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虽然不知道应津亭这天的突然卖惨犯的是什么毛病, 但好在他也就多愁善感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恢复寻常了。
云清晓从应津亭这里得知了有关刺杀事件的后续,反正那个黑衣人刺客还是没抓到, 不过据说秦王派侍卫把宫里翻了个底朝天,不出意外的话那刺客可能已经逃出宫了。
而这其实挺吓人, 毕竟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 混进了宫里混上了紫薇殿横梁,虽然刺杀没杀成功但全身而退得实在轻松,搞得宫防形同笑话。
“你这戴的是什么?”应津亭在云清晓手腕上看到了个类似于袖箭的东西, 但又不是袖箭。
云清晓便撩起宽大的袖子伸手给他看:“臣的兄长说臣手无缚鸡之力, 怕臣入宫给陛下添麻烦, 所以给了臣这个暗器, 说万一又有刺客到了跟前, 好歹能防身,好像是用袖箭改的吧,里面是银针。”
本来是该放毒针的, 但云清寒着实担心他这弟弟上蹿下跳的能耐,怕刺客没出现, 他自己玩着先把毒针扎上了,所以只放了银针。
不过如果是暗器就可以对付的场面,银针大多也够用了, 射出去落到人身上, 对方自己就能怀疑针上有毒,总能给云清晓争取点逃跑时间。
应津亭扯了扯嘴角:“靖安侯是怕你待在朕身边被当靶子受牵连吧?”
云清晓发愁:“陛下, 您怎么老觉得臣的兄长对您有意见呢?当真没有!”
虽然有, 但不能认!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的手腕,又充满挑拨离间意味地说:“靖安侯别是想害你吧, 他不知道宫里不能携带武器?你这暗器也算是武器,还明目张胆在朕眼前晃?”
云清晓:“……这个,兄长倒也不是没有想到。”
“哦,那就是明知故犯、错上加错了?”应津亭挑眉。
云清晓无奈:“臣的兄长说,陛下宽厚,必能体察臣的谨慎小心,让臣注意着别叫其他人瞧见了,免得给陛下添麻烦便是。陛下,臣兄长说错了吗?”
应津亭:“……别装乖了。”
云清晓莞尔一笑。
其实云清寒的话没这么“和气”。
他的原话是:“低调点,别让太多人瞧见。至于陛下……瞧见了也无妨,他都能当众帮你挡刀了,不至于为着一个防身的暗器罚你,正好也让他知道你身上有暗器,他要是手脚不干净对你图谋不轨,也得掂量掂量。”
云清晓:“……”
云清晓自然不可能原话复述给应津亭听,他还没那么缺心眼。
然而应津亭一看他那动过脑子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把云清寒的原话美化了个天翻地覆。
这天是五月初八,距离端午宫宴的刺杀已经过去三天,秦王那边突然派了人来,说是景华宫有个新动向,还是该知会陛下一声。
——怀世子右手残废了。
据说是陪玩的太监不够上心,害得怀世子爬着花园里的假山摔了下来,不巧把右手给摔断了,太医轮诊都说治不回完好如初的模样,勤加锻炼或许右手还能拿起筷子,但提笔写字想写得端正只怕不大可能,虽说孩子还小、现在开始锻炼左手倒也来得及,但右手毕竟是残废了。
云清晓不太清楚皇家那些事,一时对不上人。不过他认识恭王府的世子应敏行,于是听到来禀报的人说“怀世子”,便以为是宗室里有个怀王、这是怀王家的世子。
不过为什么不说“怀王世子”,省略个较为顺口的“王”字是有什么隐情吗?
他好奇,如今对着应津亭也没那么生分了,所以等禀报的人离开后,他就直接问了应津亭:“陛下,臣好像没听说过朝中有个怀王,想来应该不是很显眼的人物,他家世子遭了难,秦王为何要派人特意来通知您啊?”
毕竟其他政事颇多,也没见秦王遣人来通知什么。
“难不成……”云清晓在应津亭的注视下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秦王怀疑是您下的黑手?”
应津亭忍俊不禁,无奈提醒他:“现下宗室里没有‘怀王’这人物,但二月底怀帝驾崩时留下了一子二女,其中年仅三岁的皇子应棠棣在朕登基之时被封为了怀世子、待到他及冠便封王,届时倒是会有怀王了。”
云清晓愣了下。
“这个皇位,应棠棣虽年幼,但若没有秦王插手,他才是最名正言顺坐上来的那个人。眼下他出了事,成了残废之身,按大宛国律他再无继承大统的资格,朕这皇位坐得更稳当了,不用担心有谁想杀了朕给应棠棣让位……你说,秦王是不是得派人来通知通知?”应津亭不慌不忙道。
云清晓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会儿。
虽然他在宫里也待了有一段日子了,还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刺杀,但仍然不太适应应津亭这动辄生死还轻描淡写的说法,而且刺杀的事过后,云清晓切实地知道了这些看似随意的言语是真有可能变成现实的。
而他连应津亭和秦王打哑谜都听不出所以然,更别说参悟暗地里更多阴谋诡计了。
“好了,跟你又没关系,等朕伤好了,你回靖安侯府继续做你的纨绔便是。”应津亭看他有点消沉,开口道,“过来,帮朕换药。”
闻言,云清晓果然没空想别的了,他愁眉苦脸地看向应津亭:“陛下,臣再帮您换药的话,您这伤就更难好了。”
应津亭肩膀上的刀伤没严重到伤筋动骨,但毕竟匕首扎了进去。第一次被他支使着帮忙换药时,娇生惯养的云二少爷直接被血洞吓了一跳,虽然刚受伤时也看太医给应津亭处理过伤口,但正面近距离直接看到还是不太一样。
云清晓当时对着应津亭的背头皮发麻,可人家这是为了救他受的伤,他总不能不管,于是抖着手往伤口上面上药,给应津亭疼得差点没控制住表情,觉得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遭报应了。
云清晓尝试轻一点,但手抖得更厉害了,于是只能认怂说不如叫太医或者其他宫人来帮忙上药吧,但应津亭不乐意。
反正三天下来,云清晓每回给应津亭上药都觉得那伤口不仅没见好,还血流得更厉害了,也不知道应津亭是怎么忍下来的……怎么跟有受虐倾向似的……
这回云清晓给应津亭上着药,听到应津亭突然问他:“你想不想出宫去南边玩?”
云清晓没太明白:“啊?”
“朕也觉得这宫里没意思,安全都保障不了,打算过两天伤再好些了,就跟秦王提一提,看他能不能同意让朕南下,不是说南边有水患要赈灾吗,朕去办这差事。若是行,你要不要随朕一起去玩玩?”应津亭说。
云清晓唔了声,总觉得秦王同意的可能性挺低,毕竟傀儡皇帝放在宫里老老实实就行了,放出去了难免失控,而且万一应津亭真把赈灾的事办好了,那不是给他积攒功绩了吗?这可不会是摄政王对一个傀儡皇帝的期待。
云清晓觉得以他的脑子都能想到这么明显的事……那说不定应津亭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说服秦王,用不着他瞎操心。
“可是,就算秦王能同意,去也是赈灾啊,说‘玩’是不是不太好?”云清晓便只问。
应津亭嗤笑了声:“朕三月初登基,迄今两个月了,朝堂上从三月下旬就开始说南边有水患,且不说这三月哪来的堪称‘患’的水情,就当有吧,朝堂上也已经据此吵了整整一个月了,反正没看出半点着急,有关灾情的描述翻来覆去都那几句话,也没见有变化。”
“连着所谓的北边干旱和四方军饷告急、国库空虚一起吵。然而自从南颖建国、拿走了从前大宛陵江以南的国土后,大宛所剩陵江以北二十余城,还分南边北边本就招笑,气候差异也不可能大到水患和干旱齐发。”
“军饷告急也只有从未踏出过长陵城的兵部尚书在一个劲儿念叨,不过从你兄长靖安侯回来后秉呈的话来看,倒没瞧出有军饷问题。至于国库空虚,朕也不知道户部和秦王是谁在说谎,反正户部哭穷是惯例,秦王上次还说每顿八十八道菜国库供得起呢。”
云清晓:“……”
应津亭往后睨了他一眼:“上着药呢,别走神。总之那些话听听得了,就咱们大宛这朝堂风气,吵得越凶、越是敢拿出来说的,就说明越无关紧要、甚至是空口白牙编造的,就是为了显得自己有做事。然而真出了要紧事,一个个怕担责,嘴比尸体都严。”
云清晓眨了眨眼,说:“尸位素餐……”
应津亭一笑:“你还知道这词呢。”
云清晓:“……臣又不是真大字不识。”
云清晓想起来他哥从最南边的鹤城回来,若是哪里有水患,他肯定会知道,而回来后他哥的确没操心过这事,端午宫宴在紫薇殿被其他官员问起来时他都是敷衍过去的……看来的确没啥问题。
应津亭再度问他:“你到底要不要出宫?”
云清晓这回不纠结了:“要!”
“不跟你家里商量一下?”应津亭悠悠道。
“会去很久吗?”云清晓问。
应津亭估计了下:“来回应当要不了三个月。”
云清晓一笑:“那没事,臣自己做主。”
他还没出过长陵城呢,这回能南下玩一路,想想就新鲜。
虽然也能自己带着仆从出去玩,但出门在外这年头万一遇到打家劫舍的呢?还是和应津亭这皇帝一起出门比较安全……虽然如果让云清寒说,他肯定会说跟着皇帝才更不安全。
给应津亭换完药,重新包扎上后,云清晓看着应津亭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了,陛下……您方才那些话,若是说给秦王听,他会很忌惮的吧?”
应津亭微微一顿,然后笑道:“是啊。”
傀儡嘛,有自己的思想见地可不好,何况应津亭方才那些话还透露出了他其实对大宛朝局了解得并不少。
闻言,云清晓正想困惑地问那应津亭干嘛这么坦率地跟他说这些话,还未出口,应津亭先接着说了:“所以朕不会对秦王说这些话,只是对你说了而已,你又不会去秦王面前学舌,不是吗?”
云清晓轻咳了声。
应津亭唇角微扬。
这小少爷逗起来很是有趣,心里多半又想骂他死断袖,又觉得骂救命恩人过意不去,纠结着呢。
又过了两天,应津亭出了琅玕殿,去了一趟秦王的揽明殿,没带云清晓。虽然不知道应津亭具体怎么说服秦王的,但反正等应津亭回来,云清晓就得知南下的事定了。
同时定的还有,秦王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近侍石没羽也会和他们同行南下,说是保护应津亭。
此外,据秦王“关心”,担心若是有心人得知应津亭这皇帝出巡了会对他的安危不利,所以秦王的意思是不要对外宣扬,就当皇帝本人没有出宫。
南下“赈灾”平水患这差事明面上可以交给恭王世子应敏行——
秦王一本正经地表示,经过端午宫宴后,云清晓这靖安侯府二少爷有些太招眼,把赈灾的事交给他易引起波澜,这件事明面上既不要和陛下有关,也不要和跟陛下相熟的云清晓有关。而应敏行虽然只是国子监学生又生来结巴,但毕竟是宗室子,身份够格,且众所周知他和云清晓是好友,所以届时可说云清晓是南下同游,旁人不会觉得奇怪,而应津亭可以充作云清晓身边的侍卫仆从隐藏身份,但同时应敏行认识应津亭,不至于慢待了陛下。
不过“赈灾”这么大的事只交给应敏行历练还是有些草率,正好丞相之子孙莫学上个月离开国子监、领了官职,虽然听说孙莫学和云清晓有过点小冲突,但年轻人毛毛躁躁难免争执两句,没什么过不去的,都是同窗、总比不认识的人同行要好,也给丞相家的少爷一点历练机会,所以孙莫学也同去吧!
——从这赈灾官员配置来看,就知道这差事跟玩似的,大概就是一行人象征性带点赈灾银粮,一路游山玩水到了最开始报灾的秋城,被好吃好喝招待些时日,然后和当地官员友好交流完毕,又快快乐乐返程。
好在应津亭对云清晓说时,对这趟出行的本来定义就是玩去的,只是……
“孙莫学?不能换个人吗,谁跟讨厌的人一起出门玩啊!”云清晓吐槽。
应津亭一脸惭愧:“朕没用,本来还想光明正大带你出宫,没想到自己都只能假扮侍从。”
云清晓忙道:“不是,臣没有抱怨陛下的意思……”
秦王不让应津亭光明正大南下,从安危角度出发很说得过去,包括派自己的近侍随行保护也不好指摘他什么,不过某种程度上也能防止应津亭借南下之行做些旁的、往自己这个皇帝身上揽功劳——或许秦王能同意皇帝出宫,就是看在反正皇帝是悄悄出去的,又被盯着,没机会闹出幺蛾子。
云清晓心思简单,凡事点到为止,不爱纠结那些过于复杂的,便觉得这也没什么,秦王那个近侍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资历高嘛,能被秦王信任带在身边,武功应该不错,跟他们一起出去当个保镖倒也挺好,反正出游而已也没什么见不得人。
他有一说一:“出宫游玩,其实低调些还更自在。臣也没有真想为难陛下去找秦王说把孙莫学换掉的意思,只是顺道抱怨一下那孙莫学,臣跟他没有同窗之谊,只有旧怨……”
应津亭一脸感兴趣:“你不是前两个月失忆了吗,是听你身边的丫鬟小厮说的,还是这么快又攒下旧怨了?等等,孙莫学这名字,朕似乎也在哪里听过……”
云清晓眨动了下眼睛。
应津亭想起来了:“招你入宫做御前侍卫那日在国子监,朕旁听了你们几个学生在课堂上闲扯,你有个同窗似乎说你和这孙莫学抢过戏子?”
“……”云清晓再度喊冤,“没有的事!臣当时就解释过了,是那孙莫学强抢,臣见义勇为!”
云清晓三言两语把在逸客居发生的事说了。
应津亭听完点头:“你倒是真喜欢画人像,都画到戏楼去了……敢情朕在你眼里,和那登台唱戏的戏子没什么差别?”
闻言,云清晓微微一顿。
如果是刚进宫那会儿,他肯定就收敛德性捡好听的糊弄过去了,但现在么……大概是应津亭肩膀上为了救他而受的伤都还没好的缘故吧,云清晓选择了想什么说什么。
“还是不太一样的,陛下。”云清晓道。
应津亭微微颔首。
云清晓:“臣为了让那两个戏子腾时间,还给了他们各自五十两银子。”
应津亭:“……你的意思是说,朕以为的‘没什么差别’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其实朕这无偿的还不如那两个戏子要你付出的多?”
云清晓忍不住笑起来:“陛下若是想要,臣南下前回家一趟,给您拿一百两。”
见云清晓这么放松,居然都调侃起他来了,应津亭从容地婉拒:“那倒不必,你家里给你攒点聘礼也不容易,没头没尾的,朕不好从中收取。”
云清晓笑容没了:“……”
应津亭真的很擅长让他无言以对。
不过,云清晓的确得在南下之前回家一趟,先斩后奏的“奏”总不能省了嘛,而且出远门的话还得带些行囊,以及云清晓跟应津亭盘算了下,觉得这趟出行可以剑霜和剑刃,云清晓打算回侯府问问他俩要不要一起。
剑霜和剑刃听到能出远门,和他们家少爷一样兴致勃勃,表示在家给云清晓备行囊,等云清晓回来接他们上路。
而老太君和云清寒就没这么缺心眼了。
“陛下撺掇你一起去的?”云清寒凉飕飕地问。
云清晓乖巧地笑:“陛下问了我,我也的确想出门逛逛,正好夏日我没那么容易生病,要是换做冬天,我肯定不跟着出门受罪……”
老太君叹气:“你就不能安生待在长陵城里?你哥这回来之后,你都没在家两天,老想着玩,我说给你说门亲事吧,你不干,你哥又纵着你……两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
连累他哥一起被骂了,云清晓抱歉地对云清寒机灵一笑,然后眼巴巴瞧着老太君:“祖母,您就准我出去看看嘛,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读万卷书我是没那心气了,但行万里路还是能试试的,您说是不是?”
他一卖乖,老太君就没辙:“你啊……兔崽子一个!你若是真想游山玩水,咱们家还能短了你盘缠不成,干什么要去蹭皇家的车驾,有尊长跟着能玩得痛快自在吗?再说了,你哥三令五申要你早点回家,别跟皇宫牵扯过多,你听进去了几分?”
“十分!”云清晓脸不红心不跳道,还对他哥重重点头,“真的,都听进去了!”
云清寒冷笑了声。
云清晓摸摸鼻子:“但我这不是想着,若我真从家里出发,只带几个仆从侍卫,走远了你们不也不放心吗?我自己也怂,走山路都得怕过不了山头。倒不如正好这回人多一起出门,虽然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烦,但也有好处嘛,且陛下不爱摆架子,不至于多不自在。”
云清寒却道:“我看你是记挂着陛下的救命之恩,他提出来了,你正好也不抗拒,便不想扫他的兴,不然光是那孙莫学会同行这一条,以你的臭脾气还能愿意出门?”
云清晓是个少爷脾气,若没有旁的因素影响,单让他自己选择,那是绝不可能委屈自己和看不惯的人同游的。
云清晓嘿嘿一笑:“都有点,都有点,但主要还是我自己真的愿意出门瞧新鲜。哎呀,祖母,哥,你们就准了嘛,我都跟剑霜和剑刃说好了,他们俩都期待上了,你们别扫他们的兴啊!”
“我们准不准的有什么用,你这混蛋小子就是先斩后奏来的。”老太君一巴掌拍在云清晓肩头。
云清晓夸张地“唉哟”一声,把老太君逗笑了。
云清寒脸上的冰冻三尺也融化了些。
南下这件事,终归是定下来了。
鉴于“水患”“紧急”,定在了五日后出发。
消息传到景华宫,章氏匆匆求见正在拜佛念经的钱太后。
“母后——”章氏推开上前的嬷嬷,直接跑进了佛殿内。
钱太后一手捻着佛珠,眼睛也没睁开,念经声断了断,然后也没续上。她闭着眼,心平气和地说:“你也是当太后的人了,怎么越发心浮气躁,有失体统。”
章氏脸上哭一半笑一半:“母后,琅玕殿那边素琴传来消息,此番虽然对外说是恭王世子南下治水赈灾,然而其实他应津亭也要同行,琅玕殿这会儿忙着给人收拾行囊呢!秦王这什么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居然愿意放应津亭出宫做事了,这摆明了是要站在应津亭那边抬举他了!我的阿棠成了残废,害死您儿子、抢了我儿皇位的应津亭却要踩着我们的血泪被秦王抬举……母后,都这样了,我还怎么能不心浮气躁,我要这体统有何用!”
钱太后睁开眼睛,坐在蒲团上抬头看章氏:“陛下名讳,莫要直呼,是大不敬。”
章氏一想到儿子应棠棣的右手,就要落下泪来:“母后!”
钱太后重新闭上了眼,面对着佛祖金身,叹了声气:“做主的是秦王,事到如今,记恨陛下又有何用?”
“之前阿棠尚好,我们忍下秦王窃国之辱,欲借刺杀陛下弄他个非死即残,再同秦王与虎谋皮、推阿棠上位,可眼下没了阿棠,即便陛下出了事,皇位也与咱们景华宫上下无关了,宗室之中不是没有其他人选。”
“哀家想过事败,想过钱家会失去对禁军的掌控权力,想过你们章家会被查出和那献舞的刺客有关系,却没想到秦王一概不查,直接对阿棠下了手……倒也并不是觉着秦王干不出这种事,只是哀家本以为,再如何他也会留着阿棠,好掣肘当今陛下。”
听着钱太后的话,章氏忍不住发抖,发间步摇随之晃动得更加剧烈:“母后……母后,您也放弃了吗?您可是我和阿棠的主心骨啊,您之前不是很坚定吗,您不能就这么不管阿棠了啊,母后……”
钱太后没有说话。
章氏跪倒在她身边:“母后!我求求您了,阿棠是您唯一的亲孙子啊!秦王老了,即便如今不放权,将来……只要陛下在位一天,只要他比秦王活得更久,他就迟早有拿回大权的那一天,届时他能容忍下阿棠这个怀帝之子吗?哪怕阿棠右手不行了,没有抢他位子的资格了,但阿棠的存在本就是他眼中钉啊……”
“若陛下是个仁善之君,那事到如今我也认命了,赌一把将来他不会对阿棠这个侄子如何。”
“可您知道的,当年要送皇子去南颖为质,原本是定下了先帝去,但不知怎么临出发前改成了当今陛下,他在南颖为质十五年,回来后丝毫不顾先帝特意让人接他回大宛的情分,竟是不到两个月就害死了先帝,还让秦王扶持他篡夺了先帝留下的皇位……母后,当今陛下不死,将来死的便是阿棠了……”
钱太后古井无波地说:“如今拿不准秦王态度,你就不怕再对当今陛下下手,会惹得秦王再对阿棠下手?这回是一只右手,下回呢?你怕将来陛下不容阿棠,就不怕如今秦王不容阿棠长大?”
