵怀义朱郢等人。
当即就在府衙安庆台的办公书房开了一个碰头小会。
事发到今日,已经三天时间过去了,南都这边已经被孙鹏举联合刘延玉陈松如等人紧急处理过,应京城内外如今表面平静,暗流汹涌。
孙鹏举五旬左右,两鬓已见银丝,身材不算很高,但很横很强壮,法令纹很深,看着是个脾气很硬的有年纪高阶武将。
不过能被神熙女帝放到陪都应京大营当十万精兵的都指挥使,也是个非常得她信任以及独当一面的心腹人物。
沈星一行风尘仆仆而来,进入这临时充当议事厅的书房里面,沈星官阶三品,陈英顺梁彻赵怀义几个倒是比她高,但如非必要他们肯定不会坐到沈星前头去了。
孙鹏举正二品都指挥使,还有成英侯的爵位,双方一开始都谁也没有往主位上坐,沈星推拒了一下,孙鹏举这个脾气臭硬的老头就不客气直接往上首上一坐。
不过现在也没有在意这个,沈星陈英顺梁彻为首,和刘延玉陈松如立即分左右坐下来。
“安府伊已经去世了,就不说他了。”
孙鹏举此刻面上仍有气恼,好端端突然掉了这个大一个链子,暴脾气如他破口大骂,但也顾不上发脾气,匆匆收拾局面直到如今了。
他也不说两句怀缅的废话,简单介绍了一番如今的情况,旁边的刘延玉陈松如不断补充两句,很快就说清楚了。
简单来说,就是其他的情况,不管是安庆台被刺杀引发的明面混乱,还是这些日子有人想趁机行动浑水摸鱼,都已经在这几天内被孙鹏举联合府衙这边的刘延玉和陈松如给匆匆处理完毕或强行压下去了。
而接下来,绝大部分的应京城内的问题也都继续由孙鹏举等原来职责内熟悉并负责这些事情的他们去处理就好了,其中包括没有被夺走的那半部账册之后的官将谈判和重新拉拢等软硬兼施的事宜。
“需要诸位帮忙的,有两件事。”
“第一个就是丢失的那半本账册,看宋颂他们的表现,他们这几天也在寻找。他们应该也还没找到,最多刚刚到手。我们得马上把丢失的半本账册给找回来。”
孙鹏举语速很快,言简意赅。
当时账册的丢失,安庆台的长子安载恒和司马蔡腾凤等人不顾一切追上去的,这本账册几经易手,后来孙鹏举他们根据明太子和十一门阀那边已经暴露在明面上的主要官将宋颂几人的反应,判断安载恒他们被杀死之前,应该把账册在掉头遁逃的期间不知道塞进哪个民坊的某个角落给藏着了。
但孙鹏举马上让刘延玉和陈松如安排人戒严和挖地三尺把几个坊市都搜了多遍,结果硬是搜不到。
反而宋颂那边紧迫的寻找动作似乎有所松懈,很可能账册已经到手了。
就在沈星他们抵达的一个多时辰前,把孙鹏举气得破口大骂,说安庆台这个没用家伙,身边简直都成筛子了!一群人又急又气得不行。
由此引发的,就是孙鹏举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了:“由安府伊被刺这件事可见,隐藏细作肯定很多。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关门和城门绝对不容有失!!”
实在是,现今南都内外,种种明太子的部署和十一门阀的手脚已经浮出水面,双方剧烈争斗拉扯的过程中,孙鹏举等人实在是无法僭越自己原本的职权,百般权衡之下,继续维持原来的权责范围才是对己方最有利的。
所以在孙鹏举和刘延玉陈松如等人的竭力弹压保持之下,如今表面上各级将官的职权范围依然勉强维持着先前的样子。
孙鹏举他们用来弹压别人,同样也禁锢了自己。
应京大营有十万精兵驻守,孙鹏举他们日常和东都的京营是一样,手握重兵,就有很多条框去掣肘,不管外面怎么闹得沸反盈天,只要没有圣旨和调兵的虎符、又或者遇上突发情况南都应京府伊亲自致公文急请——比如突遇叛军这样的紧急情况,孙鹏举他们是不能动的。
所以这个不管是应京城的八门,还是南都平原四面的陈山关等重要关隘的关门,实际掌管人其实应京府伊衙门。和孙鹏举他们的应京大营泾渭分明,没有关系的。
应京是陪都,官制和军制几乎是第二个小京师,并且地形也相差不大——毕竟是当年太.祖皇帝南边称王是定都点,也是非常适合当一朝国都的。这边南都这边也一个大平原的盆地,土地肥沃,内河不少,水源丰沛,并且四面环山,和京畿平原是大差不差,唯一区别就是没有一面临水罢了,京畿平原北边是绣水大河当屏障,而南都平原则同样是山。
这边的山没有京畿平原那么高耸险峻,但也连绵,当都城屏障是绰绰有余的。
也正因为如此,南都在明太子眼中才如此重要。南都平原优势不亚于京畿平原,并且四关中的陈山、蚬山关是直通南方大腹地的。只要拿下南都平原和应京,划下国界,就能直接定都称帝了。
应京平原四面环山,除去陈山和蚬山关之外,还有紫英关、吴山关,其中吴山关更是直面北方的正大门——两军直奔而来的方向。
安庆台接到裴玄素的飞鸽传书之后,已经第一时间用印下令,把城门和关门的驻守连带底下衙军全部汰换掉了,尤其是关门!都用了心腹去接掌,并此刻关门是全部紧闭着的,且会一直持续这样的状态,严拒圣山海的大军的进入。
——沈星他们来的时候,就是用了金令和裴玄素的手谕,刘延玉陈松如他们派人等着,双方对照无误,这才开了关门把人接进来的。
现在孙鹏举他们担心的是细作。
明太子和十一门阀那边连安庆台身边都放了人,一举刺杀安庆台成功,还有这次搜寻账册暴露出来的。应京政官系统那边肯定很多被渗透人员,甚至安庆台的亲信及他们的手下中肯定也有不少。
旁的也就罢了,内部处理就是,现在十万火急的是关门。
偏偏孙鹏举和刘延玉陈松如又不敢乱动,因为安庆台也不是真酒囊饭袋,他紧急派遣接掌关门的的亲信心腹肯定绝大部分都是没问题的,临时更换,必会引发更大的漏洞。
现在南都应京之内,人员成分复杂,双方都图穷匕见你死我活了,孙鹏举也遇上过刺杀但他都不提了,现在光账册和处理诸般事情,孙鹏举和刘陈二人已经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再去做这两样了,只能让赵怀义也就是现在沈星陈英顺这边去做。
赵怀义和朱郢也不时在低声补充,现在也顾不上上面孙鹏举在说话,底下也在说尊不尊重了,也没人顾得上这些了。
沈星和陈英顺坐在最前面,赵怀义何舟朱郢等人紧随其后,沈云卿陈同鉴梁喜她们则坐在后面的一排,随便拉把凳子坐下,甚至站着的,大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凝神仔细听着。
偌大的书房有些嗡嗡的,大声小声,但又很静谧,后面基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星手里拿着支炭笔,不断摘录着重要的信息,末了,她和陈英顺对视一眼,她转头冲孙鹏举点点头:“好的,孙将军!我们都听明白了。”
这个时候,是个半上午,应京地处南方,没那么冷,也不下雨,艳阳高照自隔扇窗纱折射入内。
沈星个头最小,半昏半明的长桌便,年轻的少女如夏季杨柳枝一般柔韧,她柳眉杏目生得温婉美丽但神态十分坚韧,一脸严肃认真,如经手过疾风骤雨都依然□□在枝头绽放的玉兰花。
不过沈星虽然年轻,但她的官位和官阶却完全和裴玄素没有关系的,都是从前神熙女帝实封的。
双方匆匆对照了一些细节,又问了一些想到的问题,很快沈星陈英顺就起身出去了,孙鹏举刘延玉等人也忙得焦头烂额,立马起身。
沈星拉开隔扇门,跨出门槛,正要匆匆下台阶的时候。
孙鹏举在门槛内停顿了一息,他看了沈云卿徐景昌一眼,又看沈星的背影,他忽然说:“厮是阉人,岂堪良配!你好好一个人,为何要跟个阉人?”
这话是孙鹏举说得,硬邦邦的,痛心疾首,说得老实不客气。
惹得陈英顺赵怀义等人骤然生怒,霍地回头望去。
孙鹏举毫不躲闪,那鄙夷痛心疾首的表情依旧,甚至桀瞥了陈英顺等人一眼。
沈星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说她,她有点错愕回过头,却见日光折射,这个方才说话一脸严肃眉心有“川”字纹明显脾气又臭又硬的老头一身黑色铠甲军服在身,站在门槛后,瞪着她,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
她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父祖有些交往或神交的人。
沈星的祖父伯父已经没有了,但依然是个脍炙人口的人物,沈星能这么快融入都是贵女出身的监察司,这么年轻就连续升官,异议的人不多,不得不说,除了真本事之外,她是徐家的女儿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她家虽然夺爵抄家了,但在很多人眼里,爵位反而不是重要的。
面对这样的昔日徐家神交的、虽然说话很难听但细究其实算是为她好的人,沈星很认真说:“孙伯父,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原来是三元及第,还是谷城名将裘万仁裘的关门弟子,文武双全,不管从文从武都有光明的未来。只是遭遇变故了。他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他以后还会越来越好的。”
沈星说得很认真,孙鹏举不禁撇撇嘴,他对阉人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但沈星这么认真给他解释,他也没见过裴玄素真人,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反驳什么,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但愿吧。”
反正,他不看好。
沈星也没多说什么,大家都忙,她扯唇冲孙鹏举笑了下,微微俯身致谢,转身带着如人匆匆往外出去了。
阳光很炽热,沈星一瞬间心潮起伏,她忍不住攒拳,深呼吸了一口气。
沈星也知道自己有些锱铢必较了,要不是刚才理智制止了她,她刚才甚至想说得更多。
情绪有些激动了,大概一路急赶抵达南都以及接近了曹家人的原因。
后者,是前生背叛了他,导致占据急转直下,他最终战败身死的罪魁祸首。
阳光明晃晃的,沈星快步往外走着,她其实察觉裴玄素已经不再那么排斥“他”了,那么她也放任自己去想一想“他”。
和前生那些以悲剧告终的一切。
她认识的所有人,“他”和那个人的情。
那个在旁人眼里千万不好的男人,在知悉他戏剧般的悲剧过往和病情,还有他藏在深处无言的深深爱意之后,她真的很难觉得他不好。
他在他心里,可怜可悯,可恸悲伤,是这个万恶的世道和那些万恶的人负了他,导致他坠进深渊。否则,他本来有着光明灿烂的一生。
而非阴郁病况缠身,千古唾骂,他还不满三十,英年早逝横死在满是他心腹亲信的战场城头之上。
这辈子,裴玄素和她说过他梦,但关于最后这幕,总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怕她难受。
但沈星有时候忍不住想,“他”最后会是怎么样的?是……刀剑加身,还是中箭身亡?他肯定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受了很多伤,他最后会很痛很痛吧。
不知道那个阴阴暗一生的他,最后垂死之际,有没有想起她?
沈星有些哽咽,心里一刹绞着般的难受,但转念一想,她又想起新的这辈子刚刚认识裴玄素的时候。
那个如懿君子的青年。
她那个时候,不明觉厉,委实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感觉就是,这个青年,气质有点太陌生了,就好像天上的云,如此高洁,和自己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
她都有种不敢认为自己能碰触的感觉。
要知道,那时候的裴玄素,已经慢慢的破碎和落魄。
沈星现在回忆起来,她都不敢想像,再往前的几个月,处于家变之前的正常时期的裴玄素,又是一个何等风姿隽爽魅力无限的男人。
难怪,这辈子两人在一起之后,他碰触她时闹出乌龙,他曾经窘迫提起过。他没碰过什么女人,甚至基本接触也没有,实在是从少年时期就被搞怕了。
这样一个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时期都风靡万千女性的潘安卫玠般的男人,可不是会被一些疯狂的迷粉给弄怕了,如今民风还是比较开放的,他不得忌惮着被人给赖上了。
他说,他年少时曾想过,要娶一位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配的上他的妻子。
但他甜蜜又庆幸无比说,幸好他遇上了她。
原来最好的媳妇,是这个样子的。
不需要琴棋书画,不需要身份高贵才名一方,只要是她,就都是好的。
沈星扯了扯唇,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实在是难受极了,为两辈子的裴玄素,尤其前生那个彻底坠入黑暗的、未满三十兵败身死的“他”。
沈星脾气向来都好的,她很包容,相处过交往过久没有讨厌她的,但此次此刻,她忍不住去咒骂!这些该死的人啊,明太子,夏以崖,他们手下那些助纣为孽的人!
还有那个该死的曹家!!
……
夏以崖和明太子如今最大的倚仗之一,或者说是暗棋,是曹家。
也确实,坑得上辈子的裴玄素最终兵败身死。
但这辈子却完全不一样了。
沈星陈英顺何舟和先来一步的赵怀义他们稍稍商议,没有急得立即出去,找个比较偏的花厅当落脚点,让朱郢他们先带着人化整为零出去。
沈星他们现在花厅里面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怀义一离开孙鹏举的视线,已经附在沈星和陈英顺何舟的耳边,低声说了,据监视的眼哨反应,曹家人很可能参与到这次提前搜夺账册的行动中来。
“那半本账册,如今很可能就在曹家。”
赵怀义刚刚接到消息,曹宅来人了,很可能是和沈星他们前后脚抵达的圣山海大船来的人。
“并且根据我们的人判断,曹家应当在那边,至少是中上层的人物。”
那还等什么了呢?
沈星略略思忖,她马上就说:“现在千头万绪,绝对等不及我们细细去找其他线索了。我们动曹家!”
曹家一直很安分,除了这次,监视这么久没有任何异常。当然,有可能是曹家人有暗中的通信渠道,他们不知道。毕竟先前的监视,一直都是多方顾忌,放长线,偏远程为主的。
这趟南下应京,裴玄素和沈星私下说过了,如有必要,那就动曹家。不管对方有没有暴露嫌疑。现在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了。
所以,沈星权衡了一下,毫不犹豫就下了这个决定了。
赵怀义和何舟对视一眼,两人和陈英顺立即道:“好!”“是!”
赵怀义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实在是曹家人身份太特殊,幸好有沈星在,不敢赵怀义拿主意的话就有些麻烦的。毕竟,这是裴玄素的亲舅家,一旦沾染上血缘,总是会很棘手的。
犯了大错,将来也未必不会被原谅,到时候尴尬了。
这还自罢了,要是过程中遇上些必须要杀要剐的时刻,那才是真的让人得硬着头皮上。
现在有沈星在,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曹家再如何,在裴玄素跟前,那是绝对不可能比得上沈星的。
沈星怎么拿主意都行。
赵怀义登时感觉浑身都松快了很多,幸好沈星及时赶到,不然他就得硬着头皮上了。
众人风尘仆仆,都很疲惫,匆匆就在这个大花厅给洗了一把脸和手脚,然后去换了一下装束打扮。
这个应京衙门肯定被人盯着的,他们可没打算把行动暴露在敌方眼哨的眼皮子底下。
拿定主意之后,接下来的具体安排都不用沈星去操心,赵怀义陈英顺何舟他们就会搞定的。
大家商量了一阵之后,梁彻朱郢他们已经先行出去了,沈星陈英顺也匆匆去临时改装。
花厅旁边左边房间给女官们梳洗换衣服,陈英顺他们则是右边,以最快速度整理出来之后,梁喜跟在沈星一边,还正整理束袖,一边匆匆动作,一边说:“话说究竟是为什么呀?这个曹家为什么会这么做?”
什么原因,才能导致曹家人背叛裴玄素呢?
眼看着,裴玄素若获得大胜,曹家就要扶摇直上了啊。
明太子,或许是夏以崖吧,究竟给曹家人下了什么迷魂药吗?
沈星抿唇,这个问题,她和裴玄素也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沈云卿也问过,沈星就有点隐晦地,把当年那个事情给模糊说了一下。
梁喜何含玉等女官也听见了。
不过听见也无碍,因为这次能来的女官,全族身家性命都已经押在裴玄素身上,彻底投效朝廷了。
就是因为没有问题,并且私交关系也很好,沈星才没有避开说的。
不过这会梁喜说到这个问题,何含玉动作倒是一顿,她反而说出些东西来了。
“唔,你们不知道,或许有可能……这江左夏氏不是本朝一度落魄过的吗?”当年甚至投效太.祖皇帝的时候最晚,是迫不得已投效的,当时甚至一度不知道能不能留存下来。
何含玉母亲娘家是门阀世家出身的,槐州上官氏的嫡长女,不过槐州上官氏是门阀中少有的除了杜阳卢氏六门阀以外,投向当初的太初宫,也就是现在的裴玄素的。
所以何含玉知道门阀世家不少鲜为人知的操作的,“江左夏氏,千年传承,这样的世家大族,若遇上覆灭的危机,会有很多保存家族火苗传承的手段的。”
“其中就有,分出若干的子弟,去外面改名换姓,星点散落,保存家族火种,以待将来的。”
这是门阀世家隐藏族人的一种方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不管另一边如何荣华富贵,也难以撼动他们的心了。
沈星心一震,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不会是这样吧?
