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第 23 章
绿绣看到了八宝盒后边的锦盒,拿起来捧给秦霁。
“姑娘,这个您还没打开。”
秦霁接过,打开后,里面躺着一对耳坠。
指头大小的玉雕兰花,每一道花瓣纹理都极为细腻,玉质莹白透洁,栩栩如真,好像锦盒中盛放的是两朵将开未开的玉兰花。
绿绣与绿珠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些。
不仅情意到了,这单独挑选的心意也没落下。
她们以后的日子是真的有了奔头。
“姑娘,这耳坠子与你真是极为相配!”绿绣再次真心赞美。
“极为相配!”绿珠再次真心附和。
“嗯嗯。”秦霁草草点头。
眼看着两个丫鬟变得更加激动,秦霁假意打了个呵欠,语气懒散。
“收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等两人出去后,秦霁趿鞋下床。藉着窗中漏进的淡淡月光,打开自己的小包裹。
里面东西寥寥,火折子,伤药,鱼佩,还有她剩下的五十两银票。
前两样都是李思言送给她的,实打实地为她着想了一番。现如今最实用的那把短匕却落在陆迢手中。
秦霁吹燃火折子,照亮那枚鱼佩,青铜塑的鱼身,鱼嘴上挂着一根红绳。时过日迁,鱼身已经锈了许多,红绳也黯淡失色。
这鱼佩分明只桂树叶片般大小,伶仃一个放在掌心却似有千钧之重。
秦霁将其握住,浓睫垂低,眼底落下一片鸦青的阴影。
她没忘记,这趟来金陵是来求人的。
鱼佩真正的主人早已离世,误会就此埋下,已经十余年了。
那件事一直都是爹爹心里的结。
秦霁并非在金陵出生,而是四五岁时才到了这边。她记得,爹爹每年都会有几天,独自出门去到各个寺庙,回来时一身的汗味混着庙中的焚香味。
后来某日,他灰白着脸回来,将自己关进房中。
娘亲那时病重,秦霁生她爹爹的气,憋红了眼。娘亲拉过她笑着说悄悄话。
“他找到了,还挨了一顿骂呢。”
秦霁当时听得懵懵懂懂,但把爹爹挨骂了这句话记得很清楚。
那之后,爹爹再未去过寺庙。
她现在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狄叔叔死了,这里那么多寺庙,总有一处放着他的牌位。
爹爹能找到,她亦能。
再忍一忍。
秦霁不断告诉自己。
第二日下午,榴园外停了一辆马车,正是上次秦霁来时坐的那辆。
是陆迢派来接秦霁的。
消息一传进来,绿珠和绿绣面上隐隐藏着雀跃,绿绣到底稳重,咳了一声,摆出大丫鬟的姿态,对赵望微笑道:“知道了,我们姑娘这就准备。”
回到秦霁面前时笑容却是藏不住了,招呼过绿珠,二人忙不迭围着秦霁打扮起来。
发髻绾好后,绿绣捏着耳坠要给秦霁戴上时停了动作。
“咦?姑娘,你这耳洞长好了。”
“是么?”秦霁摸摸自己的耳垂,“算了,就这样吧。”
绿绣很是可惜,将耳坠放回,未见铜镜中美人眼底的愁郁一闪而过。
半个时辰后,秦霁走出榴园正门。
快要入夏,春风渐暖,此时日头微微西斜,照在榴园外的绿柳朱门上,洒下一片斜长浓荫。
赵望在外面等得昏昏欲睡,被绿绣喊着那么一抬头,就见到了打扮完毕,从绿荫下走来的秦霁。
他只怔了片刻,瞬时偏过头去,人也往后退开两步,不敢冒犯于她。
赵望恭敬道:“姑娘上车吧。”
秦霁瞧了他一眼,自己扶着车轼踏上马车。“大人要接我去哪儿?”秦霁随口问道。
“茶楼。”
赵望虽没藏着掖着,但说了和没说也实在差不太多。
金陵的茶楼多了去了,她要问的是街的名字。
秦霁掀开帘子往外看,马车在往东驶,周围两侧渐渐宽敞热闹了起来。
墨铺,机铺,剪裁铺……大大小小的铺子外斗挂着招幌,沿街能见着一溜风格迥异的字。
秦霁看得出神,冷不防赵望在外面说道:“姑娘,大爷说不能让你……在马车上抛头露面。”
陆迢原话说的其实是别让秦霁在车轩探头到处看,那话显然不能从自己嘴里这么说出来,于是赵望委婉了些。
“好。”秦霁放下竹帘。
她答应地干脆利落,反倒出乎赵望的意料。在赵望心中,美丽的女子身上总附带着相应的骄纵。
以前有不少小姐姑娘钦慕他家大爷,在大爷面前温柔小意,可对他都是不屑一顾的,再怎么着也要端着些架子。
这位禾姑娘果然不一样。
车厢中,秦霁弯下腰,将竹帘掀开一小道缝,从缝中偷看这久违的金陵街道。
马车过了桥,在一座茶楼外停下。
这茶楼有三层,外置的招幌精美,楼宇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奢贵之气,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来的地方。
赵望将秦霁送入三楼的一间厢房,偏首避开秦霁满是疑问的视线,“姑娘,你在此处先坐,大爷稍后就到。”
秦霁微笑点头,藏在身后的指甲却是将掌心掐至泛白。
方才上二楼时,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噩梦般的呻吟声。
转眼看去,目之所及的人皆是穿鲜着锦。
秦霁立刻便明白了,这里才不是什么正经茶楼,这是花茶坊!
以卖茶为由,实则楼上备着妓子待客。什么点茶都是心照不宣的名目而已。
秦霁坐到桌前,发间簪着的步摇碰在一处,泠泠作响,越发让她觉得自己可笑。
发髻上第一次插了这么多发饰,居然是为了来这种地方。
秦霁摸到脑后,取下一只金簪藏于袖中。
秦霁在这厢房中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正是陆迢在说话,可听脚步,又不止他一人。
秦霁所坐的地方侧对着房门,那门被推开时,她偏头转向门口。
看清站在那儿的人是陆迢后,秦霁忙站起身,娇声唤他,“大人。”
短短两个字经她的嗓子一转,就变了味道。
尾音被拖得绵长,像做糖人时最后一笔时拉出来的糖丝,轻轻一抿便能化开,甜得人的心肠都跟着软成绵绵一团。
陆迢站在原处,眸光平静地望向她。
“陆大人当真是好福气。”他身侧的陈寻走了出来,一双三角眼越过陆迢,对着秦霁上下打量,刚刚这一声光是听着便能将男人半边身子都酥了去,若是在床榻之上……
陈寻想着,唇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秦霁心中作呕,头垂低,朝着门口微微欠身。
见这美人似是含羞带怯,陈寻脸上的笑容更甚,欲往里进,“怪道你那日不肯收我的心意,原是有了此等佳——”
“陈大人”陆迢唇角含笑,语气已是冷淡下来,他手往前抬了抬,“你订的厢房似乎不在此处。”
他说完自己就走了。
陈寻立刻回过神,暗骂自己犯蠢,这人才刚得手自己动什么歪心思?转而提步跟上去。讨好道:“是是是,我近来眼神不好……”
秦霁一直垂着头,听到隔间的关门声后,才松了口气,手心又是一层薄汗。
她要了水将手洗过一遍。
隔间这两人说的什么,秦霁一个字也没听到,她推开了厢房后的窗,窗下是一条宽河。
来时日头才只是西斜,不知多久过去,如今又近黄昏。
天边落日熔金,晚霞流进了这一河的水中,河面上还游着好些船只,船家的摇浆一拍,好似在做染料,要拌匀这残阳与清水。
往远看,是群山,离得亦不算远,最近的那座山,山中高低错落的寺庙楼宇似乎都能数清。
秦霁看得认真,连房中进了人也没发现。
也不怪秦霁,陆迢走时没关门,她自不会去将门关上。
第024章 第 24 章
陆迢静静站在她身后。
秦霁今日穿的是轻薄的春裳,杏粉软烟罗上杉配着一袭湖蓝暗花缎面石榴裙。
窗牖处的余辉落在她裙摆,镂银暗花时隐时现,腰间束着月白波纹丝绦,便是这样琼枝般直直立着,也能见出身姿婀娜。
陆迢清咳一声,将秦霁吓得不轻。
她回过头,辨清是陆迢后,唇角微微提起,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自他身侧往房门处转过一圈。
确认只有他一人,秦霁脸上的笑意便深了些。
走到陆迢面前,两只小胳膊揽上他挺直的颈项,纤纤手指按在他颈间,稍稍用力,踮起脚,将自己拔高。
秦霁脸颊贴在他的颈侧,若有似无地蹭了一下,轻声唤他,“大人。”
像一只求主人抚摸触碰的猫儿。
然陆迢一动不动,秦霁尴尬地咬住下唇。
心中开始鄙夷起自己。
她几时做过这种事?好不容易豁出去了,眼下这副场景却像是她在强迫良家子弟。
脸颊又蹭了蹭,这人仍像座泥塑,没有回应。
秦霁讪讪松开环在他颈间的手,正要落回去,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上了后腰。
秦霁一时不妨又揽住他,小臂压上陆迢的后颈。
在相接之处,二人同时感受到一种突兀的,坚硬的,硌人的,细棍形状的触感。
两道目光猝然对在一起,黑眸深沉,杏眼慌乱。
秦霁推推他,觉得腰被箍得更紧,动也动不了。
“这次又是给我的礼?”陆迢一只手箍着秦霁的腰,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臂移到两人之间,面色有些阴沉。
秦霁心里咯登一声,迎着这人不善的目光摇头。
“是大人昨夜派人送给我的簪子。”
陆迢松开她,口中不屑,“你就这点把戏?”
