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朱翊钧把所有的数


    朱翊钧把所有的数据都算了一遍,该查的文献也都查了一遍,还找来户部专门负责核算税银的官员,询问了些税率相关的知识,的确发现了一些让他感兴趣的问题。


    不过他并没有伸张,只是静待最终结果。很快,海瑞那边又传来消息,他发下公文让徽州知府召集六县官吏、乡绅、耆老等众商议,最后给出的结果是:还是按照以往的方式继续,这样官府和百姓都方便。


    朱翊钧一看就乐了:“他们这是背着歙县商议出的结果吗?”


    两百年,每年八千多匹生丝,折算白银一百三十余万两,歙县在得知自己当了两百年的冤大头之后,竟然还能同意仍然由他们一个县承担整个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还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户部尚书马森却说道:“洪武至今,两百年来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都是由歙县承担,如今再做改动,极为不妥。”


    朱翊钧问:“有何不妥?”


    “这……”


    朱翊钧性子急,最烦他们这些大臣说话吞吞吐吐:“不敢说是吧,那就别说了。”


    “唉!诶???”


    这皇太子怎么不按套路说话!


    马森抬起头来,不说他憋着难受,又不知如何接话。


    朱翊钧笑盈盈的看着他:“马大人你是不是想说呀,那我就勉为其难听一听吧。”


    马森道:“恐怕其他五县激起民变。”


    “民变?”朱翊钧惊讶道,“他们要造反呀。”


    马森没说话,默认了。


    朱翊钧又说道:“歙县一个县承担了两百年的‘丝绢’税都没造反,其他五个县还没开始纳税,就要造反啦?”


    朱翊钧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文章里说,府、县衙门中,三班六房的职务都是世袭,两百年来,徽州府户房的胥吏都是其他五县的人,唯独没有歙县籍,这就是一直以来他们从中作弊,让徽州府的‘人丁生丝’税落到歙县头上,却没有人发现的原因。”


    “恐生民变只是其余五县的说辞,若是朝廷彻查到底,五县知县,还是当地乡绅要带着百姓造反?”


    “总之,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从徽州府和其余五县的态度就不难看出,他们要消极处理此事,拖一段时日,再上呈个公文,时间太长,无从差距,便不了了之。


    各级官员也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宁可委屈一县百姓,也不能得罪五个县的人,和和稀泥事情就过去了。


    这也是此案件前后拖了十年,牵连


    甚广,徽州之乱险些引起整个江南震动的原因。


    稀泥和到最后,涉及此事的各方都不满意。


    或许隆庆是个喜欢和稀泥的性格,但朱翊钧绝对不是。既然他关注此时,是非对错都要查个清楚,决不能遮遮掩掩,不了了之。


    他觉得以海瑞的行事作风,也不会让此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不过,他和冯保说起这件事情,后者却没有他这么乐观。有些事情,想象和计划都很完美,但实施起来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因为总有人掣肘。


    这个案件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时间太长,取证困难,最关键的是,后续的处理更是难上加难。就像马森所说,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恐生民变。


    毕竟利益相关,各县知县也都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个个都跟人精似的,有理有据的呈文,有的说去南京查阅黄册,把两百年来的黄册都查一遍。这一查,每个一年半载完不了。


    有的说《大明会典》不可能事无巨细什么都记录在册,一府独征一县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还有的说,歙县两百年前有过桑园,管他是“人丁丝绢”还是“夏税丝绢”,都改他们一县承担。


    有的干脆装傻:不知道,不清楚,跟我们县没关系,这个“丝绢”税爱谁缴谁缴,反正我不缴。


    歙县则一口咬定,这是以徽州府的名义上缴给南京承运府的税,那就应该六县均摊,不能只让一县百姓承担高额税赋。


    一时间中水纷纭,各县乡绅纷纷动用关系,在朝中为官的同乡之间奔走。


    朱翊钧问冯保:“这笔赋税对于百姓来说真的太重了吗?以至于他们要造反。”


    冯保向他解释:“这与人口相关,江南富庶之地有的县人口能达到二十万,有的十多万,少的也有十万左右。”


    “每年六千余两白银,出去老弱妇孺,摊派给几万人,确实有点多,但如果是六个县均摊,则会大大降低税赋。”


    这个道理很简单,账朱翊钧也汇算,他只是对百姓的收入和生活成本、当地物价水品没有概念。


    朱翊钧说道:“那朝廷能不能把这项税银……免了?”


    “当然……可以。”冯保笑了笑,小太子有这个想法,他既惊讶又感到欣慰。


    “但,现在不能。”


    朱翊钧歪头:“怎么说?”


    “任何国家和地区,无论贫富大小,税收都是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可以制定符合国情和民情的税制,适当减免,给予鼓励政策,


    但不能取消。”


    朱翊钧很聪明,一点就透:“是,我们还要和鞑靼、倭寇、女真、叛军打仗呢,没钱怎么打。再说了,全国有那么多府、县,免了这个,不免那个,大家闹起来,那就乱套了。”


    “诶?”他又仰起头看向冯保,“大伴刚才又说可以,那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呢?”


    冯保说道:“殿下,你认为耕地和做生意,哪个更赚钱?”


    朱翊钧想也不想答道:“当然是做生意,月港每年的税银都在增加。”


    冯保取来一张纸在上面写道:“咱们把产业结构分为三部分,第一是农业,它是立国之本,和百姓的生存息息相关;第二是手工业,也就是生产各种商品;第三是其他产业,也包括咱们刚才说的做生意。”


    朱翊钧思维活跃,反应敏捷,他这一说就明白了:“大伴的意思是,当我们从手工业和做生意征收足够的税赋,就能减少一些田赋。”


    冯保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朱翊钧皱眉:“可我们并不鼓励百姓去做生意,而是鼓励他们回到土地上。”


    重农抑商是历朝历代的国策,明朝也不例外。嘉靖四十四年和隆庆二年的殿试策问,也都有相关讨论。


    冯保举起手中的笔:“举个例子,商业流通就是我把这支笔卖给殿下,殿下付给我相应的银钱,在这个过程中,并不创造价值,只是将商品价值从我转移给了殿下。”


    “如果大家只看到真金白银的利益,都去转移价值,而不创造价值……”


    朱翊钧抢答道:“那我们就没有饭吃了。”


    “无论是工业革命还是商业革命,前提一定是农业革命。”


    朱翊钧又问:“什么是农业革命?”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提高生产力,寻找和培育更优质的农作物,来提高粮食产量,用更少的人,产出更多粮食,释放劳动力,发展其他产业。”


    朱翊钧重复他其中一句话:“寻找和培育更优质的农作物……”


    冯保顺口答道:“是这样。”


    朱翊钧却说:“这有什么困难的?”


    冯保惊讶反问:“这不困难吗?”


    朱翊钧却又垂下眼眸,有些沮丧的说道:“可惜我不能时常出宫。”


    “啊?殿下又想出宫去玩了。”


    他俩从税赋问题聊到了产业结构,又聊到农业革命,到最后各说各的,驴唇不对马嘴。


    “人丁丝绢”案拉扯了几个月,内阁多次发文催促事件进展,拖肯定是拖不


    过去了,均平税银,其余五县又不接受,事情眼看要陷入僵局,在多方讨论之下,出过好几个方案,大致意思是五县承担一部分,承担一部分,比例不同而已,但均未能协商一致,最后改来改去,勉强给出一个。


    “人丁丝绢”税每年6145两,仍旧由歙县一县承担,但他们负担的均平银减少2530两,由徽州府军需银1950两,金衢道解池州府军饷银抽出580两,合计2530两进行冲抵。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和稀泥的方案,并且还成功把其他五县摘出去了,他们一两银子也不用承担,而是把其中两千多两税银摊派到了军费开支当中。


    此方案一出,大家都心照不宣,与此案件有关的各级官吏也表示此方案甚好,官民两便。


    只有海瑞在奏疏中提到,歙县找到一份曾经当地颇有名望的乡宦申文,说明“人丁丝绢”税本就属于徽州府,的确有胥吏作祟,才使得歙县独自承担。


    皇权不下县,知县频繁调动,当地最有话语权的就是这些乡绅乡宦,他们的申文很有分量。


    现在事情明了,其余五县对对事实真相置若罔闻,就是不肯均摊这笔税银。几个县上完乡绅还组织起来,专门成立议事局,应对此事。


    朱翊钧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民变不民变,就是这些掌握了土地、财富和话语权的乡绅在搞事情,他们就是以此要挟朝廷,维护自己的利益。


    朝中许多大臣同意的方案,朱翊钧却不同意。


    他是皇太子,又是隆庆仅有的两个儿子中的嫡长子,即便抛开这些不谈,他在隆庆心中的分量也是及重的,这些大臣加起来也不及他。


    隆庆自己没什么主见,也拿不出个解决方案,只能对大臣下旨:“再议。”


    进讲时,朱翊钧心不在焉,询问张先生对此案的看法。


    张居正拿着书,无奈的看着他:“殿下现在的首要任务是……”


    “读书,我知道。”朱翊钧双手交叠着放在书案上,嘟着嘴,“因为我从头关注此事,只是想最后能有一个公平的解决方法。歙县受了两百年欺负,其他县联合起来闹事,所以,就该让他们继续被欺负下去吗,这是什么道理?”


    他这个年纪,心中有着强烈的秩序感,最在意公平正义。


    但朝中那些老而弥坚的官吏,他们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他谁受委屈,只要不闹事就行。


    张居正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沉吟一声,说道:“殿下,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你看如何?”


    朱翊钧问


    道:“张先生要如何处理?”


    张居正笑而不答:“殿下稍安勿躁,等等看就知道了。”


    张居正说“交给我来处理”的事情,最后都能完美解决,朱翊钧一向信任他的张先生,转而舒展眉头:“那好吧。”


    张居正晃了晃手里的书本:“现在可以读书了吗?”


    朱翊钧赶紧把他刚才讲的背了一遍,讨他欢心。


    没过几日,张居正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势,迅速解决了此案,其余人等,不再有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2006年1月1日起,废止《农业税条例》。从此,我国沿袭两千年多年的农业税正是终止。


    还是社会主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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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2 章 很快,张居正就徽


    很快,张居正就徽州府的“丝绢”案上了一道奏疏,他在奏疏中表示:既是一府之税赋,就没有独征一县的道理,更没有以军饷冲抵的道理,这项税赋本就应该六县均平。


    接下来,张居正就提到了重点。


    重点是,朝廷现在正在江南地区推行新政,为了让老百姓了解“一条鞭法”,接受“一条鞭法”,积极相应和行动起来,喊出的口号正是“均平赋役,苏解民困”。


    这笔税银看起来是6145两白银,但这是折算生丝的价值,事实上卖了麦子,去浙江等地购买生丝,运回徽州府缴税,成本翻倍。


    如此看来,推行“一条鞭法”,将部分人丁税摊入田亩,直接向官服缴纳白银,可以大大降低,降低老百姓的时间和金钱成本。


    张阁老还给大家算了一笔账,把“生丝”税均平到六县的田亩中,折银缴纳,比起之前,所缴纳税银其实还要少一带你。为了平息此时,朝廷在一段时间内再给予当地一些税赋上的优惠,老百姓的负担非但没有加重,甚至还减轻了不少。


    这听起来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案子本身得到了公平解决,老百姓的负担也减轻了,更重要的是推行了“一条鞭法”,给其他地区的百姓做了个好的示范,也能起到一定积极推动作用。


    设想很美好,但落实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连朱翊钧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明白,此案件的根源并不在徽州六县的老百姓,而在那些掌握更多资源的乡绅手里。


    无论是均平“丝绢”税,还是推行“一条鞭法”,减轻的都是老百姓的负担,而通过清丈土地,统计出大量隐田,这些乡绅就要承担更多赋税,只有维持原状,他们才能利益最大化。


    普通百姓每日都在为吃饱穿暖而奔波,朝廷这个解决方案颇显诚意,稍微在民间造造势,反对的人,立刻就能倒戈,转而支持朝廷。


    难搞的就是那些乡绅乡宦,他们才是闹着要“民变”的那群人。


    对此,张居正也早有准备,南京兵备道接到命令,立刻发放宪牌,派遣军队前往徽州府。


    南京兵备道,就是南直隶地区的驻军,宪牌就是捕人的票牌。


    朝廷的行动并没有事先通知徽州府衙,兵备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了一个名叫程任清的婺源县人,据称是他成立了议事局,也是他最先煽动老百姓议事。


    程任清只是个脑子灵活,趁机搞事的秀才,年纪也不大,没钱没权,此时与他的切身利益并没有太大关系,他这么积极闹事,除了想要浑水摸鱼,就是背后有人指使。


    与南京兵备道一起前往徽州的,还有锦衣卫。审讯是锦衣卫的看家本领,骨头再硬,也有一百种方式让你软成一摊烂泥。


    程任清很识时务,还没在牢里过夜就招了,一口气报出一连串名字,除了婺源县,还有其他四县的乡绅乡宦。继而又查出这些人还曾雇凶杀人,要买帅嘉谟的命!


    这些乡绅乡宦都有功名在身,甚至有些曾经做过地方官。程任清被捕,他们闻风要跑,官兵早已赶到,亮出宪牌,抓人。


    这些人家里养着相当规模的家丁,事实上与私人武装无异,还妄想与朝廷对抗,但实力差距悬殊,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兵备道一夜之间逮捕了数十名当地有名望的乡绅,锦衣卫在县衙翻阅卷宗,凡是跟这些人相关的案子,结案没结案的都找出来,什么“投献”“兼并”“隐田”“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该有的罪名应有尽有,并且公开审讯,接受百姓举报。


    案子审得很快,以上罪名加起来,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罪,最后一条最要命——“谋逆”。


    煽动百姓对抗朝廷,拘捕,家里还养着数百家丁,个个凶神恶煞,有的有案底在身,甚至还有朝廷缉拿的逃犯,这不是谋逆是什么?


    这些人,情节轻的,家里该拿钱拿钱,该退田退田,保证拥护新政,善待百姓,再不作乱,还能保住一条性命,改判流放或是□□。


    那几个主犯,就别想了,没两天就上了断头台。前三家仆,没收财产,所占田地,悉数退还给百姓。


    没有人想得到,风云突变如此迅猛,前几日还谈笑风生,事在必成的人,如今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没有人不怕死,比起每年缴的那点“丝绢”税,还是命更要紧。之前还坚决拥护,绝不退让的那群乡绅,一看朝廷将带头的乡绅斩首示众,眼睛都不眨一下,丝毫不顾什么世家、什么功名。其余人等立刻逃回家中躲避,甚至有人想要逃往别处。有兵丁上门,让他们退田就退田,让他们缴税就缴税,先前对新政百般阻挠,现在也不敢再提半个字。


    事情解决了,兵备道却没有撤离,留在当地驻扎一段时日,以防有人闹事。


    杀鸡儆猴,儆的也不只是徽州府这群猴,也包括整个南直隶,许多府、县的士绅豪强,以前觉得朝廷不敢动他们,有恃无恐,下发什么政令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甚至抱着看笑话的态度,认为朝廷一定会在“丝绢”案上妥协,毕竟五县加起来,人多势众。


    现在一看,朝廷没有开玩笑,是在动真格的。大家有钱又田,家底身后,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只想占更多便宜,不是真的想造反。


    现在好了,便宜也别占了。为了反对推行新政,搭上祖宗积累的财富和一家老小的性命,不划算的。


    有识时务的,自然也有头铁的,要誓死捍卫自己的利益,和朝廷对抗到底。但由于独木难支,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最后也不得不屈服。


    那个叫程任清的婺源县生员,他也以为自己死定了,最后却判了个斩监候。


    没过几日,锦衣卫又逮捕了一人——事情的源头帅嘉谟,成为本案中最特殊的犯人。


    他自认为是为民请命,做了件大好事,最后也被抓了。


    可是他没有斩首,没有坐牢也没有流放,而是被押解进京。


    不是南京,是北京。


    说的是有贵人要亲自审问他。


    事情解决速度之快,令朱翊钧难以想象,整个过程,朝廷丝毫没有给当地乡绅协商的余地——此前已经协商太久了——而是刀刀见血的解决问题。


    不仅平息了“丝绢”案,也顺利在当地展开清丈土地,实行“一条鞭法”,继而为整个江南地区推行行政打开缺口。


    朱翊钧感慨之余,也学到了许多,凡事先商量,协商不成便不能再和稀泥,手段一定要强硬,擒贼先擒王,搞定了带头的,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再闹事。


    张居正笑着看他,眼中流露出的,是家里那几个小子从未感受过的慈爱:“殿下,我答应你的事情,办到了。”


    “嗯!”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满眼闪烁着星星:“张先生真是太厉害啦!”


    张居正又道:“案子解决了,殿下是不是也该安下心来读书了?”


    朱翊钧抽出一张纸,摆在书案上。张居正垂眸看去,惊讶道:“这是太祖高皇帝御笔的《大宝箴》?”


    “不是呀,这是我写的!”朱翊钧仰起头,调皮的冲他眨眼,“不过是照着太祖高皇帝的字迹临摹的。”


    张居正说道:“此篇乃是,幽州记事张蕴古在太宗即位之初进呈的一篇奏章。”


    朱翊钧笑道:“这个张蕴古挺厉害的嘛。”


    张居正以为他说张蕴古文章写得好:“张蕴古博览群书,善于文辞,通达时务,州县闻名,自幽州总管府记事入调中书省。”


    朱翊钧却说:“他在唐朝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大明啦!”


    “???”张居正茫然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却在说什么。


    朱翊钧指着那篇文章,给他看:“这里,他说‘大明无私照,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


    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张阁老,只有在他的学生面前才会露出无奈又无语的神情,仍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这里的‘大明’指的是……”


    “指的是太阳,也指日月。”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就是调皮而已。


    张居正又接着说道:“此篇所讲为君德治道,殿下不仅要临摹,更应该理解与背诵。”


    朱翊钧把文章递过去:“那先生就考考我吧。”


    “……”


    不久之后,帅嘉谟就被押送到了京城,现在诏狱关了两日,没有受刑,也没有人审讯他,过了几日,又沐浴更衣,被人带去了一个地方。


    这里处处都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帅嘉谟在前后左右众多锦衣卫的押解下,穿过几道红墙朱门,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这个地方叫皇城,乃是整个帝国的核心。


    他只是徽州府歙县的一名军户,因为家中有人从军,而不必服兵役,读了些书,痴迷算学,以此为生。


    他甚至没有考过乡试,更不曾想有朝一日能进入皇宫。


    入宫之后,没走多远又经过一道石桥,随后再是三道宫门,最后才来到一处大殿外。


    其余锦衣卫退下,带头的那个戏谑的看了他一眼:“候着吧。”


    初夏时节,朱翊钧练功出了一身大汗,刚沐浴更衣,喝了口王安送上来的梅子茶,刘守有从外面进来了:“殿下,人已经带到。”


    朱翊钧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的:“他长什么样,是不是看着特别机灵?”


    刘守有摇头:“没有的,看着有点呆,估计是诏狱关了几日,吓傻了。”


    朱翊钧放下茶盏,站起来:“走,瞧瞧去。”


    帅嘉谟在殿外等了一会儿,又被太监引进殿内,从始至终不敢抬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太监让他停他就停,让他跪他就跪。


    太坚斥道:“还不快向太子殿下行礼!”


    帅嘉谟这才如梦初醒,颤抖着俯下身:“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只听前面传来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抬起头来。”


    帅嘉谟这才抬起头,看到坐在正前方的皇太子。入眼先是一双黑色皮靴,而后是杏色织金圆领袍,胸前的龙纹在祥云的萦绕下栩栩如生。


    最后,他才看清皇太子的容貌。


    这哪里是皇太子,分明是三清殿里的仙童露了真身。


    徽州府勉强也算得上与江南沾了边,好看的人帅嘉谟见过不少,这么好看的,确实头一次见。


    皇太子正冲着他笑,眉眼隽秀,目若朗星,像孩童一样天真无邪,又如少年一般意气风发。


    “帅嘉谟,”朱翊钧问道,“是你最先察觉了‘丝绢’税的异常?”


    帅嘉谟回道:“正是草民。”


    朱翊钧忽然说道:“你可知罪?”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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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3 章 这句话在过去几个


    这句话在过去几个月,帅嘉谟听过许多遍,但那些地方官府的老爷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位皇太子气派。


    “草民……”帅嘉谟伏在地上,实在不知道怎么回话。说知罪吧,他也想不到自己犯了什么罪,说不知,那算不算顶撞皇太子,会不会砍头啊。


    大殿里里外外的太监、锦衣卫却都低下了头,从未听过太子殿下说这样的话,还挺逗乐,实在忍不住。


    朱翊钧没等刷加墨开口,他又说道:“看你的样子,想来是不知道了,那我来提醒你一下。”


    他不知打哪儿摸出厚厚一叠奏折,翻开来,一条一条数给帅嘉谟听:“首先,你说‘缘本府递年奉户部勘合,坐取人丁丝折生绢8780匹,原额六县均输,府志可证’。”


    “我查阅了《大明会典》和《徽州府志》,都没有‘原额六县均输’这几个字,只模糊提到徽州府用生丝补缴夏麦。”


    “其次,你文中列出了浙江等地的丝绢税,又提到徽州本不养蚕,折麦折银再去浙江购买生丝运回来,两相对比,歙县的丝绢税比浙江还高。”


    “这一点我也查过,你只统计了浙江、湖广等地解往南京承运府的生丝,但其实他们还有解往别处的生丝,对比并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你在文章的最后提到了诉求:‘天下之道,贵呼均平,故物有不得其平则鸣。歙县久偏重赋,民困已极,躬遇仁明在位,备陈情款,恳乞均平’。”


    “你两次提到‘均平’二字,去年开始,朝廷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提出‘均平赋役,苏解民困’,你是有意为之,将此案件与朝廷新政联系起来,引起应天巡抚和巡按的关注。”


    除了列举出自己调查的经过,以及详细计算过程,帅嘉谟在撰写文章的时候,运用一些小心思,巧妙的让他的文章引起更加轰动的效果。


    他认为这无足轻重,也不会有人细究,因为他说的本身就是事实,只是用了点技巧,引起朝廷重视罢了。


    案件已经得到圆满解决,在六县均平“丝绢”税和“一条鞭法”的推动下,百姓的赋税也确实减轻了,他可以功成身退,享受歙县百姓的景仰。


    想不到最后却成了阶下囚,被押往京城,面见皇太子,还被当场戳穿了他的小心思。


    皇太子亲自审他,这事儿小不了。


    帅嘉谟跪在地上,慌得不知说什么好。但他常年和数字打交道,脑子转得快,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道:“歙县百姓独自承担了两百年的‘人丁丝绢’税,苦不堪言,草民计算了大量税册,发现这一真相,多次上报县衙、府衙均为得到回应,只能向巡抚呈报,又想引起海巡抚的重视,只能初次下册。”


    说到这里,帅嘉谟给朱翊钧磕了个头,脑袋实实在在磕在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草民知罪,请殿下开恩。”


    朱翊钧笑道:“我又没说要治你的罪,我是在夸你。”


    “夸……夸我?”帅嘉谟彻底被他搞糊涂了。


    朱翊钧说道:“对呀,你算学学的好,还很会写文章。”


    这话听着真么也不想夸奖,但是朱翊钧的神情、语气都很真诚。


    帅嘉谟仍旧跪在地上,不敢回话,又听朱翊钧说道:“你起来吧。”


    帅嘉谟站起来,感觉脖子上那颗脑袋算是保住了。又听朱翊钧说道:“这里面的数字,都是你算出来的吗?”


    “是。”


    “你一个人?”


    “是。”


    “算了多久?”


    帅嘉谟答道:“一……一两日吧。”


    “这么快?”


    帅嘉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草民自幼痴迷算学,对数字非常敏感,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蹊跷。”


    朱翊钧转头去看冯保:“大伴,给他出道题,出最难的!”


    “……”


    冯保心道:“要多难,微分还是积分?”


    朱翊钧也不是真的要考帅嘉谟的数学,他一个人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计算量,就足以证明其能力。


    朱翊钧又问道:“考功名了吗?”


    帅嘉谟回道:“草民文章做得不好,只考了生员。”


    朱翊钧晃了晃手中折子,嗤笑一声:“这不是写得挺好吗?”


    帅嘉谟汗颜:“草民八股文做得不好。”


    朱翊钧露出一脸愁容:“得考中进士才能做官。”他忽然又想到海瑞,改口道,“至少也得考个举人。”


    帅嘉谟没敢搭话,他自己对功名或是做官并不执着,因为有自知之明,八股文写得实在不咋地。


    这位皇太子倒是有意思,刚还问他的罪,现在竟然又想让他做官。


    朱翊钧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刘守有站在门边,没动:“殿下,把他放哪儿?”


