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镇就那么大,除非都各在各家不出门,不然总会碰见。尤其快要过年了,各村大人小孩几乎天天往镇上跑,大人有备不完的年货,小孩有玩不够的热闹。
元京墨出门不算多,还是碰见了张成两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元京墨不觉得自己被人家家里谢过就有什么依仗,只想躲得远远的,好在张成也不知道怎么了比他还自觉,每次都提前转弯绕着走。
“谁啊,同学吗?”
“不是,”元京墨回头,问林珍荣,“妈,咱们买完了吗?再买拿不动了。”
集上人多,挤挤攘攘的,没办法开三轮车进来,再加上离家不远,元京墨和林珍荣走着来的。这会儿两个人都大包小包提着,元京墨吃力地侧身给别人让路,觉得再买就只能挂在脖子上了。
“买完了买完了,”林珍荣说着脚步一转,“去那边看看藕。”
元京墨只能做个没有感情的拎包机器,路上又碰见张成时目不斜视毫无波动,只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怎么不想见的人一天三次,秦孝就根本不见个影子。
到家放下东西就往沙发上倒,手跟鼻子都通红,手是勒得,鼻子是冻得。
元长江端着新添的一匣炭进来,笑着跟林珍荣说:“看咱儿子这点能耐。”
元京墨出了个声以示抗议。
“明天跟你妈进县城买个过年的袄去,再买些好糖果。”
“不想去——”
“可看出来是长大了,以前一听要买新衣裳晚上觉都睡不好,恨不能连夜出门。”
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以前了,元京墨爬起来摸了个橘子凑到火炉边:“我袄都穿不过来了,不用买,你跟我妈去买吧。”
“真不去?我还想着一块儿给秦孝买个袄,你跟着挑挑。”
元长江边说边和林珍荣使眼色让她看,果然刚说完元京墨就扭过头来:“给秦孝买?”
“对啊,”元长江故意说,“你不愿意去那就让你妈随便买了,买回来相不中也没法。”
“别别,我也去,”元京墨答应完又惦记别的,“要是秦孝明天来找我怎么办?我们说好了一块去送对联的。”
“对联不好太提前贴,怎么也得二十八二十九的,不会明天来。”
元京墨点点头,安心继续剥桔子:“那行。”
第二天一大早被叫起来的时候元京墨认真思考了足足几分钟,这个袄是非要他去挑不可吗?林珍荣眼光好,元京墨的衣服很多是林珍荣看中直接买,也都挺好看的。
“怎么还没起来,你不去了啊?”
元京墨:“起起起。”
起个大早到县城的大巴车上人也不少,好在有座位。元京墨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把棉袄帽子扣在头上就开始补觉,林珍荣看着他无奈笑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觉,每天早上起来就没有不困的时候。
前边路口有人招手坐车,司机猛地一刹,嗓门洪亮地喊:“先坐下再给钱!”
元京墨身体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往前,撑住前排座位靠背才没撞上去。过会儿叹口气,又把棉袄帽子摘掉。
要是秦孝来开,刹车技术肯定比这个师傅好多了。
林珍荣扭头和认识的人聊了几句,听对方说“你儿子可真上进”才注意元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本知识点速记的小册子,这会儿嘴里正轻声默背着,没注意到别人的话。林珍荣往前坐了点把元京墨挡住,笑着回答:“对,他学习自觉。”
路上总有人上车下车,走走停停开得慢,到县城时太阳都已经老高,元京墨跟着林珍荣直奔县里最大的三层商场,给爷爷选了件夹棉唐装和一双老年鞋,给爸爸选了件棉袄和一条裤子,林珍荣自己挑了件呢子外套和一双矮跟皮鞋。
元京墨大包小包提着,把参谋员当得兢兢业业:“妈,那个长的好看。”
林珍荣刚才挨着试了,其实也觉得长的好看,可还是说:“长的在家穿碍事。”
“离膝盖还差一截呢,不算长,你看那边的好像都快到脚脖了。”
林珍荣笑笑:“年轻人穿那样的好看,你妈这个年纪穿那种不像话,干活都不利索。”
“没说选那个呀,而且买了又不是穿着干活的,不是为了过年还有出门走亲戚穿吗。”
林珍荣本身就喜欢,让元京墨一劝就动摇了,又穿上试了试,觉得到大腿中间的长度也还行,于是改了主意。
到了给自己挑的时候元京墨都不想看了,累得慌,眼花腿酸的。林珍荣把元京墨领到一片青少年男装区让他自己先看着,她把包寄存到服务台去,元京墨前脚答应,后脚就在一个圆凳上坐下了。
为什么要有买衣服这项活动,元京墨漫无目的地在周围一排排衣服上扫过去,要是买衣服能不用出门就好了,对着画册选,选好就有人送上门......
