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1 章 风尘女子和女侠放
风尘女子和女侠放在同一个人身上,的确有着强烈的反差感,风尘女子大多身不由己,而女侠却是仗剑江湖的强者,强者怎么会让自己沦落风尘,除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殊目的。
有特殊目的却自称女侠,甚至整个南京城都知道,这显然不合常理。
朱翊钧对这位薛姑娘有点好奇,但也没有周遭的人这么狂热,画舫在秦淮河上徐徐前行,痴汉们在岸边一路追赶。
朱翊钧问张简修:“记不记得刚才那个男的?”
张简修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反问:“这儿都是男的,你说的是哪一个?”
朱翊钧不跟傻孩子计较,转头看向冯保:“大伴,你注意到了吗?”
冯保思忖片刻,说道:“公子说的是刚才那位扶薛姑娘下马的男子?”
朱翊钧点点头:“大伴觉得那人是什么身份?”
冯保领会了他的意思:“公子认为,那人是……朝廷命官?”
朱翊钧点点头:“不仅如此,应该还是一名武将。”
张简修探过头来:“这是如何看出来的?”
朱翊钧道:“看他的手。”
“手上有什么?”
“有茧,常年握持兵器造成的。”
张简修还是不懂:“那也有可能是什么江湖人士。”
朱翊钧笑道:“哪有那么多江湖人士,少看些民间话本。”
张简修挠了挠头:“我没看过民间话本。”说完又疑惑地看向朱翊钧,总感觉这话的意思是,他没少看。
朱翊钧说:“江湖人士不会身着华服,带着仆从在南京城狎妓。”
毕竟江湖人士过得都是刀尖上添血的日子,厉害的,身上都背着命案,朝廷的通缉对象,没有这么高调的。
张简修问:“那我们怎么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朱翊钧道:“找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简修以为他说的是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顺手拦住一位路人,问了半天,对方像看傻子一样看他:“薛姑娘的倾慕者,能从这儿排到乌衣巷,你指的哪个?”
“……”
朱翊钧道谢之后,便拉着人走了:“我说的是找个熟人问问。”
“熟人?”张简修眼前一亮,这里是南京,随便找个衙门,报他爹的名字,都是熟人。
但朱翊钧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没透露要去找谁。
“饿了,找个客栈住下来。”
第二日上午,朱翊钧去了趟南京小教场,点名
要找他们的坐营,说是京师来的故交。
这个南京小教场坐营还是他钦封的,乃是大将军刘显之子刘綎。
刘綎听说哨兵说,京师来的故交,心中感觉奇怪,他在京师呆的时间不长,也没什么故交,要说有,只有一人。
赶紧来到军营外,果不其然,看到一个英姿卓绝的身影。
朱翊钧给他个眼神,刘綎会意,不跪不拜,将他迎了进去。
此时,教场正在练兵,朱翊钧站上高台看了一会儿。断定刘綎一定熟读过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之法颇有戚继光的影子。
练兵结束之后,朱翊钧随手从兵器架上抽出杆长枪,上前与刘綎比试一番。
对方不敢真与他打,又不想在部下面前落了下风,百般纠结,却被朱翊钧抓住机会,不过十招,就将其制服。
朱翊钧将长枪一横,大喝一声:“再来!”
刘綎不再瞻前顾后,酣畅淋漓的跟他打了一场,这才作罢。
比试完枪法又比骑射,甚至还比试了一下火绳枪射击。朱翊钧每一样都能略胜一筹,倒是让教场其他人不大服气,也纷纷上来要跟他比试一番,最后都被朱翊钧教做人。
刘綎这样的少年将军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其他人。
朱翊钧把这些人挨个看了一遍,没有一个是他昨天在秦淮河边看到过的,那位薛姑娘的裙下臣。
到了饭桌上,朱翊钧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刘綎从他的描述中猜测:“此人应该是左参将李征蛮。”
“他也是那位薛姑娘狂热的追求者之一。与那些文士不同,李将军是武将,颇受薛素素青睐,推了其他人的邀请也要赴他的约。”
朱翊钧又问:“这个薛素素,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刘綎道:“据说她是苏州人,因家境贫寒,自幼在江湖戏班卖艺,练就了骑马射弹弓、走绳索的本领。”
“她还有一手绝活,在骑马疾驰时,一手拿弹弓,另一手取两枚弹丸,先弹一枚,再迅速弹出第二颗,用后弹击前弹,“砰”然一声,前弹碎于空中。”
朱翊钧明白了:“怪不得自称女侠。”
刘綎又道:“她的诗、书、画也都堪称一绝,绣活儿更是出神入化,精妙之极。”
江南名妓,结交的都是名士,精通琴棋书画,能吟诗作词者比比皆是,皆以才女自居,颇受追捧,反而不那么稀奇。
这位薛姑娘,不但是个才女,还兼具弓马骑射,刺绣女红,这就不一般了。
最后,刘綎做了总结:“薛姑娘才情郁勃,万万不可小瞧也。”
朱翊钧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了解得这么详细,难不成你也是她无数倾慕者之一?”
刘綎赶紧摆手:“不不不,我这都是道听途说,南京城都知道的。”
朱翊钧见他窘迫,愈发想逗他:“你成婚了没有?”
刘綎点点头。
朱翊钧又问:“哪家的闺秀?”
“是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之女。”
朱翊钧并不意外,大臣们惧怕皇帝娶官宦之女,扶持外戚,自己却不断通过联姻,来巩固在朝中的地位。
如今,朝廷中文臣总要压武将一头,即便刘綎他爹刘显是左军府都督,那也得听兵部尚书调遣。
娶了上司的女儿,自然是家教甚严,不敢在外沾花惹草。
但刘綎不承认,狡辩说:“我只是一心练兵,对寻花问柳不感兴趣。”
话音刚落,外面进来个人,给刘綎送上一张请帖,请他今晚到鹤鸣轩赴宴。
“鹤鸣轩?”朱翊钧问,“什么地方?”
刘綎说:“就和那薛素素的集贤阁一样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南京有十四座,分布在秦淮河两岸,是洪武时期建造的官妓楼。”
朱翊钧又问:“今晚这宴席,那位薛素素姑娘去吗?”
刘綎摇头:“我不知道。”
“……”
朱翊钧又问:“那你去吗?”
刘綎将请帖搁在一旁:“不去。”
朱翊钧看到落款:“这个郭行是谁?”
“南京镇抚司指挥佥事。”
“锦衣卫?”
刘綎叹口气,吐露了实话:“他邀请过我多次,我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朱翊钧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含意,这个叫郭行的锦衣卫邀请刘綎赴宴,想要拉拢的并非刘綎而已,而是他的父亲刘显,抑或他的岳父,南京兵部尚书张鏊。
朱翊钧说:“那今日你若再拒绝,怕是要开罪与他。”
这话听得刘綎有些惊讶,自己都向皇上坦白了官场这些潜规则,怎么皇上反倒担忧起他会不会得罪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
朱翊钧把帖子放他跟前:“你今晚可以去。”
“啊?”刘綎挠了挠头,摸不着头脑,“我真不去。”
“不,”朱翊钧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必须去!”
刘綎一脸有苦不能言:“陛下……”
朱翊钧挥手打断他:“因为我想
去。”
“我也想去!”
张简修凑个脑袋过来,却被朱翊钧一把推开:“你不能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不能去。”
开玩笑,要是被张先生知道,他带着张简修那还得了。
他不想带张简修去,刘綎也不想带他去,佞臣才忽悠皇上上青楼,他可是将门之后,怎能做这种事?
朱翊钧揽过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说道:“让我看看,这锦衣卫背后的人是谁。”
朱翊钧要去,刘綎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陪着。
被邀请赴宴的,都是朝廷官员,难保有人从京师来,认出朱翊钧,还专门找人给他乔装打扮一番。
张简修坐在一旁,双手捧着脸,认真看他化妆,突发奇想:“若是扮成个姑娘,管他什么薛姑娘苏姑娘,都不及万一。”
“找打!”
让皇上男扮女装,还拿来与风尘女子相比,这不是找打,这是找死。
张简修乖乖认罪,朱翊钧自不会与他计较,只在他脑袋上敲一下:“把你扮成姑娘可好?”
张简修眼睛一亮:“只要你肯带我去,别说扮成姑娘,就是扮成老叟也可以。”
朱翊钧道贴上胡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还挺满意:“那也不带你去。”
“为何?”
朱翊钧起身更衣:“你见过谁家好人带姑娘上青楼?”
王安替他穿好衣服:“那陛下也该带上我们才是,这怎么叫人放心呢?”
朱翊钧笑着拉了拉他的手:“也没有内臣上青楼的道理。”
王安小声嘀咕:“那可未必。”
朱翊钧本已经转过身去了,又转回来:“这事儿回来你再跟我细说。”
冯保又替他整理了一下衣物:“虽说是怕暴露身份,但陛下也该留心才是。”
朱翊钧问:“留心什么?”
冯保说:“那种地方本不是你该去的。”
朱翊钧懂了:“大伴想哪里去了,我这是要去瞧瞧,这些官员在南京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
虽然已经乔装打扮过,但朱翊钧走出来的时候,还是被陆绎和刘守有认了出来。
“有这么明显?”
陆绎道:“兴许是我们伴驾的时间太长,对陛下太熟悉了。”
朱翊钧点头,又把刘綎叫来,他站在门口,看着刘綎在屋里张望,竟是将他当做锦衣卫,没认出来。
朱翊钧这才满意了,跟着刘綎前往鹤
鸣轩赴宴。
宴会在秦淮河畔,一处临水的轩榭中,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纱帐,红烛摇曳,光线暧昧,靡靡之音绵软而颓废,就连空气中的酒香都混合着浓郁的脂粉气。
朱翊钧和刘綎的到来,似乎打破了宴席中醉生梦死的氛围,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们,脸上的笑容凝固,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朱翊钧扫了一眼宴席上的酒菜,毫不夸张的说,比皇上都吃得好。
怔愣也只是一瞬,随即大家又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很快就有人站了起来,笑着向刘綎举了举杯,对他的到来表示满意:“小刘将军,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
清高只是一时的,识时务者才能在官场游刃有余。
刘綎小声对朱翊钧道:“此人便是郭行。”
郭行也注意到朱翊钧,警惕的打量他,又问刘綎:“这是?”
“武清伯的长孙,李诚铭。”
皇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哥,这一身份,足以让在场官员对朱翊钧另眼相看。
郭行请他们入席,本来要给朱翊钧在前面加一席,朱翊钧婉言谢绝,只坐在刘綎旁边的角落里。
“实不相瞒,我这是偷跑出来的,不便伸张。”
郭行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便依了他。
坐下之后,朱翊钧看了眼最前方的主坐,那里竟然是空着的,也不知这位神秘人物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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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2 章 神秘人士还未出现
神秘人士还未出现,朱翊钧身旁却有人坐了下来,环抱他的胳膊,软绵绵的身子往他怀里一靠:“大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奴家从未见过如此谪仙般的人物。”
朱翊钧不动声色收回手,捋了把自己的假胡子。看来如何乔装打扮,也掩不住他的帅气:“今日你不就见到了。”
话音刚落,酒杯又送到他的唇边,朱翊钧偏头躲开:“这酒我不喜欢。”
女子问道:“为何不喜欢?”
“胭脂味太浓了。”
话音刚落,绵软的身体竟是直接倒进了他的怀里,女子极近魅惑的的问道:“奴家这样的,大人喜不喜欢?”
朱翊钧一把推开她:“不喜欢。”
“奴家哪里不好?”
朱翊钧看也不看她:“倒也没有很好。”
他自幼伸张在宫中,他爹每次选秀女,都从全国各地搜罗好几百个美人,什么样的女子他没见过,这样的庸脂俗粉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女子讨了个没趣,默默起身离开了。
朱翊钧刚松了口气,旁边又坐下来个人,捏着嗓子问道:“那我这样的,大人可喜欢?”
“???”
虽然是捏着嗓子说话,但也能听出,这是个刚过了变声器的少年。
朱翊钧转过头,皱眉看向那人。一双精心修理过的弯眉,脸上抹了粉,烛光下白得有点瘆人,面颊上还有两团胭脂,鬓边插一朵大红花。饶是如此诡异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少年天生的美貌。
朱翊钧差异道:“这儿还有你这样的?”
少年向他抛了个媚眼:“这里是南京,我们南京的官老爷与你们北京的不同。”
朱翊钧挑眉:“哪里不同?”
少年但笑不语,目光飘向另一边。
朱翊钧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好家伙,酒过三巡之后,在场的工部郎中你、刑部主事、翰林院编修、锦衣卫指挥佥事……个个左拥右抱,沉醉其中,搂在怀里的,有的是千娇百媚的女子,有的就像朱翊钧身边坐着这位,是浓妆艳抹的少年郎。
果然,这些被外放南京的官老爷们,虽然远离了权力中心,但也落入了纸醉金迷的温柔乡,江南富庶,天高皇帝远,有钱有权,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少年贴着朱翊钧问,娇柔的问:“大人现在可有兴趣了?”
朱翊钧挥开他:“你这样的,我更没兴趣。”
“……”
出门的时候,冯保跟他说的话,虽然含蓄,但朱翊钧也领会了其中意思。
武宗出门,网罗天下美人,男女不忌。他不一样,这一趟微服出巡,除了边防、民情、政务,唯一的消遣就是游山玩水。
朱翊钧侧头,看到刘挺身边也坐了个姑娘,百般献媚,他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样子还挺逗乐。
朱翊钧忽然就起了恶作剧的想法,靠过去,一把搂过刘綎的肩膀:“今晚去我那儿。”
他故作口齿不清,带着就最后的暧昧,强硬的把身高与他相仿,体格更加健壮的刘綎揽入怀中。
旁边那姑娘正在说着什么,看到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周围的人也停下来手里的动作,朝他们投来一样的目光,随即又心照不宣的笑笑。
刘綎涨红了脸,不敢动弹。
正在此时,廊桥上,远远地有脚步声传来。
朱翊钧和刘綎二人都是高手,耳力极佳,闻声立刻回过头。
透过朦胧的轻纱,摇曳的灯火由远及近,十几个人簇拥着一顶软轿缓缓走来。
朱翊钧眯了眯眼,他还揽着刘綎的肩膀,侧头在他耳边轻声道:“都是太监。”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世宗因为“壬寅宫变”,身边没有宫女,万寿宫里里外外几百个太监伺候。出宫之前,他见过的太监比正常男子还多,对他们走路的姿势、体态非常熟悉,哪怕隔着层层纱帐,也能一眼分辨。
说话间,两名火者掀开纱帐,一名身着锦缎长袍的中年人走在中间,前后各有数名火者,等那中年人进了轩榭,这些人便候在纱帐外。
这派头可够足的,皇上出门在外,身边也就两个贴身太监伺候,这南京城的太监,出门要带几十个人。
朱翊钧半眯着眼看向那人,涂脂抹粉的中年人,脸上的脂粉再厚,也掩盖不住眼尾的皱纹。
即便如此,朱翊钧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此人名叫张诚,曾经也是穆宗身边一名颇受宠信的太监,后来被穆宗派往南京,担任南京副守备,掌内官监印。
三年间,他为穆宗挑选秀女,采买丝绵,督促织造,颇受穆宗信赖,后升任南京正守备兼掌南京司礼监印,留都南京的军政大权尽数握在他一人手中。
在诸司衙门、宦官各监均按照北京设置,却没有皇帝的南京,设守备一人,便形同皇帝。
难怪,他一来,一众官员纷纷起身,向他行大礼。
“干爹,您可算来了~”
这一声夹着嗓子喊出来的“干爹”着实把朱翊钧吓了一激灵,太恶心了,隔夜饭差点呕出来。抬头看去,那“干儿子”不是别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郭行。
看他那一脸的谄媚劲儿,锦衣卫认太监做爹,朱翊钧都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只见张诚神色淡淡,对今晚的宴会兴致并不高。郭行凑上去与他耳语了两句,张诚脸上立时便绽开个笑容:“咋家这群干儿子里面,就属你最孝顺。”
幸而朱翊钧今晚没有动过酒菜,否则非得当场吐出来。
刘綎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在一众点头哈腰的文官面前,显得太有骨气,太板正了,张诚扫过众人,一眼就注意到了他。
“哟,小刘将军,稀客呀。”
张诚的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叫人很不舒服。
刘綎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要向张诚低头的打算,张诚也不介意,甚至大笑着抚上他的肩头:“下次,我来设宴,把你两个爹都带上。”
说完,他又是一阵大笑,奸细的嗓音刮着人的耳膜,十分叫人烦躁。
朱翊钧回想了一下宫中那些太监,确实也有喜欢涂脂抹粉的,油头粉面的也不少,但他身边这些人,比如冯保、陈炬、王安个个容貌端正,举止得体,看着与外臣没两样。
他让刘綎带着父亲和岳父一起逛妓院,什么左都督、兵部尚书,在他这个南京守备眼中,也不算什么。
张诚一回头,就看到了朱翊钧,神情便是一凛,仔细端详他片刻:“来了个生面孔,可咋家怎么觉得看着有几分面熟?”
郭行笑道:“干爹觉得他像谁?”
张诚道:“眼睛、鼻子有点像……那位。”
那位的意思,就是乾清宫养病的那位。
张诚又皱起眉头,叹一口气:“唉,只可惜,我上次见那位,他还是个孩子呢。”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过京城,小皇帝登极,身边的伴读跟着上位,当上了司礼监掌印。
他这个南京守备,怕是没有返京伺候的机会了。
郭行立刻凑上前说道:“儿子忘了向干爹介绍,这位是武清伯长孙。”
朱翊钧微微点头:“在下李诚铭。”
张诚大笑起来:“难怪,我说怎么有几分相似,原来是小爵爷。”
众人刚要附和,只见张诚又沉下脸来:“小爵爷从哪里来?”
朱翊钧回道:“蓟镇。”
“咋家听说,小爵爷触怒圣颜,被陛下罚去北边从军。”
朱翊钧脸上立刻浮现出委屈、无奈的神情:“别提了,那戚继光根本不把士卒当人,每天训练七八个时辰,累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睡下了,半夜战鼓一向,就得爬起来备战。”
“他自己倒好,家里有个母老虎,外面还养着几房外室,过得那是神仙般的日子。”
“也不给我们休沐,让我们也上街尝尝女人的滋味。”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哄堂大笑,就连张诚也笑得直不起腰来,还得好儿子郭行搀扶着他。
朱翊钧言语间越是轻视戚继光,就越是能与这些人打成一片。
张诚又问道:“小爵爷在戚家军哪个军营?”
朱翊钧摆了摆手:“别提了,我就一火头军。”
旁边还真有不知情的姑娘问了一句:“火头军是什么?”
她身边的官员大笑:“火头军就是军营中扛锅烧火做饭的。”
他这一笑,所有人又跟着笑了起来。
朱翊钧不耐烦地一挥手:“反正我是呆不下去了,一不做二不休,逃了出来,又不能回家,只能来南京投奔我的好兄弟。”
说着,他还拍了拍刘綎的肩膀,斟酒与他碰杯。
这一屋子人,只有刘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看他这演技,浑然天成,神态话术没有丝毫破绽,心里也是佩服不已。
张诚又看了看他左右,一巴掌甩在郭行脸上:“狗东西,让小爵爷这么干坐着,说起来倒是咋家待客不周了。”
郭行有点委屈,回过头看向朱翊钧。
朱翊钧替他解围:“没有没有,郭将军安排了姑娘,是我没有眼缘,想着再看看。”
说着她又左右望了望,赤裸的目光,总是往其他人怀里的姑娘打量。
张诚点点头:“小爵爷乃是贵客,看上哪个,尽管跟咋家提。”
说着,张诚走向最前面,坐在主位上。
朱翊钧暗自庆幸,今日出门,乔装打扮一番,并且没有带上冯保和王安,否则一准暴露身份。
出门前他还说王安,没有内臣上青楼的道理,如今看来,这位张守备竟也是这里的常客了。
张诚刚坐下,郭行就迫不及待的开始安排今晚的重头戏,只见他拍了两下手,乐声响起,纱帐外进来十多个舞姬,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最后那人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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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3 章 自从她踏入轩榭的
自从她踏入轩榭的那一刻,本来热闹的宴席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缠绵的乐曲环绕,舞姬水袖飞扬。
在一众素色衣裙的舞姬当中,只有中间那人穿一袭红衣,别人都是给她伴舞的,只有她,才是众星捧月的那个主角。
她的舞姿也不似别人那般轻柔绵软,却是魅惑中暗含劲力,极富韵律,长袖挥舞剑,仿佛能甩到人的脸上去。
舞步交错间,他竟是赤着脚,隐约露出一截柏生生的脚踝和小腿,很快又隐没在红裙之下。
朱翊钧甚至能听到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宴席上,众人都看呆了,这样的女子仿佛一朵绽放的红莲,她在眼前,谁还瞧得见路旁的野花。
就连主位上的张诚,自打这红衣女子进来,眼珠子就没挪过地方,看得如痴如醉。
一个太监,眼中闪烁着赤裸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这场景也是够魔幻的。
这红衣女子,朱翊钧来南京的第一日就见过了,正是那位让全城的男人都为之疯狂的名妓薛素素。
比起她的舞姿和身段,朱翊钧更感兴趣的是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笑容,也没有一丝讨好,冷若冰霜,甚至带着一点委屈和不甘。
大抵也正是因为这份清冷,才更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其他人痴迷归痴迷,也知道宴席上谁是正主,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一曲舞罢,别的舞姬都退下了,薛素素也要退下,却被张诚拦下:“慢着!”
薛素素只得站在原地,张诚又招了招手,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道:“过来,过来呀!”
这神态,这语气,这嗓音……又让朱翊钧恶心了一把.
不但朱翊钧恶心,薛素素也有些不适,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她的眼神就不难看出,虽是贱籍出身,但要她去服侍一个太监,于她而言,仍旧是奇耻大辱。
况且这个太监,在南京的声望可不太好。
“愣着干什么,赶紧过去!”
郭行一声呵斥,又朝薛素素抛去一个眼神,眼神中传递出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薛素素动了,不情不愿走上前,坐在了张诚身边。
薛姑娘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瞧不上弄权的太监,但也懂得逢场作戏,斟酒添菜,让他在手上沾点便宜,虽然恶心,但也能忍。
一开始,朱翊钧觉得是自己和刘綎的到来,让在场官员说话都有些谨慎,不提朝中党争。
喝到最后,众人皆有些醉了,开始大骂领导。
有人骂王锡爵,国子监祭酒,平日里摆出一副清流做派,背地里却跟着女儿装神弄鬼,什么玩意儿。
这个问题朱翊钧有点感兴趣,还想深入挖掘一下,但那人喝醉了,翻来覆去,都是些发泄情绪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旁边的人又将话题引到了王世贞身上,说他自诩文坛领袖,其实就是官场混得不如意,拉着一帮文人在文坛搞霸凌。
文章写得好不好那是其次,在文坛有没有地位,还得他说了算。
他还要在文坛点兵,给江南文士排名次。浙江有个叫胡应麟的小子,就因为马匹拍得好,王世贞就钦点他为接班人。
朱翊钧也不知道文坛领袖究竟是个什么官职,有多大的权利,让这些文人趋之若鹜。
他就是听着挺好笑,尤其那句官场混得不如一,在文坛搞霸凌。
据她所知,这帮文人耍起流氓来,一点不输街头的破皮无赖。
也不知是不是这俩挨骂的都是姓王,紧跟着,又有个姓王的挨了骂。
此人名叫王承勋,王守仁之孙,世袭新建伯。
他现在是南京副守备,如今心学迅速壮大,在各处开枝散叶,王承勋高低算个圣人之后,又是伯爵,不太给张诚这个正守备面子。
朱翊钧也看出来了,张诚这个守备混得也不怎么样,在南京呆了好几年,笼络的还只是些五六品的小官,在座各位,连个侍郎都没有。
骂完三个姓王的,紧接着挨骂的就是海瑞。有趣的是,众人在骂他的时候,竟还带着几分畏惧,实在是因为此人过往战绩太过彪悍——皇帝他都敢骂,在座各位,他都不放在眼里。
酒喝到后来,朱翊钧有些意兴阑珊。凑到刘綎耳边:“你说,这位薛姑娘什么时候发火?”
