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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此话一出,偌大殿内的空气都冻结了一刻。


    卫衢疑惑地抬起头,却见谢玦紧紧抿着唇,眸中似有风暴聚集。


    他侧首看看周扬,也发现他将自己缩在了角落里,死死低着头。


    卫衢:?就很奇怪,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这不是合理推测?要不然他向来冷心冷清的殿下会突然对一个姑娘的帕子如此重视?


    总不能是殿下喜欢这款式吧。


    “卫衢。”谢玦开口唤他,声音很紧,像是在保持着某种克制。


    “殿下您说。”卫衢恭敬低头,洗耳恭听。


    “这是孤妹妹的帕子。”


    这句话很短,但却在卫衢的脑海中生出了长长的尾音,足足绕了几个圈,他的脑子才转过来,读懂了其中的意思。


    “啊?”他愣在了原地。


    卫衢的目光在帕子和谢玦的脸上来回游移了一遍,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我是说殿下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呢。”


    “我宁可相信我爹不是我亲爹,都不相信殿下会有一日喜欢上哪个姑娘。”


    “差点还以为殿下背弃了我们之间专心大业,不问男女之事的孤寡契约。”


    谢玦只觉眉心突突跳得疼,他以手指捏上,尽量放平声音,平心静气:“孤何时与你有过什么契约了?”


    卫衢嘿嘿一笑:“没有更好。既然那位是殿下的妹妹,我便放心了。”


    谢玦忽然抬起了头,重新看向他,目光中泛起一丝凉色:“你这是何意?”


    卫衢被他的视线盯得打了个颤,莫名其妙道:“自然是放心将帕子放在殿下这里,不用我专程还给人家姑娘了。”


    他越想越不解,又问谢玦道:“殿下以为臣是何意?”


    他这般问道,谢玦却只是莫名看他一眼,随即重新低眸下去,拿起朱笔:“没什么。”


    谢玦的语气淡淡,好似方才情绪莫测,捉摸不透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不留情面道:“事情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卫衢:?


    卫衢最后试探性地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殿下,您今天的心情很不好吗?”怎么说话都怪怪的,句句都像是别有深意,说得不敬些,就是阴阳怪气。


    谢玦微微一顿,抬眸看他,露出了一个很是温和的笑容:“有吗?”


    卫衢:……更怪了。


    ……


    卫衢离去后,周扬也跟着退了出去,室内独留谢玦一人。


    他再次顿住了笔,将目光投向了小臂边的帕子,盯着上面的绣纹看了一下,忽蹙起了眉。


    “周扬。”他唤道。


    周扬前脚方出去,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又被谢玦叫了进来,但他丝毫不敢在面上露出异样,毕竟,正如卫世子所说,殿下近来的性子称得上是阴晴不定,他越发得小心伺候。


    周扬恭顺弯腰:“殿下有何吩咐?”


    谢玦用手慢慢地拈起那方帕子,以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布面上的纹理,将视线垂到他的身上:“你将这帕子拿去浣衣房,叫人仔细清洗一遍。”


    周扬闻言,正欲双手接过帕子,谢玦却半晌没有动作。


    他看向谢玦,见他家殿下的眉皱得更深了:“你就直接用手拿?”


    周扬赶紧道:“是奴才失误,奴才这就去取个漆木托盘来。”


    他方才根本没想这么多,毕竟就算是圣旨,宣读的时候也是用手拿的,更别提一个准备拿去清洗的帕子。


    但主子是永远不会有问题的,真有错处,也绝对是他们做下人的不懂得体察主子的心思。


    周扬能年纪轻轻就稳坐东宫总管太监的位置,自然有自己独到的本事,那就是不嘴硬,也不解释,他知道,谢玦最讨厌废话多的人。


    长乐公主倒是个例外,每次她来寻殿下,无论絮絮叨叨地说多久,殿下也从未失去过耐心。


    不过,他们这种下人,哪能和殿下最疼爱的妹妹比呢,周扬摇了摇头,准备去拿托盘。


    但,脚都没有迈出去,就又被谢玦叫住了:“等等。”