“母后……”章氏不知所措,“说不定……说不定这次阿棠的手真的是太监疏忽,或者,或者其实是陛下让人干的,您……您不是也说秦王本该留下阿棠掣肘陛下吗,或许就不是秦王做的呢……”
钱太后苦笑了声,轻轻拨动手里的佛珠。
章氏自知难以自欺欺人,毕竟若应棠棣的手不是秦王干的,那就等于秦王对这次端午宫宴刺杀毫无作为,而这是不可能的。
“秦王准了陛下出长陵城,但要隐藏身份,可这消息还是从琅玕殿传了出来。你猜,秦王希望我们做什么?”片刻后,钱太后放下佛珠,睁开眼看章氏。
章氏嗫嚅地回答:“……再刺杀陛下?可阿棠已经……”
“他啊,到底也是老了,有些糊涂了,却还以为和年轻时、和平德十九年时一样,能把所有人都看透、玩弄于股掌之间。”钱太后轻声说。
章氏不明所以。
钱太后:“按大宛律例,阿棠是没资格了,可律例不是人定的么?兵器够利,傻子也能被推上皇位……”
“禁军仍在钱家手里,你们章家清流世家,桃李满天下、走哪都有三分薄面,接下来当今陛下还正巧不在宫里……若我没有猜错,此番陛下暗中离开长陵后,秦王身边眼熟的仆从也会有人‘恰巧’不在,秦王说不定还会碰巧称病……多好的谋反机会啊。”
章氏喃喃:“母、母后……”
“阿棠伤了手,如此奇耻大辱,若有机会放手一搏,自然要脑子一热连忙抓住的,秦王大概是如此想我们的吧。”钱太后笑着摇摇头,“他老了,却还是舍不得放权——也放不得权,不然放权第二日他就得死于非命,他摄政这么多年,可不止得罪大宛皇室。”
“但他又不得不认清老了的事实,所以想重现平德十九年先帝与外戚陈家内乱之状,再度集权,也证明他的老谋深算,如此既能打压了咱们这心有不甘的先帝势力,亦能敲打新帝……”
“若有朝以日他秦椒缠绵病榻了,你说新帝汲取教训,是忍不了最后一刻、趁他病要他命呢,还是忍了那么久不差那一时,为了避免秦椒又是设局、索性让他得以顺遂终老呢?”
钱太后说着笑得更厉害了,看得章氏忐忑不安。
钱太后说:“这人啊,到老了,管他从前多风光,竟都得操心生老病死那点事,秦椒也不例外。”
章氏抿了抿唇,竟也慢慢镇定下来:“母后,那我们?”
“此番他秦王为了设局,没有对钱家和章家下手,也算是给阿棠留下了助力。接着么……刚才不说了吗,秦王老了,咱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死的。”钱太后道。
章氏:“可……万一他长寿……而且我们和当今陛下不一样,秦王没了,对我们也不一定是好事……”
“秦王不是个突然想得起来自己老了的人,他如今这般作为,想来是身体已经有了衰败征兆,倒也不用盼他长寿。”钱太后说,“夺皇位本就是凶险之事,哪有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咱们这边的道理。”
“让阿棠好好休养,把手尽可能恢复好一些,身子也养好,钱家和章家接下来韬光养晦,待到秦王身死之日,便是咱们与当今陛下你死我活之时。当今陛下在秦王眼皮子底下,届时乍然没了压在顶上的石头,但又还未来得及接管朝局,那会是最好的时候。”
“这回,就让堂堂秦王也谋算落空一回吧!”
章氏被钱太后说得只觉主心骨重新立了起来,她规矩叩拜:“是。”
……
临行之前,秦王身边的近侍石没羽与他辞别。
“王爷,属下还是以为,或可派遣其他侍卫跟随陛下南下,属下应当留在王爷身边护卫。”石没羽一板一眼地说。
秦王笑道:“本王身边还有万杉军,不必担心。陛下难得对本王索要点什么,自是要答应的。”
应津亭对云清晓说,这石没羽是秦王为了“保护”他而塞过来的。
然而事实是,当时应津亭在揽明殿说了想要南下游玩、有需要的话他也可以顺道看看朝廷为难的水患情况,然后主动提出,端午宫宴在紫薇殿刺杀发生时,瞧着秦王身边这近侍护主十分可靠,便想要他一同南下护卫。
秦王思索过后,竟也同意了。且应津亭既然提及了“水患”,那便把这件事也交由他们一行去看看,只是不能光明正大说是陛下要去查办。
“对了,你既觉得这任务太过大材小用,那本王再交给你一件差事——待到回程之际,找个机会,杀了云清晓。”秦王对石没羽道,“若是可能,做成与陛下有关的意外,留点证据,让靖安侯为其弟敛葬时得以告慰亡灵。”
石没羽问也不问:“是。”
……
石没羽来到琅玕殿,才知道应津亭和云清晓已经在马车上等候了,而应津亭表示既然微服私访那就一切从简,他本也用不惯宫人,从前在南颖一直跟着他回到大宛的那一个侍卫他瞧着也膈应,所以琅玕殿里谁都不带,赶马车的事就交给石没羽了。
石没羽沉默地接下车夫的差事,赶着马车出了宫门口,又在经过靖安侯府时接上了云二少爷那雀跃的丫鬟和小厮——主要是他们手里的行囊。
剑霜和剑刃各骑了一匹马,不用增加马车负累。
云清晓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他们俩都会骑马。
他撩开马车窗户的帘子往外看,惊叹道:“真厉害!不过之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过?”
剑霜诚实道:“之前也没用武之地嘛,而且您不会骑射,我和剑刃说了,怕您难受……”
对面的应津亭笑了下,云清晓轻咳了声。
剑刃又说:“其实我们会骑马,还是托您小时候想要学骑射的福,当时陪着您一块儿练过,您练了两日便不打算继续,但看我和剑霜初学还有模有样,便继续日日带我们去马场,直至马术娴熟。不过长大后我们骑得太少,所以本来也有些忘了,但几天前确定了要随您南下,大少爷就派人又急训了我们俩几天,说是万一马车不便,会骑马总多个法子,如今我和剑霜的马术又熟练了不少。”
“辛苦了辛苦了。”云清晓瞧着剑霜和剑刃骑着的威风大马,突然说,“本少爷决定了,这趟出游我要学骑马!抵达秋城之前一定学会!等到回程的时候,我就自己骑马回来!到时候祖母和我哥一定会很为我骄傲,出门一趟居然会骑马了哎……”
【宿主您好,近日阶段性任务已更新……】
云清晓还在斗志昂扬地大放厥词,应津亭开始头疼:“……”
他伸手把趴在窗边跟丫鬟小厮说个没停的小少爷扯回来坐好:“都还没出城门呢,消停点。”
第22章 第 22 章
应津亭其实会骑马, 但一个当了十几年质子、在南颖时门都不怎么出的人不该会骑马。
而托云清晓的“福”,接下来他得装不会骑马的样子去学骑马,云清晓可以不上马就改变主意不学了, 他不行。
不仅如此,等回头该启程回长陵时, 他还得一路骑着马回来……
虽然如今肩头的伤都已经结痂、届时必然是痊愈了, 骑马颠簸不了什么,应津亭本身也不喜欢整日坐在马车里,但那也不等于他热衷于有马车都不能坐、非得整日自己骑马。
云清晓不知道应津亭在暗自不爽些什么, 只知道自己还没跟剑霜和剑刃说两句话呢就被扯回来了, 他也挺不爽的:“殷先生, 你现在只是本少爷府上的西席先生, 怎么能对少爷拉拉扯扯的呢?”
应津亭:“……”
是这样的, 虽然秦王给的建议是让应津亭扮做云清晓的侍从,但就应津亭这德性实在是不怎么像,于是云清晓和应津亭商量了下, 此番南下出行中应津亭就以靖安侯府专门给这不学无术的二少爷请的授课西席的身份同行,“应”是国姓, 且对外改姓“殷”吧。
“对这身份转变,你倒是从容自如。”应津亭挑了下眉,“你也说了, 我是你老师, 老师说话做事、教你行端坐正,你且顺着便是, 要尊师重道。”
听到应津亭嘴里说起“老师”二字, 自称也变成了“我”,云清晓觉得挺有意思, 更放松了。
“殷先生来我家做西席先生前没打听过吗,靖安侯府二少爷冥顽不化,在国子监都认不清教学博士的脸,现在自然不会认一个被家里强行塞过来的西席先生做老师的。”云清晓理直气壮。
应津亭失笑:“偷懒耍滑时倒是说得一套一套的。”
石没羽在外面赶着车,很快出了长陵城的城门,马车来到城外十里亭等候应敏行带队的南下赈灾人马过来,再继续同行。
应敏行稀里糊涂接到了赈灾这么个差事,整个人直到出发了都还处于一种“到底怎么回事”的迷茫状态,唯一知道的就是“听说了好友应敏行要南下,所以云清晓跟着凑个热闹要一起去”这件事甚至不是云清晓自己来告诉他的,而是被通知这个差事时,亲自见他的秦王转告过来的……
不过不论如何,能见到有段日子没见的好友,应敏行还是高兴的。他在快到十里亭时就坐不住了,在马车里一个劲儿撩帘子往远处看。
——此番南下赈灾,恭王世子应敏行主事,丞相之子孙莫学作为副手,两个从前都没离开过长陵城的公子哥带着朝廷象征性拨的钱粮人马,在队伍最前面各自坐着规格不低的马车慢悠悠前进,舒适第一。
终于,看到了十里亭,也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的云清晓。
云清晓也隔着一段距离瞧见了应敏行,便抬手挥了挥聊作示意,同时对坐在马车里没下来的应津亭说:“他们也过来了,马上就能走了!”
快到跟前时,应敏行从马车上跳下来,朝云清晓跑了几步:“清、清晓……我,我听、听说……”
云清晓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即便面对并非故意拖沓、自己也不想天生结巴的应敏行,他这混账脾气也照样,所以他打断了半天说不出完整话的应敏行,不确定地问:“要不你打手语给我看吧,省时间……你会打手语吗?”
毕竟应敏行是结巴又不是哑巴,即便是哑巴也不一定会手语。
不过应敏行愣了下,然后停了口舌,抬手比划道:“会啊……还是你以前教我的,但是你不是失忆了吗,之前你好不容易回了国子监,那天我跟你说话,你也没让我改手语,我就以为你不记得了,怕你不认识我在比划什么,所以我才说话的……”
见状,云清晓轻嘶了声:“原来我以前也这么可恶啊。”
嫌结巴说话耽误时间,干脆撺掇人跟不会说话一样打手语什么的……
应敏行连忙比划:“没有!你很好!我觉得这样说话也比较畅快,虽然看得懂的人不多,蔺采樊他们三个都认不完全,但是……”
“好啦好啦,我就口头反省一下,没打算改,你这样我反倒真不好意思了。”云清晓打断道,“方才你最开始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应敏行顿了顿,就把方才的话接上:“我听说前些天你在宫里遇到刺杀了,但是后来我和蔺采樊他们去靖安侯府看你,你不在家,虽然听说你没事,但现在看到你人真的没事,我就安心了。”
云清晓点点头:“我好着呢……对了,剑霜和剑刃你认识吧,此外还要给你介绍个人,其实你也认识,不过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要和我们一起南下——殷先生?”
云清晓走到马车边,顺手把帘子撩了撩,露出里面应津亭那张不冷不热的脸来。
本来正在好奇的应敏行霎时像是被掐了脖子,手语也不比划了,下意识脱口而出:“陛……陛……”
“毕竟我要出门玩那么久,祖母和我哥虽然拗不过我同意了,但还是觉得我不该耽误念书,所以特意安排了这位姓殷的西席先生,让他跟我一块儿出门。”云清晓放下车帘,随手搭住应敏行的肩膀,顺畅地接下话。
然后他往后看去,对正在走近的孙莫学一脸嫌弃道:“怎么着,孙少爷也来和我叙旧啊?”
孙莫学呸了声:“我跟你这个出门还要带老师的没断奶的王八蛋叙个屁旧,你们俩耽误什么呢,这么多人等着你们唠嗑是吧?还走不走了!”
应敏行就对云清晓比划:“你要不要上我的马车?”
云清晓想了想:“算了,下次歇脚的时候再说。”
应敏行也没强求,点了点头。
几个人回到各自马车上,继续南行了。
“我还以为你打算跟应敏行跑了。”应津亭悠悠道。
云清晓有点意外:“车帘不是放下了吗,你看到应敏行打手语了?你认识手语?”
应津亭一笑:“没看到,不认识,也没猜到应敏行会说这话,我又不了解他。不过我以为你会觉得跟我坐一辆马车,不如跟你的旧友待在一起自在,不然你方才特意下马车到亭子里等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打算顺道换辆马车坐。”
云清晓:“……”
这殷先生说话怪里怪气的,唉。
“我下马车不是方便跟人会合吗,跟你一样都老爷似的坐在车上等着别人来参见么……”云清晓叹气,“这么点小事也值得挑刺,哪有这么胡思乱想的?”
云清晓这语气,应津亭听得生出一丝怪异感来。
应津亭挑了下眉:“出了宫,明面上身份一变,你倒是适应得挺好,越发放肆了。”
云清晓笑眯眯道:“出来玩嘛,紧绷着就没意思了。对了,你会不会骑马?”
应津亭:“怎么?”
“我想学骑马啊,你要不要一起试试看?反正你肩膀的伤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流血了,下马车动弹一下总比整天闷在里面好嘛,是不是?”云清晓说。
因为有任务所以本来也得“学”骑马的应津亭似是被云清晓说动了,骄矜地略一颔首:“行吧,陪你学学。”
然而说着学骑马,云清晓又愣是在马车里睡了一大觉,睡醒了这小少爷还腰酸背痛地嫌弃马车里不舒服,到了第一晚入住的驿站潦草用膳、洗漱后,就直接又睡觉去了。
第二天启程后没多久,一整晚没怎么睡的应津亭靠在马车里假寐,听到云清晓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虽然云清晓没说,但应津亭估计他是去找应敏行玩了,不然如果是想开始学骑马的话,云清晓应该会叫上他一起。
而应津亭的这个猜测在不到两刻钟后就得到了验证,验证方式是——系统通知应津亭,他今天多了个要完成的任务,就是五子棋赢过应敏行。
应津亭:“……”
他之前三分真七分假地叫云清晓找他下棋,云清晓当时拒绝得比狗撵的都快,今天倒是主动去找人下棋了,技不如人就算了,居然还是在五子棋这么蠢笨的下法上都不如人?
云清晓闲着无聊,但跟应敏行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猜测着以前和蔺采樊、谢藏、种惟他们几个一起玩的时候,多半应敏行也就是沉默跟上的那类型。
但来都来了,正好应敏行问他要不要下五子棋,云清晓就欣然摆开了棋盘。
下棋之前,云清晓其实没去想输赢的事,他没那竞争心……但也不能总是输吧!
大概输了十盘棋后,云清晓来了斗志:“这没道理,五子棋我怎么可能都赢不了。”
应敏行老实地笑了笑。
云清晓说:“再来!我今天定要赢你一盘!”
这次应敏行放水,把战线拉长了一些,给了云清晓一种有希望赢的错觉,结果又猝不及防地输掉了。
“这不合理……”他嘴硬道。
应敏行正要比划说再来一盘,突然听到马车外传来声音,有人喊了声“殷先生”。
应敏行顿了顿。
云清晓也有点意外,自己往前挪了挪想要撩开帘子往外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他一步自外面撩开了门帘,应津亭的脸在日光下深邃分明。
“在下棋?”应津亭一派不请自来也是客的模样,让车夫停了马车,然后自己也进了车厢内。
车内只有他们三个人,应敏行一时有点纠结要不要按应津亭是皇帝的真实身份给他行礼。
云清晓看出他的纠结,自在地说:“没事,出了长陵这位就是殷先生,别想来想去了。殷先生,我们在下五子棋,你要不要来一局?”
应津亭笑了笑:“你们俩方才谁输得多谁赢得多?我不跟输家下,本就是极简单的下法,再跟输家下,不更没意思了。”
云清晓:“……”
“看你这表情,应该正是你输得多了,那你让让,我来同恭王世子下一局玩玩。”应津亭从容不迫地说。
云清晓忿忿不平地把位子给应津亭让开了,但还不忘为自己辩解:“人都有长有短,我只是不擅此道。”
“人有豁达或偏狭,少爷您挺擅长豁达之道。”应津亭说。
云清晓哼哼两声。
应敏行抿了抿唇,对棋盘伸出手:“您、您先……先请……”
应津亭落了颗黑子。
云清晓就在边上看着,这一观棋他就有“天地视万物为刍狗”那意思了,感觉自己又行了,应敏行下得也不怎么缜密嘛,明明这么多漏洞,没看到应津亭这么快都赢了吗!
赢了应敏行一局后,应津亭完成了这个啼笑皆非的任务,然后就想把云清晓拎走——他本来寻思着离得不远,云清晓想溜达一下就随他吧,谁知道这小少爷真就能一眼看不到就惹出事来。
但云清晓不跟他走,说还想和应敏行下一局。
应津亭也没走,变成了他观棋,观了三步棋就撤回了目光,不忍再看。
云清晓又气势汹汹地输了一局,撸起袖子还想再来。
应津亭慢悠悠地说:“你不是说想学骑马吗,这会儿天气不错,我也有闲心,看谁学得更快?”
云清晓本就常想一出是一出,闻言又觉得骑马这事提上日程也不错,于是问应敏行:“你要不要也一起学?反正后面跟着的赈灾人马走得慢,让孙莫学盯着就是,我们在旁边学学骑马,耽误不了赶路。剑霜和剑刃都会,还有给我们赶马车的那个石没羽,他可是秦王身边的侍卫,这么好的武师傅在跟前,不用一用也太可惜了!”
应敏行小心打量了应津亭一眼,然后对云清晓摇了摇头,比划说:“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骑马小心一点不要摔了。”
云清晓点了点头,和应津亭一块儿下了马车。
他们俩坐的那辆马车这会儿空着,石没羽一个人赶着车,在云清晓和应津亭从应敏行那边出来时,目光扫了一眼。
云清晓正在问应津亭:“等等,我怎么突然觉得……你像是故意来这边把我带回去的?”
应津亭不紧不慢地回答:“不可以吗?”
云清晓:“……”
他心有纠结,所以想要直白一点,让应津亭能意会着收敛一下,没想到应津亭不仅不收敛还更加直白,反击得云清晓更郁闷了——不行,等应津亭肩膀上的伤痊愈了、疤消干净后,他非得把“不管你是不是真想跟我搞断袖,但我绝对没这个想法,所以你放弃吧”这话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不可。
关于学骑马这件事,云清晓寻思了下,觉得剑霜和剑刃自己骑还行,让他们俩教人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所以干脆让他俩让了一匹马出来,正好其中一人去把赶车的石没羽替换过来,让石没羽教他和应津亭骑马。
对于云清晓这人尽其用的好心态,应津亭觉得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大巧若拙了。
石没羽表面上是被派出来保护应津亭的、要听人差遣,实际上也的确需要紧盯着应津亭和云清晓两个人的动向,所以并没拒绝教人骑马这个额外的活。
不过云二少爷践行“世上无难事,只要敢放弃”惯了,上马后摇摇晃晃,在第二次差点摔下来后就勇敢选择了放弃这件事、不学了!
于是只剩应津亭。
应津亭本来就会骑马,但迫于系统给他安排的“学习骑马”到“学会骑马”再到“骑马回程”的阶段任务规划,他不得不走一走“学习骑马”这个流程,而且为了届时回程能光明正大在其他人面前骑马,所以他还得装作是在南下过程中从不会骑马到学会了才行。
还是在资历深的石没羽跟前装。
虽然应津亭这趟故意把石没羽从秦王身边带出来,就没打算再让他回去,暴露了些许底细也不打紧,但既然还没动手,那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学习骑马时应津亭装得还是挺煞有其事的。
所以接下来小半个月,白天大多时候都是云清晓坐在马车上,应津亭就在附近骑着马由石没羽盯着,进展缓慢但兴致不减的作派。
云清晓也没想到应津亭居然随口一说的骑马都学得这么有热情,感慨不愧是能说出拿四书五经当启蒙书籍这话的人啊,反正他云二少爷就不行。
应敏行知道应津亭的身份,对此并未多言。
但孙莫学不知道啊,所以他时不时故意膈应云清晓说:“你到底是有多没用,气得你家西席好好一个文人,宁愿去学骑马都不愿意跟你同乘一车?”
云清晓一本正经:“那你到底是有多喜欢我,才这么明知道我不待见你,你还硬贴过来跟我说话?”