上次一把匕首还没碰到先晃出个影子,这次拿都没拿出来就叫他发现了。
秦霁知道他在讽刺什么,唇角抿了抿,继续摇头。
她撩起藕粉宽袖,细白的藕臂已经被簪子压出来一道红印,瞧着很是触目。
“奴第一次收到这样多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是戴多了也不好看,又不想辜负大人心意,于是单独拿了一只簪子,想见到您的时候央您亲手给奴戴上。”
秦霁取出簪子放进陆迢手中,说完后仰脸看他,目光盈盈,眼中似盛着一泓清泉,闪着细碎的光亮。
陆迢神情松动些许,目光自她的脸往上移。
一头绸缎似的乌发盘成他说不出名字的发髻,如云似雾,其间缀着银丝珍珠步摇,缠枝钗花白玉簪。
仍旧是她秦霁。
他恍然忆起,在京城见秦霁的那几次,她的发上从没什么装饰,只简简单单一只发钗而已。
“大人帮我,好不好?”秦霁的眼中写满了期待。
陆迢回神,拿着那只发簪在她发间比了比,迟疑一瞬后重新放回秦霁手中。
他沉声道:“自己簪。”
他不想陪她玩什么小把戏。
秦霁怔然一瞬,牵起陆迢的一角衣袖,“大人是不是累了?”
陆迢朝她看去,她脸上的笑意清浅,目中的关切不似作假。
他以为她便是不生气,也该有些委屈,她却转头关心上他了。
还叫她给说中,这出乎陆迢意料。
他没作答,任秦霁牵着他往椅子处走。
坐下后,两只温温的软手覆上了他的后颈,显然是用了力的,只是落到他身上便不算太大。
她这般按起来很舒服。
陆迢闭上眼,身体稍稍松展。
两人都未再说话,但秦霁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却不时从陆迢颈后绕到身前,丝丝缕缕缠绕住他。
秦霁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地给他按跷。
总算不用面对他的阴晴不定。
先前同他走在一处的人应是需要应酬的同僚,近墨者黑,定然不是好东西。
坏东西应付坏东西,应是要费些功夫的。
他是真的累了。
秦霁十分能体会陆迢的这种累,毕竟刚才和他面对面那一小会儿也足够让自己损耗一天的阳气。
秦霁一晃神,手忽地被陆迢给拉住,下一瞬便坐到了他的腿上。
再抬眼,一张俊脸被放大在眼前,实在是太近,秦霁抵着他想退开些,然而腰间亘着一条极为有力的长臂在往回收。
越来越紧,越来越近。
秦霁反应了过来,偏过头,一动也不动。粉耳像掉进了朱砂染料中,迅速变红。
陆迢被她这副样子逗笑。
勾人时豁得出去,一来真的就知道怕了。
黑沉的眸光落在了她的耳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空荡荡的耳垂摩挲。
他的力气加重,秦霁再不能装死,她轻嘤了一声,转过头讨饶,“大人,疼。”
陆迢放过了她的耳垂,眸光又停在她的唇上,拇指轻轻碾过其上。
“没涂唇脂?”他的声音有些哑。
秦霁点点头,看着沉默下去的陆迢,忽而问道:“大人待会儿还要去隔间么?”
“嗯”
“等我一下。”
秦霁对他一笑,去了厢房东侧的茶案边,案上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海棠花。
她摘下两朵,用茶水洗过一遍,用花枝就着杯盏捣起了红粉的海棠花瓣。
捣出来的汁液重新倒入另一只杯盏中。
捧着那杯花汁坐回陆迢旁边,“这个简略了些,但颜色不差的。”
陆迢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秦霁双手捧着杯子与他对视一眼,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用指尖沾上花汁,按在了陆迢下颌。
花汁抹完后,再印着唇贴上去。
陆迢没躲,秦霁便如法炮制,从颌角到脖子。
涂了四五处后,她将茶盏放下,上半身退开,与陆迢之间保持着一步之远。
秦霁将陆迢好好打量了一遍,忽视掉他略含鄙夷的目光,对他这副“尊容”给予了肯定。
“大人现在瞧上去已经不大像……正经人了。”
陆迢哼了一声,站起身,高高的影子罩向秦霁。又将她抱回自己的腿上,抿住软嫩的耳垂。
秦霁抓着他胸前的交领,湿热沿耳根下滑,一路的软肉被他含着吮着,又酸又麻。衣裳本就薄,不时被扯两下,领口都松了好些。
秦霁心慌不已,想推开又怕惹他生气,只能垂下羽睫,不去看他,手却是将他的衣襟抓得很紧。
半晌,湿热的呼吸从她颈间离开。
陆迢伸出手指将她松散的领口往下拨,露出一小片莹洁秀气的锁骨,在一处被吮红的地方点了点。
“下次要真的,这样的,懂么?”
这话轻佻无比,偏偏他端得一本正经,好像在说什么醒世名言。
秦霁抚过被他啃红的地方,有些疼。
“我知道了。”
第025章 第 25 章
她脸上透着点儿海棠红晕,唇珠也沾上海棠花汁的颜色,陆迢看着,心情忽然好上许多。
他的外室,不仅生得美,人亦很有趣。
“在此处用完饭自己坐马车回榴园。”
秦霁点点头,从他腿上下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大人先去忙。”
陆迢勾唇一笑,出了门。
陈寻正站在过道朝着这边望。
陆迢侧身挡住送他出门的秦霁,信步走过去。
“陈大人,现下可是想好了?”
陈寻的目光从他出来的那扇房门前收回,脸上堆满笑,“您肯帮我,我又哪里敢含糊。”
二人一同进了厢房,不多时陈寻便拊掌大笑,笑声传到隔间,听得秦霁直皱眉。
正事商量完,少不得还要推杯换盏热络热络。陈寻喊人摆上酒菜,又吩咐将先前点的茶送上来。
说话间,他瞥过陆迢身上那点点红印,还有这翻皱的领口。心叹这陆迢平日瞧着正派,实则入门晚了些,都是同道中人。
酒菜上罢,两个抱着琵琶的小娘子也进了门来,这二人是双生子,生得一般水灵漂亮,打扮神态上却有不同,姐姐双碧风情款款,妹妹双霜清雅端庄。
这是陈寻花了大价钱从扬州找来的瘦马,两人对坐在主位的陈寻行了个礼。
陈寻笑了声,“好姑娘,你们今儿个要伺候的爷在那边。”
两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神显而易见的亮了起来,面上的笑也真实得多。这下不用陈寻多说,二人齐齐走到陆迢身前欠身行礼。
双碧正对着陆迢,腰身弯得比她妹妹低,抬手将胸前头发拢至胸后,使那道雪白沟壑垂眼可见。
双碧抱着琵琶,一双狐狸眼上下闪烁,从里到外都透着一副媚态。
她平日也不至于如此卖力,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皮囊生得实在太好,光是刚才他似笑非笑看过来的那一眼,都叫她心跳地快了些。
“爷”
陆迢挑挑眉,目光落在二人的琵琶上看了许久,随后开口问道:“你多大了?”
“奴与妹妹都是十六。”
陆迢“哦”了一声,又偏过身子,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双碧与双霜仍旧保持着欠身的姿势,她们带来的是黄花梨木斫成的琵琶,抱在手中实打实的沉。
陆迢举杯敬陈寻,“以后还要多请陈大人照拂。今日这两位佳人陆某便——”
双霜实在抱不住,手中的琵琶重重砸在了地上,还碰着了陆迢的腿,她们二人立刻跪在地上。
“爷莫生气……”
陈寻皱紧了眉,一道寒光射过去,正要呵斥时陆迢抬手拦下,他轻叹道:“罢了,倒是我忘了叫她们站起来。”
他不介意,陈寻自然不会上赶着发怒,再细看陆迢,已是被扫了兴,不过是不好扫自己的面子而已。
他对两姊妹道:“还不滚去边上弹点拿手的曲子给爷赔罪。”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响起,陆迢余光朝着厢房西侧的墙上看去,一眼又收回。
一墙之隔,秦霁的目光亦从同一处地方收回。
她轻叹一声,目光落向桌面。举箸在几个碗碟前挑挑拣拣,吃在口中都是索然无味。
陆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爹爹的事牵涉实在太广,他会不会已在其中?
