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鸿雁飞书带来的讯号,似乎对“秦月夜”极为重要。毕竟,除了杀手们齐齐走到山崖边,就连一直表现得无欲无求的雪荔,都从树后走出。
正在胡闹的林夜主仆三人对视一眼。
“春香阁”是去年年底才在建业出现的。在和亲前夕,南周才知道,“春香阁”是北周江湖势力“秦月夜”所建的暗点。
林夜不相信一个和朝廷搅和到一起的江湖势力只为北周朝堂做事,而没有自己私下的筹算。可他试探这些人一个月,除了觉得他们单纯,还觉得他们傻。
这行人中,唯一有可能知道“秦月夜”上层谋划的人,只有冬君。
所以,林夜对冬君非常感兴趣。
当发现雪荔都走到山崖边时,林夜探头笑问:“你们看什么?”
杀手们不回答林夜。
押送犯人的车上,四周栏木围着,孔老六把手铐甩得哗哗响:“嘿,老子知道。这是他们楼主的棺材。
“今年年初,玉龙楼主身陨,可惜玉龙楼主的老家在南周。他们想送楼主魂归故土,就得跟我们借道。小公子,你知道那楼主怎么死的吗?据说,是被楼主的乖徒儿杀死的,筋脉寸断,死前可是受了一番罪呢。啧啧啧,老天有眼啊……”
他还想再说,立在山崖边的雪荔忽而抬手。
女裙飞扬,手起若鹤。不见她如何动作,被关在栏木后的孔老六登时撞在木壁上,龇牙咧嘴。
杀手们怔愣,有一人反应过来:“我楼中事务,轮不到外人闲话。我们必抓到‘雪女’,为楼主报仇。”
林夜眨眼:“雪女”,又是“秦月夜”中的一个代号。
林夜带着阿曾和粱尘,一同走到密密枞木遮蔽的山崖旁。他特意立在雪荔身畔,手蒙在眼睛上眺望——
烟雨蒙蒙,天地大雾。
一道江流将山下通道隔开。一路上山,是他们所行的路;一路走水路,是下方数船所行的另一条路。
数十身着黑白两色的“秦月夜”杀手立在船头,持器敛神,护着一黑色大棺在云雾水流间穿梭。隔着山野江涛,船上的杀手们,和山上的杀手们对视,又在江流湍急处目光分开。
江山苍茫,雨丝如绵。天地静谧间,棺椁和护送者的身形影影绰绰,只有天上盘旋的大雁呼啸高飞。
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只有雪荔站在他们中间,漠然旁观。雪荔仰头。
雨水打在斗笠上,斗笠薄纱黏湿湿地贴着脸颊。水落在脸上,冰凉凉的。
她听周围杀手的讨论,才意识到原来在正常人的意识中,人死后,魂魄是想回家的。
想来“秦月夜”愿意和北周朝堂合作,也是为了能让师父的尸骨去南周。
而她,在目睹师父的死后,竟一直没有这种意识。整整十八年,她学习所有日常交流需要的本事,却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有。
伤心不会。
哭也不会。
师父最后不要她,必然对她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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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雪荔又做了梦。
仍是飞雪连天,天地清寒的山野中,溪流成冰。隔着帘幕,玉龙白衣若雪,身形模糊。
玉龙起身:“雪荔。”
玉龙要从帘后走出了……
“咚!”
雪荔用力撞到树身上,受过伤的肩膀剧痛,似又有血渗出。她看到马车中帘子打开,少年乌黑眼眸不可置信地望来。
万籁俱寂,大家在林中过夜,她守夜。她从梦中醒来,只有那大约因身体不好而睡眠不好的林夜发现。
雪荔不吭气。
她靠着树身重新闭眼假寐。
至少,她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梦。
至少,她不会在梦中让师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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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下午时分目睹了玉龙楼主棺椁的离开,又许是连日的雨让人疲累,众人接下来的时间,闷头赶路。
过了两日,他们到了一个名叫“浣川”的古镇。
此地距离庐州不远,他们在此稍作休息,只要林夜不折腾,月底他们应会如愿到达庐州。
没人敢保证小公子这两日安静,他接下来会一直安静。但杀手们很安静。
他们包了一整座客栈,给林夜休憩。他们又哄林夜,说这两天镇上会有社火,正好给林夜解闷。林夜非常好说话,快乐地应了下来。
众人意外小公子的懂事,便对林夜好声好气了些。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
雪荔在楼上睡了一下午,黄昏时醒来。她头昏昏沉沉,有些头重脚轻,不知是不是睡多了。
她肚子是空的。不吃饭,人饿死;找吃的,好辛苦。
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给封袋”的五日时限,已经到了。
雪荔轻声:“五。”
“四。”
“一。”
“四”直接跳到“一”后,少女从床上一跃而起,戴好斗笠,强行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出去寻找林夜。
雪荔走到楼梯口,听到下面热闹的声音。越往下声音越大,而她不用找人,便发现一楼的大厅中,众杀手把林夜主仆三人圈在中间,拿出一张地舆图和人分享。
一个杀手点着地舆图道:“小公子请看,这个位置是光州,就在咱们要去的庐州西边。玉龙楼主的棺椁不会在庐州停,但会经过光州。”
林夜惊讶:“那你们岂不是遇不到楼主的棺椁,无法祭拜了?”
无人说话,一楼大厅中弥漫起沉重感。
林夜坐在一堆篝火边取暖,噼里啪啦的烧木头声音中,他满脑袋奇思妙想:“要不,我给你们放假,你们悄悄去光州一趟?你们都是武功高手,来回一趟,想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杀手们心动,但冷静下来,还是摇了摇头。
他们得去庐州,把孔老六等人交给新据点的人;他们得看着小公子。
看小公子这架势,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到汴京。但如果他们在途中走上半年都走不到汴京,未免太不合适了吧?