孙莫学难以置信地瞪着云清晓:“云清晓你疯了?!恶心谁呢!”
然后赶忙跑了。
云清晓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得太过分了,病秧子少爷一时岔了气,又咳起来,赶忙给自己倒水润喉。
这日众人赶路慢了点,没来得及到官家驿站,好在偏僻路上遇到了一间客栈,好歹能有个正经屋子过夜,坏在客栈地方小,别说后面负责押送钱粮的,就是应津亭他们这几个主事的都睡不开。
最后盘算了下,押送钱粮的将士们借地安营扎寨,云清晓几人两两一间屋子,丫鬟剑霜独自一间小的,小厮剑刃和侍卫石没羽同住一间,剩下的……
应敏行本来想叫云清晓和他一间,但还没来得及比划,就看到云清晓被应津亭理所当然地安排:“我们一间。”
云清晓本来想说“都行”,但又想起应津亭可能是个嫌疑很重的断袖,所以难得没有不拘小节,迟疑地说:“要不我和应敏行一……”
“不行,你还要给我上药。”应津亭利落道。
云清晓:“……你那伤口结痂都快掉完了,还上药呢?再说我是少爷!哪有少爷给陪玩的西席上药的道理!”
应津亭从善如流:“少爷说的对,侯府让我跟着您出门就是为了守着您,所以委屈少爷今晚和我将就一屋。就这样定了。”
看着应津亭和云清晓进了他们那间屋子,孙莫学鬼鬼祟祟地靠近应敏行,说:“哎,世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云清晓和他那西席先生不太对劲?我跟你说,云清晓他今日居然拿断袖来恶心我,他肯定不对劲!哼哼,这下让我拿捏住他的把柄了!难怪他之前跟我抢戏子,还装什么路见不平,敢情心思比我都脏,我还只是想让戏子唱戏听一耳朵而已!”
应敏行着急地开口:“别、别胡说!”
孙莫学知道应敏行空有恭王世子的身份,其实没脾气得很,继续自顾自琢磨:“这殷先生说不定压根就不是什么西席先生,哪有这么年轻的?说是科考没考中,谋个差事好继续准备考试,可这些天出来也没见他看过书啊……长得就一副故作清高的男宠样,啧啧,不是说靖安侯府家风还行吗,云清晓不怕被他祖母和他哥打死?”
应敏行只恨自己口齿不清,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没听到孙莫学把当今陛下说成“故作清高的男宠”……
孙莫学说得痛快,正要继续,就见云清晓和应津亭那间屋子方才关上的房门此时又打开了。
云清晓抓着门沿,一脸悲壮地看着孙莫学:“孙少爷,此处店小门板薄,隔音不好,经不起您大嗓门嚷嚷。”
孙莫学莫名其妙:“那又怎么了?哦,你是想说我方才那些话你们全都听到了是吧?听到……那就听到呗,我还怕你啊!”
云清晓摇摇头:“没事儿,玩去吧。”
孙莫学皱着眉头:“莫名其妙!”
云清晓把门合上了。
被说成故作清高男宠的应津亭心平气和,看了眼屋子里唯一且简陋的床,问云清晓:“少爷您是把我当西席呢,还是当男宠呢?”
云清晓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当西席先生的话,多少得有点尊师重道吧,今晚我睡床,你看这地怎么将就一下。”应津亭理所当然地说,“当男宠的话,自然我得陪着少爷一起睡床。”
云清晓:“……”
所以不管怎么着你都要睡床是吧?
第23章 第 23 章
云清晓没觉得自己能说服应津亭让他把床让出来, 所以没打算浪费口舌,反倒是已经寻思着要不去找剑刃,相信本来被安排和剑刃同住的石没羽会很愿意和应津亭同屋、方便直接盯着他的……
不过又转念一想, 若是他去找剑刃,剑刃秉持着主仆有别的想法肯定不会同意和他一张床, 那剑刃就得睡地上了。
“你还真苦恼起来了?”应津亭失笑, 叫回云清晓的神。
云清晓眨了眨眼:“我睡相十分之差,若是夜里把先生踢下了地,先生可别跟我计较。”
他寻思过了, 反正他是不睡地板的, 让他睡地板那不如他现在下楼去睡马车上。
闻言, 应津亭不紧不慢道:“无妨, 那我睡靠里侧就行, 你还能一脚把我镶墙里面去不成?”
云清晓:“……”
没注意这里的床有一侧是规规矩矩紧贴着墙的。
算了,随便吧,就算应津亭是个断袖, 那都是男的谁怕谁了。
……话虽如此,但反正这夜在床上躺下之前, 云清晓穿得十分整齐,客栈里没有多余的被褥了,他还让剑刃帮着从马车里拿了一床过来, 好避免和应津亭同被。
应津亭对此只是笑笑, 未置一言。
他笑的时候人正坐在床上里侧,床铺不大, 云清晓躺上去时只觉得那嗤笑声跟凑在他耳边故意发出似的。
“少爷, 那我也下楼去睡啦。”剑刃说。
云清晓“嗯”了声。
剑刃吹了他们这屋的灯,退出去后关上了房门。
屋里幽黑寂静下来, 云清晓和应津亭并排躺在,谁也没说话。
云清晓闭上眼睛,没急着睡觉,而是在琢磨另一件事。
——应敏行今天比划的手语……
应敏行还说,这手语是从前的云二少爷教给他的。
古代也是有手语的,从前的云二少爷若是觉得有趣或是怎么着,总之正巧学会了手语还在认识应敏行后教了他,这没什么,也可以说得通。
但即便是古时候的不同朝代,这手语之间都可能有差异,而且聋哑人士在接收使用上难免尚且不成体系,更别说是和现代成体系版本的手语相比较。
但今天应敏行比划的那些,和云清晓脑海中从前在现代社会因缘学到的那些手语手势,没有丝毫出入……
关于从前的云二少爷,云清晓只知道从旁人口中和周遭生活痕迹看来,他和“云二少爷”十分相像,简直说是一个人都毫不违和。
但因为醒来之后脑海中就是仍在现代的记忆,云清晓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刚穿越,和从前的云二少爷那些相似或许可以用平行时空之类反正证明不了的原理来解释,反正穿越这件事本身已经解释不了了,怎么着都行吧,既来之则安之没必要纠结那么多。
可如今回想起来……
性格习惯能一样,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要相处才能有的,他没有从前云二少爷的记忆,但和身边的剑霜、剑刃相处起来却分毫不觉陌生,对府上老太君这位祖母和云清寒这个兄长也是卖乖亲近张口就来。
难不成……他三月在靖安侯府醒过来,当时随口扯的“失忆”这个借口,竟误打误撞其实是真的?
但他脑海中有关现代的记忆也做不得假,所以穿越也是真的,不过根据他对从前的“云二少爷”所知的信息来看,他应该很早很早就穿越了……说不定是当初直接穿到他娘亲的肚子里了。
这么一琢磨,云清晓就有些睡不着了——他倒宁愿自己是假失忆,不然以他的好奇心,真的会忍不住想要想办法找回从前的记忆。
当时是怎么晕倒失忆的来着……对了,脑袋撞石头上了……啧,这可不能轻易尝试,不然万一没恢复记忆还直接与世长辞了,那他祖母和大哥得气晕过去。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思乱想着,云清晓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应津亭听着耳边一枕头距离外云清晓越发轻缓的呼吸,有点不做人地想把他吵醒。
不过到底还是没有行动。
子夜时分,不成眠毒性发作,应津亭在熟悉的心脏绞痛感中皱起眉头。
他偏头看了眼睡得正熟的云清晓,犹豫片刻,还是慢条斯理地缓缓坐起来,屈腿靠到了墙边,这样把自己蜷缩起来一些的姿势会好受一些。
云清晓睡得熟,应津亭动作又轻,本来是没想吵到他的。
但应津亭高估了这个破败小客栈房间里床的品质——他一动,床架就吱呀响,他坐好靠在墙边调整呼吸没乱动了,但为了克制毒发痛楚而难以平息的颤抖也沿着他一身骨肉传到床架上,身下的床跟着他一起轻轻颤抖、再时不时发出更低更密的吱呀声。
应津亭正想着要不下床去桌边坐着算了,云清晓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含混地问:“地震了吗……”
应津亭有点想笑,但心绞痛笑不出来。
又听到云清晓很能自我安慰地咕哝:“大震跑不掉,小震不用跑,继续睡……嗯?陛下你准备跑了吗?怎么都起来了……”
云清晓发现旁边是个坐着的黑影,不禁清醒了点,还以为应津亭也是被地震惊醒了。
应津亭想要叹气。
云清晓睡眼朦胧地下意识跟着坐起来,然后发现应津亭坐在那儿没动。
“嗯?”云清晓歪了下头。
应津亭压了压气血,伸出手往云清晓脑袋上一按:“没事,睡你的。”
云清晓稀里糊涂的,一压就倒,直接又睡回了枕头上,眼睛也顺势重新闭上。
几息之后,云清晓才后知后觉发现……抖的好像不是被“地震”影响的床,而是应津亭的手和声音?
云清晓抬手揉了下眼睛,这个不好的习惯让他多清醒了点,然后他睁开眼、撑起上半身重新在黑暗中打量应津亭:“……你还好吗?”
应津亭抿住唇。
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云清晓又说了一遍:“你有事的话,我可以去叫随行的其他人,你要侍卫还是大夫?你再不回答的话,我就当没事,真继续睡了啊。”
应津亭微微垂眼,在云清晓决定再一次重新躺下时,应津亭抓住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
云清晓本来想要甩开,可一抬手就感觉到对方在发抖,于是小少爷那无处安放的善心被戳动了下,他迟疑着没动手,只是问:“你不舒服,是冷?可这个天气,我都没觉得冷了……你是不是发烧了,烧得厉害了有时候是会觉得冷……”
云清晓说着已经坐了起来,用没被应津亭抓住的那只手去探他的额头。
应津亭没躲,开了口:“没发烧,不是生病。”
云清晓愣了下,但应津亭的额头温度摸起来的确没什么异样,非要说的话好像有点偏凉,但也没到不正常的地步,所以他不确定地放下手:“那你……难道是心理问题?怕黑或是这里有其他会让你觉得不舒服的东西?”
云清晓善解人意地帮忙搜罗了理由,应津亭便从善如流地用了:“不是怕黑,只是……我这人有个很古怪的毛病,你帮我保密,我才能告诉你。”
“行啊。”云清晓想也不想地回答。
应津亭就说:“我夜里睡觉时,不习惯同屋有其他人。”
云清晓怔了怔,心想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应津亭打算让他大半夜抱着被子滚出去吗?
那他绝对马上倒下就睡,这回应津亭抖成筛子他都感觉不到。
应津亭接着说:“质子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南颖是平德皇帝元后的外戚陈家谋反建立的……当年陈家起兵谋反后,平德皇帝觉得自己受了最信任的人背叛,但他逮不到陈家其他人,只敢拿仍在宫里的陈家皇后撒气,陈皇后被废之后,被活活饿死在了冷宫里。”
因为身体不适,绞痛感绵延不绝自心口蔓延往四肢百骸,所以应津亭此时说话比白日里更慢更沉,夜色笼罩下竟有几分讲鬼故事的意思。
“后来陈家将原先大宛陵江以南的数城收入囊中、与南姜瓜分后建立了颖国,到平德二十一年,陵江以北的鹤城都差点失守,当时的靖安侯夫妇、也就是你父母以殉城的代价才保住了鹤城不失,之后大宛这边秦王做主和谈,承认了颖国的建立……”
云清晓听得有点懵,忍不住插话:“这些是前情吧,和你现在发作的病症有什么直接关系吗,你要不……再直接点?”
本来深更半夜就困得慌,应津亭再这么一啰嗦,虽然语调有点鬼故事那意思,但说白了都属于老生常谈,说的都是云清晓早就知道只是平日里不会特意去回顾挂念的旧事,对于现在的云清晓来说和催眠也差不多。
应津亭顿了下,失笑道:“我此时难受,所以的确是有意多说点话分散心神。”
闻言,云清晓眨了眨眼,只好干巴巴地回答:“那好吧,你继续说?”
“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大宛承认了颖国的建立,也答应了颖国送质子的要求,而颖国那边的新皇室陈家人,原本其实没说要质子,陈家人本是想把陈皇后从大宛接过去,但陈皇后已经死在了大宛皇室冷宫之中,大宛这边自然交不出人——即便陈皇后没死,也不可能把她还给陈家,不然大宛的脸是彻底不想要了。”
“但陈皇后死了,所以给不给人这一点倒犯不上踌躇了。总而言之,当年宛颖相谈到最后,结果是大宛这边恢复陈皇后的位份、以一国之后之礼大办丧事,同时大宛这边送一个质子去南颖,算是去给嫡母陈皇后守孝……”应津亭不紧不慢地说着。
云清晓想了想,发表看法:“其实……虽然秦王这个摄政王在大宛很厉害的样子,但从陈家能有机会建立颖国,还让大宛颜面如此扫地的事情来看,他好像……也没那么无所不能?”
应津亭轻笑了声:“无所不能?没有谁能无所不能。就事论事来说,其实秦王一个南院出身的遗孤,能走到让永安皇帝把当年三岁的平德皇帝交给他摄政临朝,后来也能坐稳摄政王的位子,平德皇帝和外戚陈家谋划拉他下马都没成功……”
“陈家是和开国太|祖一起打过天下的,手握兵权、比你们靖安侯府的存在还久,当年又早和南姜势力有所勾兑,当时秦王能定住局势、保住大宛陵江以北国土,其实也并不无能。”
应津亭这会儿说的这些,其中就有云清晓没听说过的了,于是他来了点精神:“我听说过秦王乞儿出身,但南院?是……南风馆那个意思吗?”
应津亭微微颔首。
云清晓瞪大了眼睛,心想这起点,秦王能走到如今确实挺厉害的。
“有心留意的话,这倒也算不上多大秘闻,秦王自己似是没想过遮掩,只是碍于他位高权重,旁人不敢谈论,如今朝中年纪大点的老臣多半还记得早年秦王与永安皇帝之间那点风花雪月的传闻。”应津亭说完啧了声。
云清晓闻言一寻思,又说:“那秦王摄政这么多年,平德皇帝三岁就被他管着了,后来平德皇帝和陈皇后的婚事应该也是至少他同意了才能成吧?陈家那么明晃晃的外戚权重,秦王居然也能同意……就算他以前没接触过那什么……帝王之术?但平德皇帝立后的时候,秦王应该也摄政不少年了吧……”
闻言,应津亭有点惊讶地看着云清晓。
云清晓:“怎么了?”
应津亭轻轻摇头:“没想到你现在半困不醒的,还能想到这个关键问题。”
云清晓啧了声:“你不懂好奇心的重要性。”
应津亭笑了下,回答了云清晓的好奇心:“秦王当年不仅是同意,其实陈家这位皇后就是他做主给平德皇帝选的,因此据说当年不少人都怀疑陈家已经投靠了秦王,不然秦王怎么那么放心?”
“但后来平德皇帝和陈家联手掀起内乱,继而陈家拥兵自重谋反,就没人这么觉得了。相反,有传闻称其实秦王当年没想当那么多年的摄政王,他也有意在平德皇帝扶得上墙后还政于他,为此才给他择了一门有力但在轻武国策下也能被强束的外戚……反正平德皇帝是信了这个说法,在陈家谋反后,他就彻底不争了,忙着荒淫无度,大概也在等着秦王善心大发或是死在他前头,他好当两天实权皇帝,不过都没等到。”
云清晓吃着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而他是真的只“若有所思”,其实啥都没思。
应津亭不疾不徐地接着说回在提及秦王出身之前,他在和云清晓说的那部分话题,没像云清晓这么思路顺水流、自在地不往回走。
“宛颖之间纠葛复杂,我当年被送往南颖为质,还打的是给嫡母陈皇后守孝祈福的名头,到了南颖之后过得不好,整日被幽禁罚跪,倒也并不意外。”
“有人见不得我安睡,反正他们白日里又不愁补眠,便故意夜里潜入我住的屋子吓唬我,或是放蛇鼠,或是烧幔帐,故而让我养成了风吹草动便惊醒的习惯,睡觉时若同屋有人,自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甚至会回想起过往,然后像眼下这样无法自抑地发颤……”应津亭说着居然把话题圆了回来,他轻声说,“这就是我说的我有个古怪的毛病。”
云清晓没怀疑应津亭话中真假,也就没想到他其实是真假掺半地在故意引诱云清晓心软。
先是说了一大堆无趣的旧事把云清晓听迷糊了,越迷糊的人越容易心软,何况云清晓本就是个多情公子哥,而越心软越好糊弄,越是会自行帮他圆接下来他要提出的奇怪请求背后的逻辑。
应津亭接着说:“但我也不是要赶你出去的意思,我自己的问题,没有委屈你的道理,不过你应当也听出来了,我这毛病主要是心结,若是能心定下来,也就能睡得好了。”
云清晓被应津亭说得迷糊:“所以,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帮你?还是你就只是需要有个人听你说刚才那么多话,抒发一下郁结,就没事了?”
“我想看你安睡。”应津亭终于不再拐弯抹角,他语气温和地说,“如果知道同屋的你能好好一觉睡到天亮,我就会静下心来了,你能保证一下吗?”
云清晓:“……”
他有点懵,怀疑自己太困了没听明白:“啊?这怎么保证?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你的心结就没了?”
应津亭颔首:“万一能行呢。”
云清晓心想,应津亭这是被心魔折磨疯了吧,逮着什么死马都当活马医……不过五岁就被送到敌国当质子,这么多年也的确很可怜,反正他说两句话发个誓也不能天打五雷轰落到头顶上,那就配合着让应津亭舒心一点吧!
云清晓唔了声,然后煞有介事地开口:“好吧,我一定好好睡觉,一躺下就睡着,一觉到天亮,过程中绝对不会醒过来谋害陛下你……可以吗?”
应津亭在系统的通知声中,对云清晓愉快地一颔首,又道:“舒服一点了,不过你能不能再多发一点誓?比如你要提高身体素质,这辈子都不会被不成眠困扰之类的?”
云清晓越发犯嘀咕,且不说应津亭莫名其妙让他发这种誓了,就说这誓言的用词吧……要么口语一点说成“不会睡不着觉”,要么简练一点说成“不会失眠”,怎么还特意“不成眠”,搞得文绉绉还有点矫情……
“陛下……我听说南姜那边盛行巫蛊之类乱七八糟的,颖国和姜国之间这些年来往甚密,你在南颖那么多年,是不是被什么巫蛊之术祸害了……你现在神志清醒么?”云清晓默默收回还被应津亭抓着的手腕,目光已经在腕上的暗器上逡巡了。
应津亭想,巫蛊之术倒没有,中了失传已久的毒倒是真的。
是他一时情急了,太想摆脱纠缠了他十来年的“不成眠”之毒,加上近来在云清晓面前说话越发随心,以至于方才竟是脱口而出“不成眠”三字,本来顺势让云清晓发誓这辈子都能睡好应该就行了,但还是下意识想试试能不能借系统来调整体内毒素、彻底清除了“不成眠”。
应津亭捱着心绞痛说:“巫蛊之术是假的,南姜那边只是占着天时地利,在医毒之术上的确比周边各国厉害罢了。”
听到应津亭这样回答,没忙着自证还有空笑话他把巫蛊当真,又看着应津亭这额头冒冷汗的模样,云清晓的心软又占据了上风。他想,应津亭让他说的话是“不会”怎么怎么样,又不是“会”怎么怎么样,就算扎小人也不会这么扎啊,应该是他天马行空想太多了。
于是他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发誓以后都好好睡觉、不被不成眠困扰……说真的,这誓言真的很奇怪,我们俩这大半夜坐在这里说这些话也很诡异,我想睡觉了……”
【宿主您好,长期日常任务已更新。根据宿主自身规划,即日起每日必完成事宜目前共计一条,具体内容如下:好好睡觉,不被不成眠困扰。】
【鉴于宿主过往睡眠数据情况,经计算可得结论为——宿主完成此项目标任务的可能性仅有百分之十,远低于宿主可自行执行任务所需的百分之六十。故为了辅助宿主能够切实执行自身所拟定的计划、高效精准完成目标任务,本系统即将采取强制执行。】
【警告!警告!警告!】
【经常识数据与人体机能数据计算,可推出宿主所说“不成眠”实指药名,与宿主当前所拟定的长期每日任务极端矛盾,为完成每日任务,系统即将调整宿主体内脏器各项指标数值以排出药素,鉴于此药对人体影响较大,本次强制执行将体征反应剧烈,请宿主做好心理准备,请相信系统功能,请勿擅自活动,请放平心态。】
【强制执行倒计时开始,九十九,九十八……】
应津亭听着系统堪称“嘈杂”的通知声,竟一时有些失神……他方才虽然有心引导云清晓说出相关的话,但其实没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他已经被“不成眠”毒害了十二三年,可以说是跟这毒一起长大,这些年也始终没有关于这毒解药的消息,他一度觉得将来能和这毒死在一起,而且多半是英年早逝——没有人能在常年睡眠糟糕透顶的情况下长寿。
可是现在……居然真的可行?