秦霁对陆迢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认知,但套上他的身份——魏国公府世子。秦霁又觉得此人应当不会出格。
爹爹说过国公府的门风严正,总不至于在他这里歪了。
私德是私德,但有些选择绝非他一人能做。
秦霁低眉,筷子应和着乐声戳了戳碗底,不论他如何,自己都得快些想办法找到人才行。
要出榴园之事还没跟陆迢开口,她本来是想等他的。
可现下隔间的琵琶声如此欢快,秦霁拿着筷子在碗中拨了拨,将其推到一边。
天边渐渐亮起夜星,三楼唯一有客的厢房门重新被推开,陆迢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双碧和双霜一左一右正吃力地架着陈寻,这人已经醉得走不动路,还在勉力与陆迢道别。
陆迢回身,步履间只略有醉态,赵望知道自家大爷正清醒着,跟上前虚虚扶住他。
路过秦霁先前待的那间房外时,陆迢脚步并未放缓。
窗格处漆黑一片,里面并未燃灯。
“大爷,姑娘半个时辰前回去的,现在约莫快到了。”赵望低声道。
“嗯。”
陆迢下了楼,见楼下的确也只停着自己来时那辆马车。
呵。
她还真是听话。
陆迢探手掀开车帘,视线一滞,动作停在原处。
车轩处竹帘半卷,一抹霜白月光照了进来,正映在他那个靠着车厢,昏昏欲睡的小外室身上。
月容花面,薄纱轻笼。
席间喝了不少酒的陆迢疑心自己现在醉了。
赵望站在一边不知所以,只莫名觉得周身的气氛变松快了些。
正好奇时,车厢中突然传出女子的声音,还是榴园那位姑娘,他亦像陆迢一般停在了原处。
赵望无助地抬头看了眼天边与自己一般孤零零的月亮。
今夜回要往哪儿回?
秦霁并未睡着,听到动静睁开眼,“大人。”
陆迢上了马车,眉间的怠意消散许多,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声音被酒浸出了点儿磁性,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快。
“你怎么在这?”
秦霁望着他说: “因为我想大人。”
她笑容甜甜,声音更是甜甜,像一盘浇了蜜的樱桃沙。
看着诱人,吃了便会想。
陆迢觉得方才喝的酒这会儿在催发醉意。
他竟然在认真地想,秦霁究竟是不是樱桃沙做的?
秦霁说完怕他当真,拿下他的手,细细解释。
“方才要回去的,只是马车还没走多远就坏了,车夫说一时半会修不好,天黑无处可赁,所以便回来请大人送我一程。”
陆迢的注意力在她的唇上,等秦霁说完后看向自己,他才咳了一声,对着外面道:“回榴园。”
赵望又看了一眼月亮,驱马掉头西行。
在花茶坊中,陈寻喝下两碗醒酒汤清醒不少,他的师爷将那对双生子赶了出去,眉心隐隐作愁。
“大人,陆大人这不还是没收吗?”
不收,怎么算得上自己人?
陈寻摆摆手,“我与他已经换了别的,至于女人嘛……想来他手上那个正新鲜,不急于一时。”
“放心,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与上面那位作对的。”
纵使他国公府已经有了数不清的财富又如何?钱这玩意谁会嫌多呢?摆在眼前了还能不拿?
再者,陈寻早便听闻他为了赎现下这个,一次便花了两千两。这种事情一旦沾上便没有轻易能抽身的。
有两千两,以后还会有四千两,八千两。
他最清楚其中厉害,这种事岂会有尽头?
何况陆迢本就是富家子弟,这便是他的破绽。
有破绽的人,就能放心与之相交。
*
夜色深深,月明星稀,不时吹过一阵微风,带动柳枝轻晃,发出沙沙的响声。
马车在榴园外停下。
陆迢身上的酒气实在太重,秦霁总觉得他醉了。
可这人走路却是稳的。
到了竹阁外,秦霁问他:“大人要喝醒酒汤么?”
到底醉没醉呢?
她其实不太想叫他醒,刚刚一路不说话挺好的,她可以替他擦脸,换衣,献很多慇勤。
到明日再提些什么。
陆迢停下来,低头凝视着她,好像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你看我像醉了?”
话闭,拦腰抱起秦霁走进竹阁。
刚过来的绿绣和绿珠两人撞见这场面,迅速低下头往回退。
两人挨得紧,转身时极有默契地选了同一边,两颗脑袋撞出“咚”一声,绿绣自己也痛,仍是腾出手去捂住绿珠已经张大了的嘴。
秦霁侧脸贴在陆迢的胸口,怕得不行。
上一次真的很疼。
她没想到这次会这么快。
他肯定醉了!
陆迢把秦霁放上窗边的长案。
她左挪右移地想下去,才刚动一点儿,便被陆迢掐着腰抱回原处。
最后,陆迢一点儿耐心都没了,抬腿压住她。
“大人。”秦霁拽着他的腰封,吓得想哭,又怕惹这人生气,明日不好说话,出去又得拖上几日。
醉花楼的花娘们口中最恨的就是这长案,这是能避则避的洪水猛兽。上回是没一点办法,这次她却能挣扎挣扎。
“大人。”秦霁一声娇过一声,想要他放自己下去。一双眼盈了泪,又埋在他衣服上擦干。
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腰封,生怕他就在这里解开。“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去床上做什么?”陆迢双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擦去上面要落下的泪珠。
秦霁仰着脸,下颌靠在他的腹中,就这样看着他。
嗯?
他好像是真的在问。
陆迢抹完两颗水珠子,见她没继续哭,心又软上一点,
他松开她,将旁边的椅子拖到身下坐着。将领口的松了松,疏朗清俊的眉眼里透着股风流恣意。
“不是答应了本官要学么?”
秦霁目光一直怯怯地跟着他,直到陆迢说出这句话后才怔了一怔。
随后移到了他有意露出来的那片脖颈上。
这个与方才以为的天差地别,相比起来容易接受的多。
秦霁笃定地嗯了一声,隐隐带着未能散去的哭腔。
心中再次确认:他肯定醉了。
她抓住他胸口的月白交领,手指按在凸起的银线绣纹上,只轻轻一带,陆迢便到了自己面前。
两片温软的樱唇轻轻贴了上去。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靠回忆。
他是怎么对她的?
又湿,又热。
秦霁揪紧手中的衣领,两片樱唇分开,舌尖轻轻探出舔了一下。
并无味道。
这时脑海中忽然闪进一个念头——他有没有沐浴?
秦霁抿起唇,开始犹豫。
陆迢的手指穿进她的发丝,不轻不重地揉起她的后颈。
有点儿发凉。
秦霁继续回忆,想起最要紧的。
会红,会痛。
她悄悄吸气,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后颈处的力道陡然加重。
一股凉意从后颈窜流到全身。
第026章 第 26 章
秦霁当下松口。
“你咬我做什么?”陆迢捏着她的后颈把人从自己肩上提起来。
他轻轻蹙眉,“你上次也咬我。”
秦霁被他说得一阵脸红,一时词穷起来。
索性抬头对陆迢笑,露出一排珍珠似的整齐白牙,眼睛乌亮得像颗黑曜石,里面映着闪动的烛火和他。
蓦地冒出一股和她不符的傻气。
陆迢嗤了一声,伸手去捏她的耳朵,发现了什么。
“没穿过耳?”
“没有。”秦霁垂下眸,避开他的眼神,担心这人一时兴起要她穿耳。
“我从小怕疼。”
“哦”陆迢罢手,起身给她腾出地方下来,放过了她。
“去歇吧。”
秦霁松了口气,立即下了书案,手指了指外面,“我先去给大人准备醒酒汤。”
陆迢看着她逃也似的出去,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在做什么?
教她怎么吻人?
在花楼二十多日还能一窍不通的女子,定是存心避着。
也对,她本来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陆迢抬手撑在案上秦霁坐过的地方,手心尚能触到一丝余温。
不会就不会吧。
反正她咬起来也伤不着他。
况且她今日叫他舒心了许多,不是么?
陆迢去了净室,回来时,秦霁换了套寝衣坐在榻边,手里端着碗醒酒汤。
“大人,醒酒汤好了。”
陆迢冷冷瞥她一眼,“不喝。”
她还觉得他醉了?