    他忙回身过去候着,便听谢玦在上首道:“拿去浣衣房清洗的时候,你在旁边全程看着,在此期间你专心只顾这一件事,不用来伺候孤。”


    “还有。”谢玦神色微顿,抬起那双如冰玉般的眸子,眼瞳深深:“叫他们清洗及晾晒的时候,务必要戴上手套。”


    就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沉稳如周扬,此时心中也不由得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但谢玦面色如常,还颇有几分冷淡冰清,他又很快想着,是他还不够稳重,殿下成大事者,凡行事必有他的道理。


    他如今目光浅薄,尚不能领悟。


    周扬深深垂首:“是,奴才谨记。”


    ……


    手帕经过最细心温和的清洗和晾晒,再次回到谢玦手中时,已是一日之后。


    看着洁白如新的手帕,柔顺地躺在他的手心,谢玦因方才折子上的内容而略显冷肃的眉目也松缓了一些。


    鬼使神差般地,他将帕子拿得近了些,离鼻端仅有一寸距离,却没有如预想中的那般闻到那股清甜的梨香。


    刚刚柔和下的眉眼,瞬间又沾上了几分冷意。


    谢玦叫来周扬,但却没有马上发话,而是神色不明地看着前方虚空,让他站在原地许久,久到周扬以为谢玦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忽道:“东宫可有梨花香薰?”


    周扬一下子提振起精神,不敢怠慢:“回殿下,自然是有的,乃是蜀南上供的上品梨香,存在东宫的香阁里,您还从没让人点过,奴才这就去拿来?”


    谢玦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阵,蜀南的梨香,昭阳殿中好像不是这种,立即意兴阑珊:“不用了。”


    其实,就算是一种,也无甚意思,他缺的真是熏香么?只有他内心最深黑见不得光的角落,才能回答他自己,他到底缺的是什么。


    想到此处,谢玦越发淡了眉目,身上的气息也沉郁了些,他转过身去:“你下去吧。”


    周扬:“……是。”


    ……


    万籁俱静,夜色笼罩整片大地,谢玦沐浴过后,换上寝衣,熄灭落地宫灯,唯留下一小盏床头灯。


    在静静照耀的昏黄灯火中,他缓缓走到了床侧,目光落在枕边时,却突然一顿。


    雪白的帕子上绣着一枝梨花,静静躺在他的枕侧,边角还被枕头压着。


    谢玦已忘了是何时将帕子放到此处的,他微微躬身,正欲将其拿起,放在别处,却在手指碰到帕面的时候,止住了。


    片刻的凝滞后,他若无其事地起身,却没有再动那方帕子。


    而是一切如常地掀开衾被,上了床榻,榻面微微下陷的时候,他的目光轻轻地从枕侧扫过,随后熄灭所有灯光,四周陷入黑暗。


    一切寂静了下来。


    但……总有些扰人心智的东西,会在夜里出现,寻不到缘由,又驱散不去。


    谢玦宁静深黑的梦乡中,突兀地闯入了一抹梨香,缭绕在他的鼻端,丝丝缕缕,绵延不绝。


    浓稠得几乎有些甜腻,睡梦中的他阖着双眼,却依旧紧紧蹙起了眉,似乎遇见了什么难解的事情。


    半晌后,他突然紧抿住了双唇,用力到唇瓣几乎泛白,呼吸亦骤然深重了些,原本安静的床帐内,几乎充满了他的呼气声。


    长长的帐幔,无风自动。


    不知过了多久,谢玦的眉头才缓缓松散下来,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


    次日晨起时,谢玦初初睁开眼睛,就感觉周身一片粘腻。


    从前,他也有过类似的梦境,但醒来时,身子至少是清爽的,而不像今日这般——似在夜里空出了一身汗。


    这种感觉令他十分不适,不仅是身体上的——对于素来爱洁的他。


    更是心理上的,他如今觉着,自己或许是真的脏了。


    谢玦十分清楚地认知道,夜里的那股甜腻梨香,他其实并不反感,反而——他拿起枕边的那方手帕,它依旧如入睡前那般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他将帕子放在掌心轻轻摩挲,揉捏,面色暗沉。