元京墨眼睛忽然睁大了点,站起来径直往远处一件衣服走去。
纯黑色的,乍看像件外套,料子很有型,不像大部分棉袄那样鼓鼓囊囊,但里面的棉很厚,摸着就能觉出暖和。
“这件秦孝穿合适。”林珍荣过来说。
“我也觉得。”
售货员过来连声夸两人眼光好,说这是今年的新款,热情地找出来元京墨的码数给他试。
元京墨确实没有这样的袄,这个样式看着板正又精神,林珍荣看他穿着好看,就问:“相得中吗?要不你和秦孝买一样的。”
“啊......”元京墨眨眨眼,“相得中相得中。”
林珍荣问售货员:“还有别的色吗?”
“有有有,在那边挂着,棕色深蓝米白都有。”
林珍荣一听有白心里就念了句糟,又得多件难洗的衣服,结果她刚要过去拿元京墨就说:“妈,我想要黑的。”
“你不是不爱穿黑的吗?”林珍荣奇道。
“感觉穿着还行,想试试。”
林珍荣当然赞成。
之后就是选衣服的码数,元京墨的好说,秦孝的得估着来,元京墨又想起之前秦孝说没量过身高的事,早知道该让他量量。
元京墨说:“他一米八多吧。”
林珍荣说:“不止,一八五还得往上冒个尖儿。”
售货员拿出一件来说:“这个款式码数偏大,往小一号拿一八零差不多,像这个小帅哥他穿一七零就正合适。”
元京墨觉得自己被攻击了。
林珍荣没立刻应:“那孩子体格结实撑衣服,你这里有软尺吗?给我量量肩宽。”
相邻两个号之间差得不算大,林珍荣对比着量了肩宽袖长和下摆,做主拿了一八五的码数。
接着就是你来我往的讲价环节,发展到林珍荣说“一次买两件都不优惠,那我们去别家看看好了”并且作势往外走时,售货员终于松口给打了八八折。
一天下来花钱花得元京墨肉疼,主动说自己和秦孝的衣服从过年的压岁钱里扣,林珍荣也不多说什么,笑着答应。
果然像元长江说的,秦孝到腊月二十八才来找元京墨,早上来的,对联已经领了在车把上挂着。元京墨忍不住想还好知道差不多这两天过来有准备早起了,不然秦孝到家门口了他还在被窝呢。
元京墨背着给秦孝的袄熟练跨上后座,问先去哪儿,秦孝说先回家。
对联是镇上一位老师用毛笔写的,福字、对联、横批之类都是用大红纸折出痕迹直接写在上面,需要回去逐个裁开再按每户几门分好。
到秦孝家屋里发现炉子居然烧着,虽然太长时间不续炭已经不旺了,可进门就能感觉到暖烘烘的。秦孝用火钩在炉子里钩了几下,填上几块木柴和炭盖住,没多久元京墨就听见了炉火旺起来的声音。
冬天再没有比这个声音更舒服的了。
“包里又带什么了?”
元京墨就等他问呢,一听立刻打开拿给他看:“给你的袄。”
秦孝眉头不明显地蹙了点:“给我买袄干什么?”
“穿啊,过年穿新袄。”
元京墨看他不太想要的样子,又说:“我们两个一样的,是我挑的样式,你看看喜欢吗?我感觉挺好看的。”
秦孝一只手接过去拎着:“以后别让你爸妈给我买东西。”
“我没让,他们要买的,”元京墨想了想,补充,“我跟我妈说了咱们俩买袄的钱从我的压岁钱里扣,那就不算是他们给你买的了。”
“你压岁钱不是他们往外给换来的?”
元京墨安静几秒,看着秦孝开口:“你说话怎么跟我爸一样。”
“......”