“嗯?”刘綎皱眉,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妓女,哪怕是名妓,怎么可能有胆量在南京守备跟前发火。
朱翊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且看着吧。”
张诚不提要走,谁也没敢动,宴席持续到深夜,张诚终于站起身,还搂着薛素素不肯松手。
郭行连忙凑过去,一脸谄媚:“干爹,房间儿子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张诚满意的点点头,揽着薛素素又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小美人儿,跟咋家走吧。”
薛素素镇定了一晚上,听到郭行说已经备好房间,神色忽然就变了。尤其张诚在她腰上捏那一下,让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猛地退开几步,又立刻跪了下去。
“守备大人,奴家不方便。”这一听就是借口,张诚正在兴头上,绝不肯放过她,伸手就要去拉她:“那咋家就要看看,你是哪里不方便。”
朱翊钧一个未婚小青年,也听得懂,人家女孩子说不方便,指的是什么。这老太监却还要看看,不知道这是什么禽兽爱好。
薛素素再躲,郭行一步上前,抓她胳膊,薛素素闪避,二人竟是动起手来。
郭行骂了声婊子,又低声威胁:“你别忘了,人还在我手上。”
薛素素虽自称女侠,拳脚工夫还是差了些,在郭行这个锦衣卫面前,没过几招就败下阵来。
郭行一掌拍过去,薛素素往后急退数步,险些摔倒。
朱翊钧正好在她身后,伸手扶了一把,不动声色,将人护在身后,忽然又大呵一声:“你这女子,忒不识趣!”
“守备大人那是什么身份,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好歹,偏偏挑这个时候不方便!”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说着,他竟然拽起薛素素的胳膊,粗鲁拉着她往外走:“我今天非得替守备大人好好教训你一顿!”
“出来!”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外面的秦淮河都震出了一圈波纹。
他手跟钳子似的,力气特别大。薛素素甩不开,又惊惶又无助,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差点被裙子绊倒。
张诚懵了,郭行傻了,在场诸位都被唬住了。心里不免担忧起来,这武清伯的长孙怎么这么暴躁,小美人那脸、那身段,真被他打坏了如何是好?
“小爵爷!小爵爷!”刘綎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惊骇莫名。
这是做什么呀,万岁爷月黑风高,和太监抢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这可是江南名妓!
但无论如何,他只能陪着朱翊钧一起演戏,赶紧向张诚一抱拳:“小爵爷自幼骄纵,末将去看看,别出人命。”
说完,他也快步跑出了轩榭。
朱翊钧拉着薛素素,施展轻功,越走越快,眨眼间就出了鹤鸣轩,沿着秦淮河,一路走到一座石桥上,才停下来。
朱翊钧松开薛素素,让她好好喘口气,自己站在桥中央,四下张望。
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河两岸鳞次高楼,却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桥,叫什么名字?”朱翊钧问道。
薛素素对他还有些警惕,往后退了三步,站得老远:“文德桥。”
朱翊钧无所谓,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栏杆上:“放心吧,我不会打你。”
薛素素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赶紧屈膝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小爵爷出手相救。”
朱翊钧问:“郭行拿什么威胁你?”
薛素素叹一口气:“他抓走了我的母亲和妹妹。”
朱翊钧有点惊讶:“你有家人?”
薛素素点点头:“有的,但也只有她们了。”
她说起自己的身世,父亲早逝,她和妹妹跟随母亲流域嘉兴,后在戏班学艺,结实了当地一位书生,得他传授诗画技艺。
说来也巧,这位书生朱翊钧见过,正是莫云卿的师弟董其昌。
两年前,薛素素十六岁,出落得愈发身姿婀娜,貌美无双,又能歌善舞,技艺双绝,母亲决定带着他和妹妹前往南京。
南京城世风浮华,娱乐行业尤为兴盛。名士、商贾云集,秦淮河上有浓的化不开的胭脂气,两岸十六座官妓楼,供达官贵人饮酒行令,纵情享乐。
作为集贤阁的歌伎,很快,薛素素就凭借着自己的无双美貌,和独一无二的才华,成为众多官员、名士和富商追捧的对象。
朱翊钧听得新奇,据他所知,沦落风尘的女子,要么家里没有人,要么罪臣家眷,要么家人嫌弃她们身份低贱,并不来往。
这怎么还有当卖身或者卖艺养家糊口的?
薛素素嗤笑一声:“其实,除了官妓,这里还有许多家妓、暗娼。多数姑娘都由母亲经营。”
朱翊钧听得直皱眉,看来,这一趟南京没白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这风气都该好好整治一番。
此时,薛素素跺跺脚,揪着衣襟,万分后悔:“我明明答应了郭行,就不该使性子。”
“眼下得罪了南京守备,也不知他要如何对付母亲和妹妹。”
朱翊钧问:“你很担心她们?”
“当然!”
朱翊钧不理解:“是你母亲将你送进集贤阁,你不怨她?”
薛素素摇头:“迫于生计,也是没法子的事。”
朱翊钧道:“我能救出你的母亲和妹妹,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薛素素借着周遭灯火凝望他,片刻后又害羞的别过脸去:“南京城都知道,素素向来卖艺不卖身,但若小爵爷……”
她话未说完,又有人上了文德桥,朱翊钧一回头,原来是追着他出来的刘綎。
朱翊钧摆了摆手:“你究竟是卖艺还是卖身都不要紧。”
薛素素把头埋得更低:“小爵爷的意思是……”
朱翊钧道:“你只要帮我在张诚和郭行那里再周旋几日。”
“啊?”薛素素忽的抬起头,诧异的看向朱翊钧,见他皱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你在张诚面前在表现得热情一点,主动一点,让他卸下防备。”
朱翊钧想知道,这帮人在南京这么多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薛素素咬着下唇:“小爵爷是叫我去伺候那个……那个……”
“老太监”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她有点迷糊了,此人今日救了她,却又叫她去讨好张诚,究竟想做什么。
朱翊钧却道:“你委屈一下,我保证,事成之后,你再也不用以色侍人。”
“我只卖艺,不卖身。”
朱翊钧实在没有察觉到他们身份之间那点微妙的差距,在他看来卖艺的和卖身的,都是可怜人,没什么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有点忙,又特别卡文,更新不稳定,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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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4 章 “我只是请你帮忙
“我只是请你帮忙而已,并不勉强。”朱翊钧看着薛素素,真诚道,“无论如何,我会保证你母亲和妹妹的安全。”
薛素素看着他,看了半晌又点点头:“好,我帮你。”
朱翊钧点点头,一抬手:“走吧,送你回去。”
薛素素带他们走的时候集贤阁的后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朱翊钧接着月光往里张望,却不见人,低头才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儿。
那孩子一脸谨慎,看到是薛素素才放下戒备:“薛姑娘你可算回了。”
薛素素摸摸他的头:“谢谢你元宝。”
那被叫做元宝的小男孩说道:“你要再不回来,我可就去找李将军了。”
朱翊钧与刘綎对望一眼,这个李将军指的应该就是李征蛮,那位薛素素的狂热追求者。
原来薛姑娘还给自己留了后招。
隔日,郭行又派人送来请帖,仍在鹤鸣轩。
前一晚,朱翊钧在眼皮底下带走张诚,对方后来反应过来,必然心生恼怒,这是让他去给个说法。
朱翊钧早有准备,他带上薛素素一同赴宴。
薛素素一改之前的拘谨,殷勤而主动,把老太监哄得喜笑颜开,对朱翊钧也卸下了防备。
郭行举了举酒杯,夸赞道:“小爵爷不愧为风月场中的高手,不管多清高的女人,都能治得服服帖帖。”
朱翊钧笑得漫不经心:“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他既没有去过扬州,也并非青楼常客,无非演技精湛罢了。
这些日子,朱翊钧晚上拉着刘綎和薛素素,出入各种宴席酒局,白天就带着冯保、陆绎等人在街上闲逛,感受一番南京城的市井生活。
上午,他路过一条小巷,忽然听见朗朗读书声,这才发现,旁边有一间私塾,夫子正带着学生读《论语》。
朱翊钧抬头,竟又发现了乐趣,院墙上,不但停了只鸽子,还趴着个孩子。
那孩子他认识,正是当晚集贤阁为薛素素开门的元宝。
朱翊钧足尖一点,站在墙头,看那孩子熟练地攀上墙角一棵大树,无声无息进了院子。
他猜不到这孩子要做什么,便远远地看着,只见元宝弯着腰,小跑着到了学堂外,扒着窗户往里张望。
朱翊钧以为里面有他的小伙伴,却见他嘴里念念有词,还跟着夫子摇头晃脑,这才明白,他是偷偷溜进来读书的。
夫子一回头,发现了他,怒道:“又是你这个小龟奴!”
说着,他放下书本,快步走出课堂,操起门口的藤条,就要打:“说了多少次,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还敢翻墙进来,看我不打死你!”
学生们挤在窗前看热闹,还有人起哄:“小乌龟!小乌龟!”
元宝吓得撒腿就跑,想要原路返回,却因为慌张,怎么也上不了树。眼看夫子的藤条就要落到身上,急得他眼泪都下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天而降,抱起他,一跃上了围墙。
元宝懵了,夫子也懵了,屋里的学生们仍在起哄:“哇!”
“好厉害!”
“大侠,我要跟你去闯荡江湖!”
朱翊钧与他的迷弟们挥挥手道别,拎着元宝跳下围墙,潇洒离去。
他带着人来到秦淮河边,摘了个茶铺坐下。元宝认出了他:“你是那天送薛姑娘回来的……小爵爷!”
朱翊钧把一碗桂花汤圆推到他跟前:“你想读书?”
元宝点点头:“想。”
朱翊钧又问:“为什么想读书?”
元宝怔愣片刻,摇头:“不知道,母亲临终前,要我好好读书。”
元宝有大名,跟他母亲姓林,叫林维桢。母亲是罪臣之女,入了贱籍,从小就教他读书识字。不过,在他六岁那年,母亲就染病去世了。
林小姐塞给他一枚玉佩,叮嘱他要好好读书就咽了气。他亲眼看见,母亲被人用一床席子裹起来,抬出去埋了。
老鸨留他在集贤阁干些杂活儿,给他改名叫元宝,寓意财源广进。
元宝谨记母亲叮嘱,要读书,周围的人都笑话他:“你一个贱籍,又不能考功名,读书有什么用?”
只有薛素素对他好,时常将客人剩下的水果点心拿给他吃,闲暇时也会教他读书。
可薛素素也没读过四书五经,教不了他做文章,他只能跑去附近的私塾偷听,还时常被夫子追着打。
朱翊钧还了解到,元宝其实已经十岁了,只是,母亲去世之后,他时常吃不饱,也不长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凉了,快吃吧,吃完送你回去。”
他想了想又问元宝:“你想回去吗?”
元宝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我要回去。”
“为什么?”
“我要保护薛姑娘。”
朱翊钧摸了摸他的脑袋,又让王安到点心铺去买了一盒点心,这才送他回集贤阁。
隔日,朱翊钧接薛素素赴宴,房中有人,薛素素正在“接客”。
房门大开着,朱翊钧也不客气,抬腿就走了进去。
书桌后,侍女铺纸研墨,薛素素与那恩客各自挥毫落笔。
朱翊钧对书法一向感兴趣,便走到书桌前。那书生写道:“寒站万户满,黄叶下空城。丛菊堪垂泪,江流不住声。病惟诗得意,贫觉酒多情。同是伤摇落,秋天日暮行。”
这是一首离别诗,看来此人是来道别的。
“过几日,我就要上京赶考了。”
薛素素欠了欠身:“预祝屠公子金榜题名。”
那姓屠的书生又道:“待我归来,你一定与我演一出《昙花记》。”
朱翊钧不知道昙花记是什么,也没上前打扰。又见薛素素提笔在纸上落下两行小楷,回赠一首送别诗。
姓屠的书生告辞离去,与朱翊钧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冲他一点头,仿佛对这屋子里多出个男人这件事,并不惊讶。
薛素素把人送出门,转过身来,朱翊钧已经绕过书桌,正在欣赏他们刚才写的字。
看落款处,那个书生原来叫屠隆,名字很特别,乍看之下还有点惊悚,明年会试的考生,朱翊钧记住了。
朱翊钧问:“《昙花记》是什么?”
薛素素道:"是屠公子所作戏曲,讲的是唐代功臣定兴王木清泰,受高人指点,顿悟迷津,看破红尘,舍去功名利禄,寻仙问道的故事。"
“他说了好几次,我适合木清泰夫人一角,非得叫演一回。”
朱翊钧笑道:“他既有此心,还参加什么会试?”
薛素素不答,从旁边抽了张纸递给他。朱翊钧接过来一看,是小楷所书《黄庭经》:“这是你写的?”
薛素素点点头。
朱翊钧细端详那副字,不难看出,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设计和雕琢,字形洗练,线条端庄,华丽绝艳,极具韵味。
看到她的诗和字,朱翊钧有点明白刚才屠隆离开时的坦然。
虽说集贤阁是妓馆,薛素素是这里的歌伎,与其说屠隆是来狎妓,不如说,他欣赏薛素素的才华,并将她视作有着共同志趣的好友,没有男女之情,也就不存在占有欲。
此时,楼下传来几声喧哗,朱翊钧探头一看,几个孩子在打架,最小的那个正是元宝,他一个打好几个,被打倒了,爬起来又冲上去。
朱翊钧叫他上来,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问道:“他们欺负你了?”
元宝说:“他们抢我的点心,又仍在地上。”
朱翊钧因此兴师动众,专程叫来老鸨,让那几个人向元宝道歉。
老鸨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为姑娘争风吃醋的见了不少,为个小闺奴出头的还是头一次见。
经过几次宴席,朱翊钧已经大致摸清楚了张诚在南京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穆宗每年都要选秀,江南出美女,他就点名要太监挑选江南女子。
张诚当年就负责此事,整个应天府,家中有十至十六岁女儿的人心惶惶,有钱的就拼命给太监塞钱,逃过选秀。
张诚等人正是借此大肆敛财。
除了舍财免灾,还有个办法,随便找个男子,许下婚约,逃过选秀。以至于,当时无论身份、年纪,只要是个男的,哪怕是乞丐,都很抢手。
然而,几年之后,小女孩儿长到成婚的年纪,却发现,当年许下婚约的,有家徒四壁的,有残废的,甚至还有六旬老翁。
于是,女方家里要求接触婚约,每年,应天各地衙门都能接到许多类似案件。
听到这些,又想到东西六宫塞满了的后妃,朱翊钧一个头两个大,这些都是他爹生前造的孽。
除此之外,张诚敛财的主要方式还有织造。朱翊钧听他亲口说过这样的话:“眼下,今上年轻,正在长身体,每年都要置办一匹新的冕服、衮服、弁服、常服等等……再加上两位先帝留下的那么多娘娘,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言下之意,每年他们都能从中狠狠地捞一笔。
不仅如此,他们还从来往商贾、修建水利、地方军饷、税赋、甚至朝贡中想尽各种办法搜刮钱财。
朱翊钧跟他们周旋了这么多天,该了解的情况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准备收网。
当天夜里,张诚与他的党羽正在鹤鸣轩醉生梦死,喝得正尽兴之时,大批东厂和锦衣卫将轩榭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丝竹之声戛然而止,纱帐掀开,三人走进轩榭。张诚一手搂着美人,一手端着酒杯,不知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坏了他的雅兴,正要发怒,定睛一看,为首之人有些眼熟。
可不眼熟吗?那可是当今身上的伴读,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
虽然不知道冯保为什么会出现在南京,但还是慌慌张张跑过去,跪下要给他磕头。
冯保手中捧着圣旨:“南京守备张诚接旨。”
片刻怔愣之后,所有人酒醒了大半,慌慌张张跪下来,跟着张诚一同接旨。
圣旨罗列了张诚在南京这几年犯下的罪行,一条一条都写得明明白白,不容他狡辩。
还有他的干儿子郭行,以及在各部笼络的走狗,一个也跑不了,全都押入诏狱,由镇抚司慢慢的审讯。
张诚是内臣,郭行是锦衣卫。一个是皇帝的家奴,一个是皇家禁军,都不属于朝廷。
朱翊钧要处置他们,自然也不必通过内阁,也不用置喙张居正,先把人关起来,慢慢的审。
抄家、追赃、赔款、没收家产,一样也少不了。
张诚一开始还喊冤,要回京面圣。在刘守有手底下仅仅一个晚上,南京守备那土皇帝一般,不可一世的架势荡然无存,披头散发,遍体鳞伤,老老实实认罪。
他颤抖着嘴唇问刘守有:“我有一事不明白,陛下如何知道南京的事?”
刘守有笑道:“你跟他喝了好几顿酒,还没想明白。”
张诚眼中满是惊恐:“我就说……眉眼如此熟悉,根本就没有什么小爵爷。”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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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5 章 传说中,在乾清宫
传说中,在乾清宫养病养了一年半的小皇帝,竟然出现在了南京。
他身姿挺拔,武艺高强,能说会道,哪里像个病秧子。
张诚一早就知道,来了南京,这辈子再想回北京难如登天,既然仕途没有指望,那就多捞些银子。
现在好了,把自己捞进了诏狱。
苏州那边的事情大致了结了,剩下的工作可以交给石昆玉继续,朱翊钧把海瑞召回南京,负责处理张诚的事情。
但张诚毕竟是内臣,怎么处置还得是皇上说了算,万一皇上要网开一面,或是从重处罚,下面的大臣没能领会其意,那就麻烦了。
海瑞请示朱翊钧,朱翊钧却摆了摆手:“朕说了不算,案子交由三法司负责审理,依照《大明律》,无论是谁,该斩首斩首,该流放流放。”
律法就摆在那里,朱翊钧可不像他的那些随心所欲的祖宗们,将个人意志凌驾于律法之上,上行下效,下面的官员都跟着徇私枉法,以至于现在的《大明路》形同虚设。
海瑞看着他,竟是出了神。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朱翊钧七岁那年,海瑞上了一封《治安疏》震惊朝野,世宗险些气死。
他自己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送走家眷,备好棺材。
那一日的万寿宫,世宗的震怒让所有人心惊胆战,只有这个孩子,安静的坐在一旁,用好奇而探寻的目光审视每一个人,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
后来,徽州的“人丁丝绢”案,海瑞彻查此案,被一众言官弹劾,当时还是太子的朱翊钧,力排众议,让他继续巡抚应天。
他们这位皇上,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明君风范。
除了张诚的案子,朱翊钧还关心“拉郎配”的事情,又专门宣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觐见,让他妥善处理此事。总的原则就是,未婚者,可解除婚约,已婚者,也可以和离,优先考虑女方本人意愿。
如若双方出现任何经济财产纠纷,由朝廷协调解决。
这是他爹造的孽,理应由朱翊钧来解决。
南京虽然是留都,衙门诸司设置与京城一致,但一百多年来,不受重视的才会调往南京,混日子罢了。
这倒好,皇上偷偷摸摸来一趟,躺平多年的诸位官员突然忙碌起来。并且个个都表现出空前的积极性,一来,是想和张诚一党划清界限,二来,也是想给圣上留下一个好印象,说不得很快就能调回北京。
不过,朱翊钧目前为止,朱翊钧也只召见过三五人而已,并且特别叮嘱,胆敢透露他的行踪,按抗旨定罪,统统回家种田去。
如此,他每天继续在南京城各处巡视。
薛素素的母亲和妹妹一直被郭行关押在诏狱中,这个小人,他挟持其家人,既想利用薛素素讨好张诚,自己也起了歹念,想要借此逼迫薛素素委身于他。
朱翊钧特意去了趟集贤阁,一来,告知她母亲和妹妹已经平安放归,让她放心,二来,想要问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可第一件事情刚说完,薛素素退后一步,向他郑重的行了一礼,表示感谢,这时,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魁梧男子径直走到他们跟前,一把拉起薛素素的手:“润卿(薛素素表字),我有事要同你说。”
此人从进屋开始,目光就一直锁定在薛素素身上,狂热而痴缠,从始至终,没有看过旁人一眼,那种强烈的占有欲,不必宣之于口,就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此人朱翊钧曾经见过,正是那位参将李征蛮。
薛素素本来要甩开他的手,挣脱不开,于是作罢。侧头,抱歉的看向朱翊钧。
李征蛮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仿佛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个人,还是个男人,眉目疏朗、仙姿玉质,能把所有男人比下去的男人。
李征蛮的眼神从惊讶变成了警惕,他自知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毫无胜算。
朱翊钧不好叫姑娘为难,识趣的走了。
南京城不只是娱乐行业兴盛,商铺买卖也做得有声有色,左边招牌写着“画脂杭粉,名香宫皂”,右边的招牌写着“东西两洋,货物俱全”。
朱翊钧在街市上逛了一圈,这里的货物很多都是从海外运来的。他随便走进一间胭脂铺,琳琅满目、花样繁多,许多连宫里也未曾见过。
朱翊钧离家许久,想念家中母亲和妹妹,于是采买了些,带回去送给她们。
他还想看些不一样的,问了人,又往西边去,那里的房屋不再高大气派,变得陈旧、矮小,这里的街道也并不平坦宽敞,本来就狭窄的道路,还被两旁的货摊占据,有些地方人都得侧着身才能通过。
来往的人群穿着布衣,破旧不堪。
这里的货物也并不高端,非但不高端,都是些平平无奇的生活用品和草药,路过的马车扬起的灰尘就那么覆在胡饼上,卖家和买家都不在意,因为价格便宜。
朱翊钧走着走着,忽然有人靠过来,神神秘秘的问道:“公子,旱苗喜雨膏要不要?”
朱翊钧没搭理他,那人见他衣着不凡,定是一位富贵人家的公子,非得从他这里赚一笔才肯罢休。一路尾随他,玩儿命推销:“昚恤胶、腽肭脐、颤声娇……富贵老爷们喜欢的,我这儿都有,别管什么烈女,都能拿下。”
朱翊钧怒了:“你好好看看,长成本公子这样的,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人讪笑两声:“是是,公子一表人才,是小的眼拙。”
说完,他转身要跑,朱翊钧眼疾手快,一手抓着他的后脖领子把人拎回来,一手抓起他的手腕,反方向一拧,那人疼得惨叫一声,松开手,一枚玉佩掉落下来。
朱翊钧松开手,一把接住,收起来。
那人捂着手腕倒在地上惨叫连连,扬言不会放过朱翊钧。
朱翊钧一个眼神,刘守有上前,一脚揣在他的命根上,那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刘守有在他身上一摸,果然摸出一包药丸,抓了一把塞他嘴里:“颤声娇是吧,看看效果。”
旁边很快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看到这一幕,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翊钧挥了挥手:“送巡捕营。”
人群散去,朱翊钧拐过一条小巷,忽的听到旁边房子里传来一声婴儿啼哭,仔细看去,那墙上竟然有个小洞。
鬼使神差的,朱翊钧凑到那小洞往里张望一眼,登时面色大变,眼里仿佛窜出了火星子。
他身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朱翊钧后退两步,而后助跑两步,飞身一脚,竟是将那一整面墙踹塌了。
他身边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听“哗啦”一声,屋里的景象猝不及防展现在他们眼前,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是又惊又怒。
冯保转头去看朱翊钧,只见他怒目圆瞪,眼中竟是起了杀意。
这间屋子除了一扇门和一个透光的窗户,什么也没有,地上铺着残破的凉席,凉席上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几个形容猥琐的男人,一边脱裤子,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而那女人身边,竟然还放着一个襁褓,婴儿仿佛感受到母亲有危险,正在放声大哭。
墙壁轰然倒塌,那几人动作一致,不约而同转过身来。刚准备脱裤子那人放声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啊!!!”
话说一半,他就被突然冲上去的朱翊钧一脚踹飞出去,砸在了对面的墙上。
朱翊钧不看那女人和孩子,只把几个男的往死里打。
那几人一开始还想反抗,打不过,又开始放狠话:“你们是什么人,敢来焚衣巷撒野。”
朱翊钧打累了,退到一旁,吩咐锦衣卫:“接着打!”