这毒就这么轻易便能解了?
应津亭都有些懊恼此前的谨慎小心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哄骗乃至威逼云清晓出言帮他解了毒,至于会不会暴露系统的事,只要他下手够快……算了,倒也没必要对这般托付信任的人如此脏心烂肺。
这样转念一想,应津亭又觉得此前谨慎小心是对的了。
如今这般就很好,他解了毒,虽然暂时用不上云清晓的嘴保他安眠了,但他也不想杀了云清晓,正好云清晓虽然觉得今晚很诡异但宁愿怀疑巫蛊也没想过有什么天外之力,他没察觉到系统带给他所出之言的影响力,那应津亭更不想杀他了。
云清晓躺下之后,发现应津亭还是靠在墙边没动,但根据床的同振情况来看,应津亭好像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云清晓想要叹气,心说他就知道,虽然心结是心理问题,发誓也有心理安慰的作用,但哪有他发个誓就能帮忙应津亭解决心结的……不知道应津亭是不是太喜欢他了,所以脑子一昏觉得心上人的话有什么一语成谶的效力。
唉……
应津亭肩膀上的伤其实好得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没看他学骑马都还好好的吗,不至于情绪一激动就崩裂开来。此外现在是晚上,正好不论聊了什么,说完了他就能理所当然倒头接着睡,不用像白天那样说不定聊得不愉快了还得在马车里凑活面对面——所以,现在摊牌吧!
云清晓决定了,趁着现在反正应津亭自己也睡不着,他再给他添点乱应该问题不大,说不定还能让应津亭分点心别光注意着心理阴影了……
“陛下,这件事我必须跟你好好说说,就算你听完之后说我是自作多情笑话我,我也得说。”云清晓突然翻身坐了起来,给正在被系统调节身体状态的应津亭都惊了一下。
然后应津亭听到云清晓正儿八经、甚至都有点苦口婆心了,对他道:“陛下,我真不是断袖,你就不要再盯着我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我心血来潮要找人搞断袖尝个新鲜,那我也绝对不会找您啊,您可是皇帝,我又不是疯子。您明白吧?”
应津亭哑口无言……就算有言现在也说不出来。
此刻他的五脏六腑连着四肢百骸都仿佛在被重组,突然喉间气血上涌,应津亭来不及说话,猝然起身往云清晓这边床的外侧扑了过来。
云清晓瞪大了眼睛,不过转瞬就发现应津亭不是想扑他,而是扑到床边,一手撑在床沿、垂首朝外,直接呛出了一口血来,淋漓落地,血腥味霎时传到鼻间,不用看就可以估量吐得必然不轻。
云清晓:“……”
他就是如实说了下不会跟皇帝搞断袖而已,应津亭竟然气到吐血……吗?
第24章 第 24 章
云清晓被应津亭吐血这一遭吓得没敢吭声, 被应津亭隔着被子压到了腿都没敢收一下。
应津亭一口血吐出来后却只觉得松快,多年沉疴都随之除了一般,他也没讲究, 抬手直接用袖子擦了擦唇角残留的血迹,然后绕过地面上的那摊血下床, 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漱口。
云清晓默默屈膝, 抱腿坐在床头:“你……那个……你要不要看大夫?”
应津亭微微一顿。
方才他脑子混沌,其实没太仔细听云清晓说了什么,现在听着云清晓的声音回想了下, 好像是说……断袖?
想起来了, 云清晓说他不是断袖、图新鲜也不会找皇帝玩、让应津亭他别盯着他了……然后他应津亭就吐血了。
难怪云清晓方才大气都没敢出一下, 现在关心都是小心翼翼的, 没有半分平时的咋呼劲。
应津亭看向云清晓:“……”
这件事现在有点解释不清楚了, 他吐血的时机太凑巧了,而且又有前面莫名其妙缠着云清晓发誓、说什么可以消解他的心结……相比之下,说他是爱而不得、被云清晓的拒绝弄得急火攻心然后吐血, 竟是十分合乎逻辑的。
应津亭想了想,先把屋内灯点上了。
云清晓瞧了瞧他, 也不知道是逃避心理还是真的,反正就觉得应津亭看上去状态甚至挺好的。
应津亭沉吟了下,觉得还是要努力为自己解释解释, 所以他指了指地上云清晓没敢探头看的黑血:“不用叫大夫, 我吐血这件事和你方才说了什么话也没关系,你瞧瞧, 这血摆明是郁结于心的淤血, 吐出来是好事,我现在舒服多了。”
云清晓看他, 的确是没再像刚刚在床上时那样颤抖了,唯有额头还有没散掉的冷汗,让人知道这人方才的确是发过“病”的,不是云清晓的幻觉。
云清晓规规矩矩点点头,应津亭说什么他都附和:“哦,好,我知道了,你没事就好。”
应津亭:“……你没信是吧?”
云清晓沉默,再沉默。
然后他忍不住脑袋埋到了膝盖上,发愁地说:“你自己理理呢?你说你有心结,说我睡得好你能安心,这个还能用我们现在同屋来解释,可是接着我说了不跟你搞断袖,你郁结于心那口气一下就被激得吐出来了,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是起因……陛下,说真的,我觉得不能怪我自作多情还不信你的解释。”
应津亭:“……”
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从头至尾梳理一下,的确是他的问题比较大。
解释不清楚了,那就不解释了。
应津亭在桌边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云清晓:“行吧。你方才说什么?不想跟我相好是吧,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看我这段日子也没对你不规矩,不是吗?”
应津亭决定含冤认下这桩风流——从效率上讲,这样比较方便。
终于听到应津亭直接面对问题的回答了,云清晓松了口气,脑袋从膝盖上抬起来,对应津亭说:“虽然没有不规矩,但……有时候太黏糊了。”
应津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未曾想过“黏糊”一词还能落到自己身上。
“比如之前我跟应敏行下棋,你特意跑过去把我叫走,我问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还承认了……还有你学骑马的时候都老盯着我动向……反正太黏糊了,你看应敏行和我也关系好吧,我俩就没那样。”云清晓尽量“温和”一点,免得又把应津亭给刺激吐血了。
但应津亭看起来还是受刺激不轻。
他灌了一杯子清水,然后匪夷所思地反问:“你这算不算是心里有事所以看什么都像鬼影?你失忆了还主动搭应敏行的肩膀,应敏行那鬼画符手势就你能完全瞧得懂,离开长陵在城外十里亭你特意下马车等他,他到了也特意从马车上下来跟你闲扯,南下途中这些天要么你往他马车里跑,要么他来找你,你觉不觉得这样听起来你和应敏行也挺可疑?”
云清晓:“……”
沉默片刻后他一脸悲壮,看着应津亭欲言又止,但到底没说出来。
应津亭在他的目光中心下轻轻一跳,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听起来可太像是捕风捉影争风吃醋了。
更洗不清了,跳进陵江都洗不清了。
“我也不是说不能亲近,但朋友之间那种亲近的分寸,你明白吧,你要不介意,我们俩还可以做朋友嘛。”云清晓豁达地又说,“开开玩笑没关系,但太暧昧的言行就不要了,行吗,陛下?”
应津亭:“……行了,你睡觉了吧,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完他就吹灭了灯,屋内又陷入黑暗。
云清晓闻着血腥味躺不下去:“地上的血怎么办啊……”
“我会让人赔银子给店家,看店家怎么清理。”应津亭说。
见云清晓还是没躺下,应津亭想了想,意识到这少爷怎么回事了,于是他叹了声气:“是埋汰了点,但又没吐在床上,这血腥味也不算重吧。要不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你往里面睡,离床边远点,将就一晚?这会儿夜深了,客栈里也没其他空房,或是你想要现在回马车上睡?”
云清晓也叹了声气,抱着自己的被子挪到了靠墙的里侧,又把应津亭的被子给他挪到了外侧。
应津亭开了窗,回到床边,除了“被云清晓拒绝了和他相好”这件事之外堪称心无挂碍,脑袋刚靠到枕头上,托云清晓方才那第一个发誓内容和系统的福,应津亭几乎是即刻昏昏欲睡起来。
屋内寂静,云清晓也很快陷入了沉睡。
但他这晚难得做了个梦,梦里有只狮子一直追着他跑,跟某支急支糖浆广告里的豹子似的,云清晓在梦里也体力不怎么样,很快就只能累得原地坐下,问狮子干嘛追他。
狮子张口,没说话,直接嗷呜一嘴把他脑袋咬住了,云清晓大惊,赶忙推开了狮子,把自己的脑袋从狮子口中拔出来。
而狮子居然也没阻止,只是一脸悲戚地瞧着他,说它们狮子一族有个诅咒,如果没有愿意主动献祭头颅的人类,那它们就会吐血而亡。
说完了,狮子就开始往外吐血,水龙头似的哗啦啦的,只是水质不太好,乌漆嘛黑一地,血迹蔓延到云清晓脚下,他连忙躲开,然后不知道怎么踩空了。
接着梦散了,人醒了。
云清晓盯着客栈破败的房顶,第一次想要诉诸武力揍点什么。
应津亭这个混蛋吓得他梦里都不安生!
话说都吐血了,不看大夫真的没事吗?
管他呢,应津亭自己都说没事。
云清晓翻了翻身,身侧应津亭也正巧睁开了眼,两人一对视,云清晓瞪了应津亭一眼。
一夜好眠所以心情大好的应津亭:“……”
他连个眼神都没来得及做,应该还没来得及得罪这小少爷吧?
两人起床之后,因为地上的血迹实在显眼,送水来的店家一看就叫唤出声,应津亭吐血这件事没瞒住,也没什么可特意瞒的,反正问就是过去伤了底子、现在吐个血不足为奇。
其他人知道应津亭的身份,也就知道他说的“过去”是指南颖为质时期,于是都没再刨根究底,只让随行的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
唯有孙莫学既不知道应津亭底细,又长了张口吐芬芳的嘴。
“云二少爷,不是说你这西席先生是读书人吗,怎么过去还干过见血的勾当啊,这是正经读书人吗?我看你还是悠着点玩吧,搞出人命来也不好交代嘛!”孙莫学张嘴咧咧。
云清晓:“……”
其他人笑不出来或是不敢笑,但应津亭自己笑出来了。
云清晓又瞪他一眼。
然后感觉再这么瞪下去,他的眼睛要成铜铃了。
随行大夫和病患应津亭本人都说没事、不妨碍继续赶路,众人也不想在这偏僻客栈久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什么可游玩的,于是便又继续赶路了。
南下这一路上瞧见的新鲜和热闹多,云清晓便觉得虽然朝中风气不好,但幸好大宛占地理优势,的确充裕富庶,沃野千里物阜民丰,朝廷不缺银钱,征收的赋税也不高,老百姓们日子过得舒服,也算不错了。
听了这小少爷的想法,应津亭笑了笑:“是啊,整个大宛都在一种醉生梦死的浸染下,又如何不算歌舞升平繁华盛世呢?”
这夹枪带棒得太明显,云清晓再心大都听得出来应津亭话里的阴阳怪气。
他抬眸看应津亭:“你是想说大宛少有居安思危的意识吧……可打仗不打仗,又不是老百姓说了算,他们改变不了大宛官场朝堂的风气,也保证不了明日别国会不会挑起战事,那在这种环境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像也没什么错,难不成还不让人有好日子却不去过啊……大宛富饶有钱,没内忧外患的话这样过日子一辈子确实不用愁,不管怎么样,至少当下过得高兴自在,不害人就行了吧?”
应津亭轻笑了声:“讲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你是行家。不过你说的这些话倒也没问题,可不是吗,天下太平着,没有让寻常百姓抱着粮仓吃稀粥修苦行的道理,再怎么也该从顶上开始居安思危,可偏偏大宛百姓倒霉,遇上个失了陵江以南数十城也没想过拿回来的摄政王,还有现在我这个唯恐天下不乱、没本事还嗜好指点江山的皇帝。”
云清晓微微一顿。
这个话题是他挑起来的,但他本来只是随口感慨,没想到转眼间应津亭就说得这么“露骨”。
他的确是个纨绔少爷,话题一严肃就不知道怎么接茬了。
“哦,还是个断袖皇帝,这大宛江山只怕要后继无人了。”应津亭却突然调转了话头,气氛又松快下来,他带着自暴自弃的意味悠悠问云清晓,“我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你那日还说过就算图新鲜找人搞断袖也不找皇帝……云二少爷似乎也不排斥断袖嘛,是打算找谁尝这个新鲜,一起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第25章 第 25 章
云清晓被应津亭的问题震得沉默、再沉默。
摊牌好像摊出了反效果, 应津亭居然变得这么肆无忌惮了,断袖两个字都直接挂嘴边,还不如之前那隐晦的状态呢……
“陛下想多了, 我对搞断袖一点兴趣都没有,之前那样说只是不想显得有歧视。”云清晓轻咳了声, 然后不跟应津亭瞎扯了。
应津亭轻笑了声。
虽然可以预见他在云清晓心里的面貌应该是越来越烦人了, 但不得不说这样逗这个小少爷实在是有趣。
反正他都冤枉地认下了“自己是个断袖”和“觊觎云二少爷”的罪名,那不顺道逗弄云二少爷两句,多浪费。
……
一行人不慌不忙地南下, 终于在六月中旬抵达了目的地秋城。
秋城太守提前收到了消息, 知道这回来的不过是几个年轻人, 虽然其中有个恭王世子出身宗室, 但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人, 恭王这名头还不如同行的靖安侯府或丞相家的管用。
恭王世子、丞相的儿子、一块来玩的靖安侯他弟弟……几个出身好的纨绔子弟小打小闹攒点“功绩”罢了,太守懒得出面应付,只派了底下的执行官于新田负责接风, 顺道交接应敏行他们带来的“赈灾”银钱。
其实“赈灾”这回事吧,这么些年也算是地方和中央那边达成了共识, 等闲无事的时候报个天灾什么的上去,显得大家都有差事做,而且这差事还保证能干得漂亮, 不用操心后患。
回头赈灾拨款出来了, 国都长陵城那边的相关势力先分走部分,剩下的部分送到地方上, 爱怎么瓜分怎么瓜分, 回头账本做得漂亮周到些、交得了差就行了。
而若是地方上真发生了事,但凡境况没严重到压不下去, 那就地方上自己藏严实点想办法解决了,免得报上去真成了麻烦,明面上太平盛世对谁都好。这时候的开销就要地方上自己解决了,所以要说的话统观下来也不算是纯薅朝廷的补给。
“此番有关赈灾之事,朝廷那边谨慎,花的时日久了些,太守大人不忍灾情下百姓们受苦,所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好不容易才把秋城恢复成如今这般表面瞧着还算和气的模样。”
于新田接到应敏行为首的众人后,煞有其事地解释道:“可也就是面上光罢了,眼下朝廷这救济银粮下来了,咱们秋城才算是松了口气,只是太守大人仍不敢放松,这会儿还为老百姓们忙着呢,都没时间来接诸位大人,然而怠慢绝非本意,还望诸位大人见谅。”
场面话说完了,于新田接收了送来的银钱,吩咐手下人入库,接着带从长陵来的这几个公子哥前往城内春归楼,表示接风洗尘。
对于这接风宴,于新田自认安排得还是挺贴心——虽然秋城太守没把这几个公子哥放在眼里,但人家毕竟出身显赫,所以太守也没打算显得轻视给得罪了,就吩咐于新田务必妥帖招待好了。
于新田一琢磨,这几个在长陵城里都能混出纨绔名头,那不就是爱吃喝玩乐嘛,让他们尽情纵乐便是。
春归楼是秋城内名气挺响的“风雅之所”,虽然名为“楼”,但实则人们说起它时,指的是以春归楼为中心的一条沿河长街,街上商户林立,以粗看上得了台面的文雅方式将低俗的吃喝嫖赌融于其中。
白日里,这条真实地名早被“春归楼”三字取代的长街大多是寂静无声的,只有一两家食铺和寻常酒馆开门做生意。然而暮色四合之际,渐有灯笼点起,河畔也有各式游船带起水波,地方就热闹起来了。
于新田自然是在夜色降临时带公子哥们到春归楼的,此番主事送赈灾银钱来的应敏行、副手孙莫学,说是跟着来玩的云清晓、对外称靖安侯府西席殷先生的应津亭、对外说是云清晓的侍卫的石没羽,五个人和于新田同行来到长街。
剑霜和剑刃,还有应敏行和孙莫学此番身边同行的侍从,在于新田有意的安排下没有同来春归楼,而是把几位主子的行囊送到了于新田给他们安排下榻的客栈去了。
于新田之所以有意不让侍从跟随,倒不是打什么谋财害命的主意,只是因为自恃妥帖,本想要针对云二少爷身边同行的西席先生,毕竟到春归楼玩还被家里安排跟来的教书郎盯着,那多没趣。
但于新田没想到,这西席殷先生仿佛不会看眼色,又或者说是看懂了装没懂,总之跟着云二少爷不肯告退,而那姓石的侍卫也是不动如山,只有几个老实的丫鬟小厮真指挥着装有行囊的马车走了。
不过似乎云二少爷自己也不介意有西席跟着,于新田也就没再越过分寸强调此事,寻思着若是到了春归楼,这殷先生跟云二少爷有了分歧,那他再从中调和便是。
总而言之,就这么着,一众人气氛还不错地来到了春归楼长街。
刚步入长街的时候,云清晓和应敏行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同寻常——虽然他俩也是纨绔,但的确和孙莫学这样花街柳巷熟门熟路的不是同一类纨绔,他俩和蔺采樊几个平日里玩闹归玩闹,去的都是没遮没掩的清净地,玩赌石已经是做得最不规矩的一件事,自从云清晓一脑门撞石头上后,赌石也被家里禁了。
春归楼长街乍看也就是灯笼多些、热闹些,长陵城里比这热闹的场面多了去了,眼下要说特别,也就正好临河显得有几分意境。
而应津亭在来之前就猜到这春归楼不会是什么正经地方,毕竟于新田脸上表情就差把“要带几个纨绔少爷去寻花问柳”刻上去了,也就天真无邪的云清晓这样的当只是普通接风宴,走进这条街后都没发现不对,毕竟他没有应津亭这样好的视力,能看到远处灯笼上明晃晃的字。
不过应津亭没插话,他倒挺好奇待会儿云清晓要怎么应付的。
至于孙莫学,一走进长街,就跟老鼠闻到了油香似的飘飘然了,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接待他们的执行官于新田也是个十分“上道”的人物。
孙莫学兴冲冲走到云清晓和应敏行前面,转过身用倒着走的姿势得意道:“你们两个假清高,今天也算是要长见识了。喂,你们以前真没去过青楼吗,太虚伪了吧!”
云清晓和应敏行都是一懵。
……青楼?
这里关青楼什么事……
前面带路的于新田正好也停了下来,指着岸边那艘灯花璀璨的大船说:“诸位大人,接风宴便是设在此处了,劳诸位走了这么远,快上船歇歇吧!”
云清晓看向河面,再看看沿河的行人与店家,终于意识到了问题——这里的“欢声笑语”,过于喧闹了,而且也不像寻常上街游玩那样总能看到叽叽喳喳乱跑的小孩……
应敏行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当前状况,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云清晓,而云清晓在催事不关己状的应津亭:“殷先生,你学生被带到这种伤风败俗之地,你不应该出声制止并且吩咐侍卫强行把我拉走吗?”
应津亭不疾不徐地回答:“虽说我名义上是靖安侯府西席,但想来您先前说得对,我这被聘请的教书郎还是别得罪您这主家二少爷比较好,眼下不论少爷打算做什么,我都会眼观鼻鼻观心、不多管闲事的,少爷放心,我也不会回去后在老太君和侯爷面前告状。”
云清晓:“……”
孙莫学已经几大步上了船,于新田瞧着剩下没迈步往前的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只能兜着满脸笑:“世子,云二少爷?”
应津亭要故意看他为难出糗,好好的西席先生的身份不肯拿出来说事,云清晓只好自己解决。
“不必了,我家西席先生晕船,还喜静,本以为春归楼是清静文雅的地方,为着一赏秋城饮食才来的,没想到此处这般热闹,我家西席先生实在是消受不起,这都说起气话来了。”云清晓脸不红心不跳地扯道,“有劳于大人为我们备这接风宴了,不过其实我们还是更喜欢自己随意走走,就不跟于大人客套了,待到我们离开秋城那日再会吧,于大人留步,不用送!”