“好。”
秦霁慢吞吞将碗放在一边,等陆迢上床后起身去吹了灯。
又是摸黑从陆迢身上爬过去,轻轻掀开被子,躺在了他旁边。
她这次躺得比前日要近一些,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
陆迢同她一样都是平躺,不动也不说话,好像是在睡。
秦霁却睡不下去,眼睛一会儿闭着一会儿睁开,两只手躲在被窝里绞起了衣摆。
明明昨日和今日上午想了许多,要讨好他,拿这个同他交换。哪怕是方才他进来之前,自己这个念头也未变过的。
可是一旦同他靠得很近,只差这样最后一步时,秦霁就会特别害怕,想要远远躲起来,避过去。
她身上不多的懦弱在这种时候全盘显露。
半晌,秦霁翻了个身,陆迢与她同时往里翻了一下。
现下,秦霁对着床里从顶上挂下来的纱帘,而陆迢则对着她的后背。
纠结一番后她觉得仍是转回去妥当,然而头刚刚离开引枕,腰间便搭过来一只手臂。
这手臂很长,还有些重,使她能察觉到自己每次呼吸的力气。
而男人自然垂下的手掌则虚虚覆在她小腹处。
这次仍旧是懦弱占了上风,秦霁有意放轻呼吸,想要装睡。
然而刚闭上眼,腹上虚虚覆着的手掌往下压了些,隔着绸制的寝衣,仍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秦霁又睁了眼,静静等着,那手却未再有下一步动作。
直等到寺庙敲响分夜钟,钟声依次散落在夜风当中,秦霁确认陆迢真的不做什么,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却全然是另番场景。
秦霁不知何时翻了身,额头抵在陆迢胸口,两人贴得有些紧。
他的手仍旧搭在她身上,不过位置挪去了下边。
秦霁乍一睁眼,以为眼前是个枕头,下意识抵着这板硬的东西蹭了会儿,把瞌睡赶走。
陆迢比她醒的早,手一动,便听到秦霁略带不满的哼唧。
她尚在睡梦中,陆迢无处计较,将她揽近了些。
怀里的小东西既绵又软,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
陆迢闻着,忽而没那么想起床,今日休沐,再躺会儿也无妨,便重新阖了眼。
秦霁额头蹭了两下,只觉得这枕头一点也不好,太硬。
叹了一口气后,秦霁人也清醒了,这应当不是什么枕头,而是……陆迢。
她撑上陆迢的胸口把自己往后推,想仰头看一看这人醒了没有。
还没有。
秦霁将他的手从身上拿开,小心翼翼揭开被子,又将陆迢的那边重新掖好。
她并未下床,而是跪坐在柔软的青绮鹅毛被上,乌发如墨瀑披泻流至腰间,衬得肤白若雪,腰若约素。
秦霁摸过自己的手背,两只掌心握了握,又朝侧卧的陆迢看去,他仍闭着眼。
秦霁悄悄呼气,抬手将一侧头发挽去耳后,小心翼翼的伏低上半身,手肘撑在陆迢身前,靠了过去,与他脸对着脸,吐息可闻。
凑近看陆迢,秦霁发现他的眼睫很长,像鸦羽,黑得冷清。
目光转到他的脖子上,纤长手指灵巧扒开了他的寝衣领口,露出男人半边精壮结实的肩颈。
她朝那儿靠过去的时候,长发从薄背滑落,乌云似的堆在他的下颌。
少顷,秦霁舔了舔唇。
攥成拳的手心松开贴在锦被,将身子撑开些许,她垂眸看向自己刚刚碰的地方。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秦霁方才两只手肘撑在陆迢身前,腰身都垂着空,头亦不敢压在陆迢身上,这会儿属实有些累了,身子一歪,躺回到床上。
她侧过身,面朝陆迢,才发现这人不知何时睁了眼,正看着自己。
秦霁眨眨眼,手伸进他领口点了一下他肩上的红印,“大人,我会了。”
她收回手时,陆迢看见了她手背上两个浅浅的红印。
微凉的触感还停在自己身上,像落下的一片雪花。
雪花融成一滴沸水,热意沁入体内,由肩处流下,汇聚在峰顶。
他朝她投去的目光更沉了些,阒黑的瞳仁中是不必言明的欲。
陆迢俯身压下时,秦霁没躲,第一夜紧紧攥着身下被褥的手,这次主动搭上他的肩,她羞怯仰颈,在他鬓角印下一个吻。
山峰猝然受热,昂扬的峰顶又拔高些许。
日上东方,房内的一事一物在明亮光线中显现出各自轮廓。
竹阁是陆迢自己住的,虽不常来,但里面的东西皆是按照他喜好挑选。
从书案到漆盘,皆直棱直角,且样样都是快要沉入黑夜的深色,透出一股令人发闷的冷硬。
只有拨步床上存着唯一一样例外。
半透的纱幔垂至床下,朦胧可见里面那道雪白曲线。
秦霁身上的寝衣不知所踪,娇躯陷进鹅毛绣被,四周被压出一小片皱褶。
娇体的起伏已足够诱人,两团莹白若玲珑珍宝,待人怜惜。
谁会知道,御史府大小姐的帷帽之下,还有这样一副勾人的身子。
他低笑了声,粗糙的手掌从秦霁脸颊游至颈侧,薄茧与滑嫩的皮肉摩挲。
秦霁身下像抵了块烙铁,这样的抚摸带起她一阵颤栗。
她努力忽视身上各处的感受,亦不想它,偏头去看挂在床边的纱幔,自己安慰自己。
别怕,别怕。
很快就过去了。
那只手在她颈侧摩挲一番后继续向下,握住了她。
秦霁瞬时睁大眼,嘤咛一声后侧脸埋进被中。
这架紫檀木拨步床的榫卯由苏州籍匠师亲自打磨,合该结实无比,他还夸下海口,称此可用来传家。
此刻床上猛烈的吱呀声使那番话毫无可信之处。
佳肴就在身侧,饥饿之人一心想着果腹。偏越吃越渴,越吃越不觉足。
陆迢拨开酥脯上的长发,启唇欺了下去。
秦霁百般难捱,却又不得不忍,一双美眸已经浸湿了被,无可奈何又转过来,茫然无助地盯着帐顶的白虎捕兽图。
上面有花,有石,白虎在其间撕咬猎物,周围乱兽或逃或倒。
这图在她眼前直晃,晃得她眼里的泪也洒了出来,视线一片模糊。
绿绣和绿珠正候在竹阁外,她们一早就等在这儿,只等着主子醒了方便吩咐。
毕竟陆迢歇在榴园是件大事,且他向来不是贪睡之人,每次他来,绿绣和绿珠都不敢怠慢。
今日同样如此,然而到了寻常该起的时辰,里面依旧毫无动静,再等着,便传出了好一阵令人面红耳热的动静。
绿珠年龄小,不懂这些,只隐约听见秦霁的哭声,刚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半晌后这隐隐的哭声还在,好像还更大了些。
她心急皱眉,气声问绿绣,“姐姐,大爷是不是在打姑娘?”
姑娘身子细得柳枝一样,哪里是能挨打的料?
绿绣哪好意思同她直说,只道:“你听错了,别瞎操心。”
绿珠急地不行,姑娘明明就在哭,那么温柔一个美人,就连哭都压着声,万一出了差错该如何是好?
姑娘在,她们以后跟着回到国公府,不是前程大好?若是姑娘没了,以后的新主子也未必会将她们当自己人,大爷指不定也要发落她们。
绿珠知道自己不够聪明,指望着绿绣帮忙,“我没听错,不信你贴着听……”她指着门框,示意绿绣贴上去,自己先一步贴近。
绿绣被她这举动吓坏,伸手拍了下绿珠不开窍的脑门,将她带到一边狠狠警告了一番。
末了道:“去吩咐多烧些热水,大爷和姑娘一会子要用的。”
她们等了许多个“一会”,直到日头爬至门环处,里面的动静才停歇。
秦霁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到处都是湿的,陆迢侧躺在她身旁,一手支着头,另只手轻捏爬进自己掌心的葇荑。
“要洗还是要擦?”
他刚饱餐一顿,声音带着魇足后的愉悦,唇边轻笑的弧度也是清朗可掬。
第027章 第 27 章
“要洗。”秦霁抽回手,缩进被中。
陆迢起身,从床角捡起她的寝衣,一把拉下她身上的被子。
赤条条的小外室假装犯困闭着眼,恨不能将头扭到后背去。陆迢神色自若,从袖口到衣领一一给她理好,眸一点便宜不占,端得像个正人君子。
他给她系好腰带,才刚脱手,她便扑进了他的怀中。
“大人”
陆迢垂眼便是她黑绒绒的发顶,手指卷起垂落在他掌心的发梢。
“怎么了?”他无声勾起唇角。
他的外室费了这么大劲哄他开心,是想要什么?
陆迢不禁好奇。
“大人前日一天都没来,这榴园好冷清。”秦霁伸出食指在他胸前轻戳,视线凝在指尖。
“奴在这里,一日过得像三日,除了睡觉便没有其他事能打发时间了。”
陆迢听懂了她的暗示,将后面绕圈子的话截断,切入正题,“想出去?”
秦霁指尖正戳在他胸口,停了下来,仰脸往上看,见到了他凸起的喉结,还有颈下一块自己留的印。
她默默垂低脑袋。
感觉这辈子都要抬不起头了。
“嗯”
应声后没听见他再说话,反而自己的头皮不时哪里紧上一会儿。
“大人肯答应奴么?”秦霁轻声问,反手牵住身侧使坏拉她头发的两个指头,用了些力,将其捏在掌心。
“今日休沐,吃完午饭我带你出去。”
陆迢指间还夹着秦霁的一小绺头发,往下轻扯。
秦霁有怒不敢言,鼓了鼓脸颊,微微一笑。
“好。”
心里不是没有失望,但秦霁知道,不能跟这个男人急,要徐徐图之。
他总会答应她的。
秦霁沐浴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绞头发,水滴顺着发梢滑落,阳光直照在身后。
还未等头发全干,秦霁便站起来,进了廊檐下的阴凉处。
好热。
秦霁手背贴上发热的后颈,摆了摆一头顺直长发。
她将蜕巾放到绿珠手中,“现下是什么日子?”