    朱翊钧一愣:“什么?”


    刘守有说道:“是放他回徽州府,还是继续继续关在诏狱?”


    “不能放他回去!”朱翊钧想了想,他皇爷爷那时候,动不动就把官员抓起来,诏狱都不够用。他父皇不爱抓人,诏狱倒也宽敞,“那就在诏狱再住两天。”


    “……”


    踏进清宁宫到离开,短短两刻钟,比帅嘉谟整个人生都要大起大落。


    他以为自己要被砍头,皇太子却夸他算学好,文章也好,要让他做官,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皇太子的赏识,最后还是要被关入诏狱。


    那地方阴暗潮湿,锦衣卫个个凶神恶煞,光是看着墙上那一排刑拘,就让人胆战心惊,多呆一日都是精神折磨。


    刘守有正要将人带出大殿,朱翊钧又说道:“找个客栈让他住下吧,大伴,给钱!”


    冯保爽快应道:“好!”


    反正都是花的东宫的钱。


    帅嘉谟走后,朱翊钧才问道:“有不通过科举就能当官的方法吗?”


    冯保说道:“太医院、钦天监,都不用考科举。”


    朱翊钧说:“可是这些都要世袭。”


    此时,陈炬又说道:“成化至正德年间,有一种官,不用通过科举和吏部,由圣上下旨直接任命,叫传奉官。”


    朱翊钧说道:“我在《祖宗实录》里看到过,后来被我皇爷爷废除了。”


    “就算没有废除,也不行,如果传奉官成为一种风气,就破坏了朝廷选拔人才的制度,以后谁还会努力读书考科举,都想着走捷径。”


    冯保深以为然:“殿下说得是,朝廷的公信力不能破坏。”


    朱翊钧继续发愁:“该把这个帅嘉谟安排在哪儿呢?”


    陈炬诧异道:“殿下想留下他?”


    朱翊钧点点头:“他看他在算学方面颇有天赋,我看户部十个人算税银,都不如他一个人算得快。总觉得这样的人,朝廷一定用得上。”


    冯保笑道:“可他连举人都考不上,自己也说,文章做得不好。”


    “我到不觉得他文章做的不好,只是心思没有放在做文章上罢了。”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我知道了,我知道把他安排在哪儿了!”


    冯保和陈炬一起看着他:“哪儿?”


    朱翊钧眉开眼笑:“文章做得不好,自然需要学习。咱们京师就有一个地方,专门教书育人的。”


    冯保和陈炬听明白了:“殿下是想把那个帅嘉谟安排到国子监?”


    “对!虽然不能直接让他做官,但让他努力学习,参加科举总是可以的吧。”


    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这个注意好极了,以后再遇到他看中的人才,又无功名在身,就安排去国子监,好好读书,准备考试!


    兴奋了一会儿,朱翊钧又坐下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咱们的科举有些不合理?”


    陈炬问道:“哪里不合理?”


    朱翊钧说道:“咱们的科举考试,就只是做文章……”


    他话音未落,刘守有从外面走进来:“咱们还有武举。”


    朱翊钧白他一眼:“知道啦,武进士。一边呆着去,别打岔。”


    “好嘞。”


    朱翊钧又说道:“可是,朝廷也不需要只做写文章的人呀。”


    陈炬说道:“做文章体现的是官吏治理国家的能力。”


    朱翊钧想了想,又嘟起嘴:“反正我觉得不应该只会做文章,还应该学习做算学,做火器,修桥、修路,造船、治水,还有航海……”


    “治国之道要学,专业技能也要学,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冯保看了看殿外,“不过,现在该用午膳了。”


    上次在张居□□上,朱翊钧临时把打算送给徐渭的松烟墨,给了张嗣修,于是,他趁着休息,准备出宫去再寻一块。


    京城乃天子脚下,世间珍宝汇聚于此,只要肯花心思,一块上等松烟墨却也并不难寻。


    掌柜见他穿得好,年纪小,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不缺钱的小少爷,涉世未深,不知江湖险恶,又对这东西爱不释手,打算狠狠地敲他一竹杠,在原有的价格后面加了个零,谄媚的捧到他跟前,吹得天花乱坠,朱翊钧听得都快打瞌睡了,一听他报出的价格,又清醒了。


    钱对朱翊钧来说,不过就是个数字,奏疏上面,从几万两,到几百万两他都见过,区区二百两银子,他倒也不放在欣赏。


    可事情坏就坏在几个月前,他刚买过两块,虽不是同一家店,但还记得价钱,目瞪口呆的看着掌柜:“二十两的东西,你要卖我二百两?”


    掌柜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识货,又见他身后跟着好些家仆,不敢招惹他。朱翊钧反倒得寸进尺,三言两语,倒是忽悠掌柜多送了他一叠洒金小笺,最后把东西包起来,恭恭敬敬的捧到他跟前。


    朱翊钧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老板回头一算,洒金小笺可不便宜,他敲竹杠不成,竟还倒贴一笔。


    时辰还早,他不想回宫,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看看老百姓的市井生活。


    走着走着,四下一看,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张府附近,登时决定:“走,去看看懋修。”


    今日并非张居正休沐之日,人还在文渊阁处理国政。管家游守礼把皇太子迎到堂屋,正要去请少爷们过来,朱翊钧却摆了摆手:“不用啦,我认得路,自己去就是了,你忙去吧。”


    他来张府,就跟回自己家似的,熟门熟路,也不拘礼节,抬腿就往后院去。


    游守礼不敢拦他,只得由他去。


    朱翊钧以为张懋修又呆在他那个偏僻的小院里读书,却没想到,刚走到花园就看到了他的身影。


    张懋修挽着袖子,正趴在假山下面,往一个低矮的洞里张望,朱翊钧亲手亲脚走过去,一巴掌拍他屁股上:“干嘛呢?”


    张懋修吓一跳,惊惶的转过头,看到是他,惊讶之色更甚:“哥哥,你怎么来啦?”


    朱翊钧冲他嘿嘿的笑:“想你了呀,来看看你。”


    他又往旁边张望一圈,见花园到处都是丫鬟小厮,嗣修和简修也在,众人在各个角落找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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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4 章 张懋修又转头往洞


    张懋修又转头往洞里张望:“找若兰……”


    朱翊钧只听到了前面三个字,也兴奋的伸个脑袋过去看热闹:“若兰钻洞里爬不出来了吗!”


    “才不是呢,”张懋修焦急道,“是若兰养的猫跑了,全家人都在帮她找。”


    朱翊钧又往洞里张望了两眼:“什么猫?”


    “白的,通体雪白。”张懋修给他比划了一下,“脸上有一块黑的,先生说这叫‘将军挂印’,若兰给它起名叫尺玉,养了两年,可亲人了。”


    朱翊钧也四下敲了敲,没见着什么白猫,又看了看墙头:“翻墙出去玩了吧。”


    “唉!”张懋修叹一口气,“已经找了两日,父亲还叫人到外面找来着,也没找到。”


    “说不定,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张懋修说:“要是回不来,若兰会很伤心的。”


    朱翊钧搂着他的肩膀,豪气的一挥手,满不在乎的说道:“不就是只猫,宫里有的是。通体雪白,头上有块黑,‘将军挂印’对吧,我给你找一只一模一样的。”


    他揽着张懋修走上一条小径:“快快快,咱们玩去,我好不容易才能出宫一趟。”


    听他这么说,张懋修也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平日里他是兄弟几人中读书最刻苦的那个,只有朱翊钧的到来,能让他暂时放下学习,跟着哥哥无忧无虑的玩耍。


    张懋修去屋子里把他压箱底的玩具翻出来,朱翊钧远远看了一眼,都是些寻常物件儿,大街上能买到的。他随手挑了个竹蜻蜓,放在手里一搓,竹蜻蜓旋转着飞出去,在屋子里绕一圈,又飞回到朱翊钧手里。


    张懋修挑了半天,只拿出个弹弓,朱翊钧接过来,顺手插在腰间,又拿起旁边拿起一只“彩燕”:“别找了,咱们去后山放风筝吧。”


    张懋修点点头,两个人一拍即合,准备溜出门玩去。可刚出院子就被人拦住了,张简修手里拿一把桃木剑:“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


    张懋修说:“师父教你的三才剑练好了吗?”


    “练好了。”


    “接着练!”


    张简修嘟嘴:“不,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他哥铁石心肠,就是不想带他,他倒是机灵,闪身就到了朱翊钧身侧,拉着他的衣袍,可怜巴巴的喊:“太子哥哥~”


    朱翊钧心软,也不想浪费时间,一招手:“走,上马车!”


    宫里的万岁山是人工堆出来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经过精心设计。宫外的山是大自然的杰作,连绵起伏,层峦叠翠。


    山腰处有一条小溪流过,溪水的一面是大片草地,另一面则是茂密的树林。


    朱翊钧带着张懋修和张简修两兄弟在草地上放风筝,他轻功好,攥着挽着线的木棒,一边放线,一边狂奔,张简修追在他的身后一边哇哇大叫,一边疯跑。


    张懋修站在一旁,看一眼风筝,又看一眼朱翊钧,心中紧张不已,直到看到风筝平稳的飞上了天,彩色的燕子迎着骄阳翱翔于天际。


    朱翊钧招招手,张懋修立刻跑了过去,朱翊钧便把风筝线塞进他手里,自己找了个山坡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半眯着眼看向天空。


    “风筝为什么会飞?”他像是问张懋修,又像是自言自语。


    张懋修坐在他旁边,歪着头看他:“因为有风。”


    朱翊钧又说道:“那人为什么不能飞?”


    张懋修想了想,说道:“因为人太重了吧。”


    朱翊钧思忖片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道:“那风筝足够大,是不是就能带着人飞上天了?”


    张懋修没接话,半晌又笑了笑:“我每日只想着如何做好文章,没想过这些。”


    他答应过朱翊钧将来要考状元,就不能偷懒,要抓紧一切时间读书。


    朱翊钧翻个身看他:“做文章时,是不是用的我送你的笔?”


    张懋修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用?”


    张懋修转过头去:“舍不得用。”


    朱翊钧大笑:“这有什么舍不得,喜欢哥哥再送你就是。”


    风筝飞得太远,只能看见一个黑点。张懋修低头,看一眼手中线圈,已经到头了。


    一旁的朱翊钧坐起来,从他手里接过挽着线的木棒,手指掐着线头:“这风筝你还要吗?”


    张懋修惊讶道:“自然……这是小时候父亲为我画的。”


    他好像意识到朱翊钧要做什么,赶紧扑了上去,夺那线轴:“不要!”


    朱翊钧敏捷的半转过身,拿后背抵着他,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开始一圈一圈的收线,不一会儿,黑点变成了燕子的轮廓,仍旧飞在空中。


    朱翊钧又把线轴抛给他,露出个坏笑:“我逗你玩呢。”


    张懋修捧着线轴,忽的抬起头来:“我弟弟呢?”


    他这么一说,朱翊钧也想起来了,他们是三个人出来的,另一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不过,朱翊钧也并不慌,周围有太监、锦衣卫,张简修丢不了。


    他四下看了看,没瞧见张简修的身影,看到了远处正在和陈炬说话的冯保。


    冯保冲他扬了扬下巴,朱翊钧顺着看过去,不远处的溪边有一棵桃树。桃花谢了,夏天到了,桃树也结出了果子。


    张简修抱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喘气,看来是费了很大力气才爬到桃树的分枝处。


    张阁老家的四公子,平时在家里不敢干这么出阁的事儿,今儿是出来撒欢来的。


    他伸着手够了半天,才面前摘下一颗桃子,一半清一半红,个头还小,咬一口酸的,跟个猴儿一样抛到脑后,又要去摘下一个。


    朱翊钧在周围摸了摸,草丛里捡了块石头,又拿出腰间的弹弓,眯起一只眼,瞄准树上的张简修。


    张懋修又被他吓了个半死:“别……掉下来要摔断腿的。”


    朱翊钧没理他,仍旧松了手,石头飞向树丛间,打在一根枝桠上,登时整棵树都震动起来,吓得张简修抱紧了枝干,又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低头一看,竟是零星有几个桃子掉了下来,个个红润饱满。


    “诶嘿!”张简修高兴坏了,立刻就要下树吃桃子。可是上来容易,下去难,稍有不慎,那可真要摔断腿。


    朱翊钧向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骆思恭就施展轻功,把张简修抱了下来。


    张简修捡了落下来的桃,拿衣服兜着,来到朱翊钧和张懋修跟前,和两个哥哥分着吃。


    吃完了桃,又举着他的桃木剑来找朱翊钧,说是要和太子哥哥切磋一下。


    根据张懋修介绍:“自从你送了那把桃木剑给他,父亲就请了师父来府上教他习武,他时常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再来府上,他要和你比试。”


    朱翊钧地上捡了根枯树枝,遂他的心愿,抽在他的小胳膊小腿上,疼得他嗷嗷直叫:“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啦!”


    朱翊钧丢了树枝:“回家再练练。”


    张简修说道:“过年太子哥哥来家里做客,那时候我再跟你打。”


    “好,过年再来打你一顿哈哈哈!”


    他和张懋修笑作一团,抬头去看天色,太阳把西边的云层染成了火海,即将落入山的那一头。


    不知不觉,已临近傍晚。


    朱翊钧收了风筝,拉起张懋修的手:“走吧,我送你们回去。”


    张简修蹦蹦跳跳的跟上来,朱翊钧低头一看,他那白色护领花花绿绿,脏得快看不出颜色:“回家赶紧沐浴,换身衣裳,仔细张先生揍你。”


    意外的,他们回到张府,张居正却还没回来。朱翊钧想到就在这几日,广西那边要对叛军开战,想来,张居正今日应该会夜宿直庐。


    他冲张简修笑道:“你今日躲过一劫,应是不会挨揍了。”


    张简修苦笑:“躲不过的,父亲不在,母亲也要打。”


    “不怕,”朱翊钧捏捏他的脸,“反正你皮实。”


    几人说说笑笑进了院子,迎面却遇上了张若兰。


    张小姐聪慧过人,打眼一瞧张懋修手里的风筝,张简修那衣服上的草屑和泥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你们出府去玩了?”


    张简修最快:“对呀,我们去后山放风筝,摘桃子去了。”


    张若兰却笑道:“去后山放风筝,为何不叫上我?”


    朱翊钧很是诧异:“听说你丢了猫,正伤心呢,想来也没有心思放风筝。”


    张若兰本就是到花园里来找猫的,看到他们才暂时忘了,经他这么一提醒,又想起了伤心事,幽幽的叹一口气:“想来,是我们的缘分尽了。”


    “嗯!”朱翊钧很是赞同,“估计找新的缘分去了。”


    “……”


    他把天聊死了,一抬头,夜幕暗了下来,遥远的天际有几颗星子闪烁。


    朱翊钧赶紧向张家兄妹三人道别:“我得回宫去了。”


    没过几日,他要去里草栏场骑马,路过猫儿房,想起来,答应了懋修帮他找一只白猫,脑袋上还要有黑色斑块。


    太监听了他的要求,赶紧找来好几只,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应有尽有,任皇太子挑选。


    朱翊钧站在远处,拍了拍手,又发出“吱吱”两声,其他猫都高冷的看着他,不挪窝,只有一只个头最小的,踩着碎步朝他走了过来,在他脚边转圈圈,还蹭了两下。


    朱翊钧打眼儿一瞧,身子白的,好像又白的不那么纯粹,脑袋上倒是有黑色板块,这叫“将军挂印”,很符合要求,关键是性格不错,亲人,应该不会养着养着,突然跑了。


    朱翊钧当即决定:“就它吧。”


    太监在猫儿房养猫,平时只能与后宫娘娘们的太监打交道,今儿好不容易见一回皇太子,殷勤得很,立刻就给他介绍:“殿下好眼光,这是暹罗……”


    他话为说完,朱翊钧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送清宁宫去吧。”


    管他暹罗还是安南进贡的,反正又不是他养。他有猫,从小一起长大,每天守在床头,亲着呢。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这么好的天气,他得抓紧时间,骑着熔金多跑两圈。


    第二日进讲完毕,张居正看了看他写的字,笔力苍劲,气势雄浑,越来越好,也没什么可指点的,便准备回文渊阁。


    “张先生,等一下!”朱翊钧拦住他,“我有东西要给你。”


    朱翊钧心情一好,就要送他礼物,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件,都是孩子的心意,平凡的日子,制造一些小惊喜。


    不一会儿,王安拎了个篮子进来,朱翊钧三两步过去,从里面抱出一只小奶猫,长得有点怪……


    朱翊钧抱着猫,直接就塞他怀里了:“这个给你。”


    张居正实在难掩惊讶之色:“给我?”


    朱翊钧想了想:“给懋修。”又想了想,“替懋修给若兰找的,她的猫跑了。”


    “白的,脑袋上有黑色板块,‘将军挂印’,应该没错。”


    张居正一看那猫,心道:“错得离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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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5 章 换了别人,突然给


    换了别人,突然给张居正塞个猫,他一定会严厉的拒绝,说不得还要把人训一顿。


    可这是朱翊钧塞给他的,而且不是给他,是让他带回去,转交给孩子们的,无奈之下,他只得把猫放进篮子里,拎着离开了清宁宫。


    于是,当天的文渊阁,张阁老带回一只长得有点特别的小奶猫,四处乱窜,见了谁都在脚边蹭一蹭,搞得诸位大人无心干活儿,一心只想撸猫。


    朱翊钧听说此事之后,当即决定,再去一趟猫儿房,一眼相中了一只上黑下白的,长相神气的小猫。太监说这种毛色的猫叫乌云踏雪。


    朱翊钧抱着猫,挠一挠它的下巴:“那你就叫踏雪吧。”


    小猫咪享受的眯起了眼:“咪呜~”


    “好,就这么说定了!”朱翊钧抱着猫往外走,“以后你就不是普通的小猫咪了,我让父皇给你封个官……”


    他亲自把踏雪送到了文渊阁,满屋子忙碌的大臣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到皇太子怀里抱了只猫,大眼睛炯炯有神,耳朵机警的竖着,脸圆得像个饼,长得可真漂亮。


    大家起身给太子殿下行礼,朱翊钧道:“免了免了,我是来给你们送猫的。”


    “……”


    众人面面相觑,谨慎的站在原地,不敢开口。


    朱翊钧把猫递给离他最近的申时行:“它叫踏雪,以后也是文渊阁的一员。”


    那猫性格好,无论谁抱着,都伸着脖子好奇的四处打量,即便屋子里站满了人,它也一点不怯场。


    小猫养得好,皮毛顺滑,申时行抱着,还忍不住摸了摸。


    几位阁老正在里屋议事,听到皇太子来了,纷纷迎出来。一眼看到申时行怀里又抱了只猫,张居正下意识问了一句:“这……又是给谁的?”


    朱翊钧笑道:“给张先生你的呀。”话说出口,他又皱起眉头更正道,“不,是给文渊阁的。”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眼前这些翰林院的尖子生,个个正气凛然,不苟言笑,其实背地里也喜欢小动物。


    于是,朱翊钧又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大殿中,那一排排的大书架:“我听说你文渊阁最近有老鼠,这些都是祖宗留下来的珍贵典籍,不能叫老鼠啃坏了,我特意挑了踏雪,猫儿房的太监说,它可是捕鼠高手。”


    他又回头,让太监把东西拿进来:“这是我给踏雪准备的吃饭和喝水的碗,还有个睡觉的窝。你们不用管,每天自会有太监定时来喂它。”


    他指了指墙角一处空地:“放那儿就行。”“……”


    皇太子什么都准备好了,又说是为了捉老鼠,几位阁老也不好拒绝,只得把猫留下,还得向太子谢恩。


    当天晚上,朱翊钧到坤宁宫用晚膳,顺道去了趟乾清宫,硬拉着准备去永宁宫的隆庆改了行程。


    饭桌上,朱翊钧说起这事:“文渊阁是朝廷最重要的地方,在这里当差,可没有无名之辈,我想请父皇给踏雪封个官。”


    隆庆乐不可支:“哪有给猫封官的道理。”


    “有的!”这个朱翊钧可比他父皇了解,“以前,皇爷爷就把霜眉封作‘虬龙’。”


    隆庆说:“那只是封号,又不是官职。”


    朱翊钧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退了一步:“那就给个封号吧。”


    隆庆问道:“钧儿想要什么封号?”


    朱翊钧想了想:“就封它作文渊阁捕鼠大学士!”


    “哈哈哈哈哈哈哈!”


    隆庆觉得这趟坤宁宫没白来,他儿子都十一二岁了,平时分析国政,头头是道,说起一只猫,竟然还是这么可爱。


    给猫封官只是一家人餐桌上的玩笑,朱翊钧只要来坤宁宫,总会想方设法把隆庆也拉来。他是个开心果,最擅长活跃气氛,一家人其乐融融,倒也热闹。


    弟弟妹妹都已经三岁多了,朱尧媛机灵可爱,朱翊钧教她诗词,几遍她就能背下来了。


    朱翊镠就傻傻的,只会跟在他后面,抱着他的腿,喊“哥哥,哥哥”。


    毕竟是亲弟弟,朱翊钧也觉得他很可爱。


    朱翊钧把寻来的那块松烟墨送给徐渭,本以为对方会很喜欢,仔细一瞧,徐渭的神情却淡淡的。


    朱翊钧问道:“徐先生对这块墨不满意吗?”


    徐渭摇头,拿着那块墨细细的看过:“难得的上品,绘须眉、蝶翅最佳。不过,我用不上。”


    朱翊钧好奇道:“为什么用不上?”


    徐渭笑道:“不是我的流派。”


    朱翊钧更好奇了:“那你是什么流派?”


    徐渭笑道:“我自成一派。”


    “……”


    这话虽然狂妄,倒也不假,泼墨大写意画派创始人、青藤画派鼻祖,这些都是后世赋予他的诸多头衔。


    朱翊钧把他手里那块松烟墨夺过来:“算了,我留着自己用。”


    徐渭诧异道:“殿下会作画?”


    “不会。”朱翊钧把玩着那块墨,真如石头一般坚硬,他这练武之人,使足了劲儿,也按不出来一个坑来,“我可以学。”徐渭眼睛一亮:“殿下想学作画?”


    他一直觉得朱翊钧聪明,无论何时,少加点拨,就能融会贯通,一直以来都有一个想法——将自己毕生绝技传授给他。


    只可惜,朱翊钧感兴趣的也就是个兵法和书法。


    朱翊钧挑了挑眉:“宣德皇帝学得,我为何学不得?”


    徐渭大笑:“殿下天资不凡,自然学得。”


    朱翊钧点点头,绕到书案后面:“那就从今日开始吧。”


    “不忙,”徐渭说道,“作画与写字有相通之处——得先会看。”


    朱翊钧说:“你的我已经看过了。”


    “只看我的可不行,需博览百家之作。”


    朱翊钧皱眉:“去哪里博览?”


    这时候,陈炬站出来笑着提醒他:“殿下,咱们这儿可是皇城,随便一幅字画,到了民间,那也是无价之宝。”


    朱翊钧明白了:“我皇爷爷的私库,不,现在是我父皇的私库里肯定有。”


    隆庆不爱读书,不爱字画,不爱古玩,只爱漂亮姑娘,每年都要选一堆,留在后宫慢慢享用。


    朱翊钧要紧皇上的私库,还是得先和他父皇打个招呼,隆庆都没问题他要进去做什么,就直接准了,让他喜欢什么随便拿。


    以前世宗被他哄高兴了,也让黄锦带他进库房,喜欢什么随便拿。


    朱翊钧那时还小,没什么喜欢的,别说随便拿,他连进都不进。


    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宫里的库房,太监说,这只是其中一处,用不上的金银器物,宝珠珊瑚,碑帖字画,应有尽有。


    除了看管仓库的太监,徐渭、冯保和陈炬跟着他一起进来,朱翊钧可以随便拿,他们可不行,三个人就是跟着太子殿下进来看看热闹。


    朱翊钧随手拿起一幅画,展开,问道:“这是什么?”


    徐渭指指落款和钤印:“这儿写着呢,王蒙的《稚川移居图》。”


    朱翊钧又问:“画的什么?”


    “晋代葛洪携带家眷移居罗浮山,修道炼丹。”


    朱翊钧乐了:“是我皇爷爷喜欢的。”他又问,“这上面是什么?”


    “题诗,这是王蒙的,这些都是后人题上去的。”


    朱翊钧说:“好好一幅画,都快写不下了,还有这些印,又是什么?”


    冯保回道:“这个是收藏印,证明画的主人曾经拥有过他。”


    朱翊钧说:“让它保持原有的样子不好吗?”