秦孝到底还是把新袄换上了,林珍荣选的码数很合适,穿好元京墨就“哇”了一声:“这个袄你穿好酷。”
元京墨今天没穿,不过他当时买的时候试了,看着也挺顺眼的,就是没有秦孝穿起来这种感觉。
不太好形容,他穿上的时候只觉得这个袄很板正,秦孝穿起来就很带劲儿,尤其配上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不知道怎么能长这么高的个子。
元京墨想到这儿踮踮脚举起袄后边的帽子用力往秦孝长成圆寸的头上一扣,秦孝晃都没晃,转头看人时脸被帽子挡住一半:“干什么?”
“咳......试试。”元京墨在心里过完瘾,又老老实实给秦孝把帽子拿下来,还抬手仔细拍了拍。
秦孝也不问他试什么,手指搓了搓袖子:“料子防水?”
“防水也防风,暖和还不怕脏,”元京墨一副等夸的表情仰脸看秦孝,“怎么样,喜欢吗?”
秦孝垂眼看他几秒,错开视线应了声:“嗯。”
-
【2】
家里有从镇上拿回来的多余报纸,秦孝找出一叠铺在大小八仙桌上,他在高八仙桌上裁,让元京墨在小八仙桌上理。
大的福字单独放到一起,“开门见喜”、“满院春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身体健康”这些每个一张算是一份,小一号的福字和横批、对联放在一起凑成一组——
“嘶......”元京墨松开对联下意识就要把手指往嘴里含。
秦孝右手还拿着小刀压在对联上,人往左边一弯腰就把元京墨胳膊攥住:“怎么了?”
元京墨转转手指给他看:“不小心划了一下。”
说实话,秦孝当时看着元京墨那根细白手指侧边渗出来的血有两秒根本没反应过来。
明明刀子一下没让碰。
秦孝眉头显而易见拧起来,攥着元京墨胳膊扫了眼桌上的春联:“让纸划了?”
元京墨也没想到,这会儿划了道口子还让秦孝拧着眉头一问,登时不说话了。
“红纸不干净,别往嘴里放。”
元京墨:“哦。”
秦孝兑了点水:“过来试试,先洗洗。”
元京墨就过去伸一根手指试了试,不烫,之后绕着伤口轻轻搓着洗了洗。
伤口不算深,出血也不多,元京墨挤出两滴用卫生纸抹了,正打算再换一截卫生纸裹上就看见秦孝从柜子里找了什么东西出来,脚勾了个马扎到跟前让他伸手。
秦孝捏着元京墨指尖,从一个纸包里弄了点药粉撒上,又剪了截白棉布。其实就是道小口子,秦孝这样元京墨又不好意思了,隔一会儿问了句:“三七粉啊?”
“嗯,”秦孝裹了两圈白棉布,“捏着。”
元京墨用拇指按住,秦孝拿过卷缝衣服的线拽下一段,重新捏住元京墨手指示意他松手,低头往他手指裹着的白棉布上缠。
这个角度看秦孝和平时不一样,和之前忽然挨近看的时候也不一样,低着头看不见整张脸,鼻梁眉毛都更突出,皮肤颜色深的缘故,离近了看眉骨上那道颜色稍浅的疤就格外显眼。
“行了。”
元京墨没往回收手,喊他:“秦孝。”
“嗯。”
“你眉毛上这条疤是怎么弄的?”
“翻墙磕的。”
“啊?翻墙干什么?”
秦孝抬眼,语气淡淡:“逃学。”
元京墨愣了小会儿,眨眨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秦,孝。”
秦孝微挑了下眉。
“你怎么记仇啊——”
秦孝把元京墨手放他腿上,笑了:“歇着吧。”
“真的是逃学磕的啊?”
“嗯。”
元京墨嘟囔:“上次问你忽然不理人,我还以为是因为什么......”
秦孝弯腰把东西收回柜子,直起身往桌边走:“我记仇?”
元京墨一下噎住,后知后觉意识到秦孝这么说话少见,心里琢磨两遍觉得有意思,也不在意自己被堵得没话了。
“橱里有鸡蛋糕,自己拿。”
“你不是不太吃点心吗,专门给我买的啊?”