绿珠道:“五月初三,再过得三日便是夏至。”
夏至?
秦霁抬臂看了眼身上薄薄的春衫,往竹阁回,“才夏至便这样热?”
往年夏至,她身上还要搭一件薄披风的。
绿珠跟在她身旁,“金陵年年都是如此呀,今年这时候还算好的,去年这时候金陵的摊贩已经开始卖起了扇子呢,姑娘难道——”
陆迢从一旁的书房出来,正在她前边停着,绿珠住了嘴,福身一礼后从秦霁身旁落到她身后。
秦霁跟上陆迢,她的步子小,陆迢放缓自己的脚步,两人一起慢悠悠走在廊下。
陆迢开口问道:“不习惯?”
秦霁的脑中空了那么一瞬。
他在问什么?
她说是或不是?
怎么可能习惯?
她一辈子都习惯不了。
为什么问她这个?
秦霁动了动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迢垂眼便看到了又在冒红的耳尖,知晓她定然想歪了,歪得还不太清白。
“我说这边的天。”陆迢点她,还不忘拿话再戳一下她纸薄的面皮,“禾姑娘想到哪里去了?”
“我没乱想。”秦霁小声嘟囔,转向另一边看院中景色,也没回他到底习不习惯。
这话问的实在奇怪。
他们快到竹阁,赵望才从书房出来,低头关上门后快步往外走,不敢多留。
方才他正要出门,大爷把他喊住,叫他去扫桌上的灰。赵望走到桌前,那桌面比他脸都干净,哪里用擦?
看着两人的影子从门格外消失,赵望才知晓自己为什么收到一记眼刀子。
大爷身边多了女眷,以后出入院子要当心些。
他暗暗提醒自己。
竹阁偏厅,陆迢和秦霁在桌前坐下,绿绣将秦霁的发拢到身后,因着发尾还半湿未干,只取一条红色发缎将其简单束在后边。
已到了午饭的时辰,小厨房的菜一样样端上来,五味杏酪羹,笋干炒鹅丝,酒蒸鲥鱼,盐酒腰子,山药元子,姜汁煨青蔬,百合燕窝羹,煎茄子,菜式比前几日要丰富得多。
这些菜肴一半都盖满了切成细段的红辣椒,混着热油在铁锅上爆炒后飘着强势的辛呛。
秦霁头回见到这样红的菜,还是三盘,她小时候生病,吃药不管用便吃药膳,泡药浴,怕抵了药性,爹爹娘亲从小就没让碰过这样的辣食。
秦霁经过秦甫之多年的苦心教导,早就不挑食了,她夹起一小片红椒放入口中。
两三息后只觉得舌头被人在拿鞭子抽。
秦霁想吐舌头,碍于陆迢正对着她,只能自己咬舌忍了下去。给陆迢盛了一碗百合羹放在他旁边,再盛一碗给自己。
“这里的厨娘是蜀地人,擅做川食,清粥小菜反不拿手。”陆迢自是发现了她藏得很好的窘状,有意说上一句。
暗示想换就这会儿提。
秦霁没懂,她正好舀起一片花瓣,又放回去,顺着他前半句夸奖,很是真心诚意。
“厨娘的手艺的确不错。”
陆迢叫这句话哽了一下,瞥她一眼,将自己那碗百合花羹推了过去。
两人用完饭,秦霁重新梳好发髻,同陆迢上了马车。
一处榴园,她精神便显见好了一大截。
秦霁在马车内端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想往车轩外看,又记得赵望昨日说的话——陆迢不让她这样露头露脸。
于是不自觉转向车轩后又回头,滴溜溜的黑眼珠往陆迢身上转一圈。
虽没开口,却在无声中求了他一百遍一千遍。这样期待的目光叫人不忍忽视。
小脸又一次朝旁边转过去时,总算把陆迢熬动了。
他探身卷起竹帘,日光从外倾洒进来,落在他们中间。
秦霁开心起来,侧过身朝外望去。
陆迢让她这么看了会儿,问道:“想去哪儿?”
身旁迟迟没传来回答,他偏过头。
只见他的小外室两只手搭在窗边,周身被阳光踱上了一层暖意,双目灿灿望着行经的繁华街市,神情在阳光下生动许多,让人很想同她亲近。
陆迢收回视线,“禾雨?”
秦霁回过神来,抿着唇仔细想了想。
她想去书肆,那儿的人不算杂,能找的东西也多。
楼里认字的花娘虽少,但会也算不上稀奇的,她能解释。
正要开口时,马车外传来一道呼声。
“大哥!!!不好了!!!”
车厢猛地一晃,车辕在道上擦碰着停了下来。
随后马车布帘的一角被掀开,清脆一声响后瞬间落了回去。
陆迩痛叫一声,“赵望,你打我?”
赵望将剑鞘挂回腰边,两步挡在他身前,哈腰道歉,“小人一时失手,冒犯了,望二公子恕罪。”
“你分明是存心的”陆迩忿忿道,他还待抱怨,陆迢从里掀开了帘子。
“何事?”
秦霁不料他有此动作,躲闪不及,迅速转身面朝着后面的车厢厢壁。
鞋履踩在木板上,发出清晰的哒哒两声,这声响跟在陆迢的话音之后。
像极了不打自招。
陆迩在外惊诧了一瞬,这里面还有人?
他瞬间就明白了赵望的好意,继续往赵望身前躲了躲,不敢往里望,“大哥,大伯从云顶观回来了,急着要见你。”
赵望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回身去看自家大爷。
陆迢面色不变,“知道了。”
陆迩自觉通风报信的任务已经完成,放心地从一边退开,欣然看着马车从面前驶走。
金陵魏国公府延续了百多年,自前两代起便隐隐走向颓势,陆迢的祖父共有三子一女,两嫡两庶。及至唯一的嫡子陆奉,也就是陆迢的父亲袭爵,迎娶长公主最疼爱的女儿永安郡主后才又缓上一口气。
之后便是陆奉忙于官场,常不顾家,到后来有了陆迢,更是直接离了金陵,自去浙省当布政司。
他一路升迁,对国公府自是益处多多,二房三房在外面也行得方便。只是这样的父亲于陆迢而言,则又是另一番体验。
父子二人关系并不亲近,等到陆迢初入仕途,陆奉便散漫许多,一步步挂上闲职。前两年更是迷上了修道,动辄在道观住上三四个月。
国公府的担子一下又落到了陆迢身上。
马车走远,陆迩又想起刚才里面那哒哒两声,正思索着,肩后被人拍了一下。
陆迩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往回看,他身后穿着鲜亮蓝裙的少女俏皮一笑,顺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望去。
“看什么呢二哥?大哥怎么还不回去?”
“小丫头管这么多?”陆迩伸手要拍她脑袋,被陆悦弯腰躲过。
“我才没管,我就是打听打听,那车上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那人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为何?”陆迩眼睛一亮,俯身凑耳。
“祖母——”她们前夜说大哥不久前同人逛了花楼,还留了宿。
这可是陆悦请安时偷听到的,她急忙止住话头,扬起下巴,故弄玄虚地转了转,“就不告诉你。”
第028章 第 28 章
马车上,秦霁默不作声。
“还没想好?”陆迢的声调可称得上和气。
秦霁从他刚刚的那三个字的回应中便感受到这人心情不大好,如今还能这样同自己说话,实在不易。
她摇摇头,靠上男人挺拔的宽肩,做出依赖的姿态。
“想去书肆。”
秦霁已经准备好受他盘问,陆迢听后却只对外吩咐了一声,半点未提为何。
不多时停下来,秦霁搭着陆迢的手下了马车。旁边便是一家书肆,这书肆门面宽敞,迎面一副竹子门匾上写着“墨有香”。
堂中被一道五折字帖插屏隔开,一侧的书架上摆放的是各类书目,另侧的书架上放的是纸墨笔砚等文房用具。
秦霁视线掉转,落在隔着同一侧的另间书肆上,隔着数十步远,那书肆门面亦算整洁,不过要小上许多,恐只能容三人并行。
那才是她要去的书肆,眼前这间虽店名叫做书肆,实则是一家书坊。
书坊重刻书,陈列所卖的刻本或是官印,或是由坊间私印。而那间书肆,担不起刻书,卖的亦应是经手抄录的书本残卷。
这样的书肆往往不谋众利,而是主人想将一些东西记录下来,待有一日遇见知之者,需之者,再谋重利,或全见识以做交换——
这是秦霁的师父以前告诉她的,也不知现下还能否适用。
秦霁在想着这些,动作变慢,一步路走成一里路,陆迢索性停了下来。
秦霁还在出神,果然撞到他的胳膊,她捂着肩抬头,对上一张微沉的俊脸。
他好凶。
秦霁拉拉男人的月白宽袖,没有说出想去另一家的话,跟着他进了这家书肆。
说出来陆迢也不见得答应,他刚才遇到烦心事,指不定找借口冲自己撒火。
秦霁对这男人品性并不抱很大期待。
书架前不出所料是一排排叫人两眼发晕的经学子集,往里走才好了些,秦霁眼神在那本书面用金箔题字的江南志上停留一瞬,很快便移开。
他在她身侧,她哪个也不敢拿不敢看。
陆迢陪着她从一边走到另边,估量着这会儿差不多了。
他垂低身子,朝她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
“还有想去的地方就自己去玩会,侍女陪着你,不许往乱处去,早些回榴园,知道么?”
