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寒(4)
这消息像雨后的惊雷,将我镇住。我虽知道太子不是皇上的儿子,可其中秘辛倒是不知。
东宣王大抵也看出我的惊愕,意识到我并不知情,他沉声道:“看来你也不清楚,也不知是何人传的这话,但这事对我们有益,新帝登基,最需稳住民心。这场战,我们赢定了。”-
天历二十八年初冬,东宣王带三军始战于平城,怀有玉玺,号清君侧,山川江河,万军交战,白刃卷兮哀遍野,血刀断兮异尸骸,长达三月之久。
“将军!急报!”
一声大喊从帐外传到里面,我正在桌前与众人商讨下一步该如何,听到动静,连忙站起来,“进!”
来人是专门传信的兵士,他大步踏入帐内,满脸欢喜地跪在地上,双手将信朝我献上,“将军,是东宣王那边传来的喜报。”
我来不及说任何话,就忙将他手中信夺过,匆匆浏览一遍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好了,抚阳郡终于拿下了。”
自决定起兵,东宣王便从三路出军,一路由姜昭带领,另外一路则有他亲自带,还有一路则是由另外两位藩王带兵。
我则与姜昭同行。
这三个月的苦战,我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也是头回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前一日还在我面前大口喝酒吃肉的同僚,翌日就可能会成为沙土里的无头尸。
此战苦矣,但幸好迎来了转机。
抚阳郡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城镇,抚阳郡投降了,意味着我们已经要兵临京城。
“诸君,抚阳郡被我们攻下了!”我一说此话,旁边的人皆是欢喜鼓舞,更有甚者,流下眼泪。
我将传信的兵士扶起,又对旁边的钮喜说:“你去看看姜昭将军和宋楠什么时候回来,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我们这边打得十分苦,前几日送来的军粮还被朝廷的人强行截了,导致姜昭和宋楠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带了一路精英小兵去反抢朝廷的军粮。
没成想今日居然还是双喜临门,姜昭和宋楠抢回来的军粮比我们之前丢的还多。
这一夜,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也忍不住坐在沙丘上对着月光喝酒,看着不远处的众人围着篝火嬉笑跳舞。
三个月之前,我定是想不到我还会过上这种日子,但说实话,我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确切说我不想看他们过这样的日子。
战争对黎民百姓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件好事。
酒壶的酒被我喝光了,我也醉得有些糊涂了,便干脆躺在沙丘上,听着从篝火处传来的歌声。
不知道庄贵妃和皇上现在怎么样,尤其是庄贵妃那边,行军打仗不好传信,我已经快月余没有收到她的信。
上封信,她说她很担心我。
我亦然。
突然远处有人喊我,“将军,过来一起玩啊。”
还有人结伴走到我跟前,请我跟他们一起玩。我盛情难却,只好也坐到篝火旁。
“将军是文雅人,跟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我们唱歌就是扯着嗓子吼,将军给我们唱一首吧。”众人开始起哄,甚至鼓起手来,一同喊我的名字。
我起了几分醉意,深吸一口气后,吐出一个“好”字。
我没唱,而是找了片叶子。搁之前我是万万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叶子吹曲。
如水清辉笼罩着这片看似安详的大地,呼吸之间的寒气生生被篝火和暖暖人心驱散,我醉吟吟地望着远方,直至我发现我吹的曲是林重檀教我的。
林重檀精通六艺,我第一次见人可以用叶子吹曲,就是从他身上见识到的。
那时候还不在太学,是在姑苏林家。夫子成日说林重檀何其优秀,我何其愚笨。我心里总有些不服气,认为是林重檀比我多读了几年书,才比我聪慧。
所以有一次,我偷偷溜去林重檀的院子,想看他平时是怎么学习的。
谁都不知道他的院子墙根有个狗洞,我哼哧哼哧从狗洞里爬进去,刚想找林重檀,就听到一群人喊二少爷的声音,吓得我又钻回狗洞里。
待声音远了,我犹豫半晌,心想还是回去算了。要是被人发现我爬狗洞,他们肯定又会说我乡野之气难褪。
正在这时,我蓦地听到有人吹曲的声音。那曲是我从未听过的,我觉得好听,情不自禁顺着曲声又爬回林重檀的院子。
这回,我不用找林重檀,就看到了他。
他竟然爬到树上,就坐在树枝上,两条修长的腿顺着衣摆垂落下来。日光透过叶子,落在林重檀的身上,他手指拿着叶子,一边吹,一边目光猝不及防与我对上。
对上的瞬间,我和他都愣了一下。
林重檀眨了下眼,将手里的叶子放下,温润而泽地问我:“小笛是来找我吗?”
这时候我和林重檀都是十三岁。
我钻狗洞,他爬树。
“你没看到我,我也没看到你,你、你别想将我钻狗洞的事情告诉母亲他们。”我威胁林重檀。
为了吓唬住他,我特意举起拳头,实则声厉内荏,“要不然……要不然我就说你逃课在这里爬树,还玩脏兮兮的叶子。”
他别以为我没看到他偷摸摸将手里的叶子丢掉。
林重檀又眨了下眼,片刻他点点头,“好,我不说。”
我看威胁成功,这才心虚离开。
后来,我跟他关系更加恶化,即使在府里碰上也如同陌生人。我们两个都没有提起那一天的事,一直到我们快十八岁的时候。
夏日午后,我和林重檀躺在竹席上,知了在窗外树上叫个不听。聒噪且闷热,我生生闷出一身汗,可他还非贴着我。我又不敢动静太大,怕被外面的白螭和青虬听到,只能小动作地踢他、打他、咬他。
“热死了!”我抓着林重檀的耳朵抱怨。
林重檀被我折磨得没办法,只能松开我。我依旧热,拿着扇子疯狂扇风,没几息又爬起来喝冰饮。
刚喝了两口,就听到乐声。回头一望,我看到林重檀取了小几绿植上的叶子,含在唇间。
他随意披着外袍,眉眼懒倦,有些不像往日的林重檀。我怔怔地瞧着他,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信手一揽,将我搂进他怀里。
“要我教你么?这个学起来很快。”林重檀轻声说。
我一时忘了热,只知道点头。
这时候我总想多学点林重檀会的东西,我羡慕他,也嫉妒他,更想成为他,但我这时还不知道世上从来都只有一个林重檀-
曲声骤停,不少人叫了起来。
“将军,怎么不吹了?”
“将军,我还是头一回听这么好听的曲。”
“将军……”
我将手里的叶子丢在地上,再摆摆手,“我……我醉了,头晕,我先回去睡了,你们继续玩。”
我不该再想林重檀,我该忘了有关他的任何事。我和他都两清了,恩与怨,情与恨,都该消散得一干二净。
回到帐篷里,我囫囵沐浴后就倒床入睡,彩翁的脸突然近距离出现在我面前,我缓慢地眨了眼,“嗯?”
彩翁跟我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醉了,醉得睡着了,好像听到它又说我香。
我并不香,不过为什么背后的蛊虫今夜不太安分。
我仿佛做了梦,又没做-
翌日,我宿醉未醒,坏消息就不期而至。
东宣王中计了,抚阳郡是诈降。喜报发出没多久,东宣王的人就中了埋伏,连东宣王都受了重伤,还败退抚阳郡,我们的人也折损不少。
东宣王受伤的消息传到我们这里后,我和姜昭他们开了整整一日的会,最终决定我们这路军必须尽快攻到京城。东宣王受伤,朝廷一定会想办法反扑,若扑成功了,我们的胜算就变得渺茫。
又是一个月的鏖战,我们终于打到靠近京城的另一座城镇石西。石西易守难攻,攻克难度不亚于抚阳郡,尤其坐镇的将军还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威武大将军平将军。
我第一次在野外过了年,天寒地冻,别说我,我手底下的兵虽大多年轻体壮,但在连日的酷寒下也难以坚持。
而转机悄然而至,另外两位藩王挥兵北上,眼看三路军都要即将围困京城,威武大将军平将军不得不暗中离开易守难攻的石西,去逼退那两位藩王的兵。
按道理他离开,我们并不能顺利且快地攻下石西,尤其在这种极端天气下。
估计不仅我没想到,威武大将军也没想到,他将石西留给自己的儿子把守,他儿子转头就被越飞光的人给挟持了。
越飞光叛了,带着人大摇大摆地打开城门,说他愿意降服与我。他怕我不信,还将令自己的人将他自己的双手绑住。至于威武大将军的儿子则是被绑成了一个粽子,一路上骂骂咧咧,痛骂越飞光是叛国贼。
越飞光哼哼笑起来,“叛国贼?跟随京里那位才是叛国判君之人,他都不是陛下的孩子。”
他依旧称我父皇为陛下,并不认太子。
有了抚阳郡的前车之鉴,这次我们谨慎许多。在将越飞光等重要将士全部关起来后,我们才带着兵进入石西。
进城时,宋楠的刀就横在威武大将军的儿子的脖子上,只要有人埋伏,宋楠就会让威武大将军的儿子血溅当场。
一切并无异常。
越飞光是真的带人降了。
我的人迅速把守了石西四个城门的重要关卡,进城后,我也才知道原来就算越飞光不降,石西也撑不了多久。
戍守石西的士兵不到千人,朝廷早已外强中干,不然不会只有这点人-
半个月后,长达五个月的战役终于结束了,太子降了。
他不得不降,因为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少,原先忠于他的人后来都背叛了他。那些人都听说他并非皇家血脉,他们希望太子跟皇上滴血认亲,以证清白,可太子始终不肯,于是风言风语更甚。
我时隔五个月再次见到太子,确切说我现在不该称他为太子,但他手中没有玉玺,算不得皇帝。
太子身穿龙袍,孤身一人坐于龙椅上方。他看到我进来,阴柔漂亮的脸上很慢地勾了下唇,“弟弟,你终于来了。”
我没有应话,而是抬眸看着他。
五个月未见,太子并没有什么变化,连眼下的青黑都没有,容光焕发,像极了我第一次见他。
那时候那些王孙贵戚都叫他三爷,生杀予夺,全看他心意。他只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即可让人心惊胆战。
然今非昔比。
见我不说话,太子手指抚摸龙椅扶手上的龙头雕饰,“你现在都没话对朕说了吗?”