秦孝低头裁对联没应声,元京墨也不用他回答,不过没立刻去拿:“我弄完再吃。”
“不用,”秦孝把裁完的对联字朝里对着放在一边,“还两张,裁完我弄。”
后来元京墨坐在小椅子上吃鸡蛋糕秦孝在旁边理六户人家的对联,把对联装好又在炉子上架了锅。
“嗯?”元京墨探探身子,“干什么啊?”
“熬浆糊。”
元京墨看他往锅里放水放面,说:“要是先熬上这个然后再裁对联是不是能节省点时间?”
“这个熬得快,不能离人。”
“还得放糖?”
“放糖黏。”
“要一直搅啊。”
“嗯。”
“唉。”
秦孝转头:“怎么了?”
“感觉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呢,光给你消灭鸡蛋糕了。”
秦孝转回去继续搅锅里逐渐开始起泡的面糊:“多吃点,中午可能回来晚。”
“那你也吃两个。”
“我不饿。”
“一个。”
秦孝接过去了。
元京墨也新拿了一个挪到炉子边上和秦孝挨着坐,离得近了锅里浆糊的味儿就明显一些,元京墨闻了闻:“感觉有点香呢。”
“尝尝?”
元京墨惊讶:“能吃吗?”
“都是干净东西。”
“那我尝一下。”
秦孝把锅铲底面贴着锅边蹭掉浆糊免得往下滴,搁在锅沿上晾了会儿,估摸不烫了就平着把锅铲递给元京墨,结果元京墨一只手拿着半个鸡蛋糕一只手压着袄领子,往前倾了倾身直接就着秦孝的手尝了一口。
尝完抿抿嘴:“甜面糊味儿。”
“嗯。”
浆糊没什么好吃的,就尝一口满足一下好奇心。秦孝把明显已经熬得很稠的浆糊从炉子上端下去,元京墨跟着盖上了炉盖。
多少让自己发挥点小作用呢。
秦孝用铲子搅搅浆糊,伸长胳膊舀了小半瓢冷水慢慢往里兑。
“熬得太稠了吗?”
“加凉水等会浆糊冷了还能用。”
“原来这样。”
秦孝没加多少,余下的又倒回水桶,手里的锅铲还在不停搅匀,
“你每年都这时候去给他们贴对联吗?”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记不清了。”
“那上学的时候就帮他们贴对联了。”
秦孝半笑不笑地看元京墨一眼:“我又不是好学生。”
元京墨脸上蓦地起了点热,偏开眼去看锅里的浆糊,别别扭扭嘀咕:“和好不好学生有什么关系......”
秦孝把浆糊倒进个小铝盆里又放上个刷子,元京墨两手拿着塑料袋在半空甩两下撑开,在秦孝把小铝盆往里往的时候问:“你今年能去我家陪我过年吗?我在家可无聊了。”
“不用,”秦孝拒绝得没犹豫,“我习惯了。”
他说自己习惯了,可元京墨一想到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时候,外面放着鞭炮烟花,只有秦孝一个人自己在安安静静的屋里过年,就觉得心里拧巴着难受。
可秦孝不愿意去别人家元京墨又不能把他绑去,大过年的他也不能不着家跑来和秦孝吃饭。
托着脸想了半天,等秦孝洗完手给元京墨拿来围巾帽子手套了,元京墨终于想出个勉强算两全的办法——“年三十晚上我来找你玩啊。”
“乱跑什么。”
“哪儿乱跑了,三十晚上本来就都会串门玩。”
年三十晚上要守岁,午夜前不睡,年轻人多会出门凑在一块,打牌的搓麻将的玩游戏的,很多会闹个通宵。过年这段时间家家户户门口的灯都会亮整夜,凌晨路上都不缺人。
只不过以前元京墨从来不在这一行列。
他一般就挨着元鹤儒看看春晚,在林珍荣包饺子的时候凑热闹添几个歪七扭八的水饺,等过去十二点就打着呵欠回屋睡觉。
秦孝没松口,元京墨就像他已经答应了似的说:“你去接我呗,大过年的不好让我爸送,你不去我就只能走过来了。”
元京墨边说边站起来从秦孝手里拿围巾:“其实走过来也不是不行,就是慢点儿......”
秦孝叹口气:“在家等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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