    徐渭只给他看:“韩性、倪瓒、陶复初,每一位都是书画大家,正因为他们的题诗,才让此画分外珍贵。”


    朱翊钧笑道:“我把这幅画赐给小野,他什么都不懂,但也想证明自己拥有了它,于是也在上面用印,你还会觉得他珍贵吗?”


    “……”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朱翊钧把画递给陈炬,让他卷起来放回原位,又去拿另一幅。


    画卷展开,朱翊钧却没有第一时间询问旁边的人,而是自己低头看了起来:“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


    冯保看了一眼题字和落款,笑道:“殿下再想想。”


    朱翊钧指着一处地方:“有点像万岁山,又不太想。”


    他也去看题字,惊讶的发现,这幅画就叫《万岁山图》:“哇,真是画的万岁山。”


    “没错,不过……”陈炬欲言又止。


    朱翊钧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这是前朝的万岁山。”


    朱翊钧目光往下,又去看落款:“咦,怎么是两个人?”


    “是文宗与房大年所作,非常罕见。”


    朱翊钧又问:“哪个文宗。”


    “自然是前朝的文宗。”


    朱翊钧再看那副画,周围峰峦竞秀,云水楼台掩映,亭廊轩榭,纵延蔓回。中有小玉殿,内设金嵌玉龙御榻,前立玉假山一峰,西北建侧堂一间。


    他对前朝皇帝的作品不感兴趣,又换了一副。


    这一副,远处有竹树与茶花,中间是一副水墨绘的母羊,前面有一左一右两只小黑羊。


    “这个我认识!三只羊,寓意三阳开泰。正月为泰卦,一阳生于下,冬去春来,阴消阳长,万物复苏,此乃祥瑞。”


    “这是宣德皇帝的《三阳开泰图》,我在《宣宗实录》上看到过。”


    他举着那副画反复观赏,啧啧两声:“哎呀,还是我的祖宗画得好看。”


    “……”


    皇太子人小鬼大,多少带了些个人感情,其他人也不好评价,硬要说起来,那自然是本朝的皇帝,比前朝的皇帝画得好,谁敢说不是呢。


    朱翊钧挨个看过去,最后挑了一副最大的。卷起来放在那儿就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这个朱翊钧拿不了,他让看管仓库的太监去取。


    此这是一幅长卷画,实在太长了,几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腾地方。


    随着太监徐徐展开,与朱翊钧同行的三人皆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躬着身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副画,眼中有光华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最后两幅确定当时是在明故宫,前面两幅不确定,我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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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6 章 徐渭和冯保站在他


    徐渭和冯保站在他的两侧,一个在看钤印和题跋,一个在看画卷的局部,陈炬则站在他身后,躬身,低头,去看画的细节。


    这画太长了,足有二丈,还好这个用来做私库的殿宇够大,否则很难展开。


    朱翊钧先走到徐渭那边,发现他对这幅画本身兴趣不大,一直在研究钤印和题跋。


    朱翊钧凑过去,先看了一眼卷首的五字签:“‘清明上河图’,瘦金体,这是徽宗御笔。”


    徐渭赞许的点头,指着下面的钤印说道:“宣和御府,双龙小印。”


    “方才我与殿下讨论,钤印与题跋能让字画更加珍贵,正体现于此。”


    “欧阳子曾说过‘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此画之技法算不得绝顶,不过,正如李阁老的题跋所言,却称得上旷世神品,稀世之珍。其中妙处,殿下不妨细细看来,定能有所收获。”


    听他如此说,朱翊钧便开始认真观赏这副《清明上河图》,首先自然是钤印和题跋。


    从金、元至本朝,从题跋就能看出,众人对此画的作者、创作过程和时间皆有疑问和考据。


    本朝第一个题跋的人叫吴宽,朱翊钧看一眼名字就能说出他的生平:“他是成化八年的状元,也是弘治皇帝为皇太子时的老师。”


    吴宽提出一个疑问:如今宋徽宗的《宣和画谱》完好的保存,里面记录了他收藏的两千七百余副画作。以《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这样的本事,《宣和画谱》却未有记载,实在令人生疑。


    接下来就是刚才徐渭提到的“李阁老”,正是弘治、正德两朝内阁辅臣,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李东阳,大明第二个谥号“文正”的文臣,传世作品数量惊人,传奇事迹能著一本书。


    李东阳先后两次题跋,时隔三十年,第二次题跋,足有八百余字,其中写道:“所谓人与物者,其多至不可指数,而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之殊形,向背之相准,不见其错误改窜之迹,殆杜少陵所谓毫发无遗憾者。非蚤作夜思,日累岁积不能到,其亦可谓难已。”


    朱翊钧也从题跋中发现了一些趣事,前面有一个署名李祁的题跋,是李东阳的五世祖。吴宽和李东阳都是在同一人手中见过此画,后来此画又到了李东阳手中。


    最后一个题跋的人叫陆完,他回答了吴宽的疑问:《宣和画谱》之所以没有收录张择端的作品,就像《宣和书谱》没有收录苏轼和黄庭坚的作品一样——得罪了蔡


    京。


    这一年是嘉靖三年,从此以后,《清明上河图》再没有新的题跋,如何进入紫禁城,成为皇帝私库中,众多落灰藏品之一,不得而知。


    一路看下来,朱翊钧也渐渐体会到徐渭所说,钤印和题跋对于作品的影响。


    《清明上河图》固然珍稀,宋徽宗的瘦金体和双龙小印亦是锦上添花,提升了作品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从这些钤印和题跋中,作品长达数百年的变迁都有迹可循。


    这些都只是前情提要,看完了题跋,朱翊钧才开始欣赏画作本身。


    二丈长的画卷中,张择端以散点透视构图法,生动描绘东京汴梁的景致,各色人物,牛马、车轿、船只,房屋、石桥、城楼,甚至皇宫。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之殊形,向背之相准,不见其错误改窜之迹。


    朱翊钧一点一点看过来,从郊外小溪旁的骆驼队到商船云集的汴河,从车水马龙的街道,到鳞次栉比的茶坊、酒肆,从最普通的市井百姓,到身着官服的文武大臣……


    他一边看,一边挪动脚步,不知不觉跟人撞了一下,抬头一看,是冯保,小家伙立刻凑个脑袋过去:“大伴,你在看什么?”


    冯保冯保指给他看:“金明池。”


    朱翊钧定睛看去,那是一处开阔的水域,亭台楼阁都建在水上,重殿玉宇,宝阁飞檐。池中还有许多船只,仔细看来,除了画舫龙舟,竟还有战船,朱翊钧看得颇为新奇:“我以为这是皇家园林,竟还有战船。”


    金明池正是宋朝的皇家园林,也成西池,与大明的西苑类似。


    冯保说道:“据说,张择端还有一副画作,称《金明池争标图》,画的正是金明池上战船争标,演练水军的场景。”


    朱翊钧道:“看来,这个张择端也不是一般人。”


    他忽的伸手,轻轻触摸那副《清明上河图》:“这么长的花卷,绘制在丝绢上,就算是本朝也不常见吧。”


    “我瞧,这画的,倒也未必是盛世。繁荣之下,暗藏玄机。”


    闻听此言,旁边三个大人不由对望。徐渭是他的兵法老师,对他这个说法分外感兴趣:“殿下此话怎讲?”


    朱翊钧一处一处指给他们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盛世为何到处是乞丐?”


    “这里,边境城门大开,边防形同虚设。进出东京的城门,本该重兵把守,却不见一兵一卒。”


    他指向城墙下的某一处,若我没看错,这里应该是整个城防的机要所在,守将应在此处待命,随时应对


    突发情况。然而,此地竟然变成了一处商铺。”


    “军士们都去哪儿了呢,嘿,在这儿呢。”


    他在密集的建筑和人群中,准确的分辨出哪些是身着甲胄的士兵,他们都懒散的椅坐在各处,看不出半分精气神。


    朱翊钧又道:“汴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运粮的都是商船,官船都在运石头,我猜彼时的东京,粮食应该不便宜吧。”


    官船都用来运送徽宗喜爱的奇花异石,商贩趁机屯粮,垄断市场,哄抬粮价。


    他又指着汴河上,规模最大,宛如飞虹的虹桥:“坐轿的文官和骑马的武官,互不相让,要么是他们有私怨,要么是朝堂之上,文武大臣各自为营。”


    最后,朱翊钧总结道:“依我看,这可不是什么胜景,这是要亡国了。”


    “唔,的确,没过几年,金人把皇上和太上皇一起绑了。”


    听到他的这番分析,徐渭暗自点了点头,露出欣慰之色,看来这两年的兵法没有白交,他竟是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是城防的关键之处,尤其这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徽宗字写得不错,当皇帝不太行,跟咱们的英宗差不多,就是命没有英宗好。”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又道:“是景泰皇帝的命没有高宗好。”


    高宗指的是徽宗的儿子,钦宗的弟弟赵构。


    “殿下……”陈炬要被他吓死了,这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英宗要是命不好,哪来他今日的皇太子?


    陈炬摇头,轻声道:“不可妄议祖宗。”


    朱翊钧听劝,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回头看到冯保仍在一寸一寸仔细看那副《清明上河图》,便说道:“大伴这么喜欢这幅画,那就送给你吧。”


    “!!!”


    冯保也被他吓死了,连忙摆手:“不不,我……看看就好。”


    他曾在故宫看过一次《清明上河图》的展出,只是并不完整,缺少了宋徽宗的题签和双龙小印,以及皇城不分,如今近距离见到完整画卷,的确有些兴奋,更是惊奇。


    那一副《清明上河图》上,的确有冯保的题跋和钤印,但眼前这一副,不会有。


    冯保回过神来,对朱翊钧笑了笑:“此等稀世神品,就让它留在这里吧。”


    朱翊钧也不勉强,点点头:“好吧,等你想看的时候,咱们再来。”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顺道去了趟文渊阁,看望他的“捕鼠大学士”。


    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一声怒喝:“老鼠,又有


    一只老鼠!”


    这是高拱,只有他才这么暴躁,并且愈发暴躁,除了在皇上跟前,仿佛不会好好说话。别说翰林院这些侍讲侍读、东宫属官,就是几位阁老也没人敢惹他。


    朱翊钧定睛看去,文渊阁大殿门口果真摆着一只死耗子。


    有人回道:“是,是踏雪抓的。”


    “踏雪……”那日高拱不在,后来才听说皇太子以避鼠的名义,给文渊阁送了只猫。


    踏雪很给朱翊钧张脸,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隔几日就能逮一只耗子,专门丢在文渊阁大殿门口。


    猫是皇太子送的,皇上知情并且同意,他也没辙,只能叫人赶紧收拾了。


    改日一定向皇上进言,皇太子乃国之储君,将来的天子,陛下不能总这么惯孩子。


    朱翊钧看到高拱暴跳如雷,乐不可支,远远地又听见他在训人,索性不进去了,转身回了清宁宫。


    六月初,正是最热的时节,今年尤甚。隆庆心疼儿子,给朱翊钧放了半个月的假。内阁再次上疏,奏请皇太子出阁讲学,隆庆看也不看,放在一旁:“不急,太子还小,还小。”


    年底就十二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礼,而后,大婚也要提上日程,可是在老父亲眼里,他儿子还是个宝宝。


    天气一热,隆庆晚上精神抖擞,白天却萎靡不振,奏章看不进去,总有些昏昏欲睡。


    朱翊钧在旁边,看殷正茂上报广西战事,此时,却有一名太监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惊扰了隆庆的瞌睡。


    太监赶紧跪下,禀报道:“陛下,秦嫔娘娘即将临盆。”


    隆庆已经有三个孩子,即将多一个,高兴归高兴,也没有那么兴奋:“跟朕讲有什么用,宣太医呀。”


    太监却道:“太医已经到了,说是……难产。”


    “……”


    作者有话要说


    故宫现存的《清明上河图》是残卷,裁掉了宋徽宗的题字和双龙小印,以及皇宫部分。


    第 147 章 尽管隆庆今年又得


    尽管隆庆今年又得了许多新欢,但这个秦嫔长得漂亮,人又安分,他还是挺喜欢的。


    他身体不好,纵然后宫嫔妃数量庞大,膝下却只有皇后生的三个儿女,得知秦嫔怀孕的时候,他还是很高兴的,起码这证明了他三十多岁,还能生。


    秦嫔难产,它的去看看。


    “摆驾永宁宫。”


    隆庆大步走出殿门,朱翊钧也跟了上去:“我也去!”


    他从不去后宫,只去坤宁宫,今天听到秦嫔难产,知道那是母亲和孩子生死攸关的大事。于是,也跟着去瞧瞧。


    皇子去嫔妃后宫,没有这规矩,但朱翊钧虚岁才十一,尚未成丁。隆庆也不介意,要去就去吧。


    父子俩来到永宁宫,寝殿里在接生,他俩在明间站着,里间断断续续传来女人痛苦的呼喊,并渐渐微弱,听着就叫人揪心。


    太医哆哆嗦嗦跪下向隆庆汇报了情况,因为胎位不正,迟迟生不下来,如果不能及时纠正胎位,大人和孩子都很危险。


    隆庆一向性情温厚,说不出“要是秦嫔和龙嗣有个三长两短,就砍了你脑袋”这样的话,只吩咐太医,务必全力救治,确保大人孩子都平安。


    太医也很为难,现在这个情况,他只能抛出世纪难题“若有万一,保大人还是孩子”。


    “这……”隆庆倒是有些犹豫,一个是他的爱妃,一个是他的孩子,让他放弃哪个他都舍不得。


    做皇帝这几年,他只习惯了得到,很少失去,加上他本身性子软弱,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太医却催促道:“陛下,危急关头,请陛下尽快抉择。”


    “……”


    朱翊钧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有什么可选的,当然是两个都要呀。


    “选什么选,不用选,大人孩子都会平安的。”


    他话音刚落,里面传来一声女人高亢的撕喊,安静片刻,随即想起婴儿虚弱的啼哭。


    立刻有稳婆掀帘子出来,跪在隆庆跟前报喜:“秦嫔娘娘生了,是一位小公主。”


    皇子还是公主对于隆庆来说无所谓,他有皇位继承人。


    隆庆转过头去,看着他儿子,忽的就想起,这小崽子刚出生时的那场大雪,皇考说他是大明的祥瑞,果不其然。


    过了一会儿,里面收拾妥当,奶娘抱着孩子出来,襁褓里的婴儿个头小小的,眼睛都还没睁开,哭声好似蚊蝇一样低微,看起来就很虚弱的样子。


    太医说,这是先天禀赋不足,言下之意就是想要平安长大可不容易。


    那孩子太小了,隆庆也没伸手抱,就探头看了看。


    朱翊钧也跟着看了看,那孩子总是哼哼唧唧,奶娘也哄不好,朱翊钧便伸出手:“让我抱抱。”


    他把孩子接过来,手指轻轻戳了戳妹妹的小脸,想起朱尧媛小时候,因为是双胎,也是这么小小的。


    朱翊钧又把孩子递还给奶娘:“父皇放心,小妹妹一定会健健康康。”


    隆庆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笑得宠溺:“你们兄妹几个都要健健康康。”


    孩子偏过头,张着嘴试探的去含朱翊钧的手指,奶娘说小公主这是饿了,便接过孩子,给隆庆行了礼,退下喂奶去了。


    隆庆进屋瞧了瞧秦嫔,秦嫔刚生完孩子,虚弱得没力气应付皇上,隆庆便也不多呆,嘱咐他好好休息,又给了不少赏赐,这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绕到去了坤宁宫。朱翊镠和朱尧媛两兄妹正在院子里玩耍,看到朱翊钧来了,一起迈着小短腿朝他跑了过去。


    朱翊镠生下来就比妹妹大一些,成长的过程中也比她更高更壮,跑得也更快,率先冲到朱翊钧跟前,高举着两条粗壮的小胳膊:“哥哥抱~”


    朱翊钧嘿嘿的笑两声,绕过他,弯腰一把拎起了后面的朱尧媛,亲亲抱抱举高高,哄得妹妹咯咯直笑。


    到了大殿内,朱翊钧又把秦嫔产女的事情同皇后说了说:“永宁宫里住了好些人,我瞧她们那眼神,活像是要把秦嫔母女生吞活剥了。”


    皇后冷笑一声:“后宫这么多人,只一个秦嫔诞下龙种,虽说只是个公主,也够她们眼红好一阵。”


    朱翊钧又道:“太医说小妹妹先天禀赋不足,平安长大怕是不易,依我看,先天不足未必是主因。”


    皇后瞪他一眼:“太子这几日没读书,是挺闲的。”


    朱翊钧赶紧喝了一口冰镇莲子茶:“其实也挺忙的,每日都帮着父皇批阅奏章。”


    皇后点点头:“是,前朝和后宫的闲事你都要管,可不就是挺忙的。”


    “我没管,我就是跟着父皇去凑了凑热闹。”


    皇后又道:“那只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竟也如此关心?”


    朱翊钧的回答却让皇后大吃一惊:“就算那不是我妹妹,我也希望她平安健康。”


    “真好!”皇后摸摸他的头发:“你是皇太子,你有你的职责。后宫由母后掌管,你那小妹妹,你也不必操心,有我呢。”


    朱翊钧让朱尧媛坐在他腿上,又拿了块荷花酥放她嘴里:“媛媛真可爱。”


    旁边伸个小脑袋过来,朱翊镠问他:“那我呢?”


    朱翊钧捏捏他的小脸:“你也可爱。”


    朱翊镠嘟嘴:“哥哥只喜欢媛媛,不喜欢我。”


    朱翊钧赶紧也给他塞了一块绿豆糕:“谁说的,哥哥同样喜欢你。”


    “可是哥哥都不抱我?”


    朱翊钧龇牙:“你太胖了,哥哥抱不动。”


    “……”


    秦嫔生了个女儿,隆庆想起来,他那一双儿女还没有封号。于是,挑了个良辰吉日,封朱翊镠为潞王,朱尧媛为瑞安公主。


    至于小女儿,先活过周岁再说。


    这一日,广东进贡的荔枝到了,隆庆让人送了些到清宁宫来,运来的时候好大一筐,打开一瞧,其实没有多少,四周放着保鲜的冰块。


    朱翊钧尝了一颗,还挺新鲜。又想到好几日没见到张居正,便让王安取了一些,给张居正送过去。因为实在不多,都是皇太子嘴里剩下来的,还特意嘱咐,避着些其他人,亲自送到张先生手里。


    王安很快回来了,朱翊钧问道:“张先生喜欢吗?”


    王安却道:“张阁老,病了,在直庐躺着呢,饭菜搁桌上都凉了,也没动过。”


    “病了?”朱翊钧皱起眉头,颇为担忧,“太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是暑湿感冒,开了药。”


    “没吃饭怎么吃药?”朱翊钧思忖片刻,忽的站起来,“走,去给张先生弄些吃的去。”


    他来到御膳房,想着既然张先生病了,吃不下饭菜,那就煮碗面吧。


    听了他的吩咐,尚善监的太监立刻去忙着煮面,朱翊钧却挽起袖子:“我自己来。”


    “煮一碗辣面,张先生应该会喜欢。”


    劲道的面条做好了,加上高汤、香油、花椒、胡椒、生姜、官桂调味,一碗开胃的辣面就做好了。


    朱翊钧还打了个荷包蛋,还想加些牛肉和羊肉。冯保将他拦下来:“张阁老病着呢,还是加些青菜吧。”


    朱翊钧从小就身体倍儿棒,极少生病,没体会过吃不下饭是什么感觉,什么好的都想往张先生的碗里加。但他听劝,既然大伴说加青菜更好,那就加些青菜吧。


    面做好了,太监还给准备了两道开胃小菜,朱翊钧亲自带着食盒来到文渊阁。


    他走到后面的直庐,张居正正在书案后处理公务,朱翊钧走过去,抽走他手中奏章:“生病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殿下……"张居正赶紧站起来,伸手要去拿奏章,“那是石汀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


    石汀是殷正茂的号。


    朱翊钧看向书案,瓷碗中盛着汤药,他伸手试了试,已经凉了:“王安,你去把药热一热。”


    随后,他合上奏章,拉着张居正来到桌旁坐下。陈炬打开食盒,一样一样端出来:“张阁老,殿下听说你病了,亲手为你烹了一碗辣面。”


    张居正看向朱翊钧,心中五味杂陈,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反倒激起一串咳嗽。


    朱翊钧赶紧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生病了也不回家休息。”


    咳嗽稍有平息,张居正才回道:“国事繁多,实在走不开。”


    朱翊钧拿了一双筷子递到他手里:“内阁也不只你一个人呀。”


    张居正接过筷子,却没回答他的话。内阁确实不止他一个人,但大小事务却指着他一个人在做。本来身体就不好,还有操不完的心,可不就病倒了。


    朱翊钧说:“你先吃着,奏章我替你看。”


    他又重新翻开奏章,快速浏览一遍:“总兵俞大猷领兵一十四万,分七路进攻古田,韦银豹率领叛军奋力抵抗。我军气势高涨,势如破竹,先夺下牛河、三厄等险要之地,又连克东山凤凰寨等地,叛军节节败退,已逃往潮水。”


    “下一步,俞大猷将会率领诸军,直取潮水,捉拿韦银豹及其同党。”


    这算是一份捷报,虽然调兵遣将,筹集粮草准备了大半年,一旦交战,俞大猷和他率领的十四万大军倒是一点也不含糊,速战速决,看来不出一月,就能彻底平定这场叛乱。


    这样一来,张居正悬着的一颗心,也能稍稍放下一些。


    毕竟是第一次,但有一大堆太监从旁指点,朱翊钧亲手做的辣面味道还不错。


    张居正实在是食欲不佳,努力的吃了一些,终究没吃完。


    朱翊钧也看出了他的勉强,又按住他拿筷子的手:“我做的面条虽然美味,但也不能多吃,一会儿还得吃药。”


    他如此体贴入微,张居正感觉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鼻窍通了,呼吸也顺畅不少,困重的脑袋也清明起来。


    过一会儿,看着张居正把药喝了,又催促他躺下睡一会儿,朱翊钧这才离开。


    出来的时候,路过一间屋子,听到里面在争吵。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在训斥另一个人。


    “你若干不了,自是有人能干,不如早些回乡养老。”


    这声音一听就是高拱,朱翊钧实在好奇,挨骂的那人是谁,便扒在门边,探出脑袋往里张望一眼。


    这一眼着实叫朱翊钧有些吃惊,对面站着的竟然是另一位阁老——陈以勤。


    陈以勤比高拱年长两岁,二人是同一年进士,也是同一年作为侍讲侍读进入裕王潜邸。


    共事这么多年,同为帝师,虽然高拱早入阁一年,但大家同为次辅,谁也没比谁更高贵。


    用这样的措辞训斥同僚,实在令朱翊钧震惊。


    他知道高拱独断专横,一意孤行,却不曾想,竟是霸道。训斥内阁次辅,就跟训奴仆一般。


    朱翊钧没再王下听,默默地离开了。出了文渊阁,他才摇了摇头:“高阁老,真是不长记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刚接了只小猫回家,大猫就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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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8 章 没过几日,朱翊钧


    没过几日,朱翊钧果在隆庆的御案上看到一封奏疏,陈以勤呈上来的,说他年老多病,不能再为国家尽忠,为君父分忧,乞求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的确,他今年已是古稀之年,不是每个人都有严嵩那样的体力和精力干到八十多还不想退休。


    隆庆是很尊敬他这位陈先生的,虽然陈以勤话说得体面,但隆庆心里也知道,其实他乞求致仕的真正原因是与高拱不和。


    事实上,当年在潜邸,他俩同为裕王讲官,齐心协力保护裕王,其实相处还挺融洽。


    好不容易把裕王扶上皇帝宝座,他们也顺利进入内阁,权力争夺下,矛盾逐渐显现。


    陈以勤一直以来保持中立,在徐阶和高拱斗得天翻地覆的时候,没有站起出来为任何一方说话。


    但从政治理念来讲,他更偏向保守派,且不提恢复旧制,就算推行新政也应该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把天底下掌握大多数财富和土地的地主都得罪了。要知道,他们手里有钱,要造反可比一穷二白的老百姓可怕多了。


    正因为他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独立的思考,几次三番对高拱激进的言论嗤之以鼻,更重要的是,在徐阶这件事上,他也不赞同高拱赶尽杀绝的做法。


    既然徐阶已经走了,圣上念及他在两朝交替之际,稳定政局有功,不想深究。


    你高拱却穷追猛打,说什么“伪造先帝遗诏”,遗诏第一条就说让裕王即位,你却说是伪造,言下之意,难道是皇位继承着另有其人


    其心可诛!