听到的这一小圈人,包括沈星,霍地全部侧头望过来,何含玉赶紧举手:“我也只是随便猜猜,不知道真假的。”
第156章
离开府伊衙门之前,沈星和陈英顺何舟他们已经商量好大致的步骤了和具体分配好各队负责的任务了。
既要动曹家,那就必须尽可能挖出更多的东西,首先行动要迅雷不及掩耳,压上去就干,一句废话都别多说。人要全部拿住,并且尽快控制,以在曹闵的参政府起出尽可能出的相关东西。
说来,裴玄素的亲舅曹闵在南都经营已经很久了,他先是出任应京大营守备,军中偏文职,负责后勤和与应京府衙的政治系统有相关公务联系的中层将职,后来意外负伤过,平调到应京府中出任参政,由军转政了。
安庆台第一次接获裴玄素的密信之后,当机立断,制造条件让好几个人出了豆症,一度以为天花,闹得人心惶惶,曹闵被波及,只得告假回家,好在不是,不过也得彻底痊愈才能回来,曹闵心里估计挺迫切的。如果沈星没有决定动手,估计这曹家父子三人明后天就要迫不及待销假重返应京这个漩涡场。
当然,表面不是这样的,表面曹闵父子当然是铁杆的朝廷党,曹闵是摄政裴太师的亲舅舅,曹青晔曹青晏兄弟是裴玄素的亲表兄。
众人看来,若朝廷大胜,曹家就要飞黄腾达了,变热络的人也不少的。
商定得好好的,但路上接到一则急报。
——就在沈星他们抵达应京城不久,曹府很低调进了一行人。
参政是中层官员,住房补助没有很多,并且南都是龙兴之地太.祖皇帝开国前长驻多年的原因,内城其实很多开国勋贵的旧宅的,导致应京房价租售都非常昂贵,曹家有些家底,但向来也走的是中庸为官之道,并没有住在内城,而是在外城靠近内城门的平仁坊购置一座三进的宅子安家,并不算很大。
曹闵虽然有坐火箭的趋势,但毕竟现在还没有,两宫胜负如何都还未知呢,应京军政如今翻江倒海一般,也没人顾得上从前不算十分起眼的参政曹闵及被父亲传染也豆症请假在家的曹青晔兄弟。
曹家静悄悄的,过去因为裴玄素想放长线的原因,暗中盯梢的人一直都是相对远程监视,从未进入的曹宅去,一直都是隐身附近的酒楼、民宅二三层上面。
他们倒是想过通过买卖仆役或者上门大夫这样的方式混进内部,但很快就发现曹家从来不往外买卖仆役,大夫也是只请先前熟悉的之类的,怕打草惊蛇,于是只能作罢——由扎得这么紧的篱笆,倒是隐喻了曹家是有问题的,于是监视的人员就更加谨慎了。
沈星他们换装后化整为零出了府伊衙门,之后虚实甩脱尾巴后重新集合,迅速就直奔曹家去了。
然就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监视曹家的眼线发现了有一行人很低调从曹家后面的小侧门进去了。
那些人很机警,先徘徊视察环境,但好在裴玄素精挑细选的人也这方面的专精,那行人刚接近他们就察觉了异常,立即就伏低身,关上窗户藉着缝隙小心观察。
“前前后后,进去是几十个人,其中为首的,是个三旬左右的青年男子,很高大、英俊,低调但自有气势。……”
并且还是个高手,给哨岗的感觉,行动举止间,甚至有种赵怀义韩勃,甚至他们督主这样的身手的人给人的感觉。
并且对方明显是个厉害人物,随行高手不少。
沈星陈英顺何舟赵怀义几人闻言一惊,赶紧接过讯报细看。
眼哨中有擅长人物描述和工笔画的,已经匆匆描绘了几张半身像,很简陋,但身材脸型和五关特征都有。
沈星拿过那张为首者的画像一看,“这……很像夏以崖!”
“咦,这高子文吧!”
她迅速抬头,和拧眉的陈英顺对视了一眼。
四人简单商量了一下,目前这个局面,曹家行动仍要继续的。夏以崖一来就直奔曹家,可见曹家确实是个重要节点了。
但是吧,曹家突然来了这么多的高手,并且很可能是夏以崖本人亲至,并且他们先前就商量过了,不排斥曹家有地道的。
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闯入曹家,未必就有把握能擒住曹家人。
夏以崖高子文身边的就不说了,既然能被其带着南征北走,忠心程度必然没话说,哪怕拿到人,吐口的可能性也不大。
沈星陈英顺他们商量过后,第一目标加一个,那就是曹家人的贴身心腹,如贴身护卫、长随、府吏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总少不了身边的人去操作的。
能干掉夏以崖高子文当然最好,他们想拿下曹家人,并且让赵怀义专门负责曹家的贴身近侍,至少拿下一两个。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平仁坊了,再往前走一里多的路,就到了曹家的所在的街巷了,所有人马已经分成多路,各自在不同的方位去了。
为首的陈英顺沈星何舟赵怀义商量过之后,沈星和陈英顺一路,何舟赵怀义朱郢三人各带一路,商量好两刻钟之后同时动手了之后,后者立即就掉头三两下不见了人,回到他们带的队伍去了。
沈星和陈英顺佯装父女,一人带着宽檐的遮阳帽,一人带着幂篱,身手跟着一众“随从”。
毕鸿升沈云卿梁喜等人已经枕戈待发,佯装轻动的同时,藏在包袱和板车底下的手已经握紧了剑柄。
一行人赶着货车拉着骡马,汇入大街的人流中,迅速往曹家方向疾速而去。
快到曹府的时候,位于不远处一个三层客店长包房间里,一扇窗户霍地打开,陈英顺立即冲他打了手势。
那人迅速取出一面临时扎的旗帜,探身出了窗外,使劲挥舞。
陈英顺脸色沉沉,有些尖细的声音满满肃杀,陡然一挥手,“上!”
……
曹府之内。
一刻钟之前,夏以崖高子文等人匆匆洗了把脸,连衣裳都顾不上换,直接和曹闵等人闭门商议了。
高子文紧随其后,夏以崖瞥了对方一眼,也并未避讳对方。
匆匆了解了如今应京城的情况,夏以崖面沉如水,“四叔,你先叫人把账册截回来。”
曹闵不方便出面,他有更重要的潜伏任务,所有这本账册通过他这里是中转站,已经命人设法送往宋颂的手上去了。
但既然夏以崖和高子文到了,那就不用宋颂去实际操作了。
曹闵是个三绺长须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如今在外的平庸模样已不见,一脸紧绷肃容,点了点头,立即吩咐心腹曹新去了。
在座的除了高子文,还有曹闵的两个儿子曹青晔、曹青晏。不同于曹闵长相只算周正,兄弟二人和姑母曹夫人,也就是裴玄素眉眼有些像的,都算清隽俊美。
曹青晔曹青晏兄弟都比较沉默,除开父亲和夏以崖吩咐,一直安静坐着。
“这些事情,四叔和仲英仲鳞都别管了,应京城内不管成与不成,你们只管把自己摘出去,接下来潜伏朝廷军中,等我的来信。”
曹家,还有这些年通过曹家安插下的人,是明太子和夏以崖在后续战事中最大的杀手锏。
明太子和夏以崖的目标,当然是占据南都平原,分裂整个南方了。
他们甚至连反攻计划都已经初步拟好了。
但不管分裂南方还是反攻,裴玄素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变数肯定很多。必要时,曹家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制胜手段!
反正,夏以崖和明太子的目标,最低也要达到裂土南方两国对峙的程度。
不然,一切都是废话啊!
曹闵其实也是江左夏氏的嫡系,他的父亲和夏以崖的祖父是堂兄弟,也确实如何含玉所说的,当初正是为了保存火种而单独带人出来隐姓埋姓的。小小年纪,就被“收养”,但曹闵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他的父亲也每年都私下来探望他,直到去世。
并且,曹闵和夏以崖血缘关系比旁人更亲近,因为曹闵的母亲和夏以崖祖母是亲姐妹,姐妹花与堂兄弟共结良缘,当年一度传为佳话。
曹闵的毕生所愿,就是回归江左夏氏,为此他牺牲了很多,不惜一切代价。
曹新穿地道去赶紧去追回账册了,高子文也问了几句,不时和夏以崖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把应京城内大致的情况了解清楚之后,夏以崖最后和曹闵说,让他们接下来一切东西都不要再管了。
“裴玄素已经遣人来南都了,前后几波,最大的这波和我前后脚到的,反正,你们接下来不要再有任何动作。”
夏以崖反覆强调这件事,俊朗的面庞一片沉沉的肃然,曹家非常重要,不能出任何岔子的。
这个策略,本来也没有丝毫不妥,可谓暗中紧掐了裴玄素的咽喉,如无意外,是必会发挥夏以崖意料之中的巨大作用的。
然而,这一次,他们是注定要失败了。
就在曹闵点头,要说话之际,突然外面亲自带人的守卫的夏弘沧突然眉头一皱,他这个方向正对着客店的窗户,突然看见三楼有个窗户霍地打开,紧接着一个人探身出来拿着自制的竹竿外衣旗帜,拚命挥舞。
夏弘沧心中一突,他立马就察觉到不对劲了,火速往那个窗户一指,有人一跃而去飙了出去
夏弘沧几乎同时掉头,往外书房房门冲了过去,“大哥!有些不对!……”
几乎是外面动静突然起了刹那,室内所有人全部住嘴,夏以崖高子文都是高手,夏以崖尤未甚也,两人霍地侧头望房间方向望去!
然就在这个时候,府邸前后门方向突然传来喧哗厉喝以及剧烈打斗的声音。
夏以崖高子文等高手更加耳尖,他们甚至听到了左右两边院墙传来异常的衣袂摩挲和其余细碎的纷杂响动。
“匡当”一声,夏以崖高子文几乎同时霍地站起来!
夏以崖心跳都漏了一拍,这一刻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几乎可以称得上骇然,他脸色当场就变了,狰狞般的厉喝:“怎么回事?!”
夏以崖闪电一般,掠至门外,“匡当”一声直接踹开了房间门。
声动一下子变得更加清晰。
高子文紧随其后。
两人脸色大变!
……
短暂而仓促一场厮杀战斗。
赵怀义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来应京得早些,匆匆了解过一下曹家,直到曹闵近身的心腹大约有哪些人,他领了这个任务,一冲进来谁也不理,直奔这些仓促之下原本是次要人物的人去了。
老鹰抓小鸡般擒住了两个。
前后左右,四面围墙,几乎同时冲进来一大波人,马上就激起了曹府激烈的反抗,但来的几乎全是高手,很快就冲过前后院子抵达了曹闵的外书房这个核心区域。
立即打得开了花。
沈星走的东边围墙,冲进来的时候已经展开了混战了,陈英顺沈云卿徐景昌马上就率人加入了进去。
夏以崖高子文等人冲出书房大门,一转头,就个陈英顺沈星赵怀义等人面照面,这一刹,骇怒交加,抽出长剑就陷入了这场大混战。
非常值得一说是,几乎是赵怀义刚刚把人擒到手的那一刻,左手掐住的那个人就咬破了牙齿外侧的毒丸,没多久就七孔流血死了。
右边的那个被夏以崖身边的一名中年高手旋风般冲杀过来,赵怀义仓促拔剑一挡,火花四溅,不料对方的目标只是赵怀义刚刚甩给身后宦卫的另一名曹闵的近卫,拼尽全力一剑捅过去,朱郢扑过来奋力一挡,对方剑尖一歪,深深捅进了曹闵近卫的腹部。
沈星陈英顺他们带来的所有人的,包括前期来的赵怀义唐盛那一大批人,除了梁彻唐盛各带着少许人在外头伪装干其他,全部都在这里了。
夏以崖高子文事前真的做梦都想不到曹家竟然会暴露,人手一进城之后分开了四五拨,安排各有去处紧急都去了以后,两人才带着剩余的一些人手低调过来的。
这一下子,简直措手不及,虽然夏以崖和高子文身边高手不少,但这只能保证自身安全,对于整个霎时大变的曹家简直是完全没法操控。
所有夏以崖高子文惊怒只是一刹,几乎是马上,两人都想到一块去了,夏以崖厉声一声长啸:“尽快解决!马上撤离——”
尽快解决什么?
听着似乎是解决沈星陈英顺这边。
但其实根本不是。
曹闵父子惊怒交加,但几乎是听见夏以崖这一声厉喝之后,他喊出了一个近乎“荷”音的暗号!
曹闵父子身边贴身近人,知晓重要内情的那些人,几乎是闻听到那个暗号一刹,狠狠把心一横,舌尖一拨咬碎了自从玉岭惊变之后一直都佩戴着的牙齿外侧含剧毒蜡丸!
有几个不是那么愿意死的,心里迟疑了一刹,但一直紧紧盯着在场这些人的夏以崖高子文等人,旋风般冲掠,几乎马上就把这些混账东西的性命收割了。
就在这个时候,沈星梁喜他们已经在邓呈讳张合徐延他们的保护之下,踹窗冲进书房了,外面夏以崖高子文那边立即就分人掉头,邓呈讳张合还有长廊上的赵怀义立即冲到门阀的位置阻拦住。
在这个剧烈打斗鲜血喷溅的现场,沈星耳尖,却隐约听见似乎有什么书架和砖墙挪动的微响,但只是响了一瞬,就立即停止了。
她多熟悉这个声音啊!这是开启地道门的声音!
方才领命去追账册的曹新带着人回来了,一开地道门就听见上面激烈的兵刃交击和厉喝声,当即知道不妥,地道门才开了一条缝隙,立即关闭,揣着账册带着那几个人掉头就飞奔。
沈星已经盯着声音来源方向了,她冲过去,巡睃了一阵,几乎是马上就发现博古架上一个立式小人偶是地道门旋钮,赶紧伸手握住一拧!
“唰”一声地道门打开了,光线石阶底下长长窄窄的青石板地道,沈星速度很快,她甚至见到有衣摆一闪,脚步声正在往地道另一头疾冲。
沈星大喊:“邓大哥——”
她自己不敢贸然下去,她要保重自身安全她知道,距离她最近身手最高就是邓呈讳。
邓呈讳几乎听到她大喊一刹那,狠狠一个横剑大扫,赵怀义补上了位置,邓呈讳火速就掉头了,冲进书房内室,毫不停顿冲进了那个地道。
五六个人下去了。
沈星见底下没有异常,和梁喜带着徐芳徐延几个也匆匆跟下去了。
整条地道黑乎乎的,又长又窄,出口一条街之外的一处民宅。
曹新等人跑得很快,但邓呈讳更快,几乎是一支箭一样,赶在对方冲出地道口的门,就冲上去将人一把掐住。
激烈的打斗,但邓呈讳对阵这些人哪怕以一敌五都是降维打击,很快就死了两个,生擒三人。
邓呈讳掐住为首的曹新,第一时间先把对方的下颚骨给卸了,刷地还剑回鞘,反手把对方大牙的毒丸给抠出来了,并且摸索一番,确定没有第二颗。
而这个时候,沈星他们掏出萤石追到一半,前面的打斗声已经停了,她们自己邓呈讳胜利,沈星喘着着,开始打量地道的两边。
说实话,这地道建得真好啊,除了宽度差一些,几乎可以媲美裴玄素的齐国公府以及昔日金矿的那个常山王府的地道了。入口也设计也精妙,若非恰好有人开启,恐怕得费些功夫才能找到它。
这样的地道,往往很可能设有暗格的,用来藏一些重要的东西。
这个地道若非恰好开启,恐怕等他们找出来的时候,不管是曹新还是底下有什么东西都被转移走了。
沈星几乎第一时间,先粗略检查这个地道里面有没有设计其他岔道或者暗格。
她和梁喜分头找,举着萤石和火折匆匆又跑了一遍来路,作为专业人士,沈星很快就发现了暗格移动摩擦石面的细微痕迹了。
那是在下来的石阶最底下,两尺长一尺宽的水磨大青石修筑的地道,其中顺着阶梯下到最底,地板往上数的第二块大青石,沈星寻找了一阵,很快在台阶底下的阴影找到了开关旋钮,把暗格打开了。
徐芳张合赶紧把火折和萤石凑过去。
暗格不大,也就三尺长宽高,里面零零散散放了一些东西,左边是金银细软通关文书这些预备万一真有不对立即就能携带遁走的东西之外,右边的东西就简单多了,是三本蓝皮封的册子,和条状白玉小印和一盒普通印泥。
书信没有,大概都处理掉了。
沈星赶紧拿过册子翻翻,但里面都是暗语,张一张二张三张四这样的代之人名,而后后面则是一些“蓝坯”“白字”这样的暗号词语,一行行的,每行最后跟着“完毕”两个字。
都看不懂,全都是内部暗语,三本蓝册子有厚有薄,但无一例外是墨迹前旧后新,最后面的很新,很明显这几个月添加了很多。
沈星看不懂,忙把册子递给张合拿着,她小心伸手拿过那枚长条的白玉小印。
萤石的绿光和火折的黄光照射着,沈星把手翻转过来,赫然只见那枚小印底下是三个纂体的字,“夏文谦”。
——因为前世今生的缘故,其实沈星这辈子跟着裴玄素对这个江左夏氏其实是有深入了解过的。她知道这辈夏氏嫡系从“弘”,夏以崖的以崖其实是号,他真名夏弘璋,字孟州。
而夏以崖的父亲那一辈,则从“文”。
江左夏氏嫡系十三房,文字辈嫡庶共计三十九个男丁,都是一起排行的。沈星一下子想起了,嫡四房有一个四岁夭折的幼子、单房行三总排行二十一的男孩子,那么恰好就叫“夏文谦”。
并且这个夏文谦和夏以崖渊源很深的,他母亲高龄产子逝世,父亲没有续弦,是夏以崖的祖母自襁褓就养育他的。可惜养到四岁的时候,恰好是江左夏氏不得不投降太.祖皇帝的前一年,这孩子痢疾夭折了,夏以崖的祖母还因此病了一场。
同年病逝的,还有这孩子六岁的胞姐和同岁胞妹,这族中好些被传染的族人孩子。
沈星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着何含玉那个说法的,她为此,甚至匆匆写了一封简信传回给裴玄素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翻那枚小印,“夏文谦”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她心中一震,一瞬竟有种晕眩的感觉。
……
但现场可不允许人伤春悲秋,沈星不可置信,但飞速连那个印泥一起用手帕包好,也递给张合收起来。
梁喜那边已经打开另一头的地道门,邓呈讳紧紧拖着曹新,带人一冲出去见是民宅,把守宅子的老头也拿下后,就再也没有异常了。
邓呈讳他们带着人飞速折返。
徐芳和徐延已经飞快撕下一片衣襟,飞速扫落剩余的那些东西,包袱一打就直接背着身上。
邓呈讳拿着人没有马上上去,带着几个人就待在石阶底下,沈星和徐延他们火速冲上去。
外面的打斗已经要结束了。
陈英顺沈星这边带来的人实在太多了,夏以崖高子文察觉沈星开启地道邓呈讳等人追下去,心下大急,但赵怀义何舟等高手同时暴起,实在无法突破防线。
并且双方人数有些悬殊,陈英顺这边已经在施放迷烟了,逼迫得夏以崖和高子文不得不厉声喝令:“撤——
这么空旷的地方,迷烟想要发挥效用一时半会还早着呢,况且夏以崖高子文这边高手不少,已经把累赘的都令其紫金或解决了,携带曹氏父子三人,一心杀出重围要离开并不难。
很快就突围出去了!