“有,我想问你父皇在哪?国师又在哪?还有常王。”我的话刚说出口,太子就笑出了声。
他凤眼含笑,越发显得双眸流光溢彩,“见到朕的第一句话,你问的却是旁人,终究是养不熟的狸奴。”
第112章 小寒(5)
后半句,太子声音很轻,但我听清了。
钮喜和宋楠他们随我进来,除了钮喜,其余人面色都有些尴尬,他们大概察觉出我和太子之间诡异的气氛。
我略一思索,除了钮喜,其余人都被我屏退。
宋楠走时有些不放心,特意叮嘱钮喜好好保护我,但钮喜虽跟他出生入死数回,此时却呛他,“我只听九皇子的。”
宋楠语塞,脸色难看地走了。
“我不是狸奴,不可谓养得熟和不熟。成王败寇,你现在只能告诉我他们的下落。”
太子闻我言,唇又是一勾,玉白的手在腿上轻轻一拍,像听戏客般悠闲,“想让朕说,也可以,弟弟坐过来,把当初背的欢喜禅佛偈再背一遍,朕就告诉你。”
他语气实在暧昧,还透着亵玩,仿佛无论我是何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眼中,我还是原来那样。
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不会再被人两三句就轻易激怒,“你不说,并非我就不能知道。”
“那就看东宣王那个老东西动作快不快,看是先找到人,还是他们先饿死。”太子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果然是个聪明人,看到东宣王并没有跟我一起来,就猜到了一些东西。
我不想跟他兜圈子,“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朕要的是天下,要的是万民都臣服于朕。”太子从龙椅上站起来,他双臂打开,仰着脖颈望着上方的蟠龙,姿态似狂似痴。片刻,双眸定定落在我身,“弟弟,你可给得了?”
不待我答,他又自顾自说:“你给不了。”
一丝长发从太子鬓角垂落,殿门关闭,只有殿内烛火照明。大抵是宫人跑的跑,死的死,烛火也不过点了三两盏。
门外是我的大军,他已穷途末路,他自己也清楚,可他眼里却无半分惧怕,甚至他似乎才是赢的那个人。
青丝悬于颊旁,白晃晃的脸被烛火染上暖色,唇色则红如刺玫,太子对我伸出手,“来,过来,也许朕心情好就会告诉你他们在哪。”
我看着他,脚往前踏了一步,在太子眼里浮起笑意时,我却又停了下来。
“不是我到你那去,该是你跪下来向我求饶。姜隽朝,你用父皇他们威胁我,我也可以用你的母后、皇妹胁迫你。你没有离开皇宫,是为了给他们拖延时间,对吧?你也有在意的人。”
太子脸上的笑意刹那消失,戾气从眉眼掠过,“你可以拿他们威胁朕。”
姜昭已带兵前去追护送皇后和十二公主的人,但能否追到,尚且是个未知数。
我重新沉默,与太子对视良久后,见他一时半会不会说真话的样子,准备先将人关押起来,外面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可我刚转过身,一句话就传入我耳中——
“林春笛,我只是你能利用的一把刀吗?”
我脚步生生顿住,他原来知道我是林春笛。
我回首看向太子,他还是高高在上地俯视我,可面上竟流露出脆弱的神情。他微微偏过头,悬垂于颊旁的青丝亦跟着晃动,双眸略隐于阴影中。
太子见到我回头,步下金玉石阶,宽大衣袖随着走动发出轻微声响,“你要香囊,我给了,你要报复林重檀,我帮你做,你背叛我,我本该杀了你,可我最后还是心软了。”
他声音响在空荡奢华的太和殿,字字清楚,说到末尾,他似荒唐一笑,笑的不知是我,还是他自己。
“林重檀一事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你要杀他,因为他知道了你太多秘密。”我对太子说。
我原来想不通,但我现在能想通了。林重檀被流放,太子也非要杀了他,不是因为他气林重檀辱我,是因为死人才不会将秘密说出去。
林重檀曾经跟我说太子不会登基,我想他应该也是知道太子并非皇上的亲生子。从他调查束公公一事,就能瞧出端倪。
太子恐怕也发现了林重檀的动静,但那时候林重檀风光无二,他需要一个契机来好好处理林重檀。
而我就是那个契机。
林重檀入狱其实可以辩解,辩解他并没有杀探花郎,奸淫陈姑娘,可他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辩解会将我牵扯其中。
这一点我想得到,太子也想得到,所以他敢将罪名安在林重檀身上。
他以我名义,一石三鸟。陈姑娘因为有跟探花郎有奸情,不敢说,探花郎已死,林重檀不会说。
此来,婚事没了,给他戴绿帽的男人被他杀了,知道他秘密的人也被流放。
太子未能走到我面前,就被钮喜拦住。他略过钮喜,眼神凝在我身上,“我也是为了你,弟弟,我知道你借尸还魂,都没将事情说出去,你却背叛我。”
不,他是为了他自己!
太子现在跟我说这些,不过是希望我心软,可我怎么可能心软。说来可笑,他知道我是林春笛,却伪装得这般好。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要再说这些事,我现在只想知道父皇他们在哪,你说还是不说?”
太子面上的脆弱之情瞬间敛去,“是吗?看来我再说以前的事,弟弟都会无动于衷了。那年碧瑶湖弟弟腿分那么开,肯定很快活吧。对了,弟弟大腿内侧的那颗红痣挺漂亮的,可惜了,这个身体没有。”
这段话让我脑袋都有些嗡嗡,几年前的往事似乎浮于面前。
那是我十八岁生辰的那夜,我和林重檀在小船上第一次真正行了周公之礼,也是那一夜之后,我们之间有了不可磨合的嫌隙。
太子看到了?我忽地想起林重檀带回来的望远镜。
“望远镜……是望远镜!”
我喃喃出声,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以至于钮喜都要搀扶住我的手臂。可钮喜一碰我,我忍不住往旁退。
这是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的事,饶是面对庄贵妃,我的母妃,我都没有提起那年的十八岁生辰之夜。
一瞬间,我想让钮喜退下,但刚张嘴,我对上太子的眼神。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说这些事来激怒我,想让钮喜离开大殿。
“来人。”我扬声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怕虫,你们弄些虫子过来。”
第113章 小寒(6)
我未参与逼供的过程,事实上我原先不准备这样做,也没兴趣做这种折磨人的事。
等待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时间枯坐在太师椅上。京城的春日已至,宫墙上缀着零星攀墙花,枝蔓萦绕。
也许过了一日,也许两日,钮喜过来传话说太子终于肯开口,但只肯跟我一人说。
我伸手弹了弹衣袍,起身迎着日光走出空旷的大殿。
身为阶下囚的太子还穿着那身龙袍,只是龙袍已脏,他的冕旒则不知所踪,一头乌云长发散着。他看到我来,略显呆滞的双眸骤然灵动起来。
“弟弟。”他隔着铁栏站起,在牢里对我轻轻一笑,“你不是想知道父皇的下落,你进来,我们两个好好说说话。”
我看了眼他手上的镣铐,示意钮喜打开牢房的门。
钮喜顿了下,才将牢房的门打开,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我真的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踏进牢房,眼神落在太子身上,“现在可以说了吗?”
太子唇角微动,那瞬间他仿佛没在看我,但又是在看我。他往我这边走来,我没动,但却抽出腰间的长剑对着他。
他脚步停下,垂眼扫了下银白的剑身,“弟弟是准备杀了我吗?”
“如果你不说,我就会杀了你。”
“你杀了我,就更不会知道父皇在哪了。”太子挑了下眉。
我的确现在不能动他,姜昭没能捉到皇后和十二公主,而东宣王那边也暂时没找到皇上他们。一个人不吃不喝最多撑三至五日,况且皇上还带病。
还有国师,国师年事已高,也坚持不了多久。
我握着剑的手慢慢放下,而这时外面忽然起了喧哗声。我闻声望去,耳边又听到镣铐铁锁响动的声音,登时退后两步,重新戒备地看向太子。
来的人是宋楠,他冲到我面前,“主子,找到了,陛下和国师他们都找到了!除了常王失血过多昏过去,陛下和国师都只是身体虚弱,并无大碍,常王也无性命之忧。”
我得知这个消息,这些天提着的心总算安下来些,“好,好……”我连说几个好字,又记起旁的事,忙对宋楠说,“有御医看诊吗?”
“有好些御医,东宣王那边也派了几个大夫过来。”宋楠说。
我点点头,目光也再次看向太子。
太子方才在一旁,已经将我和宋楠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现在彻底失了底牌,面色总算失了色。可他对上我的眼神时,发出一声呵。
“我有话要单独跟他说,你们先退下。”
我这话一出,不仅是宋楠,连钮喜都露出反对的意思,但我态度坚决,他们二人只能带人离开,站在远处。
太子望了眼离开的人,眸光辗转重新落在我身上,他似笑非笑说:“弟弟现在是准备动手了吗?”