    圣上说“不甚解”不追究此事,还真以为是护着徐阶,那是护着你高拱。


    自从再次返京,深得隆庆信任,高拱愈发飞扬跋扈,容不得别人一丝一毫的违逆,陈以勤这样的自然就成为了他的眼中钉。两个人矛盾不断加深,高拱还曾扣下过陈以勤上呈隆庆的奏疏。


    陈以勤被排挤得愈发厉害,他心里清楚,再这么下去,高拱就该组织手底下的言官弹劾他,到时他连全身而退的机会也没有,不如趁此致仕,还能回乡过几年清静日子。


    隆庆也挽留过陈以勤,但后者坚持要走,他也不再强求。君臣这一别,便再没有相聚之日,又闲聊了几句。


    隆庆问陈以勤:“陈先生回乡之后有何打算?”


    陈以勤说道:“臣的家乡在四川顺庆府南充县,那里曾经有一座西桥,是南充县前往成都府和重庆府的要道。三十年前,桥塌了,南充百姓进出极为不便。”


    “臣返乡之后,想组织乡里重建此桥。”朱翊钧就坐在旁边,看他七十岁,走路都不大利索的样子,退休回家还能有此雄心壮志,不由得心声佩服:“陈阁老既想做,便大胆去做。说不得哪日我与父皇游历蜀地,能看到你主持修建的西桥。”


    陈以勤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又惊讶又感慨,眼前坐着的,是现任天子和下任天子,怎么会离开京师,去到偏远的西南地区。


    陈以勤成为内阁被高拱排挤走的第一个,但却不是最后一个。


    高拱始终没有放弃过要彻底整死徐阶,在不久的将来,又让他抓住了机会,此时仍旧没有一个了结。


    广西的战事,说是不出一月,就能平定叛乱,实际却并没有这么轻松。


    俞大猷亲率大军杀得叛军节节败退,韦银豹退至潮水,负隅顽抗,用滚木和擂石杀死大量官军。大明官军见久攻不下,相持月余。


    叛军占据山头有利位置,俞大猷不敢强攻,只能转变战略,先围起来,断粮断水,跟这些叛军耗下去。


    又是月余之后,俞大猷派出广西本地的南丹吐司狼兵,乔装打入叛军内部,窃取敌军情况,埋伏其中,等待时机。得知他们缺水缺粮,立刻组织精锐士兵,赏以重金夜里强行登山,终于在内外夹攻之下,大败叛军。


    这时候,殷正茂传来命令——重金悬赏韦银豹的首级。不过几日,韦银豹的儿子韦良台便向朝廷投向,献上了他父亲的首级和衣物。


    验看首级的官员确定无误,叛军首领韦银豹已死,韦良台这个继承人也主动投降,虽仍有小部分叛军突围,四散逃窜,但韦银豹死了,其他人也成不了气候。


    殷正茂亲自押解韦银豹的首级和儿子进京,隆庆在乾清宫召见了他,朱翊钧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凑热闹。


    父子俩没见过人的首级长什么样,何况是隔了这么多天的首级,既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


    朱翊钧心里还在想,那人头不会已经腐烂到看不出面目吧。


    但盒子打开那一刻,还是让他小小的吃了一惊。


    人头比他想象中更加完好,头发杂乱,皮肤灰败,怒目圆瞪。


    朱翊钧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隆庆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搂住了儿子的肩膀,另一只手要去捂他的眼睛。


    朱翊钧只是刚看到人头的那一刻,视觉冲击有些震撼,适应一下就感觉好多了。


    他抓着隆庆的手往下拉,露出眼睛又去打量那头颅,看着看着就发出了疑问:“这个韦银豹看着还挺年轻,难怪七十岁还能率领叛军造反。”隆庆才不管他看着年轻还是衰老,总之,这场起于景泰年间,延续一百年,几代人的叛乱彻底得以平息。朝廷调集十四万大军,耗费粮饷数百万两,总算有一个满意的结果,他也能松一口气。


    隆庆立刻让内阁拟旨,要嘉奖有功的将领,为将士们庆功。可就在几日之后,圣旨还没来得及传下去,来自广西的另一份奏报飞至京师——韦银豹率领残部卷土重来,又在古田凤凰村附近起事。


    隆庆大惊,不仅隆庆,整个朝廷上下也都震惊不已。


    朱翊钧问道:“究竟有几个韦银豹呀?”


    这个问题不需要别人回答,他自己就清楚答案——那个人头根本就不是韦银豹。


    他们没有人见过韦银豹,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只有与叛军交战过的前方将士才知道。


    殷正茂自知这次犯下大错,说是欺君也不为过,立刻进宫,跪在隆庆面前请罪。


    这件事若换了世宗,他殷正茂已经人头不保了,但他运气好,面对的是隆庆这样心怀仁慈,也不喜欢动不动就要人命的君主。


    隆庆并不着急治他的罪,而是命他立即返回广西,解决此事,戴罪立功。


    时值中秋,京师的天气早已转凉,殷正茂头上却淌下大颗汗水——他是真以为自己人头不保。幸而皇上开恩,再次给了他机会。


    从朝廷任命殷正茂为广西总督,到目前为止,除了韦银豹首级这事儿,其余的他都做得很好。他对广西目前的形势了如指掌,隆庆也很清楚,就算杀了他,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找到替代者,反而贻误战机。


    殷正茂谢恩,准备即刻启程,返回广西处理此事。


    “等一下!”朱翊钧却叫住了他,“眼看首级的将领,若查明他们不是有意为之,只是被叛军蒙骗,可以重罚,但不能伤他们性命,尤其是俞将军。”


    “至于叛军,那个韦银豹,不管他有多少儿子、孙子、兄弟子侄,一个也不能放过。”


    殷正茂看向隆庆,后者立刻说道:“太子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遵旨!”殷正茂领命而去。


    “唉!”隆庆叹一口气,前几日,他还打算摆庆功宴,今日叛军首领又起死回生开始作乱。


    他有点主见,但不多,遇事就有些优柔寡断,还要他儿子来劝慰他:“父皇不用担心,此事朝廷的每一步决策都没有错,只是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好事多磨。”


    那边广西的事情一波三折,这边河道又出状况。随着秋汛到来,黄河自灵壁双沟而下大决口,北决三处,南决八处,以及其他小决口四十余处。周围村庄、农田尽数冲毁,百姓流离失所,疫病随之而来。


    除了抢险救灾,赈济百姓之外,总理河道的人选又成为朝廷近来争论不休的话题。


    提到治理河工,大家第一想到的就是朱衡。就在去年,他还向隆庆上疏:东昌、兖州近来改凿新渠,远远避开黄河,地形平坦,各座闸门不必繁琐开关,船一天可以航行一百多里,民夫、差役基本上无事可做。隆庆便依他所言,裁减五名闸官,六千多名民夫和差役,并用这些雇工的开支作为修渠的经费。


    他对治理黄河有着丰富的经验,朝廷上下,包括内阁李春芳、赵贞吉在内,都认为朱衡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偏偏高拱不这么认为。


    朱翊钧对朱衡的印象还不错,首先,此人正直,在严嵩父子掌管工部大肆敛财之际,他也能刚直不阿,保持清廉,即便受到严世蕃的打压,也绝不屈服。


    其次,在海瑞得罪了鄢懋卿,赋闲在家,无事可做之际,是朱衡看重他的人品,给了他机会。


    朱翊钧思来想去,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朱衡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高拱有什么理由反对?


    高拱自然有他的理由,于公于私,他的立场都很坚决。


    朱翊钧看不懂,但是他有老师,凡是看不懂的争斗,向他的张先生请教就对了。


    张居正给他分析,其实,朱衡曾经在治理河道中也犯过不少错误,经他重修的堤坝,疏浚的运河,再次决堤和淤塞的不在少数。虽然经验丰富,但其实未必正确,可以救急,但绝非长久之计。


    这就是于公,高拱反对朱衡前去总理这次水患的原因。


    朱翊钧却道:“可是现在咱们也找不出一个能谋求长久之计的人,救急不是眼下最终要的吗?”


    张居正却笑了笑:“那倒未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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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9 章 “谁?”朱翊钧惊


    “谁?”朱翊钧惊奇的睁大双眼,眸子里闪着光,“咱们朝中还有这样的人才?”


    张居正笑道:“此人不在朝中。”


    朱翊钧更惊讶了:“不在朝中,那他在哪儿?”


    “在家。”


    “在家?”朱翊钧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张居正回道:“潘季驯。”


    朱翊钧恍然大悟:“曾经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隆庆元年,母亲去世,回家丁忧。”


    “没错,丁忧期满,朝廷打算将他以原官起复。”


    朱翊钧明白了:“所以,高拱打算让他去治理河工?”


    “是。”


    潘季驯在丁忧之前,本就是河道御史,主要负责监理河工,与朱衡也多有合作,对于水患治理也有这丰富的经验。


    朱翊钧仔细一想,此人倒也适合。不过他还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潘季驯是那个能谋求长久的人呢?”


    张居正却没有回答,卖了个关子:“这两日他就该到达京城,等他面圣,殿下自会明白。”


    朱翊钧点点头“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殿下请说。”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双手托腮,一脸天真:“这是于公,高阁老认为潘季驯更合适,那于私呢?”


    张居正并不想聊这个“于私”,但朱翊钧问起来,那神情仿佛,他不说点什么,便不打算放他离开。


    “张先生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咱们慢慢聊呀。”


    张居正在心中嗤笑一声:“谁要跟你慢慢聊。”


    “殿下可听过聂豹这个名字?”


    “聂豹?”朱翊钧想了想,“我在正在修的《世宗实录》上读到过他,他曾多次领兵击退鞑靼来犯,官至兵部尚书,还是徐阁老的老师。”


    他所说的徐阁老,自然是徐阶。聂豹正是传授徐阶王门心学之人。


    只是,他们刚才聊的是高拱为何不用朱衡,这与聂豹有什么关系?


    张居正又问道:“那殿下可知道罗洪森?”


    “自然!”朱翊钧说道,“他是嘉靖八年的状元,后来因冒犯皇爷爷被革职。”


    “欧阳德呢?”


    “礼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谥号‘文庄’。”


    “邹守益?”


    “正德六年探花,到嘉靖朝才开始做官,总是惹怒我皇爷爷,最后罢官归乡。到我父皇即位,追赠南京礼部右侍郎,谥‘文庄’。”


    这些曾经的朝廷官吏,朱翊钧一个都没见过,却能把他们的生平说个大概,实在了不起。


    张居正又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殿下可知,他们的原籍在哪里?”


    “在……”朱翊钧肯定看到过,只是一掠而过,并没有在意。但他记忆里超群,看过的东西绝不会忘,稍加思索便笑道:“朝士半江西,这几位都是江西人。”


    张居正微一躬身:“殿下已经知道答案了,若还有疑问,留到明日进讲之后再行答疑。内阁国政繁多,臣先回去了。”


    他虽没有明说,但给了朱翊钧诸多线索。他虽然年幼,但博闻强识,这些线索就足够让他顺藤摸瓜找出真相。


    乾清宫、文渊阁、文华殿都有着丰富的藏书,皇太子想看,那自然是随便看。


    下来之后,朱翊钧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聂豹、罗洪森、邹守益、欧阳德,四个人全都是王守仁的学生。


    王守仁去世后不久,他的学生就将他的心学衍生出七大学派。


    其中,徐渭向他提过的远方表兄王畿,还有他的同门钱德洪,被称作浙中□□。


    而聂豹等一大批江西文人则被称为正一江右学派,这些人不是状元、探花,就是六部尚书,徐阶更是官至内阁首辅,在灵济宫举行过上千人的讲学,近几十年来,规模和影响最大,享有“王学正宗”的美誉。


    而聂豹和罗洪森都是江西吉安府人士,恰巧朱衡也是,并且他曾和罗洪森一起在山东共事,修缮孔庙,私交甚笃。


    朱衡在政治上从未表现过明显的倾向,但与江右学派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西吉安府士子众多,徐阶充分利用江右学派这一优势,位居首辅之时,使得这些在朝为官的士子都为他所用,很难说朱衡是不是其中之一。


    既然朱衡有可能是徐阶的人,于私,高拱自然不会用他。


    朱翊钧想到严嵩也是江西人,但看起来,除了他的亲家欧阳德,江右学派竟是无人买他的账,这样看来,信仰的力量竟是高于同乡之谊。


    冯保和陈炬陪他翻阅资料,又同他说起一桩早年趣事——严世蕃和徐阶为了谁来治理水患,在世宗面前争论不休。朱翊钧在门外偷看,还被严世蕃吓哭了。


    严世蕃支持朱衡,徐阶支持潘季驯。


    后来又有科道官弹劾朱衡,徐阶一反常态,站出来力挺朱衡。


    那时朱翊钧年纪太小,只有一两岁,对这件事没什么印象,再听却好似醍醐灌顶一般。


    徐阶应该是知道严嵩父子要笼络朱衡这个老乡,便故意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反对朱衡。他很清楚,朱衡性情刚直,清廉自持,就算有提携之恩,也不会党附严嵩。


    等世宗和朝廷真正任用朱衡,再有人弹劾,他却不答应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不得不再次感叹徐阶的高明,至少在他见过的内阁辅臣之中,有一个算一个,在政治斗争这方面,都不是徐阶的对手。


    如此看来,他的致仕并非什么被言官弹劾,不得已而为之,纯粹是徐阁老自己不想玩了。


    无论如何,朱翊钧有些庆幸,徐阶走了。若是像严嵩那样,在首辅的位置上再呆个二十年,大明大抵会倒退一百年。


    朱翊钧受冯保和张居正的思想影响,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社会矛盾日益加剧的时候,总有人想着恢复旧制就能解决问题,而不是向前看,寻求新的解决方式。


    很快,潘季驯回来了。官复原职之后,接连向朝廷呈上:《议筑长堤疏》和《正漕复通疏》两道奏疏。


    在《议筑长堤疏》他提道:“欲图久远之计,必须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


    看到这句,朱翊钧就对此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有了强烈预感,其实不止高拱,在朱衡与这个潘季驯之间,他的张先生应该也是更加偏向后者。


    在潘季驯回来之前,朝廷对于治理黄河的主流意见是“留决口使两河并行”。


    朱翊钧只见过流经紫禁城内外的筒子河,没见过黄河是什么样子,更没见过你黄河决堤,自然也不理解留决口使两河并行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还得由张居正来向他解释。


    要弄清楚治河之道,首先就要明白,黄河为什么成为几千年来,华夏民族最大的忧患。


    黄河之水天上来,自西向东奔流不息,从黄土高原奔腾而下,卷走大量泥沙,流经中下游地区,河道开阔,地势平缓,泥沙大量淤积,水位不断升高,河床高出两岸地面。为了防止水害,人们在两岸筑起河堤,经年累月,不断增高,这条浑浊的大河就变成了一条悬河。


    中下游地区正是中原腹地,有着大量农田、城镇和村庄,人口密集。一旦发生水患,冲破河堤,涌入村庄,淹没田地,摧毁城镇,百姓死伤无数。而紧随洪灾而来的,还有疫病和饥荒。


    治理黄河就成为了历朝历代,诸位君主的必修课。


    而明朝以来,黄河再次发生重要改道,夺淮入海,下游更是洪灾不断。为了不影响漕运,朝廷治理水患都以疏浚运河为主,治标不治本,导致黄淮和淮海流域更是水患频发。


    而朱衡和朝中有过治水经验的大臣主张的办法是“留决口使两河并行”,简而言之,就是分流,开凿减河,分泄黄河水量,以减轻负担,保护沿途以下不再决堤。


    从明治朝至今,都是治理黄河水患的主要方法。


    这次不用张居正深入解释,朱翊钧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


    黄河总是在中下游形成水患的根本原因是泥沙淤积,水位不断升高。通过减河分流,只分走了水量,而没有分走泥沙,来年到了汛期,一场暴雨下来,该涨的水一样要涨,该决的堤也一样要决。


    在潘季驯上的第二道奏疏《正漕复通疏》中,他坚决反对“留决口使两河并行”,而提出一项新的治理黄河的方略——“束水攻沙”。


    朱翊钧不需要别人替他答疑解惑,他看完潘季驯的奏疏就明白了“束水攻沙”的作用和原理——“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潘季驯通过长期监测黄河的水量、水位,得出结论,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若非水势极其迅猛,必然会导致河道淤滞。


    因此“留决口使两河并行”是决计行不通的,分流势必导致水势减缓,水势减缓则泥沙淤积,河道就会越来越高,决堤的风险也越来越高。


    非但不能分流,还要修筑堤坝,缩窄河道,让黄河水势更加迅猛,带走泥沙,加深河道,水便不会溢于两旁,则进一步带走河堤泥沙,减缓下游河堤的压力。


    为了让“束水攻沙”达到预想中的效果,在奏疏中,潘季驯还着重强调了堤防的作用:防敌最重要的是边防,防河最重要的则是堤防。筑造坚不可摧的边防,敌人才无法攻入,同样的道理,筑好坚固的河堤,洪水才不会外溢。


    “必真土而勿杂浮沙,高厚而勿惜居费,逐一锥探土堤。”


    光这一句,朱翊钧就听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倾泻而出的声音,比洪水都迅猛。


    但想要长治久安,这钱必须得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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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0 章 看完了潘季驯的奏


    看完了潘季驯的奏疏,了解了他的治水方略,朱翊钧立刻就被他说服了,认为比起“留决口使两河并行”,他提出的“束水攻沙”法,更符合黄河中下游的特征。


    关键人家也不是纯靠想象,还有大量的数据分析作为理论依据。


    “父皇!”朱翊钧去拽隆庆衣袖,“选他,选他,就选他!”


    隆庆夜生活丰富,昨晚又是一夜狂欢,睡眠不足,精神也不好:“选谁?”


    说到“选”,他满脑子都是今晚选后宫哪个美人共度良宵……一个怎么够,再选一个!


    朱翊钧说:“选这个潘季驯,让他去治理黄河。”


    隆庆漫不经心看了一眼:“高阁老和张阁老也推荐此人。”


    他对潘季驯的治水方略并不感兴趣,两封奏疏也没有耐性看完,只看了个大概,但他充分信任高拱和张居正选人的眼光,再加上他儿子也说好,那就让这个潘季驯早些上任。


    潘季驯行李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圣旨和吏部的任命下来,即刻启程。


    秋天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这日,宫中向来有登高的习俗,但隆庆晚上不睡,白天不醒,懒得动弹,登高的习俗在他这里形同虚设。


    他不去,朱翊钧自己带着弟弟妹妹去,到果林摘秋白梨,轻功一跃就上了树,哄得弟弟妹妹哇哇大叫:“哥哥好厉害呀!”


    “哥哥飞起来啦!”


    “哥哥我想要最大那个。”


    弟弟妹妹越是吹捧,朱翊钧越是显摆,稀里哗啦摘了一大堆秋白梨,又换了棵树,摘了好些柿子。


    一手一个,拿了最大的两个,从树上飞身下来,递给两个小家伙:“拿着,这叫柿柿如意。”


    “哇哦!”朱翊镠和朱尧媛一人碰一个,一路都在念叨,“柿柿如意!柿柿如意!”


    朱翊钧又带着他俩去看麋鹿,大白和小白一听到朱翊钧的召唤,就会跑出来。这两年,他俩还孕育过几只幼崽,最小的一只才几个月。


    幼崽都是白色的,朱翊钧长大了,饱读诗书,比起它们的父母,幼崽的名字讲究多了,什么梨蕊、琼玉、凝月,个个都有出处。


    太监把他摘的白梨、柿子拾起来装了几大框,朱翊钧肯定吃不完,只能送。乾清宫送一篮,坤宁宫送一篮,沈太妃那边也送一篮,文渊阁送两篮,一篮分给大臣们吃个新鲜,一篮让张居正拎回家去。


    秋白梨滋阴润肺,柿子软甜多汁,大臣们都说这是沾了张阁老的光。


    十二月是朱翊钧的生辰,虚岁十二。第二日,内阁就再次向隆庆上了一封奏疏,请皇太子出阁讲学。


    按照祖宗规矩,皇太子八岁就该出阁讲学,可他们这位皇太子,十二岁了,出阁之事,一拖再拖。


    虽然朱翊钧现在该读的书一本也没有落下,但跟出阁之后,由内阁和翰林院按照贤君的标准,系统培养可不一样。


    至少他投入了大量精力的武功、骑射、兵法课通通都要取消。


    这个问题,其实内阁早就有意见了,虽然皇太子是个神童,聪颖异常,但人的时间和精力总归是有限的,分出去给了别的,读书就成了一种形式,看似背得滚瓜烂熟,实则流于表面,对圣人的教诲便不能透彻领悟。


    这一点,曾经被隆庆要求给朱翊钧讲过《唐太宗诲谕太子》的赵贞吉最有发言权。


    更为重要的是,朱翊钧对武功、骑射和兵法的热衷让他们想起了一个人——明武宗朱厚照。


    这位祖宗和现在的皇太子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同样聪明过人,同样热衷骑射,同样有一个溺爱孩子的老父亲。


    想到武宗登极之后的中中作为,内阁更是如临大敌,乞求皇上赶紧让太子出阁,千万耽误不得。


    只有张居正,从始至终对此事保持了沉默。皇太子本就是他的学生,师徒一心已经九年了。一旦出阁讲学,按照祖宗的标准,至少要为皇太子指派二十名讲官,他要和十九个人分享他的学生,凭什么?


    众人也看出了张居正的不乐意,尤其是高拱,他在这上面尝到过甜头,自然不肯让步。那可是皇太子,现在的储君,将来的皇帝,这么好的资源,凭什么让你一个人独占?


    高拱讲的是政治,张居正心里却充满了感情。


    与往年一样,正月十五这日,朱翊钧换了一身衣裳就出宫去了。


    大街上闲逛一圈,各个酒肆茶馆坐一坐,听听那些进京赶考的士子们都在聊些什么。


    今年是隆庆五年,也即辛未年,这一科,隆庆指派的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靠窗的那一桌,坐着三五士子,说的是朱翊钧听不懂的话。


    他问冯保:“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冯保回道:“似乎是两广地区。”


    朱翊钧又问:“聊得什么?”


    冯保笑着摇头:“我也不懂,隐约听到一句‘古田’,想必是在聊广西平叛的事。”


    “噢!”朱翊钧又转头看向别处。另一边,围坐着七八个人,朱翊钧听了一会儿,聊的是北边鞑靼,三天两头南下滋扰,可恶至极。


    其中一人,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笑意,放低了音量说了几句,同桌的人也都纷纷露出跟他同样意味不明的笑容。


    朱翊钧听力极佳,纷繁的酒肆内,他也能准确分辨出那人说了什么。


    这几人竟然在聊蒙古人的八卦,什么外祖父爱上了外孙女。和孙子抢媳妇儿,听得他一头雾水,又将注意力移向了别处。


    人群最密集的,是大堂中央的一张八仙桌,酒菜摆了满桌,不仅四周坐满了人,里里外外还围了好些人。


    朱翊钧凝神一听,就听出来了,这些人都来自南直隶和浙江一带,谈论的自然也是王门心学。


    这个话题他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挨个大量了一圈,没有面熟的人,便站起身来,让陈炬付了茶钱,便离开了。


    下一站,自然是张阁老府上,这是皇太子每次出宫必打卡的地方。


    他一走进张府打门,绕过照壁,张居正就迎了出来,仿佛知道他今日回来一样。


    朱翊钧转念一想,不是仿佛知道,是本来就知道。


    厅内燃着炭火,十分暖和,张居正亲手为朱翊钧解下披风和帽子,朱翊钧回头一看,张家四兄弟都在,张若兰也在,见他进来,先向他行了一礼。


    朱翊钧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团子,想来应该是他们家老五张允修。


    看到朱翊钧进屋,张懋修就第一时间迎了上来。他俩旁若无人的搂搂抱抱,哥哥弟弟互诉相思,腻歪得张居正都没眼看。


    “外面天寒,坐下饮些热茶吧。”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的手,不肯松开,旁边又来个张简修:“太子哥哥,我现在武功练得可好了,咱们再来比试!”


    朱翊钧摸摸他的头,笑眯眯的应了:“别急,一会儿再来揍你。”


    “喵喵~”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围在朱翊钧脚边凑热闹。


    这猫脸虽然黑,但眼睛很蓝,丑得怪可爱。他蹲下来摸了摸猫脑袋,随口问道:“这是谁的猫?”