整个坊市这一小块霎时大乱,很多客店和酒楼推窗围观的,但可没人理会这些。
夏以崖等人恨到了极点,却火速杀出重围自后门方向遁去。
梁彻唐盛已经先后带着他们的小队赶来了,这两位尤其后者也是个顶级高手,立即就和何舟陈英顺带人狂追而去。
沈星和徐延他们重新冲上了地面,梁喜匆匆检查了另外一边,并未发现其余暗格。
沈星把邓呈讳他们也叫上来了。
这时候激战已经冲出了后院排楼的后门方向。
赵怀义带着人掉头往沈星这边下去的暗道这边来。夏以崖高子文这边的正事重要,沈星同样重要,他们担心底下有什么机关出什么事。
但事实上并没有。
两边迎头在书房的外间碰上,邓呈讳立即把人交给赵怀义了,安庆台丢失的账册也拿回来了。
双方都气喘吁吁的,赵怀义是个刑名高手,他在西提辖司原本,保证很快就能吐口。”
另外大家匆忙取出了那三本蓝皮册子,都翻了翻,但俱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得分开三人保管。赵怀义、邓呈讳和张合一人一本小心揣怀里。万一丢失了一本,还有其他两本。
赵怀义直接拎着人,匆匆往暗哨他们在附近开辟的一个民房据点带着十来个人就去了,严刑拷打马上就开始。
而沈星他们稍稍商量一下,由朱郢带着人赶紧把先前安庆台丢失的账册先给孙鹏举等人送过去。
任务完成了一个,现在还差第二个!
沈星心脏也是彭彭重跳,气都还没喘均,安排好了,立即就跟着梁彻陈英顺他们追踪的方向去了!
……
一切发生得是那么地骤不及防。
但今日这场变故,对夏以崖和明太子的计划影响有多大呢?
是巨大的。
并且此时此刻,甚至还未发生完全。
夏以崖高子文这边都是高手,虽然很棘手,但城中疾驰奔跑,废了不少心力,终究还是摆脱了陈英顺梁彻他们的急追。
堪堪停下来,所有人的气喘吁吁的,连夏以崖高子文都是,但高子文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握住曹闵的衣领子,目眦尽裂:“那个曹新知道什么东西?关门那边的藏匿的人手他知道吗?!还有呢?!”
曹闵沉着脸把衣领扯回来,他被夏以崖亲自带着遁离,三绺长须乱七八糟的,心里极度不悦高子文这个质问犯人般的动作,但他到底知晓曹新那边糟糕了,也顾不上废话,自责低头:“曹新其他东西不知道,地道有暗格,但记录册子都是暗语,所有部署都没有透露。只是……只是,关门那边,先前就是曹新去联络的。”
夏以崖脸色当场就变了,东西提辖司的刑讯本事,他是知道的。
而圣山海大军的抵达,至少还得有五六天,大军哪怕水陆并行的急行军,陆路也快不到哪里去的,已经最快最快算计,都至少得一旬。
夏以崖和高子文脸色都极度难看,南方十一门阀和明太子两边是双管齐下,在南都废了多少功夫,现在钳制南都军政将官的账册丢失,原来的武镇南都平息一切迎明太子大军入关的计划几乎已经因为裴玄素的强势及时插手废了一半。
但总的来说,还是拖住了孙鹏举等人。
若是关门及时打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现在。
夏以崖和高子文的神色都呈凌厉到狰狞的神色,捏着拳片刻,夏以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行,我们要做不好的准备。”
夏以崖高子文立即就使人往关门去了,但几乎是当天入夜,都陆续传回了不好的消息,曹新熬不住大刑,已经陆续吐口了。
估计全部吐完也只是迟早的事。
幸好的是,曹闵心存隐蔽,联络和计划从来都没有彻底透露,而是采用分段多人的方式,所以很多东西曹新时不知道的。
但关门已经非常糟糕了。
现在只剩下明太子那边还有几个人在了。
夏以崖几乎当机立断:“马上动身,炸毁陈山关和蚬山关通道!”
……
前面说过,应京平原地形其实和京畿平原差不多,是个一个方圆足足三百余里的四面环山的平原,易守难攻,土地肥沃。
甚至中土大地同时存在多个大小国朝的时代,应京平原都是南朝的京师来着。
不过作为一个大统一国朝而言,应京的不够中心,军事优势和政令下达四方也逊色于东都,太.祖皇帝这才最终决定建都东都罢了。
应京平原这样的一个四面环山的易守难攻之地,它共有四个天然豁口,都是是群山之中天然通道又或者大峡谷,一个是面向北方和葵水的正面大门紫英关;还有一个吴山关,向着西边的;另外最后两个,则是陈山和蚬山关,前者通向东南,后者正南。
前两者也就罢了,陈山关和蚬山关,一出关来就是南方腹地,既是人烟稠密,也是战略纵深的要害之处,甚至能直掐包含封氏在内的好几个南方门阀的封地咽喉。
所以,倘若最终南都平原不能得,那就只能炸飞陈山关和蚬山关的通道,用物理方式把这两条通往南方腹地的要害通道给堵住,形成一个群山闭环,利用地形把朝廷大军拒于南方腹地之外。
当然,勘探的土石也可以挖,但等挖出来,这场战事和局势估计也明朗了。
况且敌军挖,己方也不是不能填。
有应京府伊安庆台和南都主将、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这两尊神熙女帝的铁杆心大佛在,明太子和夏以崖虽然在南都费心经营多年,但他们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炸药早就埋好了,若真有朝一日,南都不可得,那必须及时切断陈山关和蚬山关这两条直通南方腹地的通道。
他们还能有割据南方的条件。
这个高子文也是知道的。
高子文神色狰狞了片刻,来回踱步,但他也是个当机立断之人,“那就走吧!”
夏以崖瞥一眼夏弘沧和他近卫高手简绶等人,后者会意,立即把低声和曹闵父子三个说了声,把他们背上。
一行人火速出发了。
……
夏以崖去哪都亲自带着曹闵父子,并让弟弟夏弘沧亲自陪同带人保护,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自家人以及曹闵父子的忠诚,当然,后者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这是真正的自家人,江左夏氏的根,和外人是不一样的。
只不过,还有一重异样重要的原因。
曹闵其实是江左夏氏在南都地区最大的领导,看着中庸普通,但连宋颂等人都得听他传达的命令和调遣。
曹闵自从明太子确定了南都计划之后,他就被夏以崖设法推动放到应京来了,军政两个系统都待过,夏以崖南奔北走,曹闵带着两个儿子苦心经营,很多暗中埋得的棋子和发展出来重要关系网,都是曹闵一直以来亲自具体维持的。
夏以崖知道详情,但他常年也不在南都,曹闵父子负责的这一环,匆忙间肯定没法令人全盘接过的。
他心情阴云密布,夏以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曹家父子是怎么暴露的。
但不管如何,哪怕曹家父子暴露了,底下先前部署下来的种种暗着和暗棋还在。
情况还不算坏到彻底。
一行人非常低调出了应京城,徒步飞掠了一段时间,直到远离近郊,抵达一个据点,这才翻身上马,夏以崖和高子文分别急奔陈山关和蚬山关而去。
……
而无独有偶。
沈星他们把夏以崖高子文的行踪猜到了。
丢失了夏以崖高子文等人之后,他们气愤不甘,又赶紧搜索了一轮,但没有结果,这些都就不提了。
梁彻陈英顺在搜索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心知再度找到人已经希望渺茫了。
“现在怎么办?”
现在安庆台丢失的账册已经找回来并送返孙鹏举等人手里了,曹新也逮住了,据赵怀义传来的消息,这家伙已经熬不住刑开始吐口,这人是知道关门细作的事情的。
预计圣山海大军抵达之前,怎么也得把他肚子里的货给倒干净的。
和孙鹏举等人先前商量好的,他们这边负责的两个任务都完满完成了。
但问题是,陈英顺沈星他们不是来给孙鹏举做任务的,他们心里揣着的是裴玄素为代表知道整个朝廷大军一方的利益。
现在夏以崖和高子文带人跑了,也不知正在干什么。
并且,曹闵父子三人也没能得手,也不知这些年他们在南都都干了什么?
尤其是后者,前生那人之死,那一场颠覆一切的背叛,沈星恨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深入了解一下——但话说回来,那人也不会让她深入了解己方机密的,因为和楚文殊分道扬镳之前,沈星是代表小皇帝利益的。
他爱着她,但也不得不防着她。
沈星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但一想到前生那人的死,她心里就抓着般的难受。
何舟和唐盛还在外面带着人在搜寻,这些面相有些常人不大一样的似乎阉人居多的面色凌厉匆忙的人引发议论纷纷,但也没人顾上这些了。
陈英顺和梁彻直接包下了一处客店的后院,外面便装宦卫林立,两人根本坐不住,在不停踱步,小声讨论。
沈星则皱着眉头坐在方桌旁,梁喜沈云卿邓呈讳他们也在室内,但没有头绪,俱没有吭声。
沈星想起张合他们怀里那几本蓝皮册子,跟在裴玄素身边多了,现在她的敏锐度也出来了,“不行,曹家人好像知道很多东西的样子,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擒住至少一个。”
“是啊,是啊!”
陈英顺和梁彻他们也知道啊,心里正着急着呢。
沈星是最先想到了,桌面上乱七八糟摆满了赵怀义近段时间处理的事情,还有孙鹏举那边不断送过来的讯报,还有一张整个南都平原的城乡关隘舆图。
她把这些东西都翻了一遍,连张合邓呈讳怀里的蓝皮册子也叫拿过来翻看过,毫无头绪,最终看到南都舆图,她盯着那张黄白色的羊皮图,视线最终定在环山的两个红点陈山关和蚬山关,她突然说:“南都地形是真的好啊,这陈山关和蚬山关直抵南方腹地。现在这样的情况,你们说,夏以崖他们会不会想着把这两条通道给炸塌了!”
万一南都真的不能得手,朝廷大军也被拒与群山屏障之外。
心里的焦急和迷障一下子揭开了,陈英顺梁彻等人几乎马上心头一亮,他们冲过来,低头仔细一看,细细忖度:“对!对!”
还真有可能呢!
众人精神一振,大喜过望,几乎马上就决定动身去陈山关和蚬山关。
但出发之前,沈星一把抓住陈英顺和梁彻:“万一,他们真在那边。关隘情况不清楚,但,我们一定要专门安排人,至少抓住一个曹家人。”
陈英顺梁彻眯眼沉声:“对,我们这就先安排。”
……
明面上的人,几乎没有动,只悄悄通知了何舟和唐盛,让他们看情况安排人脱身出来。
这时候已经是入夜,宵禁都快到了,沈星陈英顺他们花了不少心思,以最快速度隐匿了行踪,匆匆出了应京城,分两队望陈山关和蚬山关急赶而去。
应京平原毗邻富庶南方腹地,繁华比东都也不相伯仲,哪怕入夜商队行人夜市喧嚣赶路依然络绎不绝。
沈星和陈英顺一队,他们带着一行七八十人往蚬山关方向快马而去,没多久唐盛也赶上来,于是由唐盛专门负责曹家人。
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非常多,一件紧接着一件,不管是夏以崖高子文一方还是沈星陈英顺一方都没喘息过。
沈星陈英顺他们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抵达蚬山关一带的,彼时黎明已至,但天黑漆漆的,他们摸索进了群山之中,窸窸窣窣很低的拨草匆匆疾行的声音。
沈星还真是是猜对了!
他们沿着蚬山关前后的长长关道的一边深山,一直往前走,过了蚬山关之后大半个时辰,他们还真的遇上了远处正在忙碌的夏以崖一行!
高子文和夏以崖分开行动,一个陈山关,一个蚬山关。
这里早已多年暗度陈仓,在两边山上埋藏了巨量的炸药,一旦引爆两边长达一里的山石全部坍塌,将会把整个关道堵得死死的。
离得远远,沈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因为他们已经清晰嗅到了火药的味道。
他们精神一振,急忙小心绕过去,俯瞰一看,心中一震。
韩束梁喜何含玉等人,包括前面的陈英顺沈星,当场就瞪大了眼睛,因为火药真的太多了。
并且引线已经刨出来,拖出很长很长的安全距离,但这么巨量的火药,他们绝对是没法制止炸山的。
因为他们虽然紧赶慢赶,但夏以崖他们已经全部布置妥当,现在紧紧是因为安全的原因,把引线拉长,以毫发不损而已。
就算他们冲出去,恐怕也无法制止,因为哪怕他们土方出现,夏以崖那边牺牲一个人待着火折冲过去的话,也随时引爆。
那边夏以崖已经把火把点起来了,并且身边一个人已经拿出信号箭,准备射上天,让关道另一边山上的同伴同时动手了。
沈星一瞬间,闪过很多,其实裴玄素未必会用上这两个关隘的,堵住关口对夏以崖和明太子很重要,但对己方就未必。
这个千钧一发之际。
沈星马上说:“我们马上从后面绕过去,趁着他们引爆的巨大动静,上去擒拿曹家人?”
陈英顺唐盛正有此意,立即一挥手,掉头从后方绕过去。
呼呼的冷风,南方草木葳蕤,他们在林间穿插,拼尽全力靠近。
就在此时,信号箭“彭”一声射起,滋滋引线火速往那边燃烧过去。
夏以崖他们立即掉头向反方向狂奔飞掠。
那边“轰”“轰”先后两声巨响,简直地动山摇,夏以崖一行都被爆炸一瞬的冲击波震得飞起,扑进前面的山坡杂树草地之上。
陈英顺梁彻沈星他们也被震得耳朵嗡嗡,但他们抓住这个机会,几乎是狂冲而下。
夏以崖等人大惊失色,但急促的交战之后,战场很快就密集的林木分隔成多块。
沈星非常不幸运,她原来是伏在大石之后放冷箭的,邓呈讳张合徐延等七八人牢牢护着她。
但唐盛那边战况非常激烈,眼见曹青晔就在得手和不得手之间,沈星手一指急忙吩咐,徐延张合犹豫了一下,带着几个人狂冲过去了。
然后激战之中,战场迅速往他们这边转移,邓呈讳徐芳等人护着沈星火速退后,这边的动静被发现了,夏弘沧和简绶等高手很快杀到,邓呈讳徐芳等人立即起身迎敌了。
沈云卿跑回来,和沈星快速后退,然而姐妹俩突然感觉有危险,倏地回头,大树后竟然现出手持利刃的夏以崖及几张陌生的人。
剑光如白练,夏以崖狰狞的眉目,倏地杀至,这英俊高大但凌厉骇人的青年杀机毕现,沈云卿厉喝一声,倒是想挥剑迎敌,但她有旧患在身,到底有些阻碍,格挡一招,心中骇然,这个姓夏的好厉害!
沈星连发多支袖箭,扑上去一推二姐,让沈云卿避过致命一击。
夏以崖目标是她,立即放弃沈云卿,唰一剑横扫,又反手欲掐她咽喉。
沈星全力往后一仰,徐景昌和梁彻已经往这边狂奔掠至了,邓呈讳也是在飞扑过来,大怒厉喝。
那剑尖险险划过沈星的肩胛骨,她感觉后肩剧痛,但好在判断精准,险险避过夏以崖的手和杀着,抱着二姐骨碌碌滚下山坡,脱离战场了。
有个人追下来,但吃了沈星一支袖箭,被射中眉心,当场死了,摔下骨碌碌滚下来。
沈星和沈云卿姐妹俩紧紧抱着,沿途的石头荆棘让她们龇牙咧嘴。
停下来之后,沈云卿倒是只有些划伤和擦伤,沈星则后背肩胛被划了一剑,血流如注,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裳,并且脚踝也很痛,方才撞到石头伤了。
她一下子站不起来,沈云卿急忙扒开她衣服看伤口,还好,伤口一掌长,有点深,但不致命的。
徐芳带着徐守已经狂奔下来了。
在所有人的全力以赴之下,拚命被唐盛那边制造机会,很快,唐盛那边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人已经得手了!
并且唐盛一手刀砍晕,提着已经火速遁去,韩束朱郢等人护着。
夏以崖也在厉声连连,但唐盛速度真的很快,一听到口哨声,夏以崖目眦尽裂,立即带人往那个方向狂追。
梁彻陈英顺这边带人不顾一切阻截,甚至沈星沈云卿她们也赶紧背着飞奔回上面,不断发袖箭去阻挡。
全力之下,唐盛一行带着曹青晔,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大爆炸轰碎了整个山头,把关道中段全部掩埋了,并且引发了大火,但救火的事情,就交给蚬山关守兵了。
沈星手里有裴玄素给她盖了印的空白帛书,回头给蚬山观送一张就是,不然引发大山火就太造孽了。
红红山火还只是一片,蚬山观那边喧哗大作守将正带着兵甲惊骇赶来,但这些沈星陈英顺他们也不理了,唐盛一行一脱身成功,他们立即作鸟兽散,迅速往山林遁去脱身。
……
黝黑的夜色,冰冷的晨风,斜后方兵甲骚动以及冲天的红色火光。
夏以崖不顾一切,带着人狂追唐盛消失的方向,但终究未果。
今天的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曹闵父子为什么会暴露?
前世今生,终究是彻底不一样了。
命运的齿轮滚滚而动,这一次真的碾到了夏以崖的身上来了。
这一刻,夏以崖骇怒失色简直直冲天灵盖!
曹青晔和曹新可不一样,曹闵经手的一切,不敢完全相信手底下的人,但总要有人具体办事,曹青晔曹青晏兄弟是知悉那三本暗册上的全部事情的!
夜色苍茫之下,夏以崖连身躯都战栗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曹闵父子这些年的小心谨慎,夏以崖是知道的。
甚至当年裴玄素家变出事,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裴玄素会成长到今日地步,曹闵都亲自请假上京打点痛苦了一场,之后书信不断,舅甥情深的。
究竟是谁,暴露了曹闵父子——
夏以崖头脑嗡嗡的,向来运筹帷幄,自负并不比明太子逊色,合作中也暗中哼笑利用对方不少的他,第一次尝到了这个全盘突然崩塌的催心癫狂感觉。
曹闵和次子终于被背着从暗处出来了。
夜风飒飒,夏以崖目眦尽裂,他霍地侧头:“四叔!晔弟不会吐口罢?”
曹闵咬紧牙关:“……他不会!他若敢吐露半句,我亲手杀了他!”