冯保脱下外袍,盖在那女人身上。女人披头散发,顾不得自己,只忙着去抱婴儿,护着孩子缩在墙角。
朱翊钧刚转过身,巷子口乌泱泱涌进几十个人,个个手拿兵器,穷凶极恶,朝他们冲来。
看样子是有人通风报信,把整个焚衣巷的地痞流氓都叫来了,即将有一场恶战。
他们会摇人,朱翊钧也会。他一把拉过陆綵,吩咐道:“去,让刘綎带兵来。”
陆綵刚领命而去,这边就打起来了。等刘綎带着上百名士兵赶到之时,战斗已经临近尾声。
这帮地痞流氓看着凶悍,在锦衣卫跟前却不经打,横七竖八倒了一屋子,个个鼻青脸肿,只听得到斯哈斯哈都吸气声。
朱翊钧转到后院,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女人鬼鬼祟祟要跑,被逮了个正着,朱翊钧这些日子时常出入妓馆,一看便知她也是同伙,想必刚才通风报信的,也是此人。
“抓起来!”
院子后面还有两间屋子,分别关着三个年轻女子,瑟缩在角落里,衣衫凌乱,惊惧不安。
问过才知道,这几个姑娘,无一例外,全都是老鸨或拐或骗弄来的。
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一个卖身葬父的少女,另外两个是商贾小姐和丫鬟,与家人走散,被歹人打晕卖到此处。
好人家的姑娘自然不愿沦为娼妓,老鸨也有手段,强&奸毒打,逼良为娼。
寡妇是前几日掳来的,死活不从,老鸨正找人驯服她,就被朱翊钧撞见了。
张诚的案子牵连甚广,三法司忙得家都回不了,天天吃住在衙门。一道圣旨传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协同应天府衙,彻查南京各处私门暗娼。凡有逼良为娼者,按《大明律》,从重处罚,不分主犯从犯,一律斩首。
作者有话要说
整顿大明之从反腐到扫黄。
感谢在2024-06-1902:41:08~2024-06-2107:0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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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6 章 以往的南京,如同
以往的南京,如同一潭死水,就算来个海瑞,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现在这潭死水,不知是哪只手投下一枚石子,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各部各级官员并不知道皇帝就在南京城,但就是天天忙得不着家,前面反腐反贪,现在又扫黄打非,只等天黑,诸司衙门联合行动,刑部、大理寺的牢房都不够关,镇抚司和东厂也直摇头:“咱们这儿也住满了。”
朱翊钧在给张居正的信中深度剖析了南京以及南京管院的情况。留都在行政级别上非常特殊,官员拥有和京师同样的官职,却没有同等的权利,加上江南富庶,历来都是经济文化中心,人文环境得天独厚,有钱有闲又有才,钟爱书写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粉饰浮华,奢靡成风。
官员们上班也没个正事,浑浑噩噩度日,下了班倒是精神抖擞,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既然如此,大明也不需要两座都城,不如撤去南京,和其余省一致,设置布政使司。
这样一来,既能节省开支,也方便管理,还能遏制江南一带骄奢淫逸的风气。
自大明建立已有两百余年,就算成祖迁都北京,之所以没有扯掉南京,主要的考虑是,一旦蒙古人大规模南下,北京守不住,皇帝还能有退路,立即前往南京,继续统治中原。
朱翊钧掐指一算,现在的南直隶、浙江、福建加起来,几乎承担了朝廷每年一大半的税赋,名士大多聚集于此,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虽然只是留都,但撤去一座都城,并不容易。
两百年来,历代祖宗都一直保留着南北二京,自然有其道理。
大半夜,朱翊钧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撤掉南京不现实,那就精简南京各部官员,让诸司衙门的分工更加细致和明确。
这不张先生的考成法就派上用场了。
皇上亲自坐镇南京监督,各部尚书,无人敢懈怠。尚书都在亲力亲为白天黑夜色忙活,下面的人更不敢偷懒。
一时间,南京城掀起惊涛骇浪,朝中的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豪强劣绅、盘踞一方的地痞流氓、各处私门暗娼等,接二连三受到惩治,奢靡颓废的社会风气荡然无存,官吏办差也积极起来了,沉积多年的案件也开始重新提上日程,百姓拍手叫好。
朱翊钧也不光是让官吏们干活儿,连夜办案,还会派人往各衙门送些茶果点心,都是他自讨腰包。
皇上前些日子在苏州刚端了个黑色产业链,来到南京又宰了张诚这只肥羊,现在兜里有的是银子,请客吃茶不是问
题。
官吏们想不到,难得努力办差,还能得皇上赏赐,干活儿更加卖力了。
南京虽然也有皇宫,但上一次有人到访还是六十多年前,武宗来过。虽然每年都有拨款修缮,但要住进去也不容易。
朱翊钧嫌弃住宫里不自在,一直都住在刘綎府上。
这日朱翊钧没出门,在房里处理奏疏。隐约传来争吵的声音,仔细一听,有刘綎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声,说话有些激动。
“下人说,那孩子是……是集贤阁的人,那帖子写了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帖子都送府上来了,你说没什么。”
刘綎欲言又止,“不是你想的那样。”
“成亲之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爹的?”
“……”
虽然朱翊钧住的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平日未曾与刘綎的家眷接触,但光听这个声音和语气,他就判断出,应该是小夫妻在争吵。
他思忖片刻,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往前院走。
果不其然,前厅里,夫人背对刘綎坐着:“你必须把这事儿说清楚!”
刘綎有苦难言:“总之,你别问了,等过些时日,我再想你解释。”
“你现在就给我解释清楚!”
朱翊钧进屋,左右看看,向刘綎伸出手:“帖子给我瞧瞧。”
见有客人进来,刘夫人赶紧起身,退到丈夫身后。
她不清楚朱翊钧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是京城来的小爵爷李诚铭。
刘綎递上帖子,朱翊钧展开一看,果然是薛素素吩咐人送来的。
刘綎倒是仗义,不管老婆如何逼问,他也没说请帖其实是给朱翊钧的。
请帖中,薛素素没说其他,只说答谢小爵爷救母之恩,请他到集贤阁一聚,顺便还有些话想对他说。
“找我的,找我的。”朱翊钧抬头,看向夫妻二人,“你俩好好地,别吵了。”
他又瞪了刘綎一眼:“往后这种事,你直说便是,不用替我遮掩。”
朱翊钧说完,转身就走了。刘綎在他身后,愁得年纪轻轻,额头上多出好几条皱纹。
现在朝中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今上就在南京城,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到时候,皇上多次出入青楼,与风尘女自来往密切这样的话传出去,有辱君主英明。
刘綎想,皇上拿他当兄弟,身为臣子,他理应挺身而出,替朱翊钧背下这口黑锅。
朱翊钧准时赴约,又遇见了那位李征蛮李将军,
对方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敌意,紧握薛素素的手,说道:“我现在愈发难以忍受你每日与不同的男人谈笑风生,润卿,望你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说完,李征蛮咬咬牙,转身走了。
薛素素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坐下之后,先敬了他一杯:“感谢小爵爷救出我的母亲和妹妹。”
朱翊钧与她碰杯:“姑娘不必客气,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薛素素笑道:“能替小爵爷分忧,是我的荣幸。”
朱翊钧放下酒杯:“薛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我听刚才那位李将军的意思……”
薛素素笑了笑:“他要为我赎身。”
朱翊钧不置可否:“薛姑娘的想法是?”
薛素素摇头:“身陷囹圄,良缘难觅,若有人真心待我好,哪怕只是做妾也无妨。”
朱翊钧却道:“姑娘的才学胜过许多男子,何必自轻自贱。”
“做妾也未必就能比现在更好,无论是自由还是幸福,自己争取来的才可靠。”
朱翊钧言尽于此,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走了。
他刚才能对着薛素素说出“自由”两个字,却是让冯保颇为惊讶。
自由,对于这样的女子,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
就算不是官妓,想要赎身从良,也并非易事。在青楼,要为老鸨卖艺卖笑卖身,就算嫁给别人做妾,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总规不过一件商品,被人卖来卖去。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拉起他的手:“大伴可知,我为何反对薛姑娘嫁给李征蛮做妾?”
冯保说道:“陛下说了,做妾也未必比现在过得更好。”
朱翊钧神神秘秘的靠在他耳边说道:“我要干一件大事!”
冯保吓一跳:“陛下,这咱可不兴跟武宗学。”
朱翊钧“啧”一声:“大伴想哪里去了?”
冯保放下心来:“那就好。”
朱翊钧道:“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冯保看看天,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眼看再过几个月又要过年了。
“陛下,咱们在南京呆了有不少时日了。”
朱翊钧不耐烦:“事情办完就走。”
“……”
既然下定决心要整顿南京的风气,必然不能半途而废,至少也得看到成效,朱翊钧才会离开。
这日,刘綎要去兵马司练兵,听说那里风景不错,朱翊钧也要跟着一起去。
兵马司岗在城南的聚宝山,洪武年间,太祖高
皇帝在此地修建城门,取名聚宝门。
这里的城墙固若金汤,建造时,每块砖上都印有制砖工匠和监造官员的姓名,一旦出现质量问题,立即追究责任。
朱翊钧手指轻轻敲击城墙上的名字,忽的笑了笑,扭头小声对冯保说道:“也没有很坚固嘛,成祖不就打进来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差点忘了,是李景隆给成祖开的门。”
他从小受宠,他爷爷,他爹都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以至于他向来没有忌讳,什么话都敢说。
近来,南京城文人雅士流行赏玩一种石头,以官定旧陶,一盎清泉陈列,作为案头清供,以求风雅。
传说近千年前,有位云光法师到南京讲经说法,感动了上天,落花如雨,花雨落地为石,因此得名雨花石。
这石头就产自聚宝山,朱翊钧沿途捡了许多,开玩笑说,要拿回去赏赐大臣,实则自己拿在手里抛着玩儿。
此地还有个墓,是建文帝的重臣方孝孺。朱翊钧命人祭奠。又听说当年方孝孺灭族绝后,但因他而获罪贬谪戍边的旧臣留有后裔。便让人查明具体信息,全部获释为民。
朱翊钧一路闲逛,走到一处遍植梅树的地方,此地名为梅岭岗,梅岭伸出有一座楼阁,名为问梅阁,此时正热闹着——一群人聚在阁前空地上,说是要求见他们的师父。
朱翊钧打眼一瞧,就看到了熟人。他刚登极那年,在乾清宫外的广场上,这人把高拱的心腹韩楫骂了一顿,高拱护犊子,找他的茬,他又把高拱怼得说不出话来。
此人正是当年被高拱明升暗调,赶到南京来做国子监祭酒的王锡爵。
他身边那人,自然就是所谓的文坛领袖王世贞。
朱翊钧只在他回京述职时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奏疏比他这个人更熟悉。
身为南京大理寺卿,此时正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王世贞竟然还有空来见师父。
而他们这位关起门来避而不见的师父,想必正是王锡爵的次女王桂。
朱翊钧让身边的人到远处候着,自己带着冯保和陆绎绕到问梅阁后面,无声无息翻窗而入。
他倒要看看,让江南不少文人官员都为她撰文捧场的,究竟是何方神仙。
作者有话要说
万历十三年,释放因方孝孺获罪而被贬谪守边者的后裔一千三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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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7 章 问梅阁内到处悬挂
问梅阁内到处悬挂着白色纱帐,跟迷宫似的,四周香炉中青烟袅绕,因为大多数门窗都关着,即使是白天,也显得光线昏暗。
这里的布置朱翊钧再熟悉不过,是一间精舍。不过,他从小呆过的精舍是华丽的宫殿,相比而言,眼前这间就显得朴素多了。
中间的莲座上坐着一个女道士,朱翊钧无声无息绕至前方,那女道士闭着眼,正在打坐。
道姑容貌算不得好看,穿一身素白道袍,手执拂尘,却有一股超脱凡尘的气质,想必正是王锡爵的次女,王世贞的师父,俗名王桂,字焘贞,号昙阳子。
朱翊钧见她眼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以为她入了定,又无声无息走到正门处,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张望。
外面站了许多昙阳大师的信徒,朱翊钧大致扫了一眼,除了王锡爵、王世贞,好几个人都是曾经反对张居正变法,外放南京的官员,其中就有那个被朱翊钧贬去孝陵,担任祠祭署祀丞的余懋学。
好家伙,这是什么失意者联盟?
王世贞忽然跪地,声情并茂的高喊“师父”,其他人也跟着他一同跪下,包括王锡爵,以及他身边的胞弟王鼎爵。
亲爹和叔父也给昙阳大师下跪,真情实感喊师父,这倒是给了朱翊钧一点小小的震撼。
南京官员的癫狂果然不只是贪腐和□□。朱翊钧隐隐感觉到,他们背后还有其他目的。
他转过身来,想看看昙阳子醒了没有,却吓了一跳。
昙阳子仍闭着眼,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女神仙超脱凡俗、无欲无求,怎么还哭上了?
“姑娘,这都到饭点了,你那些徒弟怎么都不安排些斋食?”
朱翊钧忽的开口,偌大的精舍内回荡着他清朗的声音,昙阳子这才发现精舍内还有个人,睁眼的瞬间,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很快又平静下来,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问道:“你是何人?”
朱翊钧说:“过路人,听说此处有神仙修行,我来瞧瞧。”
他左右看看,疑惑道:“哪里有神仙,我怎么没看见。”
昙阳子打量他:“你这凡人,好没有眼力。”
朱翊钧心道咱俩究竟谁是神仙,谁是凡人?
他上下打量昙阳子,目光停在她湿润的眼角:“女神仙我没瞧见,受了委屈的的小女子倒是看见一位。”
昙阳子感受到他的视线,侧过身去,飞快用宽袖拭了拭眼角:“你这狂徒,还不赶紧离开。免得一会儿叫人逮了去,受皮肉之苦。”朱翊钧推开侧面一扇窗户,太阳光洒进来,给阴暗的精舍增添一点阳气。
他却一声惊叹:“哎呀!要下雨了,我可不走。”
“下雨?”昙阳子侧头,半眯着眼往外看,“晴空朗朗,哪来的雨?”
她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大片乌云,先遮住了太阳,又淅淅沥沥落下雨滴。
雨水打在朱翊钧脸上,他赶紧关了窗:“连下雨都不知道,也不知是哪门子神仙?”
昙阳子每日被一众信徒写文章追捧,早已经高高在上,好久没听过实话,心中恼怒,却还要故作深沉:“佛印与东坡相对而坐,前者看到了佛,后者却只看到牛粪。”
这种不尊重客观事实,强行套用典故为自己挽尊的行为,差点把朱翊钧笑死:“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讲起禅意来了?”
昙阳子道:“儒释道本为一体。”
朱翊钧漫不经心靠在一根柱子上:“此言何意?”
昙阳子神色一凛,发挥特长的机会来了:“释者出世也,道者游世也,儒者入世也,禅者出世也,武医者入世也,然目的有所不同,而本质始终如一,无非人之圆觉,天之虚中,地之诚一,终不离究极之变化也。”
“小乘者,舍灭也,达上一层,舍灭下一层。大乘者,中也,达上一层不舍下一层,乃至极限,命完焚身时,超脱万千无所谓命也。”
“道者,合留也,达上一层不舍下一层,乃至极限,各取之一瓢与此合也,竖极恒长合留也。”
“出世无所谓后天粗命,仅需证悟圆觉之极,一切之心极也,阳极则命自了,曰不生不灭。游世需残命,圆觉,虚中各取一瓢,合于一切之体现,不离竖更长,一切之中和也,号曰住世。然最终之极限直至两者何有毫厘之差。”
朱翊钧认真的听完,皱了皱眉头:“这番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是王世贞教你的吧。”
昙阳子轻笑一声:“他拜我为贫道,是贫道向他传授道法才是。”
朱翊钧道:“那就是你爹教你的。”
提起王锡爵,昙阳子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情绪:“他能教我什么,我不过是……”
她话未说完,门从外面打开了。王锡爵、王世贞为首的众人涌入。
朱翊钧赶紧闪到纱帐之后,众人只能看到有个人影,看不清他的面容。
王世贞和王锡爵大惊,这影子一看就是个男的,女道士的精舍中,进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这想什么话?
“你是何人?”王锡爵质问道,“为何在小女房中?”
朱翊钧轻笑一声:“祭酒大人开什么玩笑,这里是昙阳子大师的精舍,怎么又成了闺房?”
“再说了,你们这乌泱泱一群人,不也就这么闯进来了?”
王锡爵怒道:“强词夺理!”
王世贞也说道:“我等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见有人进入,想必你走的也并非正道,现在又躲躲藏藏,却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朱翊钧轻笑一声:“听闻昙阳子大师乃是昙鸾菩萨化身,以欲有所度引,故转世耳。还治好了祭酒大人的病痢和脾疾,我不过是慕名前来,一睹菩萨真容。”
说着,他准备原路返回,临走的时候还看了昙阳子一眼,对方垂眸,像寺庙中宝相庄严的雕塑,神圣不可侵犯,但能随意摆弄。
朱翊钧小声道:“王小姐,我们还会再见。”
说完他就跳窗出去了,后面的人要追,王小姐立刻恢复了冷淡自持的仙人模样:“既然你们来了,且坐下,今日我想与众弟子讲一讲《法照悟圆灵宝真经》,前日夜里,真君之使来,以启白金母请见。次日早,使来,致金母命,俟之异日。”
这些人也不追了,个个找来蒲团,一边打坐,一边听讲。
在昙阳子的掩护下,朱翊钧快速脱身。冯保在外等他:“陛下……”
朱翊钧拉起他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少女端坐高台上,说着虚幻的梦境,低下一群朝廷命官和文士,在轻纱帐幔之间,听得入了神。
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荒诞”二字。
走远了,朱翊钧才拉着冯保说道:“大伴,我怎么觉得,王小姐这神仙当得不是很开心呀。”
冯保知道这个昙阳子,在太仓二王氏的推动下,她的名气越来越大,一大批当时名声显赫的文人都为她修书立传,万历七年,在她的名气达到最顶峰之时,她却对人间的一切失去兴趣,说是要在自己那早亡的未婚夫墓前坐化飞升。
此事也成为几百年来的未解之谜,人们只能从王世贞、王锡爵的书写的《昙阳大师传》中窥得一丝端倪。
既然是未解之谜,冯保也不知道来龙去脉:“整个南京,乃至江南的文人雅士都拜她为师,将她视作昙鸾菩萨转世一般供奉。”
另一边,刘守有听了个没头没尾,也插了句嘴:“做菩萨也会不开心吗?”
朱翊钧从路边摘下一朵野花,拈在手中:“那得看是自愿修行,还是被人绑上神坛。”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回去之后,朱翊钧吩咐锦衣卫,上街去搜集那些文人为昙阳子做的诗词文章,尤其是王世贞和王锡爵的。
他看完之后发现,虽然都是在吹捧昙阳子的神迹,但王锡爵是以一个父亲的角度,偶尔还能说一些女儿和家人互动的趣事,字里行间洋溢着父亲对女儿的怜爱,致力于打造一个“有人性的神仙”形象。
王世贞的角度则完全不同,他笔下的昙阳子,神秘、清冷、自持,出生就伴有异象,其母妊娠时“梦月轮坠于床”,“立生,甚易,且无血也”。
又把这一异象与昙阳子的俗名联系起来,说道:“以师当桂祥,遂名之曰桂。”
朱翊钧看完,差点以为王桂是王世贞和王锡爵的夫人所生,否则怎么能描绘得如此详尽,跟他就在现场似的。
朱翊钧把这些文章拿给冯保看:“无论是王锡爵还是王世贞,他们虽然着重点不同,但意图是一致的——昙阳子是仙人化身。”
“王锡爵说昙阳子幼时不爱四书五经,传奇、小说、杂经倒是没少读。"
“王世贞说,昙阳子幼时膜拜观世音大士像时时闭门,隐几独坐,若有思者。”
冯保赞同他的说法:“这或许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炒作。”
朱翊钧分析:“或许,这位王小姐幼时,确实被玄学吸引,也颇有研究。”
“王锡爵和王世贞正是利用这一点,将她塑造成拥有非凡法力仙人。”
“这位王小姐是个凡人,还曾许配过人家,后来在家守节,这才出家做了女道士。”
“王世贞身为朝廷官员,又是文坛领袖,利用自己的号召力,拜师昙阳子。在文章中,隐匿或篡改细节,将昙阳子神化,现实与梦境交织,更加令人信服。”
冯保说:“这叫立人设。”
朱翊钧指向文章中的一个名字——徐景韶,昙阳子早亡的未婚夫。
“看起来,王小姐对这位徐公子甚为深情,为他守节,出家,每年还要去祭奠他。”
说到这里,朱翊钧情不自禁皱起眉头:“在你们凡人看来,神仙不都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吗?为何又要着墨她对未婚夫的忠贞?”
冯保没留意他话中的“你们凡人”几个字,注意力都在那几篇文章上:“这或许也是王小姐人设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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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8 章 谜题太多,得问问
谜题太多,得问问昙阳子本人才知道。
这几日,朱翊钧忙着处理朝中之事,没空再去聚宝山。等到得空了再去,问梅阁中却不见昙阳子的身影。
朱翊钧白跑一趟,有点可惜:“约莫是到别处讲道去了。”
冯保问:“那……咱们回去了?”
朱翊钧摆摆手:“不忙。来都来了,四处逛逛吧。”
他这一逛,逛到了后山,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条溪水旁,意外的发现,这里竟然有人。
年轻女子身穿浅绿交领短袄,红色马面,坐在溪水旁一块大石头上,目视远方,指尖无意识缠绕着一缕头发,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
不一会儿,竹林深处走出一位年轻男子,朝着那女子快步而去。
不难看出,是赴约来的。
“贞儿!”男子唤了一声,绿衣女子回过头来,眼中流露出。
二人眼神拉丝,却又十分克制。女子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男子搓着手嘿嘿傻笑。
女子又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个地方,男子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两个人四目相对,拘谨又热烈。
朱翊钧也找了个地儿坐下来,看人家小情侣谈恋爱看得津津有味。
王安站在后面,也跟着乐呵呵的。冯保问他:“你乐啥?”
王安笑容满面开始畅想:“咱们陛下也到了大婚的年纪,回京之后,就该立皇后了。”
朱翊钧轻笑一声:“谁说我要立后了?”
王安京道:“年底您就十八了,祖宗们在这个年纪,已经有皇嗣了。”
朱翊钧弯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头,上面的线条也仿佛勾勒出男女相依的剪影,浓情蜜意。
“再说了,咱们出门的时候,陛下您可是答应了太后……”
王安还在操心皇上的婚事,朱翊钧怀疑他出门之前是不是在皇太后那里接了什么任务。
“行了行了,等有了皇嗣,一定让你去做半读。”
“那怎么行?”王安慌了,“奴婢打小就是陛下的人,要一直伺候陛下,交给别人伺候,奴婢可不放心。”
朱翊钧被他这话逗乐了:“知道了,就你最贴心。”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仍旧一直盯着远处的那对小情侣,那男子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伸出手,一把握住女子的手,紧紧的攥在手心,转过头,盯着人家傻笑。
女子的脸一下子红透了,难为情的低下头,想要缩回手,又挣脱不开,便任由他握着。
男子又喊了声“贞儿”,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女子便倾斜了身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周围仿佛冒出了粉红色的泡泡,空气中都是爱情甜腻的味道,朱翊钧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问道:“他俩还要腻歪多久?”
“……”
王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都十八岁了,怎么一点不开窍,愁死个人。
拉拉小手,倚靠肩头就已经是两人最亲密的动作,其实大半个时辰都只是并排坐着,互诉衷肠。
那些诸如“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情诗,听得朱翊钧牙都酸倒一片。
终于,半个时辰之后,唤作“贞儿”的女子忽然站起来,脸上的甜蜜变成惊慌失措,着急忙慌的要告辞离开:“崔郎,我得回去了。”
朱翊钧看着这一幕,想起小时候,冯保给他讲过一个睡前故事——灰姑娘参加宫廷宴会,赶着在子时离开,否则魔法就会失效。
这大白天的,没有宴会,也没有魔法,更没有什么灰姑娘。
趁着他俩难舍难分之际,朱翊钧一跃而下,落在二人跟前。
从天而降的身影让两人惊慌失措,崔郎把贞儿护在身后,上下打量朱翊钧,鼓起勇气问道:“你……你是何人?”
朱翊钧乐了:“你俩怎么都喜欢问这句?”
崔郎听着这话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贞儿,见她低着头,躲在自己身后。他又疑惑的看向朱翊钧:“你们认识?”
朱翊钧一本正经的点头:“嗯,这是我的未婚妻。”
这话不仅把人家小情侣吓到了,连不远处的冯保、王安、陆绎等人也都被他吓到了。
出门在外,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贞儿怒道:“你胡说!”说完,她又心虚般的低下了头。
见她这副模样,崔郎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朱翊钧说的是真的,思忖片刻,却仍是握紧了他的手,对朱翊钧道:“在下与贞儿情投意合,请公子成全我们,解除婚约。”
朱翊钧怒道:“那怎么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说解除就能解除的吗?”