    张懋修回道:“若兰的。”


    “找到啦?”他记得上回来的时候,张府上上下下都在帮大小姐找猫。


    张简修回道:“爹爹带回来的。”


    听闻此言,朱翊钧往后退了好几部:“啊,这不会是……”


    张若兰点点头:“没错,就是殿下你赐的。”这话听着还有些咬牙切齿。


    朱翊钧仔细打量那猫:“想起来了,将军挂印。”


    “这是个什么将军,印比我父皇的宝玺都大。”


    他又比划了一下:“我记得,我当时挑的是一只白猫。”他点了点那猫的鼻子,“只有这周围有些黑的。”


    “怎么大半年不见,黑成这样了,难不成偷偷去万岁山挖煤了?”


    万岁山又称煤山,倒也确实是个挖煤的好地方。


    张若兰却道:“本还要向殿下请教,墨玉前些日子都好好地,下了几场雪,就变这样了。”


    张懋修惊讶道:“怎么又叫墨玉,不是叫尺玉吗?”


    张若兰嗤笑一声:“脸黑成这样,自然得改个应景的名儿。”


    朱翊钧乐了:“不如叫煤球吧,更应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乐不可支,张嗣修说道:“这暹罗国的猫,和咱们这儿的猫就是不一样,有脾气的,天儿一冷就黑脸。”


    张若兰把她的猫抱起来,不无忧心的说道:“也不知道天气转暖,还能不能白回去。”


    朱翊钧道:“那自然是不能的。”


    “你如何知道?”


    “屋里这么暖和,你瞧着它白一点没有?”


    “……”


    张居正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看着孩子们闹作一团,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逢年过节,少年人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要有些助兴的小游戏。


    张简修提议投壶,他年纪最小,以往总是第一个出局,现在长大了些,认为自己可以和哥哥姐姐们比试一下了。


    朱翊钧欣然答应,一挽袖子:“好呀,这次你们几个一起上!”


    众人齐齐看向他,都领教过这位皇太子的厉害,他们兄妹几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大家极有默契的摇头:“不玩。”


    张简修悻悻的问:“那玩什么?”


    一直很少说话的大哥张敬修提议道:“不如就来飞花令吧。”


    “这个好!”张嗣修正是着迷于吟诗作赋的年纪,在国子监读书,他年纪虽小,同窗诗词文章皆不如他。


    他又看看弟弟妹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太欺负你们了?”


    “没有!”朱翊钧拍板决定,“就玩这个!”


    他又看一眼旁边的张居正:“反正我是张先生的学生,输了也是给他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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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1 章 张居正摇头笑道:


    张居正摇头笑道:“无妨,殿下只管玩耍就是,我不怕丢人。”


    这屋子里谁输了不是他丢人,相应的,谁赢了,也都是给他长脸。


    行飞花令得先挑选一个字,朱翊钧是皇太子,身份尊贵,又是客人,张家兄妹便把这个选字的权利让给了他。


    朱翊钧看了一眼躺在炭炉旁边,摔着尾巴悠然自得的猫。他记得张若兰刚才说过,这猫叫墨玉:“那就用‘墨’字为令,诗、词、曲,七言、五言皆可。”


    比起“风”“花”“雪”“月”这些在诗词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字,“墨”字确实显得冷门了些,不过张阁老家中的少爷小姐,个个饱读诗书,这点难度,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就是愁坏了张简修,若是寻常的字他还能对上一些,这个“墨”字,他一个也想不起来。


    正在他纠结的时候,那边游戏已经开始了。张若兰请爹爹做了行酒官,谁输了谁就得喝一杯。


    酒是自家酿的果酒,入口只有清甜,一点没有辛辣,也不醉人,孩子们也能喝一点。


    “那就我先来,”朱翊钧说了个最容易的,“吾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坐在他旁边的张懋修受了启发:“砚池湛湛一泓墨,衣焙霏霏半篆香。”


    朱翊钧在旁边叫好:“这是陆游的《龟堂避暑》。”


    另一边的张嗣修说道:“高楼作歌醉自写,墨光烛焰交长虹。”


    这也是陆游的,《醉中长歌》。


    轮到张敬修,换了首朱熹的《次韵雪后书事二首》:“故人闻道歌围暖,妙语空传醉墨香。”


    大家都选了诗,只有张若兰选了一首苏轼的词:“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


    最后到了张简修,平日机灵狡黠的目光显出几分慌乱,把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张居正身上,确定他爹不会帮他,便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虽然书读得不好,倒也爽快。


    这算是个家宴,大家并不把朱翊钧当外人,和他一起饮酒作诗,大家都很愉快。


    朱翊钧不仅投壶厉害,诗词也厉害,几轮玩下来,他竟是喝酒最少的那个,张敬修、张嗣修比他大了许多,竟也占不了便宜,对他更是佩服不已。


    皇太子在游戏中占了上风,兄妹几人却发现,他们的老父亲脸上却露出骄傲之色。


    不禁让人心生疑惑,究竟谁才是亲生的?


    午饭过后,张懋修邀请朱翊钧上街看灯会,朱翊钧正要答应,冯保却提醒


    他,宫中晚上也要举行鳌山灯会,朱翊钧便和张家兄妹道别,回宫去了。


    返回紫禁城的时候正是申时,货郎担着杂货走街串巷。朱翊钧听着叫卖声,打开马车的窗户,挑了两盏花灯,两串糖人,打包打回去给弟弟妹妹。


    正月十五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日,也是天下人团圆的日子。宫里的鳌山灯和烟火虽然盛大而绚丽,却也少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地上放了一排烟花,朱翊钧拿过太监手里的火折子,朱翊镠和朱尧媛过来凑热闹,朱翊钧把他俩护在身后:“你们太小了,站远一点,看哥哥点。”


    朱翊钧朱翊钧还给隆庆建议:“咱们也应该效仿成化皇帝,上元节这日,在宫中举行灯会。有花灯,有烟火,有街市,有杂耍。”


    他说的是《宪宗元宵行乐图》,讲的是成化二十一年,宪宗命人将民间过元宵节的场景搬进皇宫,热闹而喜庆。


    儿子的要求,隆庆总会尽量满足,点头说好:“明年就这么办!”


    年刚过完,还没出正月,广西那边的战事才有了新的进展。


    殷正茂通过安插在叛军内部的狼兵,暗中收买韦银豹的兄长和手下,此二人见大势已去,为了保命,透露了韦银豹的行踪,明军将士年都不过了,在俞大猷的指挥下,果断出击,一举擒获叛军首领韦银豹,以及他的孙子。


    隆庆立刻下旨,将叛军头目押解回京审讯。朱翊钧提醒了一句:“把出卖韦银豹行踪的两个人一起押回来吧。”


    当初殷正茂就许诺,留他们一条性命,这关系到朝廷的声誉,不能出尔反尔。


    但朱翊钧认为,不杀他们可以,但也不能放他们回广西。虽然韦银豹已经被抓,但这么多年,叛军已经在当地有了一定根基。这两人,一个是韦银豹的兄长,一个是属下,回去之后招兵买马,继续和朝廷作对。


    这一次讨伐叛军,朝廷已经花费了几百万两白银,再来一次,可受不了。


    最终,包括韦银豹的儿子、孙子、侄子在内,全部凌迟处死。


    《大明律-刑律》规定:“谋反大逆: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


    显然,韦银豹一家子,完美符合这一条刑律。


    凌迟的适用范围也不只是谋逆,还有孩子杀父母,妻妾杀丈夫,奴仆杀主人等等。


    朱翊钧觉得奇怪,怎么妻子杀丈夫就要凌迟,那丈夫杀妻子呢,欺负弱女子,不是更应该被凌迟?


    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宁安公主的生母,曹端妃。


    壬寅年,她也是因为谋逆罪,和十几名宫女一起,被凌迟处死。


    时隔五年,《世宗实录》修了不到一半,卡在了一个关键时间点——嘉靖二十一年。


    于是,朱翊钧找了个空闲时间,专程去了趟万春宫,一来看望沈贵妃,二来也是想了解一些往事。


    他来的正巧,还遇到了徐小姐。徐小姐正在给沈太妃读一卷经书,见他来了,赶紧站起来行礼。


    徐小姐还有别的差事,便离开了。朱翊钧望着她的背影,发现和以前相比,她给人的感觉竟是完全不同。


    以前的徐小姐,总是苦哈哈的,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如今看着却有一份宁静淡薄,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沈太妃难得见他一次,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又叫人去准备他爱吃的点心水果。


    朱翊钧先关心了他的身体,吃穿用度可还称心,而后便进入正题:“曹端妃究竟有没有参与刺杀我皇爷爷?”


    沈太妃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太子怎么突然提这事?”


    朱翊钧摇摇头:“我嫌那些翰林实录修得太慢,只是好奇而已。”


    沈太妃叹一口气:“没有,那件事没过多久,先帝就查明了真相。”


    朱翊钧想到皇爷爷对姑姑的态度,也猜到了答案。


    他握着沈太妃的手:“能和我说说当年的事情吗?”


    现在所有的当事人,包括世宗,都已经不在。他既然问起来,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沈太妃说道:“端嫔生得美貌过人,知书达理,隆宠极盛,后宫妃嫔加起来,皆不如她。”


    “对了!”沈太妃忽的想起来,“端嫔的父亲曹察,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在福建做过知县、知府,后来又在户部做官。端嫔入宫之后,才辞了官职。”


    为了防止外戚干政,只要女儿选秀入宫,便不能再做官了。


    沈太妃笑道:“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我听下面的人说,朝廷正在江南推行新政,说是均平赋役。我记得,先帝当年提过,曹察在福建任知县,就曾行均平徭役之法。”


    朱翊钧点点头,通过曹察在福建的为政举措,其实也不难推测他的家风,继而了解曹端妃的性情。


    接下来,沈太妃才说道当年那件事。


    其实说来也不复杂,曹端妃得宠,自然会招来许多嫉妒,其中就包括当时的皇后。


    世宗御赐那日,正巧由曹端妃侍寝,宫女情急之下,绳子竟是打结,


    方皇后赶来,救下世宗。


    世宗养病期间,方皇后利用此事,将曹端妃牵连其中,与宫女一起凌迟处死。


    等世宗回过神来,爱妃已经死了,他便把这笔账记在了方皇后头上。


    后来,坤宁宫大火,世宗却不许太监施救,方皇后被活活烧死,也算给爱妃报仇了。


    可方皇后死后,世宗又念及她救过自己性命,要以元配之礼下葬,还要祔礼太庙。因为这是,先后和严嵩、徐阶都有过争论。


    直到隆庆即位,才将方皇后和世宗元配废后一上尊谥,别祀弘孝殿。


    沈太妃挑挑拣拣,隐晦的给朱翊钧讲完了这段往事,遗漏的部分,朱翊钧通过自己的分析也能补全。


    对于皇爷爷的喜怒无常,朱翊钧从小就很清楚,听完这些,也并不意外。只感叹红颜薄命,就算入了宫,当上宠妃,当上皇后,未必就能寿终正寝。


    深宫之中,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才是常态。


    再看他父皇,这几年选进宫来那些数不胜数的美人,一年之中总要死那么好几个。


    就说那个秦嫔,那日若不是朱翊钧留了个心眼,说不得也是一尸两命。


    回清宁宫的路上,他问冯保:“大伴,你说我皇爷爷娶这么多后妃做什么呢?”


    先帝的后妃,现在还有好几十人住在宫中,其中就包括景王的生母,卢太妃。


    这个问题问得,冯保不知如何作答。走了两步,灵机一动,说道:“先帝大婚十年,嗣承久虚,深用忧惧。因此,广求淑女,以充妃嫔,以备侍御。”


    朱翊钧又问:“那我父皇呢,他每年都要选那么多娘娘进宫,也只生了一个妹妹。”


    “……”


    这属于个人爱好,冯保不好议论今上,随闭嘴,不敢多言。


    他不说话,朱翊钧也不勉强:“封这么多娘娘做什么,又吵又麻烦。像弘治皇帝那样就很好,只有一个皇后,没那么多烦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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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2 章 说起后宫已经有那


    说起后宫已经有那么多娘娘,一到春天这个特别的季节,隆庆又斥巨资,让太监天南海北的给他搜罗了一波美人。


    这一批美人当中,有几个特别和他的心意,更是兴致高涨,连着好几日都没早朝,科道官已经在着手准备批评他。


    朱翊钧天生爱凑热闹,也爱管闲事,况且这是他父皇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


    可是,张居正和皇后只叫他好好读书,都不让他管隆庆的事。


    春天到了,天气却并没有暖和起来,一场倒春寒,让北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上课的时候徐渭往窗外一看,随口吟了一句:“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


    “寒酥?”朱翊钧从书案后走出来,趴在窗边往外张望,青枝上几簇白雪。


    朱翊钧笑道:“依我说,应该叫玉蕊。”


    徐渭颇为不屑:“俗套。”


    朱翊钧不服:“哪里俗套了?前人都这么用。”


    “正因为前人用的多,今人再用,便落了俗套。”


    这方面他是行家,朱翊钧不与他争辩,转身回到书案后面。


    徐渭跟过来问道:“年前殿下说要画梅花,画得如何了?”


    朱翊钧在旁边的画缸里翻找一阵,抽出一卷纸展开来地给他看。


    徐渭展开宣纸细细看来,一簇墨梅跃然纸上,或含苞待放,或绽瓣盛放,或傲然盛放,或点点残瓣,梅枝是浅浅的银色,压着沉甸甸的积雪。


    徐渭颇为赞许的点点头,问道:“照着梅花谱画的?”


    “哪儿能?”朱翊钧语带戏谑,“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


    那年他们初见,在李春芳府上,徐渭画了一幅《墨梅图》,这正是画上的题词。


    徐渭举着他的画左看右看,一语拆穿了他:“这是照着实景画的。”


    “嘿嘿!”朱翊钧点点画上千姿百态的梅花,“你别管怎么画的,就说画得好不好。”


    “好!”徐渭重新把画卷起来,“当年,我送了殿下一副《墨梅图》,这一副,就请殿下赐予我吧。”


    朱翊钧豪气的一挥手:“拿去吧。”


    他想了想,又把画拿了回来,提笔在空白处落下自己的名字,又吩咐陈炬取来他的金宝,印在名字下方。


    “好了,给你吧。”


    朱翊钧把画拿起来,徐渭却退后几步,跪了下去,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的接过。


    本来只是一副学生初学之作,老师讨了做个纪念。“皇太子宝”四个字,却又赋予了这幅画不同寻常的价值,徐渭只能拿回家供起来。


    朱翊钧却并不在意,虚扶一把,让他起来:“徐先生,下回我想画些别的。”


    徐渭应道:“殿下要画什么?”


    朱翊钧又不知打哪儿掏出一只猫,搂在怀里:“画霜眉呀!”


    天气还未转暖,厚重的被毛,深沉的目光让霜眉看起来真就如虬龙一般,威严、霸气!


    “……”


    “对了!”朱翊钧又想起个事,“子荩今年没有上京赶考吗?”


    他问起张元忭,徐渭还挺意外:“来了,去年就来了。”


    朱翊钧惊讶道:“我怎么没在那苏州小官看见他。”


    “他一直与我同住。”


    朱翊钧说:“他也考了好几次了吧。”


    “这是第三次。”


    朱翊钧笑得神秘:“这次会试主考官是我的张先生,不如我去帮他美言几句?”


    “万万不可!”徐渭断然拒绝,“子荩少时身体羸弱,却好读书。他的母亲时常劝他不可太过劳神,他不愿母亲担忧,便藏灯帐中,苦读至夜深。十余岁时,即以气节自负。殿下不必特意关照,以子荩之才学,必定高中。”


    “不说不说!”朱翊钧笑着摆手,“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又看向徐渭,好奇问道:“你与子荩性格迥异,为何能成为至交?”


    徐渭笑道:“殿下可还记得,我有个远房表哥。”


    “记得,龙溪先生,王畿,他是阳明公的弟子。”


    “子荩正是龙溪先生的学生。”


    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浙中王门。”


    徐渭诧异道:“殿下对心学也有兴趣?”


    “没有。”


    “……”


    受了徐渭的鼓励,朱翊钧也开始沉迷画画,不仅画猫,还画他院子里那两只乌龟。拿了张宣纸在冯保面前抖开:“大伴,你看!”


    冯保半眯着眼,很认真的打量:“这是?”


    朱翊钧眨巴着大眼睛:“我画的画呀。”


    冯保夸赞道:“画得真好!”


    一旁的王安凑个脑袋过来看,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不就是一张白纸吗?”


    “胡说!”朱翊钧指了指院子里那口太平缸,“我明明画的大龟和小龟。”


    王安更迷惑了:“这……奴婢眼拙,没看出来。”


    朱翊钧叹口气:“真笨,我问你,大龟和小龟是什么?”


    王安笑道:“这殿下可难不倒我,那是当年胡宗宪进献先帝的两只白龟。”


    说完,他就意识到了。再看朱翊钧,抖了抖手里的白纸,笑得前仰后合:“对嘛,白龟,白的。”


    王安发自内心的吹彩虹屁:“画得真好。”


    朱翊钧把纸塞到王安手里:“这副《白龟图》就赐给你了。”


    “诶!”王安收了白纸,躬身道,“谢殿下赏赐。”


    冯保要被他俩笑死了,《皇帝的新衣》照进现实。


    日子说说笑笑,过得悠然自在。就是朱翊钧沉迷画画,读书就有些懈怠,张居正颇为不满。


    朱翊钧最喜欢他的张先生,对张居正情绪的变化也特别敏感,不等他开口,就自觉地收了心。


    这天晚上,朱翊钧在寝殿内点着灯读书,不知不觉过了二更,到了就寝的时候,朱翊钧要沐浴,冯保便去让人给他准备木桶和热水,转个身回来,却发现人不见了。


    这大晚上的,他能跑哪儿去?冯保赶紧屋里屋外的找。


    “殿下!殿下!”冯保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人,问了一旁的太监,也都说没看见。


    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与成,思云,殿下不见了!”


    “在这儿。”


    冯保四下看看,不见人影,忽然意识到,这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他一抬头,只看得见彩绘的屋檐,又退下月台,这才发现,青绿色琉璃瓦上坐了个人。


    今天是二月十五,月亮正源,朱翊钧却面向西北方,那可不是赏月的方向。


    冯保也不着急让人搬梯子,而是靠在一根廊柱上与他闲聊:“殿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说道:“本来想看看西苑,不知能否看到万寿宫。”


    冯保又问:“看到了吗?”


    “没有,”冯保正要问些什么,忽的又传来朱翊钧的声音,“看到了乾清宫。”


    这个位置能看到乾清宫并不奇怪,可朱翊钧三天两头就要去一趟,大晚上跑到房顶上坐着看就有些奇怪了。


    冯保又问:“乾清宫怎么了?”


    朱翊钧说:“乾清宫好热闹呀,灯火通明。”


    “……”


    自从陈洪和腾祥之后,隆庆安分了几日,但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以前是个厨子,更懂得如何帮皇上找乐子,隔三差五就摆一场长夜饮,在乾清宫夜夜笙歌。


    长夜饮就是通宵宴饮。张居正给朱翊钧的《帝鉴图说》中,就提到过纣王以脯林酒池作长夜之饮。


    朱翊钧前些日子读《韩非子》,也在其中看到了这个词:"纣为长夜之饮﹐惧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


    纣王在深宫之中做长夜之饮,日夜不息,竟忘了今夕何夕。问席间左右之人,也没无人知晓。


    他问冯保:“父皇不会遣人来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不会!”冯保肯定的说道,“即便要问,皇上也不会来问殿下。”


    “为什么?”


    “因为皇上最疼殿下。”


    那文章还有后半段:“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


    “……”


    良久无言,冯保叹一口气,轻声道:“殿下,下来吧。”


    朱翊钧回道:“我想再坐一会儿。”


    “夜里天冷,仔细受凉。”


    “我最不怕冷。”


    冯保又叹一口气:“我可让与成上来请你了。”


    眨眼间,朱翊钧自己落到了他的身前,一掀衣袍,迈步进屋:“沐浴!”


    “……”


    殿试这一日,朱翊钧也跟着隆庆去了皇极殿,一看他父皇那浓重的黑眼圈,俨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好在繁复的典礼过后,策问题目发下去,考生开始答题,隆庆便离开了。


    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张元忭,心道徐渭说得没错,他果真考上了。


    三日之后,内阁将挑选出来的十分试卷送到隆庆面前。读卷官只读了前面三份,隆庆听完,也没有过多评价,只是按照内阁呈上的顺序,钦点了前三名。


    朱翊钧看了一眼前三甲的名字,鼎甲第一正是张元忭。


    回去之后,他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徐渭,作为张元忭的至交,徐渭自然也为好友高兴。


    张元忭的策问朱翊钧听了,确实不错,他的才华也颇受内阁和翰林院欣赏,授翰林修撰额同时,还超擢为左春坊左谕德。


    朱翊钧得知这个消息,还挺高兴:“呀,这不是我的东宫属官吗?”


    “正是,”徐渭答道,“若殿下出阁讲学,兴许子荩也会是讲官之一。”


    朱翊钧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可不想一群人站在左右,只给我一个人讲课,一点也不自在。我就想像现在这样,爱干嘛干嘛,不想上课了,父皇就会让我休息。”


    这话若是让步张居正听了,又该说他贪图玩乐,不思进学,但徐渭听了只会放声大笑,赞他真性情。


    作者有话要说


    我查了明代历科状元策,一共差七份,正好就差了张元忭的那份。


    张元忭有个曾孙,叫张岱,就是写《湖心亭看雪》那位,也是《红楼梦》的绯闻作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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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3 章 兴许是担心徐阶和


    兴许是担心徐阶和他一样,去而复返,重掌内阁,此人简直成了高拱的一块心病,隔三差五就要“关照”一下,徐阶不死,他不能安心。


    这一年春天,又让他找到了机会。


    事情的起因是前几日兵马司抓获了一个名叫孙五的人,他从松江府来。


    审讯得知,孙五是松江府孙家的家奴。嘉靖年间,孙家出了一位礼部尚书孙承恩,他的儿子孙克弘,现任汉阳知府。


    但孙五却不是孙克弘派了京城的,而是徐家,松江华亭那个徐家。


    华亭有一个叫顾绍的人,专程来京师举报徐家在嘉靖四十三年诓骗延误转运颜料银事,还有一个叫沈元亨的人,状告徐家涉嫌揽侵起解钱粮等事。


    徐家和孙克弘颇有交情,便让其家仆孙五潜入京师,劝阻顾绍。


    孙五在徐州遇到孙克弘,向主人保证,可打点首辅李春芳擢升孙克弘为河东盐运使,孙克弘信以为真,即写票帖一封、礼柬两个及二百两白银交与孙五。


    孙五于三月初五到京,形势招摇,大肆挥霍,有徐家的人见其可疑,才知其诈骗孙克弘,又向孙五挟银若干。其间孙五与顾绍再三讲说,许银两千两,并将沈元亨告状本词夺回。没多久,此人就被兵马司抓了。


    看到这里,朱翊钧心中有了疑惑,看起来,此人也没犯什么需要京东兵马司的罪,怎么突然就被抓了呢?