我没回答,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林春笛的?”
“朕很早就知道了,从你在这个身体醒来后。一魂两体,国师跟你母妃说了,也跟朕说了,在朕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告诉朕,要朕修身养性,仁爱御下,否则你的魂魄会归位,从而打败朕。呵,无稽之谈,朕从来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话,但朕没想到会在太学看到你。
你跟朕的痴傻皇弟长得一模一样,朕就在想未来一日你真的会抢了皇弟的身体,跟朕争皇位吗?可朕怎么看,都看不出你能打败朕的样子。你成日只知缠着林重檀,如一株菟丝花活在他身上。朕觉得国师说的话不对,既然他说你能打败朕,那朕就来杀了你试试,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魂魄归位。若真归位,也看看到底谁才会是这天下的主人。”
太子说这话时,表情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相反,我在他眼中看到趣味。
原来国师跟他也说过一魂两体的事,不过我不怨国师,他是为了劝诫太子,而太子才是真正万恶不赦之人,仅仅是想试试看,就可以随意杀人。
我不禁咬了下牙,“你为什么要说是林重檀指使段心亭杀我的?林重檀不是你很器重的人吗?”
太子眼中的趣味转为遗憾,“是啊,朕是器重他,所以给了他数次机会。当年朕撞见你们在碧瑶湖行鱼水之欢时,朕就提点了他,可他装听不懂。那朕就想看看他到底是选择对他事业有助的主子,还是选择恨他的你。朕以为林重檀会是个聪明人,可他也是个蠢的。”
他眼尾上挑,露出一个我极熟悉的笑,“亲手毁了林重檀的感觉如何?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这个天牢里曾经的死囚有一半都上过林重檀,死前还能睡一回状元郎,也算他们的福祉了。”
我手里的长剑“噔”的一声落了地。
第114章 小寒(7)
不、不可能!
林重檀不可能经历了这些!
我脑海情不自禁浮现我再见到林重檀的样子,他……他没有的,他不可能被人那样侮辱!
我……我要杀了太子。
杀了他!
给自己报仇,给良吉报仇,给我母妃报仇,给……林重檀……
我双眼赤红地瞪着太子,他并没有如我所料还挂着赢者的笑容,相反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难受什么?为他失去的一切难受?
太子从来就没有把别人的命当成命过,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蛐蛐,在他设下的圈套里斗个你死我活,而他不为别的,他只觉得有趣罢了。
他问我他是不是我利用的刀,可事实上我才是那把刀。
那日太子命狱卒砸林重檀的手,现在仔细想想,他应该是知道鼻烟壶里装的是什么,要不然他为什么都不好奇林重檀作甚这般护着鼻烟壶。
我以为我借太子之手报复林重檀,毁了林重檀的登高路,是对林重檀最大的惩罚。其实是我蠢,是我困在迷雾中看不清真相,找不到真凶,被人愚弄至此。
我弯腰颤着手捡起地上的长剑,我从没有主动想亲手杀一个人,我自己死过一回,知道濒死之际的痛苦,知道死亡前夕的绝望。
可我必须杀了太子,只有杀了他,才能平我痛、泄我恨。
我抬起眸,看向不远处的男人。那张我所熟悉的美丽面庞此时在我眼中成了罗刹鬼,丑陋不堪。
我握剑的手紧紧攥着,猛然向太子刺去。
曾经我在佛前发过誓,一定要为良吉报仇。
良吉死得无辜,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他不是我的书童,就不会死了。他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攒够钱娶邻女生子,过上平淡却幸福的一生,而不是生命终止在十九岁。
太子的眼神骤然凌厉,他一个高踢腿,重重踢开我向他刺来的剑,可我握紧了剑,剑并没被他踢飞,只是我身体被力气带得踉跄了下。
我重新稳住身体,再度拿剑向他心口刺去。
远处的宋楠和钮喜他们似乎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恍惚间听到他们疾呼的声音,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现在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亲手杀了姜隽朝!
但在我冲过去的时候,太子先一步反手用镣铐的铁链锁住我脖子。那瞬间我与他对视上,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手上的力气不断加大,“只要你乖乖配合我,让我出去,我就放开你。”
“做梦!”我从牙关里挤出声音,“就算我死,我也要杀了你!”
我不顾疼痛,手中的剑对着太子刺下去。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在小舟上。他掉进水里,我拉着他不想他溺水而亡,当时有刺客举刀向我砍来,我慌不择路拿着掉在旁边的剑杀了对方。后来发现,刺客是太子的人。
可以说,是他让我体验到杀人是什么滋味。刀进心口,不过须臾事。
脖子上的锁链在不断收紧,我想我现在肯定很狼狈,呼吸不畅的情况下,手都要使不上力气,但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亲手结果了太子。
就在我以为我要见阎王爷的时候,太子松手了。他垂眼扫了眼心口的剑,反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近。
然后,红唇咬住我的脖子。
他咬得狠,牙齿仿佛不仅要深入我皮肤,还要尝我血肉,而我则是趁机使出全身力气,将长剑彻底捅穿他的身体。
太子身体剧烈晃悠了一下,却没有松开我,直至钮喜和宋楠他们赶到。
太子被钮喜扯开的时候,面色已经灰白,但唇上是艳到极处的血,他望着我笑,“既然你一点都不爱我,那恨我也好。记住我,弟弟。”
我握剑的手滑落在身侧,止不住地咳嗽,宋楠着急地用丝帕捂住我脖子上的伤口。
我看着太子倒下去,牢房昏暗逼仄,经年未洗过的地砖脏秽,他躺在上面,青丝散开,幽暗光线下的面容玉润阴美,像一株开到极盛后走向衰败的阿芙蓉。
他唇上是我的血,而我手上沾了他的血。
“死了。”钮喜查看了太子的情况后,转头低声说。
我闻言,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主子?”旁边是宋楠的声音,但我现在没时间理会。我死死盯着太子,又走上前,缓缓伸手抓住太子心口的长剑。
长剑被我拔出来,又对着原处刺进去。
第115章 大寒(1)
没人敢跟我说话,我抬手擦了下溅到脸上的血,擦完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也是血,只会越擦越脏。
我松开握剑的手,从怀中取出丝帕擦拭脸上的血珠,“把他的尸体交给东宣王。”
一发出声音,我就察觉自己声音哑了,因为刚刚的铁链。
“是。”
我将变脏的手帕丢在地上,往外走去。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天牢,我离开时,转眸看向周围一间间的牢房。那些关在天牢里的囚犯大多都是满脸麻木,但听到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立刻更加贴近石墙,瑟缩在角落里,如见不得光的老鼠。
“宋楠,还有件事麻烦你去做,你去找四年前在这里当值的狱卒牢头,我明日要见他。”我轻声说。
“是。”-
我回宫换了身衣服,就去见了皇上他们。国师的情况不算特别差,只是身体虚弱,需要好好调养,皇上则是因为积病,情况要严重许多,现下御医们都围在榻前,寸步不离。
相对来说,四皇子的样子最让我吃惊。
他失血过多的原因是这几日他一直在放血喂皇上和国师,如若不是这样,皇上和国师未必能撑下来。看到他被包扎好的双臂和泛着青白的脸,我叮嘱照顾四皇子的御医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材。
看顾完四皇子,我又重新回到皇上身边,彩翁被我留在国师那里。耳旁是御医煎药的动静,我提笔给庄贵妃写信,如今尘埃将定,我也要将她接回来了,她肯定也很想皇上。
太多事要处理,我一直忙到深夜。钮喜将参汤轻轻搁在我面前,“九皇子,已经是丑时末了,您休息会吧。”
我抬手揉了揉眉心,被钮喜提醒,我方觉眼睛酸涩疼痛,“参汤我不喝了,一个时辰后你记得叫醒我。”
事实上,我没等钮喜叫就醒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帐子外黑压压、静悄悄的,连虫叫声都没有。我躺在床上,一瞬间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想,下一瞬间我又觉得脑海里装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让我很烦。
我就这样躺着,躺到钮喜走到床边。
在他叫我前,我先一步掀开床帐坐了起来。洗漱时,我看到西洋镜里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面色惨白,像一只飘荡在人间的鬼。我愣怔了会,才将巾帕捂于脸上。
太子虽死,但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比如原先跟随太子那些臣子,还有荣家,以及太子原先迎娶的侧妃及其母家,都要商议着如何处置。
荣家的人跑了大半,比如荣家那位的长子荣琛,据说就是他护着皇后和十二公主逃离京城,但荣家的人也没全跑掉,留了些老弱病残。
我、东宣王和另外两位藩王商议事情的时候,宋楠到了,他身边还站着看上去极其胆小的中年男子。
“逢舒?”东宣王忽然喊我的名字,我看向他,方迟钝意识到刚刚自己走神了。
“抱歉,叔祖父。”我给了钮喜一个眼神,钮喜会意,当即朝外走去。没多久,宋楠带着人跟钮喜一同离开。
到了中午用午膳的时候,我才有空见那位狱卒牢头。
牢头是第一次来宫里,明显局促不安,一进来就跪在地上,行礼都行错。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现在宫人都退下,殿里只有我和他。
“你不用太紧张,我叫你来,是想问问关于四年前的事。四年前,你在天牢当差对吗?”