云清晓说完就对应敏行使眼色,两个人也没管那本就不是一路人的孙莫学,转身就在于新田的挽留声中离开了。
虽然云清晓方才那席话态度上尚和气,但说白了就是扫了人家东道主的面子,不过好在这秋城的东道主本就没指望几个纨绔能有多“懂事”,也不至于因此就更高看或是低看。
看到云清晓他们走了,于新田心里骂了句莫名其妙装模作样,但少接待两个纨绔少爷倒也轻便。
应津亭跟着云清晓离开了春归楼长街,才悠悠哉哉地挑了下眉:“少爷,我怎么不知道我晕船还喜静呐?”
应敏行听着应津亭这语气,总觉得……怎么跟在恭王府里他爹娘彼此戏谑时挺像的。
从始至终沉默跟随的石没羽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在心里又把时日算了算,几个公子哥没打算在秋城留太久,五日之内就会启程北上,换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径回长陵。而回程路上,他就要遵循秦王的命令,杀了云二少爷并想办法做成和应津亭密切相关的意外。
从这两人唧唧歪歪的相处作派来看,这一点应当不难做成。
云清晓没搭理应津亭,应津亭又不慌不忙地唤了他一声:“少爷?您怎么不理我呢?”
见他还没完没了了,云清晓索性也耍横道:“少爷说你喜欢,你就是喜欢!”
第26章 第 26 章
听到云清晓气势汹汹这句少爷说了算的话时, 应津亭略微一忐忑,有点担心土匪似的系统把这句话也归为必须要完成的目标任务。
不过等云清晓话音落下,往常总是即刻通知的系统并没有反应, 所以应津亭也放了心,噙着笑捧场地回答云清晓:“是, 少爷说了算。少爷现在打算去哪儿?”
应津亭这么“和气”, 弄得云清晓又不好意思了,他轻咳了声,侧过头问表情纠结的应敏行:“随便选家酒楼吃饭?”
应敏行点了点头, 比划道:“你选吧, 我都行。”
于是他们又在街上四处转了转, 最后挑了一家外面瞧着还不错、正儿八经的酒楼, 打算在这里用晚膳。
云清晓奔波这么一阵, 坐下时只觉得累,张口便是懒洋洋一句:“我今天晚上要吃三碗饭,吃饱喝足回客栈就睡觉!”
【宿主您好……】
应津亭:“……”
云清晓自然是吃不下三碗饭的, 他就是“兴之所至”张口就来,实际上就着菜吃了一碗没盛满的饭便放了筷子, 端着杯清水慢吞吞喝着、等同桌其他人吃完。
然后云清晓就发现,应津亭一反常态盛了三次饭。
云清晓默了默,忍不住问:“你是在故意讽刺我吗?”
应津亭与世无争地回答:“没有, 我只是怕你发誓太多却不履行迟早会遭报应, 所以替你履行一下,不必谢恩。”
云清晓:“……”
天呐, 应津亭这到底是什么戏路!
吃饱喝足, 几人前往于新田给他们安排下榻的客栈——正经客栈,和春归楼长街不是一回事。
剑霜和剑刃, 还有应敏行的侍从,把他们的行囊拿过来安置好后,就直接在客栈里用饭了。看到云清晓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剑霜和剑刃他们都有点意外。
云清晓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吐槽于新田安排的春归楼的事,就先听到应津亭似乎比他还累地说:“我的屋子是哪间?我要回房睡了。”
云清晓眨了眨眼,寻思着“吃三碗饭然后回客栈睡觉”这话,他随口一说,应津亭还挺较真。
不过云清晓也打算回房睡了,今天刚到秋城还没来得及歇一歇,的确累了。
一夜好眠。
翌日,云清晓带着剑霜和剑刃,被不放心他那张嘴的应津亭,和要盯着应津亭动向的石没羽,以及反正待在客栈也是无聊所以一起出门的应敏行和他的侍从跟着,成群结队地在秋城内游玩。
到了晚上,这天秋城正好办“六月节”——本地特色,每个月中下旬都有两三天办这个“节”,这几天没有宵禁、不关城门,方便往来行商,也为秋城增加人气和税银。
虽然是个一年要办十二回的节,对当地老百姓来说不算多新鲜,但就跟每隔几天要办的赶集一样,每到这几日大街上仍然是分外热闹,人也多,云清晓他们这一行人没走多远就被冲散了。
反正等云清晓稀里糊涂反应过来,身边就一个眼熟的人都没有了。不过又不是不认路的小孩,云清晓没担心自己找不回客栈去,也没担心其他人会不知道回客栈,反正身上还揣着钱袋子,云清晓索性独自兴致勃勃地继续逛了会儿。
然后他在人群里重逢了方才走散的应津亭……还有紧跟着应津亭没放的石没羽。
这些天下来,云清晓和应津亭都能很熟练地把石没羽当石头人了,不去过多关注。
眼下重逢,应津亭抓住了云清晓的手腕,云清晓猝不及防被他拉着走。
“等等,我自己会走……”云清晓想把手腕挣出来。
应津亭笑道:“是啊,走散也是走嘛。放心,我没打算对你做什么,你不是喜欢看新鲜吗,我方才听人说城外陵江边上每逢月节都会放烟火,打算去看看,你去不去?”
陵江也有一段从秋城南边流淌而过,昨晚他们瞧见的那春归楼长街沿的河就是自陵江而出的支流。
烟火倒也不是稀罕物,但能在陵江边上看看,还是有几分新鲜的。
闻言,云清晓果不其然有了兴趣:“去!离得远吗?”
“说是不远,但也要走上两刻钟。”应津亭说。
云清晓微微一顿:“……两刻钟还不远啊?殷先生,你不是会骑马了吗,要不你骑马带我去吧?”
应津亭一笑:“你倒是会使唤人。”
于是他们转了方向,先回了客栈一趟,牵了剑霜和剑刃南下时从靖安侯府骑出来的马。
“我才学会骑马没多久,你想好了,放不放心与我同乘。”应津亭提醒云清晓。
他谦虚一下,没想到云清晓闻言居然真考虑了起来,眉眼一转就看向了牵上另一匹马、显然仍要跟随的石没羽,说:“要不我让石侍卫带我吧,安全一点……”
应津亭:“……”
把这个对“安全”的理解浮于表面的小少爷强行推上了面前的马,应津亭自己也上了马,鞭子一扬便往城门方向去了。
石没羽看着应津亭这轻车熟路的骑马姿势,皱了下眉,然后策马跟了上去。
秋城南城门外,此时寥无人烟的漆黑树林里。
影卫阿七悄无声息地落到其中一棵树上,对藏在枝叶间的影卫同僚叹息:“果然儿女情长耽误事,分明都走散了,一切按计划行事就行,但主子又折回去把云二少爷带上了。”
阿九挠了挠头,从旁边的树上露出头:“可今晚的行动带云二少爷没用啊,还会暴露主子身边有我们,原本不也说不让他掺和进来吗,再说了,不是要带石没羽去见封前辈吗,云二少爷也一起?”
“正是因为要见封前辈啊。”阿七振振有词,“带心上人见见自己的师长什么的,毕竟错过了今晚,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了嘛。”
阿六出声:“嘘——”
云清晓虽然上过马背,但没有自己独自骑过马,和人同骑其实也是印象里第一次,所以他对应津亭的骑术好坏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马跑起来没他坐在马车里看的时候那么飒气从容——这简直是废话。
反正云清晓都顾不上“男男大防”了,下意识整个人往后窝到了应津亭怀里,一手牢牢抓着马鞍、另一手牢牢抓着应津亭身前的衣服布料。
就这么靠了会儿,云清晓突然想到——他这个蹭马的人坐在前面被应津亭这么怀着,从成年人的角度来讲可太暧昧了……
想到这件事后,云清晓就有点别扭了,默默直起腰想要离应津亭远一点,但刚往前一点就又被惯性“摔”了回去。
“安分点。”应津亭轻笑了声。
云清晓:“……”
笑什么笑!
出了城门后,应津亭本来沿着官道在走,直到周围彻底没了人迹,应津亭突然缰绳一紧,马头随之朝侧方的树林冲了进去。
云清晓抓紧了应津亭的衣服:“怎么了……”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秋城城外的路,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突然冲进树林必然不是因为前往陵江江边得往这里面蹿。
应津亭不慌不忙地安抚:“没事,我有点好奇这林子出去能通往哪里罢了。”
云清晓哑然,觉得应津亭今晚的行动怪怪的,他都有点后悔跟应津亭出来了。
但应津亭总不能把他带进小树林里杀了吧,杀人容易埋尸难啊,后面还跟着喜闻乐见抓新帝把柄的秦王他近侍呢。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有好奇心了……”云清晓嘀咕。
应津亭在他耳边笑了笑。
石没羽看到前方的马转头进了树林,自是提速跟了上来。
越往林子里走,光线越按,横生的枝节越多,应津亭自然而然放慢了速度,石没羽骑着马正要靠近,突然周围漆黑寂静、原本只有风吹叶动声响的树上同时跳下来四个人,成正方形落下一张大网捕向马上的石没羽。
石没羽双目一凛,想也没想地抽剑向大网砍去,大网并没那么坚韧,石没羽两剑便将网砍断露出了空隙,他本欲弃马从空隙上方跳出去,然而大网断开处弥漫出了带着沁人香气的粉末,石没羽连忙屏住了呼吸,但粉末落到皮肤上、眼睛里,很快发挥效用。
石没羽手一松,剑往下落,人也从马背上栽倒,正好躺进大网没被砍坏的一部分。
此时才不慌不忙落地的四个影卫将就着这破破败败的大网,避开被砍坏的那部分,把石没羽网了起来。
应津亭那边已经勒停了马,云清晓瞠目结舌地看着这突发的状况,下意识想催应津亭别愣着了赶紧骑马跑路啊,然而开口之前他意识到了——这树林是应津亭莫名其妙突然闯进来的,现在“刺杀”当前,若不是应津亭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跑反停下来。
云清晓抿了抿唇,有些不明白应津亭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虽然不知道应津亭在南颖为质十五年里怎么办到的,但应津亭暗中培植了势力,不论是从争权还是从自保的角度来看都很合理。
虽然不知道应津亭抓石没羽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价值,但石没羽是秦王身边的人,应津亭这个皇帝和摄政王政斗也很正常。
总而言之,云清晓不能理解的是——他云清晓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云清晓平日里只是习惯性地懒得深思,总觉得反正很多事情都和自己没关系,想太多了容易累,就算有关系也少有生死攸关的,所以事没到眼前也都懒得在意,但那并不等于他真没脑子,警惕起来还是能想到不少事的。
如今一回想,云清晓就知道应津亭应该是原本没打算带他一起行动——今晚六月节街上走散,大概就是应津亭故意为之,应津亭知道石没羽会跟着他走,正好以他自己为饵就能把石没羽带到树林中的陷阱里了,至于这个过程中会不会诱饵得太刻意,压根没必要在意。
反正最后都要抓石没羽,如今人在秋城,石没羽又不可能被抓的时候放个烟花之类的提醒到秦王,总之只要把人抓住了,入局前一两刻钟的“暴露”无关紧要。
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抓石没羽这件事,云清晓觉得应津亭这边是用不上他的,不然应津亭大可一开始就带着他一起“走散”,免得后面还要在人群里找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应津亭最后还是选择了把他一起带出来……是为了更稳妥,迷惑石没羽的眼睛?还是出于他靖安侯府出身的身份?
虽然云清晓这段日子一直觉得应津亭对他“情深义重”,但都这会儿了还惦记着风花雪月的思路,云清晓觉得那就有点脑疾严重了,怕自己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影卫那边,把晕厥的石没羽打包好后,四个人都有些踟蹰,不知道该不该靠近应津亭这边喊一声“主子”然后按原计划一起前往陵江边。
主要是因为云清晓也在,影卫们不确定应津亭是否打算在他面前暴露谋划,索性站在原地等应津亭自己率先发话算了。
应津亭现在也有点想要扶额叹气。
原本按着计划,今晚的行动就是借街上人多,名正言顺和云清晓他们走散,然后他自己借口“想看看陵江”之类显得对过往十五年所住的南颖颇有感触似的、虽然让人心生讥讽但又会觉得符合情理的缘由,回客栈骑马把石没羽带出城就行了——骑上马,就算石没羽出了城、到了越发僻静的地方后察觉到了不对,他也不可能不继续追着应津亭跑、独自调头回去。
追又追不上,只能追着落入陷阱。
就算引石没羽入陷阱没那么顺利也没关系,只要附近没人,大不了应津亭自己出手对付他,只是相比之下还是四个人一张毒网来得简单直接有保障罢了。
而云清晓……虽然带着云清晓一起出城,的确可以让石没羽放松一些警惕,让今晚抓石没羽的行动更轻松,但与此同时接下来更难安置云清晓本人,可以说是得不偿失。所以,应津亭今晚的的确确没打算让云清晓掺和进来。
可街上“走散”之后,应津亭打算回客栈去牵马的路上,未曾想那么巧地看到了人群里的云清晓。
云清晓不是小孩了,自然不会因为在大街上和人走散了就嗷嗷大哭,他自在地站在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看摊主给买糖人的小孩画糖人,在热闹的市井中像一捧璀璨的灯花。
应津亭也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怎么想的,总之就把人带上一起了。
眼下被云清晓和影卫两厢都困惑地盯着,应津亭只能自我安慰——当然要带上云清晓,不然万一这小少爷又张口就扯天扯地给他安排任务怎么办?
至于暴露了底牌,倒也不打紧,反正云清晓凡事不往心里去、不是多嘴多舌的人,而且靖安侯府本也不站在其他势力那边。
“走吧。”应津亭对四个影卫说。
影卫们闻言懂了,这是不避着云清晓的意思了,于是拎着大网道:“是,主子。”
“……我能不跟你们一起走吗?”云清晓虚弱地开口,“我想回客栈了……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也看明白了,反正应津亭今晚是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了,而这很可怕!
要么就是应津亭不怕他泄密,已经做好了把他和石没羽一起弄死或是怎么着的准备。要么就是应津亭单方面不由分说地决定了把他划到己方阵营,不打算给他反对的可能……
虽然应津亭此前在云清晓面前说话也挺没遮没掩、并不“谨慎”,但说的也不过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那点皇帝权利和摄政王权利之间的矛盾,就算被摄政王本人听到了也不过就是和气糊弄了事,没有触及到过应津亭背后更深的筹谋。
但现在……云清晓觉得还是不要知道应津亭太多的秘密为好。
应津亭挑了下眉:“你在害怕吗?怎么,看到方才这一幕,都不会好奇一下我到底在做什么吗?”
云清晓叹了声气:“陛下,我只好奇我有命好奇的闲事,别的事我就不拿命掺和了行吗,我一个纨绔子弟……”
影卫们拎着石没羽靠近了,云清晓坐在马背上垂首说着话,然后在从枝叶间穿过落下的月光中看清了影卫们的脸——他们身着黑衣,不过脸上没有特意蒙面遮挡。
四个影卫,三男一女,云清晓有些意外这年头的影卫里居然还有女子,又是其中唯一一个,于是目光下意识多停留了几息,然后正说着话的他就微微一顿、说不下去了。
云清晓看着阿七的眼睛,心想这双眼睛他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上月初五,长陵宫城紫薇殿,那个持匕首想要杀他的蒙面黑衣人,就有这么一双眼睛。
——他想起来了。
第27章 第 27 章
阿七发现云二少爷在盯着她看, 心下一咯噔,寻思着总不能是她先前搞刺杀、现在被认出来了吧?
虽然那天她没有易容,但下半张脸蒙面又故意用的男人声音, 身形说是瘦削些的男人也不奇怪,搞暗杀的壮高个才是少见。
在既有印象里刺客是个男人的前提下, 一打照面就凭上半张脸认出来……云二少爷不是个书都读不下去的纨绔公子哥吗, 应当没那么好记性吧?
阿七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云清晓也眨了眨眼,然后敛了目光盯着手里抓着的马鞍, 不吭声了。
云清晓这说着话突然慢吞吞停了下来, 应津亭虽然坐在他身后看不太清他的眼神, 但能看到云清晓脑袋微微转动的方向。
应津亭又蓦地想起云清晓的一个长处——他作画虽然慢, 还喜欢画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但最终呈现出来的画作十分写实。
之前云清晓给应津亭作过一幅画,应津亭当时看过,堪称细致到了发丝。
这样作画的能耐, 是需要擅于细致入微观察的。
那么,云清晓这会儿……或许是认出了阿七。
那日宫宴刺杀虽然情况紧迫, 但越是紧迫往往注意力越集中,云清晓和匕首相向的刺客对视过,下意识记住了对方的特征并且在重逢时认了出来, 并不奇怪。
应津亭想, 是自己疏忽了。
这下解释起来就麻烦了。
而且,误会才有解释的余地, 可当日阿七刺杀云清晓并不算什么误会。
难道应津亭要跟云清晓解释说——那日本来只是想弄伤你, 其实没想杀你,事到临头我突然还不忍心伤你了, 所以看在我给你挡了刀的份上,就不要计较我策划对你的行刺以及受伤之后还借此占你报恩的便宜了吧……?
那应津亭怀疑但凡云清晓手里有把刀,都能直接捅他一下。
不过小少爷可能最终还是狠不下心,真刀子落不下来,只嘴上估计能杀他千百遍……可别到时候在系统的强制下,他应津亭死于莫名其妙的自杀了,那就贻笑大方了。
当下不好解释,所以应津亭难得有了逃避心态,觉得乐观一点想,说不定云清晓并没有认出阿七、就算怀疑也没确定,毕竟当时的蒙面黑衣人是个“男人”……所以最好不要让云清晓知道阿七会变声。
就算云清晓已经确定了阿七就是紫薇殿那个刺客,但眼下也不是处置这事儿的时候。
总而言之,先当无事发生吧。
应津亭轻咳了一声,强行太平道:“别担心,我真没打算对你做什么,你就当看个热闹,随我一同去瞧瞧吧,瞧完了我就怎么把你带来的,又好好把你送回去。走吧。”
打又打不过,还坐在人家马背上,云清晓能怎么办,只能继续一声不吭了。
虽然今晚出城看烟火是个幌子,但其实陵江边上的确有放烟火的,岸边此时还挺热闹。
应津亭把马拴在了即将出林子的一棵树上,然后带着云清晓,和几个影卫一起避着人、悄无声息地上了岸边最角落、大半船身隐在阴影里的一艘船。
云清晓被应津亭搂着腰行动,没那功夫寻思这算不算是应津亭占他便宜,只是想着……所以应津亭应该是会武功吧?
难怪之前紫薇殿刺杀面前,人家能不动如山呢,敢情压根就没怕,反正实在不行大不了不演了,又死不了。
云清晓心里哼哼唧唧,面上都不正眼瞧应津亭一眼。
上了船,一行人进了船舱,影卫们把大网里的石没羽拆了出来、又用绳索分别绑了手脚,最后扔在地上。
同时船舱内另一扇门缓缓打开,一个坐着轮椅、头发花白、眉目深沉的老妇人从里面出来了,后面帮忙推轮椅的年轻女子一身简练的素衣,和刚从树林里过来的影卫们穿着不一样,但气质相仿。
“封前辈。”影卫们规规矩矩对轮椅上的老妇人喊道。
应津亭也微微垂首:“封前辈。”
轮椅上的封前辈点了点头,看了眼地上熟悉又陌生的中年男人,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劳烦,帮我把他泼醒。”
那大网上的毒粉霸道,一沾即晕,但也好解,遇水即散,只是初醒时仍然会留有四肢无力的后遗症罢了。
阿六闻声上前,打开茶壶上方的盖子,然后对着石没羽的脸整壶倒了下去。
石没羽眉头皱了皱,似是马上要醒来了。
趁着这期间,封前辈看向应津亭身边一脸“谁都看不到我”的云清晓,笑了笑:“津亭,这位小友是谁啊?”
云清晓本来在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但见对方向自己一笑,他也忍不住笑了下,大概是这位封前辈和他祖母年纪相仿的缘故吧,老人家身上似乎有些相似的和蔼可亲。
“我朋友,带他来瞧个热闹。”应津亭说得好像现在船舱里马上要开台唱戏似的。
不过,某种程度上,这样说倒也不是不行。
封前辈又笑了下,没有再深问。
石没羽在晕眩中睁开了眼,刚有一点意识,他就想要起身跟谁对打似的,但他双腿被绑在一起,双手也被绑着背在身后,在先前毒网的后遗症中本就四肢无力,于是只是像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一样弹跳了下,又倒回了地板上。
封前辈喊他:“没羽,还记得我是谁吗?”