崔郎又道:“在下可以给公子一些补偿。”
朱翊钧不为所动:“你看我缺钱吗?”
那崔郎果然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小声道:“公子这般丰神俊朗,想来,也不缺好姻缘。”
这倒是实话,长成朱翊钧这样风姿挺秀,气度清华,哪家姑娘舍得退婚?
朱翊钧态度稍稍松动了点:“你打算补偿我多少,说来听听。”崔郎看到了希望,挺了挺胸膛:“公子说个价,只要我拿得出。”
朱翊钧伸出三根手指,崔郎大惊:“三百两?”
“三千两。”
“!!!”
别说崔郎目瞪口呆,他身后的贞儿也大吃一惊,正要站出来拆穿此人是个骗子,转念又闭了嘴,紧盯着崔郎,看他有什么反应。
崔郎摇了摇头:“三千两我实在拿不出,也不能倾家荡产,往后贞儿跟了我受苦。”
“这样吧。我回家想办法凑一千两白银,公子准备好聘书,到时我带着银子换回贞儿的聘书。”
他一锤定音,不给朱翊钧讨价还价的机会。
贞儿在他身后,听到这话,眼里蓄满了泪水,感动哭了。
朱翊钧见好就收:“成交,快回去准备银子,我跟未婚妻再聊聊。”
这话说的,崔郎哪里肯离开,谨慎的护着贞儿,不许他靠近。
他看起来就是个文弱书生,朱翊钧两根手指就能把他拎起来。
最后还是贞儿对他说道:“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跟你开玩笑的,他并不是我的未婚夫。”
崔郎怒瞪着朱翊钧:“怎能拿女子的名节开玩笑?”
朱翊钧耸肩:“我替王小姐考验你一下。”
崔郎仍不肯走,贞儿好说歹说,这才将他劝走。
朱翊钧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心情格外好:“话本里都说,天上的仙女思凡,到人间与凡人男子婚配,原来确有其事。”
这位贞儿姑娘正是问梅阁中,那位清冷自持的昙阳子大师。
前几日还高高在上的仙人,此时却跑到后山,做小女儿态,跟个男人谈情说爱。
“不知祭酒大人对这个女婿可否满意?”
他对着女孩子,也不懂得怜香惜玉,说话依旧那么损,说完又实在憋不住笑了起来。
王小姐却大惊失色:“公子,此事万不可让家父知道,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
朱翊钧眯了眯眼:“王锡爵要为此逼死自己的女儿?不至于吧。”
王小姐兴许是真的慌了神,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竟然直呼自己父亲大名,她竟也没有注意。
“我爹不逼死我,天下人也会逼死我。”
朱翊钧想想也对,自己天天当仙人一样膜拜的昙鸾菩萨化身,背地里跟个凡夫俗子谈恋爱,这换了谁受得了。
况且,正如朱翊钧和冯保分析的那样,王锡爵和王世贞给王小姐立的人设,除了转世的仙人,还有守节的烈女。
朱翊钧沉吟一声:“先说说你和那崔郎,是怎么回事?”
王小姐叹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朱翊钧手里把玩着一枚雨花石:“慢慢说,我有的是时间。”
王小姐这才说起她与崔郎的爱情故事。
说起来其实也并不复杂。自从王小姐成了大明“网红”,隔三差五就有文人雅士来找她问道。她也彻底失去了自由,只能在问梅阁的精舍中“试炼”,通过“试炼”,真君才会在梦里亲自传授向她经文。
时间长了,她也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于是,换上俗家衣裙,到聚宝山的后山闲逛,正是在那条溪边,她偶遇了崔郎。
崔郎名叫崔铭哲,徽州商人,家底殷实。父母让兄长读书考功名,让他接手家中生意。他来南京经商,到聚宝山游玩,这才与王小姐相识。
王小姐不敢告诉他自己的俗家名字,也不敢透露自己的家世,只取了表字“焘贞”的后一个字作为自己的化名。
二人年纪相仿,颇聊得来,一来二去,互生好感,情意渐浓。
可越是这样,王小姐就越不敢坦白自己的身份。再过半个月,崔铭哲就要回徽州去,一直追问她的家世,想要上门提亲。
王小姐不知如何是好,今日本打算狠狠心,与他断了来往。可两人一见面,千言万语都鲠在后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刚才,听到崔铭哲愿意花一千两为她解除婚约,王小姐甚至生出了不管不顾,就这样跟着对方私奔的念头。
听完她的故事,朱翊钧却还有几点不明白:“我听说王小姐自幼醉心于求仙问道,对未婚夫忠贞不渝,怎么会突然与崔郎两情相悦?”
王小姐欲言又止:“我生下来,就被大夫断言活不到成人。家中兄弟姊妹众多,父母也难得多瞧我一眼。我读不好四书五经,却喜欢读些杂书。”
王锡爵写过许多父女之间的趣事,言语间满满的都是对王小姐的怜爱。
而王小姐却说,从小到大,父母并不重视她。
虽然都是一面之词,但朱翊钧选择相信后者。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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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9 章 王小姐继续说道:
王小姐继续说道:“后来,我还是磕磕绊绊长大了,父母也我订了一门亲事。可惜,还未过门,未婚夫病故。”
“世风如此,我只能在家守节。不久,姐妹们相继出嫁,家中只剩我一个女儿,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未来的日子看不到希望,我想出家,母亲一开始不同意,但我以后不能再嫁,留在家中也只是虚度年华,在我再三央求下,他们还是同意了。”
朱翊钧问:“你那时真的看破红尘了吗?”
王小姐只低头,不回答。
朱翊钧也不催她,停在路旁,看一棵造型奇特的梅树,想象它开花的样子。
沉默良久,王小姐才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那时的我,更多的是赌气,想让父母多关注我一些,更想要自己想过的人生。”
“那些时日,我甚少见人,看了许多修玄的经书,以为出家就能摆脱当时的境遇。”
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些,哪怕是贴身服侍的丫鬟,也只觉得二小姐性情古怪,从来没有人真正明白她的苦衷。
换了以前,朱翊钧未必能理解她这番话的深意。但走过大半个大明,看过许多地方的风土人情之后,听着她平静的说出这番话,朱翊钧却能对那时的王桂感同身受。
像李贽那样,尊重女性,承认女性的价值和才华,认为她们应该更多的参与社会活动的文士,毕竟只是少数,甚至被称作异端。
更多的文人士大夫,他们一边把流连风月当做风流韵事歌颂,一边要求女子把贞洁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并迅速成为一种社会风气。
这种风气愈演愈烈,发展到后来甚至还互相攀比,你死了丈夫在婆家守节,那我死了未婚夫,也要在娘家守节。你被歹人轻薄,要投河自尽,我被陌生人多看一眼,也要上吊自缢。
在这种社会风气下,王锡爵这样的官宦人家更是不肯落于人后,他的女儿许配了人家,对方死了,那必然是自愿在家守节。
如此,朱翊钧也理解了,为什么在把昙阳子塑造成为完美神仙形象的同时,还要多次提到她那早亡的未婚夫。
这正是为了迎合那些把女子的贞洁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文人。
“后来呢?”朱翊钧扬了扬下巴,让她继续说。
王小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朱翊钧明白,接下来涉及到家族核心利益,兹事体大,他们不过只见了两次而已,若不是朱翊钧发现她一个天大的秘密,她断然不会跟个陌生人说这么多。
朱翊钧倒也不逼她,转而又说起崔铭哲:“看起来崔郎对你情深义重,很想娶你回家。”
“对了,他可知你父亲是南京国子监祭酒,正四品官。”
“还有你,你可是江南文人心中的昙鸾菩萨化身,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说起这个,王小姐一脸愁容:“我宁可不是祭酒大人的女儿,不做什么昙鸾菩萨化身。”
“出嫁也好,出家也罢,我只想做我自己。”
“崔郎待我很好,从未嫌弃我相貌平庸,一心想要娶我。”
朱翊钧却道:“他长得也一般,你出身官宦人家,他只是个商贾,你这算下嫁。”
说到这里,朱翊钧皱了皱眉:“不过你骗了他,就不知道他能否接受。”
王小姐摇摇头:“我不打算再骗他,也不打算再与他见面。”
说到这里,王小姐竟又落下泪来,哭得伤心欲绝:“我与他有缘无分,就让他忘了我吧。”
朱翊钧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哭起来了。
“那也是未必,我倒是能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听闻此言,王小姐仰头看他,眼里写满了“我不信”。
“公子如何能帮我?”
朱翊钧心道:“这有何难,下一道圣旨赐婚,我看谁敢抗旨。”
但他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凑到王小姐跟前,轻佻一笑:“你没得选。”
“我这个人,一向藏不住秘密,保不齐明儿一早整个南京城都知道,昙阳大师和一个徽州商人私定终生。”
“你……”
王小姐柳眉倒竖,又气又拿他没有办法。
“小姐别动怒,你把所有事情告诉我,我自有办法帮你。”
王小姐道:“我凭什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
“……”
王小姐思忖良久,仍是摇头。朱翊钧颇为意外,虽说他不会真的把人家的私事拿出去到处宣扬,但是女子从小耳濡目染,对名节都是很看中的,何况是昙阳大师这样的女神仙。
可是王小姐宁可毁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肯说出事情的原委,这是为什么?
朱翊钧看着她,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不幸的女孩子,却被硬生生包装成菩萨的化身。
朱翊钧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他明白了。
“王小姐,你是在担心王大人。”
王小姐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而后低下了头。
她的反应证实了朱翊钧的猜测,所以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昙阳大师之所以能有今天这个知名度,和王锡爵脱不了关系。
“这样吧,王小姐。”朱翊钧收起戏谑,难得摆出他身为帝王应有的威严,“你把整件事的毫无保留的告诉我,我向你保证,不仅能让你和崔铭哲在一起,也能让令尊平安无事。”
王小姐仍是摇头:“公子如何向我保证?”
朱翊钧负手站立,压迫感油然而生:“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该说的总要说,到时我可不保证王锡爵能全身而退。我现在是给你个机会,要不要把握住全凭你自己。”
王小姐终于察觉出他这话不对,侧头去看他身边那几位,个个都不是寻常人。
她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听父亲和王世贞提过,朝中有言官弹劾他们,眼前这人,是否就是朝廷派来的?
听他的意思,在这里说,还能对父亲网开一面,到了衙门,那就得秉公处理了。
王小姐权衡良久,终于决定向朱翊钧吐露实情:“有一日,王世贞来我家,听说我在家代发修行,便提出要与我论道。”
“我父亲起初不以为意,但王世贞与我论道之后,便与我父亲闭门商议。”
“我并不知道他们商议了什么,但当他走出父亲的书房,便要拜我为师。”
“那些小时候的梦境,拜谒真君使者和西王母,昙鸾菩萨化身,通过试炼,数次梦见真君口授真经……如此种种都由我爹与王世贞安排。”
朱翊钧笑道:“主要是王世贞这个文坛领袖发挥想象力吧。”
王小姐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再后来,我爹和叔父也拜我为师,越来越多文人到我家拜访,也要拜我为师。”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王世贞以我的名义创立‘恬澹教’,在问梅阁为我安排一间精舍,让我每日为众人讲经。讲经七日,闭关一日。”
朱翊钧道:“看来,今日正是你的闭关之日。”
王小姐皱眉:“这几日不知怎的,王世贞取消了所有讲经,我爹特意嘱咐我留在问梅阁,像是什么人来了南京。”
朱翊钧没接她的话,继续问道:“‘恬澹教’是个什么教?”
王小姐不答反问:“公子认为‘恬澹’是何意?”
这个难不倒朱翊钧:“太古之民,淳厚敦朴,上圣抚之,恬澹无为。乃是清静淡泊之意。”
王小姐赞道:“公子博学。”
朱翊钧明白了:“所谓‘恬澹教’表达的是与世无争的、淡泊名利的心态,抑或是官场失意的豁达。”说到这里,他露出个轻蔑的笑:“王世贞,南京大理寺卿,正三品。王锡爵,国子监祭酒,正四品。”
“他俩还不满足?”
他俩当然不满足。
王世贞的同年中,李春芳、张居正都是首辅,三甲的殷士儋也是次辅,汪道昆现任兵部尚书,就连吊车尾的殷正茂也是南京户部尚书,掌握整个应天府的经济大权,也比他这个南京大理寺卿风光许多。
他家世代为官,他本人又颇受江南文人追捧,在官场上却总是混得不如意。
王锡爵更不用说,他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一直在翰林院供职,曾是穆宗的讲官之一,下一步就是入阁拜相。他的同年申时行已经是次辅,余有丁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就他,被高拱赶来南京。多次向张居正示好,想调回北京,张居正却始终不搭理他。
“我听说,有许多浙江文人反对王世贞。”
王小姐的话唤回了朱翊钧的思绪:“为什么反对他?”
“反对他提倡的摹古之风,称他为‘妄庸巨子’。”
朱翊钧想起曾经徐渭对王世贞的评价,这倒是对上了。
他又找王小姐要了一份弟子名单,这些人基本可以归结为两大类。
一类是仕途不顺,或者说因为反对张居正,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另一类,是即将参加科考,而反对张居正改革的人。
如此看来,王锡爵和王世贞打造昙阳大师的形象,就是为了笼络这帮文人。
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归根结底,也不过两个字——争权。
他们在朝堂上争不过张居正,就想着另辟蹊径,在朝堂之外,构建新的文化与信仰体系,通过塑造出昙阳大师的形象,掌握文化与信仰的解释权。
当朝堂上,与他们有着共同信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就有了与张居正争夺掌国的权力。
真是下了好大一般盘,而当朱翊钧审视那份名单时,惊讶的发现,如此荒诞的计划,竟然正在一步一步达成目标。
至少,昙阳大师的人设已经立起来了,从文人士大夫到普通百姓,追捧和信仰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当做是一种潮流。
他们只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再制造一个热点事件,将大众的情绪推向顶点。
而冯保知道,这个恰当的时机是张居正“夺情”,热点事件则是昙阳子在未婚夫墓前坐化飞升。
至于王小姐本人是真的羽化成仙还是中毒身亡,解释权在王锡爵和王世贞手中。
对于王锡爵来说,二女儿不过就是个工具人,与其在家中吃闲饭,不如利用特长创造价值。
对王世贞而言,掌握了昙阳大师这个神仙化身的形象,就等于他仍然控制着整个江南地区的文人圈。
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朱翊钧觉得,这个持续了几年的“造神计划”,到此也该结束了。
三日之后,王锡爵接到圣旨,皇上宣他携次女王桂觐见。
王锡爵本打算派人通知王世贞,但来不及了,太监和锦衣卫要他们父女二人立即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装修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一个全屋定制的板材已经搞得我心力交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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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0 章 南京皇宫和北京大
南京皇宫和北京大同小异,就是陈旧了些,收拾收拾也能住。朱翊钧在外漂泊一年多,没有那么些讲究。
南京十二监的设置与北京一致,太监们在这儿当了一辈子的差,没想到有一天还真有机会伺候皇上。
虽然不能近身,只能在殿外候着,但个个全神贯注,不敢懈怠。
朱翊钧穿一身宝蓝色常服坐在正前方的龙椅上,手指摸索着负手上的雕饰,心想这椅子有点新,太祖高皇帝肯定没坐过。
太监从殿外一层层上报,最后王安告诉朱翊钧:“陛下,人已经到了。”
“宣。”
那人被太监一路领进大殿,低着头,躬着身,太监叫他跪,他就伏在地上磕头:“草民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沉声道:“崔铭哲。”
“草民在。”
朱翊钧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崔铭哲回道:“草民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家世代行商,顶多跟几个乡官能攀上交情,要说和皇家扯上关系,那是没有的。
接到圣旨的那一刻,全家人都吓傻了,一直提心吊胆,不知是福是祸,甚至还想过让他连夜逃跑。
但崔铭哲没跑,要跑他也要带着他的贞儿一起跑。只是,他连着去了几次聚宝山的后山,也没见到贞儿。
大殿里空荡荡的,皇上坐在高台之上,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有些听不真切,但他总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朱翊钧立刻就给了他答案:“你抬起头来,不就知道了。”
一介草民,怎敢抬头与天子对视。但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崔铭哲便大着胆子,颤巍巍的抬起头。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里带着一点戏谑,什么也没说,但已经把崔铭哲吓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几天,口口声声说是他心上人的未婚夫的人,竟然是当心身上。
他吓得身体抖了抖,又伏下身去去磕头:“那日在聚宝山,草民有眼无珠,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朱翊钧问道:“你那心上人若真是朕的未婚妻,你当如何?”
崔铭哲磕磕巴巴地说道:“草民……草民许诺要付一千两白银,解除婚约,决不食言。”
“大胆!”这话不是朱翊钧说的是王安说的。
崔铭哲不停磕头:“草民知道,陛下是在考验草民对贞儿是否真心。”
朱翊钧当时就说过,开玩笑的,他是个商人,书读得不好,算学和记性倒还不错。
“行了,”朱翊钧摆了摆手,“真有话问你。”
“那个……贞儿,你可知她是什么家世?”
崔铭哲答道:“贞儿说过,她的父亲在南京做官。草民乃是商贾之家,是草民高攀了,但草民对她是真心地,非她不娶!”
“这么说,你并不知道她父亲是何人?”
崔铭哲摇头:“她不肯说,只说父亲一定不会同意,要……要……”
朱翊钧语气威严:“要什么?”
“要草民带她私奔。”
社会风气提倡女子守节,对于跟男人私奔这种行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王小姐出身书香门第,却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是因为他知道,王锡爵就算让她死,也不会同意她抛弃昙阳大师的身份,嫁给一个徽州来的商贾。
“正好。”朱翊钧说道,“朕今天叫你来,就是让你和她父亲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
此时,王安又道:“陛下,人已经到了。”
朱翊钧点点头,让人把崔铭哲带到屏风后面去。
接旨的时候,王锡爵听到皇上召他入宫,还以为他的机会来了,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得就有机会调回北京。
后来又听到王桂的名字,心中就有些拿不定主意。想起前些日子被弹劾,难道皇上问罪来了?
他们乾清宫外等候,周围都是太监和锦衣卫,不好互相交流,但王锡爵已经在极短的时间,想好了说辞。
毕竟世宗当年就笃信道学,今上又是从小在世宗身边长大,颇受其皇祖父影响。
待他将昙阳子的事迹一一向皇上说明,说不定,这是个契机,能让他们的计划提前实现。
很快,太监宣他们觐见,进入宫殿时,王锡爵特意向女儿使了个眼色,待会儿皇上不管问起什么,她都不要轻易回答,由自己来应付。
“臣王锡爵,臣女王桂,扣见陛下。”
二人跪在大殿内,朱翊钧的目光却只落在王小姐身上。
她今日穿了身素白道袍,又恢复了问梅阁中那副冷淡自持的仙人模样。
朱翊钧惊讶道:“王小姐,你如何穿成这般模样?”
他也不避讳,盯着人家姑娘上下打量:“还是上次在后山见你时,那一身绿色衣裙好看。”
此言一出,王锡爵懵了,之前在心里准备的话术一句也用不上,反而齐齐转头,看向昙阳子,脸上的惊讶之色藏都藏不住。她竟然背着他们,偷偷穿着俗家衣裙出游!
朱翊钧还好心的解释:“你有所不知,朕与王小姐曾有过两面之缘。”
“陛下!”王锡爵刚要解释,女儿已经出家。朱翊钧却没给他机会:“你别急,今日叫你来,是要给你引荐一个人。”
王锡爵还没从刚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不知这个时候,皇上怎么又突然要给他引荐什么人。
朱翊钧喊道:“出来吧。”
太监把崔铭哲从屏风后带出来。王锡爵疑惑的看着此人,并不认得,也未见过。
“朕来给你介绍一下,此人名叫崔铭哲,徽州商户,在南京做生意。”
王锡爵只听着,不知道此人与他有什么关系。
王小姐在见到朱翊钧的那一刻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又看到了崔铭哲,站在那里,完全失去了仙人的清冷,眼底的震惊与焦急藏都藏不住。
朱翊钧看向崔铭哲,介绍道:“这位是王锡爵,国子监祭酒,你的未来岳父。”
“未来岳父”四个字宛如晴天霹雳,劈在三个人头上。
朱翊钧又对王锡爵道:“忘了说,这是王小姐的情郎,你未来的女婿。”
“情郎”二字,让王锡爵又惊又怒,羞愤难当,面对朱翊钧,只敢俯身,恭敬说道:“陛下有所不知,小女早已许配人家,只可惜未婚夫因病离世,她在家中守节,现已出家,代发修行。”
朱翊钧仿佛才知道此事,转头问崔铭哲:“这事儿王小姐跟你说过吗?”
崔铭哲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王小姐,见她一身装束,想起南京城大名鼎鼎的昙阳大师,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草民……”崔铭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欺君乃是大罪,他最终选择实话实说,“草民不知。”
朱翊钧忽然厉声呵道:“大胆王桂,你既已出家,为何又与男子私定终生?”
王小姐跪下来,看一眼崔铭哲,又看一眼王锡爵,心中百感交集,最后竟是急得落下泪来。
王锡爵看到王桂的反应,知道朱翊钧说的不假,女儿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竟然偷偷与男子相好。这要是传出去,他都不敢想,世人要怎么唾骂他们王家。
王锡爵彻底怒了,指着崔铭哲,斥道:“小女一心修行,一定是这个登徒子,花言巧语诓骗了她,玷污她的名节。”说着他就跪了下来,夸张的向朱翊钧磕头,“臣,恳请陛下为小女做主!”
朱翊钧心道:“你女儿可是菩萨的化身,这么容易被人骗吗?”
面上神情却十分凝重,仿佛不知道什么昙阳大师,只知道这对小情侣爱得难分难舍。
“王桂,王锡爵所说是否属实?”
王小姐跪在地上,半个字都不敢说,纵使她真是昙鸾菩萨转世,也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朱翊钧又道:“或者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便是,朕为你做主!”
崔铭哲忽然跑到王小姐身边,与她并排跪着,还要去拉她的手。
王锡爵又气又急,冲过去想要拉开女儿,朱翊钧一个眼神,陆绎陆綵两兄弟,上前将他拦住了。
王小姐这才下定决心,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在家守节是真,代发修行是真,”她转头看向崔铭哲,“后来,在后山遇见崔郎,与他相识相知也是真。”
崔铭哲已经感觉到了,皇上叫他来,并非问罪,而是想帮他,赶紧也跟着磕头:“草民与贞儿……王小姐真心相爱,求陛下成全。”
朱翊钧长叹一口气:“唉!女子的名节顾然重要,但王小姐才二十,后半生的幸福也很重要。”
“既然那徐景韶早逝,你并未过门,也不必为他守节。只是,你已经出家……”
王桂立刻回道:“臣女当初只是一时赌气,尘缘未了,再无心向道!”
王锡爵快要气死了,一直以来都任他摆布的女儿,突然冒出个情郎,还在天子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又听朱翊钧说道:“既然无心向道,那便还俗,去了结这段尘缘。朕做主,给你俩赐婚。”
“陛下,”王锡爵跪下来,“万万不可!”
朱翊钧皱眉:“有何不可,难不成你要抗旨?”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则小女早已对外宣称要为徐景韶守节,如今再嫁,太仓王氏,颜面何存?”
朱翊钧才不管他们家颜面,也知道他在这里装模作样,不肯说实话。
“朕早就觉得民间有些歪风邪气该改改了,男子可以续弦,女子却要守节,什么道理?”