“是……是的,回九皇子。”牢头额头紧贴地砖,连头都不敢抬。
我吃了一小块肉,继续问:“那你还记得四年前的状元郎林重檀吗?”
“奴才记得。”
“我想知道他当年在牢里都受了什么刑,你们应该有登记在册,对吗?”
我这话刚出,牢头就苦着声音回答:“回九皇子,奴才只是个牢头,没机会碰大理寺的案情册,况且对方还是状元郎。当年状元郎的案子是陛下……不,是废帝亲自办的,奴才并不知道详情。”
我咀嚼的动作顿了下,牢头还跪在下方,他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畏惧皇权的男人。
“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身为牢头,管着手底下的狱卒,闲话家谈时,多少也听了些东西,你把你知道全部说出来。”我盯着他,语气淡淡,“不然去九泉之下再好好回忆回忆。”
牢头像是被我吓坏了,一下子瘫软在原地,没多久我嗅到骚味,竟是他溺尿了。
“奴才……奴才素日是会听到其他狱卒说嘴闲话,但是状元郎的案子关乎甚大,去审问的狱卒早就得过废帝吩咐,半个字都不敢往外说,说了就是掉脑袋的事,所以奴才是真的不知道。”
我沉默一会,“四年前的死囚,现在活着的有几人?”
“死囚都是当年就问斩了,并没有活到现在的。”
“那他们……他们……”不知为何,我喉咙竟觉得干涩。我闭了闭眼,捏着筷子的手几乎用力到要将筷子弄断,“死囚能到其他犯人的牢房吗?”
牢头回:“死囚都是关在自己的牢房里,除非有狱卒带他出来,但通常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
通常?
意思是说也有可能?
“四年前给林重檀行刑的狱卒还在吗?”我问牢头。
牢头依旧是紧张得不行,呼吸声都格外明显,“有两个还在,剩下的早两年就回乡下了。”
“回乡下做什么?”
“娶妻生子,我们当狱卒的在京城得罪的人多,今儿达官贵人入狱,明儿又是哪家王爷的亲戚,就算是平民百姓,也有一些凶悍的亲戚,所以我们基本都想着多赚些钱,能早日回乡下。”
我听完牢头的话,将手中的筷子放下,“你去把那两个狱卒找来,其余几个狱卒回的乡下地址,你也一并交上来。”
翌日,那两个狱卒来了,但他们都说自己并不是给林重檀上刑的人,只是负责给林重檀送饭,并不知道什么事情。那些真正负责林重檀这桩案子的狱卒早不在京城,而牢头交来的地址虽写明人名、乡名,但这些乡都离京城甚远,一来一回恐怕要很久。
我找了几个亲卫,要他们按照上面地址分头去寻狱卒,寻到后立刻带人回京。
而我也去大理寺翻了案情册,案情册上对于林重檀的描述,重点在他犯了什么罪,以及他的口供,至于其他只是寥寥数语。
口供非林重檀亲笔写的,唯有落款,但落款上的“林重檀”三字歪歪扭扭,如稚儿初学字。
他把所有罪都认了,无论是杀探花郎还是奸辱未来太子侧妃。
他说他那日喝醉了,他说是他蝇营狗苟、罪无可赦。
他还说垄上流泉垄下分,断肠呜咽不堪闻。
这……这是一首诗。
我去藏书阁翻阅古籍,翻了整整半日,才翻到原诗,后半句是——
“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峡千秋空白云。”
十八岁生辰那夜的船上,林重檀在白色幕布后给我演了一出《嫦娥奔月》的皮影戏。嫦娥服仙丹上了月宫后,后羿没有误会嫦娥,而是去求西王母。西王母怜后羿爱妻之心,允他登仙宫,让他们夫妻团聚,从此琴瑟调和。
书上的诗句不如像林重檀演的那出《嫦娥奔月》圆满。
巫峡千秋空白云,夫妻相离,便是千年万载天各一方。
我盯着书上的字,缓缓将书册合拢,放回原处-
皇上醒了,醒时看到我,就问我:“你回来了?那个畜生呢?”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皇上说的是太子,我给皇上掖了掖被角,“太子已经去了。”
皇上听到我的话,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般露出欢喜的神情,相反他抿紧了唇。身为一国之君,常年浸淫权力,即使悲伤,情绪也不能太过外露。
其实我能理解皇上的难过,太子是他费尽心血养成的储君,可这个储君不仅逼宫夺位,还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父皇,儿臣已经给母妃写了信,不日母妃就会回宫。”
轻叹声不知从哪里响起,皇上对我很轻地笑了笑,“你母妃还好吗?”
“好,都好,她很想父皇。”我从钮喜端着的匣子里取出信件,“父皇,儿臣给你念母妃写的信。”-
东宣王私下找到我,他希望邶朝能早立储君,“毕竟你父皇身体抱恙,如若不早日立下太子,怕是有别的忧患。”
“我知道,但立储君兹事体大,非容轻议,不是我能插手的。”我上头还有几位哥哥。
四皇子不提了,这次皇上和国师能平安活下来,都是因为他。除此之外,还有五皇子、六皇子。
不过他们这次没出上什么力,跟墙头草一般。太子在时,他们跟随太子,太子一倒,他们又和我亲近起来。
东宣王不赞同地摇头,“你为何不能插手?我觉得你完全有资格当储君。”
“叔祖父,实不相瞒,我从未想过当储君。”我将我心里话和盘托出,“我做这一切真的只是想救父皇,救黎民百姓。我想等事了,还是跟我师父住在天极宫。”
东宣王一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只能对他赔罪一笑,我太了解自己,我对当天下之主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万事尽不如人意,事情没那么容易了。姜昭去捉皇后和十二公主,他虽没捉到,但带回来一个消息。
皇后等人逃到了蒙古,据说新上任的蒙古可汗的新妃正是太子的长姐,也就是我的大皇姐。
这个消息传到我们耳中没多久,探子来报,蒙古和北国联手,已集结数十万大兵,欲挥兵南下-
“我们现在完全没法打仗,只能谈和。”当初和我们一起打战的一位藩王道。
另外一位藩王则不赞同地说:“怎么不能打?那些野蛮人也是敌得过我们的铁骑军的?想当年,他们想屡犯边境,不都被我们打回去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们才消耗了多少兵、多少粮,况且一灾难三年,洪灾的难还没过去,我们哪里打得了这场战。割地给钱,只能这样了。”
两位藩王争执不下,东宣王将眼神看向我,“逢舒,你的意见是?”
“此下民生艰难,的确不适合再开战,但割地给钱,则辱我邶朝。向来都是我邶朝坐大,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来年上贡的就是我朝。况且蒙古恐怕也不会轻易谈和,我想应该先派使臣去北国,他们跟蒙古多有纷争,未必联军坚不可摧。”
我思索许久,慢慢将自己所想说出。
第116章 大寒(2)
我的建议得到了采纳,但东宣王说要做好两手准备,如果北国不愿意和我们议和,这场仗就只能打。打仗对于现在的我朝来说,实在是下下之选。
另外一件大事举棋不定——谁来当这个使臣出使北国。
这个人需要有分量,以示我们的诚意,同时这个人也要能言善道,懂得如何纵横捭阖。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对我朝忠心,一心为着我朝。
前朝有使臣被策反的,反过来欺骗母国,卖国求荣。
若是原来,人选并不难选,但我们现在才内战,东宣王和两位藩王都不是特别信任原来站太子一边的臣子,至于那些老臣,忠心是忠心,只是大多年岁很高,怕是难以经得起长途跋涉。
况且如今已经兵临城下,使臣定是要日夜兼程,前往北国。
桩桩条件列下后,两位藩王的目光都看向了我,我还未说话,东宣王已经开口,“不行,逢舒不能去。”
“为何逢舒不能去?我看逢舒是最佳人选。”这会子两位藩王达成统一战线,和东宣王争执得不可开交。
我明白东宣王为什么不想让我当使臣,因为他认为我是适合当下一任储君的人,没有储君去当使臣的道理。
虽然素来两国开战没有斩杀使臣的先例,但万一北国背信弃义,反以我挟持我朝,那局面更难收场。
但这是以我为储君的角度出发,我从未想过要当储君。
争执不下的结局是不欢而散,谁都没能说服谁。我看着三位藩王皆是面色铁青地离开,只能叹口气。
入睡前,我又想起这件事,心里发愁得睡不着,干脆下榻看看书。殿内的书全被我看过,书页都翻旧了。
我把手里的书放下,想让钮喜给我准备灯笼去藏书阁。可话还未说出口,我自己就停住了。
没书看,我无聊到翻自己殿里的东西,结果翻到太子送我的东西,望远镜和那座睚眦雕像。
“钮喜,把这两样东西处理了,我不想再看到。”我又转眸看向殿内的西洋镜,“还有西洋镜,还有……只要是太子送的,你都一起处理了吧。”
钮喜点头,走到殿内去叫宫人过来。
我一人站在殿内,忽地想起今日似乎是太子的头七。为保全皇室颜面,太子的身份并没有被揭穿,但以谋逆罪判了刑,尸身不可入皇陵,草草葬了。
太子死后的第三日,刑部尚书拿清点书给我,上面记录着东宫和荣府的财产,一一都被清点清楚,充入国库。
我在清点书末尾发现奇怪的东西。
“两件男式婚服也要记载吗?”我问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尴尬地笑了下,“规矩是物无大小,都需记下。”
刑部做事果真仔细,连婚服的尺寸都量了。我随意一扫,发现两件男式婚服的尺寸有些不同,但我也没往心里去,将清点书交还给刑部尚书-
翌日,东宣王和两位藩王意见依旧达不到统一,我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想了想,还是插话道:“就由我出使北国吧,再让朝中的凌文议大人陪我一起,现在时间的确拖不得了。叔祖父,你无需太担心我,我跟北国人打过几次交道,他们不是会杀使臣的人。”
其实我这话说得并没有十全把握,可正如我话里所说,没有时间了。我不想臣民再经战火,流离失所。
此次蒙古来势汹汹,如若不能说服北国,那我之前所做皆是白费。
东宣王虽还是不愿意,但最后在我本人都同意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点头。他临出宫前,握住我的手,“你是个好孩子,邶朝有你,是邶朝之幸。”
此话太重,我实在担不起。
其实我一开始只是自私地想护住庄贵妃和皇上,但一步步走过来,我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重得我已经没法放下了-
出使的日子定在明日下午,今日华阳宫的众宫人忙得脚不沾地,反而我这个正主倒是阖宫最悠闲的。
这一去北国,再回来,至少也要两个月。钮喜怕我吃不惯路上的食物,尤其是北国的食物,让御膳房做了许多能在路上保存很久的干粮。
这半日的时间,我去了一趟天极宫。国师精神好了许多,他知道我要去北国,没说什么,只是将一本佛经递给我,又伸出手在我眉心轻轻一点。
“诸法因缘生,我说此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痛不可免,劫不可躲,也许这正是缘法。”
我愣怔住,旁边的彩翁抢先一步开口,“师父,我听不懂。”
国师浅浅一笑,“本就不是说给你听的,你无需听懂。逢舒,这一路恐怕也很难,你将彩翁一起带上吧,它没去过塞外,去看看也好。”
我倒不想带上彩翁,因为这一路怕是不会比之前轻松,彩翁已经跟我吃了很多苦,加上国师身体未好,我更想让彩翁留下。但国师态度坚决,第二日彩翁还是跟我一起坐上去北国的马车。
我都坐上马车了,突然又从马车下来,往前跑。众人不明所以,浩浩汤汤一群人跟着我后面跑。
“九皇子,当心!”