    转念一想,事情与徐家有关,自然有人为了讨好高拱而出手。


    孙五的事情牵连了孙克弘,很快孙克弘也下了狱。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徐家。


    徐家在京师有一家布行,布行掌柜名叫朱堂,为了逃避赋税,朱堂将田产投寄抵押给徐阶的几个儿子,折取现银,与徐家合伙做布行生意。


    很快,朱翊钧的猜测就得到了印证。


    有科道官韩楫、宋之韩等人上疏称徐家开的这些布行,其真实目的是“钻刺打点,希图起用”。


    高拱迅速处理完孙克弘及孙五、顾绍等人,立刻将苏州知府蔡国熙升任苏松兵备副使。


    蔡国熙上任不久,立刻就传出消息,无论士绅,还是百姓,只要能举报徐阶和他的三子,都有重赏。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高拱这是要将事情扩大化,争取利用这次机会,彻底搞死徐阶和他的三个儿子。


    很快,高拱的人就查到,徐阶的儿子徐璠和徐琨曾经派人在京城建了一座私邸,耗资约三万金。又说徐阶放任其子与奴仆横行苏州松江等地。


    吏科给事中张博弹劾徐阶的三个儿子侵占民田,有欠赌债而多被索取赔偿的全都找徐阶要钱,一些松江百姓则闯进徐阶家中抢夺,围绕在徐阶床前骂他,而徐阶只是低下头不发一语,多次想要关门自缢,都被家人阻拦。


    很快,蔡国熙将徐阶三个儿子,和一干仆从戍边,没收其田六万。


    朱翊钧一直在关注此事,意外的是,海瑞巡抚应天,徐阶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他引出来的,这一次,却没有就此事上过一封奏疏。


    但仔细一想,又不觉得奇怪。一开始,海瑞处理此事,是为了那些被强占土地的贫苦百姓,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贫苦百姓也变成了党争的工具人,高拱和蔡国熙利用他们,打击政敌。


    这并非海瑞的初衷,他一心想要清丈土地、推行新政,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不想参与这些政治斗争。


    徐阶虽然退了,但朝中还有许多他的学生,至少内阁就有三个,李春芳、张居正、殷士儋。


    就算他的门人高拱受隆庆信任,但朝中还有许多科道官,他们虽然不是徐阶的学生,但他们和徐阶是同门。


    王门内部虽然也谈不上团结,老师前脚刚闭眼,他们后脚就分了七大学派,以及若干小分支,但对外还保持着团结一致。


    一时间,朝中许多官员上疏,有的为徐阶求情,称许多事情,皆是他的儿子和仆从所为,徐阶并不之情;有的说,徐阁老在任时拨乱反正,居功至伟,不该以莫须有的罪名,毁他清誉;还有的说高新郑咄咄逼人,恩将仇报,以怨报德。


    但这些人都是打打嘴炮,精神上支持一下徐阶,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证明徐阶无罪,或是高拱嫁祸。


    但其中有一封奏疏,就明确指出:高拱之所以紧咬着徐阶不放,还都是些经济问题,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府中一位门客告诉他:“徐阶若要复出,能凭借的只有钱财,如果他没有资产,就再无可能复出做官了。”


    其中还指出高拱和蔡国熙密谋,让徐阶的长子徐璠、次子徐琨以及族人、家仆数十人戍边,其中还包括与此事并无关联的尚宝卿徐瑛。


    这篇奏疏还写得有理有据,尤其是徐瑛那段,似乎对此人的秉性、为人和生活尤为了解。


    这看起来多少带了些个人情感,朱翊钧刚才没注意,竟有些好奇,这封奏疏是谁写的。翻到后面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啊!!!”朱翊钧大张着嘴,仿佛能塞下一枚苹果。


    隆庆被他这一声大喊静得不轻:“怎么了这是?”


    朱翊钧拿起奏章就要往外走:“父皇,我先回去了。”


    他拔腿就走,也不行礼,也不告退,给了隆庆一个快速消失的背影。


    他刚出乾清宫左右看看,他身边的太监、锦衣卫全都涌了过来,朱翊钧扫了一眼,没有自己要找的人,问道:“与成呢?”


    刘守有说道:“与成今日休沐。”


    朱翊钧看向陆綵:“你哥是休沐,还是瞒着我干大事去了?”


    “……”


    陆綵不敢啃声,只是掀起衣袍,跪在了朱翊钧跟前。


    恰巧这时候,远处有官员走来,朱翊钧定睛一看,正是高拱。


    朱翊钧沉声道:“起来,回去再说。”


    双方在乾清宫的广场上迎面碰见,高拱赶紧推到一旁,躬身,向皇太子行礼。


    朱翊钧脚步不辍,径直走了。高拱目送他走远,这才转身向乾清宫的方向去。


    回到清宁宫,朱翊钧拿出奏疏,递给冯保:“大伴,你看看这个。”


    冯保拿出来看了一眼,比起朱翊钧当时的震惊,他看起来平静许多。


    朱翊钧看着他:“你看看,这封奏疏是谁上的?”


    “与成上的。”


    “与成上的!”朱翊钧又惊讶又费解,“他一个锦衣卫,他为什么要去管徐阶的闲事?”


    徐阶这件事朱翊钧虽然关注,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帮着任何一方说过一句话。虽说是党争,但其实,他也不清楚这个案子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身边的一个锦衣卫,会突然站出来,替徐阶说话。


    冯保扶着他坐下:“殿下,你先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陆绎为什么会掺和进这件事,那还得从陆炳庞大的亲戚圈子说起。


    他先后娶了四任妻子,元配是吏部尚书吴鹏的堂妹,继室分别是黄锦的侄女、安定伯张容之女、翰林院编修赵祖鹏之女。


    陆绎的母亲正是安定伯张容之女,张容的兄长张永是正德年间的太监,原是刘瑾的兄弟,因不满其作为反目,后铲出刘瑾有功,兄弟几人都封了爵位。张永还曾在武宗跟前,多次保护过王守仁。


    陆炳还有五个女儿,长女嫁成国公朱希忠嫡长子朱时泰,次女嫁给了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这个朱翊钧是知道的。


    而陆炳的第三女正是嫁给了徐阶的第三子徐瑛,也就是说,徐瑛和严绍庭一样,也是陆绎的姐夫。


    陆绎性格内敛,平时话极少,但他其实是外冷内热,重情重义。


    当初严家抄家,严世蕃斩首,陆炳死了还要被言官弹劾,陆绎却顶着巨大压力,收留了二姐和二姐夫,现在轮到三姐,他怎么可能不出手。


    再则,陆炳曾经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绎十几岁就做了锦衣卫,调查和搜集情报对他来说信手拈来。别人查不到的秘闻和隐情,他都能查到。


    这件事朱翊钧本来只是看个热闹,看得正高兴的时候,却发现身边亲近的人卷了进去。


    “和高阁老作对,谁给他的勇气?”


    高拱仗着隆庆的信任,在内阁横着走,首辅都要看他脸色过活。


    他现在半点容不得别人跟他唱反调,已经走了一个陈以勤,眼看着最近和赵贞吉闹得水火不容,李春芳也快顶不住了,反复上疏请辞。


    陆绎,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四品官,他怎么干?


    朱翊钧叹一口气:“可能是我给的吧。”


    他又看向冯保:“大伴,我很担心与成。”


    冯保说:“我也担心。”


    锦衣卫再怎么嚣张跋扈,那也只是皇帝的内臣,一切行动都要听从皇帝的命令。


    高拱现在上有隆庆撑腰,下有言官无数,陆绎一封奏疏呈上来,就是公开跟他作对。


    以高拱那二指宽的心胸,决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朱翊钧隐隐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但又想不到高拱会如何出手。


    最关键的是,高拱虽然独断专横,但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在国家大事上,他的决策都起到了积极作用。与他这个皇太子,想来没有恩怨。


    他还小,每日读读书,练练武,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很开心,他没想过,也没理由这时候和高拱对着干。


    可这些年,陆绎和刘守有一直守护在他身边,他们感情深厚,如果高拱真要迁怒陆绎,他不能不管。


    这时候,殿门前一个人影闪过,朱翊钧喊道;“你别在那儿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话进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王朝更替之际,往往是文人涌现之时,晚唐、晚明都是。


    梳理一下人物关系:崽崽认识戚继光,戚继光认识莫云卿,莫云卿是董其昌的师兄,董其昌有个好友叫冒襄。这哥们儿厉害了,十岁能作诗,董其昌为他作序,把他比作王勃,希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都要亡国了,还盛明)。因为有才,江南名妓个个是他的红颜知己,比如陈圆圆、董小宛。


    冒襄有个好兄弟,叫陈维崧,清初著名通讯录,和朱彝尊、纳兰性德并称清初三大词人,开创阳羡词派。陈维崧还有个忘年交,叫曹寅。


    纳兰和曹寅都是康熙的銮仪卫,嗯,这不就和我另一个崽崽联系上了吗,就在隔壁(快吃我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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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4 章 刘守有走进来,站


    刘守有走进来,站在大殿中央,躬身,抱拳,对朱翊钧说道:“殿下……”


    他欲言又止,还抬眼看了看朱翊钧。


    朱翊钧今天没心思跟他猜谜:“你说什么,你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刘守有这才说道:“与成,他不懂事,让殿下为难了。”


    朱翊钧怒道:“你说的对,该打!”


    “是,打归打,殿下可不能不管他。”


    “管他?”朱翊钧嘟嘴,更生气了,“他行动之前瞒着我,现在要我怎么管他?”


    刘守有说道:“殿下你是了解他的,他就是个闷葫芦,他不说,是不想让殿下牵连进去。”


    “他把自己牵连进去了,我能……”朱翊钧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我能置身事外吗?”


    刘守有一掀衣袍给他跪下:“与成得罪了高阁老,以高阁老的行事作风,他一定会对付与成。”


    “自从陆绎的父亲去世之后,陆家一年不如一年,直至先帝驾崩,也没人再护着陆家。”


    朱翊钧说:“你挺关心陆家。”


    “我关心的是与成,”刘守有伏下身,给他磕了个头:“我与他多年好友,不忍心见他因此送了前程。”


    “你倒是仗义。”朱翊钧别过头去,“你叫朱希孝管他。”


    朱希孝是现任锦衣卫都指挥使,也是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算起来与陆绎还是亲戚。


    朱希孝与高拱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他是个好人,陆绎真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他也会站出来,在隆庆跟前求个情,仅此而已。


    刘守有笑道:“朱大人哪有咱们殿下神通广大,还是得您出手。”


    这马匹拍得,其实没什么用,就算他不说,朱翊钧也不会放任高拱整陆绎,坐视不理。


    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高拱八面树敌,前面还有徐阶、李春芳、赵贞吉、殷士儋,陆绎这个小小的锦衣卫,高拱不一定能腾得出手来。


    朱翊钧转过头去看向冯保,问道:“大伴,你觉得呢?”


    冯保若有所思,听到他的问话才回过神来,知道他问的是陆绎这件事,便苦笑了一声:“提醒他多带些细软,携一家老小,赶紧逃吧。”


    “!!!”


    冯保可不是平白无故这么说,他是在给朱翊钧剧透,陆家马上就将迎来抄家、削籍的命运。


    而高拱那边,陆绎的奏疏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迫于朝中巨大压力,他只能把徐阶的案子暂时搁一搁。


    事情看似已经平息,但朱翊钧觉得,以高拱的做派,他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事情还没有结束。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另一封弹章接踵而至,来自山西监察御史张守约。


    这位张御史可不一般,当年严嵩把持朝政,他与杨继盛联名上疏参劾,结果杨继盛死了,他只是被贬为道州通判。


    张守约要弹劾的是一个死人,已经死了十一年了,这个人正是陆绎的父亲陆炳,罪名是结党营私,贪污官银数十万两。


    张守约还指出,当年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弹劾严嵩,却仍是参不倒他,正是有陆炳在背后撑腰,他俩还曾经合起伙来诬陷夏言,致使夏言被斩首示众。


    这个时候,把二十几年前的旧账翻出来,绝非巧合。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不会有人突发奇想,去针对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他们要弹劾的不是陆炳,是陆炳的儿子陆绎。


    陆绎只是个锦衣卫,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皇太子身边,对别的事情不闻不问,要想弹劾他,很难找到理由,那就只能把他爹挖出来。


    紧接着就提到了陆绎,说他在严家抄家之后,就曾收留过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庭。严绍庭可不是什么忠良,严世蕃流放雷州,私自跑回江西老家盖房子,被林润弹劾,就是严绍庭跑回去给他爹通风报信,徐阶料事如神,提前通知林润抓人,才没让严世蕃逃脱。


    朱翊钧看完这封奏疏只有一个想法:“看来,高阁老的确比严阁老更有魅力。”


    “那是自然,”隆庆没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仔细一想又察觉不对,“这有什么可比的?”


    朱翊钧说道:“这位张御史二十多年前没有党附严阁老,二十多年后,却党附高阁老。”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隆庆斥道,“怎么能拿严嵩那样的大奸臣与高先生相提并论。”


    隆庆在做裕王的时候,可没少被严嵩父子欺负,连世宗给的岁赐都敢扣下,逼得裕王东拼西凑,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严府,才拿回了岁赐。


    想到这些往事,隆庆就咬牙切齿,只恨严氏父子死得太早,真是便宜他们了。


    他又叹一口气:“那时候,若不是高先生极力保护,朕恐怕……”


    恐怕当不上这个皇帝。


    “唉~”隆庆看了一眼儿子,摇摇头,“父皇对高先生的感情,你不懂。”


    朱翊钧从小在在爱里长大,众星捧月,有世宗的宠爱,所有人都哄着他。他体会不了隆庆那种娘死得早,爹又不疼,还要被大臣欺负,每天夹着尾巴过日子的窘境和无助。


    高拱给予隆庆长达九年的温暖与保护,如同一点微光,照亮了他从少年至青年那一段至暗生涯,所以他才会对高拱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这些朱翊钧都无法感同身受。


    陆炳是世宗的奶兄弟,从小一起长大,还救过他的命,感情深厚。


    隆庆对陆炳没什么感情,听到他构陷忠良,还贪污数十万两白银,便接纳张守约的意见——追论陆炳之罪。


    弹章的后面,张守约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削去陆炳的官阶,抄没他的财产,夺他家人官衔,令他们戍边,并让其子孙世代赔偿陆炳贪污的数十万两白银,赔完为止。


    这个处罚似曾相识,朱翊钧立刻就想起来了,那个给他皇爷爷献百花酒的赵文华,他的子孙就正在赔款。


    隆庆看完也觉得合理,尤其那个抄家和赔偿,前些日子他还说,想置办几身新纹样的龙袍,科道官全都上疏劝阻,跟他哭穷,银子这不就有了吗?


    内阁先回去拟圣旨,人已经被抓了,陆绎和陆綵皆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朱翊钧有点慌了,他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第一个就想到了张居正,在他心里,再怎么复杂难办的事情,张先生都能解决。


    可是张居正摇了摇头,高拱整不死徐阶,陆绎这时候站出来拉仇恨,不让陆绎付出点代价,出不了他心中那口恶气。


    “除非……皇上改变主意。”否则没人能救得了陆家。


    更何况,现在还有另一件棘手的事情等着张居正解决——高拱暗中派御史调查殷正茂,想要治他个贪墨军饷的罪名。


    又是贪污,朱翊钧问:“那他贪了吗?”


    “没有。”


    有些事情说不清的,就算没有,要治他的罪,也总能查出点什么。


    广西叛乱平息之后,殷正茂擢升任兵部右侍郎,仍旧巡抚广西。朱翊钧知道,他是张居正的同年进士,对张居正来说,此人很重要。


    张居正劝慰朱翊钧:“殿下,再等等。”


    等到先帝驾崩,你登临大宝,天下之事,不都由咱俩说了算。


    但朱翊钧偏偏是个急性子,等不了那么久:“不!我不想等,我不要与成离开我!”


    他看看殿门外,原本陆绎值守的地方,现在换成了骆思恭。一想到陆绎可能要被流放到很远的地方,他就心急如焚。


    “殿下……”张居正在心里叹一口气,毕竟是个孩子,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殿下可还记得,刚才我说了什么?”


    “你说再等等。”


    张居正摇头:“不是这句。”


    朱翊钧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先生说,除非我父皇改变主意。”


    他转身就往外跑,恨不得施展轻功,立刻赶到乾清宫,对着隆庆撒泼打滚,大闹一场,撒娇耍赖,软磨硬泡也行,反正就是让他父皇立刻改变主意,放了陆绎。


    “殿下!”


    冯保和张居正一起叫住了他,朱翊钧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到他俩神色紧张,便耸了耸肩,悻悻的说道:“我不去了。”


    那封弹章写得有理有据,当初曾铣下狱,陆炳奉命进行审问。他在上报的审讯结果中称,夏言收受曾铣贿赂、串通边防将领的事都属实,曾铣、夏言二人被判死罪。


    隆庆元年,曾铣、夏言均得以昭雪,复了官职、赐了谥号,这就坐实了陆炳当年构陷二人的罪名。


    至于贪污,一笔一笔都有据可查,甚至还有当年陆炳被人弹劾,世宗处理此事的记录。只是世宗与他感情深厚,不忍心治他的罪。


    朱翊钧不能这么冒失的去找隆庆,这又不是要吃的要玩的,要个赏赐,如果他真的缠着父皇绕了陆家,只会让隆庆为难,说不得又要被科道官上奏疏数落一顿。


    他想要救陆绎,不但要说服他的父皇,更要说服那些大臣。


    于是,他这几日书也不读,功也不练,翻阅了大量嘉靖年间的谕旨和奏章。


    看来看去,再次印证了冯保曾不止一次和他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像海瑞这样纯粹的好人,和严世蕃这样纯粹的坏人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却很难以好坏定义。


    陆炳就是这样的人,在不触及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他也曾礼贤下士,保全过许多言官,也救过俞大猷的命。


    一旦触及到自己的利益,陷害忠良的事情做起来,也不会手软。


    无论是削去官阶还是没收财产,朱翊钧觉得这都是陆炳应得的。


    可是陆绎不一样,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就不应该背负父辈犯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陆炳《世宗实录》和《明史》的评价截然相反,争议也不小,暂且这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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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5 章 今日早朝,朱翊钧


    今日早朝,朱翊钧特意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来到乾清宫。


    隆庆看到他,稍有些惊讶。


    平日,张居正早朝之后才去给他进讲,而这个时候,一般在清宁宫练功。今日倒是勤快,跑来听早朝。


    朱翊钧穿了身赤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标准的大明皇太子服饰,往玉阶旁一站,比他爹还像那么回事。文物群臣走入大殿,都忍不住侧目。


    诸司将近来朝中事务一一奏来,隆庆听得无精打采,当了五年的皇帝,他仍然还是无法在朝会上自如的答复大臣的揍请。


    不过也无所谓了,重要的事,皇帝都是在雍肃殿召见相关官吏,小范围问政。朝会就是走个过场,他只要保持沉默,听下面的大臣吵架就行。


    天南海北几件事说完,刑部就提到了陆炳的案子,处罚就按照之前说的,削去陆炳所有官阶和封赏,对陆家抄没家产,没收所有财产,罢免其子陆绎锦衣卫指挥佥事、其弟太常寺少卿的官衔,流放戍边,并赔偿贪赃款项。


    隆庆大致听了一耳朵,没什么想法,也没吭声,等着看看别人还有什么想法。


    几个言官站出来,对此表示拥护,陆炳罪无可恕,他死了就该追究他的儿子,让他们赔偿朝廷的损失,以儆效尤。


    高拱站在最前面,一个字没说,但他想说的手下的人都已经帮他说完了。


    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了,所有人都看向端坐高台的皇上,尽管他看起来心思并不在此处,但最后还得是他来决定。


    众人都在等着皇上拍板,大殿内安静了片刻。隆庆似乎在走神,太监上前,轻声唤回他的神思。


    “其他人呢,就没有别的意见?”


    说话的却不是隆庆,而是皇太子朱翊钧。他从玉阶旁走出来,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翊钧走到大殿中央,站定,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没有,那我有。”


    忽然间,安静被打破,大臣之间也开始窃窃私语:


    “他有意见,他一个小娃娃,他有什么意见?”


    “皇太子多大了?”


    “十二岁?十二岁就长这么高啦。”


    “老夫老眼昏花,打眼儿一瞧,恍惚回到先帝刚初登大宝那年。”


    “瞧瞧,瞧瞧,这才是我大明天子的威仪。”这话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想想。


    隆庆轻咳一声,他旁边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便上前一步,沉声喊道:“肃静。”


    早朝一向是这么吵吵闹闹的,大家不争论两句,总感觉对不起天不亮就进宫的自己。


    他这一嗓子,文武百官都住了嘴。


    隆庆看向朱翊钧:“太子,有什么意见,你说。”


    朱翊钧朗声道:“陆炳贪赃受贿,这是事实,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大明律-吏律》规定:非谋反叛逆奸党之徒,不抄没家产。”


    “陆炳既没有谋反,也不是叛逆之徒,为何还要抄没陆家的家产?”


    他搬出了大明律,立刻就就有言官站出来说道:“洪武十八年,太祖高皇帝颁布《大诰》,其中就提到贪赃纳贿、说事过钱者,凌迟处死。”


    这位言官分明是欺负朱翊钧年纪小,读过几篇《大明律》,却没看过《大诰》。搬出太祖高皇帝来吓唬他。


    朱翊钧有没有读过,隆庆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没有读过,却不知儿子要如何对答。


    朱翊钧让这位言官失望了,他不仅读过《大诰》,他还研究过:“《大诰》中有提到人死多年之后,还要殃及家人吗?”


    “再者,《大诰》是将当年审理的贪赃纳贿等案子整理成册,以诰文的方式发布天下,告诫百官,不可重蹈覆辙。后来隔几年就出一次,一共出了四本。”


    “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至今,已过去两百年。两百年间《大明律》经过多次修订,光洪武七年、二十二年、三十年就经过三次大规模。”


    那言官又道:“殿下说得没错,但太祖高皇帝严令‘定律不可轻改’,‘子孙守之,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是以《大明律》‘历代相承,无敢轻改’,后来也只是稍加修订,并无改动。”


    “所以,咱们就按《大明律》来,你提什么《大诰》?”


    “洪武三十年《大明律》刊布,特将《大诰》附载于《律》后,申令曰:‘今后法司只依《律》与《大诰》议罪’,历来律、诰并行,以诰补律。”


    朱翊钧又道:“《大诰》所列凌迟、族诛者成百上千,弃市者数以万计,其中还复用刖足、斩趾、去膝、阉割等久废之刑,创设断手、剁指、挑筋等古所未有之刑,又有或一身而兼数刑,或一事而杀数百人,惩治及其严酷,早已超出常律之外。”


    “成祖登极,广诏天下:今后官民有犯五刑者,法司依照《大明律》科断,不许深文周纳。”


    “自那之后百余年间,三法司再未参照《大诰》断案,你却在此时提起。”


    他看向那言官,目光携着迫人的锋芒:“你叫程文,吏科给事中,我记住你了。今后你若有什么过失,咱们也按《大诰》来断。”


    那叫程文的言官听后大惊,他搬出太祖高皇帝的《大诰》本意是说些今人鲜少听闻的,给这位少不经事的皇太子一点小小的震撼,让他知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朝会上吵架。


    哪知道,皇太子今日可不是一时兴起来跟他们吵架,人家是有备而来,不仅熟读《大明律》,那早已被成祖废弃的《大诰》,人家也读了个透彻。


    他只得不再吭声,躬身、低头,退回班列。


    他本也是站出来向高拱表达一下忠诚,意思到了就行,吵架吵不赢那是水平问题。


    朱翊钧把人骂回去了,转过身来,面向隆庆,却又缓和了语气:“你们都说陆炳构陷忠良,勉强算个奸党吧,数十万两白银,却也不是小数目,抄没家产倒也合理。”


    他知道,隆庆最在意的就是这件事,若不给些甜头,接下来,他的诉求,想必也很难得到隆庆的支持。


    朱翊钧又道:“不过,既然抄没家产,赔偿就免了吧,抄家和追赃二罪并坐,于法不合。”


    紧接着,他竟是掀起衣袍跪了下来,神情哀切:“父皇,陆家世袭锦衣卫,陆炳的父亲陆松当年跟从睿宗皇帝到安陆,他的母亲是皇爷爷的乳母。陆炳一生侍奉皇爷爷,也曾只身闯入火场,救出皇爷爷。”


    “陆绎在御前侍奉多年,一直以来尽忠职守,父皇了解他的秉性,认可他的忠诚,才会让他守在我身边。”


    他忽然看向朱希忠和朱希孝两兄弟:“当年,得知陆炳病故,皇爷爷万分悲痛,曾嘱咐成国公和指挥使照拂他的家人,不知二位是否还记得。”


    这兄弟二人本不想参与此时,与高拱作对,但朱翊钧说出世宗当年的嘱托,他俩也应承下来了。现在看到陆家落难,就想置身事外,实在非大丈夫所为。


    于是,二人也只得跪下来:“请皇上开恩。”


    朱翊钧伏下身,向隆庆一拜:“请父皇开恩。”


    高拱震惊不已,这皇太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来救人,并且还很有策略,先搬出《大明律》,再以退为进,答应抄家迎合隆庆,最后打感情牌,陆家三代侍奉皇家,还曾救过先帝的命,岂能恩将仇报,让他的族人戍边。


    谋划之周全,心思之缜密,朝中多少大臣也不及他,哪里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隆庆神色动容,他只想着抄家,倒不如他儿子想得周全。


    经过朱翊钧在早朝上一场精彩的廷辩,陆炳削去官职和爵位,抄没家产,免去赔偿和族人流放,只削职为民,发回原籍。


    不管怎么说,回家种地总比流放几千里戍边,微薄的饷银还要作为赔偿强多了。


    几十万辆白银,几辈子都配不完。


    对朱翊钧来说,把陆绎流放戍边和发回原籍没有区别,那不都是让陆绎离开他。


    可他也知道,见好就收,不能闹得太过,否则只会适得其反。他得先缓一缓,等过些日子再找个机会,央求父皇,让陆绎回来。


    父皇最疼他了,对于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


    陆家乃平湖陆氏,平湖县在浙江嘉兴府。可陆绎不是浙江人,他生长在京师,是个地地道道的顺天府人事。


    “徐先生说,浙江的气候、环境、饮食和咱们这边很不一样,陆绎连浙江话都听不懂,去了要怎么生活?”