……
沈星身上的伤匆匆包扎了,也赶紧用随身携带的墨和笔把加印帛书给写,交给陈英顺安排一个人送去蚬山关。
大家负伤不少,沈星这还算轻的。
但大家都露出笑脸,因为他们的目标达到了。
包扎伤口,下午的时候抵达应京近郊,这才和唐盛他们汇合。
曹青晔到手了。
陈英顺梁彻几人稍稍商量,几乎立即就决定,把曹青晔送回去给裴玄素。
一来,圣山海和朝廷大军多方混战,现在已经由水路转陆上,距离应京的直线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二来,曹青晔太重要了,若继续待着应京平原之内,他们不放心,必须转移出去再审问。
一得了这个重要的俘虏,陈英顺他们就心生离意了。
不过,现在关门的细作的事情还没彻底解决,赵怀义还在对曹新连夜审讯——这也是送走曹青晔的其中一个重要考量,赵怀义这个刑审高手腾不出手来。
另外裴玄素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协助孙鹏举等人,解决南都内外问题。
南都军政官场还乱哄哄的,没有协助孙鹏举处理完成之前,陈英顺他们不能离去。
陈英顺梁彻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由何舟唐盛带着朱郢韩束及底下一半的人手,以最快速度押着这个曹青晔以及携带三本蓝皮册子、白玉小印等物火速回营,呈于裴玄素跟前。
陈英顺等人已经敏感意识到,这本蓝皮册子可能涉及很多东西,让把控大局的主子那边审问更合适。
方方面面都商量妥当了,这就马上动身,不走关门了,直接翻山出去。
沈星拿着那枚白玉小印,沉默瞥了一会儿,集中精神和陈英顺他们商量。
她也是同意这个方式的。
只是这个真相在裴玄素揭开,估计会给他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的。
她简直恨死这个曹家人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她一直都没去看曹青晔,因为她担心她行为会失控。
陈英顺梁彻等人商量完毕之后,最后话锋一转,看向沈星:“夫人,您也一起回去吧。”
主要沈星负伤了,后肩和左脚踝,顾不上及时包扎,这会儿脸色有点苍白,并且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行动不便。
现在安庆台丢失的账册已经找回来了,孙鹏举请勘察台女官南下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了。
并且最重要的是,夏以崖在蚬山关山中的行为让他们非常忌惮,生怕对方骇怒之下,若遇上,不计一切代价对沈星动手。
——夏以崖现在也知道沈星来了。
综上,沈星还是和何舟唐盛他们一起离去更好。
陈英顺说:“等我们稍候处理完关门和孙鹏举那边的差遣,确定将圣山海大军拒于关门之外,也就这几天,我们也回去。”
沈星知晓利弊,她没有异议,点头:“那你们多加小心。”
“我们先押送曹青晔回去,你们早点回来。”
沈星对自己人,那是极柔软关切的,一点都没有主子夫人的架子,陈英顺梁彻他们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感情不一样,闻言登时笑了起来,连连应道:“好,好好!”
他们赶紧和邓呈讳张合徐芳等人说了一通,邓呈讳他们不用说的,当然以保护沈星为第一要务。
于是,立即收拾伪装,这就动身了。
沈星左脚疼,使不上力,她用右脚站起来,拿包袱皮收拾桌上的蓝皮册子白玉小印等东西。
陈英顺他们起身之后,她笑容就落下了,拿起那枚白玉小印连印泥一起用帕子裹了几裹,手中的东西轻飘飘的不足几两,但她心里沉甸甸的。
给裴玄素的第二封飞鸽传书已经发出去了。
真相有时候竟比想像中还有残酷。
她现在都还有种,这一切仿似是做梦一样。
她简直不敢想像,裴玄素接到那封信,会是什么表情和心境。
第157章
马骡速度很快而不起眼,分出来了何舟唐盛一行迅速调整装束,把曹青晔塞进小车。
小车一共七八辆,沈星和二姐也坐了其中一辆,姐妹俩低声关切着彼此的伤势或旧患,出了城之后,心里放下不少,于是就斜靠睡了过去了。
沈星心里存着事儿,心绪翻腾着睡不着,但她身份特殊还是伤员,也没人让她下车轮休,疲惫终究让她睡了一觉。
小车行进很快,日夜兼程,在先来很久的一名叫贺乐的眼哨引路底下,他们在次日很低调接近一处适合翻山的山边,骡马小车直接往草丛偏僻处一塞,背上曹青晔沈星就快速登山穿进密林。
南方气候没北边干冷,黄杏红枫干枯的草荆不少,但总体还是郁郁葱葱的,很快遮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景昌也负了点伤,沈星是邓呈讳亲自背着的,趴在邓呈讳宽厚的肩膀上,刺目的阳光穿过树梢照在她的背上身上和邓呈讳的头顶上,也照在前面的曹青晔的身上头上。
这个曹青晔,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眉眼生得和裴玄素有几分相似的影子,是个端正白皙眉目清隽的,当了多年的军官,看着也有一身颀长和威严气度,但此时此刻,一身狼狈半脸血迹,他已经通过何舟等人的程度知晓沈星是裴玄素的未婚妻了,他瘫在一名健壮宦卫的背上,眼神躲闪,不敢和沈星对视。
他们走到前头去了,邓呈讳背着沈星跟在后面,一大群人已经簇拥在他们前后左右,哗哗拨草攀山,速度飞快。
邓呈讳背颈微微见汗,阳光星星点点刺眼,沈星尽量趴低一点帮着拨开横生的枝条。
她直到这会儿,才真正见到这个曹青晔。
她盯着前面何舟唐盛一边一个亲自持刀押送的那个宦卫背上的石青色背影。
曹青晔是吧?
一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前世今生,种种心绪难以用言语来细细表述,但这一刻到底被压下了,她盯着前面曹青晔的背影,又不禁回首望向这个被明太子和夏以崖等恶首经营了很多年的南都平原,她不禁有些热泪盈眶。
前世今生,她有种终于冲破了宿命的感觉。
终于把曹家这个毒瘤挖出来了,事前其实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坏了裴玄素放长线的事的担忧的,但挖出来的结果很让人满意。
她相信回去之后,那三本蓝皮册子的内容裴玄素肯定能得出结果了。
实在是这个曹家,和前生的他的死因太过直接了。
命运悲剧的最重要的一环。
沈星有种冲破这一环的感觉。
让她悲前生的他,又激动今生他们终于把这环给弄清楚攻克过半的,很难不让她心潮起伏。
沈星回首望南都,又回头看了曹青晔那边一眼,她仰头望天,她忍不住紧紧握住拳。
……
沈星他们在南都忙碌,北边的大战也断断续续一直没停下来过。
两军南下无数的腥风血雨,震动了整个大江南北。
初时在战船之上扬帆南下,前冲后追,偶有包抄交锋,但因为速度圣山海大军始终占先的一头,包抄结果并不算很如意,并且圣山海大军那边的水师战将可不是酒囊饭袋,炮声隆隆,两军前锋战船有碰撞,但总体交锋不算激烈的。
京畿往东一望无际的平原和丘陵,水网密布,绣水大河的支流七八条,加上葵水的支流,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十几条能供战船航行的河流,但终究互相连接之间,有三大节点的钞关是必经之路。
这些抄关已经全部被裴玄素以圣旨把上上下下都汰换了一遍,其上的人,要么是东西提辖司和宦营遣出去监督,要么是他从亲信漕运督司使石涛和窦世安殷厚渠抽掉出来的漕军羽林卫给急遣过去的。
钞关关门紧闭,在圣山海大军抵达绣水南岸开始登舟一刻,裴玄素已经急命小型战船装载神武大炮率先赶往三大抄关去了。
在圣山海战船隐天蔽日沿着大河直驶而下之际,钞关关门早已经牢牢关上,神武大炮炮管对准圣山海大军战船的前锋。
战船走到这里,已经不能继续水路南下了,逼得圣山海大军弃舟登岸,从陆路平原向南急行军往应京方向。
这其实和双方预料中是一样的,哨探圣山海那边不缺,裴玄素更是亲手布置。
于是两军先后在滂水中段的昌平抄关一带弃舟上岸,开始陆地战。
和先前在战船上养精蓄锐不一样,所有兵甲和战马开始徒步急行军,汗流浃背和竭尽全力的大军行走,不断的判断挪移和追截,两军几度交锋,异样的激烈,大军隆隆,旌旗招展,隐天蔽日,节奏异常的急促。
沈星何舟他们离开南都之后,赵怀义和陈英顺等人一直都丝毫没有停下来,在赵怀义的血腥刑拷之下,曹新几人终于全线崩溃了,吐出了所有东西。根据这些人给的直接或间接的线索,陈英顺赵怀义他们联合临时暂掌安庆台职权的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二人,紧急对城门和关门进行大彻查和清洗,最终把夏以崖和曹闵安插的所有城门、关门细作给挖出来处理掉了。
但明太子也在关门和城门安插有人。
那天旌旗铺天盖地,黑压压的圣山海大军如潮水般涌向紫英关与吴山关的关门,城门下骤然兴起一场激烈的厮杀,明太子和夏以崖等人对南都的渗透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但万幸赵怀义陈英顺等人提前解决掉了一半。
孙鹏举也终于把营中的所有问题人员给解决了,那两本账册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拿着应京参政刘延玉、别驾陈松如联手用府医大印给发的手令,终于成功率应京大营的驻军出了辕门,往紫英关和吴山关方向狂奔而去。
关门内激烈而仓促的打斗,关门内外的平原之上,大军隆隆急行军的声动响彻了天际,鸟雀惊飞,硝烟滚滚。
关门一度被打开了,但最后陈英顺赵怀义终于力克敌方,不顾一切狂奔上来,十几人合力使尽全力拉动厚重的关门,“咯呀呀——”“轰隆!!”沉重的巨大门栓一道道加上去,三道关门终于被成功关上了并牢牢拴上了。
偌大的厚重的蓝漆关门,最终在圣山海大军面前关闭了!
先锋军由秦岑亲自率领,全部都是骑兵,狂冲一路烟尘滚滚,但终究是没能赶上,重重冲到关门之前,秦岑连连劈踹关门,恨得他:“啊啊啊啊——”
但头顶很快出现滚油和箭矢了,并且朝廷大军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绝对不能被包饺子。
圣山海大军被拒紫英关及吴山关之下,秦岑及李如松等大将愤恨之际,但不得不立即率军狠狠擦过,按备用计划往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轰隆隆的,万马奔腾百万大军前后而至的硝烟滚滚场景,让关门城头的上的陈英顺赵怀义等人都不禁心肝震颤,但好在,他们终于完成了督主大人交给他们的任务了。
陈英顺赵怀义等人持剑喘息着,浑身浴血,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
时间回溯到两天前。
沈星何舟等一大队人刚刚压着曹青晔从后军汇入己方大营的时候。
彼时,急行军才停下来不久,火头军连忙搭灶生火烧水造饭。
这样的陆战急行军大战,是不可能一直不停地跑的,不管是步兵还是战马都承受不住了。
间断休息是必然要的。
不管圣山海大军还是朝廷大军都是。
这样的急行军大战,是抛弃绝大部分的辎重的。辎重由战船装载绕路南下,两军都是,并且不断有交火,但总体拿眼规模与如今的陆地大战相比规模小太多不足而道罢了。
所以这个急行军临时驻扎的营地,将士军马一眼望不见尽头,但除了中心一小圈基本不见帐篷的,除去必要的巡防之外,将士们摸黑席天幕地一坐一躺,抱着兵刃就抓紧时间睡了过去。
沈星他们回来的时候,是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平线,只余西边天际几缕残红,天空灰蓝颜色,有一点点昏暗的天光,但基本已经被初上的夜色笼罩了整个荒野。
一大片军士或坐或躺,整个营区极目不见尽头,巡守兵甲将士骑马步行持刀剑尖矛,一丝不苟巡着整个营区。
宦营小将江世恒去迎他们了,一路出示腰牌,过了层层的外围哨马巡防,终于抵达的后军营区。
日暮残色,黑乎乎的,离得远远的,沈星就望见后军边缘位置站着一行人,为首的一个,甲胄帅氅的黑色轮廓,正冲着沈星他们这个方向。
沈星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裴玄素!
她立即仰起了身。
背着她的邓呈讳和何舟他们也立即加快了速度。
衣料和铠甲摩挲的声音,风尘仆仆的沈星他们和一身疲惫的裴玄素这边,没有人知道,裴玄素接信后的这几天的心境历程。
但双方汇合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迎上沈星。邓呈讳小心把她放下来,沈星右脚用力站着,裴玄素半拥着她,手已经摸上了她肩胛骨缠着的厚厚纱布。
沈星赶紧动了动右手,左脚也踮地,小心走了一步。
裴玄素立即制止了她,见她右手活动自如,左脚也能踮脚勉强挪步,脸色也可以,这才松了一口气。
邓呈讳张合等人已经无声跪地请罪了,徐芳徐喜他们对视一眼,也跟着单膝跪下来。
裴玄素挥挥手,无声把人叫起来。
他心里存着太多的事,饶是连续的急行军大战,损耗这么多的心神体力,稍稍停下来,另外的情绪就占据他的心神。
度日如年的两天啊,当时情绪翻滚太过剧烈,裴玄素曾经三元及第文辞斐然,但他都有些形容不出当时的感受了,头脑嗡鸣,好像有些忘记了,但偏偏又是那么地清晰。
裴玄素让冯维把马牵过来,把沈星送上马背,他终于,慢慢回身,那双线条浓深美丽而摄人眼神锐利的丹凤目,视线终于落在了曹青晔的身上。
曹青晔被卸了关节,用了软筋散,他牙关咯咯,低头伏在宦卫的背上,在望见裴玄素身影的第一刻,他就抬不起头,感受这对方的动静,那道有如实感的冰冷视线终于倏地落在他的身上,曹青晔浑身都不禁颤抖起来。
裴玄素冷冷地道:“把他押到中军,把药解了。”
华丽低醇的声线有几分阴柔,声音不高,在这个血腥隐隐硝烟浓重的临时大军营地里,却有着一种喋血的味道,透骨的森然。
曹青晔连心脏都不禁战栗起来了。
那三部蓝皮册子和白玉小印已经呈于裴玄素面前了,蓝皮册子裴玄素没看,该说的重点飞鸽传书已经说了。
他伸手,捻起那枚白玉小印,翻过来垂眸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夏文谦”三个纂体小字的时候,他忽意味不明笑了下。
黑乎乎的大营,原野的风凛冽,风中的这个一抹笑声,讥诮,冷冰冰的,森然,千百样的情绪在他胸臆间死死压着,这一声讥诮的冷笑隐隐透了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放轻的呼吸。
裴玄素蓦地转身,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带着沈星等人回去了。
何舟拉过一匹马,提着曹青晔的后颈直接抛上去,他也翻身而上,亲自押送。
酝酿着暴风雨的黑沉沉,一路就这么沉寂无声回到中军主帐范围。
主帐斜后方,已经清出了一个牛皮帐篷了,灯已经点亮,各种刑具就位,顾敏衡汤吉也是刑名高手,已经带着施刑手在帐中等待了。
偌大的牛皮大帐内,分隔内外账的垂帘已经卷起了,灯光亮得刺眼,中间邢架之前一丈,放着一张紫檀髹金太师椅。
战时,没有椅搭,髹金和紫檀木在灯火下泛着冰冷的光,邢架黑褐血迹点点,是刚刚由折损的旗杆改制而成了。
整个牛皮大帐内,冰冷而嗜血。
到了牛皮大帐不远,沈云卿他们就不适宜跟进去了,但沈星心里记挂着这事,她根本顾不上休息,也小声喊了邓呈讳一声,邓呈讳和张合一边一个,半扶半架她一起进去了。
裴玄素一身染血的铠甲,在灯光漏出来的中军大帐范围之内,更显高大而嗜血无情,沈云卿是万万不敢捋这妹夫的虎须的,她也不敢有好奇心,站在原地望着裴玄素率着一群人快步进了那个大帐,油牛皮帘子放下来,就看不见了。
陈同鉴扯了扯她的衣袖,沈云卿回神,所有人都屏息着,轻手轻脚跟着何平往另一边腾出来的空帐子休息去了。
裴玄素脸色阴沉,快步进了牛皮大帐之后,他直接往太师椅上一坐。
曹青晔在帐外接上关节,已经被塞了解药,然后直接被拖进来,仍在邢架前的空地上。
大帐之内,灯光明亮得刺眼,偌大的太师椅上,裴玄素一身冰冷的玄黑染血铠甲,当中而坐,他左右有序林立了何舟张韶年唐盛冯维等等一干同样身穿铠甲的阉人,大半都是阉人。
曹青晔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裴玄素了,他和弟弟曹青晏,兄弟两人和他们的父亲曹闵不一样,两人小的时候,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
童年少年的时候,他家、大姨母家、还小姨妈也就是裴玄素他们家,交往密切,他兄弟年长,经常去两个姨妈家小住的。
那时候,表兄弟之间的感情是真的好。
所以哪怕知晓了江左夏氏,并因为是绝密,被父亲严肃告诫绝对不能告知第四人,包括他们的母亲和姨妈们,但也没有影响亲戚之间的感情。
父亲最后狠心决定牺牲小姨妈一家,又不得不动手杀害了无意中窥见一些事情进而忽然若有所感的大姨母——毕竟当年离开江左的时候,大姨母已经六岁了,她已经记住了不少东西,那些投靠亲戚的说法在特定勾起记忆的时候有些糊弄不过去了。
和父亲曹闵不一样,曹青晔曹青晏兄弟当初惊慌失措,险些让大姨母冲出去。
他们不敢想裴玄素,他们对裴玄素始终是有着愧疚着的,但父命难为,父亲决意在做,在父亲和表弟姨妈之间,他们最终只能选择父亲,一条道走到黑至如今。
立场选择上没什么好后悔的,他们是江左夏氏子孙,就是不敢想远在东都的小表弟裴玄素,一想起他们就坐立不安,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还不敢表露出来让父亲和其他人知道。
这一刻,突然暴露在灯光下,这个和昔年那个惊艳的少年青年已然截然不同,完完全全的是一个铁血凌厉又几分阴柔艳丽的阉人肤色眉眼形象的裴玄素就这么撞进眼帘。
心骇胆裂之余,过去那些愧疚不安的情绪就像井喷一样,曹青晔抬头,在裴玄素凌厉嗜血的阴冷目光之下,他不可自抑地颤栗起来,手脚还软着,拚命往后缩,阉人裴玄素和这样的目光,简直就是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曹青晔从没想过吐口那三本蓝皮册子任何东西,他是江左夏氏的子孙,他对父亲感情很深,父亲一生孜孜以求回归江左夏氏,他就算死,也不能背叛父亲背叛家族。
但其他情感,在骤然抬头望见这个迥异的裴玄素那一刻,他就破防了。
裴玄素不费什么功夫,就知悉了当年的详情。
“……对不起,对不起,玄哥儿,我,我们,是爹!不,是家主让爹,不不,是我们……”
这是一个非常恶心的,非常冷酷无情的故事。
曹闵原来对姐姐和妹妹曹夫人是很好的,毕竟兄妹姐弟仓皇而出,江左夏氏内部各种变故,视他们如亲生,慈心抚养兄姐妹三人的伯母伯父惨死,只剩下他们兄姐妹三人在外相依为命。
但那一年,夏以崖突然亲自来到了曹家。
夏以崖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借病借求学东奔西走,为复兴江左夏氏、为铲除叔父后为父母复仇夺回家主之位而奔走。
这人也确实相当有能耐的,工于心计,运筹帷幄,也敢于果决牺牲。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搭上了明太子。
其实一开始,夏以崖并不是最受明太子看重的门阀合作伙伴。
夏以崖当然知道。
但他必须脱颖而出。
是什么时候他成功的呢?