石没羽循着声音找过去,过程中先看到了几个黑衣服的年轻人,又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应津亭和云清晓,然后他看到了老迈的妇人。
他目光颤动,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而是接着竭力翻动身体,强行把自己撑了起来,然后他朝着封前辈的方向跪下,以双手被束在身后的姿势磕了个头。
这时石没羽他才出声:“……师傅,徒弟不孝。”
闻言,云清晓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越发好奇了——来之前不想掺和这些事,但这会儿来都来了,不吃瓜够本,也挺可惜,所以还是多听听吧!
封前辈叹息了一声。
而石没羽抬起头后,却突然看向了云清晓和应津亭这边,说:“原来如此,原来是师傅您在幕后……难怪新帝对靖安侯府的二少爷这么亲热,难怪今晚还特意带上他一起出城,原来是因为故人啊……可惜,这消息我是没机会告诉秦王殿下了,对吗,师傅,您今日不会让我活着离开了?”
听到这话,船舱内除了石没羽本人,其他人都有些困惑。
云清晓疑问地看向应津亭,应津亭也没明白石没羽怎么突然这样说——他靠近云清晓当然是因为系统的存在,而这件事除他自己之外无人得知,连云清晓都不知道。
可石没羽这话说得似乎是封前辈在靖安侯府有值得久念的故人,他受封前辈所托才接近了云清晓。
“封前辈?”应津亭不解道。
封前辈在微微一怔后意识到了什么,她重新看向云清晓,问:“小友出身靖安侯府?”
云清晓迟疑地点了下头:“是……晚辈云清晓,如今的靖安侯是我兄长。”
封前辈的目光又在云清晓脸上多留了片刻,然后她说:“你长得不像你母亲,好在也不像你那父亲。”
云清晓:“……”
封前辈的语气好像是在夸奖,但听起来着实怪异。
“无妨,既然这般巧,那晚些我同你们说说旧事便是,眼下我得先处置这孽徒……”封前辈看着石没羽说。
石没羽也在他们的对话间意识到了,应津亭似乎还真不是因为旧事才接近云清晓的……那这两人之间算什么,还真成断袖了?
石没羽摇着头笑:“师姐若还在世,得知自己的小儿子成了如今这模样,也不知会不会失望。”
云清晓一脸茫然地听着,心想怎么又跳出了个“师姐”?听这意思,难道还和他有关系?
封前辈冷漠地看着石没羽:“你如今能主动提你师姐,是自认没有对不起她过,还是觉得不必对不起她?”
石没羽又对封前辈磕了个头:“师傅,您不必多说了。我这辈子若说对不起,最对不起您和师姐。这辈子若有谁能让我心甘情愿舍了这条命,那便只有您和秦王殿下。”
“您是想让我为师姐偿命是吗?眼下的情形,我其实从师姐离世那日起便开始在脑中构想了,只是十多年来您从未给过我只言片语,我甚至以为您也已不在人世……今日还能再见您一面,也是徒弟死前幸事,只是可惜不能再回去为秦王殿下效劳。”
石没羽直起上身,堪称平静地说:“不劳师傅脏了手,徒弟自绝便是。不过自绝之前,还有件秦王交代的差事没有办,虽已经办不妥帖,但不能不办……”
石没羽说着,原本被束在身后的双手骤然发力,竟是在本应该浑身无力的情形下强行撑断了绳索,然后他掌心直冲角落的云清晓而去。
云清晓睁大了眼睛,想也不想地抬手挡住脸,手腕上除了沐浴之外都没拆下来过的暗器发射出银针的同时,云清晓哀怨地想——这都什么事啊!他怎么就这么招人恨了呢!
这石没羽都准备赴死了,还不忘殊死一搏杀他一试!
转瞬之间,人体落地。
完好无损的云清晓松了口气,这才放下挡在面前的手臂小心打量船舱内的情景——
给封前辈推轮椅的素衣女子应该是在石没羽动手的时候就把轮椅往后推了推,然后自己挡到了封前辈身前以防万一。
其他四个影卫虽然没有大幅度动作,但也明显严肃了些。
而竭力朝云清晓打来的石没羽被云清晓身边的应津亭眼疾手快一脚直接踢过去,此时石没羽摔在地上,还有意识,但手掌撑地也起不来了。
至于应津亭……他方才给石没羽一脚的同时,下意识侧身抬手挡在了云清晓身前,云清晓手腕上那暗器发出的银针,三根针齐刷刷就扎到了他手臂上。
此时应津亭放下手,正在拔针。
云清晓:“……”
应津亭失笑地看看他:“幸好你这暗器没毒。”
云清晓见他还一脸轻松,忍不住嘀咕:“早知道这样,就该往针上面涂点毒。”
他已经不是之前单纯的云二少爷了!不会因为应津亭救他反被暗器扎到就着急忙慌不好意思了!应津亭这个骗子……现在活该!
闻言,应津亭心道,完了,不必乐观了。
云清晓不理他了,探头去看船舱地板上的石没羽:“哎,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招惹秦王了,他非要我死不可?”
石没羽仰头看他,正要说话,先吐出一口血来。
封前辈失望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是把自己当秦椒身边的一条狗,我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徒弟来!秦椒吩咐何事,你便什么都照做,当年他要你给云振庸下药,你就去下,他要你给你师姐下毒,你也去下,如今他要你杀了你师姐的小儿子,你居然也答应,自绝前都舍不得不动这个手吗?”
闻言,其他人都是一愣,云清晓也更添错愕——封前辈的意思是,他娘就是石没羽口中对不起的师姐?
而且,云振庸这名字……
云清晓怀疑自己就是从前的云二少爷,但不论如何反正他没有从前的记忆了,就算有吧,云二少爷两岁时没了爹娘,对这二位长辈的印象可以说是没有。不过虽然不记得人面貌性情,但名讳还是能从旁人和族谱中得知的。
所以,他确定自己没记错,云振庸的确是他爹、上任靖安侯的名字!
石没羽吐了血,似乎恢复了点力气,他强撑着坐起来,在周遭警惕的目光中,对封前辈说:“师傅,我已经够对不起师姐了,不差这一遭。如今事败,秦王殿下交给我的差事我办不成了,以死谢罪倒也正好。劳您赐我一把刀,我此时内息紊乱,没力气不借外力自绝了。”
封前辈看向了云清晓。
云清晓微微一顿。
“孩子,我为你娘报仇,是因为我是她师傅,亦是害死她之人的师傅,此事与云家无关,所以我本不欲让云家知晓。但今日正巧你在这里……你要不要亲手杀了这个害你自幼丧父丧母的罪魁祸首,免得将来回想今日,觉得遗憾?”封前辈问他。
云清晓抿了抿唇:“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封前辈,他自幼体弱,没学过杀人。”应津亭轻声开口,“不要让这污血脏了他的手了。”
封前辈闻言倒是有点意外:“这些年我未曾特意打听过云家的事,倒是不知道这茬。不过这般一说,仔细瞧瞧,你的确是文弱书生的模样……罢了,我亲自来吧。”
云清晓有点惭愧,想说“书生”这身份他也担不大起。
石没羽方才有点力气可以自绝,却掌风朝着云清晓去,这会儿他没力气了,封前辈也不打算给他自绝的机会了。
她从轮椅扶手里抽出剑,自己移动着轮椅来到石没羽身边。
石没羽看着她,也看着那寒光落下,然后心口剧痛,他就此合上了眼睛。
封前辈试了试石没羽颈边的脉搏,片刻后她抽回了沾血的剑,在石没羽的衣物上擦了擦,然后把剑放回了轮椅扶手里。
船舱内空气流通一般,云清晓闻着血腥味,心情复杂。
今晚他莫名其妙被迫掺和进来的这些事,最开始好像应该跟他毫无关系才是,但结果却是与他密切相关。
应津亭最开始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只是在装不知道,其实就是故意把他带来的?
云清晓觉得自己面前现在是一大堆接一大堆的谜团,他置身其中,脚都踩不到实处——可能也是因为他这会儿站在船舱里,而大船在江面上微微晃动的缘故,确实不如陆地上稳当。
“好了。”封前辈看着船舱里的其他人,轻叹道,“都是些陈年旧事,我本不想啰啰嗦嗦像个只会念叨往事的老太婆,所以此前只托付你们帮我把这石没羽带来。但今日清晓也来到了这里,有些往事……说来你们年轻人听个趣,总比稀里糊涂的好。”
“把窗户打开,散散血腥,我与你们慢慢说。”
船舱内有窗户,打开后外面的烟火声伴着江风吹进来,封前辈坐着轮椅移到窗前,夜里的风吹过她苍苍白发和细密的皱纹。
她说:“清晓啊,你知道你祖母名讳吗?”
云清晓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提到了祖母,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知道。祖母姓任,名讳纤宜,封号襄宜郡主。”
封前辈点了点头,说:“我姓封,名雁秋,幼时与师妹一同在师傅教诲下长大,我那师妹,便是你祖母任纤宜。”
第28章 第 28 章
大宛开国至今历经了六个皇帝。
开国太|祖之后是承宁帝, 彼时大宛国祚初立,仍是乱世当道。
承宁帝在位三十年,夙兴夜寐, 为大宛呕心沥血,子嗣稀薄, 册封有守成之君相的皇子为太子, 即为接下来登基的永安帝。
永安皇帝在位仅十年,期间与其父在位时作风截然相反,极尽骄奢淫逸, 然子嗣仍是不丰, 临终前将皇位传于三岁太子, 并册封异姓王秦椒摄政辅佐。
三岁太子登基, 成为平德帝, 平德帝在位三十六年,穷奢极欲远胜其父永安帝,子嗣颇丰, 但大多夭折,临终前膝下皇子除了仍在南颖为质的九皇子应津亭外, 只有五皇子应淇青尚在人间。
应淇青登基不足两月暴毙驾崩,宛史称其为怀帝。
而后应津亭登基,秦王做主改国号为昭明, 如今大宛是昭明元年。
……
封雁秋说:“那时颖国连影子都没有, 还是承宁年间,我和纤宜都年幼, 你们这些年轻人更是离出世还早着呢。”
当时山河飘摇, 封雁秋和任纤宜的师傅靠着祖上师门庇佑,在玉城玉章山有座避世难寻的地宫。她们师傅打算隐居不出, 又怕独自一人待着无聊,便在玉城里闲逛了逛,最后带回了封雁秋和任纤宜这两个年纪相仿、都刚在战乱之中失去了亲人的孤女。
封雁秋和任纤宜在地宫中长大,跟着师傅学武术学医毒,把祖上师门留下的各类书籍秘法都学了个遍。任纤宜在医毒方面学得一般,但一身武功了得,而封雁秋与她相反,医毒之术学得极好,武术上也就擅一个轻功,后来倒觉得实用,很适合赶路和逃跑。
任纤宜二十二岁、封雁秋二十四岁那年,她们的师傅溘然长逝,死前说她们若是愿意,可以出地宫看看人间了。
那年是承宁二十一年。
封雁秋和任纤宜出了玉章山地宫,发现世道还是乱,虽然不像她们年幼时那么硝烟四起了,但仍是匪患横行、外敌时不时侵扰。
封雁秋不在乎,反正以她们师姐妹的能耐,乱世里反倒活得更轻松。她沉迷医毒之术,便打算去南姜山里看看。
任纤宜本来是和师姐同行的,但路上遇到了山匪,她救了人,也被拖住了腿,说什么要去从军,不肯和封雁秋去山里搜罗奇花异草了。
封雁秋也不想被绊住手脚,想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和任纤宜约定了往后时常通信报平安、有事处理不了了就回玉章山地宫,然后这对相识相伴了十几年的师姐妹就此分开。
封雁秋到了以医毒闻名的南姜,简直如鱼入水好不自在。
而任纤宜也很顺利地从了军——那时天下不稳,常年征兵,有人主动报名都算功劳一件,审查并不严格,虽不招女子为兵,但女扮男装很容易便混了过去。
任纤宜从无名小卒一路杀敌做到了千户长,期间认识了被承宁帝亲封为靖安侯、许他后人三代平袭爵位不降的云松竹,两人意趣相投、引为知己。
承宁二十四年,任纤宜因伤不慎曝光了女扮男装的身份,军中有人趁机要她“功过相抵”、逐她出军营,亦有上至靖安侯下至炊事兵的将士们为她求额外开恩。
承宁帝念及任纤宜过往军功,折中调和,罢黜任纤宜官职,但册封其为襄宜郡主、享食邑千户、在天下平定之前为稳军心继续于原职领兵。
同期,在靖安侯的私下建议下,承宁帝发布诏令,表示若军中仍有其他女扮男装者,趁此时机可自陈身份,朝廷不罚、不遣退、恢复其身份、名誉传至乡里、入地方志记载其功。
后来那些自曝身份的女兵由任纤宜一同带领。
直至次年,天下渐稳,任纤宜和云松竹带兵回国都长陵面圣,暂不用再领兵上阵。同年,承宁帝下旨赐婚靖安侯与襄宜郡主。
封雁秋在南姜收到师妹的信后,匆忙横渡陵江北上,打算带她回玉章山地宫。
“我当时还以为她不是自愿的。”白发苍苍的封雁秋回忆道,“可她是自愿的,她真喜欢上了云松竹。我很生气,我们离开玉章山时分明说好了,将来要一起回去,和师傅一起埋在地宫里,可她却要为了一个男人留在长陵……那时我太年轻,太决绝,说话也不好听。”
那时封雁秋气急败坏地对任纤宜说:“好!你不跟我走,那我们从此恩断义绝!你就在这长陵城做你的襄宜郡主、相夫教子,我继续到南姜山里去做我的乡野村姑、孤独终老!玉章山都别回去了!别说玉章山,从此我再也不过陵江,我们俩就此各分南北老死不相往来!”
封雁秋那时是真决绝,说完就跑,她轻功了得,在武艺上唯有这一项超越了师妹任纤宜,任纤宜愣是没能追上,后来数封信件按着原来的路径送去南姜,都没能得到封雁秋回音。
听封雁秋说到这里,云清晓忍不住插了下嘴:“那……前辈,您今晚算是过陵江了吗?”
封雁秋顿了顿,笑道:“我并未下船,船离岸边尚有一丈距离,自然并没有过陵江,也就没有食言,不是吗?”
封雁秋觉得如今的自己颇有几分风趣,但年轻时她没这么圆滑、看得开,只觉得遭到了师妹背叛,除非听闻师妹和那靖安侯和离,不然绝不肯再与任纤宜联系。
不过和离的消息没听到,只从任纤宜单方面的书信里得知,承宁二十七年时她剩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云振庸。
那年任纤宜二十八岁,封雁秋三十岁。
又过了七年,封雁秋总算接受了她与师妹不能一辈子走同一条道的事实,于是她回了任纤宜的信、祝她平安顺遂,又说那封回信便是结局,往后她不会再看任纤宜的书信、亦不会再回信——她仍然决绝,觉得既然终究陌路,那不如再也不要有来往,藕断丝连毫无必要。
同年,封雁秋在宛姜临界的山里捡到了五岁的桑榆晚。
桑榆晚,云清寒和云清晓母亲的名讳。
不过她原本不叫这名,也不是这个姓。
桑榆晚出身贫苦,家里孩子多养不起了,爹娘便想把长得最俊俏的她高价卖给想要童养媳的人家,桑榆晚偷听到了爹娘谈话,索性就偷了家里剩下的一半烧饼跑进了附近的山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每天在山里溜达,吃烧饼喝山泉水,烧饼吃完了就随便摘果子或者看起来能吃的野菜,打算什么时候饿死或者被毒死了那就了事。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被饿死或是吃到有毒的东西,先遇到了一头熊。
封雁秋救了被吓傻的桑榆晚,然后就被邋里邋遢的小姑娘缠上了。封雁秋问她姓名,桑榆晚正巧看到桑树,就胡扯说自己姓桑,名字叫三丫。
封雁秋没见过那么能缠人又嘴甜还能倔强跟着她走山路的小姑娘,正好那年已经自诩放下了师妹这个唯一的牵挂,她索性便应了小姑娘那句师傅。
小姑娘喜出望外想要师傅给自己起个正经名字,封雁秋哪干过给小孩起名的事,索性翻了翻书,找到一句挺顺口的诗,更深的有没有什么蕴意也懒得管,就把小姑娘的名字定为了桑榆晚。
那年承宁皇帝早已去世,永安帝即位,是永安四年。
封雁秋带着桑榆晚在南姜、陵江以南的大宛境内到处游走,没提过玉章山地宫和自己曾有个师妹。
三年后,封雁秋和桑榆晚救了一个小乞丐,那小乞丐五岁、生命力顽强、硬要跟着封雁秋拜她为师学本领。
如果是个人多坚持下就能拜师成功,那封雁秋不说桃李满天下,满个玉章山估计还是能行的。
封雁秋本不想收那小乞丐为徒,桑榆晚也知道自己当初能拜师成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没有自己动恻隐之心却让师傅为难的道理,所以桑榆晚没有劝封雁秋。
但那小乞丐当时的年纪,和桑榆晚遇到封雁秋时是一个岁数,他拖着干裂的脚硬是跟了一个月,桑榆晚没忍住偷偷给他送了伤药,封雁秋无可奈何,也心软了。
封雁秋此生一共收过两个徒弟,第二个便是这名叫石没羽的小乞丐。
不过相比医毒,石没羽更想要学武艺,封雁秋虽然不擅长,但也只是和师妹任纤宜比起来不擅武,她能行走江湖自然是有自保能力的。
而且虽然不太会教武功,但既然收下了这徒弟,封雁秋教得还是尽心尽力,把自己会的教完了,见石没羽的确有天分又肯学,她还苦思冥想回忆了从前在地宫里看过的武功秘籍,写下来给石没羽让他自己琢磨。
这期间,永安十年皇帝驾崩,大宛又换了新帝,三岁的平德皇帝登基。
平德十一年,桑榆晚二十二岁了,石没羽十九岁,封雁秋也已经五十四岁。
封雁秋无奈地发现,桑榆晚虽然在医毒之术方面的热情和本事都学了她,但性情上居然有些像从未谋面的任纤宜——桑榆晚总觉得自己一身本事该做路见不平的大事。
同样都是在二十二岁,桑榆晚出师,也离开了封雁秋的身边。
哪里乱,桑榆晚便去哪里治病疗伤救人,一身医毒之术最后“医”用得比“毒”多多了。
石没羽也出了师,比桑榆晚更加行踪莫测,但时不时会帮着桑榆晚和封雁秋跟彼此传传信送送东西,毕竟桑榆晚经常会横跨陵江,而封雁秋虽然不肯告诉两个徒弟缘由,但桑榆晚和石没羽都知道她不渡陵江。
两年后,桑榆晚找到封雁秋,当面跟她说她遇到了喜欢的人,想让师傅掌掌眼。
封雁秋得知桑榆晚喜欢那人叫云振庸时,感觉简直眼前一晕,寻思着这大宛就没有再能耐点的人家吗,怎么到了前线入得了眼的都和这靖安侯府有关系。
不过那时五十六岁的她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看待许多人和事都平和了不少,没有那么非此即彼的决绝了,而且桑榆晚毕竟是徒儿而非师妹……总而言之,封雁秋答应了桑榆晚把云振庸带到陵江以南来见一见。
那时云振庸已经袭了爵,而其父云松竹在十二年前、平德元年时就因旧疾复发辞世了,当时十四岁的云振庸就那么匆匆忙忙地在母亲任纤宜的帮扶下接手了父亲留下的靖节军。
云振庸思及父亲壮年辞世、独留母亲一人,所以本不打算成家,以免祸及家眷。但未曾想有朝一日遇到了桑榆晚,两人对彼此一见钟情,云振庸便飘飘然地想着如今天下太平、他好好活得长久便不会负了心上人……
和云振庸见了面,封雁秋差点没忍住气——这云振庸长得没挑好的遗传,竟是没几分像她师妹任纤宜,反倒和那云松竹极为相像。
虽然封雁秋和云松竹本人都没说过几句话,但封雁秋记恨对方抢了自己师妹记恨了几十年,实在是改不了了,看在桑榆晚的面子上才勉强没有当面对云振庸黑脸。
除此之外,其实云振庸倒也没什么毛病,封雁秋嘱咐桑榆晚不要对婆婆任纤宜提她的名字,便没再插手两人的婚事——分开太久了,到老了总觉得若是回到年轻时不会再那么伤人伤己,但毕竟回不去了,又固执本性不改,索性就将“错”就“错”下去吧,何必到老了再演一出师姐妹重逢呢,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年。
次年初,桑榆晚和云振庸成了亲,年底的时候两人的长子云清寒就出生了。
又过了两三年,平德十七年时,年满六十的封雁秋决定回玉章山地宫——她想起来,当年她们的师傅就是在六十一岁离世的,那时她和任纤宜所经历过的苦痛,她不想再让自己的两个徒弟经历。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总之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她想回家去了,当年嘴硬丢下的那句不回玉章山,她决定食言。