我一路跑到藏书阁,拾阶而上。每上一层,我都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个人——
林重檀。
他曾在这里修纂古籍,耗费很多心血。我每次来找他,他都在伏案而作。每日总是第一个到藏书阁,最晚离开。
我终于跑到前几日停留过的那一架书架前,将我放回去的诗集取出来。我拿出来后,就放入怀里,没有停歇又往华阳宫跑。等我跑到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钮喜走到我旁边,“九皇子,您是想找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喘着气走到后园的一块空地蹲下身,徒手开始挖地。钮喜见状,当即叫众人一起挖。
“九皇子,您找到是这个吗?”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捧出一堆东西大喊道。
我转眸看去,是我要寻的雪珠。我从对方手里接过,将雪珠一颗颗数过,“少了一颗。”
大家一听,都开始找最后一颗雪珠,大抵过了半刻钟时间,所有雪珠都被找齐。
我用手帕将雪珠包好,平稳住呼吸,“可以走了。”-
回到马车,钮喜端了水帕过来,给我擦手。钮喜是认识雪珠的,但他并没有过问什么。彩翁则是好奇地看着我将雪珠放入匣子里,几年过去,雪珠一点变化都没有,半分腐烂生锈的迹象都没有。只轻轻一擦,便重回光洁模样。
彩翁歪着脑袋看半天,蓦地去叼,我怕它把雪珠吞下,赶忙拦住它,“这个吃不得,你……你吃了会生病的。”
“我没有要吃,我就看看。”彩翁看向我,“可以送我两颗吗?我想用来做窝。”
我很为难地拒绝了彩翁,为了弥补,我把自己冠帽上的深海珠拆了下来。彩翁看看我手里的深海珠,又看向匣子里的雪珠,似乎很纠结,许久之后,它还是接受了我手里的深海珠。
一路上,彩翁好像还挺喜欢那颗深海珠,好多次我都看到它稳稳当当将深海珠藏于屁股下。它大概是此行心情最轻松的了,白日的时候,还会站在窗棂上,迎面让风吹它的羽毛。
我心里有事,只能翻国师给我的诗经,有些翻还嫌不够,我拿笔墨抄写。
在连日披星戴月下,我们一行人终于抵达北国边境。一下马车,我就瞧见了前来迎接的北国人。他们个个身骑大马,为首的人是我认识的。
第117章 大寒(3)
这是我第一次来塞外,刚下马车,就被一望无际的绿吸引走注意力。草原的另外一头是辽阔的天际,闲云碧空,以及吹拂在面上的烈风。
不远处的北国人翻身下马,公羊律带着众人给我行了个礼,“九皇子不远千里而来,实属我们的荣幸,我们大王知道,特意派老朽来接九皇子。”
我对公羊律点点头,“劳烦公羊大人,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大王一面?我从中原带了些薄礼,想让大王看看。”
“九皇子莫急,大王在王都,我们从这过去少不得要耗费些时间。”
虽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有些失望,我想尽快能见北国王一面。一路上,我都没有太大心情欣赏风景,而公羊律仿佛是特意带我来观光一般,这处要介绍,那处要细说,连即将要路过的湖畔也要提。
“公羊先生。”我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你来接我们已经很辛苦了。”
言下之意——话可以少点。
公羊律抚了一把胡须,笑吟吟道:“不辛苦,九皇子,你看看啊,多好的塞外风光,老朽私心认为这不输给软红香土的京城。”
原来是想证明他们国土也很好,我只能失笑地赞同。入夜时,我们宿的地方是帐篷。之前我带兵打仗的时候也睡过帐篷,但从未感受过这么大的风。
我躺在帐篷里,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忽然,我的脸颊一热,是彩翁凑了过来。
“你怎么还不睡?”彩翁问我。
我偏过头,“我怕这次出行是无功而返,还耽误了时间。”
彩翁蹭了蹭我的脸颊,“不会的,师父给我算过命,说我命很好,能活到老。我能活到老,就证明这次不会失败。”
我忍俊不禁,有了彩翁的宽慰,我心里仿佛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几日下来,我渐渐觉得公羊律好像在跟我打太极,路上走得慢不说,一问他北国王的事,他就笑着将话题转走。
从北国边境到北国王都足足走了近二十几日,这还是白日几乎没休息的结果。一入夜,塞外天气骤寒,根本无法行路。
可我没想到我到了王都也没能见到北国王,北国近侍前来传话,说北国王的塔塔娜侧王妃生孩子了,北国王去看望侧王妃,而侧王妃并没有住在王都,而是离王都数百里外的城都。
“那大王什么时候能回来?侧王妃诞下麟儿,我也想送上一份祝福。”我问。
近侍不苟言笑,只说北国王归期不清楚,又提及我们初入王都,需要接受洗礼。
我在这一刻意识到此次议和怕是很难,北国王明显不想见我,所以才先派公羊律带我一览北国风光实为兜圈子,又借由离开王都。
可现在我并不能说什么,只能姑且等着。
下午,我们一行人随着北国王近侍去接受他所说的洗礼,到达地点时,我不禁为前方的建筑愣了下神。
暖阳渡下,不远处是一只巨大的鹰雕像,而鹰的背后是一位勇士,那位勇士身骑大马,拉弓对准雄鹰。气势奇伟磅礴,再配上后方的白石壁圆拱房屋,有着别样的壮丽。
近侍注意到我的停顿,格外骄傲地向我介绍勇士雕像,“这是我国的伊达阿赤勇士,在战场上无敌手,只要是他看中的猎物,就没有能跑掉的。”
“真厉害。”我衷心夸赞,因为我的箭术实在烂。
近侍听到我的赞美,总算露出见到我的第一个微笑,接下来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待会洗礼不必太紧张,我们的巫命大人非常和善……九皇子,怎么了?”他的话突然停下,我方意识到自己走神。
其实我早就知道,来到这里难免要碰到林重檀。只是我没想到见面会这么猝不及防,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无事。”我对近侍挤出一笑。
近侍继续为我介绍洗礼事宜,虽然他说了很多,可简而言之,就是待会巫命会拿着圣水给我们每个人身上洒一点,再为我们念一道祷语。
这是小洗礼,还有大洗礼,不过大洗礼太过繁重,只适应最尊贵的客人,而我们这一众人等,只有我有这个资格接受大洗礼。
宋楠听到我要独自接受大洗礼,当即就站出来说:“不行,我们九皇子不能一个人。”
近侍嫌恶地看了眼宋楠,一副凡夫俗子你不懂的表情,“这是天神对九皇子的恩赐。”
我听完大洗礼的条条项项,也不想接受这个所谓大洗礼,“天神之赐是我所向,只是我这次出使贵国,并非以九皇子的身份,而只是使臣。若我有这份荣幸接受大洗礼,那么凌大人跟我同等身份,也有殊荣。”
旁边的凌文议也颔首道:“对,我跟九皇子同为使臣,理当一同接受大洗礼。”
近侍眼神在我和凌文议身上扫了一遍,“那两位大人便一同接受洗礼吧。”
虽然还是没推掉,但起码有人跟我同行。我们来的地方叫箔月宫,钮喜他们到了前殿就跟我和凌文议分开,他们需要在前殿接受小洗礼。彩翁也不能避免,它无法跟我到后殿。
前殿与后殿隔着一个天然湖泊,路过时,我注意到湖泊旁有一群丹顶鹤。
“这是巫命大人养的,他很喜欢丹顶鹤。”近侍在旁说。
我将眼神从丹顶鹤身上收回来,微微抓起披风,踏上石阶。后殿比前殿要更加奢华,这种奢华跟京城、姑苏都不一样,京城和姑苏的奢华是精致的,而这里是一种野性、粗狂。
而丹顶鹤跟这种粗狂野性的奢华又不太相容,不过也不算太违和。
近侍引我们入内殿,我本以为进去就会看到林重檀,但并没有。箔月宫的内侍伺候我和凌文议先去更衣,更衣的房间是分开的,而更让我意外的是接受大洗礼的地方也是分开的。
我看着眼前的池子,不由脚步顿住,“凌大人不同我一块?”