“就从王桂开始,让天下女子知道,别说未婚夫死了,就是丈夫死了,想回家还是改嫁,凭他们自己的意愿。”
王锡爵可谓是有苦说不出,情急之下,只能道出实情:“陛下有所不知,如今,天下皆知小女乃昙鸾菩萨化身,若传出去,她嫁了个商户,恐怕要被世人唾弃。”
“昙鸾菩萨化身?”朱翊钧若有所思,“真的假的,王桂,你变成昙鸾菩萨的模样给朕瞧瞧。”
昙鸾菩萨,净土宗高僧,南朝梁武帝称他为肉身菩萨,是个男的。王小姐都没剃发,有天大的本事也变不了。
朱翊钧才不管这些,变不了,就是欺君。
他叹了口气,走下高台,在大殿中踱步:“关于昙阳大师的传说,朕有所耳闻。本以为乃是无稽之谈,没想到,王锡爵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也利用自己的女儿装神弄鬼,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吓得王锡爵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一家三口,跪得整整齐齐。
朱翊钧从三人跟前走过,停在崔铭哲和王桂跟前:“朕说要给他俩赐婚,君无戏言。”
“至于昙阳大师的去向,你说她羽化成仙也好,闭关修行也罢,外出历练也行,总之,你自己给天下名士一个合理的解释。”
“至于王桂,该给的嫁妆,你一分也不能少。出嫁之后,他是崔铭哲的妻子,跟你再无关系,你和你的家人……还有你那些同僚,不可再去打扰她。”
“否则,若让朕知道,必定重罚。”
大明的文臣个个都有骨气,王锡爵不肯,心中抱有侥幸,认为还未亲政的小皇帝,奈何不了他。
朱翊钧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朕听说你有个儿子,名叫王衡颇有才学,不知往后想不想科举入仕?”
“……”
朱翊钧答应过王小姐,不会治罪王锡爵,但没说不动她弟弟。
王锡爵就这么一个儿子读书争气,生怕往后的仕途受到影响,连忙磕头:“谢陛下赐婚。”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朕还有话要交代你俩,王锡爵先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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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1 章 朱翊钧特意把小情
朱翊钧特意把小情侣留下来,也没别的事情。他就是想告诉崔铭哲这个聪明的商人,王小姐虽然失去了娘家的依靠,但这个婚是皇帝做主赐的,那他就是王小姐的依靠,若崔家胆敢怠慢王小姐,必定严惩。
朱翊钧早就看出来了,什么官家小姐,什么昙阳大师,王桂不过是个锦绣丛中的可怜人,这辈子所有的人生大事都不由自己,包括生死。
若他不曾来南京,不曾遇到这样的事情,不难想象,王小姐最终的命运,很有可能是羽化成仙。
羽化成仙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大型表演,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现实是,王小姐会在父权的逼迫下,为了家族男性的仕途,甘愿赴死。
这事儿让朱翊钧碰上了,他就不能不管。
小的时候,冯保曾经和他提起《韩非子》,说:“身为帝王,令人恐惧比受人爱戴更伟大。一懦弱、二愚蠢、三懒惰。除三者之外一切皆是美德。”
朱翊钧时常以此审视自己,他想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名伟大的帝王。因为令人恐惧还是受人爱戴,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想做他想做的,该做的。是非功过,任由他人评判。
王锡爵出了宫,不回府,直奔王世贞府上,把面圣的事情同对方说了,惊吓过度,堂堂榜眼说话时竟有些颠三倒四。
王世贞可算听明白了,他们辛辛苦苦打造的昙阳大师这个大IP,就因为王桂跟一个商人谈恋爱,现在功亏一篑。
王世贞实在不懂:“咱们都不知道的事情,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王锡爵现在脑子一团浆糊,一时间没听明白:“什么事情?”
王世贞情急之下话说得非常直白:“你女儿跟人私会的事情。”
“私会”二字戳中了王锡爵敏感的神经,立时就炸了:“现在出了事就是我女儿了,你怎么不说她是你师父?”
王世贞现在又惊又怒,说话也顾不得维持体面:“她是你的女儿,在家守节,代发修行,却是偷偷溜出去与男人私会,你家风不正。”
王锡爵被他气死了:“是,我家风不正,我女儿跟人私会,你拜我女儿为师,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若不是我,你女儿能成为今日被江南名士争相追捧的昙阳大师?”
“没错,就是你装神弄鬼,欺瞒世人,我今日就要把你做的事情公之于众!”
“那些事,你堂堂国子监祭酒,利用女儿笼络人心,居心叵测,你以为此事你能脱得了干系?”
“……”
太仓二王,皆是官宦世家,向来叫好。因为皇帝赐婚,如今反目成仇。
后来,他俩这番争吵不知怎的,传进了朱翊钧耳朵里,皇上当天乐得多吃了两碗土豆。
王锡爵没有办法,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至少他认为是家丑,所以他对外宣称,昙阳大师通过元君试炼,准备开始闭关,由元君亲授经书。
朱翊钧在南京呆得太久了,张居正又写信来催他回京。朱翊钧缺不着急,他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完成。
他在给张居正的回信中写道:“我出巡近两年,走过天下各处,以移风易俗为心,习俗相沿,不能振拔,与以自新之路。如山西乐户,浙江惰民,南京官妓等,皆除其贱籍,编户为良民,从此不得买卖,可以从事寻常行业,参加科举,过正常人的生活。”【1】
写完信,朱翊钧却没着急让锦衣卫往京城送。
夜凉如水,他站在院子里苦思良久,直到身后有人靠近,给他披了件衣裳。
“虽不比北京,但已临近十月,天冷了,陛下当心受凉。”
朱翊钧只听细微脚步声,就知道是冯保,转身握住他的手:“大伴,你知道我不怕冷。”
他从小就不怕冷,北京大雪纷飞的冬天,别人的寝宫一整个冬天炭火不息,他的寝宫只在夜里燃着炭炉,还得放得远远地。
冯保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朱翊钧把要废除贱籍的想法告诉了他,冯保问道:“是因为那位薛小姐?”
朱翊钧摇头:“是因为小元宝。”
小元宝就是那个翻墙去私塾偷听的龟奴。
朱翊钧却又皱了皱眉:“可我又有些犹豫。”
冯保问道:“陛下在犹豫什么?”
朱翊钧说道,“虽然废除贱籍,但那些罪臣的后人,我很犹豫要不要让他们参加科举。”
“陛下有答案了吗?”
朱翊钧摇头:“我认为,至少三代以内不行。”
冯保心道:“这个我熟,几百年后相关工作也需要政审。”
他对朱翊钧说道:“入朝为官者,必须思想端正、品德优良、作风正派,具备较强的纪律性和法制观念,如此,才可最大限度维护国家利益和社会稳定。”
朱翊钧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在给张居正的那封信后面又补充了一条:“无论何人,今后再无贱民一说,罪臣之后,三代之内虽不能参加科举,但可以从事其他行业。”
信送出去之后,朱翊钧也算放心了,他在南京还有一些事情,处
理完了,就能离开。
这日,朱翊钧在南京户部查账,户部尚书殷正茂向他汇报了这样一件事情。
从正统到隆庆年间,黄河三天两头决口,则挟漕而去,导致漕运河道淤堵,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行船,甚至废弃。
但江南是重要的粮食产地,北方连年征战,粮食必须运往北方。
隆庆五年四月,黄河复决邳州王家口,自双沟而下,南北决口十余处,损漕船运军数千计,淹没粮食四十万余石,而匙头湾以下八十里皆淤。于是,就有朝臣提出通过海路运送粮食。
如今,在潘季驯的治理下,这几年,虽然每年汛期黄河还是会有一两处决口,但对于运河的影响已经小多了。
于是,朝中又出现了争议,有人认为,应该停止海运,恢复运河,但也有人不同意。
朱翊钧让他把相关人等都找来议事,两派都说一说自己的理由。
这帮人七嘴八舌,说着说着就在大殿里吵了起来。
朱翊钧听得头疼,果然,吵架不是北京朝会的专属,南京官员也喜欢吵。
双方都有各自充分的理由:支持海运的认为:运河时常淤堵,又没有海风驱使,水位不高,船只小,所以需要花费更多人力和财力,所以漕运很麻烦。
支持漕运的认为: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时常因为大风大浪而导致翻船,不但粮食没了,还会有较大伤亡,有时甚至还会遇到海盗劫掠,所海运很危险。
双方争论不休,最后不约而同看向龙椅上的朱翊钧,齐声道:“请陛下决断。”
朱翊钧听他们吵了小半个时辰,屁股坐疼了,站起来走动走动:“朕以为,你们说得都对。”
“……”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打太极吗?
朱翊钧道:“就算走海运,黄河也是必须要治理的。”
“就算潘季驯治理有方,黄河不再决堤,海运也不宜废止。”
新建伯王承勋大胆问道:“依陛下的意思,是走漕运还是海运?”
朱翊钧道:“漕运和海运一起。”
众人互相看看,仍是不懂皇上的意思。
“只要黄河没有大患,粮食仍旧通过运河送往北方。”
“海运也要继续,船上可以没有粮食,把大明最先进的火器备上,去浙江、福建,多找些擅长制造大船的工匠,带着他们走苏州到天津,往返几趟,改进船只。”
大力发展海权,一直以来都是他的目标。打开这条从南道北的航线,将来不管是
运粮食、运货物还是运送军队,省时省力省钱。
虽然有些迂腐,或是既得利益者常常把祖制挂在嘴边,但也有许多人,受当时思潮的影响,喜欢朱翊钧这种励精图治,敢于变革的君主。
殷正茂是张居正的人,朱翊钧虽然还未亲政,但张居正早就写信给他,皇上有什么想法,要他全力配合。
他身为大明臣子,自然会无条件服从皇上的谕旨,哪里需要张阁老叮嘱。
张居正看完朱翊钧的信,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人在南京,太祖高皇帝的地盘,天天还干着违反祖制的事情,一点心里压力也没有,也不担心大臣们反对。
朱翊钧当然不担心,那些把祖制搬出来反对他的人,都被他送去孝陵尽孝去了。
皇上拍板决定,废除贱籍,张居正也并未反对。很快,内阁拟旨,颁布天下。
朱翊钧又去了集贤阁,元宝老远看到他,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向他分享一个好消息:“小爵爷,我已经脱籍了。”
朱翊钧装作刚知道的样子,也替他高兴:“太好了,你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坐在私塾里,听夫子讲学。”
元宝叹一口气:“可惜,我的外祖父犯了错,我不能参加科举。”
朱翊钧安慰他:“你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和当官一样重要的事需要你。”
元宝眼睛又亮了起来:“真的吗?”
朱翊钧点头:“真的。”
元宝笑眯眯的看着他:“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小爵爷,薛姑娘打算带着我一起离开集贤阁。”
朱翊钧问:“去那位李将军府上?”
元宝摇头:“李将军好久没来过了。”
“元宝,”朱翊钧摸摸他的头,“你去问问薛姑娘,可愿意见我?”
“当然愿意啦,姑娘说过,你是他的大恩人,不是恩客。”
朱翊钧笑了笑,准备上楼,元宝却叫住了他:“还有,我以后不叫元宝了,我有大名。”
“林维桢是吧,”朱翊钧回头冲他眨了眨眼,“我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雍正废除贱籍的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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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2 章 朱翊钧上楼,薛素
朱翊钧上楼,薛素素的门开着,老鸨带着夸张的哭泣昂,手绢轻擦眼角:“素素啊,没有你妈妈往后这日子,要怎么活?”
“哎哟喂,我的素素!”
朱翊钧吓一跳,还以为薛素素遭遇了什么意外。转过门前,才发现,人家姑娘面无表情的站在旁边:“妈妈,我只是从良,不是死了,你不用哭得这么伤心。”
这话听得朱翊钧都笑了,老鸨收起浮夸的演技:“说的什么话,妈妈是舍不得你呀,好女儿。”
薛素素只是笑了笑,明示老鸨,要结束这场谈话。
老鸨悻悻离开,门口遇到朱翊钧,立刻又换上笑脸,热络的靠过来:“小爵爷,好些日子没来了。”
朱翊钧点头:“这阵子有点忙。”
老鸨拉他衣袖,被朱翊钧不动声色躲开,老鸨倒也没有半分尴尬,继续说道:“咱们薛姑娘不接客,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芸烟姑娘,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可不比素素差。”
朱翊钧忍着笑,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不行,本公子今日专程来找薛姑娘,她必须得见我!”
“唉!”老鸨狠狠叹一口气,“不是我不让她见,是她……她以后就不是我集贤阁的人了。”
朱翊钧扬了扬眉:“那很好啊,她本就不该属于这里。”
老鸨见他油盐不进,也是个被薛素素灌了迷魂汤的主,也不多说什么,冷哼一声,扭着腰,气哼哼的走了。
薛素素听到他的声音,赶紧迎到门前:“小爵爷,请进。”
朱翊钧走进屋,见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绘的是竹兰,兰花却只画了一半,想来应该是老鸨突然进来,打断了她作画的好兴致。
薛素素让侍女沏茶,亲自端给朱翊钧:“小爵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朱翊钧仍旧低头看她的画:“我来恭喜你,听说你要离开集贤阁?”
薛素素点点头:“三日后就走。”
“去哪儿?”
“带着母亲,妹妹,还有元宝,回苏州。”
朱翊钧问:“为什么最后没有选择跟那位李将军?”
薛素素笑着摇摇头:“我刚到南京那年与他相识,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有朝一日能跟了他,便是此生最好的归宿。”
“但那日你的那番话让我醍醐灌顶,跟了他又如何,说好听了叫妾室,不过就是买回家的奴仆罢了。主母容不下我,他身边也不会只有我一个妾室。”
“哪日他厌倦了我,说不得又将我卖了,那也算好。病了残了,破凉席卷了扔乱葬岗也不足为奇。”
“我不想依靠别人而活,我要靠自己。非但如此,我还要养活母亲、妹妹,还有元宝。”
听了他这番话,朱翊钧很是动容:“回苏州之后有什么打算?”
薛素素道:“准备开一家绣楼。”
朱翊钧问道:“银子够不够?”
薛素素点点头:“我还剩了些积蓄。”
朱翊钧道:“我倒是有些闲钱……”
薛素素打断他:“不必,从此以后,我不想再受别人恩惠。”
朱翊钧便不再提这个,毕竟,他想帮助对方,有别的办法,不必非得塞银子。
他又低头去看那副画,端详半晌,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薛素素注意到他皱眉,立刻就要收了宣纸:“画得不好,让小爵爷见笑了。”
朱翊钧挡开她的手:“两丛墨兰笔墨顿挫鲜明,用笔洒脱,兰叶松散飘逸,笔墨流畅,浓淡适宜,实在是一副佳作。”
薛素素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朱翊钧却微蹙眉头:“不过,我觉得少了些什么。”
薛素素问道:“少了什么?”
“少了几分孤高之气。”
说着朱翊钧提笔,在宣纸上挥洒笔墨,落笔而就。抬起手来,旁边多了一丛兰草。
两处兰草相比,朱翊钧所绘兰叶飘逸中又多了几分苍劲和强韧。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薛素素看着朱翊钧的侧脸,她以竹兰之品格自比,但朱翊钧画的这丛兰花显然不是她。
薛素素接过笔,在留白处题词:“翠竹幽兰入画双,清芬劲节伴闲窗。知君已得峨眉秀,我亦前身在锦江。”
放下笔,薛素素忽然灵机一动:“小爵爷,临别之际,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朱翊钧问:“什么礼物?”
“三日之后奉上。”
“……”
朱翊钧在街上漫步,南京城永远那么热闹繁华,行人摩肩擦踵,商贩沿街叫卖。
朱翊钧忽然顿住脚步,冯保赶紧上前问道:“陛下,怎么了?”
“我想起个人,还没来得及收拾他。”
“……”
别的皇帝要收拾什么人,都是什么廷杖、削籍、下诏狱,而他们这位皇上,手段总是别具一格。
朱翊钧原地转了个身:“走,去找王世贞。”
自从王小姐那件事之后,王世贞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天天在大理寺,假装公务繁忙,做人做事尽可能低调,免得被圣上单独召见。
可这一日,他正在直房思考如何挽回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形象,没想到皇上竟找上门来了。
朱翊钧负手站在门口,王世贞慌慌张张磕头,朱翊钧却笑盈盈的,甚至弯腰扶了他一把:“爱卿平身。”
这个态度,让王世贞有些摸不着头绪,昙阳大师的事情他也参与了,以为皇上是来兴师问罪,可看这态度,并不像。
朱翊钧走到案几前,看了看桌上堆积的卷宗:“这份是半年前的案子,这份是去年的,嚯,这儿还有三年前的。”
“都四年了,考成法还没传到南京?”
王世贞立刻躬身道:“回陛下,这些都是陈年悬案,大理寺正在加紧核查。”
明明有半年前的案子,他却说是陈年悬案。
朱翊钧看出来了,他的心思也不在侦破疑难案件上,只想当个文坛领袖。
朱翊钧打算成全他,不过在成全他之前,朱翊钧必须得让他知道为什么。
他坐下来,正要开口,王世贞却忽的跪在地上:“臣这里确实有一件不久前的悬案,需要向陛下禀报。”
“说。”
朱翊钧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心中升起异样的直觉,什么事情非得上达圣听。
王世贞道:“几个月前,湖广德安府景王府宫殿发生大火。”
朱翊钧点点头:“嗯,这件事湖广巡抚王之垣已经上奏。火势不大,没有人员伤亡。”
朱翊钧隐瞒了自己当时就在现场,想听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王世贞却道:“敢问陛下,火势因何而起?”
朱翊钧道:“王之垣说是废宫内打柴人遗火。”
王世贞皱了皱眉头:“南京一文士当时正好游历到德安,据他说,火势是有人在宫殿中宴请宾客所致。”
那可是景王府,亲王在藩国的府邸,虽然景王无嗣国除,但王府还在,等待着它的下一位主人。
什么人敢在这里宴请宾客?
朱翊钧皱眉:“此话当真?”
王世贞道:“臣不敢有欺瞒。”
朱翊钧问道:“是何人在敢再王府宴请,赴宴者又有谁?”
王世贞扣头:“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最后都要讲,朱翊钧站起来:“那就别讲了。”
“思云,诏狱给大理寺卿腾个单间,让他想好再讲。”
“……”
王世贞忙不迭磕头:“据说,宴请之人乃是江陵相公府上管事游七。”
“游守礼?”朱翊钧沉声道:“他不是在北京吗,怎么跑德安去了?”
“张家两位公子回原籍参加乡试,游七陪同照料。”
此时,张简修就站在朱翊钧身后。但王世贞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张居正的儿子。
张简修这一路跟着朱翊钧走来,看着锦衣卫如何像影子一样,每天十二个时辰围绕在朱翊钧身旁,却毫无存在感,这才是身为天子禁军的素养,他也渐渐变得沉稳。
王世贞这话摆明了针对他爹,但朱翊钧没拆穿,他也未流露出一丝异样。
朱翊钧又问:“参加宴会的人都有谁?”
王世贞道:“署印王同知、张通判,侍郎何士阳及其子监生宇度,以及几位乡官……”
这还有名有姓的,果然能凑一桌,若不是那夜朱翊钧就在景王府外,还真信了他的话。
但朱翊钧也没打算责备他,沉吟一声,好半晌才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朕要单独和他说几句。”
于是,他身边众人退了出去。房门一关,屋子里只剩他和王世贞两人。
朱翊钧这才说道:“你想说首辅纵容家奴,祸害地方,应当严惩不贷,是吧。”
王世贞继续磕头:“请陛下明察!”
朱翊钧冷笑一声:“王世贞,我记得,你和张阁老是同年,对吧?”
“回陛下,臣与江陵相公具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朱翊钧又问:“你们关系如何?”
王世贞不知如何作答,只伏在地上:“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在展示他的清高,不屑与张居正这样的人为伍。
朱翊钧并不气恼,而是直戳他最隐秘的心思:“他在内阁当首辅,你在南京做大理寺卿,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吧。”
王世贞颤着嗓子夸张大喊:“陛下,臣冤枉!”
他冤不冤枉朱翊钧心中有数:“你知道为什么,你们是同年,他能执掌国柄,你却只能在这里虚度光阴吗?”
“请陛下赐教!”
朱翊钧站起来,踱步到他跟前:“你俩都有一身傲气,但他傲在风骨,你傲在性情,他心中有天下,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朱翊钧俯下身,在王世贞耳边,一字一句的道:“你永远也比不上他,明白了吗?”
说罢,朱翊钧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宁夏有个同心县,你去那里任知县,即日启程。”
往外走的时候,朱翊钧揉了把张简修的后脑:“好了,我已经替你出了口气,别生气了。”
“真的吗?”张简修眼睛亮亮的。
“你回头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张简修果真回过头去,只见王世贞瘫坐在地上,从背影就不难看出,失魂落魄。
几人刚要走出院子,迎面却走来个老者。马上入冬了,这位老者身上的衣衫不仅单薄,而且已经非常破旧,脚踏一双草鞋,背后背了个竹筐,框里没有别的东西,全是书卷。
他报上自己的姓名,说是王世贞的故交,特来求见。
听到他的名字,朱翊钧半眯着眼,紧盯其背影。
衙役带着那人进了院中,朱翊钧远远地看着。
那人进屋,似乎察觉到王世贞状态不对,放下竹筐,第一件事就是拉起他的手,为他诊脉。
确定他无大碍,才松了口气,说明自己的来意。
竹筐内,是他费尽心血,踏遍名山大川,历时四十四年,完成的著作。他说王世贞懂他,一定明白他这部书的价值,希望对方能为其作序。
王世贞只是在御前告了张居正一状,就从正三品大理寺卿变成了穷乡僻壤的知县。
从南京到宁夏,要走多少路,他都不敢想。甚至悲观的想,这辈子恐怕没什么机会重返中原。
思及此,他哪里还有兴致为人作序,甚至都没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只招手唤来两名衙役,将人请了出去。
衙役以为那老人是来攀交情的,很是粗暴,险些将人推倒。
朱翊钧眼疾手快,扶住那人:“你来的不是时候,王大人没这个心情。”
老人叹一口气:“那年我刚着手著书,凤洲先生看过,说待此书完本,一定为其作序。”
朱翊钧接过他的竹筐:“不就是作个序吗?又不是非他王世贞不可。”
“这样,你跟我回去,等我把这些书看完了,我给你写。”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时间线、人物年龄和历史出入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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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3 章 老人不认识他,也
老人不认识他,也不知他一个年轻后辈,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请名士作序,那是助声威,添光彩,增价值,提档次。
这年轻人长得倒是不错,但有什么用呢?
那些书卷是老人毕生心血,一路背来南京,如至宝一般小心翼翼,从不离身。
他连忙伸手要拿回来,朱翊钧却把竹筐递给骆思恭,嘱咐道:“仔细拿着,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骆思恭干脆把那竹筐挂在胸前,小心翼翼的抱着。
老人见拿不回来,只好作罢。朱翊钧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瞧先生风尘仆仆,想来是赶了许久的路。正好,我住的不远,不如过去休息片刻。”
他热情得像个骗子,至少让人感觉不安好心。但老人的心血握在他的手里,也不好与他发生激烈反抗,只能听从他的建议。
上了马车,朱翊钧吩咐王安给老人倒了杯热茶,这才问道:“我听先生口音,像湖广人士。”
“湖广黄州府。”
“敲了,”朱翊钧一拍大腿,笑道,“在下祖上也曾在湖广生活,后来全家随祖父入京。”
老人捧着茶盏,甚是惊讶,这都快入冬了,马车上还能随时备着热茶。如此讲究,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必定不是一般人。
想来,应该是京师哪位湖广籍高官的的子弟。
自己除了那一竹筐的书卷,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可让人惦记的。再加上又算是同乡,老人便渐渐放下了防备。
朱翊钧又问道:“先生从哪里来?”
“刚从关外回来。”
“关外?”这个回答倒是让朱翊钧意外,“关外哪里?”