这话正中秦霁下怀,她乖顺地点点头,努力做出不舍的模样。
一张口,唇角却很是诚实地向上弯起。
“知道了。”
说完便觉不妥,掀起眼去看陆迢,一只大手压在她的发顶,上仰的小脑袋被按了回去。
“我先走了。”陆迢的声音沉沉从头顶传来,听着惯如之前看她不顺眼的时候。
秦霁全凭经验猜测,却没看见陆迢唇边的浅笑。
他手指陷进她柔顺的乌发,隐蔽而细腻地抚摸了一下。
她笑,他怎么也想跟着笑?
陆迢一走,秦霁后脚便要出这家书肆,绿绣先前就等在外边,见秦霁往这边来,也没多余进去。
这外面的铺子甚多,各种的招牌,秦霁四处都看,也没说是去书肆,绿绣欣然陪在一旁,然见着周围这么多脂粉铺,绸缎铺,还有茶楼戏楼,姑娘都没进去,仍在往前走。
绿绣停了步,“姑娘,不能再往前了,那边正乱着,方才好几个无赖正大张大摆地寻人呢,咱们可去不得。”
秦霁望向绿珠示意的那处,神色一僵。
一个穿着短褂的刀疤脸正从她想去的那间书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的。
这些面孔是醉春楼的人,收来历不明的女子,且还负责将那些偷跑的女子抓回去。
绿绣常在金陵街上走动,自然知晓这些人的出处,只不过想着秦霁不过还是一个小姑娘,担心这些说出来污了她的耳,也怕吓着她。
那些人还在一处处找,绿绣想引着秦霁往何处避一避,以免被这些烂人冲撞。
她还在找地方,秦霁转身快步走进了二人旁侧的铺子里,转眼把绿绣抛在身后。
“姑娘!”
秦霁回首,唇边竖起细指示意她莫喊,招手让她跟过来。
进的是一间绸缎铺子,这间铺子不算大。里面置有两个大木楎,一左一右,中间只剩一条窄窄的过道。各色布匹摊开一部分挂在两侧木楎上展示,以方便女客挑选。
秦霁一面看一面往里走,绿珠紧跟在她身后。秦霁在一匹红缎前停了步,拉着靠外的绿绣挡在自己旁边。
她轻跺下脚,低头,一只秀气的手和着一截白腕从自己裙下收回到了垂挂着的红缎底下。
这铺子现下只有三两个客人,秦霁在最里边,同绿绣说了一句。她转头取来一匹红布。
“姑娘,绸缎娘子说里间是空的,现下可以去量。”
秦霁突然从绿绣手中拿布匹,不过失手只捏住了布头,百尺的布在地上滚散。
“嘘,我来捡”
秦霁小声止住绿绣,随手捡了捡,怀中红缎垂下一大截只险险没拖到地面。
绸缎娘子听见动静只朝这边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单这姑娘身上的料子就能在她们店里选上十匹了,哪会少了她的钱。
秦霁自己抱着这散下来的布,遮挡住布前死弯着腰的女子进了里间。
她将布帘子拉上,留了绿绣守在外边。
月娘这才从红缎下面冒出头,两人均是松了口气,她袖里掉下一张皱纸,粗略看上一眼,便能猜出这是路引。
若无牙牌,去外地便多要以此为证。
月娘摊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中间那个洞有碎银一般大。她竖起一根手指,对着秦霁叹道:“就差一天。”
自己在那从七品的知事身上下了好多功夫,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也给了他大半才换来这张路引。
东西都备置妥了,人也出来了,路引的日子按最后一日数却留在昨日。
这些人心眼比茅坑都臭。
秦霁懂她的意思,心里亦不好受,蹲下身与月娘脸对着脸,“月娘,你要离开金陵?”
“是。”月娘肯定地点头。
她上次跑是在四年前,被抓回去后折腾地没了小半条命,被绑在院子里七天,警告其他的花娘。
这回也是出师不利,才出来一夜便被追得无处可去。
月娘看向秦霁,见她与醉春楼中已是大有不同,粉襦长裙,珠钗云髻,就连身边跟着的丫鬟也长得齐整,还肯听她的话。
没了那股子与周遭截然不同的脱离感,这会儿活像个世家小姐。
玉兰的主人家必然待她不错。
月娘同秦霁相处过一段时日,知道的性子,于是直接问道:“玉兰,你身上有银子么?”
出门在外,就得靠钱。
秦霁知道这个理,她从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摸出所有银子给月娘。
“只有十三两。”
这是她自己剩下的碎银,还有五十两的银票放在竹阁的包裹中。
陆迢给秦霁的吃穿用住皆是上等,只没给过她钱,依着秦霁的性子更不会去要。
她就连今日出门也想的是拿自己的银子买东西。
月娘将其收入怀中,这些只勉强过得一阵时间。
她将手中的路引揉成纸团,忽地想起柳妈妈提过,赎玉兰的人来头不小。
玉兰现下是新欢,应也有些宠爱。
月娘灰暗的眸中又照进一丝光亮,她握住秦霁的手,泪涌出眼眶。
“玉兰,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秦霁抽出帕子替她擦泪,“莫伤心,你说出来,我一定尽力。”
月娘在醉春楼里帮了她许多许多,她记得的。
月娘听到秦霁说的确是真话,便也不作态自己擦干了泪,她将秦霁的手握得紧紧的。
“你能找你家大爷帮忙给我办张新路引么?或是将他灌醉给我再印一份?”
这出乎秦霁的意料,她听后脑中很乱,咳了起来。
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破绽,那牙牌也不知陆迢查没查,这事若是惹他起疑,查出来后只怕月娘还要受自己的牵连。
刀疤脸从外面经过,咧着嗓子朝绸缎娘子问话,布帘子里的两个人听到声都屏了息。
他们在外看了圈,很快又走去下一处。
秦霁未能第一时间回应,月娘捏捏她的手指,哀哀望过来。
秦霁想解释,可理由无法告知,指头触到月娘发冷的手心,秦霁蓦地感同身受起来,那夜的自己不也是如此么?
推拒的话到了嘴边,秦霁改口道:“我帮你弄一份路引。”
她拿过月娘手中的那份真的藏进自己身上,“这个给我,四日后在这对面的茶楼,我送过来。”
她二人说话的声音极小,没给绿绣听见,绿绣只知这里面的二人有端倪,却不敢细猜。
出了绸缎铺,秦霁回去原来的书肆逛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挑了好些笔墨纸砚,又去染坊买了朱砂之类的染色干粉。
绿绣上去付银子时,秦霁偏过头不敢看。
好贵。
一直到回榴园,也未再见陆迢。
他将马车留给了自己,应是回府去挨骂了,秦霁想道。毕竟车上他弟弟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有好事。
心中不由畅快些许。
第029章 第 29 章
国公府。
陆迢踏入大门,松书步履匆匆迎上来,跟在他身后一道往里走。
他挑着最要紧的事先同陆迢说,“大爷,老爷昨日回府,太太已去了寺里上香。今早有人往大房送来两箱东西,先说是太太送回来给大爷的东西,老爷打开后发火摔了一套青釉描金盏,一直等着您回。”
这事实在奇怪,太太同老爷相敬如冰,怎么会突然送东西过来。
还有那描金盏,可是老爷最喜欢的一套茶盏,用了有六七年,可想而知这火发的不小。
陆迢今早便收了信,知道这是陈寻做的好事,把两千两送他家里来了。
还真是此人的做派。
陆迢先去安正堂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屏退了其他人,半晌后才亲自扶起跪在堂下的陆迢。
她语重心长,“大哥儿,你自幼聪明,为官之事也用不着祖母多嘴。只是这女子你接触的实在少,尤其是这外面的,漂亮是漂亮,可为了攀高枝肚中什么坏水都有。”
陆迢是她最看重的长孙,也是最出息的,万不可一时失足留下污点。
“你知你二伯伯为何到现在也不肯吃肉?他当初养了一个外室,对着你二伯伯装的乖巧,把他哄得团团转。背地则一门心思想着进我陆家当姨娘,在你二伯母进门前偷偷怀上孩子,快迎亲才跑来告诉他,后来——”
“祖母。”陆迢出口打断,他从座上起身,对着老太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住了,必不会做有辱陆家门楣之事。”
老太太把剩下的话掐断在喉咙,点点头,“如此祖母便放心了,你父亲还在等着,我这儿就不耽搁你了。”
“同祖母说话算不得耽误。”陆迢宽慰了老太太几句,出门去了赵奉的院子。
他走后,常嬷嬷走进安正堂,给老太太端上一杯茶。
“您莫忧心,男子年轻时谁不爱弄些风花雪月的呢?可咱们大爷到底和那些寻常子弟不同,而且您发了话,大爷定是要放在心上的。”
老太太面上的忧色缓和些许,“但愿如此,大哥儿到现在还未娶妻,若是他那个外室也像老二的一样……”
常嬷嬷笑了,“瞧您说的,大哥这次瞧上的不就是一个妓子,这与那个狐媚子可不同,妓子还不好收拾?若是敢害大爷,都不用您开口,老婆子我先料理了她。”
老太太经她这么一说,这心是彻底放下来。
兰轩院,陆奉在书房等着陆迢。
他今年四十五,原本清俊的面孔在近两年迅速被横肉给压变了模样,身材也发了福,肚上鼓着牢牢一团。
陆迢与他仔细数来已有七八月未曾见过,他回来那几回陆迢都恰巧不在府上。
虽从未刻意避开,但因着陆迢前几年都外放在金陵周边,父子二人的确已有七八个月未曾见过。
陆迢进去时黑缎鞋头碰到了一片碎瓷,瓷片在地砖上刮出磨耳的声响,视线顺着这青釉盏的残身往前延伸,便落到了坐在八仙椅的陆奉身上。
这么久不见,他脸上又添了福相,就连素日阴冷的眼神都被那堆横肉缓和不少。
想来日子过的不错,陆迢讥讽不掩,全露于眼底。
他踩过那片碎瓷,发出清脆的裂响,借此和声朝著书案处的人弯身行礼。
“父亲,儿子来了。”
陆奉的火已经过了苗头最盛的时候,掀起眼帘瞧了他的长子一眼,放在以前,他定然会将陆迢厉声斥责一顿,不过现下是不能了。
他长大了,不只是面貌变得坚毅成熟,少年时那股桀骜劲也内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迫人的威势。
此刻陆奉竟然庆幸,还好陆迢今早没有回来,和他争吵显然是下策。
“远——”陆奉忽地咳嗽起来,停下后又缓了缓,“时安。”
他久违地念出自己儿子的名字,已经很是生疏。
陆迢眼中连一丝讥讽也不剩了,他静静地站在原处,一副谨听指教的模样。
连自己儿子名字都能叫错的人,实在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陆奉问道:“前些日,你与陈寻去了花楼?”