杀手们扭捏:“多谢小公子体谅。”
雪荔心想:他体谅你们?不,他想卖掉你们。
真蠢。
但她不管。
雪荔走来时,被众人包围的林夜便发现了。
他仰头含笑,眉目飞扬。她不理会,他心中微有失落,又觉得这人好小气,怎么还在和他置气。她坐到了一旁角落里,默默抱膝。
滴答雨声伴着荜拨篝火声,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林夜瞪她。
杀手们唤他:“小公子没有遇过我们这样的事,自然无从体验。”
林夜笑一笑。
常年征战沙场,他送走爹娘送祖父,送走祖父送将士。他见过的尸骨如山堆,拔过的坟前草有楼高。可他现在不是照夜将军,是光义帝的幼弟。
林夜便眼睛眨也不眨,真真假假地混着说:“父皇过世的时候,我不明白什么叫‘死’,一直以为只要天亮了,他就醒来了。我兄长想埋他,我把尸骨又挖出来。他埋一次我挖一次,然后我兄长第一次打我。”
父皇等于父母,兄长等于祖父。
可惜光义帝还没死,他不好编排。
林夜在心里扮个鬼脸的时候,杀手们恻然。
杀手们大都是孤儿,被捡回去做杀手,楼主教着、养着。在他们口中,玉龙清冷而慈善,对他们虽然严厉,但又凡事站在他们身前,保护他们。
他们从小就仰慕着楼主,心甘情愿帮楼主做事。楼主身死,他们十分难过。
有人红着眼睛:“我就不懂,雪女为什么杀楼主?楼主确实严厉,但大家都看得出,楼主最喜爱她了,楼主连自己的独门心法都教给她!”
另一人道:“何况,打骂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这几年,楼主都不管她的……”
雪荔坐在角落里低头。
不,惩罚一直有的。只是她后来长大了,对生死伤痛没感觉了,惩罚才变得无声无息。
可他们说着楼主的死,怎么开始骂她来了?
雪荔微微纠结。
她既觉得她应该起身杀人,不能允许他们欺负她;她又觉得无聊,觉得好累,不想动手……
一盘芙蓉糕,被递到了她面前。雪荔抬头,见身前的林夜,悄悄地将手背在后,端着一盘糕点,朝她晃了晃。
少年公子乌黑的发丝微卷,缚在腰下。他伸来的手腕瘦长,指骨分明,挽起的袖子金丝如云。他的头发和袖子不知熏了什么香,闻起来,很有钱。
雪荔抿唇。
吃饱才有力气杀人。
她默默接过来,缩着膝盖抱着糕点,悄然吃了起来。
林夜偶尔一回头,见角落里白蒙蒙斗笠后躲着一只小仓鼠,不禁莞尔。而小仓鼠何其敏锐,斗笠一抬,发现了他的注视。
雪荔开口:“如果是小公子遇到这种事,小公子怎么办?”
厅中少女声音清淡,又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有些闷软。众人反应了一会儿,才后怕地发现,他们这里多了一个人——冬君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里。
林夜弯眸:“如果是我遇到了我敬仰的长辈过世,我一定会去祭拜。庐州和光州不算远,我一定会去光州见长辈最后一面。”
他又轻声:“生离死别都一样。朋友、亲人……以及我那还没碰面的未来妻子!如果有朝一日分开,我一定好好告别。”
众人默然。
一人难堪道:“我们不及公子的本事。”
林夜得意纠正:“不,是不及我的任性。”
众人便想起他平日折腾起来的架势,不禁又头疼,又好笑。
气氛因林夜的插科打诨而显得不那么悲伤了,但雪荔仍坚持将话题拉回来:“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
林夜迟钝一下:“对……呀。”
雪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人反应各异,但雪荔如同看不到他们,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从中察觉古怪。她需要一个确切答案。
她问得奇怪,林夜一愣后,腰板挺直,答得老气横秋,仿佛他比她大十七八岁,可以摸着她头教育她:“喜爱,尊重,信赖,祝福,遗憾。你从中随便挑一个呗。”
雪荔:……感情还能随便挑的吗?
雪荔困惑起来,又见周围一片沉默。
以前和师父、宋挽风在一起时,偶尔也会这样。
雪荔想了想,便端着芙蓉糕起身,打算回楼上吃,把地方让给他们。
她觉得自己有一件事忘了。
她边走边想,要上楼梯时想起:他们骂她,她还没杀他们呢。
可是杀了他们,林夜就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
嗯,不好杀,那就惩罚。
雪荔脑中想到师父平时用在自己身上的……她思量间,听到下面粱尘大咧咧道:“哎呀,她这人好怪,听不懂她说话。”
雪荔立刻回头。
雪荔朝着他们,清清软软道:“罚惩是这吧么什说在话句这我想慢慢们你那。”
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吗?那就好好听一听。
粱尘手中的糕点掉到地上,众人的下巴也掉到了地上。
诡异沉默中,林夜忽然笑出声,歪到旁边阿曾身上。阿曾还在苦思冥想冬君说了什么,就见自家公子仰起头,直直地看着少女的背影。
公子目光明亮,润着晶莹至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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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荔没回头,但她听到了林夜的笑声。他的声音一向清亮好听。
她满意:他听懂了,他和她可能心有灵犀。
林夜不满:她不理他,她和他还要冷战到何时呢?
待雪荔关上门回到房间,才想起自己真正忘了什么:她忘了找林夜要“封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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