“长白山。”
朱翊钧想了想:“前朝编《金史》,其中就有提到:‘生女真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
《金史》这么小众的书籍他都看过,还能准确的说出是前朝所编,老人更加觉得他的身份不一般。
“我到山中采药,那里有许多中原没有的珍稀药材。”
朱翊钧对药材兴趣不大,对这座山本身很感兴趣:“先生和我说说那边的风土人情。”
老人说道:“女真人和朝鲜人都以长白山作为其发祥地,朝鲜人称其为白头山,大明与朝鲜以鸭绿江、啊也苦河(图们江)和松花江为界河,长白山为界山。”
朱翊钧手指摸索着茶杯,不置可否。
他在《祖宗实录》上看过相关记载,有自己的想法。
元朝末期,趁着几方势力打得不可开交,天下大乱之时,彼时的高丽则趁机北上,掀起一场土地扩张行动,将他们的疆域推进到鸭绿江沿线。
洪武四年,元朝辽阳行省长官刘益投降大明,朝廷开始辖制东北地区。
洪武二十年,大明在东北击败北元纳哈出20万大军,东北为之震动,女真各部纷纷表示臣服于大明。
为了实现对东北地区的控制,太祖高皇帝试图在东北各地设置卫所,其中包括在斡朵里部、胡里改部、桃温部设置了三万卫,在鸭绿江以南的铁岭设置铁岭卫。
按照太祖高皇帝的想法,铁岭是高丽和辽金元三代的传统边界线,大明的目的也是管辖这些传统疆域。他在给高丽的诏书中说道:“铁岭北、东、西之地旧属开元者,辽东统之。铁岭之南旧属高丽者,本国统之。各正疆境,毋侵越。”
然而,这个想法却遭到了高丽的强烈抗议。
不久,高丽杀害到达铁岭卫的大明官员,征八道精兵,于洪武二十一年攻入了辽东。
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情况骤变。
洪武二十五年,高丽大将李成桂带领军队杀回平壤,推翻高丽王朝的统治,建立“李氏朝鲜”。
同年,李成桂向大明称臣,对将“朝鲜”“和宁”作为预备国号上奏给太祖高皇帝裁定,太祖高皇帝表示:“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
李成桂表面称臣,暗地里仍是觊觎辽东土地。太祖高皇帝一心对付北元残部,对于周边小国诸多忍让。
因此他下令将三万卫和铁岭卫都迁徙到辽东,这就等于将鸭绿江、啊也苦河一带的土地白白送给了朝鲜。
不仅如此,老朱还颁布《皇明祖训》:“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在他看来,周边土地都是偏僻的蛮荒之地,是没有用的土地,不足为惜。
后来的小朱们当了皇帝,就以《皇明祖训》为信条,安南、缅甸、奴儿干都司……能够放弃的“蛮荒之地”都不要了。
其中以世宗为甚,哈密、河套、关西七卫,全都因为关闭嘉峪关而放弃。
朱翊钧和他的祖宗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在钱财方面他可以吃点小亏,但大明僵局寸土必争。
不过,这都快过去两百年了,就算他想收复失地,也需要一个契机,无端朝邻国开战,不占理。
“公子?公子?”
老人唤回朱翊钧的神思,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刘綎府上。朱翊钧从马车上下来,忽然想起:“还未请教先生性命。”
老人跟着他下了马车:“在下李时珍。”
其实,刚才李时珍求见王世贞的时候,朱翊钧就听到了,否则也不会驻足。
但他还是摆出惊讶之色:“原来是李先生,久闻先生大名。”
李时珍比他还惊讶:“你知道我?”
朱翊钧点头:“你曾经担任过太医院院判,还替我祖父看过病呢。”
李时珍只在太医院做了不到两年的院判,就辞官回乡开医馆去了。左思右想也不记得自己诊治过哪位湖广籍高官。
朱翊钧热情的将他迎进院子,又吩咐人去准备酒菜,这才坐下来,翻阅他的书卷。
因为还没有刊印,这些都是手稿,封面写着《本草纲目》。
朱翊钧虽然不通医理,但看过一些相关书籍。尤其是本草,人命关天,药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历朝历代,都会动用全国之力官修本草。大明也曾修过,在弘治年间,由当时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主持编纂《本草品汇精要》,现在就藏于宫中。
况且,本草类书籍,一般都是在前人的著作基础上,进行增补,像拼积木一样,一块一块越拼越多。
李时珍所著《本草纲目》光看名字就知道,与别人不同。“纲目二字”体现出分类和逻辑。
朱翊钧一边翻看,李时珍一边给他介绍:“数十年行医及查阅古典医籍,我发现历代本草书中皆存在不少错漏,决心重新编纂一部新的本草书籍,将错误的纠正,重复的删除,遗缺的补上。这也是家父临终前的遗愿。”
“《经史证类备急本草》是宋代官修本草,我以此为蓝本,参考八百多部典籍,由于药名混杂,往往弄不清药物的性状与生长情况,前代医家众说纷纭。
“例如远志,陶弘景说它是小草,像麻黄,但颜色青,开白花,宋人马志却认为它像大青,并责备陶弘景根本不认识远志。”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嘉靖四十四年,我多次离家,外出寻药,从湖广、到江西,从南直隶,到北直隶,再到关外,到访过许多名山大川,也弄清了许多疑难问题。”
“这里,只是我这几年游历北边,汇总的一部分书卷。《本草纲目》收录药材近两千种,药方一万于首,还绘有药图一千余副,总计五十二卷。”
朱翊钧翻开书卷,果真有图,每一种都画得栩栩如生,甚至还有点可爱。
他问李时珍:“这是你画的?”李时珍摇头笑道:“是犬子建元所画。”
朱翊钧又问:“其他书卷在何处?”
“在蕲州老家,我在那里有一间医馆,以自己的字为堂号——东璧堂。”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此次经过南京,本想求王世贞大人为《本草纲目》作序,再找南京的书商刊印,希望天下医者能尽早看到这份最新的本草集,造福百姓,只可惜……”
只可惜王世贞受了打击,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朱翊钧合上书卷,郑重道:“王世贞乃文坛大家,确实文采斐然。若你旨意要他为《本草纲目作序》,我能办到。”
“我的文章大抵是没有王世贞作得好,但应该也查不到哪里去,毕竟他那一科进士,拔群者都曾做过我的老师。”
说到这里,朱翊钧笑了笑:“你若不嫌弃,我也能为你作序。你也不用找什么书商,《本草纲目》我替你刊印,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这说话的口气大得没边儿,李时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向朱翊钧一揖:“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朱翊钧也不想拿李诚铭的名字忽悠他,展开一张宣纸,取出随身宝玺印在纸上,再举到对方眼前。
李时珍先愣了片刻,惊得往后连退数步。终于明白他刚才所说祖上在湖广生活,自己还曾为他祖父诊治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全都是实话,只是隐瞒了关键信息,李时珍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那个身份去想。
朱翊钧看重他的本草纲目,才会在他面前亮出身份,这是天大的荣耀,能写进族谱。
李时珍立即跪了下去:“草民叩见陛下。”
朱翊钧笑道:“濒湖先生曾经也是朝廷命官,如何就自称草民了?”
弦外之音就是,太医院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
李时珍立即改了口:“臣惶恐。”
朱翊钧弯腰扶他起来:“可还需要王世贞为你作序?”
有天子作序,谁还瞧得上王世贞这个泥菩萨过河的文坛领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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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4 章 从被王世贞拒绝,
从被王世贞拒绝,到御赐御赐序言,再到承诺帮他刊印,仅仅发生在一两个时辰内,李神医今年六十,却仍是难掩激动之情,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与儿子分享。
朱翊钧让他别急,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又嘱咐他回到回蕲州带上他所有书稿,上京面圣。
三日之后,薛素素如约送来礼物。一个狭长的盒子,朱翊钧还以为是她新作的画,展开来却是一副刺绣,绣的正是那日朱翊钧画的那一丛兰花。
她的刺绣技艺确实精湛,远远看去,兰花微微绽放栩栩如生,兰草飘逸灵动,却又绣出了朱翊钧原画中的苍劲和孤高。
难怪她说她从良之后要开一间绣楼,这手艺,给皇上做龙袍的绣娘也不及。
朱翊钧收了这副刺绣版的《墨兰图》,给她的回礼是绣楼开业后的第一笔订单。
南京的气候比北京湿润一些,剩下的土豆又有一半发芽了,朱翊钧只好分发给城外的农户,让他们种起来。
南京城有不少蓝眼睛高鼻梁的洋人,舶来品更多,老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对于土豆这个新物种,并不抗拒。
听听朱翊钧说这东西好吃还管饱,纷纷找了个角落开始种植。
朱翊钧在南京还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拜谒孝陵。
小朱到了南京,不祭拜老朱那怎么行?
钦天监选好了日子,朱翊钧换上冕服,在锦衣卫隆重的仪仗护送下,由文武百官陪同,声势浩大的前往孝陵。
从下马坊开始,朱翊钧便下了銮舆,步行穿过神道,至孝陵殿。
孝陵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重檐庑殿顶,是当时大明王朝最高规制的宫殿,规模宏大。
这里供奉着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的神位和画像,是主要祭祀之处。
孝陵殿前,朱翊钧在赞官的引导下行三跪九叩之礼。之后,他屏退左右大臣、太监和锦衣卫,单独进了享殿。
他站在画像前,细细端详太祖高皇帝的容貌,没感觉与自己有多少相似之处,孝慈高皇后倒是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位和蔼的老妇人。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外面那些祠祭署的官都是被我贬来的,他们没少在你跟前骂我吧。”
“你看你都在这儿躺了快两百年了,现在大明的情况你不了解。不是我不遵照祖制,实在是你那一套行不通。”
“你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宗室快把大明啃光了,地主豪绅兼并土地,流民四起,内忧外患,你知道我有多难吗?”“算了,你不知道。我今天来,就是告知你一声,你那《皇明祖训》我打算压箱底了,你好好在这儿躺着,等我哪天下去,再跟你解释。”
他摆着手指数了数:“成祖、英宗、武宗……还有我皇爷爷,你想骂的人应该挺多,暂时海伦不上我。”
“行吧,就这样,我打算回北京了,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来看你。”
他说回北京就回北京,行礼都已经收拾妥当,次日清晨就启程北上。
眼看就要入冬了,皇太后和张居正催得紧,要他赶在年前回京。朱翊钧也没空闲逛,只能抓紧赶路。
这日他们即将抵达通州,但天已经黑了,附近却没有驿站。摆在朱翊钧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露宿野外,要么接着赶路,到了通州再找客栈。
朱翊钧选了后者。
今日天气不好,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透不下一点光,走在荒郊野外,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不知什么动物的鸣叫,怪瘆人的。
“前面不远就是通州,咱们争取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
张简修掀开帘子往马车外张望,忽然低呼一声:“前面有光!”
朱翊钧也凑个脑袋过来看,这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有一点光源便显得格外明显。
张简修近来被朱翊钧带着看一本志怪小说,阴森的环境将气愤烘托到位,想象力便不由自主发散:“那是……鬼火吗?”
“当然不是,鬼火是绿色的,这火是红色的。”
“可是……”张简修缩着脖子,依偎在他身旁,“那火在动。”
朱翊钧半眯着眼,即使是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中,他的目力依旧很好:“那是个人。”
“思云,”朱翊钧吩咐刘守友,“把车停在路边,咱们过去看看。”
月黑风高夜,那人鬼鬼祟祟,凭直觉就知道,干的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朱翊钧想的是逮个正着,绑城里去交给当地官府处理。以免打草惊蛇,朱翊钧本来只想带着陆绎过去,张简修强烈要求跟着一起,朱翊钧只好带着去。
还未走近,朱翊钧就发现不对,轻声对陆绎道:“不止一个人。”
陆绎也看到了,他们最开始看到的那人提一盏灯,坐在地上,干活儿的,是另外两个人。
他们一人手拿铲子,一人挥着锄头,吭哧吭哧正在挖坑。
陆绎握紧了刀,不动声色护在朱翊钧前面。
朱翊钧与张简修对望一眼,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杀人埋尸”四个字。
张简修有点害怕,又实在好奇,想再靠近一点,看个分明,却被朱翊钧一把拉住,轻轻摇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忽然,那俩挖坑的停了下来,朱翊钧三人赶紧躲到旁边一棵大树后面。
“少爷,少爷~”
有人压低了声音喊:“挖好了。”
提灯之人说道:“把东西放进去,人弄出来。”
“好嘞!”那人边干活儿边说道,“最近天凉了,还新鲜着。”
“少爷”放下灯,打开了旁边一口木箱。
那仨人都跳进了坑里,因为是视野盲区,朱翊钧目力再好,视线也不会拐弯,看不到下面的情况。
他表面镇定,其实比张简修还好奇:“走,过去看看。”
走近了,朱翊钧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口打开的木箱,箱子不大,里面的东西奇奇怪怪,大小尺寸各不相同,像是刀子锥子和锯子,但又和常规的刀子锥子锯子不太一样。
再往坑里一看,里面有一口棺木,棺材盖已经开启。里面躺着一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头带珠钗,身着锦衣,应该是位富家小姐。
此时,一根绳索穿过她的腋下,又从□□绕一圈,最后扣在上面的绳子上,形成一个“丁”字,把人从棺材中抬了出来。
“快快,你俩把人抬上去……啊!!!”
他们三个兴许是精神太紧张,根本没注意到有人靠近,那人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有人正站在坑上面,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你是何人?”
朱翊钧蹲下来,在工具箱里翻了翻,找出一把锤子:“我本以为你们只是杀人埋尸,没想到,竟然是杀人分尸。”
“你不要胡说!”听到朱翊钧的话,后面搬运尸体的小厮立刻急了,“我家少爷只是分尸,可没有杀人。”
他过于激动了,一松手,尸体又倒进了棺材里。
他家少爷赶紧去捂他的嘴:“胡说什么?”说罢他又抬起头看向那几个陌生人,“误会,都是误会。”
朱翊钧问:“什么误会,说说看。”
那人不说话,就那么站着。朱翊钧也不着急,循循善诱:“你这是盗墓?”
"不是。"
“你跟她有仇?”
“没有。”
“你爱而不得?”
“也没有。”
“你们两家有世仇?”
“那更没有了。”
朱翊钧拿着锤子一下一下敲击另一只手的掌心:“那你为什么要杀她?”“我没杀她,她是得病死的。”
“得病死的?”朱翊钧想了想,“那你为什么把她挖出来?”
“……”
那人不说话,也不许他的小厮说话。坑里坑外,六个人就这么僵持住了。
“挖坟掘墓可是重罪,要杀头的。”
“你要不说清楚,我就把你们仨和这位姑娘一起,埋了。”
说话间,不知从哪儿吹来一股妖风,差点把那盏唯一的光源吹灭,灯火摇曳间,朱翊钧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还真把几人吓住了。
“别别,好汉饶命!”其中一名小厮挡在他家少爷前面,竟是跪了下去,“想来好汉无非是图财,我们出门办事,带的钱不多,身上的银子都给你们。”
朱翊钧说:“好汉不差钱,就爱看热闹,快说!”
“……”
那少爷可算开口了:“说了你就会放了我们吗?”
朱翊钧笑道:“看我心情吧,说不定绑了你们报官。”
那少爷往坑底一坐:“横竖意思,你还是把我绑了报官吧。”
朱翊钧干脆也坐了下来:“人姑娘好好地躺里面,你做什么非得把人挖出来,你先说,故事编得好,我听的高兴,兴许就放了你。”
那公子想了想,跟他讲条件:“你先把箱子递给我。”
在朱翊钧看来,那就是一箱子作案工具,说不定还是什么暗器一类的东西,绝不能给他。
“与成!”
陆绎站在他身后,此时上前一步:“在。”
朱翊钧轻描淡写的说道:“埋了。”
“是。”
说罢陆绎就要去拿铲子,那俩小厮没有他家少爷沉得住气,慌慌张张冲上来:“少爷不说,我说!”
少爷一把将他退了回去:“我有个条件。”
朱翊钧耐心告罄:“别磨叽,赶紧说!”
少爷仍然镇定:“听完之后,无论你是要报官,还是要埋了,都冲我来,放了他俩。”
朱翊钧半眯着眼,这少爷不错嘛,生死关头,想的却是保住小厮的命。
少爷哼笑一声:“挖坟掘墓本是重罪,况且,我还不只挖坟掘墓那么简单。”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就想看看杜小姐肚子里有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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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5 章 朱翊钧听出来了,
朱翊钧听出来了,这还是个熟人。
张简修伸着脖子去看那杜小姐,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人是个仵作。”
朱翊钧瞪他:“仵作验尸用得着大半夜偷偷摸摸跑到郊外挖坟掘墓吗?”
这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
朱翊钧又问那人:“她肚子里有什么?”
那人耸了耸肩:“不知道,这不是还没看,你们就来了。”
朱翊钧手里的锤子在坑的边沿敲两下,簌簌的往下掉尘土石块:“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朝朱翊钧伸出手:“好汉,搭把手。”
朱翊钧没动:“杜小姐还在外面呢,你上来做什么?”
不上去也行,那人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在下陈实功,表字毓仁,通州本地人。”
“我自幼多病,少年时习医,师父是我们当地的名医李沦溟。”
“从小师父就告诉我:‘医之别内外也,治外较难于治内。何者?内之症或不及外,外之症则必根于其内也’。”
“许多医家,外科只重而不深研医理,不知病因在哪儿,治标不治本。”
朱翊钧明白了:“所以,杜小姐是你的病人?”
陈实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本来,可以是。只是,她的家人拒绝了我的治疗方法。”
旁边小厮说道:“还把我家少爷骂了一顿。”
冯保本是在远处焦急的等候,忽然见他们这边聊上了,便也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儿。
朱翊钧拉着他:“大伴,这儿有个奇怪的人。”
冯保不知哪儿奇怪,站在一旁跟着听。
朱翊钧看向陈实功:“说说你的治疗方案。”
陈实功道:“那日,杜小姐发病,腹痛剧烈,高热不退,大汗淋漓,乃是热毒壅盛之证,异常凶险。”
“师父当即诊断为肠痈,需立即通腑排脓。我说应将立即将小姐坏疽切除,杜家女儿还未出阁,许配了知府家的公子,死活不肯,还让家丁将我师徒二人赶出门去。”
虽然只听了一半,但冯保也听懂了,杜小姐得了阑尾炎,化脓甚至已经穿孔。这个陈实功要把坏死的烂尾切除,杜小姐的父母以女儿名节为由拒绝,一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
大明万历七年,公元1577年,已经有人开始钻研外科手术了。
陈实功接着道:“杜小姐第二日就断了气。师父说我冒失,将我狠狠训了一顿,让我在家潜心钻研医术。”
“在家怎么潜心钻研,要搞清楚杜小姐的死因,必须亲自打开她的腹部看一看才行。”
难怪,他带着两个小厮过来挖坟掘墓。
听到陈实功把人挖出来是要开膛破肚,哪怕是平日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听了也觉惊世骇俗。
受几千年儒家思想影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些都是刻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执念。
眼前之人,身为医者,挖坟掘墓,开膛破肚,不仅不尊重死者,更不尊重死者父母和未婚夫。
怪不得要大晚上偷偷摸摸,若是被人发现,估计这位陈大夫也要死无全尸。
朱翊钧看一眼杜小姐的棺材,又看向陈实功:“这事儿你没少干吧?”
被他发现了秘密,陈实功既不慌乱也不尴尬:“那倒也没有,今年才开始,加上杜小姐也才四个。若被发现,就算不报官,也要被相亲们打死,不敢太频繁。”
朱翊钧哼笑一声:“你倒诚实。”
陈实功摊手:“我的秘密已经被公子发现,横竖一死,真诚一点,说不得公子能理解我造福百姓的决心。”
听他这话,一点也没有甘心赴死的觉悟。
朱翊钧忽然一巴掌拍下去,将那木箱合上,而后一推,箱子落到陈实功脚边。
朱翊钧说道:“那你就把杜小姐的肚子剖开给我瞧瞧,要说不出个死因,我就抓你去报官。”
陈实功也不墨迹,吩咐小厮重新用“丁”字锁,把尸体捞起来,而后打开箱子,开始挑选工具。
此刻已是深夜,城门早就关了,进不了通州城,左右无事,朱翊钧打算看看,他究竟怎么开膛破肚。
陈实功选工具就选了半天,还得先用布擦拭一番。朱翊钧问道一股草药的味道,这才注意到棺材里有几个香囊,应该是开棺的时候,小厮扔进去的。
杜小姐被抬了出来,放在棺材板上,朱翊钧觉得一盏灯太暗,贴心的让人替他多点了几盏。
冯保主动下去帮忙点灯,利用摆放角度,尽量帮他减少阴影。
陈实功一直沉浸在他那些奇怪的刀上,挖坑、开棺、搬运尸体、脱衣服这些事情,都由他的小厮来做。
脱衣服的时候,张简修捂住了眼睛,躲到朱翊钧身后,嘴里碎碎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朱翊钧笑得不行,一把搂过他的肩膀,强行把人拉到自己身边:“睁眼。”
张简修摇头:“不要。”
朱翊钧捏着他的手腕:“我带你下去看。”“不要不要!”
“那你睁开眼。”
张简修拗不过他,只能乖乖睁眼,不敢看坑里,只盯着旁边的朱翊钧:“哥哥,为什么要让他对杜小姐……”他比划一下,“做那种事。”
朱翊钧说:“你对人的身体结构,五脏六腑的真面目不好奇吗?我挺好奇的。”
这话听得张简修毛骨悚然,只想赶紧逃跑,但朱翊钧的手还搭在他的肩膀上,他逃不掉。
荒郊野外,寒风刺骨,此时已经进入冬季,杜小姐昨日才下葬,尸身保存完好。陈实功一刀切开她的右腹部,里面却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
冯保虽然不是医学生,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知道这是因为严重的感染所致,阑尾本来就已经坏死,细菌繁殖一塌糊涂,小姑娘实际死于腹腔严重感染后引起的败血症。
陈实功准确找到盲肠,割下来,对着烛光仔细观察一番,又放在一旁,拿出干净的布,清理杜小姐的腹部,准备复原。
朱翊钧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后,先看一眼那截早已腐烂的肠子,有点生理不适,移开目光,看向陈实功,问道:“反正你都切开了,难道不想看看其他脏腑长什么样?”
陈实功惊讶的回头,而后笑了笑:“那就……看看吧。”
“……”
张简修要疯了,他年纪太小,承受不住这么恐怖的画面,趁着朱翊钧注意力都在陈实功身上,赶紧爬上坑去。
王安在一旁生了火,烧水煮茶,给他倒了一杯:“三公子压压惊。”
张简修接过茶杯,茶水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出暗沉红色,让他想起陈实功刀上的血,差点没一口吐出来。
那边,朱翊钧又让人取来纸笔,递给陈实功:“不画下来,你怎么记得住,记不住怎么进一步钻研?”
陈实功认为他说得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这两个小厮不识字,还得劳烦公子。”
这个简单,朱翊钧把刘守有拉来帮他做记录。
刘守有小声对朱翊钧道:“我不行。”
朱翊钧瞪他:“你怎么不行?”
“我读书少,要写白字。”
“你不是进士吗?”
“武进士。”
“武进士也是进士。”
“……”
陈实功一边观察各个脏腑的位置、形态特征,一边把看到的说出来,刘守有帮他记录,朱翊钧在一旁监工。
陈实功很投入也很享受这一过程,时不时会叫朱翊钧过去一起看:“早在一千多年前,《八十一难经》就有记录胃、小肠、大肠的位置,与之相比,几乎一致。”
朱翊钧说:“所以,一千多年了,你们这些医者,竟然也不清楚脏腑、经脉具体位置。”
陈实功无可辩驳,医者也要读《四书》、《五经》,也要受到“仁义礼智信”的约束,陈实功已经是其中之异端。
他也曾尝试打破人们落后的观念,结果被赶了出来,白白送掉了杜小姐一条性命。
师父让他反思,他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自己默默坚持就好了,不必非要别人认同。
这一场攸关大明医学进步的解剖学探索,就这么个简陋的环境中草草进行。
结束之后,陈实功仔细为杜小姐缝合归为,整理好她的遗容,又重新放回棺材里,叫小厮填坑。
朱翊钧回来喝了杯热茶,那边完工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张简修松了口气,这一晚对他的冲击太大,总算可以离开了。
朱翊钧却和陈实功一起站在杜小姐墓前鞠了一躬,陈实功说道:“在下替天下百姓,感谢小姐大义。”
朱翊钧以茶代酒,洒在小姐墓前,以表敬意。
陈实功又向朱翊钧拱了拱手:“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在下告辞了。”
说完,他招呼两个小厮,转身要走。
“站住!”朱翊钧发话,锦衣卫立即上前,拦住三人去路,“这就要走了?”
陈实功道:“要不我请公子进城用个早饭。”
朱翊钧冲他笑了笑:“抓起来。”
“……”
陈实功真不是随口一说,进了通州,果真请朱翊钧吃了顿早饭。
豆腐脑、油馓子、方笼糕、蟹黄汤包……朱翊钧一点也不跟他客气,敞开了吃。
陈实功家底殷实,也不跟他计较,付钱便是。
“回去晚了,被师父发现,要挨罚的,在下要回去了。”
“啊切~”朱翊钧揉了揉鼻子,“我好想染了风寒,走,请你师父瞧瞧去。”
“……”
陈实功看他一眼,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一点没有生病的迹象,但甩又甩不掉,动不动就要把人抓起来,也不只是哪里来的活土匪,惹不起,只能让他跟着去。
还未走到医馆,远远地发现门口围了好多人。朱翊钧道:“看来你师父果然是位名医,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前来就诊。”
陈实功却皱起了眉头,他师父确实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大夫,否则怎么会被杜家请去给小姐治病。
可是,瞧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规模,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治病的,倒像是来闹事的。
陈实功心中有生起不好的预感,快步往回走,朱翊钧也赶紧跟了过去。
他们刚走到人群外,就听到中间有人高声喧哗:“陈家那小子在哪里,快叫他出来!”