服侍我的内侍中原话说得不好,他跟我解释一大通,我只听懂几个字。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单独接受大洗礼,说完,转身欲走,内侍还未来得及拦我,我先看到一道人影。
日光照在窗户上,我看着颀长的身影从窗户走过,一直到门口。
是林重檀。
他一身雪色打扮,从头到脚都是雪色的,唯有青丝和眉眼是玄采的。内侍当即低眉顺眼走上前,低声用北国话对林重檀说了什么。
林重檀偏头听着,片刻将目光投向我。他眼中浮现笑意,语气温润,“九皇子是觉得哪里不周到吗?”
他这样子像极了我和他十三岁初见的时候。
第118章 大寒(4)
曾有很多文人写过相逢的诗句,可今时今日,我找不到任何一首诗句来准确形容我和林重檀的相逢。
上一次我跟他分离的时候,是很久之前。再见面,竟有恍如隔世的的错觉。
我和林重檀之间存在的问题太多,他从不愿意跟我多说一些事,即使那些事与我相关。
太子在生辰之宴看到了我们,他不告诉我。
太子要设鸿门宴,他不告诉我。
他知道谁才是杀我的凶手,他也不愿意告诉我。
大概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无论是我和他的身份互换,还是后来我以身体去换诗文。
本该银货两讫,我却贪心地爱上他。他明明不齿我,却没有拒绝我,他选择当旁观者,选择把我抄他诗词的事情说出去。可既然选择当旁观者,为什么又不继续当下去?
我以为林重檀杀了我,所以我报复他,可我……可我报复错了人。
这场报复里,没有赢家。
我无声地轻吐了口气,“没有,是我觉得独自接受大洗礼,有些不妥,太耽搁巫命的时间。我想还是跟我同行的凌大人一起接受大洗礼比较好。”
林重檀面容表情纹丝不变,“大洗礼向来都是单人独自进行的,九皇子无需顾虑太多,帷帐外有内侍,不会有危险。”
我仍然有些犹豫,说实话,如果今日给我洗礼的人是旁人,我不会顾及那么多,可这个人是林重檀。
在我的沉默下,林重檀眼睫微垂,“看样子九皇子很不放心,那今日的洗礼便作罢。”
“等等。”我喊住他,脑海里同时闪过很多念头,最后只剩下一个,“我接受洗礼。”
既然两清,何必这般顾及。
林春笛和林重檀都死了,活下来的是姜从羲和北国的巫命大人-
大洗礼流程繁琐,对于我来说,仅着单衣泡进水池里,都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设。好在这水池浅,坐下去也不过到我胸口。
林重檀并不入水,他要我闭上双眼。
因视觉蒙蔽,我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更加敏感。我似乎听清了林重檀软鞋底在地砖上轻轻走过的声音,也听到他拿起什么东西的声音。
“喝了它。”林重檀的声音响起。
唇瓣被什么东西碰了下,我本能地想睁开眼,可先听到他再度开口,“不要睁眼。”
我顿了下,才摸索着去寻碰到我唇的东西,是个碗。碗里装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还挺清甜可口。我想喝两口就够了,哪知道林重檀一直没端开,我只能就着他手,将碗里的东西喝完。
我喝完后,周围仿佛都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我感觉有水滴从上方落下来。有一滴正巧砸在我鼻尖,有些痒。我想让水滑下来时,先感觉到一根手指轻轻捻去那滴水。
是林重檀的手,我嗅到了凑近的药香味。
但我发现他指尖的药香跟原先似乎不大一样了。
林重檀只一捻便收回手,继而我听到一段颂词,反正是我听不懂的北国话。然后我的手被握住了,林重檀要我起身。
“还不能睁眼吗?”我不由问道。
“还不行。”他声音温和。
我没办法,只好抓紧林重檀的手。手指碰在一起时,我莫名抖了下。我不由拧起眉,把身体古怪感受压下去,另外一只手扶着水池石壁慢慢站起。
他带着我在水池里走,忽然,我足尖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水里有什么?”
“是花。”
花?
怎么感觉不太像。
我怀着奇怪,继续走,但没走几下,有什么东西从我脚踝那里游了过去。
这回我没忍住,直接睁开眼。这一睁眼,我吓得直接从水里爬出来。因为我旁边就是林重檀,他在水池岸上,我从水池里出来就扑他怀里了。
“蛇!为什么……会有蛇!”我怕软体动物,更何况它还在水里,我语无伦次,也忘了自己是在林重檀怀里,我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手,几乎是十指相扣,直至我们眼神对上。
我身上衣服湿透了,连带着把他衣服也弄湿。
林重檀垂眼看着我,瞳眸乌黑,不知光线问题或是什么,隐带着点蓝。我立刻松开手,但也不敢再回到水池里,往旁边退了好几步。
“它无毒,也不会咬人。”林重檀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伸手探入水池里,那条蛇像宠物般地缠上他的左手,然后又游回水里。
林重檀回头望着我,而我的确不想再回到有蛇的水池里,大抵他也看出来了。他叫来帷帐外的内侍,内侍将蛇从水里取出带走。我见状,才重新回到水里。
但闭眼前,我控制不住地问:“不会待会又出现一条蛇吧?”
林重檀摇头。
我重新闭上眼,接下来的洗礼过程没再发生什么,林重檀给我洗礼完,就让我换上干净衣服。换衣服前,他就转身走了。当日,我没再见到他。
后来,我跟凌大人碰上面,他压根不知道水里有蛇,听到我说水池里有蛇,脸噌的一下变得苍白。我看他这样子,没再多形容那条蛇,免得吓坏他。
洗礼结束,北国王身边的近侍每日都不提北国王什么时候会回来,只带我们在城中逛,就跟当初公羊律所做一样。
我心里憋屈,干脆只带上彩翁和钮喜出去走走。北国王都虽然比不过京城,但还算繁华。市集摊贩很多,我还见到跳胡旋舞的舞女。
舞女穿着清凉的北国女子服装,面容娇美,雪白的腰肢扭动起来简直能晃花人的眼睛。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多看,匆匆转身去旁边的小摊。
摊贩是卖帽子的,北国风大,白日还好,夜里出门是一定要戴帽子的。我看中一款,伸手去拿,结果旁边也有人同时伸手。
我刚要把手收回来,就听到旁边人说:“你拿吧。”
听到声音,我还是将手收回来,“不用了,我也不是很喜欢。”
说完,我准备再讲一两句寒暄话就离开,可彩翁却在这时拆了我台子。我余光瞥到它从我肩膀处飞到旁边人身上。
我不由转过头,彩翁已经落在林重檀肩头。它走了几步,脑袋飞快地埋进林重檀衣领下。
我连忙伸手将彩翁捉回来,“彩翁!”
彩翁被我呵斥,睁着黑豆眼无辜地望着我。我瞬间没了脾气,只能重新把它放回肩膀处,然后再跟林重檀道歉。
林重檀今日打扮跟上次见面有所不同,不再是全身白,打扮如寻常北国人无异,头上还有个毛毛帽,好像是狼毛做的。
彩翁把他衣领略弄开了,露出一截白脖子。他平静地将衣服整好,旁边的摊贩似乎认出他,高兴地说着什么,还把我刚刚看中的帽子往他手里塞。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最后我看着林重檀掏钱给了摊贩。摊贩几番推拒,还是收下钱,不过又塞给林重檀一个帽子。
林重檀看了看手里的两个帽子,就递给我和钮喜,“老板送你们的,勉尽地主之谊。”
“不用了,我有钱,可以自己买。”我拒绝道。
林重檀闻言,没说什么,把帽子收了回去。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一只狗,那只狗还是我曾经见过的。当时我被关在箱子里,最先看到就是它。
它乖乖蹲坐在林重檀脚旁,体型比之前好像大了些。
“它叫万果。”林重檀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狗狗也看向我,我对狗没什么抵抗力,尤其上次还是它最先发现我。它的毛看起来很好摸。
林重檀又说:“要摸吗?它刚洗过澡。”
我纠结了会,还是摇摇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我说完带着钮喜和彩翁快速离开,一直等我们走了很远,钮喜才压低声音问我:“那是林重檀?”
“那日洗礼你没见到他?”我反有些惊讶。
钮喜摇头。
“那给你们洗礼的巫命是?”