在明太子被幽禁宾州行宫推动龙江之变的发生,遍寻这个适合的破局核心人选而不得,为之十分烦焦;而夏以崖此时计划已经彻底成型,他不但想给明太子推荐这个人选,并且他想这个人选还要在他的熟悉和掌控之下。
因为,夏以崖已经由明太子的计划之上,衍生出他加诸于其上的整个分裂南方的计划。
他再不设法,门阀就要完了,被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轮着削弱削死了,哪怕他夺回家主之位,也没什么意义。
夏以崖要重振门阀辉煌,让江左夏氏重新走向巅峰,他野心勃勃,甚至想达到昔年门阀世家最辉煌的时代,世家与皇帝共治天下。
夏以崖和明太子只是互相利用,互相促成,夏以崖表面想夺回家主之位,争取门阀生存空间,但他实际上,目标是促成明太子分裂南方,让门阀和明太子共治共同对抗北方朝廷的。
这是他的初步目的。
——所以,夏以崖是不希望明太子在东都内解决一切。
所以他想推荐这个人选,甚至必要是还打算私下帮助对方,借对方的手促进似先前神熙女帝昏迷两军大战,圣山海冲出京畿南下的局面。
夏以崖当时几乎是马上就想起了裴玄素。
夏以崖这样的男人,或者说世家传统的,生死存亡之际,男丁子嗣是唯一重要的。曹闵也就罢了,女子是不配知道这些事情的。
夏以崖和曹闵非常熟悉,联系频繁,称之叔父也颇有几分真心,但对早早出嫁的两个姑母家也就那样,没太多感情。
裴玄素实在太惊才绝艳了。
让夏以崖很快注意到他,这样的人才,当然要网罗回来自家。
原来是打算,让曹闵找机会向妹妹外甥陈明,顺势把裴玄素收拢回族中,成为江左夏氏助力的。
之所以有些犹豫,是裴玄素的父亲裴文阮,那是个好官,真正忧国忧民的心存理想并付之行动多年如一日的人物,这人恐怕不会愿意曹家乃至夏氏有悖逆分裂之举。
而裴玄素经过接触,也是个十分骄傲的人。
这样惊才绝艳又骄傲自许的人,可不好驾驭啊。
偏偏夏以崖筹谋的事情,是不能见光的。
正在犹豫迟疑的关头,夏以崖知悉了明太子要寻找龙江之变破十六鹰扬府的核心之人,他几乎是马上,就拿定了主意,并向明太子推荐了裴玄素。
对,夏以崖和裴玄素是有血缘关系的。
两人其实表兄弟,并且单外祖父一脉来论,不管是父本还是母本都亲上加亲的那种。
后续的计划果然如夏以崖预想的一样,他去找曹闵之后,曹闵沉默了一夜,第二天就答应了。
明太子果然对裴玄素非常满意。
整个龙江计划顷刻启动了。
裴玄素实在太了不得了,夏以崖生怕出变卦,他甚至亲自负责带人去截杀裴文阮遣去沛州通知裴玄素的那队人,并冲裴玄素下了药。
之后的计划,一如夏以崖所料。
裴玄素甚至要惊艳得远超夏以崖所料,夏以崖原来预料是中途要伸手暗中推动几把,帮助裴玄素对抗明太子,形成他想要的局势的。
但实际,根本不需要。
裴玄素不但凭借一己之力,从满地血腥和全家惨死的沼泽中爬出,以一个阉人的身份,不过区区几年时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太师,手掌十三道虎符,名义执掌天下兵马。
他把明太子逼迫得死去活来,几度吐血,此刻甚至还重伤昏迷不醒着的。
他甚至连应京都踹翻了,曹家一扯整个掀翻,把夏以崖后续的全盘谋算都全部打破得七零八落。
曹青晔还算有一点良心的,他心底始终愧对裴玄素,虽正事死死咬着牙关,但过去的那些隐秘私事,他一点都没有替夏以崖隐瞒,他心底其实对夏以崖是有一些怨怼的。
曹青晔筛糠般抖着,捂着脸泣不成声,“……大姨,大姨遇见了夏以崖,她似乎吃惊了一下,看见父亲的人往给小姨妈准备的礼物车那边去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当时她可能是想你们家报讯的,马车一出了城就加速,但被夏以崖的人追上了,……”
接下来的,裴玄素也知道了,大姨母曹氏马车翻侧,在从舅父家返回自己的路上出的事,曹氏的头磕在车厢壁和底下的大石上,血流如注,昏迷不醒。
他带着哥哥飞马赶到钦州,焦急护着姨母长达半月,姨母始终不醒,最后送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
裴玄素突然想起当年,纷杂的马蹄,他焦急护送,都根本顾不上表兄曹青晔他们了。
当时他正匆匆在前面和大夫商量病情,突然后面传来纷踏的脚步声,有人喊夫人醒了。
他急忙拉着大夫往里狂冲,但人还未到,后面的纷杂声就转为哭声。
他冲进院内,表兄曹青晔和曹青晏掩面弯腰悲恸在房门前,阳光明晃晃,那哭音冲进裴玄素耳中,曹青晔哭着说:“姨母去世了!……”
他当时只觉天旋地转,裴玄素从小不得母亲喜爱,姨母心里惦记着他经常来小住,姨母是唯一给他母爱般的温柔慈爱的女性亲近长辈,那时候裴玄素是个少年,刚刚殿试不久回乡省亲,少年状元,才十五岁,不满十六,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志风发被彻底抛却,他险些晕眩过去。
现在想想,当时姨母是回光返照。
正常的回光返照,没道理这么快的!
裴玄素一直咬紧牙关听着,他本来搁在一边扶手的右手,已经紧紧攒着拳,坚硬的碧玉扳指硌得他生痛。
一刹闪电回忆,裴玄素霍地站起来,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重重一脚踹在曹青晔的心口,踹得后者横飞而起,重重撞在邢架上掉下来,直接吐了血,。
“是你对不对!姨母回光返照,是你和曹青晏杀了她!是不是——”
裴玄素恨声,恨不得当场把曹青晔撕成碎片。
不是他,不是他!……但也差不多了,是父亲的人,子承父过,相当于他。
曹青晔剧痛蜷缩,他哽咽咬牙,泪如泉涌,是痛得无法发声,也无话可说的。
裴玄素暴怒之下,连踹几脚,他连手都在战抖着,最后还是何舟顾敏衡他们生怕主子盛怒之下把人活活给踹死了,扑上去抱住裴玄素的脚,“督主,督主!”
“主子!不要——”
裴玄素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双目充满了血丝,神色骇人,是要噬人一般,冷风呼呼灌进牛皮大帐,他白日来不及更换的染血又干涸的鲜红披风抖动划出凌厉的弧度。
裴玄素嗜血的目光盯着曹青晔,如果眼神是刀,曹青晔已经被千刀万剐。
裴玄素森然,对顾敏衡等人道:“撬开他的嘴,一丝不许错漏!”
顾敏衡汤吉等人“啪”一声,抱拳,厉声领命!
裴玄素蓦地转身,快步而出。
他步伐又急又快,走到一半,沈星才由邓呈讳张合小心扶着出了牛皮大帐。
裴玄素霍地停下,转身快步走回来,亲自抱起沈星,紧咬牙关深呼吸一口气,这才快步带着她回了帅帐。
一群人忙呼啦啦跟上去了。
……
天黑黢黢的,风过刃林,呜号的怪声。
有种喋血的肃杀和杜鹃夜啼的凄厉感觉,混合在一起。
天明明不热,但沈星从牛皮大帐出来,却汗流浃背,心肝跳颤。
裴玄素返身回来抱她的时候,她发现他是僵着的,甚至一直到回到帅帐之后他的身躯都还在战栗着。
裴玄素才刚刚回到中帐,帅帐刚刚搭建起来,里面连灯都没有点,所有人都没有跟进来,他抱着她进了这个黑乎乎的大帐里面。
他把她放在帅案上,自己直接跪在了帅案前。
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到了沈星面前,两个人的暗地里,他才彻底流露了出来。
“姨母很疼爱我的。小时候为了我,甚至打过我母亲的耳光。”
长姐如母,慈心抚育,尤其是没有父母在上面关照的情况下。裴玄素的大姨为了他,甚至动手打过裴玄素的母亲曹夫人,曹夫人不敢还手,但她就是倔强认着自己的想法。
姐妹俩多少次吵架,姨母抱着他,气得簌簌掉眼泪,但无可奈何,一直都惦记着他。
“小时候,其实舅父也很疼爱我的。他也疼爱母亲。”对他的爱,源自于他的母亲。因为曹闵和曹夫人是双生兄妹,娘胎里就在一起的。
“他固执耿介,别人都说他不好相处,但他很疼爱妹妹。照顾姐姐,是个很好的弟弟和兄长。”
裴玄素痛苦极了,他哑声说,甚至弯下了身躯,咬着牙关抵抗那胸臆间的哽痛。
虽然有磕绊,但大体来说,这个大家庭还是美好的,不管是母亲那边的舅家,还是宣平伯府的自家。
那时候,舅父经常因为母子二人的矛盾而头秃,但有舍不得多责备他的双生妹妹。
所以从一开始知道曹家是间谍,有大问题,在沈星的前生甚至背叛的那个人,直接导致“他”的战败死亡。
裴玄素简直不可置信。
知悉曹家有问题已经很长很长时间,裴玄素以为自己已经消化了,但事到临头,真正见到曹青晔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根本过不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那个该死的夏以崖,竟然甚至是他的表兄弟!
这个痛苦到狰狞的神色中,脑海闪过过去种种姨母舅父甚至祖父叔父堂兄之间的相处画面——裴玄素固然有厌憎他的叔父堂兄们,但深藏在心底深处的,他连累了全家,他是有些不敢去面对他们的。
随着这些尘封的秘事一桩桩揭露,这种感觉越来越深。
这一刹那,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夏以崖的场景。
绮年少年,会馆高楼,垂珠华帘,挥毫泼墨,满堂喝彩叫好声不绝于耳。
在某个鲜花掌声无数的时刻,有个青年凭栏持杯而笑,说了一段同样惊艳无比的发言,他回头望过去。
二十出头,蓝衣疏阔的高大青年,见他望过来,冲他举了举杯,微笑仰头饮尽。
裴玄素当初第一眼看见他,便生出了亲切的感觉。
后来朋友曾静等人偶然还笑说过,两人眉目有点像,可见是天生的前生兄弟朋友了。
原来啊,这竟全部都不是凑巧啊!
裴玄素思及仓促去世的姨母,曾经的温馨快乐,他真的真的痛苦极了。
然而有多痛,他就有多恨,他恨不得生嚼了这个夏弘璋!夏以崖!
裴玄素真的恨极了:“我要杀你!!!你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他把沈星放在帅案之后,死死抓着帅案的厚边,甚至连指甲都翻了。
这一刻指尖钻心的剧痛,让他眉目都扭曲了。
夏以崖要是在他面前,他能一口一口把这个该死的东西的血肉给撕下来!!
第158章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了,不管明面大战局上,还是私人的情感恨仇上。
但最终纠结成同一个东西,随着整个战场白热化,两个巨大的车轮般狠狠倾轧碰撞在一起。
整个南方战场都震动了起来,硝烟滚滚,推向最终的高.潮!
裴玄素十三道虎符和圣旨急召全国兵马,南方十一门阀和圣山海在南方各卫所的布置这一刻也全部暴露大动了起来,这些天不断的通过战船和急行军已先后抵达了南都战场,兵锋已经超过百万了。
剧烈的追逐战,整个南方大地都震颤起来,硝烟滚滚,乌云笼罩的半壁天空,战鼓号角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没有停顿过。
在圣山海大军抵达紫英关和吴山关关门之前,陈英顺赵怀义和孙鹏举刘延玉应京文官武将的全力以赴之下,终于成功轰隆把关门关上,把圣山海大军拒于南都平原之外。
逼迫得圣山海大军不得不采用备用战策,整个大军狠狠在紫英关和吴山关关门前擦过,来了一个急转弯,望东急行军而去,迅速调整节奏,刹住,重新整军掉头,迎上了一直穷追不舍的朝廷大军。
夏以崖恨极,但不得不放弃南都应京,已经重返大军,率领他的江左夏氏部的,明面封兵八千,私兵两万多,足足三万多的兵马。并且他一出现,明州虞氏、稷州恒氏和屏州姜氏等五六个大小门阀先后簇拥在江左夏氏部的左右。
应京大营都指挥使孙鹏举给参政刘延玉和别驾陈松如留下了一万的亲信精兵,等圣山海大军擦过紫英关和吴山关后,也迅速开启关门,率九万兵马急行军重出汇入战场,加入了这场大战。
最终,两军在南都平原群山以东的虞陵展开了一场超级大战。
这是一场正面大战。
圣山海大军用了老将张贺率军利用地形阻挡朝廷大军,刹住迅速后军转前军,重新整军,布置一个巨大的鱼鳞阵和两边各一尖锥阵型。
朝廷大军眼见如此,除了正在冲锋河张贺部大战的前军张伯羁部,主帅裴玄素立即下令,也重新调整集结军阵。
整个虞陵平原内外以及左右的山地丘陵,铺陈满了黑压压的大军,所有人急行军至今,热血沸腾,早已经彻底进入的大战状态,那些南都内外的顶层交锋中低层的士官兵卒并不清楚,他们只知晓一路急行军以来的大小战役,这一刻旭日当空,不管哪一方,全军兵士的战意都飙升到了顶点。
这种正面大战,没有任何花俏可言,拼的都是将士勇猛和中后期的临场指挥。
战鼓隆隆,牛角大号呜呜响彻天地,骤然双方主帅一拔剑厉喝,巨大的中军令旗挥舞着,帅令很快传遍全军。
爆发出一声山呼海啸的喊杀声,两军如同海潮崩决而下一般,狠狠地冲上向了敌军!
厮战声,喊杀声!
其实这是一场必然的大战,开国遗留的种种问题,太.祖皇帝和神熙女帝的种种争斗和对子女的倾轧,经历了四十年的酝酿,最终形成了这一场大战,如同井喷一般,最终压抑不住狂冲出全部的能量。
只是这是一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在大浪淘沙一般的剧烈残酷打磨之后,最终涌现了如同裴玄素、明太子、夏以崖等等不管时好时坏,但最终出类拔萃成为明里暗里的执棋手的巅峰人物。
不同是,有人正在巅峰之上。
而有人暗中筹谋多年,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拔出部署筋骨,种种尚且让其成竹在胸的暗棋部署,在这场大战之前,如同藤蔓扯瓜般,把一大串都全部扯了出来,仓促下只留下目眦尽裂和空了一大块。
整个虞陵平原和山地,喊杀声连成了一遍,战至中场,神武大炮的先头部队已经运抵后军了,双方都展开的炮战,隆隆的炮火,整场大战彻底白热化。
圣山海老将李如松厉喝:“去去!快,令兵!马上传令!让左翼收回来!-……对,没错!白骁骑马上压上去!把沣水的左边的山口给老子占住!!对,对对对!——”
圣山海大将戚孟兆戚平峰父子,连连挥舞令旗,戚平峰率本部骑兵一马当先,绕过平乡狠狠冲了上去,轰隆隆的马蹄和军靴落地的急促巨响,惊飞了所有鸟雀走兽,硝烟焦黑遍地泥泞。
这种大战,中军主帅大令下来,各部大将和中层将领的临场指挥应变也非常重要。如今正在新旧交替优秀将领频出的时期,这一场大战打得异常激烈,却始终未曾有那一边能真正占据彻底的上风。
这样的大战,是完全出乎了夏以崖和明太子最开始的预料的。
因为有曹家这个杀手锏在,夏以崖预料过倘若占领南都平原失败的话,接下来的这场大战,他的暗棋是会发挥巨大的作用!
甚至乎,他并不想朝廷大军大败,因为明太子彻底获胜的话,门阀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他可并不相信倘若明太子称帝完成君临天下,并趁机机会一举拿下全国兵马,还会留下门阀。
不管明太子或楚淳风,都不会的!
他事前甚至反覆斟酌过,该如何利用好他的暗棋,露出哪一部分?让朝廷大军大败,但却不溃,削弱朝廷实力却实现了划江而治南北两朝。
在这个纷纷乱乱的局势中,让门阀重现辉煌,让江左夏氏走上巅峰。
甚至重现与皇帝共治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更进一步到时也不是不敢想。
毕竟他才三十,年青力壮盛年期和黄金期还有很长很长。
但这一切,被毁得是那么突然。
裴玄素手下没几个省油得灯,曹青晔被生擒带走那一刻,夏以崖就心知不好,他一归军就紧急动作起来了,然后战机未到,裴玄素动作也非常快,曹青晔最终熬不住刑拷,那三本册子全部吐口了。
夏以崖的布置一般在应京大营,一般在各地卫所,裴玄素令行禁止手段霹雳,底下将领从高到低早已全部臣服了,他马上就把这一大串的暗棋,从大军各部到后勤,几乎全部连根拔起了!