陆迢一脸平静,“是”
陆奉抬手指向门口的两个大木箱,语气已是肃然冷厉,“那这些呢?他给你送了一个妓子,还不忘给你贴补?”
陆迢语气恭敬,“这不干父亲的事,他今日送错了人,我稍后叫人将这些抬走。若无他事,儿子先告退了。”
陆奉勃然大怒,起身时带翻了八仙椅,匡当一声响后,他怒喝的声音布满了整个兰轩院。
“陆迢!”
松书一颗心顿时蹦到嗓子眼,然而不久就见他家大爷走了出来,眉宇一如进府时怡然,与整个院子里一派冷肃的气氛截然不同。
他怔了怔,这还是头回大爷同老爷说完话后没阴着脸,可刚刚里面的动静,两人也不像在其乐融融地谈话啊?
晚间,松书与赵望一齐撞到了书房门口,二人都是有事要禀。
赵望挤到他前面,晃了晃手里的信,笑得有些欠扁,“我这个可比你的重要,等会再来。”
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是榴园来的信,陆迢另派了人暗守在院中,每日传回里面的动静。
买这些东西,是要作画么?
暗卫传信的时候充分考虑到陆迢的阅读体验,于是改了改顺序,将秦霁在绸缎铺帮月娘躲人的事写在后面。
陆迢的心情果然急转直下。
松书再进去的时候一抬头就对上了陆迢的冷脸,心里将赵望骂了十几遍。
*
同样的夜,榴园,竹阁。
秦霁躺了好一阵,确认绿绣绿珠已经歇下后,爬下了床。
在拨步床后的那点儿地方,点燃了一只烛。
有床挡着,无论是门格或窗边,都不会透出烛光叫外面看见。
秦霁晚间研好了墨,这会儿将纸笔都摆放在地上,下面垫着她穿过的陆迢的那套中衣。
秦霁端着那原先的路引细细看了一番,挑出几个字仿写了一遍,继而琢磨起每一笔的走势。
她的字最初是秦甫之亲手教的,先是学女儿家常用的簪花小楷,秦霁很喜欢。后来在书塾见到了她欣赏不来的狂草,那狂草被夫子好一顿夸。
秦霁不服,但也隐隐觉得这小楷气势不够,她还想见见别的。
秦甫之赞成她的一切想法,拿着字帖让她选自己想学的,行书隶书瘦金她都想学。于是好几位书法大家轮番上秦府当先生。
她的束脩一时成了府上最大的开支项,连带着家里仆人被遣掉四个,饭桌上青蔬白粥成了常客。
几位先生的教法各有其所长,秦霁花了大半年已全学通。
到后来仿写别人的字于她而言也不算难事,只是有些字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四天,她只能在晚上做这些,不能教旁人发现。
直到蜡烛忽闪欲灭时,秦霁便麻利地将这些收拾干净,练过字的纸通通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为了不让绿绣她们起疑,秦霁白日还要随手画上两笔,对她们的奉承表示假意开心。
下午她在榻上睡觉,夜间便趴在地上练字。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秦霁背着榴园所有人忙得热火朝天,全没心思过问陆迢,提也没提上一句。
期间,国公府,陆迢书房外,赵望再与松书碰面,也是好大度地请松书先进去。
*
秦霁喜欢睡榻,比起那张垫着柔软被褥的拨步床,秦霁在这处睡得要更踏实,在这里不会有人从旁伸手过来扒她衣裳。
她身子微微蜷着,抵住靠墙的画屏,像一只受了许多惊吓,躲在人家雨檐下的野猫。明明已经很疲惫了,仍旧要做好防备的姿态。
但她睡得太熟,周遭的声音惊不到她。
陆迢俯身,看清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她做了什么?
每日画两幅画能累成这样?
那画也没见有多用心,青红蓝绿乱撇一通,像孩童的信手乱涂出来的。
幸而秦霁睡得沉。听不见他的腹诽,不然定要吓上好久。
那画她不是每次都借口太丑,傍晚时分一睡醒就烧掉的么?
还好她在睡,小姑娘眼睫沉沉贴在薄粉的眼皮上,梦到了小时候。
那段时间阿娘病情加重,家中住进来两位大夫,秦霁才七岁,每日不肯离开她阿娘半步,有时被阿娘强硬地从卧房赶出去玩,她便跟在两个大夫后面。
小秦霁听见她们偷偷说话,叹息阿娘约莫活不了多久。
她们的语气如此笃定,给秦霁心口埋下一颗尖刺,时时都在疼。
疼到要流许多许多眼泪。
秦霁不敢让她阿娘知道,阿娘身上已经被病折磨得不行,万一她的心也变得像自己的一样疼怎么办?
大夫说过要阿娘放平心绪,开怀一些。
坐在小凳上的秦霁把这句话记住了。
她不会看病,但她会让阿娘开心。
就是在那个时候,秦霁学会了看人眼色。
阿娘有时候虽然在笑,但她心里一点也不开心,这个时候,她要听话一点,多做一些事情,帮忙照顾秦霄。
但也有笑起来真正开心的时候。
那是一个雨天,金陵下着绵绵细雨,风一吹这些雨丝就四面八方的乱飘,撑伞也是多余。
秦甫之这天休沐,却未在家中,而是去爬了寺庙。
他回来后,把秦霁赶去了外面,同阿娘说了许久的话。
秦霁再进去时,床边小柜上还换了一只花瓶,里面放着紫色的铃兰花,朵朵硕大,还沾着雨珠。
阿娘那时候的笑就是开心的。
她摸了摸秦霁气红的脸蛋,悄悄说爹爹今日挨了骂。
“声声,你拿一枝铃兰花回去明日画给我看好不好?这紫铃兰只有那座寺庙有,你爹爹说那里开了一大片,哪日我们一起去看。”
“好。”秦霁哽咽点头。
粉嫩唇瓣只轻轻张了张,念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
陆迢没听清,手撑在她身前,压低了上身,还未待侧耳,便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转瞬流进鬓边乌发当中,消失不见。
第030章 第 30 章
陆迢缓缓走出竹阁,对着绿绣绿珠吩咐道:“别让她知晓我来过。”
这句话同前两日一模一样。
秦霁醒来时,金乌已经落下西山,只剩下一抹醉醺醺的晚霞留在天边。
她睡得太久,感觉头变重了许多。绿绣过来问她晚上要吃些什么,秦霁抱膝坐在软榻一角,无精打采地说随便。
她掩唇打了个呵欠,下颌点上膝头。
“绿绣,你知不知道金陵哪里的花开得好?”