钮喜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戴着面具,没看清脸。”
我顿了下,“他不是林重檀,是北国的巫命。”
钮喜听懂我的言下之意,没有再开口,但我没想到的是凌文议在一次约我去外面酒楼吃饭的时候,把林重檀也喊了过来。
“凌大人,你为什么会约他?”我看到从不远处走过来的林重檀,忍不住低声快速问道。
凌文议一边热情地对林重檀招手,一边跟我说:“九皇子,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是过来议和的,北国王不愿意见我们,我们总要想办法让他愿意见。林重檀现在能当上巫命,肯定在北国王面前说得上话,虽然原来……原来他……”他顿了下,面色有尴尬之情闪过,但一息后又转为笃定,“但他终究是邶朝人,我想这个世上没多少人不爱自己的母国。我们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引荐一下就好。”
我还想说什么,但这时林重檀已经过来。他看了下周围,“为什么不会去包厢?”
凌文议诶了一声,“酒楼生意太好,说包厢满了。”
林重檀闻言对旁边的店小二说了句话,店小二当即就用蹩脚的邶朝话对我们说:“楼上有雅间,几位请。”
“还是巫命大人面子大。”
“不是,是我常年在这里定下了包厢,所以即使人多,也有包厢时空着的,上楼坐吧。”林重檀对凌文议说完,偏头对我颔首,“九皇子。”
我觉得尴尬,可又不能走。
而接下来气氛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尴尬,起码林重檀和凌文议交谈得还行。
“巫命大人,我敬你一杯。”
凌文议端起酒杯,向林重檀示意。北国的酒都很烈,我生生看着凌文议喝到满脸通红,最后只能小声跟我说,“九皇子,微臣撑不住了,微臣去吐会。”
他说完就跑走了,像是一刻都忍不住。我看着凌文议跑走的方向,张开的唇只能闭上。我慢慢转头看向林重檀,他明明跟凌文议喝得差不多,可他一点异样都没有,只是脸颊有点红。
“我们喝。”我拿起酒壶,还未倒,林重檀就伸手拦住了我。
“你胃不好,还是不要喝这么烈的酒,今日就喝到这里吧,我看那位凌大人也不能再喝了。”他语气淡淡。
我胃不好的毛病是小时候留下的,经常饿肚子,饿多了胃就出了问题,哪怕后来我回到姑苏林家。
只是那是我还是林春笛的时候。
我放下酒壶,没了凌文议,气氛陡然尴尬。我正想找话题,林重檀率先开口,他问我在这里可还吃得惯,住得惯。
“还行。”我撒谎了。
北国的食物多荤,不能说难吃,只能不符合我的口味。
“我后院种了一些邶朝的蔬菜,稍晚些我让人给你送。”
这次虽然我也拒绝了,可晚间的时候,林重檀还是让人送了一大袋蔬菜过来。我们这行人都苦北国食物已久,在这里看到邶朝的蔬菜,好几个人眼睛都红了。
我看他们那样子,不好再拒绝,只能收下。
接下来,凌文议时常会约林重檀,有时我在,有时我不在。林重檀仿佛真的不再想着前尘往事,他对我的态度与对凌文议是一样的。不过宋楠很警惕林重檀,几次提醒我要我防备林重檀。
宋楠还想跟我们一起,可他对北国水土不服,来北国王都没几日,就彻底病倒了,病得严重时,连床都下不了。我嘱咐旁人好好照顾他,也要他别太操心。
这日,我们骑马去了城外,山湖辽阔,千鸟掠飞,看到此景人的心境好似也变得宽阔。我戴着自己买的帽子,旁边是跟林重檀交谈的凌文议。
凌文议学识很好,跟林重檀交谈起来,几乎是文人切磋。凌文议越谈越高兴,甚至当场说要让林重檀解一局死棋。
林重檀闻言,勾了下唇,“看来凌大人是要考考我,那我不得不全力一试,若没成功,还望凌大人不要取笑我。”
“自然不会,此棋甚难,我从孤本上看来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人解开过。”
他们说着,就让手下的人在原地搭帐篷,躲里面开始摆棋局。
这局死棋的确很难,林重檀眉头都微微蹙起。我也忍不住在心里想该怎么解,不知过了多久,林重檀拿起棋子,放在某处。
凌文议紧跟着下了一子,不到五步,凌文议停了下来,他看林重檀的眼神肃然起敬,“你居然真的能解开,你……你真的太厉害了,我凌某服了,彻底服了。”
“凌大人谬赞,我不过是喜欢看书,原先在书上看过一盘类似的死棋,这才侥幸解开。”林重檀抬眸看向帐篷外,“天色好像很晚了。”
我听到这话,余光扫了眼凌文议。凌文议一早就跟我说他准备今日跟林重檀秉烛夜谈,一叙家国之情,力求打动林重檀。
凌文议站起来,掀开帐篷帘,天色果然已经暗下去,远方的天际已变成幽蓝色。
“巫命大人,这么好的夜景,不喝点酒岂不是可惜了,今日不如我们以天为被,以地作榻,好好地尽兴一把。”凌文议说着,还没等林重檀答话,就让随侍取酒。
酒是我们从邶朝带来的酒。
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一张琴,“今日我带了琴,琴声,美酒,好景,快哉!快哉!
而我看到琴,脸色不禁微变。我登时扭头看向林重檀,他神情如常,只是在凌文议请他弹一曲的时候,他笑着拒绝了,说他很久不弹琴了,已经生疏。
凌文议不知道林重檀的手受过伤,这些时日,林重檀始终带着手套,从不摘下,凌文议以为那是巫命身份所致。
今日的风意外不大,星如河,苍穹似被,云雾轻薄,仿佛一伸手就能捉住天上的东西。宴上我也跟着一起喝酒,喝的不多。凌文议喝到中途,为解决三急暂时离开。
此时我有了点醉意,心里也有些勇气,有些话早就想跟林重檀说了,过了今日不说,我不知道我哪一天才能说出口。
“我可以单独跟你说会话吗?”我对林重檀说。
林重檀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他还是说了好。随侍们都退远好几丈之外,我特意把彩翁交给钮喜,只是我说的是,“彩翁,你帮我盯着钮喜,别让他过来偷听。”
彩翁果断接受任务,飞到钮喜肩膀牢牢不动了。
“我……我……”我闭了闭眼,“我已经知道谁是幕后指使者了,我想问问你,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重檀沉默半晌,方道:“我怕你太冲动,去找他报仇。他城府很深,如果知道你清楚真相,会先杀了你。”
他这个回答是我猜测过的。
“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很聪明机智,成功杀了他。”林重檀对我轻轻笑了一下。
我也想对林重檀回个笑容,可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原来真是这个理由。
我垂下眼,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拿出先前藏好的匣子,放在他面前,“这个东西,我想还是要还给你。”
林重檀盯着匣子看了一会,才伸手拿过慢慢打开,里面装的是他送我的雪珠。
“林重檀,这是我最后喊你这个名字,其实我很开心看到你现在成为北国的巫命,被那么多人尊重。我们……我们之前发生太多事情,但不管如何,都过去了,我祝你天定保尔,俾尔戬谷,祝你灯前儿女话团圞。”
我的话说出,却半晌无人应。我放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收回去,林重檀恨我对吗?他如果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对他报复实在过于惨烈,即使他在牢狱里遭受的事情绝非我所愿。
我不敢问他那些事。
林重檀目光还落在那一颗颗雪珠上,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他抬起眸看向我,温润而泽。
“是我装得还不够像原来吗?”他轻声问我,“小笛。”
第119章 大寒(5)
一种无法忽视的古怪感从我心头升起,我刚想站起来,就看到林重檀吹了声哨。他吹哨时面上的笑容已经敛去,变得面无表情。
方才还是寂静的平原横空出现无数人影,是北国人。我极力控制住心中的惧意,“你这是要做什么?”
林重檀盯着我,奇怪的是他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可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又是温柔的。
“小笛,你看今夜的夜色多好啊。”他低低说道。
话才落,我的头开始晕。
我一把抓住桌沿,目光扫向桌子上的饭菜酒水。酒是我们邶朝的酒,饭菜是他们现做的,林重檀也吃的了,唯一我碰了旁人没碰的是桌上的马酥糕。
凌文议不好甜食,林重檀也没碰。我吃马酥糕还是林重檀在凌文议走后,端到我面前。
我当时正在犹豫待会说出口的措辞,见到放到面前的马酥糕,顺手拿了一块。
林重檀是故意的。
我想开口说话,但已经不能。我晕过去最后一瞬间看到的是林重檀,他慢条斯理地品了口酒。浩瀚的星河夜空在他背后,如斯美景,却成了一场阴谋-
我睁开眼,身体莫名疲乏。薄纱帐在我手心拂过,我忍不住微微用力抓住,还未松开,一只手先扣了上来。
我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手的主人挑开了薄纱帐,帐后的脸皎若朝霞,琼如雾山,一双眼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顿了下,才从喉咙里咕噜出他的名字,“檀生。”
转瞬间,我看到林重檀唇边荡起一抹笑,他将我从床上抱起,手抚过我到后腰的长发,“睡饱了吗?肚子饿不饿?”
“有点饿。”我将下巴抵在他肩膀处。不知为何,我觉得哪里不对,可我又想不起哪里不对。
到用膳的时候,我依旧在想。林重檀坐在我对面,他吃的少,大多数时间都在给我布菜。
忽然,我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哪里不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日是我和林重檀的十八岁生辰,他居然对太子说要不要试试。
方才还可口的饭菜是吃不下去了,我咬牙瞪向林重檀,见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终是抑制不住愤怒,“你昨夜对太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你是真心的吗?”