夏以崖目眦尽裂,他甚至来不及多少时间惊怒,虞陵大战之中,裴玄素指挥全军之余,一如既往率中军冲杀收割,副帅褚世梁和中军大将李跋都顾不上其他,紧紧簇拥在帅旗之下,以备随时劝谏。
这样的剧烈冲杀,勇猛得让整个中军的淋漓尽致,战场不断调整挪移,轰隆隆从西到东在盘旋,硝烟滚滚中,裴玄素一直令专门一队哨兵盯紧江左夏氏部,那个该死的夏以崖!他要杀了他!
他今日就要击溃江左夏氏部,将所有江左夏氏的将士全部踩踏成泥泞,让夏以崖死无全尸,将其撕成粉碎,喂狗都嫌烂!
裴玄素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在两军剧烈的倾轧之下,他亲率的中军十万大军终于迎面和圣山海左翼□□撞在一起了,
裴玄素厉喝,中军狠狠厮杀上前,他亲自冲锋重重压向江左夏氏部!
好在这是一场整体的大战,局部全军覆没影响的可是全军,大将李如松和戚平峰都先后率军来援,两边竭尽全力相救,这才勉强把江左夏氏部救回来,把遭遇重击的左翼给马上填补上。
大战重点之一旋即转移到左翼了,也顾不上看江左夏氏什么情况,急忙掩护住让后者往后急撤,大军就往前迎上朝廷大军中军,狠狠厮杀在一起了。
炮轰隆隆,整个战场的喊杀声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战场其实在不断挪移往东挪移的,双方的主帅都非常清醒,占据胶着僵持却难分胜负,双方在指挥之中,却不断往葵水淮州一线的最重要节点嵊州葵水一带去了。
这一次左翼的短兵相接,裴玄素十万中军如臂指使,狠狠压上来,仅仅只是大半个时辰的事件,江左夏氏部伤亡惨重。
这时候,大战已经持续了快一天一夜了,硝烟阴云后隐隐一片灰霾的亮白色,夏以崖率军急忙趁机后撤,但被裴玄素正面横冲一次,十万压上三万的结果是,短短大半个时辰,江左夏氏部被打掉了将近过半。
连夏以崖的堂弟夏弘沧都在血战中重伤,一刀斜斜自左肩劈下,几乎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鲜血淋漓喷涌,染红了铠甲战马。
这一刻,混乱,前方大战的激烈厮杀声,炮声隆隆,整个江左夏氏心有余悸,兵士个个面露仓皇,人人一人狼狈,踢踏后退的马蹄和军靴,原野的枯黄和苍色的草木荆棘早已经被踩踏得七零八落。
在这个混乱之中,夏以崖急忙打马,扶住夏弘沧,混轮血腥,震耳欲聋的战声中大喊,亲兵急忙背着夏弘沧往军医的方向狂奔去了。
“整军!马上整军!!镇定下来,不要慌——”
“听见了没有!!”
夏以崖很快镇定下来,双目如鹰隼,连声厉喝,很快让整个江左夏氏的将士都找到了主心骨,将领很快把剩余的兵士全部都整队起来。
左近的稷州恒氏和屏州姜氏等在方才损失也不少,但他们不知道夏以崖与朝廷大军主帅的私怨,只恼怒引运气不好,朝廷大军突然加大冲锋的力道,他们这块刚好遭了殃,损失有些大了。
夏以崖消息非常灵通,这些纷杂抱怨很快汇聚,都过了他的耳边。
夏以崖实际此时此刻,双目充血泛红,头盔铠甲脸颊全身都是浓稠的新旧猩红和黑色污迹,看起来疯狂又凌厉。
他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这场大战,很可能还会持续个一昼夜。”夏以崖神色狰狞,抬眸四顾了片刻。
真刀真枪见真章,整个大燕还是兵强马壮,将才辈出的,观如今的占据和各自的主帅指挥以及将领的能耐,百万大军要彻底分出胜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双方都不弱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平局。
在最终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的时候,大约需要再一个昼夜。
普通兵士体力是有限的,战意狂飙之下,连续鏖战个了两昼夜已经快顶不住了,等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几乎断定会各自占领南北的要害之地,暂停战事,僵持对峙下来。
夏以崖有时候真的很恨,江左夏氏和庞然的国朝势力相比,实在太过弱小了,正如他和他那叔父明里暗里百般筹谋,才小心养下了两万多私兵,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可偏偏在庞大的国朝大军冲击底下,竟如螳臂当车。
这些年也一样,逼迫得他不得不使劲浑身解数,却各种明里暗里左右逢源想方设法,才推动到如今的局面!
夏以崖倏地握紧缰绳,这一刻牙关紧咬,他尝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有他自己的也有喷溅到他的脸和嘴唇的。
在江左夏氏一度遭遇朝廷大军中军重挫之后,夏以崖匆匆整军之后,这一刻他失去了暗棋和曹家链的致胜关键,但轰隆的战场上,他脑子里的思维却极度的清醒和清晰。
葵水西的嵊州一带非常重要,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往东,是巢州关、怀安、葛阳叽等重要的葵水一带富庶之地和军事要塞;往西,绕过东陵山脉,东陵山脉直接连接南都的环绕群山的,从这里有个大豁口,乃宜黄平原和古榕道,同样也是军事要塞。
葵水乃大燕第四大江河,支流发源西南,在南都应京之后的苍山山脉汇集成大江,浩汤流水,独立奔流入海。葵水淮州一线,乃南北分界线,只要掐住了上述的重要军事节点,北军能迅速捣毁攻进南方,而南军则能坚守不失。
换而言之,一旦圣山海大军成功拿下这一线,虽然丢失了南都应京平原损失了五分一的地盘,但在夏以崖当机立断把两个关口炸塌的情况下,照样还有能分裂半壁江山的条件。
只要能成功拿下葵水淮州一线。
但朝廷大军和裴玄素不是傻子,目前的激烈大战之中,两军厮杀的同时不断往东挪移,就是要先切住嵊州西这一个葵水淮州重要节点。
裴玄素先前已经紧急遣出了钦差队伍,这些重要阶段的卫所和城池绝大部分仍处于拉锯当中,还不曾确定能归谁,但只要大军一到,就能马上确定归属了。
朝廷大军和圣山海大军深知厉害,所以抵达嵊州西之后,谁也不会轻易放谁离开的。
这,就是夏以崖最后的机会啊!
轰隆的战声,身后将领们正在紧急整军,夏以崖的胞弟夏弘玮、堂兄弟夏弘徽夏弘泽,还有家将张教增、骆凤等人迅速打马过来。
江左夏氏作为曾经的顶级名门世家,有些东西甚至连杜阳卢氏这样才兴盛了百余二百年的世家都是比不上的。开国大战前的王朝末年才过去四十年,江左夏氏的家将就是当年的大将,能守住江左夏氏这么多年,是有真本事的。很多都还在,儿孙也不少了得的,夏氏养私兵,将领方面根本不需要费心。
“家主!接下来怎么办?”
“大哥!”
折损了这么多的兵马,不管是知不知道内情的都立马焦急起来了。
夏以崖的九房叔叔夏文温焦急道:“这个裴玄素怎么回事?他不是咱们家姑奶奶的孩子吗?!当年裴家出事,咱们不是也暗地里使过劲吗?”
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很快被人用借口叫走了忙碌去了。
夏以崖感觉有液体从脸颊流下来,他在这震耳欲聋的战声中,僵硬着脸,伸手抹了一下,他的额头划了一道,是裴玄素亲自拉弓放箭的,夏以崖倏地侧头避过多支,其中一支划破了额头。
血色鲜红,战场上顾不上淬毒。
但此刻夏氏和夏以崖的处境,也不亚于淬毒了。
夏以崖面露狰狞之色,他嘶哑,一字一句:“接下来,若朝廷大军大胜,江左夏氏必第一个遭殃。”
粉身碎骨,族地摧毁,彻彻底底淹没在历史长河,延绵千年的江左夏氏就此画上句号。
就算提前准备了,能跑脱一些,那也是丧假之犬,活着比死了要更难受!
再复族,几乎没有可能了。
“甚至不用等朝廷大胜。后续战事之中,倘若裴玄素占据一时上风,刻意提出个什么要求,江左夏氏必然会被牺牲。”
眼下,十一门阀固然齐心协力,三十二门阀是圣山海大军重要的组成部分,和明太子亲信军部紧紧结合在一起。
但倘若,一旦没有他和江左夏氏,把他交出去,所有人就能避过一次风险或获取利益呢?
夏以崖声音不高,一天血战没有河水,声音暗沉沉的,如同声带被反覆磨砺出了血。
但所有人听着,愤恨,一股寒意自后脊直窜天灵盖,不禁紧紧捏拳。
夏以崖:“我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森然,一字一句。
好在,夏以崖还有个最后的准备。
这原来是预备着明太子过桥拆板鸟死断弓的,原来是想伺机给圣山海大军适当拖一拖后腿的。
现在,可以全部用在朝廷大军和裴玄素身上了!
夏以崖颜面染血,神色狰狞:“大前年西嵊州一带葵水和怀水大决,我们的准备,如今可以用了。”
前朝后期吏治糜烂,全国上下河堤大多失修,开国后各地大江河大决堤有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泽国千里,涉及河堤非常长多的。
葵水是南方最大的大江,坏水是它在嵊州东的最大支流,一泄千里,当初朝廷拨款下来修了足足三年,工程之大,涉及的葵水和坏水高堤加起来长愈五百里。
这个是超级大工程,直到今年年初才竣工。
本来应该庆贺一番的,但今年年初朝局的原因,朝廷没有庆贺了,就本地庆贺一番。
但实际,这长达五百里不止的河堤全都是有问题的。
江左夏氏常驻南方,势力虽然遭遇巨大打击,但依然在各行各业和官场都有影响的。
夏以崖早早就筹谋起来了。
当初葵水坏水大决,他就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机会,因为遍观整个葵水淮州一线,嵊州一带是最关键节点,并且南都若发生大战,稍稍一偏,战场很可能在虞陵至嵊州这一大片丘陵平原和山地。
夏以崖也是费了很大的心思,差点被他的叔父察觉不妥,但他最终还是成功在新筑的五百里大堤动了手脚。
葵水、怀水新竣工的这逾五百里高堤强度是有问题的,不及都水监预定的三分之二。
换而言之,就是豆腐渣工程。
今年西南和南方普遍多余,如今秋水大涨流势湍急,一旦遭遇神武大炮在某点轰击一轮,将会马上引起多诺米骨牌般的全线崩溃效果。
大水倾泻灌入,泽遍千里。
这个炮轰,他打算交给裴玄素!
而诱饵,他打算自己冒险,再加上煽动明太子,用明太子的命。
夏以崖命人把军事舆图拿来,灰黄色的羊皮舆图很快拉开,他缠了黑纱护掌沾满血迹的手在其上一指:“我说服明太子,兵分五路,分别前往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
这个争夺葵水淮州的南北分界线的一战,在足下这场大战停歇之后,很快就要打响。
明太子已经醒了,这场大战在后方指挥着。但不管是明太子还是楚淳风,此刻圣山海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必须抢占葵水怀州一线。
成,分裂成功;而败,那就不必多说了。
朝廷大军是必然要全力狙截和抢先占据这些重要节点的。
夏以崖的目的,就是劝服明太子抢先出兵——至于生怕露出破绽这些,在整个战策而言,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到时候兵分两路,一东一西,后续在兵分五路(但这个估计用不上了),他和明太子率其中一路,会擦过葵水西岸。
于大局明面,裴玄素绝对不能让圣山海大军抢先利用南方优势夺得葵水淮州一线的这些重要节点。
于私,裴玄素更是对他和明太子有切骨的恨意了!
明太子自然死去,裴玄素甘心吗?肯定不甘心。
而他夏以崖本人,若圣山海大军成功分裂南方,让他的目的达到,裴玄素会甘愿吗?
肯定不!
于公于私,裴玄素若在这个千钧一发之时,得悉了这个获胜的关键信息,猜猜他会不会采取炮轰大堤的方法?!
加入他这么做,他就中计了!
因为还有怀水大堤部分内容是他不知道的,当初夏以崖设计,当然也有他带领江左夏氏部避险的布置的。
夏以崖淡淡说:“只要裴玄素一采取炮轰,朝廷大军必然拦截不及圣山海五路水陆分兵;并且,他也完蛋了。”
炮轰引溃数百里大堤,这一大片的数万百姓遭遇洪流尸横遍野,而怀水平原一带几年内连续遭遇两次大涝,葵水河水黄浊含沙量极大,南方重要产粮区的怀水千里平原将会彻底沦为黄泛区,自此变得荒凉贫瘠。
最后一句,夏以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充满了恶意。
他恨裴玄素到了极点。
这一算计的连带着,让裴玄素彻底永不翻身。
哪怕对方最后侥幸获得大胜。
阉人摄政本来让人诟病,加上这一千古罪名,他和他身后的那些阉人朋党,将永不翻身!早晚走向末路。
夏以崖眉目森然,他没有说得太明白,哪怕在场都是夏氏的重要嫡系。
但他的胞弟夏弘玮和堂弟夏弘泽却是一下听明白了,因为当初这些部署,都是两人负责具体安排的。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略略忖度,这个计划大体来说,还真有施展的可能的。
就是唯一的两个大问题,夏弘玮面露忧心:“大哥,那明太子,他会同意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用明太子的命来设计裴玄素和朝廷大军。
哪怕明太子重伤了。
夏弘玮也不大觉得对方会同意的,他忧心忡忡。
夏以崖思路清晰了,神色凌厉,但勾唇笑了下,笑意森然,不达眼底,但他毫不迟疑道:“他那个人,必同意的!”
明太子是个扭曲的人。
最重视复仇登顶,估计弟弟楚淳风能排第二位吧,基业给弟弟没错,只是一旦两者冲突。
夏以崖哼笑一声。
不过其实这事儿,也没有冲突,拿下南方划界而治,最后不也给楚淳风?
完全不需要冲突的。
明太子这么扭曲的一个人,被裴玄素干成这样,面目全非偏离十万八千里,他甚至来不及在去世前登基了,明太子必然不会甘心了。
伤痛,扭曲愤恨,让人疯狂啊。
夏以崖非常了解明太子,这样一个高傲自负又扭曲疯狂的人,煽动明太子他非常有把握的!
“那裴玄素呢?” 夏弘玮和夏弘泽对视一眼,裴玄素可不是笨人,明知道会恶名缠身哪怕大胜也会带来深远的恶劣影响,他会干吗?
夏以崖此时冷冷一笑,笑意森然而凌厉:“这就要看咱们四叔的本事了!”
夏以崖知道曹闵在他身后,曹闵知道很多内情,不需要避讳,夏以崖也是刻意不避讳的。
他蓦地转身,神情凌厉无比,双目充血,紧绷得近乎狰狞,他凑近曹闵的面前:“四叔!你可以激怒裴玄素的。”
夏以崖面露痛色,但更多是刻意变现出来的,他沙哑:“四叔我没用,现在江左夏氏,需要您的牺牲了!”
曹闵被擒获,可以激怒裴玄素的!
夏以崖了解明太子,他也很了解裴玄素,裴玄素的情志病甚至还没好全了呢。
曹闵面露震骇,不禁倒退几步,夏以崖紧走几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四叔!你要激怒他!让他悲怆愤怒难以自抑到疯狂一般!”
这很容易的。
裴玄素本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他早已一连串变故意外,早已性情大变。
父母惨死是他心底永远难以愈合的创伤。
此刻仇人已经在面前了,他在不抓住机会,就没法手刃仇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然死去了。
让他的情绪飙升到顶点,有这个条件的。
很容易的!
裴玄素的病甚至还没好全呢。
夏以崖一直密切关注家变后的裴玄素,后来通过明太子他知道了情志病的事,他还特地了解了一下这个病和东西提辖司那些阉宦得病后的普遍情况。
哪有这么容易好?很多人终身不脱的,最起码,裴玄素一路以来身处的这个环境,他绝对不可能好得这么快的。
这就曹闵的激怒疯狂增加了很多便利啊。
更容易达到了!
换了别人不行,但曹闵可以的。
仅仅夏以崖知道的,就有好几个适合用的事例了。
曹闵的衣领被夏以崖紧紧拽住,这一刻他也不禁紧紧咬着牙关面露狰狞之色,当初不是说好了,只此一次,后续……不会再让他亲自动手的!
曹闵当初挣扎一夜,最终选择了心心念念的家族,他不是没有心理压力的。
即使已经一不做二不休了,但他以为他最多就战场背叛。
不会是这样彻底暴露后再度近距离面对他的外甥。
曹闵牙关咯咯作响。
夏以崖攒着曹闵的衣领,一声声,如霹雳雷霆:“我们没有别的路走了!”
“葵水大堤一决,形成泽国,甚至能保护住江左夏氏的族地,就算圣山海大军真的大败,咱们也能坚持到最后!”
“当然!圣山海大军是不可能大败的!咱们可以像过去前朝一样,自成一国,能守能攻!”
“四叔!”
“一旦朝廷大军获胜!咱们夏家,我们祖祖辈辈的族地坟茔,就彻底被捣毁殆尽了!”
“想想七祖父和七祖母!七祖母为了让你活下来,生生让人剖开了肚腹,血尽而亡的!”
“七祖父当初为了你们有活命的机会,也付出了很多代价!”
母爱很伟大,曹闵的母亲任夫人多年不孕,高龄产子,当初难产只能二选一,她毅然选择让孩子活,难产到最后,胎脉越来越弱母子俱难存,她甚至让人采用刀砭之法剖开高耸的腹部,把孩子取出来了。
用自己命,换了新生。
而当初江左夏氏曾经一度很危险,满族覆灭就在眼前,曹闵父亲为了给孩子们争取出去的机会,费了很多力气,并最后因此死去。
曹闵的父亲心心念念,就是想自己这一脉,儿子回归家族。
这种极度复杂的情感,种种的艰难,最终促使曹闵走到今时今日。
他心心念念父亲父母的骸骨就葬在夏氏族地,身为夏氏子孙,他可以为家族牺牲一切,他绝不能让父母死后都不得安宁,坟茔都彻底被捣毁殆尽。
曹闵浑身战栗,牙关紧咬,最终嘶声道:“……好!”