秦霁想起梦里也是初夏,爹爹的确从那寺里带回来几枝紫铃兰。
绿绣笑道:“姑娘,初夏了,金陵到处都开着花呢,寻常的湖边山脚,都是好去处。”
秦霁点点头,她这会儿终于想起陆迢,他已有好几日没来了。
这次的语气略有叹惋,“我好想大人,也不知他何时有空,若是能同他一起去看花就好了。”
绿绣的身子僵硬一瞬,低头退了出去。
今日是第四日,秦霁的字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她伏身跪在地上,按着原来的话在那日偷偷买的公文纸上又写了一纸路引,只将期限换成了今年始,放在一旁风干。
眼下只差这上面的盖章。
无论官印私印,石制或是玉制,想伪造出一枚完全一样的章子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只因每一枚印章在制好后都会刻意摔一下,将刻印了图样字块的地方摔出一道独一无二的缺口。
这是缺口是仿不出来的。
秦霁拿出原先那张路引细细查看,伪造一枚印章虽难,但……像这样衙署里的印章,重新画个一样的,于秦霁而言并非难事。
天知道秦霁的师父教她学画时先教的她这玩意?
还是背着秦甫之偷偷教的。
师父那时落难寄居在秦府,想报恩又拿不出什么,自称画技可算入眼。
于是大费苦心教起了秦霁画画。
“小秦霁,你知道一幅画值不值钱要看什么?”
“画工!”秦霁大声回答。
“错!”师父拍她的头,笑眯眯道:“是印章。”
其实秦霁对这事不大感兴趣,但是她……很好学。
原先师父让她学画他的章子,将这其中的要义反覆讲解,给秦霁教得明明白白。师父说等他重新扬名了秦霁便可以此道赚钱,左右二人是师徒,差不到哪里去。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为了省力,秦霁跪趴在地上,一只手肘压住纸,也撑着自己。另只手提笔,沾着调和出来的印泥,一丝一丝地涂出这个四四方方的官署章印。
画成已是夜深,这纸仍要再晾一会儿,秦霁却累得很了,分夜钟刚刚敲过,好像抽走了她一半的魂。
她把这纸假路引同原先那张分开铺在一旁,自己仍跪趴在陆迢宽大的中衣之上,原只想这么等一会儿,头却一晃一晃往下低去,两只手也缓缓移到一起。
额头贴上交叠的手背时,秦霁剩下的一半魂也给抽走了,上下眼皮粘到了一起。
陆迢进来时一张床空空荡荡,帷幔后藏着微弱的火光。
他绕到床后,乍一眼以为秦霁在做法。
一截快要燃尽的烛火昏昏幽幽,地上铺了件白色的薄绸,他的外室穿着菱白色寝衣跪拜在地,久久未动,圆臀高高翘起,一双玉足也未着袜。
陆迢正要看看她在弄什么蠢把戏,靠近时另旁放着的墨砚纸笔留住了他的注意。
秦霁醒的很突然。
臀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点了两下,她身子没稳住,带着双手一滑,人就摔醒了。
睁眼时只觉面前亮了许多,瞧见烛底只剩一截黑灰的烛芯,那光是从侧后来的。
秦霁额头冒出冷汗,缓缓回身,便撞见了陆迢沉着的脸。
秦霁吓得喊了出来,尖利的叫声很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她捂住砰砰乱跳的胸口,紧咬下唇。
陆迢冷冷瞥了她一眼,拿着那两张真假路引在手中细看。
秦霁跌跪在他的中衣上,那中衣已是皱成一团,她想站起来,同他说些什么。
然而才稍稍一动,腿上就有千百只蚂蚁啃咬一半酸麻不已。
她的腿跪麻了,只能这样在地上仰脸看着陆迢。
陆迢仔仔细细对比完这两张路引,除去新旧不提,其余部分全无二样。
可以假乱真。
怪道整日累成这样,原来是背着他在忙此事。
陆迢嗤笑一声,将这两张纸卷在一起,弯下腰,拍了拍秦霁吓到惨白的小脸。
秦霁颤着声,拉住陆迢的玄色衣角,可怜戚戚地望向他。
“大人。”
陆迢身后的烛火闪晃,在漆黑的屋中忽进忽退,他的脸隐在其中,神色捉摸不定。
金陵初夏的夜,睡觉不盖被恰能道一句正相适宜,然而此刻秦霁被陆迢的影子全盘罩着,只觉浑身都在发阴发冷。
屋中两人目光相对,陷入难捱的沉寂。
难捱的是秦霁,陆迢身上只有沉寂。
陆迢盯着她的眸子看了许久,直起身,两指夹着这路引摇了摇,眼神满是嘲讽之意。
“想好怎么骗本官了么?”
秦霁心跳如擂,将手里的那片衣角又攥得紧了些,她咬住下唇,使劲对他摇头。
“我想同大人说真话。”
她忍着腿上已稍缓些许的酸麻,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想离陆迢近一点儿,然而才刚朝前挪那么一小步,陆迢往后退了开。
秦霁抬腿,下面垫着的中衣却是只有这么短,她脚背弯了弯,终是没有再动。
她闷闷垂下头,“那日大人先走了,我在街上,遇见醉春楼里逃跑出来的姐姐。她对我多有照拂,想要我帮她讨一份——”
秦霁的眼前倏忽变亮,鼻中亦涌入一股纸张烧焦的气味,她止住话声。
陆迢听她说到“讨”字时,手顿了一顿,仍旧往前伸去,将秦霁熬了四夜制成的路引喂给了这灯架上的短烛。
火苗瞬间蹿高,几息之后又变为原状,只有焦糊的气味和散在地上的纸灰能证明那纸路引曾存在过。
陆迢转向秦霁,似笑非笑,“怎么不说了?”
方才火光大亮时,他将她脸上的忿然和委屈尽收眼底。
他的外室差点要气哭了。
可那又如何?
陆迢要的,是秦霁时时刻刻想着他,想着怎么讨好他,使他开心。
至于她的喜怒,与他无关。
这个人坏到了顶。
秦霁垂下眸,任他冷眼打量自己,语气平静。
“她拖我向您讨一份路引,我不敢,于是写了这张假的。”
嫩白双足踩在中衣上转了一圈,找到掉在一旁的白缎履,她背对着陆迢,趿上两只缎履。
一半白里透红的圆润脚跟落在外头。
秦霁走到他面前,乖顺地垂下颈。
“都是奴的错,夜深了,大人先歇息好不好?明日您再罚我。”
她冷静得很快。
陆迢幽幽看了她半晌,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秦霁怔然,一时无言以对。
陆迢绕开她去床前更衣。
她面前空了出来,垂首,便能看见一地的灰。
攥紧的拳头松开,掌心多出好几个月牙印子。
不是不生气,只是不敢生气。
刚刚那一瞬,她很想冲到他跟前去,可是脚一踏上地板,那凉意猝然使她清醒过来。
自己拿什么同他吵呢?
她什么也没有。
秦霁沉默下去,陆迢躺下后,她吹灭了烛火。
总归她的手还在,明日混出去再写一份也是一样。
秦霁摸黑回到床上,往里爬时不小心踩到陆迢,她急忙后撤,膝盖一瞬跪空,直接摔到床下。
“咚”的一声,秦霁四肢都重重挨了地。
房内幽暗,陆迢坐起来看了一眼,大致看清她倒下的姿势后又躺了回去。
秦霁一声不吭坐起来,她并未受伤,但是到处都疼。
鼻尖忽然止不住地开始泛酸。
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坏?
哪怕在醉春楼,也没人对她这样坏过。
玉梅与如梅不算,她们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自己也未亲近过她们。
月娘会帮她打掩护,小丫鬟会偷偷提醒她当心。
在京城的时候,更是连个对她瞪眼的人都找不出来,她就算破了一点皮,清河也要给她送药的。
她对陆迢还不够好么?
她平白让他撒过多少气了?
为什么要把她辛辛苦苦写出来的路引烧掉?
这段时间堆在心上的所有憋屈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泪水像开闸的河,一股脑往外涌出来,她不停抹,抹湿了整个手背。
秦霁哭的安安静静,更像是单纯的流泪,好一会儿后身子发冷,才重新爬上床。
这次她有意避开先前踩到陆迢的地方,往另一处去,刚抬腿又碰着了他。
完了。
把他吵醒了。
秦霁心里一慌,僵在原地。
陆迢直接支腿坐了起来,他还没开口,秦霁就抽噎出声,泪珠子啪嗒啪嗒又往下掉。
她再小心又怎么样?
他想找她撒气有一千个法子,就连上床也要故意挡着她,让她不小心踩到。
秦霁索性哭出声。
她越想越伤心。
越伤心哭的动静就越大。
“你……”陆迢以为她摔伤了,想将秦霁拉过来看看。
手刚刚碰到她就被推去一边,他见着那个影子挪回床边,还想下去。
动作麻利迅速,显而易见这四肢好用得很。
“疯了?”陆迢不耐烦地按住她的手臂,将人压在床上。
秦霁还抽噎着,手腕被粗糙的指节围住,动弹不得,只能无助地抽噎摇头。
“不……不是,我想去外,外面哭一会儿,怕吵,吵到你。”
泪水淌了满脸,秦霁这辈子没这样丢人过,被人按在床上哭,连眼泪都擦不了。
都被欺负成这样,她还得担心吵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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