林重檀将筷子搁在箸枕,绕到我这边蹲下,因为这个姿势,他需要仰视我。他皮相好,抬眼望人时,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双眸看,“当然不是,我昨晚那样说,是故意要让他离开,他那种人,越是别人不让他做的,他越会去做。况且我说你还没洗过身,正是因为他爱洁。小笛,我从来没想过要将你像物件给人分享,是我错了,我应该早些跟你解释的。”
他言辞切切,不像是在作伪,可我还是觉得他昨晚的行为刺痛了我。他轻慢的行为,还有言语,都让我觉得我像个玩意儿,而不是一个人。
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将眼神从他脸上收回来,埋下头,不高兴地扯桌布垂下来的流苏。
“小笛。”林重檀的声音轻轻响起,他握住我扯流苏的手,我本想挣开他,可指尖相碰的时候,我身体很轻微地颤了下。
方才在床上,也有这种奇怪反应。
我拧起眉,索性一把抓住林重檀的手。
又有了,不过只颤了一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捉住林重檀的另外一只手一起试试,但他的右手竟然戴着手套。
“你为什么要戴手套?”
林重檀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他神色平静地说:“得罪了太子,手受了点伤。”
“伤?严重吗?!”虽然我一直很嫉妒林重檀,可我也清楚他的手有多宝贵,他的手能写出沈博绝丽的诗文,能弹奏云起雪飞的琴声,怎么能受伤呢?
我想将他右手手套摘下,仔细看看他的伤,但他没愿意,反而将手轻轻抽回,“不妨事,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我抿了下唇,后知后觉自己不该心疼林重檀。太子的性情我是见过的,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他自己要攀附太子,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是他活该。
话虽这样说,我却总想看看林重檀的手,我想知道他说的小伤到底是多小的伤。
可无论我怎么做,怎么说,林重檀都不肯让我看他的手,我只能暂时作罢。
午后,我又犯困了。平时午睡都是我一个人睡,今日林重檀破天荒也跟我一起躺下,他还挤着我。
“你别离我那么近。”我抱怨地说。
林重檀说好,但又不挪开,反而目光定定地瞧着我。我被他这般看着,没几下就忍不住转开脸。转开脸还不够,我将身子也转过去,背对着林重檀。
几乎我才转过去,一个温热的身体就贴上我的后背,林重檀从后方抱着我。我感觉到他的脸埋在我的脖颈间,碎发弄得我有点痒。
我刚想抗议,就发现自己被亲了。
一个极轻极轻如羽毛的吻落在我后脖,这么轻的一个吻,我却感觉那一块的肌肤都烧了起来,烧得我面红耳赤。我用力地眨了两下眼,在心里骂林重檀不要脸。
昨夜他那么过分了,今日还要折腾我吗?
就在我想他待会要是脱我衣服,我该怎么应对时,我脖子处莫名变得湿漉。我愣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林重檀哭了。
他为什么要哭?
林重檀紧紧抱着我,仿佛想将我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我吃疼地皱起眉,但还是没推开他。
我从未见过林重檀哭,他居然都哭了,肯定是被太子欺负了,手都受了伤,心里肯定难过。
我没有回头看他,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待在他怀里。我一定程度还是了解林重檀的,他这个人实际上骨子里很骄慢,不会想让我看见他哭的。
渐渐的,我越来越困乏,眼皮也在打架。意识朦胧时,林重檀好像亲了下我的额头,又用唇瓣贴了贴我的腮边。
他今日好奇怪,对我态度如珠如宝。我费劲地睁开眼,眼前的林重檀已经像雾中花,看不真切。
“我姑且原谅你,但你下次不要再说那种话了。”我顿了顿,“我……我真的不喜欢,我没有那么贱,不是谁、谁来我都愿意……”
我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觉得林重檀不会信我。在他眼里,我应该只是个用身体换好处的人,我……我的确也是这样的,怪不得他这样想。
我心里烦躁,干脆重新闭上眼,就在这时,我听到林重檀说。
“我知道。”他语气很认真。
我没有再睁开眼,只是慢慢回抱住林重檀。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们二人,悄悄又情情。
第120章 大寒(6)
那日事情说开后,林重檀突然兴起要教我泅水,但我不太想学。
“不、不行,我怕。”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荡漾的水波,心里就发寒。明明那水池不深,我脚是能踩到底的。我抓紧林重檀的衣袖,希望他能改变这个主意。
林重檀揽住我肩膀,“别怕,我跟你一起下水,不会有事的。”像是为了哄我别怕,他还用手摸了摸我脸颊。
可我依旧放心不下。
“就不能不学吗?”我说。
为什么我一定要学会泅水?世上好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泅水,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小笛,多学一个本事总是好的,对不对?你看,上次你听船夫跳到水里的声音,你就想去救他,可你不会泅水。贸贸然去救人,岂不是把自己也搭上。如果你学会泅水,若以后要是真遇见落水的人,还能想些办法救人不是吗?再不济,也不至于自己溺水。”
林重檀说的是有挺有道理的,我看看水面,勉力压住心里那莫名涌起的害怕,“那……我试试吧,你待会不要松手。”
“好。”
林重檀扶着我下的水,说来奇怪,我感觉他好像也挺害怕的。自我们下水,他唇就一直是抿着的,抓住我的手还颤了下。
说到这里,我也不得不提我最近身体的异样。我发现我变得很奇怪,每次林重檀一亲近我,我身体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尤其是当他的唇和手落在我身上的时候。
当然,他把我抱在怀里时,我也会有这种奇怪反应。
这种反应倒也罢了,让我难堪的是——我想让他的唇和手都不要离开……我为此觉得羞耻,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根本控制不住。
不过最近的林重檀正人君子一些了,他原先总喜欢将我衣服脱得一干二净,自己衣冠齐楚,而且非要我求他,他才肯熄灭几盏烛火。
近来他规矩许多,但就是太喜欢黏着我,好像他没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做。
我摸索着用脚踩稳水底,水的浮力让我有种失重感,也让我更加害怕。我不由自主地抓紧林重檀,若是可以,我甚至想抱住他。
林重檀对我胆小的行为没有任何异议,他几乎可以称得上耐心过了头,“小笛,我们先学憋气。”
他要我捏着鼻子沉入水底。
我尝试着去做,但每次刚把头沉入水里,我就忍不住抬起头。反复多次后,我心里的恐惧不减,反增,我总觉得水会将我吞没。
“我不想学了。”我用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脸,想从池中出去。我眼睫都挂了水珠,一眨眼就会掉下来。有的还会滑进我眼睛里,不舒服。
我们两个本就在池边,林重檀听到我的话,将我抱到池上坐着,“那小笛看我游一会。”
干宝的《搜神记》里描述了一种鱼尾人身的神秘物种——鲛人。据说鲛人长相颇美,居于南海,泣泪成珠。我不知道鲛人到底有多美,但我看到林重檀在水里游泳的样子,就忽然想起了鲛人。
青色身形如仙人臂弯飘逸的丝带,在水中穿贯游梭。我忍不住盯着林重檀看,尤其是他破水而出的瞬间。林重檀踏水而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明日我们再学好不好?”他用商量的语气问我。
我低下头用足尖踢了下水,慢慢挤出一个“好”字。
泅水学起来也不完全枯燥,连续多日的训练下,我渐渐不需要一直握着林重檀的手,我开始可以自己在水面上浮起来,缓慢地往前游。
这日,我尝试从池的这边游到另外一边去。我想着林重檀的手伤没好,让他在岸上看着我就行,但我没想到游到一半,我小腿抽筋了。惊慌之下,我忘了泅水中学到的所有技巧,只一昧挣扎,反而越往水里沉。
在我刚要被水淹没头顶时,我听到“噗通”一声水声。
当我被林重檀从水里抱出来时,我已经呛了水。我红着眼将水吐出,还未跟林重檀说我再也不学了,他先开口说道,“不学了,以后都不学了!”
我从未见过林重檀这么紧张的样子,他反复检查我的身体,还捧着我脸问我能不能听清他说话。
我因为害怕,正如藤蔓般缠着他,见他这般紧张,我不由悄然收回自己的藤蔓手,“能听、听清。”
林重檀依旧不放心,他将我抱到床上,又给我换了身衣服。换衣服时,他几乎把我全身摸了个遍,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我连角落都不能缩,只能红着脸看着他的手。当他的手转到我肩膀时,我也看向肩膀。
然后我愣住了。
“为什么会有疤?”我喃喃问道。
自从被人奚落过长相,我就对自己的相貌身体格外重视,我不想我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父母亲、兄长,幼弟相貌都不俗,更被说林重檀。
他比我更像林家二少爷。
幼时那些疤都被母亲送过来的药膏去掉了,我身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疤痕,我还一点都不知晓?
尤其被林重檀玉白修长的左手一衬托,疤痕就更丑了。
下一瞬,林重檀的手指就盖住了我肩膀处的伤疤,“你之前不小心受的伤,不过没事,我每日都在给你涂药膏。等再过段时间,疤就会完全消了。”
我受伤了?
我怎么没有印象?
我皱皱眉,想再多问两句,却又被旁的事吸引走注意力。
可恶的林重檀又亲我,他边亲边用手指碰我的后背。我的后背好像有一块地方特别烫,不仅如此,我还嗅到了胭脂的香味。
我溺在胭脂香味里晕晕乎乎,后来好像听到林重檀说话的声音。他在跟其他人交谈,但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可我怎么都想不起,直到我在一日用牛奶沐浴时,喊了声良吉的名字。
“良吉,我有些口渴,你帮我倒杯水来。”
良吉?
对,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见到良吉?
当林重檀将茶杯递给我时,我抬眸望向他,“檀生,良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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