封雁秋回避提及任纤宜这个师妹,所以连带着玉章山也未曾对两个徒弟提过,那年她只给桑榆晚和石没羽各自留了书信,说她想要隐居避世去,让二人若是可以便互相照拂,倒不用再关心她的去向。
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地宫,把封存的旧书典籍拿出来晾晒翻阅,没想到自己身体不错还挺能活,就这么着一个人在地宫待了五年。
平德二十二年初,一个五岁的小孩不知道怎么闯进了地宫,封雁秋方才得知人世间已大变——
平德皇帝元后陈氏的母族拥兵自重谋反,建立了颖国,她所在玉城成为了颖国的国都,陈家还把皇宫建在了玉章山前面。
她的得意门生桑榆晚和其夫云振庸均于几个月前殉城丧命,夫妇俩留下的两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才七岁,被送回了长陵靖安侯府其祖母襄宜郡主跟前。
意外闯进地宫的小孩名叫应津亭,是大宛皇室平德帝的九皇子,刚被送到颖国为质不久,被安排在最偏僻临山的殿宇居住。
颖国皇室陈家的子嗣刚成为皇子龙孙,对应津亭这个从前在长陵、他们见了面要行礼的九皇子格外不待见,故意晚上来找他麻烦不许他睡觉,那晚还差人往他屋子里放蛇,应津亭索性爬到了靠着后山的院墙上坐着。
结果太困了直接栽下了院墙,倒在了外面,听着院子里面嘻嘻哈哈的笑声,应津亭爬起来就胡乱走了走,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进了地宫——后来封雁秋看了下,是地宫入口的隐藏机关被落石砸过,凑巧把入口处打开了一点缝隙,若非应津亭当时年纪小又被折磨了一段日子消瘦不少,也没那么巧进得去。
封雁秋也没想到一别经年,再听到桑榆晚的消息时却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本意避世到自然死在地宫的她把应津亭送回住的地方,修好了地宫入口机关,然后离开玉章山、出了玉城,来到从前和两个徒弟久留过的一处城池。
当年她打定了主意入地宫避世,却又觉得还是该给徒弟们留个念想,便留下话让桑榆晚和石没羽若是有事,就把信件送到这座城池的某间当铺里。
可封雁秋回了玉章山后没再出来过,桑榆晚和石没羽送到当铺里的信件她也未曾取过,好在那当铺老板受她救命之恩,这点保存东西的小忙很愿意帮,待到封雁秋去取,便把一些未曾打开过的信件给了她。
封雁秋看完了信,拼凑出桑榆晚死前所经历之事,急火攻心,强撑着回到玉章山地宫后心脉大损,又恍惚间不慎拿错了药,以致从前轻功最盛的双腿从此不良于行。
“那年我都六十五了……让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家报仇,真是太不尊老了。”封雁秋苦中作乐地回忆,如此说道。
——那些从当铺里取回的信,时日横跨了平德十七年到平德二十一年。
前面两年的信件不多,桑榆晚和石没羽偶尔发封信关心一下师傅的近况,而平德十九年,桑榆晚想要寄给师傅的第一封信,是一封求救信。
平德十九年,平德皇帝和陈皇后外戚陈家共谋大计,想要拉摄政王下马。彼时大宛军权,主要掌控在陈家所在的大将军府和云家靖安侯府手中。
陈家和平德皇帝怕届时起事时,靖安侯府掺和、影响计划,所以提前让陈家族人借叙旧之机给靖安侯下了药,想让他神思困顿、身体疲软一段日子——没想毒死他,毕竟靖安侯府一直很安分,军权上都不曾和大将军府起过大冲突,又不站在秦王那边,所以没必要平白毒杀一位有用的将士,也怕反倒引起靖节军哗变和秦王警惕。
而秦王当年自认为洞若观火,提前对平德帝和陈家的谋划了若指掌,有意让他们顺利起事,好瓮中捉鳖敲打一番朝中心思浮动的大臣们和平德帝本人。秦王当年也不希望过于忠君爱国的靖安侯府领兵掺和,所以让石没羽去给靖安侯下药。
当时的靖安侯云振庸,是石没羽的师姐桑榆晚的丈夫。桑榆晚和石没羽师姐弟虽然出师后聚少离多,但感情深厚,云振庸爱屋及乌,对石没羽十分和气,自然不会拒绝石没羽相邀喝酒。
秦王也没让石没羽给云振庸下毒,只是下了点能让云振庸内息紊乱、昏睡一段时日的药罢了——当然,其实说白了也是一种毒,但投放的目的和份量,的确和寻常说到下毒时不一样,秦王那时的确没想让云振庸死。
但预料之外的是,陈家和秦王分别给云振庸下的药相隔时间太近,又药效相冲,成了剧毒。他和石没羽喝完酒没过一个时辰,就吐血不止然后失去了意识。
彼时桑榆晚身怀六甲,和云振庸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世。
她为丈夫诊断后,好消息是虽然还没查出云振庸是如何中毒的,但她知道如何解。坏消息是云振庸情况危急,而解药所需药材在南姜深山里,她与师傅师弟游历在外时曾见过那娇贵的药材,找得到,但她怀孕行走不便。
托别人去只怕难以找到那深山之处,而且那药材难摘难保存,非得有经验之人去才行。偏偏师傅隐居避世、不知去向,师弟石没羽也是来无影去无踪、一封信往往两三个月才有回音的。
桑榆晚分别给师傅和师弟去了信,等了一天果不其然没有回音后,她看着脸上黑气弥漫的云振庸,选择了托着还差一月左右就要临盆的身体亲自前往南姜。
桑榆晚启程当日,正好是平德帝和陈家掀起内乱的日子。第四日找到所需药材准备回程之时,正是内乱被摄政王压制、陈家起兵叛逃并勾连南姜势力割据陵江以南的日子,而这局势变动,让桑榆晚回程之路更为艰难,彼时不论是南姜还是大宛陵江以南的地域都分外戒严。
桑榆晚来去共七日取回了药材,因过于奔波和心绪忧虑,在第五日时腹中发动、孩子早产。
她带着一路风霜血泪、给云振庸解毒救命的药材和早产下气息微弱的幼子回到靖节军驻扎之地,嚼着提气的草药为幼子施针吊命,然后只能把幼子暂时托付给当时随军、也不过才五岁的长子云清寒和后勤兵,自己继续给丈夫、也是大宛的靖安侯云振庸制解药。
有了解药,云振庸次日醒了,桑榆晚只来得及把自己在南姜境内和陵江以南看到的一些当前情况告诉他,然后她昏迷了过去。
刚醒过来的云振庸面对着乱局,来不及休养,来不及看看刚出生的幼子、安抚惊惶的长子,只能匆忙把晕倒的妻子安放在床榻上,然后自己强撑着身体披上甲胄。
此后两年硝烟里,云振庸和桑榆晚都没能好好休养过,两人从前格外康健的体魄经此内里虚耗难填。
平德二十一年,打了两年,虽然大宛不承认但陈家也的确自立为颖了,国策本就重文轻武的大宛朝廷不想打了,秦王也是这个意思。
但云振庸看着陵江以南被占据的城池几度呕血,那降旗怎么都打不出来。
于是,秦王吩咐石没羽向桑榆晚下毒——自从两年前云振庸中过毒,以致军中群龙无首、军机延误,还错过了陈家谋反最初最要紧的那几日平定良机后,云振庸的饮食就格外小心仔细了,而且当时战线吃紧,就算是石没羽这个师弟还没被怀疑,也不适合再去找云振庸闲聊吃喝。
所以秦王选择向桑榆晚下毒。
桑榆晚自己是医毒圣手,在这方面反倒没那么警惕,石没羽接近她也容易。而她出事后,云振庸必然心绪受损,前线也少了圣手神医、局面必然更加艰难,届时再强令云振庸止戈停战,他应该就没那么坚持得下去了。
其实,关于两年前云振庸中毒之事,桑榆晚和他事后复盘过,也当真怀疑过师弟石没羽。
可石没羽五岁时就和桑榆晚、封雁秋在一起了,此后十几年都一步未离地勤学苦练,虽然出师后神出鬼没得很,但这不正说明他难受约束吗,有什么缘由给云振庸下毒呢?
有点怀疑,但又不想怀疑,且觉得没有理由怀疑,总之在这么复杂的情绪下,平德二十一年时石没羽说想见见许久未见的师姐,桑榆晚还是见了他。
论医毒,石没羽不如桑榆晚。论武功,桑榆晚不如石没羽。
论心狠凉薄,桑榆晚远不如石没羽。
在桑榆晚最坏的揣测里,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确是石没羽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给云振庸下的毒,如今他要故技重施暗中下毒。
但没想到,石没羽竟是直接不顾撕破脸,在桑榆晚拒绝了他帮忙倒的茶水后,直接动武强行把毒药塞进了桑榆晚的嘴里。
当时桑榆晚和石没羽都还在军营里,动静引起了巡营将士的注意,石没羽匆忙逃遁,桑榆晚吐出尚未完全吞咽的毒药、以针灸封住部分血脉,但终究还是受到了毒素影响。
当日,桑榆晚和云振庸遣人送长子云清寒、幼子云清晓回国都长陵,夫妻俩留守鹤城,半月后在宛颖交战中以身殉节。
至此,大宛祭出降旗,宛颖、还有浑水摸鱼的姜,三国之间战事平定。
桑榆晚在死前写了最后一封给师傅封雁秋的信,叮嘱她若有朝一日再出世,莫要信石没羽。
石没羽在听闻桑榆晚死讯后,也写了一封信——或者是陈罪书——给封雁秋。
他说,他出身长陵,生母是早已坟头草比人高的妓子……如果他生母死后能有坟头的话,父不详。他刚一岁,就被青楼的龟公送到了隔壁的南风馆,也就是男妓馆。
当时还在南风馆里摸爬滚打的秦王秦椒不过才十四岁,觉得他这无人看管的小孩可怜,便照拂了他几年,石没羽才平平安安、甚至没挨打受饿地长到了五岁——嫖客的下限常人难以想象,在那种地方,不是年纪小就安全的。
但是接着秦椒就被好不容易攀附上、喜欢出宫游玩的永安帝带回了宫,来不及告别,更没法带上石没羽……虽然后来秦椒说,他就是不想带个累赘一起而已,但石没羽还是更愿意相信秦椒当时是真的为难。
秦椒离开南风馆后,石没羽知道自己也得走,不然没有好日子过,也再难见到秦椒。何况待在南风馆里有什么前程呢,日后就算再见到了秦椒,又有什么脸面相认呢?
所以石没羽趁着南风馆里的人还没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时悄悄溜了出去。他初次出南风馆,在偌大的长陵城里迷了路,却又运气还不错,在南风馆的人发现他不见追出来时,逃跑间顺利躲进了码头边的一艘货船里。
货船南下,横渡陵江,把他送到了南边,他成了一个小乞丐,饥寒交迫、病得快死时,遇到了封雁秋和桑榆晚。
数年后,他离开师傅师姐,回到长陵城,站到了已经是摄政王的秦椒面前。
秦王听他叙旧,而后回忆了一番,说:“啊,本王想起来了,当年本王假装读书人,‘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这样给你取的名姓,是吧?”
石没羽其实想纠正他,说不是,那时秦椒最烦要在嫖客面前装读过书,给他取这名是因为:“你都四岁了,总被小孩小孩的叫也不好,但跟我姓不行啊,我可不想让别人以为你是我儿子,我这年纪轻轻的。”
“哎,我听龟公说过,你娘好像姓石吧,你反正没爹,跟你娘姓得了,叫什么呢……”
南风馆后院里养的鸡正好病没了羽毛,秦椒一拍手,乐道:“就叫没羽吧!”
“石没羽……哎,这名字好像也太随便了点,这样吧,我看书上说没有的‘没’和淹没的‘没’是一个字,你名字里这字就念后面这个音吧。怎么样,我厉害吧?像不像个书生?你说那些来嫖的是不是有病啊,脱衣服的事非要扯几句诗词,搞得多高雅似的……”
多年后重逢,秦王煞有其事地扯了句诗来给他的名字安出处,石没羽到底没有纠正他,只点头认了。
此后,石没羽成了秦王身边的一块木头、一座假山、一条走狗。
后来他给封雁秋的那封陈罪书上说:“师傅,我的命不属于我自己,秦王殿下能定我生死之外,唯有您能。您来找我给师姐偿命之前,我这条命是秦王的。”
似乎还挺有生死置之度外的义薄云天。
封雁秋觉得,自己六十五岁时双腿残废,但此后还能苟活十五年至今,都要托她这个好徒弟够狼心狗肺、气得她死了都要爬出墓穴,要把他按到畜生道去。
……可她毕竟是双腿废了,人也老了,总不能真爬着到孽徒面前去吧。
所以年幼的应津亭锲而不舍地在地宫外“敲门”,想要拜她为师时,封雁秋放了他进地宫。
看着当时五岁的应津亭,封雁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和五岁的孩子有什么孽缘,她收桑榆晚和石没羽时,两人也都是五岁。
不过收徒这事实在有了心理障碍,封雁秋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她没有收应津亭为徒,只让他叫自己前辈,与他做交易。
应津亭可以自行翻看地宫内的各类典籍、使用里面的兵器药材,有不懂的可以问封雁秋,而封雁秋要他活着回到大宛,将来若是她还活着,就把秦王身边那个叫石没羽的人给她带来,若是她已经死了,那就把石没羽的骨血烧成灰化到陵江里给她在天之灵看看。
“津亭倒是没有违背当年的承诺。”封雁秋坐在船舱的窗边,说完这些旧事,她的白发似乎都失去了一层光泽。
她看向云清晓,问:“你祖母如今身体还好吗?”
云清晓正蹲在石没羽的尸体旁边,把腕上暗器里剩下的银针都给打在了已经没气息的石没羽身上。暗器里的银针没了,他就从石没羽身上拔下来重新装回去,虽然银针射出后有点弯了,但还能将就用一用,总之继续扎石没羽。
应津亭把先前扎到他手臂上的那三根银针递给云清晓,云清晓看都没看,不想搭理他。
听到封雁秋的问题,云清晓才抬眸,回答说:“祖母如今身体尚好,挺有精神的。不过我前几个月失忆过,听府上人说,祖母两年前大病过一场,好在康复了。”
封雁秋点了点头,叹道:“年纪大了,偶尔病一场也不奇怪,没事就好。我此番出来了了俗事,往后也再折腾不动了,当真要回地宫再不出了。不过,津亭,你身上那‘不成眠’的毒,若是来日寻着了解毒法子,倒可回地宫瞧瞧我死没,没死的话我也想看看。”
云清晓微微一顿。
“不成眠”?
先前南下赶路途中,夜宿破败客栈,他和应津亭同屋那晚,这家伙就特别矫情拗口地专门说过这三个字!
托应津亭的福,云清晓现在是风吹草动都格外敏锐。
第29章 第 29 章
封雁秋不清楚应津亭和云清晓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没过多好奇应津亭为什么今晚会把云清晓带来。
——毕竟此前她除了托应津亭负责把石没羽这个人带来之外,其他内情其实是一概没提的,按理来说应津亭应当不是因为得知她和故人的纠葛、特意把云清晓带来给她一个“惊喜”吧?
但总之, 云清晓被应津亭没有避讳地带来了,所以封雁秋提及应津亭身上的毒时, 也没有特意避讳。
应津亭微微低头, 回道:“好,有劳封前辈挂心。”
边回答边想要叹气,心想这下更难解释了, 云清晓听到“不成眠”三个字就看向了他, 显然是起了疑心。
毕竟客栈那天晚上他表现得那么诡异, 云清晓印象不深刻、此时不起疑心才奇怪。
还有, 他最好别让云清晓知道他曾经动过杀心, 不然以目前的状况来瞧着,云清晓会觉得他放弃杀心是看在封前辈的渊源上……
小少爷心思活泛,除非说实话, 不然只怕难忽悠。
早知如此,今晚就不带云清晓一起来了!
……
为封雁秋推轮椅的素衣女子是影卫阿二, 她会在替封雁秋处理了石没羽的尸首、把封雁秋送回玉章山地宫后再出来。
封雁秋她们所在的船会等到岸边烟火停下后和其他船一起散开,悄无声息地横渡陵江。
而事情做完了的应津亭、本来就是被应津亭强行带过来的云清晓,以及阿六到阿九四个影卫, 一同和来时一样没引起岸边其他人注意地回到了树林里。
应津亭和云清晓来时共骑的那匹马还被拴在树上, 无聊地啃着树皮。
应津亭让影卫们“消失”,接着一脸和气地问云清晓:“等回去了, 我帮你把暗器里的银针补上?”
云清晓站在马头跟前摸它的鬃毛, 阴阳怪气地回答:“不敢劳烦陛下,等回了长陵归了家, 臣自会请家中兄长帮忙。”
应津亭叹了声气,煞有介事地说:“你看,今夜这么隐秘的行动我最终都选择了带上你……”
云清晓冷哼了声。
应津亭微微一顿:“当然,也没事先跟你商量,你未必想来。”
云清晓轻啧了下。
应津亭只好再度补充:“好吧,的确,其实在去见封前辈之前,你就已经说了不想跟我一起去,那时候已经用不着我揣测你是否‘未必’想来了。”
然后他赶在云清晓做出新的表情或是发出新的嗤声之前,抓紧道:“但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相信我对你的坦诚,所以如果有什么疑问,你都可以直接问我,这么怪里怪气对你自己也不好,你觉得呢?”
云清晓觉得:“陛下,您现在的语气好得跟马上要杀人埋尸的凶手对受害人的临终关怀一般。”
应津亭:“……”
云清晓又抓了抓马的鬃毛,问应津亭:“陛下,咱们能回去了吗?”
应津亭轻叹:“真不想问我点什么?”
“没什么好问的,我说了,我不好奇我应付不了的事情。”云清晓一脸正色地说。
……至少也得等回了长陵,回了他自家的靖安侯府,有靠山了,到时候再好奇吧,云清晓默默想着。
他现在都怀疑应津亭指使过刺客杀他了——即便他最后没在那场刺杀里伤着吧,但的确有这么件事——然后还真大大咧咧在这深夜树林里和应津亭一对一谈心?
人家说说罢了,他要是当了真,那和疯了有什么区别,万一说着说着把人给惹急了,不顾后果直接把他真杀了怎么办?
虽然封雁秋实际上算是应津亭的师长,云清晓的亲娘桑榆晚是封雁秋的爱徒、能让她老人家头发白了都要亲手为她报仇,但云清晓顶多占个“长得幸好不像爹”的“优势”,封雁秋自己都不一定多稀罕他,今晚不过是乍见和故人相关的人所以有些感触罢了,应津亭还真不一定会顾虑这层故人关系。
就算应津亭十分敬重这位前辈所以的确会顾虑,那封雁秋也已经回了玉章山,应津亭做了什么,只要有心遮掩,封雁秋也无从得知啊,应津亭何必怕惹了师长不快?
反正在船上时云清晓就开始思索这些了,是有好好想过下了船要怎么面对应津亭的——
装没事人、态度和之前一样,那肯定不行,应津亭都不用想就知道不对劲,云二少爷再没心没肺也没那么“豁达”。
但态度太过也不行,云清晓不想试探应津亭对他的忍耐底线。
所以就成眼下这样了,阴阳怪气,但没那么招忌惮。
——他的脑子在这个晚上真是累死了,云清晓合理怀疑自己过去一整年都没这么辛苦过自己的脑子。
应津亭见云清晓拒绝好奇,一时说不上来到底是为“当下不用正面回答一些还在踌躇是否要如实解释的问题”松了口气,还是为“这会儿不说清楚那显而易见之后云清晓会疏远甚至排斥他”感到头疼。
远处陵江边烟火还在继续,就这阵仗实在是瞧不出秋城深陷“水患”之困。
但应津亭觉得自己现在忧患挺重的。
“我今晚带上你,原本并不知道你家中长辈和封前辈的渊源。”
应津亭想了想,索性不再等着云清晓主动询问,他抬手对离得不远的影卫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都离远点,然后继续对兴致不高的云清晓说:“你可能也猜出来了,今晚在城内走散时,我都还没打算让你掺和进来,但准备出城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带上你。”
云清晓唔了声:“嗯,我好奇心重嘛,逗着好玩。”
应津亭顿了顿:“我……”
今晚莫名其妙中途把云清晓带上,这件事应津亭自己的确说不出明确的缘由来,非要说的话,说出来的意思只怕还真就和云清晓这话听上去是一个意思。
所以应津亭话头卡住了,他开始考虑既然云清晓也没想继续这个话题,那误会就误会吧,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算了”的念头还未执行,应津亭突然灵光一闪,“另辟蹊径”地问云清晓:“……之前你不是说过我对你一片情深吗,今晚没打算用这件事来揣测我的动机吗?”
云清晓:“……”
他又不是恋爱脑!
再说他跟应津亭压根就没恋上!