    “他会种田吗?”这个问题,朱翊钧自己就有答案,“他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家也是有丫鬟老妈子伺候,他怎么会种田呢。”


    他打算出宫一趟,去陆家和陆绎、陆綵兄弟俩告别。正在让冯保和陈炬准备东西:“多准备些银两,他长那么高,平时吃的又多,我担心他吃不饱。”


    “再写一封书信,用我的印,沿途州府官吏都不许为难他。”


    说着说着,他又坐了下来,难过的垂下头:“我不想他走。”


    “殿下,”冯保宽慰他,“指不定几个月后,他又回来了呢。”


    朱翊钧说:“那要是回不来呢?”


    “不会的。”冯保冲他神秘一笑,“殿下,你一定会让他回来的,是不是?”


    这还是朱翊钧第一次来到陆家,府邸很气派,依稀能看出往日的辉煌。


    走进大门却是另一番景象,官兵抄家,那就跟鞑靼过境差不多,该搬的搬,该拿的拿,搬不走,拿不动的那就砸了。


    绕过照壁,朱翊钧走过废墟一般的院落,进入正厅,一眼就看到了陆绎,他穿一身布衣,正在收拾屋中狼藉。


    “与成!”


    陆绎听见声音回过身来,看到朱翊钧,眼中既是欣喜又是惊讶,情绪却仍是内敛:“殿下,你怎么来了?”


    陆绎三两步来到他的跟前,比起当年那个他单手就能搂在怀里的小团子,眼前的孩子身高已经与他的肩齐平。


    朱翊钧抬头看着他,眉心打成了一个结,眼中有有晶莹的光泽闪动。


    在他的印象中,虽然陆绎性情内敛,沉默少言,但一直以来都是,英姿卓绝、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身着戎衣,腰间挎绣春刀的模样不知要迷倒多少官家小姐。


    可现在的陆绎,虽然身姿依旧挺拔,但朱翊钧总觉得,他的眼中少了几分往日的身材,也不知在刑部大牢这些时日,他都经历了什么。


    朱翊钧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声音都有些哽咽:“与成,对不起。”


    陆绎搂着他,大惊失色:“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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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6 章 一想到陆绎就要离


    一想到陆绎就要离他远去,朱翊钧就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还夹杂着一丝愧疚的情绪,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听到这话,陆绎心中更是煎熬,抱紧了他,下巴抵在他头顶,轻轻蹭了蹭:“殿下因为我,在朝会上与言官争辩,已让我受宠若惊。”


    “原本我只想保护姐姐姐夫,徐瑛确实没有参与过占田的事。我也不想牵连殿下,但最后却还是因为我,让殿下得罪了高阁老。”


    “什么话?”朱翊钧在他的布衣上蹭掉眼泪,抬起头来,眼睛依旧水润润的,“是高拱得罪了我。”


    “是是,”陆绎难得笑了笑,“是草民说错话了。”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与成,我舍不得你。”


    陆绎说:“我也舍不得殿下。”


    朱翊钧让人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干粮、点心、果脯、蜜饯什么都有,全是吃的。


    朱翊钧说:“我担心你吃不饱。”


    陆绎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皇太子还是与当年的小世子一样,总担心他吃不饱。


    或者也可以说,在朱翊钧很小的时候担心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


    陆绎四下看看,家中一片狼藉,值钱的东西都被官兵搜走了。


    他叹一口气:“我家财散尽,也没有什么珍贵之物能回赠殿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鼻子一酸,又想哭:“不用。”


    陆绎用手背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可我还是想留点什么,给殿下做个念想。”


    他撤回手的时候,食中二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枚小刀,精致小巧,薄如蝉翼:“这是我父亲当年花重金从一位江湖人那里得来的,云铁所铸,陵劲淬砺,削铁无声。我想把它送给殿下,让它替我继续留在殿下身边,保护你。”


    朱翊钧接过那把小刀,极小极轻极薄,夹在指尖,很难叫人察觉。


    他问陆绎:“它有名字吗?”


    陆绎点点头:“有,叫月痕。”


    朱翊钧抬起手,迎着日光去看刀刃,薄得几乎能透光,云铁反射着清冷的色泽,加上刀刃处的弧度,正如它的名字那般,宛若一痕月光。


    朱翊钧收了刀,勉强挤出个笑来:“我……”


    他正要说什么,陆家大门口又走进来一拨人。为首的那个穿一身浅灰暗纹圆领长袍,虽然颜色低调,那缎面却绝非寻常人家穿得起。


    这一定是个官家子弟。


    除了严世蕃和徐阶,陆炳生前还与多


    位朝中重臣联姻,朱翊钧猜测,这应该是原吏部尚书吴鹏的儿子,却不知是哪一个。


    很快,陆绎就给了他答案。待那人走进,陆绎抱拳叫了声二哥,那就说明这是吴鹏的二儿子。


    那人虽没见过朱翊钧,但看到周围又是太监又是锦衣卫,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份,赶紧跪下行礼:“臣尚宝司丞吴维,参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让他免礼,对这个吴维印象不错,至少作为亲戚,在陆绎落难的时候,对方还愿意来送他一程。


    吴维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对陆绎说,却又碍于朱翊钧在场。


    朱翊钧识趣的说道:“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陆綵。”


    陆绎立刻叫来个老仆人为他引路。


    陆府鼎盛之时家丁侍女足有上百人,现在各自散去,也只剩一个年迈的老仆。


    朱翊钧跟着他往后院走,半路上他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妇人。


    即便不施粉黛,没有珠钗首饰,也掩不住她的美丽。


    妇人牵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身后跟了一名少女,看发髻和服饰,应该是她的丫鬟。


    那孩子从朱翊钧身边走过,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隔了老远还扭过头来看他。


    那三人正是朝着陆绎和吴维那边走去。朱翊钧改变了主意,他远远地站着,看向那边。


    妇人走到陆绎身旁,一见吴维就低下头,手绢颜面,竟是哭了起来。


    她眼睛本就是肿的,看得出来,这些日子没少哭。


    吴维赶紧将她揽入怀中,轻抚他的后背,一直说着安慰的话。


    那孩子则是依偎在陆绎身旁,一脸懵懂的看着三个大人。


    三人交谈几句,吴维便让他带来的人跟着那丫鬟去了后院,不一会儿,东西就运出门外上了马车。


    现在的陆家并不是个能坐下来沏一盏茶,闲话家常的地方。很快,陆绎弯腰抱起来子,三人一同往门外去。


    朱翊钧实在太好奇了,拔腿就要跟出去,那老仆不敢拦他,也只得跟在后面。


    刘守有正靠在门廊下的柱子旁,看到吴维竟然发出一声轻笑,也没多说什么,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那妇人走到马车前,又回头看向陆绎,满眼都是浓重的悲伤,欲语还休。最后还是在吴维的劝说下,上了马车。


    陆绎亲了亲孩子的额头,上前一步,正要把他也放上马车,那孩子却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肩头,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远处传来孩童奶声奶气的哭喊声


    :“不要,我不走,我要和爹爹一起。”


    “我走了,就没人陪爹爹了。”


    “……”


    那妇人和孩子,正是陆绎的妻儿。


    面对这个孩子,吴维却没有对着那年轻妇人时的耐心,对陆绎说道:“他毕竟姓陆,是你们陆家的血脉,你就带着他吧。”


    陆绎迟疑片刻,才点了点头,抱着孩子,目送马车远去。


    转过身来的时候,陆绎怀里的小家伙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娘亲,娘亲不要我了!”


    陆绎安慰他:“娘亲没有不要你。”


    孩子说:“是娘亲不要爹爹了。”


    陆绎擦掉他脸上的泪水:“是爹爹不想让娘亲吃苦。”


    那孩子靠在他肩头:“爹爹,我不怕吃苦。”


    父子俩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朱翊钧。


    朱翊钧走上前,打量那孩子,眉眼之间,长得还真有几分像陆绎:“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我叫陆遇,你也可以叫我遇儿。”


    朱翊钧捏捏他的脸:“遇儿真乖。”


    陆遇说:“我要跟着爹爹去平湖,听说那儿可远了,要走好久好久。”


    朱翊钧哄他:“平湖离杭州不远,遇儿可以去看看西湖,那儿可美了。”


    “好。”


    陆绎放下儿子:“去玩吧。”


    陆遇朝朱翊钧挥手:“小哥哥再见。”


    等他一蹦一跳走开,朱翊钧才道出心中疑惑:“为什么……吴维带走了遇儿的娘亲。”


    陆绎说道:“我的妻子是吴尚书的独女,在父亲和兄长们的百般呵护下长大,自幼养尊处优,吴尚书舍不得她跟我回平湖吃苦,便让二哥将她接回娘家。”


    “本来遇儿也要去的,临走却又舍不得我这个爹爹。”说到这里,陆绎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想起来了,”朱翊钧忽然说道,“这个吴维,他娶的是严世蕃的女儿对不对。”


    “正是。”


    严家、陆家、吴家通过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紧紧捆绑在一起。其实这里面还有个徐家,只不过,徐阶最后把棋盘掀了。


    朱翊钧哼笑一声:“与成,你还不如遇儿看得通透。”


    “殿下为何这么说?”


    “那吴维摆明了是要抛下遇儿,只带走自己的妹妹,遇儿正是因为感觉到了舅舅不想带他走,才说要留下来的。”


    “……”


    这一点,连刘守有都看出来了,陆绎又怎会不知道?


    陆绎不说话,朱翊钧只好接着说道:“这个吴维,我以为他来给你送行,没想到,他是来跟你划清界限。”


    “殿下……”尽管很残忍,但陆绎也必须承认,这就是事实。


    在朝为官,首先要领悟的一项本领是看破不说破。但朱翊钧不同,他是一人之下的皇太子,说话嫌少有顾忌,向来直言不讳。


    “倒也不奇怪,”朱翊钧又道,“那吴鹏就不是个有骨气的,当年严嵩把持国柄,他这个吏部尚书不过是个傀儡,只知道为严嵩父子马首是瞻。”


    当年严世蕃西市斩首,陆绎不怕得罪徐阶,收留了姐姐姐夫。到陆家出事,吴鹏父子既不敢得罪高拱,又不想女儿吃苦,于是,只接走女儿,把女婿和外孙丢开。


    吴小姐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自打出生就有丫鬟奶娘伺候着,万千宠爱于一身,吃不了苦,也没吃过苦,确实没法跟着陆绎颠沛流离。


    这时候,父兄还能念着她,接她回娘家,也实属难得。


    陆绎似乎并不介意这些:“遇儿跟着母亲,虽然寄人篱下,但也总好过随我去平湖种地。”


    朱翊钧没有种过地,也没有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懂这二者的取舍:“遇儿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做出了选择,你就不要担心啦。”


    “殿下说得是,”陆绎叹道,“只希望我妹妹往后的日子别太艰难。”


    他还有个小妹,嫁给了吴鹏的小儿子。


    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绞来绞去,实在令人头疼。朱翊钧也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陆绎。


    “我没考虑到还有遇儿这个小家伙,不知道给你准备的银子够不够花,回去之后,我再让人送些过来。”


    “不不,”陆绎连忙推拒道,“已经很多了。”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朱翊钧一直在陆家呆到天快黑了,才依依不舍的回宫。


    陆绎却不放心他的安全,一路护送他到东华门外。他现在已再是锦衣卫,只能送到这儿,再往里便不能进去了。


    朱翊钧攥着他的手,难过极了:“与成,你别急着赶路,慢一点,说不定还没出顺天府,我父皇就改变主意,将你召回来。”


    陆绎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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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7 章 朱翊钧进了东华门


    朱翊钧进了东华门,却发现刘守有没有跟上来,他回过神才看到宫门外,刘守有正在和陆绎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刘守有从怀里摸出个布袋,塞到陆绎手里,后者立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殿下给的银两够多了。”


    刘守有却道:“殿下给的是殿下给的,我给的是我给的,收着!”


    他既然这么说,陆绎也不好推辞,便收下了。


    这是多年来,他俩一起宿卫宫中,一起陪小世子玩耍,陪他出宫,守在他左右,看他长成如今皇太子的模样,早就将彼此当做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如今手足分离,难舍之情,溢于言表。


    陆绎离京之后好一段日子,朱翊钧时常和刘守有两人坐在清宁宫大殿的屋顶上,眺望东南方向。


    朱翊钧问:“与成走到哪里了?”


    刘守有大致估算了一下:“应该到山东了吧。”


    朱翊钧诧异道:“这么快?”


    刘守有说:“若是他一人快马加鞭的话。”


    “可他带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仆人,没法快马加鞭。”


    刘守有从善如流的改了口:“那应该还没出顺天府。”


    “……”


    “不靠谱。”朱翊钧白了他一眼,纵身从房顶上跳了下去。


    “诶?”刘守有望着他的背影小,身体后仰,手撑在屋脊上,“其实我挺靠谱的。”


    朱翊钧本以为下一个被高拱排挤走的内阁成员会是赵贞吉,没想到却是另一个人。


    事情还要从两人的职责说起,高拱掌管吏部,负责朝中和地方官员的任免。


    赵贞吉掌管都察院,负责十三道御史的任免与考察。


    起因是高拱派人去广西调查殷正茂贪赃军饷一事,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反倒是殷正茂升了兵部右侍郎。


    不仅如此,御史王圻还参了李延一本,说他这些年来在广西平叛,花了朝廷不少银两却效果平平,他才是贪墨粮饷,养寇自重的那个。


    这一本立刻就在朝中引起了轰动,倒不是弹章本身写得有多精彩,而是参的这个李延,他是高拱的人。


    好家伙,这位王御史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高拱的人,看来官场是呆的腻烦了,想回家种田。


    御史?王圻?众人又恍然大悟,这是赵贞吉赵阁老的下属。


    赵阁老的人参了高阁老的人,那不就等于赵阁老参了高阁老本人。


    以高拱那个火爆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立刻开始反击,先把这个叫王圻的御史拿下。


    两位阁臣之间的争斗就此拉开帷幕,互相指使自己手底下的人弹劾对方的人,朝廷诸司每天都在经历各种人员变动,要么调离京师,贬到偏远地方,要么直接撤职、罢免。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为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知道明天和罢官哪个先来。


    半个多月时间,朝中竟然有十数名官吏被罢免。


    隆庆只管沉迷声色,不问这些,真就如朱翊钧所说说——纣饮失日。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房顶,有时候是思念陆绎,有时候是为了看星星,不过,最后总会被乾清宫的歌舞升平吸引注意。


    朱翊钧管不了他父皇,也管不了朝堂的争斗,不过好在也就是赵贞吉和高拱小范围的针对对方的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影响不大。


    这日朱翊钧休息,他在书房看书,看到不甚明白的地方,就需要查阅史料,正好还想看看他出去的那只猫,于是便去了文渊阁。


    刚走进院子,还没过石桥,就看到回廊下,踏雪正趴着晒太阳,尾巴一甩一甩的,十分悠然自得。


    朱翊钧快步走过去,蹲在它跟前,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踏雪感受到他的气息,伸长了脖子,探着头,把下巴往他手心里送。


    “踏雪平日不爱理人。”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朱翊钧转头,正好看到路过的申时行,“却是与殿下十分亲近。”


    朱翊钧露出得意之色:“那是自然,毕竟是我把它送来的。”


    他回过头去,踏雪已经卧倒,翻着白花花的肚皮,邀请他来摸。


    朱翊钧在它肚子上撸了两把,和霜眉全然不同的触感,虽然毛短一些,但更加顺滑。


    霜眉已经十多岁了,毛发不必前些年饱满,精神状态也差了许多,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晒晒太阳,大多数时候在朱翊钧的寝殿呆着,有专门的太监伺候它。


    朱翊钧沉浸在撸猫的喜悦中,又随口问了一句:“张先生在吗?”


    其实他不是专门来找张居正的,可到了文渊阁,总想第一个见到他的张先生。


    申时行回道:“张阁老今早到户部处理公事,差不多快回来了,诸位阁老今日要例行议事。”


    “议事?”朱翊钧既诧异又好气,“现在高阁老和赵阁老还能一起议事啊?”


    语气中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申时行又岂会听不出来。但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也不敢妄议阁老之间的恩怨,只能装作听不懂。


    朱翊钧自然也不为难他:“申先生,你也是来看踏雪的吗?”


    说到这个,申时行却有些不好意思:“臣……只是路过。”


    朱翊钧才不信他只是路过:“你手里拿的什么?”


    “额……”申时行摊开手掌,是个小纸包,在朱翊钧热切地注视下,他只得打开纸包,里面是两片肉脯,“我给踏雪带了些吃的。”


    “嘿嘿!”朱翊钧往旁边让了一步,“那你喂给它吧。”


    一看申时行就不是第一次上班时间摸鱼,他一靠近,踏雪就一翻身坐了起来,还冲他“喵”了一声,像是催促他快点把好吃的交出来。


    吃饱喝足,踏雪一跃上了房顶,寻一处阳光更加充足的地方,睡个回笼觉。


    朱翊钧和申时行一起进了屋内,后者忙自己的工作去了,朱翊钧往史馆那边走。


    他向马自强询问修《世宗实录》的进展,又说自己想查阅一些旧时的诏令,这部分内容在制敕房存档,马自强正要带他过去,这时候却有人来找,与马自强商议别的事情。


    马自强不敢慢待皇太子,朱翊钧却并不在意。他挥了挥手,让马自强忙手里的事情,他自己过去便是。


    制敕房是文渊阁西侧的一排小房子,专门负责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题奏、揭帖等一应机密文书。


    朱翊钧经常来文渊阁,主要在正殿和史馆,制敕房却极少去。


    他走进制敕房,却在路过一张书案的时候,被桌上的一页纸吸引了注意,那并非他要寻找的东西,却是一篇文章:


    “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堦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朱翊钧一下子就被文章中描写的进屋抓住了注意力,这是一处书斋,笔者与祖母、母亲曾经在此处生活的趣事。


    文章最后的部分是几年之后补上的,笔者怀念与妻子的相处时光,后来他的妻子亡故,他常年在外,便也鲜少回去。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文章娓娓道来,清淡而质朴,却能让读者感受到那份对故去亲人深重的情感。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阅历少,但那种缅怀至亲的心情他能感同身受,在他心中,也有一个回不去的“南阁子”。


    不需要见到作者本人,看完这篇文章朱翊钧就能猜到他是谁。


    这个人叫归有光,朱翊钧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嘉靖四十四年的殿试上,太史诸大授将他推荐给了另一位考官。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人其实是由徐渭推荐给诸大授,还夸他是当代欧阳修。


    他年近六十才高中进士,一直外派做官,后经高拱和赵贞吉推荐,升为南京太仆寺寺丞,李春芳欣赏他的才华,又将他留在内阁,掌制敕房,修《世宗实录》。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那一年徐渭作为李春芳的门客,看到归有光的文章,一时忘了赴诸大授的约,最后,却是因为得了李春芳的赏识,留在内阁。


    一个殿试考了三百多名的三甲进士,稍微富庶一些的县城知县都轮不上他,他却在短短几年干到了内阁,最神奇的是,被高拱、赵贞吉、李春芳三个水火不容的阁老同时举荐。


    徐渭盛赞他是当代欧阳修,不是没有道理。


    “参见太子殿下!”


    朱翊钧转过身来,归有光俯身要拜,却被他一把搀起:“先生免礼。”


    他又举起手中文章:“这篇《项脊轩志》是先生所作。”


    归有光应道:“是臣早年所作,正要寄给好友。”


    “写得真好。”朱翊钧却把文章叠起来,竟是递给了身后的冯保,“你再写一份寄给朋友吧,这份我想带回去再读一读。”


    归有光受宠若惊,又要谢恩,朱翊钧却摆了摆手,说起正事:“我要寻一封嘉靖二十七年的诏书,马先生说存在西小房,先生帮我找找。”


    说话间,他余光一扫,捕捉到外面院子有个熟悉的女身影——张居正回来了。


    “先生找到之后,让我的伴读誊抄一份。”话音刚落,他已经大步走出了西小房。


    “张先生!”


    张居正平日总是一脸严肃,尤其在宫里,今日却有些不同,见了朱翊钧,竟是上前一步,轻声在他耳边道:“殿下来得正好。”


    “噢!”朱翊钧眨眨眼,“哪里好?”


    张居正神秘一笑:“殿下爱热闹,今日正巧有热闹看。”


    “什么热闹?”


    “一会儿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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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8 章 有人通知张居正,


    有人通知张居正,会揖马上开始,请他过去。


    张居正对朱翊钧说道:“殿下请。”


    朱翊钧惊讶道:“我也去吗?”


    张居正笑道:“殿下也该对内阁有所了解。”


    所谓会揖,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到内阁拜见各位大学士,以汇报工作的名义,让各位阁老了解近来朝中的舆论风向。


    不过今天的会揖还有一个特别安排——今年的新科进士在各部的观证期结束,已经分派到各地上任,留在京城的,年轻的给事中和御史今日第一次拜见阁臣。


    朱翊钧和张居正一起进去的时候,几位阁老已经陆续到齐了,朱翊钧打眼儿一扫,还差一个人没到。


    朱翊钧有预感,张居正跟他说的热闹,很有可能和这个没到的人有关。


    屋子里人多,除了内阁几位大学士,还有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众人相互寒暄,年轻的官员忽略李春芳这个名义上的首辅,首先拜会高拱这个实际上的首辅。


    就算刚踏入仕途,这些大臣也个个都是人精,谁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朱翊钧走在张居正的身后,进去之后,就闪身站到了一根柱子后面,尽量不引人注意。大家回过头来的时候,只看到张居正,却没人留意他。


    “人到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说话的是高拱,他一开口,全场都安静了下来,颇有些“这里由我做主”的气势,其他人都得靠边站。


    朱翊钧躲在柱子后面,视线穿过人群,看向最前方。李春芳、赵贞吉一言不发,表面看着喜怒不形于色,眼中却流露出“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憋屈。


    几位阁老落座,最边上那把椅子却空了出来,有人在窃窃私语:“殷阁老今日怎么没到?”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朱翊钧转过头,那人从外面走进来,正是殷士儋。


    他是个山东大汉,人高马大,往那儿一站,跟个门板似的,把光线挡了一大半。


    殷士儋走进来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气场,带着杀气。


    朱翊钧缩在柱子后面,兴奋到了极点,他有预感,张居正先前说的有热闹看,就和殷士儋有关。


    高拱看向殷士儋,颇有些不满:“殷阁老进内阁时间也不短了,一月两次的会揖怎么还能迟到?”


    殷士儋没理他,而是看向旁边一名言官,冷声道:“听说你一篇弹章就能让皇上罢免我,可有此事?”“……”


    朱翊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言官名叫陆树德,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那一科主考官正是高拱,所以此人是高拱的学生。


    陆树德看出来殷阁老今日来者不善,却没想到对方的矛头首先指向自己。


    这话陆树德确实说过,可那是为了讨好高拱,私底下说的,却不知为何,这么快就传到了正主的耳朵里。


    殷士儋冷笑一声:“你的兄长,吏部右侍郎陆树声品行端方,为人正直,不肯依附他人,而称病请辞,你又何必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明摆着讥讽陆树德依附高拱,没有他兄长的骨气。


    陆树德恼羞成怒,正要反驳他,却不曾想,高拱突然拍案而起。


    “来了!来了!热闹要来了!”柱子后面的朱翊钧激动不已,从柱子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等着围观两位阁老当众掐架。


    指着殷士儋吼道:“太不像话了,你身为内阁辅臣,怎可信口开河,老夫何时要别人依附于我?”


    殷士儋露出讥笑:“我说他不肯依附严嵩,你却自己对号入座。”


    “……”


    高拱怒不可遏:“会揖马上开始,若不想参与,那边请你出去!”


    殷士儋却指着高拱的鼻子直接开骂:“你不过和我一样,只是次辅,却独断专行,欺压同僚,排除异己,连首辅都都必须听你的。去年,你驱逐了陈公,现在又打算驱逐我们几个。”


    “你说我靠太监帮忙入阁,你不也一样。”


    “哇~~”


    全场哗然,这是能说的吗?


    殷士儋实在彪悍,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抖落出来。在场的科道官都傻眼了,看着两位阁老如同街头泼皮一般,互相揭短,实在精彩。


    他敏感的捕捉到殷士儋话中信息——高拱等不及了,想要尽快将屁股挪到首辅的位置上,正在加快速度把碍眼的人都赶走。


    “在潜邸之时,你就眼高于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内阁就是你的一言堂,你一人说了算!”


    殷士儋越说越激动,竟是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高拱的常服前襟!