他还有个小儿子。
他稍候就安排小儿子离开战场。
第159章
夏以崖等人匆匆商议,大致定下,旋即立即重新上马,佯作若无其事继续大战。
后半程的战事之中,圣山海左翼多次沦为战事重点,一度停滞打得开了花。
在这样的剧烈战事当中,夏以崖发挥稳定,不断挪移再也没有发生先前那种避无可避的遭遇战。
但这样的激烈大战当中,总有全军都陷入胶着的厮杀的时刻,夏以崖率军避开了裴玄素的帅旗,却总不可能避开全部的敌军。
在厮杀和混战当中,亲军将领窦世安和十二宦营将领李仲亨在夹攻江左夏氏部以及明州虞氏部,两门阀配合得十分得宜,战得也非常激烈,只是李仲亨在不断缠斗当中,他率先发现了江左夏氏部中一晃而过的曹闵的脸,对方领着一个营,跨骑在马上,正在大开大合奋力厮杀冲锋,不断给身边的将领出谋划策。
李仲亨宦将出身,他是裴玄素的心腹之一,对督主大人的事情知悉得更多也主动了解得很多,已经知道曹氏的大体事情并参与到先前根除夏以崖和曹闵一连串暗器当中的去。
并且他和曹闵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昔日老督主赵关山和裴玄素之父裴文阮是好友,曹家和裴家关系不同一般,年轻时曹闵任过几年京官,虽没什么交集,但因为上述原因,偶然遇上总会望两眼的。
李仲亨一眼就把曹闵认出来了,当即就毫不迟疑率军多个冲杀,奋力之下,最后曹闵所在的营部冲乱厮杀,将曹闵成功生擒。
李仲亨直接吩咐身后宦兵近卫将此贼等牢牢捆绑,拖将下去了。
滚滚的硝烟冲翻天际阴云,西北风呼呼,战事下半程下了零星的小雨。
如今已经是深秋近冬,南方尚见苍翠也不下雪,但雨水下来也很冷。
这时候,战场不断挪移,已经来到了葵水西的嵊州一带。了。两军兵卒战意飙升到顶点之后早已经开始回落,全凭意志和指挥在跟着冲锋,谁也不想落败,但此时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囊袋里的干粮也已经吃尽了,又冷又饿。
最终在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再度日暮,两军旋转分开擦过,急行军之中有兵卒摔倒在地累得爬不起来。
始终不分胜负,但彼此的后方,一南一北,却是扎营钳制对方与之对峙的最合适营地。
双方主帅都在权衡着,观察着,最终在擦过一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鸣金收兵。
兵卒已经支撑不住了,继续夜战的话,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彼此都同时下令敲响铜锣,迅速往后撤出十数里地。
两军哨兵都谨慎盯着对方大军,但次此时此刻朝廷大军和圣山海的大军都绝不可能撤出葵水西平原这个战略要地,最终两军一南一北,各自挖驻工事,在此扎营暂歇。
……
要激怒裴玄素并不难。
因为曹闵当初在夏以崖的安排之下,却是干过好些让人发指的事情。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时不时会突然惊醒。
哪怕他固执耿介,越是这样,他就越坚持迫不得已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身为夏家人,夏氏子弟必要时当毫不犹豫为夏氏牺牲一切,他是这样,曹夫人姐妹也应当这样。
鏖战持续了两个昼夜,裴玄素一直跨骑在马背上,高强度的指挥判断和率军冲锋,他暗红玄黑铠甲上面污渍干涸鲜血斑斑,也已经非常疲惫。
但驻扎大营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亲自观察远处的圣山海大军的动静,倾听哨马不断传报,确定对方没有虚晃一枪,在前军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才转身离开。
之后他亲自骑马巡视了整个大营,看了伤病营,勉励的军中诸多大将,并听取了后者的情况军报以及调整各部驻扎位置,花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午夜时分,他才折返中军主帐。
这时候,曹闵那一行人的刑讯结果已经出来了。曹青晔招供得很彻底,于军中暗棋那些,曹闵一行能补充的不多,口供涉及的,更多是一些连曹青晔都不知道的私密秘事。
李仲亨当时拿下的,除去曹闵本人之后,还有其身后部分亲卫。这些亲卫之中有几个曹闵的多年心腹,当年负责和夏氏、夏以崖联系的,但后来出了曹夫人姐妹和裴家的事情之后,曹闵急需要铺开人手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就被派遣出去了。
说起亲信心腹,他们犹在曹新那些后来者之上,他们之中甚至有一个是从小就跟在曹闵身边的,知悉当年的很多的内情。
没几个人能熬得过东西提辖司的诏狱大刑伺候,于是这些人也陆续招供了,招供出曹青晔说的那些事情,也招明了他们的来历位置,最后多条线牵扯着,不可避免招述到当年裴家家变之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曹闵一声不吭,但没关系,他底下不是还有人吗?
顾敏衡唐盛手段了得,等待裴玄素巡军回到中军帅帐,翻身下马,口供已经全部出来了。
“督主!”
裴玄素很累,但他下马之后,缰绳一甩,还是阴着脸第一时间往后面的刑帐快步走过去。
然而,他才刚刚迈开一步,唐盛等人已经来了,并呈上了厚厚的一叠供述。
后面那些,是没什么打紧的,和曹青晔所述的重复了。新的全部都放在前面了。
马蹄沓沓,血腥味和汗臭味隐隐,战船运输的第一批扎营辎重已经下来了,锅大的火盆扔进巨木泼上桐油,燃起了篝火,还有裴玄素身后举起松木火把的贾平房伍等亲卫。
夜色中,火杖的黄光明灭,在风中不断闪动。
裴玄素唰唰唰,连续翻了十几张,一股巨大的忿懑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要浑身战栗,眼前发黑。
说来,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事发的时候,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其实有曾有机会避开这场灾厄的。
这也是裴文阮原来的打算。
当年龙江之变的那个月,是曹闵之妻张夫人的四十五岁的生辰。
张夫人年纪比曹闵大。她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曹闵姐弟兄妹父母“亡故”之后投奔的“远亲家”的女儿,是大表姐,恩人之女,人很好,对曹闵姐弟兄妹三人一向都十分关照。其母又嫌弃过曹家姐弟兄妹三个,都是张夫人给从中斡旋大力化解的,最后定了亲,才真正亲如一家。
姑嫂关系极好,每年张夫人生辰,曹夫人都会精心给张夫人准备寿礼,每逢五逢十这些整生日,她必然是要亲自带着儿子会娘家给嫂子贺寿的。
——这个儿子,指的是裴明恭。裴玄素她没那么愿意带。
本来那一年,曹夫人也要带着裴明恭往南都应京去,给张夫人贺寿的。
——当初裴文阮种种掣肘,只因不能违和,否则提前送走妻儿,此地无银,必会泄露机密。
原本曹夫人裴明恭母子,是能顺利成章离开龙江府的,裴文阮都准备好了。
可惜即将出发之前,曹夫人的兄长曹闵送来一封信,说张夫人大病一场梦见亡父,往通灵寺斋戒祈福去了,并打算斋戒满三个月后做一场水陆法事,张夫人今年不打算办寿了,说曹夫人如果想来,就等做水陆道场时再来吧。
到时候参加水陆道场后,接张夫人回家,在一起一家人摆个小家宴。
曹家为表郑重,来得的家人也比较多,带来了张夫人给准备的很多土仪干货等物,人多口杂,就整个府伊衙门后宅都知道了。
于是曹夫人母子就没法去了。
但如今这些人供述,当年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张夫人并未大病也没做梦,更没主动往寺庙斋戒做水陆道场,只是在曹闵的提议下,遣了侍女做替身代她去——这在时下是很流行的。
这份信,乃是夏以崖隐晦敦促之下,曹闵亲笔以及伪装的张夫人手书送来的。
因此,张夫人寿宴只是小办家宴,寿辰前夕,得知视若亲妹的曹夫人不来了,还十分失望。但没法,只能念叨着,明年再见见。
但张夫人不知道的是,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们了。
那么,曹夫人知道吗?
当年曹闵上过京的,曹闵身边的亲信和夏以崖那边的人联系频繁,夏以崖对裴玄素情况极度关注,因为这个亲信是影影绰绰知道一些的。
真相让人触目惊心。
曹夫人对视若另一个亲姐的张夫人的笔迹非常熟悉,她启蒙习字就是张夫人手把手教的。拿到信的当时,她就发现宝盖头没有起笔没有内勾,她当时就察觉不对了,这封信不是她嫂子写的。
但兄长的信,却是真的。
兄长为什么不让她去应京呢?并且是采取这样的方式,难道他做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情,纳了新妾,宠妾灭妻?!更有甚者,让嫂子生病,连寿宴都不给嫂子办了。
曹夫人当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当即就召了娘家送信送礼的问,结果后者心里一惊,却断言否定。让曹夫人越发疑窦,甚至当天就想收拾行李,乘船南下应京去一看究竟。
但当时那样的情况,在曹家寿宴不办的消息已经宣扬出来去的情况下,裴文阮不能让她这样走的,只能说过半月他就有假,到时一起去。
夫主不同意,曹夫人并不能迳自离家远行。
并且当初裴文阮神色肃然,仿佛外面有很大的事情,夫妻再不和睦,她也不能这样拖后腿,只能硬按捺住。
这是娘家的恶闻,并且没有确定什么之前,曹夫人绝不会给自己兄长扣上这个不名誉的罪名,因此除去裴文阮本人,也就曹夫人一个人知情。
事后的种种事情,裴文阮身边亲信近卫文官,曾经一度和属于妇孺的曹夫人裴明恭同压在队伍后半段被押解上京。前者惊愕的难以复加,曾经失声说过:“怎么会这样?主子不是命人去接您和大公子离开吗?”
裴玄素也就罢了,远在沛州,并且身为刺史,也许发生了什么不可抗力的事情。
可曹夫人裴明恭母子就在龙江南郊,怎么可能被拿住并且一面懵然惊惶。
难道裴信一大队人二十多个人,一个都没能抵达南郊别院吗?
很快就分开了,曹夫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兄长那封信和伪造的张夫人那封信。
曹夫人虽偏执倔强,却是很聪明的,否则她生不出裴玄素这么精彩绝艳的聪颖过人的一个儿子来。
她突然回忆,细想刚刚被拿住押解回龙江府投进大狱那几天,她忽然想起,竟然一个娘家的人都没有。
这是有些不对的,曹家的人和裴家没关系,照理是会被释放的。但一般这种大案,怎么也得乱糟糟多天,甚至有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牵扯了,毕竟这是刺驾啊!神熙女帝还重伤了。
曹家人当时在府衙后宅,长途跋涉后按例一般至少休息干涸半个月再回去的。
应该也和当时的裴家后宅家人奴仆一起被拿下来才对。
难道这次负责核审的官将和皂吏,真的有这么公正严明效率不低吗?
曹夫人不禁生了一种可怕的疑心,她拚命告诉自己不是的,只是因为恰好负责的官将和皂吏公正严明罢了,很可能嫂子重病无法书写,兄长怕她忧心才伪造书信而已。
但心中始终压着一丝怀疑,无论如何都去不掉。
沦落到大理寺狱这等腌臜地方,涉及的还是皇帝被刺杀重伤不起,曹夫人一个一夕掉落尘埃的高门美貌贵妇,裴明恭一个弱智痴儿,会在这等地方遭遇什么,不言自喻。
曹夫人厌憎了次子半辈子,认定了这个孽障是前生的恶因,是来讨债的,并随着年龄增长和夫婿关系因次子步入极端恶劣,而更加偏执。
可偏偏在这等腌臜般的地狱般的地方,是她的这个小儿子,刚刚受刑回来,手上脚踝沉重的生铁镣铐,血痕斑斑,伤口深可见骨,高烧低烧一直都没有好转过,却强撑着站起来,拼尽一切保护了她和大儿子。
曹夫人当时的心情,她隐隐猜测,拚命告诉自己不是,恍惚惶然,却不禁被绝望笼罩。双生兄长露出獠牙,冷酷无情,这等地狱一般的环境,死去活来,小儿子快死了,他哪怕伤重病死,也会在接下来的诛连中和他的父亲一起受尽极刑而起。
火杖幢幢,明黄的篝火明明灭灭,裴玄素一张张刷刷在这深秋的大营午夜冷风中,翻着手上那些笔迹有些潦草的供述。
浑身血液上冲,电光石火,他脑海中突然一闪,翻过一些当时他高烧半昏半醒之下,人已经烧得糊涂了,没有记住的一些记忆。
他浑身浊血,蜷缩在肮脏的麦秆堆了,高烧让他死去活来,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火焰山中。
模糊中,似乎有个人坐在他身边。
带着一些迟疑的,一双温软的手,落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抚摸了他的脸颊。
隐约是裴明恭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弟弟会不会死,……”
那双手一顿,似乎在呵斥裴明恭,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动。良久,那双手慢慢动了起来,那是个女声,梦萦魂牵,他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暗自期盼过她这样和自己说话,她咬着牙关说:“……你要快点好起来,要好好活下去。”
裴玄素曾经,不他一直以来都是以为自己不过是顺带,母亲的毅然牺牲,全是为了哥哥裴明恭。
甚至这点隐私的感情,他连沈星都没说过。
但要说裴玄素不难过吗?他不在意吗?不,他是难过的,他很在意,不然他就不会把这个事情深深藏在心底,因为自尊伤感和难堪,他甚至和沈星都下意识避开这个话题,刻意不去碰触。
但这电光火石,他突然迷糊想起了高烧中的几段记忆,那双温软的手几次碰触的他的脸和额头,那已经变成沙哑充血的女声和他模糊在说话。
突然之间,心脏像炸裂一般的剧痛,痛得简直死去活来,一瞬间连整个人的移动都没有办法做到。
裴玄素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顺带的,但突然之间,他发现其实不是。在母子落难沦落入狱的那一刻,母亲终于跨过了自己的心里的固执,对他的感情没有的厌憎,终于流露出了舐犊之情。
她希望他活下去,哪怕去了下身没了尊严,好死不如赖活着,留住命,好好活下去。
不是因为哥哥。
他是他,她希望他。
但裴玄素甚至来不及知道,他没能细细品尝迟来的母亲慈爱,她就死去了。
父亲的判决下来之后,她毅然用最屈辱的死法,为他和哥哥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这一刻心脏爆发的巨痛,裴玄素倏地眼泪就下来了,他跪在地上,捂住心脏,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娘——”
他呜咽地喊她,由喉头挤出的哽声,到最后撕心裂肺般的大喊。
裴玄泪流满面,他痛苦极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怨恨过一个人,他恨不得活生生把夏以崖曹闵这些人全部杀死,一下下,全部撕咬成血肉,剁成肉酱。
裴玄素脑子嗡嗡的,半晌他突然爬起来,疾步冲,越来越快,狂冲进了营帐。
顾敏衡唐盛的刑讯已经结束了,事实证明普通人并不能承受多少的诏狱手段,曹闵招不招供已经没有意义了,除曹闵之外,所有人都已经从邢架上解下来捆绑仍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了。
裴玄素旋风般冲进来,他双目充血神色狰狞,犹如一头嗜血的野兽!他直接把曹闵从刑架上整个踹翻在地,扑上去狠狠咬住对方颈动脉,感觉鲜血喷溅而出,血腥味直冲天灵盖,他狠狠用牙撕咬着,疯狂撕碎对方的血肉。
“去死!去死!”
“你们统统都该死——”
他撕扯够了,“怆”一声抽出长剑,直接用最粗暴最简单直接的劈砍穿.刺,把曹闵砍刺得血肉模糊,几乎成为一具血肉糊糊包裹的森森折断白骨。
裴玄素厉声“啊——”,他掷下宝剑,厉喝:“给我把他拖出去喂狗!!!”
“去!马上去——”
近乎嘶喊的厉喝声,裴玄素勉强站起来,一头一脸一身的喷溅血肉,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但他全然不觉,如同地狱爬出厉鬼的狰狞!
第160章
雨已经停了,阴云在天空盘旋,午夜里黑压压的大军正在扎营收尾,一路绕着江河装载着大量辎重的战船停泊在葵水南的下游,阴影如同黑云连天接地。
夜风呼呼,冰冷无声浸透铠甲,沓沓的军靴落地步履急促,夏以崖已经抵达了明太子下榻的中军主营核心位置的营房之外。
圣山海大军扎营的后方有一处富人别庄,这正好合适明太子的身体,于是圣山海大军摆出双翼鱼鳞阵势以别庄为中心扎下这连绵的大军营区。
明太子如今状态,老杨千叮咛万嘱咐进出一定要注意整洁,夏以崖吩咐完江左夏氏的事情之后,匆匆梳洗擦了铠甲才来的,如今头盔之内束起的发髻都是湿的,在这个九月末的深夜,冰冷又清醒,但他内心急炽急不可耐。
不过夏以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求见,明太子很快就把他叫进去了。
李如松秦岑等大将先后来过,明太子毫无睡意,夏以崖这个时候还来见他,明太子几乎马上是心一动,就把夏以崖传召入内了。
明太子如今身边已经不见了虞清郑安等熟悉面孔,换成了几个太监在奔跑进出,他们这些旧人,心里难受,却连提到不敢再提虞清他们,生怕刺激明太子。
偌大的主院正房之内,垂帷有些陈旧,已经被悉数撤去,摆放进帅帐里面的桌椅屏风等物,深黑色一般的紫檀木有一种无声沉沉的压抑,室内浓郁的苦药辛涩味道和醋熏过的酸味。
“臣见过皇太子殿下。”
铁铠摩擦的声音,夏以崖快步进来,俯身见礼,偌大的室内灯火通明,高矮的椅榻桌案,他不着痕迹扫了前方一眼,明太子正斜卧在去了床柱和床帐的床榻上,用软枕垫着后背半坐半卧,明太子的状态真的糟糕极了。
老杨医术精湛,处理得已经很好的了,明太子挣扎着熬过的高烧期,在负伤后的第七天彻底转醒,伤口没有发炎,但他的身体已届强弩之末,愈合非常缓慢,为了给他镇痛,甚至已经上了曼陀罗和银珠粉了。
明太子此刻呈现一种极度枯瘦的状态,像是骷髅头蒙着一层皮,头发没有戴假发片,枯黄稀疏,眉骨凸出,眼眶凹陷,若非他本身骨相很漂亮,现在已经很吓人了。
但饶是如此,前后对比,触目惊心,明太子此刻双目泛着血色,神态中有一种压抑下的狰狞,他已经走向生命的尽头,并且他自己也清晰感受到了。
但明太子的灵魂依然强悍,他还有很多东西亟待想做,偏偏他快死了,在这种虚弱伤痛中的强烈反差折磨之下,生出满腔的恨极,躁动,不甘。
夏以崖一看明太子这个状态,他心一定,就知道稳了。
果然,明太子本来脸色沉沉眼神阴鸷,更多的审视,没有丝毫热情的感觉,但夏以崖根本不在意,他很快请明太子屏退室内外除去近卫近侍外多余的人,然后拉过一张圆凳,把室内的战事舆图直接拉到床前,说起来了。
明太子蓦地抬头,眼中立即迸射出一种凌厉的光,他马上让人加了一个软枕,坐直了起身。
“殿下您瞧,巢州关、怀安、葛阳叽、宜黄平原和古榕关。现在南都平原的陈山蚬山两关已经炸毁,哪怕全力清理,至少也要一年多以后才能重新打通。只要拿下前面这五个军事要塞节点,咱们即成功拿下南方了。”
就可以成功分裂南方,圣山海大军坐拥五十万大军和精兵强将,绝对有能力固守的,两朝对峙的局面也就完成了。
这也是圣山海大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绝对不容有失的。
现在两军安营扎寨躲避有可能的冷雨和休憩,依然紧紧盯着对方,就是这个原因。
上述这些要害,不用夏以崖废话,这是自明太子以下的所有圣山海大军内的重要武将文臣心里都清楚明白的。
“巢州关、怀安,宜黄平原、古榕关,一东一西,都可以走陆路;唯独这个葛阳叽,想要快,只能登战船顺水南下。”
偌大的室内,旁人雅雀无声,夏以崖压低声音,把他对葵水大堤和怀水大堤暗中做过的说了出来。
明太子眸中冷光一动,讥诮冷哼了一声。他多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了,好大的手笔啊,这原来是打算对付他的吧?