而且云清晓合理怀疑,应津亭这样经历复杂的人物,“喜欢这个人”和“杀了这个人”对他来说可能是完全不矛盾的!
甚至于他很有可能觉得——我对这个人的动心会给我的大局谋划带来麻烦,所以为了避免越陷越深干脆及早杀掉算了……
云清晓回忆着从前看过的狗血小说和影视剧,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应津亭不知道云清晓的思绪已经飘那么厉害了。
事实上,应津亭自己此时正在发怔。
方才说完那句本是想逗笑云清晓、也是想引导云清晓往风花雪月那个思路去想的话之后,应津亭自己的思绪反倒被带到里面了。
因为他发现……“喜欢云清晓”这个理由,用来解释今晚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当真合适!
不是糊弄人的那种合适,而是……
应津亭垂眸,几息后复又看向云清晓:“算了,我们先回客栈去吧,你出来一趟也累了,回去先歇息好。”
云清晓松了口气,点点头:“剑霜和剑刃跟我走散了,回客栈又老等不到我回去的话,怕是要着急了,走吧走吧。”
应津亭和来时一样想要先帮云清晓上马,云清晓往后退了一步:“不用麻烦,上马我自己能行,你先上吧,我坐你身后。”
应津亭微微抿唇,然后点了下头:“好。”
沿着来路回到城内,原本热闹的街上此时已经冷稀了不少,应津亭和云清晓回到客栈,剑霜剑刃还有应敏行他们就迎了出来,看到两人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云清晓半真半假地解释:“我们听说城外江边有烟火可看,就去瞧了瞧,回来牵马时还托客栈伙计若是看到你们了,与你们说一声的,不用担心。”
“伙计倒是与我们说过了,但没瞧见殷先生和少爷您回来,这心里难免有点七上八下嘛。”剑刃笑道,又好奇探头往后看,“那个石侍卫没有和少爷你们一起回来吗?”
云清晓眨了眨眼,然后看向了应津亭,意思是要他自己解释。
这个问题,比起面对云清晓的那些可好解释多了,应津亭从容道:“石侍卫似乎别有安排,虽然与我们前后脚出了城,但很快就独自离开了,也没说缘由,我们也不方便问,便随他了。”
应敏行和剑霜剑刃是知道应津亭的身份的,也被云清晓没把他们当外人地说过石没羽是秦王派到应津亭身边的侍卫,所以这会儿听到应津亭这样说,他们就默认以为石没羽是秦王对他另有命令,所以办去了。
皇帝本人都说“不方便问”和“随他了”,应敏行和剑霜剑刃自然也不会多嘴追问。
不过剑霜叹了声气:“那我们回程之前,石侍卫还回来吗?我那匹马看来是被石侍卫他骑走了……”
应津亭不疾不徐地说:“石侍卫离队得突然,还回不回来同行实属未知。”
石没羽当时骑的马,在树林里遇伏的时候很倒霉地和石没羽一起中了毒、倒在了原地,然后不论是应津亭云清晓还是几个影卫自然都没空管多出来的那匹马。
方才应津亭和云清晓重新穿过树林回来时,去看那匹马已经没在原地了——毕竟那毒网被砍坏的范围不大,洒出来的毒粉大多全让石没羽一个人担了,马匹本身体型又大、轻微不致死的毒粉很快就失效也很正常,马醒了之后可能是自己跑走了。
反正石侍卫是回不来了,那匹马能不能回来得看缘分了。
云清晓想了想,问应敏行:“我们明天就启程回长陵,提前几天,你看行吗?”
应敏行虽然有点意外,但没什么可犹豫地点点头。他本身这回就是被派出来“赈灾”的,不是自己先想到了南下游玩,而整个“赈灾”过程中他要做的就是把银粮送到而已,这差事已经做完了。现在更有游玩心的云清晓想要回去了,他自然陪同。
应敏行比划道:“好,那我待会儿让人去找找孙莫学,跟他说一声,看他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毕竟是一起出来的。不过,清晓,你怎么突然这么急着返程?”
云清晓轻咳了声,然后张口就来:“今晚在陵江边上我突然想起来,我哥看了几年陵江江水,好不容易回家,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突然又被外派了,我却还没陪他吃过几餐饭,实在不该。我祖母年纪也大了,我该多陪陪她尽孝才对。总之,我想念我家祖母和大哥了!”
应敏行不疑有他:“原来如此。”
应津亭在旁听着,心想他还没想好这回回去用什么理由把云清晓继续带到宫里、留在身边呢……不过看小少爷目前对他的态度,这件事只怕格外难办了。
毕竟他身上现在不仅没了“救命恩人”的荣耀加持,还恰恰相反,只怕已经在云清晓眼里成了会咬他的毒蛇。
应津亭面上冷静,心思凌乱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静坐了片刻,然后他打开窗户,对外敲了敲,轻声说:“都过来,问你们件事。”
几息后,阿七到阿九三个影卫落到了房间里,动作轻得只有地面微起的尘埃知晓。
应津亭关上窗户,坐到三个影卫面前,见四人里最稳重的阿六没在,便问了问:“阿六呢?”
阿九老实回答:“主子,我们几个还没吃饭,所以阿六先去吃饭了,我们三个值守,等他回来就换阿七去吃,依次下来。”
影卫也是人,也得吃饭,应津亭只好点点头,寄“希望”于剩下这三个相对而言没那么稳重的影卫能为他梳理头绪。
“今晚的行动,孤带上了云清晓,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应津亭直接问道。
三个影卫闻言都一愣。
敢情主子自己都没想明白啊?
这么说的话,暴露自身筹码也要带上云二少爷,竟是全然出于主子的本能!
阿八和阿九想起来了今晚行动正式开始前阿七在树上吐槽的那些话,于是在应津亭眼皮子底下悄悄瞥阿七。
应津亭瞧见了,便给自己倒了杯茶,同时问道:“阿七,你有什么高见?”
阿七寻思着,这可是主子你自己问我的!
“高见不敢,但是主子,属下本以为您是极为喜欢这云二少爷,所以今晚才特意带上他呢。”阿七大着胆子说实话。
应津亭握着茶杯的手顿住。
阿七瞧了瞧他,没等到回音,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咱们都知道,封前辈一直就剩下石没羽这么一件要处理的执念,她十几年来今晚第一次出地宫,错过了的话,以后怕是没这么方便见到了,封前辈自己大概不会再想出来,而且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封前辈是主子您的师长,您会想要带心上人见一见她,属下觉得挺合理的,而且正好也能让云二少爷知道您不是面对大宛秦王毫无还手之力的,借这个机会顺道暴露下您的真实能耐嘛,您若是打算和云二少爷长相厮守,那这些事总得找机会说嘛……是吧?”
应津亭放下手里的茶杯,没有回答阿七,而是看向阿八和阿九:“你们也这样觉得?”
阿八和阿九纠结道:“私下不该议论主子,但……阿七所言虽然与主子平日的性情有些不大相符,却的确是说得通的……”
应津亭挥了挥手,让几个影卫退下了。
然后他重新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一壶茶喝了一整晚。
第30章 第 30 章
应津亭思来想去, 觉得如果答案当真指向他心悦云清晓,那未免显得他此前有些行为过于愚蠢……所以他觉得,或许是阿七想得太多, 阿八和阿九被她带偏了,这三个年纪最小的也最不稳重。
于是一大清早, 应津亭单独召见阿六, 把昨晚问另外三个影卫的问题又问了他一遍。
阿六一板一眼地回答:“属下也觉得阿七言之有理,并非信口胡诌。”
应津亭:“……”
这下彻底难办了。
他先前对待云清晓太过随心,也未曾深思过缘由, 总是自行推到系统的存在所影响上, 还大言不惭觉得认下云清晓所表达的“你是个觊觎我的断袖”这话实属“含冤”……眼下好了, 把云清晓推到只想离他远些、对他连好奇心都没有了的地步。
……
上午, 云清晓等人动身返程。
然后云清晓发现, 应津亭十分坚定地要骑马北回,本来就只剩下了剑刃的那匹马便被他给抢占了。
剑霜和剑刃陪着云清晓坐马车,小声地和自家少爷议论:“陛下这是图骑马新鲜吗?”
云清晓觉得应津亭应该是心怀愧疚, 所以不敢和他在一个车厢里了!
“别管他,他有本事就一路都骑马, 累死了算秦王头上!”云清晓磨刀霍霍地说。
剑霜和剑刃连忙齐声低低道:“少爷!您小声点……”
应津亭的马就在云清晓马车边上跟着,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他有些想要叹气——系统记性好, 南下之初云清晓在长陵说的要骑马回程, 系统帮他记着呢,所以真不是他应津亭喜欢骑马又或是有意躲着云清晓, 实在是他自己不做的话系统也会“帮”他执行的……
不过他的确需要更多的时间把关于云清晓的事理清楚。
南下路上运送钱粮本就脚程慢, 回程路上没了这大部队跟着,云清晓他们没再游山玩水慢慢走, 同行里最烦人的孙莫学因为对春归楼长街流连忘返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起身返程,所以这清清静静的一行人回程轻便,在七月十五这夜留宿驿馆时,距离目的地长陵已经只剩下两日路程。
“七月半,鬼节啊。”
云清晓进了住的屋子,站在窗户前盯着月亮突然想到这么一句,然后转身正好看到应津亭一脸深沉地走到了他这边门前,这突然出现的一张脸给刚说到鬼节的云清晓吓一跳。
“我想跟你聊聊。”应津亭说。
剑霜和剑刃帮云清晓收拾好了屋子,闻言迟疑地看自家少爷。
少爷在桌子前坐下:“马上要吃饭了,吃完饭再说吧。”
应津亭:“等用完晚膳,你又要说困了,是吗?”
云清晓:“……我是觉得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要不回了长陵、各归其位了再说?”
应津亭就站在门口,语出惊人:“是吗,可我就是想赶在回长陵之前,跟你聊聊我心悦你的事。”
正在喝水的云清晓被呛住了,应津亭顺势走进屋内,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背帮忙顺气。
剑霜和剑刃瞠目结舌。
云清晓刚顺过气,就指了指门,简短有力道:“出去!”
剑霜和剑刃忙不迭出去了。
云清晓看到剑刃折身关门,瞪了瞪眼睛:“你们出去干什么!我让这姓应的出去!”
然而剑霜和剑刃手脚都快,人已经出去了,门在云清晓话音落下之前就已经关好了。
等反应过来自家少爷说了什么,剑霜和剑刃站在门口,愁眉苦脸敲敲门:“那少爷,我们再把门开开吗?”
云清晓:“……”
应津亭轻笑了声。
然后他走到了门口,当着云清晓的面直接从里把门闩插上了!
“不必了,你们先吃饭去吧。”应津亭吩咐道。
云清晓冷笑。
应津亭回到桌前,在云清晓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和侧着身的云清晓面对面:“就这么一直当无事发生也不好,总是要掰扯清楚的,后日便要抵达长陵了,今晚我们把话说清楚,可好?毕竟以你当前的意思,回去了之后应当也不会再随我回宫里了。”
云清晓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不跟你回宫了,就算没有在秋城发生的插曲,这回回去了我本来也是要回靖安侯府我自己家的!之前若不是以为你为了救我受了伤,我才不会端午宫宴第二天又回宫去……”
应津亭轻声叹息:“所以,你果然认出了阿七。”
云清晓轻哼了声。
“不怕其实是你认错了吗?”应津亭好奇道,“毕竟她和紫薇殿的刺客男女都不同。”
云清晓说:“认错了也比半点没疑心好,再说看你这意思,我可没认错。”
虽然当时刺杀的黑衣人是男声,但都影卫了,会变个声不是很正常吗,云清晓一开始就没纠结过这件事。
应津亭看着云清晓,心想好歹现在云清晓是愿意跟他说话的,只要他主动提了,云清晓也没有特别回避话题的意思。
所以应津亭接着主动坦诚:“是,阿七就是那个想要拿匕首伤你的刺客,她也的确是受我安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信我,我那时并没有真的让她杀了你的意思,你应该也明白,不论从什么方向考虑,杀了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闻言,云清晓一挑眉:“哦,所以安排刺客假装刺杀我,就对你有好处了?”
“是的。”应津亭出乎云清晓意料地承认了!
应津亭接着说:“当时你马上要随你哥出宫回家,可我不愿意让你出宫,又实在想不到合理的借口,便想要让你在宫里受伤,然后愧疚表示留你在宫里养伤……我想让你留在琅玕殿。”
云清晓沉默几息,接着皱眉:“干嘛啊,真对我一见钟情情根深种啊?”
应津亭想了想,实话实说:“那时候倒没想那么多。”
云清晓松了口气:“哦,所以你当时打的是什么盘算?”
听到云清晓主动探究他的动机了,应津亭也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这和‘不成眠’有关。”应津亭道。
没想到这么快就说到了这三个字的毒药,云清晓眨了下眼。
应津亭:“我少时在南颖为质,陈家人既恨大宛皇室,又不愿意给出‘杀害质子’这样的正当理由让大宛能够发难,所以他们从南姜那边弄来了一种毒药,能天长地久地折磨人、让人子夜时分心绞痛然后彻夜难眠,却又不至于一时片刻便将人毒死,而且寻常问诊诊不出来。”
“这毒药就叫‘不成眠’,其实在南姜它也失传已久,解药早就无从找起,当时还现存的毒药据说都是祖上制多了没用完保存下来的。没人会重制、无法寻解药的一种毒,陈家人用到我身上,倒也是不怕浪费。”
云清晓抿了抿唇,想到了南下途中和应津亭同住那晚,半夜醒来时曾看到过应津亭浑身冷颤。
应津亭说着笑了笑:“其实中毒这事当年也怪我年少气盛,那‘不成眠’要从口入,陈家人莫名其妙送我一碟子糕点本就奇怪,我当时猜到里面或许不对劲了,本是想直接打翻了作罢……”
云清晓忍不住下意识开口:“那你怎么……还是吃了?”
“因为我当时觉得,反正有封前辈在,就算陈家给我下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其打翻了一盘让他们再来一次,不如我乖顺点直接吃了,他们觉着无趣也就不来扰我清净了。”应津亭摇了摇头,“太过想当然,未曾想到封前辈也只是听过‘不成眠’却不知其解药。”
“后来影卫们学成,正好也需要历练,我就安排他们去南姜为我寻求解药,这会儿阿四和阿五都还在南姜呢。解药没有找到,但好不容易寻到了一种能引出体内毒药的巫蛊之术……”
云清晓一怔:“你之前不是说巫蛊都是假的吗?”
“哦,那个……”应津亭面露惭愧,“当时不知道怎么说,便骗你说都是假的了。”
云清晓:“……”
应津亭笑了笑。
系统的事,应津亭不知道该如何对云清晓说,首先系统最开始绑定时就要求他对系统的存在保密,其次他确实不知要如何解释系统这个旁人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以与其说“系统”二字,不如换成对云清晓来说或许更好理解的、他自己口中也说过的一个存在——巫蛊之术。
所以他又在往解释里掺谎话。
“所以是什么巫蛊的法子?等等,你方才说留我在宫里是因为‘不成眠’这个毒药,又接着说有巫蛊之术可以解……你不会在我身上下什么蛊虫了吧!”云清晓已经开始觉得皮肤下面有虫子似的在爬了,浑身不自在。
“这个真没有,我发誓。”应津亭马上回道。
云清晓狐疑地看着他。
应津亭接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个巫蛊之术实施起来并不难,但难在并不是随便都能实施,需要先找到一位与我不排斥的人……这一点全凭六感,比较难解释,但总之这么些年我始终没找到。”
“与你在国子监初见那日,就是我被彻夜难眠搅扰得实在痛苦,有些病急乱投医,寻思着国子监人多,便去撞运气试试,没想到真的撞到了大运气,我一见你便觉得你兴许可以,所以我把你带进了宫,因为那巫蛊之术的要求,在找到一个不会与己排斥的人之后,中毒者要和此人朝夕相处一段日子,直到能够引谶。”
应津亭这段日子想好了说辞,此刻他有板有眼的,云清晓下意识信了:“引谶?话说你真的没有往我身上种虫子吗,我怎么印象里巫蛊之术都要种虫子,子母蛊那样的……”
于是应津亭又编了个瞎话让云清晓放下对虫子的担忧:“没有,寻常蛊虫怎么可能什么毒都能引出来?不过为了实施这个巫蛊之术,我的确趁你睡着了往你嘴里滴过我的血。”
什么都没对云清晓做,这“巫蛊之术”就能实施,的确听上去不靠谱,所以就滴血吧。
而果不其然,云清晓一听就没再惦记虫子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然后露出纠结的表情来,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应津亭:“……至于引谶这事儿,你还记得南下我们同住、我表现得很奇怪然后吐血了那晚吗?当时我在引导你的这个流程就是‘引谶’,你说出来,我体内‘不成眠’的毒性就随着那口毒血吐了出来。”
云清晓:“……”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十分诡异,就和应津亭吐血那次一样诡异,总觉得这“巫蛊之术”听上去十分不靠谱、离奇得有些过于随便。
但应津亭没必要编这样的瞎话来糊弄他吧……而且应津亭方才这些话,的确是解释了他为什么莫名出现在国子监、莫名选择了带云清晓入宫还不想让他走……
云清晓只好勉强吸收着有些挑战他世界观的“巫蛊之术”的信息,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那‘不成眠’的毒已经解了?那先前封前辈说起来的时候,你怎么没有跟她说?”
应津亭轻咳了声。
——当然是因为不好解释,毕竟“巫蛊之术”哄哄不通医毒的云清晓便罢了,这些瞎话可唬不住行走过南姜的封雁秋,连他的那些影卫都糊弄不过去,索性也就不说了。
“我的毒的确已经解了。没告诉封前辈,是因为封前辈是医毒圣手,不喜诡谲的巫蛊之术,反正她老人家已经打算回地宫去了,我觉得没必要多让她操心这件事。”应津亭煞有其事地说。
这个说法说得过去,云清晓没有多想,点了点头:“那接着呢,你今晚特意来跟我坦白,是想说你这毒虽然解了,但还需要我回长陵之后陪你回宫,不然怕反弹?”
但出乎云清晓意料的是,应津亭沉默稍许后轻笑了下,摇摇头说:“不,其实你可以不跟我一起回宫了。只是……用了那巫蛊之术解毒,却不付出代价,没有那么好的事,我利用你来引谶解毒,从此以后你若是说了要做什么,我也得学着照办。”
云清晓愣了愣。
“比方说你先前随口道要学骑马、要骑马回程,你可以说了不做,我却得按着你说过的话做一遍。此番回程我没有和你同乘马车,是因为我非得依你所言骑马回程不可,不然我会遭到反噬。”应津亭半真半假地说。
但这些话,倒是有些契合云清晓对“巫蛊之术”天马行空的想象了——靠这个人解了毒,也免不了受这个人约束,其实就是把“毒”换成了另一种胁迫方式……
“你……你就这么告诉我了,不怕我借此害你吗?”
云清晓突然又想起了在秋城时应津亭反常吃了三碗饭那回……如果连“三碗饭”这么离谱的话,应津亭都要照做履行,那是不是意味着他现在想害应津亭其实很简单,说一声“我要自杀”就行了?
“我担心过。”应津亭这是实话,他甚至趁机接着说,“因此我甚至想过,等解了毒就把你杀了,反正你一无所知,我只要赶在你说出什么阻拦我杀你的话之前动手,我就再不受约束,也没有反噬。”
云清晓顿了顿,然后抿住唇。
“但就和之前安排阿七行刺你那次一样,我没能动手,也没再想动手。我今日与你说说些,是知道你回了长陵之后必不会再随我回宫,而且即便你心软再度被我想办法骗回了宫里,我也不可能时刻盯着你要说什么……此前我不敢赌你的脾性,所以宁愿选择尽量时时盯着你、争取能在你口出狂言前阻止你。”
“但是,清晓,这回我想赌一赌,赌你即便知道了能掌控我也不会害我,从此说话之时还会善解人意地有所顾忌、怕影响了我。”
应津亭目光温和地看着云清晓:“而我也不用再想方设法骗你留在宫里,纠缠得你心生忧惧。今晚我将所有事与你和盘托出完毕,回了长陵之后你若不来寻我,我必不再纠缠你了,可好?”
这是应津亭在北归路上思索得出的解决方法——他并非良人,也未曾想过儿女情长,正好云清晓也并不对他动心,所以为避免越陷越深,他应当远离云清晓。
他和云清晓之间,因系统的缘故而有了关联,如今他把这段影响力告诉了云清晓,而以云清晓的性子,这件事并不会有什么后患。
待到了长陵,他们能和和气气地轻松分开,他回宫去继续惹事生非直到心满意足后扔下烂摊子溜之大吉,云清晓则回他的靖安侯府继续做有家族庇佑的没心没肺纨绔公子,凡事重回原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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