“再不出来,我可要报官了!”
随后又有妇人的哭声:“莺儿,我的莺儿,你死得好惨,闭了眼还要叫人如此糟践。”
“???”
朱翊钧越听越不对劲,这哪里是看病,这是冲着陈实功来的。
莺儿是谁?不就是陈小姐的闺名吗,墓碑上写着呢。
这才几个时辰,怎么事情就传到杜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实功,明代外科医家。
当然,故事是我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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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6 章 杜老爷恼怒非常,
杜老爷恼怒非常,杜夫人掩面哭泣,杜家上上下下来了几十口人,为他们刚去世的女儿讨一个公道。
“乡亲们都来评评理,陈实功究竟是何居心。小女病重,他说要切开小女副部。现在小女病逝,他还不肯放过,竟是伙同一帮来路不明之人,掘了小女的墓,还对她……对她……”
说到这里,杜夫人竟是哭得晕厥过去。
旁边的围观百姓,哪里听得“掘墓”二字,纷纷露出惊骇的神情。
有人说:“陈大夫品行端方,怎会做这种事?”
“就是,去年我爷爷摔倒骨折,就是陈大夫治好的。”
“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要切开肚子,切肚子不是还得脱衣服,不知安的什么心。”
“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陈大夫干的?”
“就是,有证据就拿出来!”
“那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他干的?”
此时,一位老人在药童的搀扶下,从医馆走出来:“那日出诊回来,老夫就让毓仁(陈实功表字)闭门思过,院门都不出,又怎会出城?”
这就是陈实功的师父沦溟,他满头白发,看不出年纪,眉目却十分慈祥。
那药童也说道:“我师兄是什么人,各位乡亲知根知底他每日不是在医馆坐堂,就是去各位家中出诊,你们也都知道。刚才所说来路不明之人,我师兄又怎会认识呢?”
这药童口齿伶俐,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围观群众窃窃私语,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支持哪一方。
“好好好,”杜老爷气得不轻,“待我请出证人,看你们如何狡辩。”
他还有证人,不仅围观群众意外,朱翊钧更意外。
昨晚,周围都是锦衣卫,有人靠近,他们怎么没有发现?
“三狗子,你出来!”
杜老爷中气十足的一声喊,人群中呲溜一下,钻出个孩子。还不是个普通孩子,那孩子头发蓬乱,脸脏得看不出本来模样,衣服破破烂烂,手里拿一根竹竿,一看就是个小叫花子。
虽然是个小叫花子,但看着身材并不受弱,身上的衣物也足可御寒。
杜老爷又道:“你说说看,昨天夜里,你在城外的黄泥山上看到了什么?”
那小叫花子说道:“我……我看到陈大夫带着当归和黄芪,还有好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杜小姐的墓那里挖了好大一个坑。”
“他们……他们还把蜡烛摆成了一个奇怪的样子,像是什
么阵法,杜小姐躺在中间,眼睛睁着,指甲有那么长。陈大夫手里拿了一把奇怪的小刀,一刀下去,从胸口切到肚皮……”
不难看出,这孩子吓坏了,说话颠三倒四,还加入了不少自己的想象。
不过效果却很好,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且都被吓得瞠目结舌,露出不可置信很的神情。
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恐怖的事情,仿佛变态杀人魔就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和周围的人一直以来,都把他当做一个大善人尊敬。
人群中本来就有些街溜子,成天无所事事,就喜欢四处搅浑水,唯恐天下不乱。
“真是没想到,陈大夫竟然是这种人。”
“亏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杜小姐真可怜,死了都守不住名节。”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一个大少爷,不好好考功名,做什么大夫,还不是……”
说话那人笑的猥琐,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于是,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些人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小药童急了:“你们胡说,陈师兄才不是那样的人。”
“童儿!”李沱溟拉住药童,“快去后院看看,你师兄在不在。”
“不用看了。”陈实功从人群中走出来,“师父,我在这儿。”
李沱溟看着他,又气又急:“你,你果真……唉,糊涂啊。”
朱翊钧甚至不知道这句“糊涂”,指的是昨晚的事还是陈实功主动站出来。
陈实功现身,杜家几个青年人立即撸袖子冲了上去,一个拽衣领,一个扯胳膊,一个挥拳要打。
“住手!”朱翊钧使了个眼色,陆綵和骆思恭立刻上前,把那几人挡开。
昨晚朱翊钧就注意到,所有的体力活儿,陈实功都交给两个小厮干,他很爱惜自己的双手。
朱翊钧看向那小叫花子:“昨夜无星无月,你空拍是看错了吧。”
那孩子摇头:“他们点了好多蜡烛,还生了火堆。”
朱翊钧蹲下来,握着他的手,笑眯眯的问道:“你一定是看错了,好孩子,再想想。”
那孩子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我没看错,昨天你也在!”
“……”
朱翊钧本是塞了个碎银子在他手里,哪知这小乞丐竟是富贵不能淫,非但没要他的银子,反而把他也认了出来。
这下围观群众更是炸了锅,杜家人惊呼道:“原来你就是陈实功那来路不明的同伙。”
杜老爷仿佛怕他跑了似的,吩咐家丁将他们团团围
住。就这几十口人,不够锦衣卫活动筋骨。但出门在外,朱翊钧不能和老百姓动手。
“哎呀!”他退后一步,夸张大喊,“怎么还动粗呀,我可要报官了!”
杜老爷被他气死了:“报官?你们这些人,玷污了我女儿的名节,还敢提报官!”
朱翊钧听得直皱眉,杜小姐已经亡故,他左一句清白,右一句名节,实在让人不适。
“走,现在就走,报官去,我倒要看看,青天大老爷究竟帮着谁说话。”
杜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妇人略有顾忌的叫了他一声,他也混没听见。
朱翊钧拉着陈实功:“走吧。”
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小乞丐:“你也一起。”
“一起就一起,”小乞丐咬着嘴唇,狠狠瞪着他,“你们这些坏人,欺负杜小姐,我不会放过你!”
说着,他把手狠狠地按在朱翊钧的衣服上,月白衣衫上,立时留下一对泥手印。
朱翊钧低头一看,非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的:“别说,还怪好看。”
小乞丐懵了,他看得出来,这身锦衣价格不菲,故意弄脏就是要为杜小姐处一口气,却没想到,眼前这位漂亮公子,与他以往遇到的有钱人都不一样,既不骂他也不打他,反而还夸他。
杜家人也不是非常在意朱翊钧,只揪着陈实功,怕他跑掉了。
朱翊钧坠在他们后面,逗小乞丐玩儿:“嘿,你说你是不是傻,给你银子你都不要。”
“我才不要!”小乞丐仰着头,“你们欺负杜小姐,我要为她讨回公道。”
朱翊钧露出个不屑的笑:“说得你好像和杜小姐很熟。”
“那当然,我们可熟啦!”
朱翊钧仍是不信:“你一个小叫花子,还跟富家小姐攀上交情了?”
“杜小姐是好人,他知道我无依无靠,只能在街上乞讨。所以,每天都让我去杜府后院等着,丫鬟会给我送吃的。”
朱翊钧捏了捏他的脸蛋:“怪不得,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小乞丐很是骄傲:“那是,以前她送的饭菜可好了,不过最近差了些。”
“……”
说话间到了府衙,杜老爷击鼓鸣冤,很快,就有捕快把他们带上堂去。
“知府老爷!”杜老爷跪在地上,“你可要为小女做主啊!”
朱翊钧记得,昨晚陈实功提到过,杜小姐原本是许配给了知府家的公子。
所以,这位知府应该是杜老爷的亲家,他俩在这儿装的跟不
熟似的。
这位知府姓周,周老爷端坐堂上,一丝不苟听完了杜老爷的控诉,惊堂木一拍:“陈实功,你还有何话说?”
陈实功一言不发,朱翊钧侧头看他,从他眼里能看见千言万语,最后,他只是沉默的摇了摇头:“没有,我……”
不等他后面的话出口,朱翊钧忽然高声道:“等等,我有话要说!”
周知府视线落到他身上:“本官还未审问你,你是何方人士,到通州所为何事,是否有官家文书?”
朱翊钧摆了摆手:“先不急。”他又转身,看向杜老爷,“除了为女儿讨回公道,你还想要什么补偿?”
杜老爷一愣,随即大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打听打听,我杜家在通州是什么地位,我是要为女儿讨回公道!”
朱翊钧问道:“意思是,你不要补偿?”
“呃……”杜老爷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要吧,显得他真是为了钱,才如此兴师动众,若说不是,可他的确就是想要钱。
陈实功是坐牢还是流放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只有真金白银,才能解他目前的困境。
看他犹豫不决的神情,朱翊钧就明白了大半。
他上前一步:“知府大人,你刚才问我,来通州所为何事,有没有公文。”
“我这件事有点特殊,不可让庞杂人等听去,只能告知老爷一人。”
周知府将朱翊钧引去后堂,不一会儿,独自回来,看得出,他还有点惊慌失措。
“杜贵!”杜贵是杜老爷的名字,“刚才那位公子说了,他愿意补偿你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怎么才……”杜老爷嫌少,“知府大人,这……”
“行了!”周知府一敲惊堂木,“陈实功以及两名从犯押入大牢,稍后再审。”
“这是二百两白银,你拿回去,好好安葬女儿。”
周知府断案断得斩钉截铁,不给杜老爷半分说话的余地。
师爷将银票塞进杜老爷手里,便不由分说,将人送了出去。
捕快押着陈实功,却不是去什么大牢,而是直接来到了后堂。
一进门,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昨晚刚结实,还未请教姓名的那位公子,此时坐在正前方的主位上喝茶,周知府跪在地上,俯下身:“回陛下,人已经打发走了。”
这时,刘守有从门外进来:“陛下,已经打听过了。”
“杜家做的是家具生意,最近从南洋采购了一大批名贵木材,货船在海上遭遇风浪,最近正缺钱。”
“他本想借着知府亲家的身份,想办法弄些钱财,解燃眉之急。却不想,女儿却突发疾病,死了。”
说着,他又看向陈实功:“昨晚,那小乞丐路过,远远地看到了咱们,并未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值守的锦衣卫见他是个孩子,并未重视,便放他离开了,没想到……”
没想到杜小姐结下一段善缘,小乞丐一大早跑到杜家通风报信。
恰巧陈家也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大家族,杜家便想着用陈实功的名声相要挟,要陈家出一笔银子,拿到钱之后,再向周知府求情,放了陈实功,不再追究他的责任。
陈实功看着朱翊钧,脑子一片空白。
他该不是出现幻觉了吧,昨晚鼓励他弄清脏腑真容的人,竟是当今圣上。
此时,却听朱翊钧沉声喝道:“陈实功,你可知罪?”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57 章 其他人皆是一惊,
其他人皆是一惊,陈实功却是从容的跪在地上:“草民知罪,请陛下责罚。”
朱翊钧道:“罚,必须重罚!不过……”
他皱起眉头沉思,屋子里其他人都在各自揣摩。
昨晚的事情,皇上的御驾就在现场,开棺剖尸他也有份。若重罚了陈实功,岂不还得颁布个罪己诏?
周知府察言观色一番,心下有了思忖:“陛下。”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陈实功家境殷实,不爱功名,醉心岐黄,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已经跟随李先生行医多年,在通州有口皆碑。”
“挖坟掘墓天理不容,但依臣所见,他应该是想要弄清杜小姐的死因,进一步钻研医理,也算情有可原,还请陛下开恩。”
朱翊钧端着茶杯漫不经心:“你说说,要怎么开恩?”
周知府想了想:“不如……不如……”
说到这里,他又不敢在往下说了,因为皇上已经知道了,他和杜家联姻之事。
他不说朱翊钧也知道:“你想让陈家用钱息事宁人,顺便争取些银两周转是吧。”
周知府不敢吭声。
朱翊钧冷笑一声:“杜家女儿都没了,你还是如此为他们着想,看来利益纠葛很深啊。”
周知府吓得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哐哐磕头:“臣与周家并无利益往来,与他家结姻乃是因为,杜贵当年对我有恩。”
朱翊钧问:“什么恩?”
周知府道:“臣自幼丧父,母亲一人供我读书,那年上京赶考,路过通州盘缠不够,是杜老板解囊相助。”
“后来,臣调任通州知府,这才发现犬子与杜小姐年纪相仿,为了报答当年恩情,才定下这门亲事。”
杜家虽然有钱,但商户地位不高,能与知府结亲,那的确是周家报恩了。
朱翊钧也让锦衣卫调查过,他这个知府当得还不错,中规中矩,也愿意为老百姓做些实事。杜老板的事,朱翊钧不打算追究。
“无论所为何事,杜家不知情,陈实功私自动了杜小姐的墓,就是他的错,在百姓当中影响很不好,不罚不行。”
周知府立刻说道:“此事影响实在恶劣,通州府恐怕处置不恰当,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还请陛下定夺。”
朱翊钧放下茶杯站起来,在厅堂里踱步:“可他既不图财,也未对杜小姐不敬,一时间朕想不出如何处置他最为恰当。”
“不如这样,押回京师,先下诏狱,容后再审。”
于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以防生变,朱翊钧并未在通州久待,当天夜里,就带着陈实功跑了。
说是将他押解京师,事实上,朱翊钧既没铐他,也没绑他,甚至还让他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
陈实功频频往马车外回望,颇有些不舍。
朱翊钧问:“舍不得?”
陈实功摇头,轻轻叹气:“只是遗憾没机会向师父和家人道别。”
“放心吧,你的师父和家人,我会派人通知他们。”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度小姐的墓,我也会派人重新修过。”
陈实功跪下磕头:“谢陛下。”
朱翊钧让他起来:“挖坟掘墓不是什么好事,不尊重死者,也不尊重他们的家人,往后别干了。”
“……”
陈实功不敢吭声,心道:“昨儿夜里我都打算合上棺材板走人了,也不知是谁怂恿我再看看。”
朱翊钧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棺材已经打开,左右这个挖坟掘墓的罪名你是背定了,不如把想做的都做了。”
“你说是不是?”
“……”
普通老百姓,这辈子都没有面见天子的机会,对于高高在上的皇帝,只存在于想象中。
承天启运,受命于天,那是何等神圣与威严。
无论如何也没法和眼前这个面上总是笑眯眯,一肚子鬼主意的小公子联系在一起。
朱翊钧说:“通州你是不能呆了,百姓们见了你唾弃还来不及,又怎会请你看病?”
“我在南京,遇见一位医者,他花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只为践行一件事——药乃是人命关天之事,半点马虎不得。为了弄清一味药的药性,他远赴山海,踏遍名川。”
“我觉得你们是一类人。”
“到了京师,不用你去挖坟掘墓,我来想办法。”
“啊?”
此话更是让陈实功惊讶,不知皇上所说的想办法,是否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朱翊钧眼皮越来越沉,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就想好好睡一觉:“你退下吧。”
天气越来越冷,从南京出发的时候,朱翊钧就准备了几辆宽敞的马车,里面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很舒服。
朱翊钧眼睛一闭一睁,天光大亮,醒来时又恢复了精神。
他伸了个懒腰,掀开帘子,问:“这是到哪儿了?”
“兴化。”
朱翊钧半眯着眼:“这地方听着有点耳熟。”
马车停在一处小溪旁,朱翊钧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物,这才进入县城。
兴化县今日很热闹,因为本地的一家乡绅,今日为父亲举办九十大寿,乡亲们都可以到他府上赴宴。
朱翊钧爱凑热闹,看到人群络绎不绝的往一个方向走,也打算过去看看。
他们来到一处府宅,大门上悬挂的匾额写着“李府”,门打开着,有家丁在外面张罗,无论男女老幼,都热情的往府里引。
朱翊钧走到门口,兴化县并不大,家丁不认得他:“这位公子瞧着眼生。”
朱翊钧道:“途经此地,听说此地有免费的酒席,特来讨杯酒喝,可欢迎否?”
家丁见他衣着不凡,向来也不是蹭吃蹭喝,挑事之辈,便热情的将人迎了进去:“欢迎欢迎!看公子也是读书人,我家老爷平日里就爱交友论道。”
“公子,里边请。”
李府的院子很大,此刻为了给李老太爷贺寿,摆满了大圆桌,前面留给贵客,后面的桌子,乡亲们随便坐。
朱翊钧找了个老人多的桌子,坐下来听他们闲聊。
“李老爷以前在京城可是当大官的。”
“虽然以前是大官,回乡之后,见了乡里一点也没有架子。”
“每年秋收,他都亲自来田里关心收成。”
“前些年,咱们这儿的年轻人抛舍礼制、相互欺凌、放纵奢靡。”
“李老爷亲自为咱们订立相约,还写了份《乡约事宜》,分发给每家每户。”
“李老爷是咱们兴化县唯一的状元郎,是我们的骄傲。”
“……”
听到这里,朱翊钧才恍然大悟,这位李老爷竟也是一位故人。
待到李老爷扶着双亲出来,朱翊钧才确认,此人正是当年称病致仕的内阁首辅李春芳。
李春芳端起酒杯,向前来为父亲贺寿的乡亲们进酒,朱翊钧长身玉立的站在远处。
第一眼,李春芳只觉得此人眼生,多看一眼就眼熟了,但却想不起来是谁,定睛再看,像,太像了。
他快步上前,站在朱翊钧不远处,皱眉看了又看,忽然瞪大了眼,张嘴要说什么,朱翊钧却抢先一步,上去握住他的手:“李老爷,恭喜恭喜!”
“啊~”
李春芳看着他,热泪盈眶。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朱翊钧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团子,仍旧是今日这般,突然到访他的府上。
那时,他还只是礼部尚书,正在为入阁而努力。雇徐渭做门客,帮他做文章讨好世宗。
小皇孙说,他不用请人代写青词,也能入阁。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他就被任命为武英殿大学士,入阁理事。
后来,他被高拱逼退,那时朱翊钧还只是太子,就已经比他的父亲更加具备君王品质。
如今,他已经登极四年,虽然李春芳不在朝中,但朝廷颁布的政令,他也有所耳闻。
有的利国利民,有的违背祖制,无论如何,都很符合李春芳对于这位小皇孙的印象。
朱翊钧笑道:“我曾经吃过一种点心,叫阁老饼,味道不错,不知李老爷府上的厨子能不能做?”
“能做!能做!”
外面人多嘴杂,朱翊钧提议去他的书房,李春芳便亲自将人迎了进去。
书案上有许多手稿,朱翊钧随意翻看几篇,分别是《重修范文正公祠堂记》《重修烟雨楼记》《重修泰兴县儒学记》,看来,李阁老的退休生活过得格外充实。
事实也的确如此,六十多岁,双亲尤在,这已经是人生一大幸事。再加上身体硬朗,时常三五好友,游山玩水,写词作赋,日子别提多惬意。
阁老饼很快端来了,朱翊钧拿起一块咬下去,品味一番,笑道:“和小时候在你府上吃过的味道不一样。”
李春芳赶紧说道:“臣让人重做一份。”
朱翊钧摆手:“不必了,这个也不错。”
“今日偶然来到你府上,恰巧是你父亲九十大寿,我也未准备贺礼,赐你一袭蟒袍吧。”
李春芳受宠若惊,赶紧跪下磕头谢恩。
这一路走来,朱翊钧见到了陈以勤,见到了徐阶,现在又见到了李春芳。除了徐阶,其他两人反倒比在京师为官之时过得更加顺意。
看来,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官,有些人,远离官场未尝不是幸事。
朱翊钧来到在扬州府只待了一天,瘦西湖转一转,便继续北上。
接下来,他巡视的重点是漕运和黄河。
他打听了日子,一早来到运河边上,官兵正忙碌着,督促雇来的工人将今年江南地区新收上来的粮食,一袋一袋往船上搬运。
朱翊钧站在不远处,看着码头井然有序的干活儿,很满意。
此时,张简修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看!”
朱翊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码头不远处,漕运总兵正在亲自监督指挥,此人正是朱翊钧的姨夫,平江伯陈王谟。
张简修让他看的,也不是陈王谟,而是陈王谟身边一个年轻人。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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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8 章 那人正是陈王谟的
那人正是陈王谟的次子,朱翊钧的表弟陈胤征。
上次去蓟镇看戚继光练兵,朱翊钧带着他们几个
几个十几岁的孩子朝夕相处近一个月,虽然打打闹闹,但关系处的不错。
张简修迫不及待想过去打招呼,朱翊钧一把拉住他,弯腰从地上捡一颗小石子,把握好力道,往远处一掷。
正巧,那边父子二人转了个身,石子砸姨夫脑袋上了。
那一瞬间,朱翊钧拉着张简修转身就跑,一转念,又若无其事站在那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本来也只是恶作剧,石子的力道恰到好处,不会伤人。陈王谟是个武将,还是个武艺高超的武将,自然清楚,四下空旷,石子定是有人打出来的。
可一个“谁”字还没出口,抬头就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有点吃惊,但也没有很吃惊。他的夫人是当今太后的妹妹,时常进宫陪伴太后解闷。对于皇上说是养病,实则已经不在宫中这件事,朝中重臣早已心照不宣。
再加上朱翊钧在南京拜谒孝陵,早就传遍了南直隶,大家都知道皇上来了,这几日干活儿都很积极。
陈王谟赶紧带着儿子和手下将领,穿过码头,来到朱翊钧跟前,刚抱拳要拜,就被朱翊钧架着手臂拦下来:“出门在外,不论尊卑,只论亲疏,姨夫不必多礼。”
“谢陛下。”
朱翊钧看向陈胤征,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长高了。”
陈胤征见了他,激动得很:“工夫也更好了。”
陈王谟训他:“不得无礼!”