夏以崖只装作没看见,明太子也没说什么,冷冷瞥了他一眼,示意夏以崖继续说。
神熙女帝对葵水这几个重要城池和卫所,当年也是相当重视的。巢州关怀安州这几个地方,其实也如南都应京一样,主将或府伊都是神熙女帝安排的心腹臣将,并且还安排了梅花内卫的暗中监督的,明太子连同南方门阀有渗透,但也只是五五之数,目前这个五大节点内里的激烈争斗并不亚于这边的大战。
但大军一旦抵达,一切迎刃而解。
谁先抢先抵达这五个城池关隘和卫所,就能得到它们。
所以,不管是谁缓过气后先动兵,另外一方必会全力拦截阻挡。
一场阻截战也将随即开始。
这就来到夏以崖的毒计战策的核心了。
“兵分五路,我与殿下冒个险,亲自走这葛阳叽一路。一旦裴玄素用神武大炮轰毁大堤,就成了!”
葵水、怀水大堤都有问题。
神武大炮一轰下去,就是长达二百里的大决堤;怀水亦然。
但夏以崖当年为了防范明太子有可能的过桥断板,他预设暗算明太子之余,肯定给自己和南方十一门阀留有从容稳妥的退路的。
不然大水一冲,不就全部完蛋了吗?
所以夏以崖在搞大堤的时候,他是经了两重人手的,大堤不是全部都有问题的,而是葵水中间某十来里的一段,以及怀水中间好几个二三十里的一段,其实是没问题的。
葵水这边只有孤零零的十来里没问题,这么迅猛的决堤,这段修筑正常的大堤会被决堤效应影响,大约能坚持个小半天就被冲垮吧。
但怀水那边就会好很多,多段没有问题的,能坚持得久很多,甚至不决也不奇怪。
夏以崖精心研究了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地形,并且实地考察过。这些决堤缺口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到时候,能精准让圣山海大军其余奔向巢州关、怀安、宜黄平原和古榕关的四路分兵及时离去,不受决堤影响。
而水流经过枯羊山、梧桐岭等小山脉影响,改道,能把北军(原来预设是明太子,现在朝廷大军的驻营方位也非常适用)准确拦截住。
待朝廷大军绕路后再紧急奔赴巢州关等四处,已经来不及了。
绝对及不上圣山海这边快的。
到时候,嵊州一带的葵水怀水相夹的嵊州平原也成为一片泽国,形成天然屏障,已经无法行军了。
这样的话,葵水淮州一线就真正拿下来了!
夏以崖冷笑一声,带着一种森然的恶意:“并且,裴玄素明知道河堤有问题的情况下,他下令开炮,他也就该完了。”
一个阉人,蒙蔽圣听得摄政大权,炮轰大堤,水淹千万百姓,毁嵊州平原鱼米之地,中土王朝“五大粮仓”之一。
简直遗臭万年。
别说裴玄素无法得胜,哪怕他真的一战胜利,他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当然,夏以崖也是藏着一个没说出来的私心的。嵊州平原成为沼泽之后,保护的恰恰就是江左夏氏。
若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江左夏氏将会是坚持的最久的一个;倘若分裂国朝成功,形成两国,打到最后朝廷无力约束门阀,那江左夏氏将进可攻退可守,封地就是最佳的根据地,一如他曾经辉煌的先人一般的。
夏以崖低声:“殿下!要快。”
他把曹闵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候是裴玄素最怒发冲冠最疯狂的时候,成功可能性非常大的时候!
不能让他冷静下来。
“必须马上动手!”
夏以崖急促的语气,一停,室内登时安静下来了,只有极度紧绷的氛围,以及两人明显粗重的呼吸声。
这个计策的前期已经铺垫好了,只要明太子一同意,给裴玄素送消息的人马上就能放出去,在裴玄素此刻的情绪之下,成功率非常大的。
唯一的就是,葵水向来不驯,险滩很多,一旦大堤被轰破大决,战船将会随着水流冲向决堤的方向,掌舵都没法掌住的,非常非常危险。
夏以崖已经很冒险,但他立即进底舱,还有一些把握;明太子这个身体,去冒这个险,差不多等于赴死。不说别的,他的伤口没有愈合,一旦被黄浊河水浸过,估计马上感染急转直下。
明太子鼻息很重,神色狰狞,他死死盯着舆图,迅速思索推敲夏以崖的计划,夏以崖适时道:“河堤情况,殿下可遣心腹立即随我的人去勘探。我半句虚言俱无!”
夏以崖也带了心腹来了,就在外面。
明太子立即把冯渊叫进来了,让他马上安排人跟着夏以崖的人悄悄出营,以最快速度完成勘探。
冯渊匆匆跑出去,军靴落地急促的沓沓声。
明太子霍地抬头,其实并不需要多迟疑,他的不忿不甘,以及这个日夜被伤痛折磨的身体,还有虞清郑安等亲信的惨绝人寰的死况,他已经呈现一种扭曲,几乎是夏以崖说清楚了计划,他就急不迫待起来了。
明太子马上就同意了。
他已经快死了,他为什么不同意?
“不错,就按你说的做。”
明太子冷冷一笑,那双充血的眼睛迸溅出一种凌厉嗜血但志在必得神色。
夏以崖大喜,“啪”单膝跪地:“殿下英明!”
明太子都懒得看他,他和夏以崖是同一类人,夏以崖有些私心,他知道,但整个计划恰好契合了他,是他想要的,这就行了。
明太子正要说话,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意外情况发生了。
张蘅功也被召进来的,他负责巡守外围的,也不是明太子要吩咐他何事,进来之后,见夏以崖一身铠甲侍立在床前一侧,他诧异,问安被叫起后,他说:“九殿下不是过来见您吗?”
他以为是楚淳风在。
刚一刻钟之前,楚淳风进了别院的主院,还和张蘅功打了照面和招呼,楚淳风说来见明太子的。
谁料没见到楚淳风,却见到了夏以崖。
明太子心一跳,他霍地坐起来,“你说什么?淳风来了,什么时候?”
张蘅功一愣,急忙说:“一刻钟之前。”
“属下在主院外墙外巡守,巡到正门的时候,遇上九殿下,九殿下进了院子,说要来见您的。”
明太子登时,连眉心都跳起来了,他立即道:“扶我起来,穿衣,马上安排人去找淳风,必须找到!要快——”
……
时间回溯到一刻中之前。
楚淳风带着楚平等几个亲卫,抄手游廊,离得远远,就望见夏以崖带着人进了主院。
他眉心当即皱了下。
明太子伤病交加,清醒之后受尽折磨,楚淳风挂心他,只要一腾出手,就紧着回来看他。
并且每次回来之前,都不厌其烦的擦洗,深秋近冬的天,水已经沁寒,但他一点都不在意。
楚淳风其实很不喜欢夏以崖(夏以崖其实也感觉得到,所以他才要在明太子死之前完成这些事情)。四哥身边这么多的人,很多都很狠,但唯独这个夏以崖给他感觉内心很阴暗。
他笑语晏晏,恭敬谈笑,但种种事情,却将四哥拖进一个更深的深渊的感觉。
四哥经历过太多的苦,本来就很偏激。
楚淳风真的很不喜夏以崖这样的人和明太子交往。
他曾经提出过几次劝,但奈何明太子不在意,楚淳风也不能拿明太子的主意,不喜欢也只能这样了。
这种时候,现在午夜,大军都尚未安置完成全部,这个夏以崖匆匆跑过来干什么?
楚淳风登时就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于是他留了个心眼,进去之后把楚平几个随口遣了,自己找了个去茅房的借口,而后从后面茅房一绕,从后面绕回明太子寝卧。
楚淳风在明太子这里,向来都是进出行走自如的,连明太子的卧室他要想也能直接就进去,所以也没有人在意,他经过了站岗的近卫,在一个有后窗的角落站定。
然后,他就听见了这番让他骇然失色的话。
楚淳风立即就离开了,他甚至一步都没有留,因为他深深了解他的四哥,他四哥决定要干这件事,他冲进去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可这是足足数百里的大堤啊!
南方富庶人烟稠密,加上前年的决堤大灾,很多本地百姓才刚刚迁回来,勉强度日三年熬过来,今天才复工复产。
这么一个决堤,至少得死几十万的百姓,千万百姓流离失所。
还有更重要的是,葵水支流途径西北、沙东,是南方江河中含沙量最大的,河水黄浊,含碱量也高,一次还好,土地有自我恢复的能力,但短短三年内连续两次大决堤,之后长期受淹,恐怕嵊州平原这片千里沃野农田将会成为黄泛区和盐碱区。从古到近,王朝几变,但包含了嵊州平原在内的中土“五大粮仓”从未改变,养育了一朝朝一代代的人口。
要是毁了嵊州平原,影响之深远,这又该饿死多少的人口啊!
楚淳风出奇地愤怒了,他生气他四哥,但心里有舍不得苛责他,对夏以崖真的恨透了芯。
这件事情,完全颠覆了楚淳风的三观,他完全没有办法接受。
但偏偏,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明太子的。
咬牙切齿听完,大冷天的一后脊的热汗,楚淳风立即掉头就走了,并迅速找了个借口,从后门离去了。
黢黑的夜色,硝烟未散阴云厚厚的天幕,夜色特别黑,沓沓的急促军靴落地声,楚淳风走得非常快,他很快就决定,他要传信给蒋无涯。
其实楚淳风很清楚,给蒋无涯传信意味着什么,蒋无涯不但会阻止,并且蒋无涯很可能会采取釜底抽薪的手段,通知沈星那边,继而被裴玄素知晓的。
直接就破了这个计划了。
楚淳风也想好了,过后他只对明太子承认,是他干的,因为他这个战策他无法接受,他认为不该这样做。
要战,可以的,但必须用其他的方法!不说堂堂正正,战者,诡道也,但也绝对不能这样!
他恨道“这个该死的夏以崖!”
简直疯了。
简直有病!
楚淳风为什么要传信蒋无涯呢?因为那些曾经中立有理想因为他才最终选择圣山海的京营将领们,他私下接触过、最熟悉的只有蒋无涯。
另外蒋无涯确实是个天生将帅,一路的战事下来,蒋无涯已经显示圣山海大军五大最重要的将领之一了。另外的都是李如松、戚孟兆等经验丰富的开国功勋。蒋无涯惊才绝艳将帅之才,后者甚至已经视他为圣山海下一代主帅的接班人了。
蒋无涯现在是五大统军将领之一,驻扎东大营,他有这个能力悄悄往外送信。别人的话,不敢保证。
楚淳风甚至不敢用自己的人,因为他身边明太子给他的人可不少,他怕事情未成功就露馅了。
楚淳风心念电转,他出了主院之后,甚至没有回去自己的中军帅帐,而是就在后军找了很普通的军需帐篷,闪身进去,出来已经是一身很普通的中低层将领铠甲穿戴,掩藏了身份,随便拿一份军令文书出来遮掩,急急低调就往东大营方向而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很远,身后不远处一大片突然隐隐骚动,楚淳风心一跳,立即加快速度。
然而他才走了百来步,刚冲进一处帐篷后,斜后方一阵帐篷抖动的动静,七八个人悄然抬着滑杆急追到这个位置。
前面人影一动,张蘅功一跃出来,站在帐篷缝隙之间。
楚淳风倏地刹住。
身后有人走动的声音,走到他身后七八步位置停下,明太子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
张蘅功常尚峰低声说了声得罪了,急忙挟着楚淳风,跟上已经掉头的明太子的滑杆。
兄弟俩就这么回到了后军中心的别庄正院了。
夏以崖已经被明太子打发走了。
明太子很生气,但也没当中骂楚淳风,硬忍着回到主院,他直接一撑从滑杆上站起来了,自己走上廊道,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
张蘅功和常尚峰赶紧把楚淳风送到门槛,轻轻一推,人送进去,两人把门掩上了。
兄弟两人大吵一架。
对待亲弟弟,和夏以崖这等人不一样,明太子生气得不行,也终于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但这次不等明太子先骂他,楚淳风咬着牙关,在灯火通明的室内走来走去,他掉头冲到明太子面前,急切愤怒,又不敢表露太激烈的动作,因为明太子现在真的太孱弱了,“四哥!四哥!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你不能这样做!!!”
明太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他肩膀剧痛,曼陀罗和银珠粉让他感觉整个身体四肢百骸都沉沉的,但剧痛再怎么麻醉,剩下的依然很痛,他恼怒道:“我这难道不是为了你?!”
明太子明白楚淳风为什么会这样,这孩子是他精心挑选老师教导出来的。
但他依然很很生气,他都快死了,打下这一切,将来不是都楚淳风的吗?
楚淳风真被他说得,痛苦极了,他慢慢滑跪在明太子面前,握住明太子瘦骨嶙峋的双手,握紧,心疼又难受,喉头哽咽,他仰首,眼眶已见了泪,颈脖青筋凸起,战栗片刻。
寂静的深夜,他哑声说:“可是,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想做皇帝啊!”
做皇帝很好吗?
但楚淳风不觉得啊。
楚淳风走到今时今日,是为什么?一是因为他生在局中,他开头没得选择,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明太子,他的四哥啊!
楚淳风心已经凉了半截,被明太子逮住,他心知明太子已经不可能放他出去了,而明太子一意孤行。
他满心的焦急,就如同的那隔夜的炭炉,不管怎么鼓风也没有用了。
楚淳风落下了眼泪,他握住明太子的双手,跪坐在地上,悲哀到了极点,有些话,他真的不吐不快。
“四哥,时至今日,您还是真的就像最开始的那样想要帝位吗?”
“抑或只是不想败?”
“你不甘心。”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输给裴玄素。对吧?”
这个世上,可能就楚淳风这个亲弟弟的身份视角,会窥破明太子的一些内心情绪,甚至可能明太子本人因为潜意识拒绝承认而没有察觉的情绪。
就像黑夜里静静流淌的河流,楚淳风的声音充满的哀伤:“裴玄素有星星,上义庄那一计,他居然那么快走追出来了。他原本和您一样的。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心里受不了是不是?”
楚淳风也只是模模糊糊有这样一种感觉。
因为他拥有过温馨的家庭,被妻子,被爱救赎过,他在这方面体会很深刻。
可能明太子自己都没刻意去想过。裴玄素这个他亲手制造出来的对手,曾经他唯一眷恋过的义兄弟。
两人本来一起坠入黑暗。
明太子冷笑自认坏人,这个黑不见五指的绝望环境里,他和裴玄素同在。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黑暗里的人甚至还是阉人,竟然还能拥有真爱,竟然还能爬出去,百折不挠坚不可摧,重新拥有幸福和美好。
明太子恨裴玄素,恨对方竟然毁坏了他的一切,明太子这人太过骄傲,他根本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
他已经扭曲了。
但这份扭曲之中,难受就真的没有掺和一种对裴玄素的不忿和嫉吗?
同样的身处黑暗,在获悉裴玄素飞马出城和沈星相拥的那一刻,他错愕,震怒,心里还一种咬牙切齿的不可置信是什么?
夏以崖这个战策,明太子很快就答应了,种种的不甘和愤恨之中,难道没有不想裴玄素有个好结果吗?!
他想死死抓住这个人,抓住这个将要爬出黑暗的生死仇人曾经义弟,证明大家都是这样的!他无法接受黑暗里的别人被救赎,而他没有。
这种扭曲而隐蔽的情感,被楚淳风一下子喝破了,明太子一瞬间连颜面都扭曲了,他反手就给了楚淳风一个耳光,大怒之下,重重地“啪”了一声。
可楚淳风根本不在意,他紧紧抱住明太子的双腿,他无数次恨过自己年纪太小,过去的岁月不能和明太子同甘共苦,但从来没有一次,像此刻这么深切地饮恨过。
“四哥,四哥!你还有我,还有文殊,我会永远陪伴着你的,你不是一个人!”
“四哥,求求你,不要这么做了好吗?”
“那个夏以崖就是个鬼,你不要相信他好吗?”
明太子愤怒至极,直接喝令张蘅功和常尚峰等人进来了,命他们把楚淳风拉开。
张蘅功常尚峰赶紧把楚淳风的手扯开,拉起,钳制住。
明太子霍地站起,冷怒道:“把他关起来,这件事结束之前,不许放出!”
“你们两个亲自看着,若有失误,提头来见!”
张蘅功常尚峰登时肃容,齐声应了一声。
两人赶紧捂住楚淳风的嘴,把楚淳风带出去了。
……
偌大的室内,房门大敞,冷风呼呼灌进来了。
这么折腾,已经快黎明了。
明太子熬不得夜,但现在也没差了,他肩胛剧痛,但一点都不困倦,神智异常的清醒凌厉。
明太子冷冷盯着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落叶后的树梢在疾急的夜风中张牙舞爪,他冷冷地道:“通知夏以崖,可以把他的人放出去了。”
对!
没错!
他就是接受不了,全部一切都输给裴玄素。
他赢不了。
他要裴玄素也是!
大家一起悲剧收场,都留在黑暗里好了!
明太子眉目一瞬扭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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