    “!!!”


    他不但要揭短,他还要打脸!


    “啊啊啊~~”朱翊钧在心中呐喊,“这……难道是要动手吗?”


    他以为文官不和,顶多也就是互相弹劾对方,言语讥讽,唇枪舌剑。


    想不到啊想不到,诸位大学士文能提笔做文章,武能挥拳揍同僚。在陆绎离京的时候,朱翊钧也想把高拱揍一顿,但他是习武之人,不屑对文人动武,关键这个文人还是他父皇的老师。


    不过,要是能看别人把高拱揍一顿,那也挺解气。


    殷士儋一个身材魁梧的山东大汉,斗大的拳头落下来,可不是高新郑这个河南人招架得住。


    张居正本来站在高拱旁边,就在殷士儋冲上去揪高拱前襟的时候,默默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误伤了自己。


    上一次就是他及时抱住了殷士儋,让高拱得以脱身。现在,他却不想这么做。


    下一刻,殷士儋的拳头却没有落在高拱的脸上,千钧一发之际,竟是有人冲了出来,挡在了他的身前,结结实实的挨了殷士儋那一下。


    张居正定睛看去,哟呵,原来是你小子,打在此人脸上,更解气。


    “哇偶~”这个热闹实在精彩,朱翊钧看得目瞪口呆。


    众人定睛看去,那挡在高拱身前的人捂着半边脸,痛苦的倒了下去。


    “凤磐!”高拱惊呼一声,“你怎么样?太医,快请太医!”


    凤磐?是张四维的号。


    朱翊钧看不懂了,这个张四维,为什么要突然站出来,替高拱挡这一下?


    朱翊钧回忆了一下,高拱离开那一年,张四维说他想家了,要回家探亲。


    当年十二月,高拱重回内阁,次年三月,张四维就回来了


    这么看起来,他俩似乎真是有点什么联系。


    不过,也有可能张四维就是这么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见领导有难,挺身而出,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朱翊钧和这些大臣的接触都不多,对于他们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也了解得并不全面。


    张四维挨了这一圈,张居正立刻上前抱住了殷士儋。这一屋子人,论年纪和身高,也就他能勉强抱住殷士儋。


    几个年轻官员进来,扶着张四维到直庐休息,等太医过来诊治。


    一场闹剧之后,今天的会揖也没法进行了,众人只能暂且散去,有什么工作,留到下次一起汇报。


    等众人陆陆续续离开,朱翊钧这才从柱子后绕出来,刚走到院子,正巧碰见了劝走殷士儋刚回来的张居正。


    “我送殿下回清宁宫。”


    朱翊钧点点头:“好。”


    “张先生!张先生!”刚走出文渊阁,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拉住张居正的手,眉飞色舞的,丝毫不掩饰他的惊讶与兴奋,“我没想到,内阁大学士也会一言不合动手。太刺激,太精彩了!”张居正看到他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就忍不住想笑,无论聪明早慧,博闻强识,孩子毕竟是个孩子,爱凑热闹、好奇心重是孩子的天性。


    张居正笑道:“内阁大学士平日都是讲道理的,这只是个意外。”


    “我懂!我懂!”朱翊钧乐不可支,“君子动口不动手,除非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哈!”


    看到高拱吃这么打个亏,丢这么大个人,朱翊钧的确很开心,若不是张四维突然出现,他的开心还能翻倍。


    开心过后,朱翊钧又想起个事,拉着张居正的手晃呀晃:“张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殷阁老今日要找高阁老的麻烦?”


    张居正不置可否:“文渊阁就那么大,哪有什么秘密?”


    朱翊钧想想也对,既然殷士儋知道高拱要指使言官弹劾他,以他耿直豪爽性格,能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倒也不奇怪。


    这场热闹看得可太有趣了,朱翊钧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跑去坤宁宫用晚膳,顺便去了趟乾清宫,拉上他父皇一块。


    朱翊钧看到隆庆的状态,不由得皱起眉头,他父皇看着愈发虚弱,黑眼圈深重,精神萎靡。


    他年纪尚幼,尚且不通男女之事,只以为父皇夜夜笙歌,没休息好,非要拉着他去皇后那里用晚膳。


    皇后只想见儿子,不想见皇上,但人家是一国之君,也不是她不想见,就可以不见。况且朱翊镠和朱尧媛两个小家伙成天不是吵着要见哥哥,就是想见父皇,难得两人一起来了,皇后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放在心里,不敢在隆庆面前表现出半分不悦。


    饭桌上,朱翊钧说起在上午在文渊阁看来的热闹,他唤来一旁候着的小太监,一把攥住了他的前襟,学着殷士儋的样子:“内阁就是你的一言堂,你一人说了算!”


    朱翊钧重复着殷士儋的话,一拳头挥过去,那小太监以为要挨揍,眼睛都闭了起来,身体抖个不停,却不敢有半分闪躲。


    哪知下一刻,朱翊钧松开他,又转了个身挡在他跟前,立时捂着半边脸,“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一人分饰两角,演技太好,把父皇母后,弟弟妹妹逗得哈哈大笑。


    他又一个翻身,从地上站起来,眨眼间就回到了桌前:“事情就是这样。”


    笑过之厚,隆庆却叹了一口气:“唉!一直以来,朕都希望各位阁臣能够齐心协力,辅佐朕治理好国家,只是他们之间的纷争从未停过。”


    听到这话,皇后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心里却想:“怎么是辅佐你治理国家,分明是替你治理国家。”


    朱翊钧知道隆庆一向偏袒高拱,便试探着问道:“父皇,你不会处罚殷阁老吧。”


    隆庆摇摇头:“殷先生也是朕的老师,当年在潜邸,无论寒暑,他都会一如既往进讲,朕哪里忍心责罚他。”


    说到这里,隆庆停顿了片刻,也很纠结:“只是……”


    朱翊钧替他把话说完:“只是他也不能再呆下去了是吗?”


    隆庆点了点头,这也是朱翊钧,甚至殷士儋自己意料中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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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9 章 朱翊钧想了想,还


    朱翊钧想了想,还是向他父皇问道:“为什么……不是让高阁老走。”


    隆庆惊讶道:“高先生?”他又笑了笑,“高先生不能走。”


    “为什么?”


    “高先生走了就没人干活了。”


    “……”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不是真的没人干活,是无论殷士儋、赵贞吉还是李春芳,都干不了高拱能干的活儿。


    高拱和张居正都属于激进的改革派,但他俩最大的区别是,张居正善于隐藏自己的野心,为人谦和。高拱看谁都是傻逼,并且是个炮仗,一点就炸。


    事实上,一直以来,内阁的守旧派都要多于改革派,从开海禁开始,各种新政能够顺利推行,离不开高拱强硬的性格与手腕,他要把这些主张恢复旧制的老头子彻底从内阁驱逐,让他们回家种田。


    张居正也是坚定不移的改革派中一员,但为人处事低调,懂得韬光养晦,不像高拱那样,八面树敌。


    隆庆不会主动罢免殷士儋,但那一场闹剧之后,殷士儋也心灰意冷,不再对今后的仕途抱有期望。


    或者说,他那日对高拱动手,就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


    很快,殷士儋的请辞疏就送到了隆庆的御案上,隆庆也没说什么,赐了丰厚的盘缠,还算体面的把自己的老师送回家乡。


    内阁召集科道官开会,阁臣却因为私人恩怨在会上大打出手,一时间朝堂上下都知道了此事,听说还被皇太子看了笑话,在坤宁宫给皇上来了个情景再现。


    明明是两个人的闹剧,到最后,只有殷士儋走了,高拱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在内阁的地位进一步稳固。


    朝中那些曾经摇摆不定,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大臣,此时也认清了形势,纷纷倒向高拱那边。


    不过,高阁老向来傲气得很,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


    陈以勤走了,殷士儋走了,内阁现在只剩下四个人。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李春芳和赵贞吉也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迟早的事。


    尤其是赵贞吉,博学才高的人往往都很好强,暴躁发怒,得罪人而不自知,这一点他和高拱也很像。


    他仗着自己年纪大,名望高,资历深,在内阁对谁都直呼其名。议政之时还经常故弄玄虚的对张居正说,这些问题岂是你这样的年轻人能领会的。张居正只是笑笑,也不同他争辩。


    恃才傲物之人又不止他一个,总有人收拾他。


    就在这个关键时候,边关却出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总督宣府、大同、山西军务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王崇古向朝廷上了一封奏疏,称俺答汗的孙子把汉那吉因为感情问题,带着妻儿、部下等十余人,扣关投降!


    这个感情问题让朱翊钧似曾相识,过年的时候,他在酒肆中听到山西考生讲的一段八卦——祖父爱上了外孙女,和孙子抢媳妇。


    俺答汗、把汉那吉这两个名字也对得上。


    这才两个月,八卦竟然从感情问题上升到了政治问题。


    俺答汗在嘉靖朝做的恶,朱翊钧听说过,也经历过。嘉靖二十九年,烧杀抢掠八日。嘉靖四十二年,再次进犯通州,焚掠的火光在紫禁城都能看见。


    这事情还要从这个把汉那吉说起,他是俺答汗第三子铁背台吉的独子。因为铁背台吉早王,其母也被处死,把汉那吉由俺答汗妻子养大。


    俺答汗为他娶了妻子,也就是此次和他一起投降的把汗比吉,但他不是很满意,看上了姑母家的小表妹,准备纳为妾室。


    因为戚继光镇守北部重镇,嚣张跋扈了几十年的土默特部势渐衰退,俺答汗便想着拉拢袄儿都司首领那木按按吉。


    谁曾想,俺答汗这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一见外孙女美貌,就改变了主意,要据为己有,这才激怒了孙子把汉那吉,逼得他向大明投降。


    俺答汗亲孙子投降大明这事儿就够离谱的了,没想到其背后原因也如此劲爆。


    什么外公看上外孙女,这要是放在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原地区,那就□□,要受到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审判。但人家这是关外,不读论语,也不讲这些。


    关外地区是广袤无际的大草原,不缺地盘,但也没有耕地,游牧名族的政权不在土地上而在马背上,比起领土,人口和牛羊才是统治者最看重的。


    繁衍是刻在骨血中的本能,尤其是精神文明欠发达地区。统治者在整个部落拥有绝对的□□权,除了女儿和孙女,别的都可以。


    朱翊钧读了这么多年的《四书》《五经》,这个八卦着实震惊到他了。


    虽然不理解,但也尊重人家的习俗。八卦不是重点,重点是此次把汉那吉投降事件该如何处理。


    此事在朝中引起轰动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争议。总结起来分两派——仇恨派和利益派。


    仇恨派认为,俺答汗这些年来多次侵扰边境,抢夺财物,杀害百姓,如今他的孙子自投罗网,自然是豆沙了,把人头给俺答汗送回去,出口恶气。


    听起来虽然有些极端,但想想确实很解气。利益派则表示,先妥善安置把汉那吉等人,再从长计议,看看大明是否能够利用这次机会,从边境关系中获取巨大利益。


    这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大家都有各自的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


    来自周边国家的使臣朱翊钧见过不少,什么日本、朝鲜、琉球、安南、暹罗、西域……但其实,他对外交关系了解非常浅,仅仅限于,这些小国来一群人,带点土特产,再从大明收获丰厚的赏赐,美滋滋回家去。


    其实朱翊钧很不理解这种行为,既然他们都只送土特产,那大明就该回他们一点土特产,凭什么赏那么多真金白银,说什么大国风范,大国风范就该被这些小国打劫吗,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再说这个土默特部的俺答汗,他就磊落多了——他是真的明抢,动不动就带人跑到京郊,烧杀抢掠。


    跟这种人有什么条件可谈,杀了,都杀了!


    “诶?”朱翊钧又皱起眉头,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被仇恨的情绪支配,对冯保说道,“我似乎也倾向于先报仇雪恨,毕竟敌情叵测。”


    冯保笑道:“这是人之常情,快意恩仇是大多数人的理想,所以向往江湖,有仇必报。”


    他想,如果这是古龙笔下的武侠世界,他是个神功盖世,毁天灭地的大太监,那自然不需要什么“隆庆和议”“俺答封贡”,他一人一骑冲出关外,把俺答汗的人头砍下来喂狗,想想确实很爽。


    但现实是,他只是皇太子的伴读,能提笔绘丹青,也略懂些拳脚工夫,仅此而已。


    冯保继续说道:“杀了把汉那吉,激怒俺答汗,确实解气,但解气之后,于国于民,咱们得不到任何好处。”


    朱翊钧咬着下唇,思忖片刻:“大伴说得对,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冯保笑道:“殿下再看看王崇古的奏疏,或者也可以向张阁老请教。”


    朱翊钧接受了他的建议,又找来王崇古的几封奏疏,昨天看的时候,他只着重于事件经过,再看才发现,另一封奏疏上,王崇古对此事有着深刻的分析和建议。


    王崇古写到:“俺答在塞外横行五十年,威镇蒙古各部,鼓动大家和他一起侵扰边关。”


    “现在神明厌恶凶残,所以显灵,使他众叛亲离,不远千里来投降。”


    看到这里,朱翊钧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跟神明显灵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俺答汗自己太过膨胀,激怒了孙子。


    王崇古接着说道:“朝廷应该抓住这次机会,给予他房舍住宅,授予他官职,使其家人衣食丰盈,以便使他心中欢喜,同时,也当严禁他们出入,以防被他们欺诈。”


    事实上,王崇古在向朝廷上报此事同时,也是这么做的,好吃好喝的接待把汉那吉和他的家人、部下,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趟投向大明不亏。


    王崇古接着分析:“如果俺答到边寨来索取,就与他交易,责令他将赵全等逆贼绑缚送来,遣返被俘虏的士兵和百姓,而后将把汉那吉等人遣返,此为上策。”


    这里朱翊钧有诸多疑问,赵泉是谁。


    这个可以下来再查,他先把奏章看完。


    “如果俺答汗凶暴傲慢地兴兵动武,不理睬劝谕,就明白地告诉他,准备把他孙子杀了,俺答盼望他们活着回去,必然害怕我们处死他们。他意志被抑神情沮丧,不敢大肆逞强,然后再慢慢中了我们的计谋,这是中策。”


    这里朱翊钧也有疑问,为什么王崇古这么肯定,俺答汗不想把汉那吉死,明明把汉那吉背叛了他。


    朱翊钧一口气把后面的内容看完,王崇古给了他答案:“如果俺答汗就想借我们的手除掉把汉那吉,那咱们更应该对把汉从厚优待,与他培养恩情和信任。”


    “如此,便可叫他的部下陆续来降,然后将他们安置在塞下,指派把汉统辖,这就像汉代在乌桓设置属国的做法一样。”


    “等到待俺答死了,他的儿子辛爱即位。再给把汉加封,命令他收集余部,自成一体,辛爱必然愤恨而争斗,他们两者相互僵持,甚至相互仇杀,便没有闲暇侵扰边境,咱们按兵不动,趁机休养生息,也是一种策略。”


    “如果依照旧例将他们安置到更远的海滨,俺答便会每日窥视南方,不断侵扰。或者,将他们分配给各位将领,让他们随军立功,他们一向骄纵,若不接受差遣,管制严了,必然产生怨恨,顿生逃离之心,最后遭受反咬的祸患,这些办法都不可行。”


    从始至终,王崇古都没提过要处死把汉那吉等人,这么好的筹码在手中,为了一时意气杀掉,实在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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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0 章 奏疏很长,看完之


    奏疏很长,看完之后朱翊钧还自己提炼了一下重点,而后总结出三个疑问:


    第一个问题:这个赵全是什么人,听名字像是汉人,他为什么会在蒙古,朝廷又为什么要俺答汗将他交出来?


    第二个问题:这段时间,俺答汗在做什么,他的态度是什么?


    第三个问题:朝廷究竟能在此次事件中获得什么好处?


    他思来想去,选择了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寻找答案——进讲之后向张居正请教。


    张居正先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赵全,是雁北地区白莲教头目,嘉靖三十三年,他率领一众教徒私自越过边境,叛逃至长城外的河套丰州地区。


    “白莲教?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朱翊钧皱眉仔细思索片刻,“我想起来了,是《大明律》!”


    张居正说道:“白莲教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相传净土宗始祖,晋代释慧远在庐山东林寺与刘遗民等结白莲社共同念佛,后世信徒以为楷模。”


    “太祖高皇帝很早就认识到,此教若发展壮大,对朝廷百害而无一利,在《大明律》中明令禁止。”


    “但白莲教在民间仍旧率竟不知,并且发展出许多分支,教首的目的也大不相同。他们有的借兴教之名,欺骗信徒,聚敛钱财;有的凭撰写经卷攀附上层,取悦士绅,甚至官宦;有的更是在宗亲、官吏中发展信徒;还有的,则是狼子野心,煽动信众反对官府,甚至举兵造反。”


    “我知道了,赵全就属于最后一种。”


    “是,也不是。”


    “诶?”朱翊钧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解释道:“赵全只是个小头目,追随他的教众也都是些饱受战争困扰的边关贫苦百姓,他倒也想和朝廷作对,苦于没有实力。”


    他这么一说,朱翊钧就明白了:“所以,他就煽动这些百姓,跟他一起逃去了关外。”


    “没错!”张居正继续说道,“蒙古人游牧,居无定所,这些人到了关外,开始建造房屋,开垦农田,蒙人便称其为‘板升’,‘板升’就是房子的意思。”


    朱翊钧继续问道:“那他们和俺答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他煽动百姓跟随他出关的目的。据称,赵全等人初到丰州,正逢俺答腿疾发作,下不了地,也骑不了马。赵全在成为雁北白莲教主之前,是个郎中,略懂些医术。于是,他就冒死入应州买药,治好了安答的腿疾,也因此取得俺答的信任,渐渐视为心腹。”


    一个汉人,千方百计逃到关外,去抱蒙古人的大腿,帮着敌人来对付自己的国家,乍听之下,叫人咬牙切齿。但仔细一想,这并不符合逻辑,土默特部这种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生活物资极度匮乏,能许他什么好处?


    朱翊钧问道:“他有什么目的?”


    张居正又道:“站稳脚跟之后,赵全等人的野心逐渐显露,他们为俺答建起九重宫殿,拥立俺答为帝,而他们称王,也建起了颇大规模的土堡,又不断从关内煽动百姓,跟他们去丰州。”


    “据称,赵全有人口万众,周延数十里,马匹五万,牛三万头,谷二万斛。俺答多次犯我边境,正是有他从旁煽动和策划。”


    朱翊钧梳理了一下这个赵全的所作所为,分析他的逻辑和动机:“他先是煽动边境贫苦百姓跟随他出关,再讨好俺答,从中获取利益,让这些百姓开垦荒地,筑起村落,甚至城镇。”


    “然后他再挑唆俺答继续南犯,使得边境百姓进一步因为战乱流离失所,他继续带着这些人出关,壮大他的城池。时间一长,人越来越多,他的势力范围也越来越大,美美的当个土皇帝。”


    朱翊钧赞同的点头:“是这么回事。”


    “唉!”朱翊钧叹一口气,“只是可怜了那些百姓,明明是这个赵全害他们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他们却把敌人供奉起来。”


    “就算那个赵全封王称帝又如何,百姓的日子未必能好过。”


    “没什么可怜的,”说话的不是张居正,是从窗外探个头进来的刘守有,“殿下有所不知,出关的不止百姓,还有逃兵?”


    “逃兵?”


    刘守有说道:“这些逃亡关外的人,有的开垦荒地,有的生产些手工艺,老百姓嘛,到哪里都得凭手艺过活,无可厚非。”


    “但有的人是边关兵变叛逃的士卒,俺答从中挑选狡诈之徒,装扮成僧人或是乞丐,流窜于边境一代,甚至潜入京师刺探情报。”


    朱翊钧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刘守有耸了耸肩:“我审过好几个。”


    “那……那些人呢?”


    “宰了。”


    “宰了?!”朱翊钧惊呼。


    “对呀!”刘守有笑道,“该问的都问了,这些通敌叛国的贼人,就这么宰了也算便宜他们了。有些甚至撑不过拷问,刑架上就断了气。”


    诏狱的各种酷刑,朱翊钧虽未亲眼见过,倒也早有耳闻。


    张居正又道:“鞑靼骁勇善战,却不通谋略,正是赵全等人为之出谋划策,提供我军情报,制造利兵坚甲、云梯冲竿等武器,提供各种兵法建议。据称,每有战事,俺答甚至亲往赵全家中商议。自此后,鞑靼岁掠边境,不但抢夺财物,也劫掠人丁,以千万计。”


    听到这里,朱翊钧咬牙:“确实该死。”


    赵全的来龙去脉算是了解清楚了,王崇古想要借把汉那吉之事,要求俺答汗交出赵全,确实是明智之举。


    接下来的问题是,俺答汗愿意为了救这个孙子兼情敌,交出赵全吗?


    张居正几乎没有思考,就笃定的给了他答案:“当然!”


    “为什么?”


    “因为把汉那吉是个孤儿,从小由俺答的妻子大娘子抚养长大。听说孙子向大明投向,大娘子心中焦急万分,寝食难安。”


    “蒙古人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年饥荒,俺答正谋划西掠藏区,途中闻报,忙率兵东返。”


    “赵全等人唆使他以武力夺回把汉那吉,但俺答汗不敢。”


    “哈哈!”朱翊钧听明白了,“因为他的妻子疼惜孙儿,是这样吗?”


    张居正也笑了起来:“的确如此,据称,大娘子朝夕哭泣,眼睛都肿了,听闻赵全之谋,大骂俺答‘老悖!不遄死,信汉叛儿反覆,乃欲侵汉,汉士马强,安能必得志?是速杀吾孙也’这个汉叛儿便是指的赵全。”


    朱翊钧听得更好笑了:“所以俺答不敢轻举妄动,他怕咱们真的杀了他的孙子。”


    “的确如此,但他仍是犹豫不决。不过,咱们帮他做了选择。”


    “怎么说?”朱翊钧十分好奇,“咱们怎么能帮他做选择呢?”


    张居正说道:“我已传去公文,王崇古自会派出使者前往土默特部。其一,让俺答知道,他的孙儿非但活着,还受到了朝廷优待;其二,将赵全等人投降的书信拿给他看;其三,劝他从此息兵,交出赵全。”


    朱翊钧惊讶道:“那些书信是真的吗?”


    “只要咱们想,那必然就是真的。”


    朱翊钧意味深长的打量他:“张先生,我有一个疑问。”


    张居正躬身:“殿下请讲。”


    “这些‘据说’都是据谁说的?”


    张居正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该让思云为殿下解惑。”


    刘守有又从窗户探个脑袋进来:“他们有细作,咱们也有斥候。刺探情报,咱们才是行家。”


    朱翊钧还有第三个问题:大明能从此次事件中获得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他现在也有了答案——大明和土默特部休战,俺答向大明朝廷移交赵全等人。


    但这个答案并非是他想要的真正答案。首先,俺答南犯目的是为了抢夺钱财和人丁,他是能实际从大明得到好处的。就算他为了孙子,一时答应下来,并且交出赵全,那又怎么保证把汉那吉回去之后,俺答不会再次挥兵南下?


    这个问题张居正也给了他答案:“俺答比我们更想议和,这才是他南犯的真正目的。”


    朱翊钧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答案呼之欲出:“他想,想要……”


    张居正给了他最终答案:“他想要通贡互市!”


    “没错!”


    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正如当年在海上做大做强的王直,倭寇也好,鞑靼也罢,武力进犯的背后,都是以利益为目的。


    俺答着实可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恶人背后,是近些年来关外地区日益严峻的生存环境。


    连年天灾影响的不只是中原地区,也包括塞外游牧民族。


    他们资源匮乏,生产力落后,一旦老天爷不赏饭吃,他们的日子比中原地区的百姓更加难熬。


    从出生开始,蒙古人就注定了要在马背上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他们没读过《四书》《五经》,道德感极其薄弱。天灾不断,度日不过,那就去抢。


    自古以来,中原地区不仅有富饶的耕地,也孕育出灿烂的文明。从突厥到鲜卑,从女真到蒙古,哪个看了不眼馋,都想来过好日子。


    况且,蒙古人的祖先还真真切切的体会过这样的好日子。


    那么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朱翊钧皱着眉头:“通贡互市,这是好事呀。就像开海一样,解除海禁之后,大多数倭寇就变成了商人。”


    “如果,咱们早一些答应俺答,与他们通贡互市,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边关士兵和百姓白白丢了性命,朝廷也不会每年花费几百万白银的军费,更不会有赵全这样的小人,不断挑唆两边关系,制造矛盾,从中获利。”


    张居正看着他,眼中满溢着欣慰与赞赏:“殿下说得是,只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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