陈胤征只得乖乖躬身退后。
朱翊钧曾经说过,待他再长两岁,便荫他做锦衣卫。
现在两年过去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成为表哥身边的护卫。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头,让他去跟张简修玩。转头看向忙碌的码头:“我正要返京,途经此处,见重兵把守,驻足观望,才发现是在运送官粮。”
这话陈王谟也就听一听,途经运河,那必定是从南一带过来。天下之大,皇上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也绝非偶然。
他可不是武宗,出一趟门,一路饮酒作乐搜罗美人。他能坚持到十八岁还不谈立后之事,身边也没个妃嫔,早两年是不动男女只是,现在是没那个心思,精力都在政事上。
陈王谟向他介绍漕运的一些情况,每年几次,什么规模,走什么路线,需要多长时间,有哪些人负责押送。
而后陈王谟向他问起一件事情——以后的官粮是走漕运还是海运。
虽然当时朱翊钧就说了,小孩子才做选择,这两条线路他都要,但是下面的官员并不理解。
把粮食从南方运到北方,需要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和时间,一条线路就够漕运总兵忙活好久,两条线并行工作量太大,最重要的是,下面的人在其中根本捞不到油水。
陈王谟贵为平江伯,又是皇亲国戚,倒是不在乎这些。但他手底下还有大大小小那么多将士,朝廷俸禄那么少,大家都要养家糊口,以往全靠这点灰色收入。
朱翊钧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俺答封贡之后,宣府和大同太平了许多,但蓟镇和辽东仍然战事频繁。”
“对于边关战士来说,准时且足量供给粮草是最重要的事情,这一点,姨夫应该清楚。”
陈王谟立刻躬身道:“陛下说得是。”
“所以,咱们必须做两手准备,漕运和海运两条线路,都要疏通,且保证万无一失。”
“我知道负责漕运的官兵辛苦,这些雇来的工人们更辛苦。”
“王安,你带人去多准备些茶果点心,让大家休息一会儿,补充些体力。”
“还有,工人们的工钱,多加一成。”
南直隶这边十年前就开始推行一条鞭法,大大减少了徭役,官府干活儿都是雇佣周围的百姓,但工钱给的并不多。
朱翊钧来之前,就在周围打听过。
说完,他又看向陈王谟:“这钱,就你们漕运衙门出了吧。”
这都快入冬了,陈王谟脑门上却出了一层薄汗,刚才被小石子击中的地方,隐隐作痛。
紧接着又听朱翊钧说道:“这两年,我游历天下各处,有的地方物产丰富,百姓生活富庶,奢靡成风。有的地方虽然物产不够丰富,连吃口包饭也是奢望,但民风淳朴,热情如火。”
“总的来说,大明这两年风调雨顺,没有出现什么大的天灾。前些年国库赤字的情况大大缓解。”
“这也是从朝廷到地方,诸司衙门,大小官员共同努力的结果。”
“回京之后,我打算与张先生商议,给大家把俸禄再提一提。”
皇帝承诺涨工资,哪怕只是画个饼,下面的人听了也高兴,恨不得当场跪下谢恩。
出门这些日子,朱翊钧见过的大小文武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算是看出来了,朝廷给的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
像海瑞这样油盐不进,一尘不染的清官实在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当官并不是为了领那点俸禄,而是获取资源。
这和贪腐还不一样,就像张四维,说他本人贪了多少银子,那倒没有,但他能利用职务之便,为家族谋取利益。
想要尽可能解决长久以来的朝廷积弊,从重从严惩治贪腐是一方面,同时也要提高官吏,尤其是基层小吏的收入,让他们以及家人的生活得到保证。
巡视完漕运之后,朱翊钧继续沿运河北上,陈胤征想跟着他一同回京,他同意了,一路上,和张简修两个人有说有笑,倒也热闹。
张简修性格活泼,陈胤征更加沉稳一些。朱翊钧看着他俩,总是会想起小时候,陆绎和刘守有陪着他在太液池边玩耍的日子。
数日之后,朱翊钧到达山东济宁府。
前不久,黄河在济宁段出现过小规模决堤。朝廷任命潘季驯潘季驯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专程派他前往济宁,总理河漕,兼提督军务。
朱翊钧一路背上,绕了点路,专程来到济宁,就是为了巡视黄河。
不出意外地,每一为朝廷官员见了他都很意外,潘季驯在意外之余,倒也没说那些为了陛下安危,请他立即回京的话,而是就近汇报工作。
潘季驯已经到济宁半个月,沿河勘查过灾情之后,提出应当全面治理黄、淮、运河,并写成一封奏疏,正打算送往京城,现在看来,也不用了。
他将这封奏疏直接呈给朱翊钧,朱翊钧展开来,奏疏名为《两河经略疏》,其中,潘季驯条陈了“治河六事”。提出了工程管理方面的“河工八事”,并请求勘查河南境内的黄河故道,争取上下游全面治理。
朱翊钧十分重视他这封《两河经略疏》,立刻召见当地官员面圣,商议此事。
潘季驯的奏疏写得非常详细,朱翊钧本以为会得到其他官员的支持。
然而,他得到的又是一场争论。
反对派的理由也很充分——勘查河南境内的黄河故道,上下游全面治理。粗略一算,就要花去上百万两白银,甚至更多。
国库虽然这两年有了些富余,但北边三不五时就有战士,现在福建又要出海征剿海冦,攻□□,处处都要花钱。
前些年大小灾情不断,这两年才刚缓过一口气,地方财政也没有余钱,上哪儿去找上百万两银子,治理黄河。
最理想的方式自然是哪里决堤就修筑哪里的堤坝。反正只是一次小规模决口,何必兴师动众,花那么多银子。
朝廷的钱也是钱,不能毫无节制的乱花。
朱翊钧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听他们吵架,听着听着就觉得脑袋疼。
前些日子,他在南京,那里的官员讨论漕运还是海运,许多人积极支持漕运,说是潘季驯治理黄河颇有成效。
现在这些山东、河南的地方官,又开始反对此事,理由简单粗暴——不想花钱。
反对派个个言辞激烈,朱翊钧尚未亲政,涉及到上百万两银子的投入,他也不能脑袋一热就拍板决定。
于是,这件事还得送往内阁,由张居正等人再行商议决定。
朱翊钧在给张居正的信中表示,看过潘季驯的奏章,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他更倾向于此方案。
再则,潘季驯为官清廉,从未出现过借修筑河堤敛财的情况。他曾多次治理河工,经验丰富。
如果有省钱的法子,他肯定比那些地方官清楚,既然他没提,那就是不可行。
但这只是他的推测,具体如何,需要内阁商议之后再行决断。
即便奏疏没有批复,潘季驯也没有闲着,仍是每日沿河岸亲自勘察。
朱翊钧让他放心,只要他的奏请合理,有利于黄河两岸百姓及漕运河道,此等利国利民之事,花多少银子,朝廷也会支持。
这边治理黄河之事尚未有定论,就有济宁地方官呈上奏疏,说皇上既然来了山东,理应亲临曲阜拜祭孔庙,召见衍圣公。
朱翊钧看完奏章,直接就拒绝了:“朝廷每年都会派礼部官员祭拜,倒也不必我亲自走一趟吧。”
他又嗤笑一声:“还有那衍圣公,他究竟是不是孔子后人也未可知,不见也罢。”
当初嫡传的衍圣公跟着宋高宗南迁临安,金人来了,封其弟为衍圣公,后来蒙古人把金人打跑了,自己又封了个衍圣公。
冯保叹口气:“陛下,孔子是天下读书人的老师,而您,是天下人的君主。”
朱翊钧明白的意思,天下读书人都敬孔子为师,他身为天子,亲临孔庙,是向天下士人表达皇帝对他们的重视。
连金人和蒙古人都知道,只要掌握了孔家,就能掌握天下读书人,掌握了天下读书人才能真正掌握中原文明。
朱翊钧也是读《四书》《五经》长大又怎会不知道呢?
他还是去了趟曲阜,祭拜孔庙,又命衍圣公面圣,为他讲解《论语》。
听完,他当天又返回济宁府,宣潘季驯面圣,汇报黄河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崽:现在大臣看到我都是假装惊讶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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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9 章 虽说决口不大,但
虽说决口不大,但朱翊钧十分忧心沿岸百姓,亲自走访,了解受灾情况,朝廷的赈济和安置,以及他们现在的生活。
得益于这两年全国各地的大丰收,地方衙门无论是银子还是粮食,都有些余存,再加上受灾地区只有一两个村子,几十户人家,赈济灾民的工作做得都很到位。
这一点朱翊钧还是很满意的,正好跟他一路的还有个大夫,给陈实功在村口摆了两张桌子,加上他那当归、黄芪两个小厮,为当地村民义诊两日,不但看病不要钱,连药材也是分文不取,为当地百姓切切实实的解决了不少问题。
潘季驯从旁伴驾,在治河方面,朱翊钧有什么疑问,都会让他来讲解,尤其是他擅长的“束水攻沙”,现场举例,把其中原理,掰开揉碎,讲得明明白白。
“防敌则曰边防,防河则曰堤防。边防者,防敌之内入也;堤防者,防水之外也。欲水之无出,而不戒于堤,是犹欲敌之无入,而忘备于边者矣。”
为了达到束水攻沙的目的,潘季驯十分重视堤防的作用,他总结了这些年来修堤的经验,把堤防分为遥堤、缕堤、格堤、月堤四种,因地制宜地在大河两岸周密布置,配合运用。
并且对筑堤的质量特别重视,提出“必真土而勿杂浮沙,高厚而勿惜居费,逐一锥探土堤。”,规定了许多修堤措施和质量检验办法,听得朱翊钧也不得不叹服,为他的方案花几百万两白银也心甘情愿。
不过,说到修筑堤坝,朱翊钧倒是想起个事情:“我们在福建、浙江和南京遇到过许多西洋人。”
“我记得,在茶馆里,大伴和他们聊过这样一个话题。”
“那些西洋人说,我们这里用木头建房子,他们用石头,把石块和石块之间,用一种特殊材料粘合。”
潘季驯皱眉:“糯米浆?”
朱翊钧摇头,转身去看冯保:“大伴,他们说的是什么?”
冯保想说水泥,想想还是用了葡萄牙人的原话:“火山灰和石灰。”
“对!”朱翊钧一拍大腿,“那佛郎机人吹牛,说他们那里用火山灰和石灰能修建十几丈高的神庙,要真有他说的那么好,那咱们就拿来修筑河堤,倒也符合你的要求。”
潘季驯听完他说的,也对这种特殊的粘合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要是能亲眼看一看就好了,若真能用来修筑堤坝,臣立即组织匠人研制。”
朱翊钧说道:“那些欧罗巴人能做出来,咱们肯定也能。”
“思云!”他越想越觉得可以试试,于是把刘守有叫来,“你派两个锦衣卫,去南京请几位西洋人过来,协助治河。”
他想想又觉得这个办法还是有点慢,于是,又命人传旨福建海澄县,让当地县令和市舶司发下告示,让出海的商船帮忙寻找这种材料,最好能寻来几位擅长建造的西洋工匠,朝廷有重赏。
此举招来了许多山东、河南当地官员的反对。
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繁荣强盛,地大物博,从来只有周围的属国派遣使者朝见求贡,区区藩国蛮夷的奇技淫巧,怎能用来治河铸堤,岂不儿戏?
朱翊钧看着这群老头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是外藩,又是小国,又是蛮荒之地,言语间满满的都是鄙夷,一个个口若悬河,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
朱翊钧看着这些人,脑门上仿佛都贴着标签,这个愚昧僵化,那个盲目自大、还有那几个,都在坐井观天。
他在南京的时候,觉得普通百姓对于舶来品的接受程度很高,而越往北走,远离海港接受程度越低,尤其是这些傲慢自负的老头子,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脸,真让他反感。
前两天,他们反对潘季驯的《两河经略疏》,朱翊钧已然略感不快,今日又来跟他作对,仿佛只要他这个皇帝赞同的,他们这些文臣就一定要反对,若非如此,体现不出他们的老成持重。
朱翊钧听着听着就笑了,甚至鼓起掌来:“不愧是大河沿岸的读书人,骂起人来都不重样,唾沫星子也跟着决口了。”
“一个个都这么能说会道,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行吧,都这么有本事,那你们给朕想个解决方案。”
“三日之内,想不出来,全部革职查办!”
一帮老头子刚才还在引经据典讽刺外藩蛮夷,此刻听了皇上的话,脸上的得意与傲慢立时烟消云散,一个个争先恐后跪下磕头认罪。
“呵~”朱翊钧冷笑一声,“朕记得,你们以前都很有骨气,但凡皇帝与你们的想法相悖,都要上疏请辞,今儿认罪为何这般爽快?”
“……”
大臣们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上疏请辞那一套,只对别的皇帝有用,眼前这位小皇帝不吃这套,现在请辞回乡,下半辈子可就真的只能种田了。
朱翊钧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这才慢条斯理的站起来:“朕再给你们个机会,要么三日之内,给朕一个解决两河水患的方法,要么请辞回乡,要么闭嘴按朕说的去做。”
“你们自己选。”
说完,他停顿片刻,看一群刚才还跟这儿打嘴炮的老头儿个个噤若寒蝉,他满意的扬了扬唇角,阔步而去。
出门走远了,他才松了口气,也不端着了,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这帮老东西,我还收拾不了你们?”
刘守有笑着问道:“陛下,您就不怕这帮老头真就撂挑子不干了。”
朱翊钧冷哼一声:“那正好,明年科举,我挑些脑子活络,懂得变通的年轻人补上。”
冯保看着他,眼里又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再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那份神性。
人家说“要致富,先修路”,换了别人,若是掌握了陷阱的石材粘合技术,首先用来修路盖房子。
而朱翊钧,率先想到的是解决黄河这个困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难题,让黄河之水不再成为夺走万千生灵的祸患,也让沿岸百姓能够过上安稳日子,再汛期来临之际,不用提心吊胆,因为河水泛滥而流离失所。
路可以稍后再修,治河迫在眉睫。
此时已经进入冬季,济宁开始下雪,就算内阁批准了潘季驯的奏请,治河工作也要等到明年开展。年关将至,朱翊钧也不能在外面多待,不日便起驾回京。
马上要进入泰安,张简修和陈胤征商量着要去登泰山,朱翊钧掀开帘子,看一眼外面的风雪:“不去。”
张简修问:“怎么了?”
朱翊钧说:“路滑,摔一跤不划算。”
张简修抱着他的胳膊:“我俩搀着你。”
朱翊钧屈起食指在他脑门上敲一下:“我是说你俩要是摔断腿,我回去没法交代。”
一个是张先生的儿子,一个是表弟,他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虽然也没人敢问罪皇帝,但朱翊钧打小就责任心重,两个弟弟跟着他出门,他就有责任照顾好他们。
虽然天气不好,登不了泰山,但济南的冬天却是极美的。趵突泉、漱玉泉、大明湖、通乐园……园内垒山叠石,疏泉筑亭,构舍植花,隐隐有读书声传出。
原来这是一座私家庭院。
朱翊钧对其间主人好奇,跟着几位生员打扮的人进去。穿过假山亭阁,来到一处敞亮的屋舍前。虽然是冬天,但方便大家进出,也方便屋内之人欣赏院中美景,门窗都是开着的。
朱翊钧远远望去,见屋舍正前方,一位儒雅平和的老者正端坐席上,侃侃而谈。下面坐着十来个书生,正听得入神。
朱翊钧侧耳一听,讲的又是心学。
他在屋外站了良久,直至宣讲结束,书生们纷纷离去。老人披着大氅,最后一个走出来。
他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是背脊挺直,高大挺拔。
朱翊钧看着他,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记忆中他对此人最后的印象是,撸起袖子,抡起拳头,朝着高拱冲过去,却一拳打在了张四维的脸上。
现在想起来,仍觉那一幕十分好笑。
那人本是要往屋后去,听见笑声,回过头来,好半晌认出是他,不可置信,跪下叩头,朱翊钧上前,一把扶起他:“殷阁老,不必多礼。”
殷士儋盯着他看了许久,实在看不出先帝的影子,倒是无端想起了那些年被道长支配的恐惧。
朱翊钧从性格到长相都不怎么像穆宗,兴许是从小在皇爷爷身边长大,大臣们见了他,都会联想到世宗。
朱翊钧与殷士儋坐了一会儿,对当年之事实在好奇,便问道:“殷阁老,你也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当年为何对高拱大打出手。”
殷士儋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朱翊钧笑道:“提一提也无妨。”
见他实在好奇,殷士儋也只能回忆一下自己那段致仕经过:“高新郑欺人太甚,当初在内阁,他仗着先帝信任,独断专行。除了张江陵,其他人都与他水火不容。”
“前一晚,相熟的太监告知,高拱已经呈上奏疏弹劾我,并推举张四维入阁。”
说到这里,殷士儋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听说,后来却是张江陵将他赶出内阁,回家去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
这话勾起了殷士儋的好奇:“那究竟如何?”
朱翊钧笑着站了起来:“我是大明天子,他的去留自然由我说了算。”
当初,他给了高拱体面,也算全了父亲的心愿。这一路走来,他见了三位当年裕王潜邸旧人,却唯独没见高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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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0 章 过了山东,就进入
过了山东,就进入了北直隶,京师也就不远了。
出门近两年,现在要回家了,朱翊钧倒是有些近乡情怯。
于是,他决定绕道,先去拜谒祖宗陵寝。
祖宗太多,他伺候不过来,其他的都交给大臣祭拜,他只管去看他爹和他皇爷爷。
朱翊钧抱着他爹的神位来到永陵的祾恩殿内,和世宗的放在一起,自己拿了个蒲团,盘腿坐在神位前跟他们聊天:
“我有两年没来看你们了,都想你们了。这不,刚回到京师,第一时间就来了。”
“我去了湖广,到显陵祭拜太爷爷,又去了南京,在孝陵拜谒太祖高皇帝。”
“皇爷爷,父皇,这两年我出了趟门,去了好多地方,见了许多人,了解了许多事情……我得说,咱家这皇帝,做得可真不怎么样,尤其是你们俩。”
“不过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不还有英宗垫底,你俩比他强点儿。”
“小时候我以为,老百姓虽然比不了皇家的日子,但也能吃饱穿暖。”
“出门一趟,我才知道,原来大部分地方的老百姓勉强维持生计也很困难。”
“甚至,还有一些偏远地区的叛军,也不是他们真心想要造反,有的时候,实在是度日不过。”
“我想了想,还是因为兼并土地造成的。农业乃立国之本,耕地便是农民的立命之本。”
“愈演愈烈的兼并,让土地资源流向并聚集到最不需要它的人手中,而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失去土地,无法耕种,也不能从事其他劳动,只能成为流民。”
“这事儿不怪你俩,是太祖高皇帝的失误,我在南京的时候已经跟他说过了。”
“那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宗室,因为太祖高皇帝的祖制,他们不能出去劳作,朝廷养不起他们,一再削减开支,许多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还有与日俱增的军费,边境战事,地方官吏的贪墨,南京的奢靡……”
问题很多,朱翊钧也不着急,一项一项给他爹和他爷爷罗列出来,絮絮叨叨说到日不西斜。
大抵是听累了,一阵风吹过,穆宗的神位竟然扣在了香案上。
朱翊钧赶紧给他扶起来:“父皇,你嫌我啰嗦是不是,好了我不说了,走吧,送你回去。”
时间有些晚了,又开始飘雪,朱翊钧今晚不打算回紫禁城,驻跸南海子。
他上次来这个地方,还是因为穆宗跟徐阶闹矛盾,吵着要出宫看看,巡视南海子,实则就是换个地方寻欢作乐。
朱翊钧还记得他和冯保坐在屋顶看星星,今夜风雪交加,没有星星,只能早些睡下。
朱翊钧躺在床上,闭眼就要入睡,远处却有沙沙声传进耳里,是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有人来了。
久违的脚步声,听起来又是那么熟悉。朱翊钧掀开被子坐起来,只身着单衣,赤着脚就要下床去。
王安赶紧拦住他:“陛下,这是怎么了,地上太凉,当心着凉了。”
朱翊钧笑道:“快,把门打开!”
他话音刚落,门还真的从外面打开了,冯保走进来,刚要开口,朱翊钧就迫不及待打断道:“快让他进来。”
屋外风雪更胜,猎猎作响,大片的雪花飘进屋里,很快融化成一滩水渍。
一个颀长身影裹挟着风雪走进屋来,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戴着兜帽,眉目都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斗篷上落满了雪花,看样子是冒着大雪走了很长的路。
这次,朱翊钧再不顾王安的阻拦,赤着脚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拉过来人的手,触摸到一片冰凉,又紧紧攥在掌心:“张先生!”
那人摘下兜帽,大晚上冒着风雪赶来面圣的人,正是张居正。
师徒二人近两年不见,那个曾经对着他撒娇要宝宝的小团子,已经长得如此高大挺拔,张居正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烛台在朱翊钧身后,烛火为他镶上一圈柔和的光晕,他的笑容依旧那么明媚灿烂。
“陛下……”张居正回过神来,欲要行礼,朱翊钧哪里舍得让他跪,赶紧牵了他的手,走向塌边,又吩咐王安去把炭炉搬得近一些。
在他的印象里,张居正在冬日一向是畏寒的,还很容易生病。
张居正看着他有些出神,仿佛仍在消化“出门两年,孩子长成大人”这件事,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朱翊钧先开了口:“简修就住在隔壁院子,先生要去看看他吗?”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本来情不自禁露出慈父般的热切,提到亲儿子,反而变得严厉起来:“不看,待他回家,我再好好罚他。”
朱翊钧“噗嗤”笑出声来:“那回去之后,先生可会罚我?”
“唉~”张居正在心里叹一口气,虽说两年不见,但这两年来,他二人书信从未断过。朱翊钧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张居正都一清二楚。
他一没有贪图享乐,二没有劳民伤财,沿途巡视边防、整饬军务、关心民生,惩治贪腐,偶尔贪玩了些,却也无伤大雅,又有什么可罚的呢?
张居正笑着摇了摇头:“臣……不敢。”
朱翊钧笑道:“回宫之后母后自会罚我,先生就饶了我吧。”
这小嘴,一点也不输小时候,就算张居正有那个心,被他一撒娇,哪里还舍得罚他?
朱翊钧问道:“先生,你怎么过来了?”
张居正说道:“胡宗宪上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的奏疏,事情重大,正要召集各衙门入宫议事。恰巧麟冈说陛下已经返京,驻跸南海子,臣立即动身,前来与陛下商议。”
先前在皇陵,朱翊钧曾经派锦衣卫回宫,告诉陈炬,他已经回京。
胡宗宪送来的奏章,朱翊钧是得好好看一下。几个月前,是他调胡宗宪为福建总督,负责攻打林凤的海盗集团。
这个林凤,也是个人才,原名林阿凤,广东饶平人。十几岁就跑到海上当海盗,后来当上了老大,以澎湖为基地,在海上走私,最盛时有舰船300余艘,手下4万人以上。
这个规模,比起王直、徐海等人也丝毫不逊色。
王直是个商人,一心想让朝廷开海,让他可以安心做生意。
徐海勾结倭寇,在海上打结过往船只。
这个林凤,他海岛出身,改做生意,赚了钱,就开始搞私人装备,攻打广东。
彼时,殷正茂提督两广军务,立刻调集水陆主力出击,林凤不敌,修书议和求抚,殷正茂不允,林凤率舰船逃往海外,登陆马尼拉湾的马里斯,击毙佛郎机驻吕宋总指挥,建立都城,自己当起了土皇帝。
说起来,这里的佛郎机却不是葡萄牙人,而是西班牙人。他们本就是侵略者,占领吕宋(菲律宾)作为自己的殖民地。
吕宋本就是大明的属国,林凤是明人,他能击退侵略者,还颇受吕宋当地民众拥戴,相处也算融洽。
毕竟是在海外,那时朱翊钧刚登极不久,东边仍有小规模倭寇,西边在征剿僰人叛乱,北边还有土蛮侵扰,暂且分不出精力去管林凤。
没多久,西班牙派兵攻打林凤,殷正茂趁机联合围攻,林凤率40余艘战舰巧妙突围,直抵澎湖,开始养精蓄锐,迅速恢复到150余艘舰船。
此人实在,一直在广东、福建外海抢劫商船,再跑回澎湖,朝廷拿他无可奈何。
这也是朱翊钧下定决心,要派兵围剿的原因。
然而,这时候,胡宗宪却送来奏疏。
张居正拿出一封迷信,火漆封口,朱翊钧接着烛光扫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封信未曾开启过。他接过来,直接打开。
胡宗宪的奏疏写得并不复杂,他请求朝廷暂缓进攻澎湖和基隆,因为他想试一试,不战屈人之兵,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件事。
曾经,他和徐渭联手,解决了海上两大倭寇集团——王直和徐海,用的是奇谋而非武力,他二人有这个本事。
朱翊钧当年救下胡宗宪,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如果能够不动兵戈,解决掉林凤,顺利收复澎湖,那就再好不过。
朱翊钧把奏疏递给张居正,后者看完,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朱翊钧道:“胡宗宪呈上这封奏疏,就说明他已经有了谋划,接下来是具体部署和执行。”
“若是能不花钱,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那便最好。”
“若不能,尽量减少花费和人员伤亡,那也不错。”
这个想法与张居正不谋而合,于是,此事就这么决定了。朱翊钧只要一个结果,过程如何,由胡宗宪自己把控。
他虽然被称作小世宗,但终究不是世宗,若有王本固这种不顾后果,一意孤行的官员,他绝不会手软。
谈完了正事,朱翊钧笑道:“时辰太晚,外面风雪交加,城门也关了,先生今晚就在行宫将就一晚。”
张居正站起身,正要告退,朱翊钧却一把拽住他的手,:“正好,我有好多话想跟先生说。”
“……”
这话的意思是,让张居正与他同塌而眠。
他说得倒是坦然,就像小时候要抱抱那样。
他们虽然是君臣,但朱翊钧三岁时,张居正就做他的讲官,这么多年,情同父子。
他们实在太久没见了,写进书信的都是些重要的事情,一路走来遇到的趣事,朱翊钧还想着亲口说给他听。
这孩子惯会撒娇,看着他弯弯的眼睛,乖巧的笑颜,张居正差点就点头了。
但最终还是受尊卑有别的约束,退后一步,笑道:“臣略微思忖,想着还是先去把张简修训一顿。”
朱翊钧大笑:“好好,先生是读书人,若要动手,我可以代劳。”
张简修早早的睡下,此时好梦正酣,忽然惊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发现窗户开着,以为自己着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隆庆:谢邀,并不想去我爹家里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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