    反而,他觉得这帕子上的香气,太淡了,淡得几乎要捕捉不住,一点都不衬其上娇嫩的花枝。


    谢玦收回神思,掀开被子,正欲起身,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异样。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神色亦一同僵了起来,他缓缓低头,看向被褥,被褥是浅色的,他的寝衣更是雪白的,如果沾上了什么脏物,一眼就可看出。


    容不得谁来狡辩。


    谢玦的手不知何时捏住了衾被,因过分用力,指骨从皮肉中透出苍劲的轮廓,皮肤一阵青白。


    他的呼吸沉闷而又紧绷,死死盯着那处。


    ……


    东宫最近烧的东西格外的多,但这次,周扬的心情却和以往大不相同。


    他用一种诡异的慈祥目光远远地看着谢玦,又怕被殿下察觉,而不敢过分外露。


    谢玦看着周扬忙前忙后,嘴角却依旧压制不住的弧度,面色更是冷了三分,淡淡地说了句:“你最近是比较闲么?”


    周扬一下子收起了笑容,肃然道:“绝没有。”


    但在收拾那些被褥和寝衣的时候,周扬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淡淡的欣慰——他家殿下,是真成大人了。


    前几年,他曾一度有些忍不住着急,甚至还偷偷跑去别的宫里探听过其他皇子的秘事,在听到那些比殿下小的皇子,大多都成人了之后,他更是焦急得没办法。


    可是,他急也没有,殿下周身的孤寡之气,浓重得几乎要冻结一切活物,除了长乐公主,他还真没见过殿下和哪个同龄女性接触过。


    怀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和惆怅,周扬几乎已经做好了,他家殿下要孤寡一生的悲凉准备,偏偏每次各宫内侍聚会,或多或少都会谈论起这些东西。


    毕竟内宫无聊,能闲聊又有趣的东西,也就那么几件,而这件事还是可以用来吹嘘攀比的资本。


    可怜他每次枯坐半晌,僵着脸皮听其他侍从说完,轮到了他的时候,却只能心虚地故作高深:“太子殿下,自然是人中龙凤,非比寻常。”


    次数多了,这种往日里最爱去的聚会,他是一点也不想去了,越去,越为他家殿下感到伤心。


    好好的一个正值青年的大小伙子,怎就一窍不通,毫无波澜呢。


    若不是周扬始终怀揣着对谢玦的敬意和钦佩,他或许早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殿下不行了。


    又不是叫他真的去找女人,他知道,殿下眼高于顶,孤高无比,寻常的都看不上,更别提动心了,但,好歹也有些反应吧,这种独自一人就能有的反应,怎么就没在他家殿下身上发生了。


    这几年来,周扬对这种现状脑补出了几种可能,甚至差点忍不住去问顾太医了,随着谢玦年纪渐长,却越发孤冷,对于此种情况,周扬脑袋上的头发都不知掉了几何。


    但如今——他是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不对,他是终于可以为殿下放下心了,殿下的确是一个健全的,正常的男子,没有什么毛病。


    想到这里,周扬就禁不住喜滋滋地,想着下次聚会,他一定第一个去,而且要大吹特吹!


    呵呵,我家殿下,一次抵你们几次,被褥都不够烧的。


    周扬一边点起火,一边在升起的浓烟中笑得扭曲。


    他喜欢烧,天天都烧也不错。


    ……


    因为谢玦严令此事不许让更多人知道,所以周扬就就近在琨华殿的庭院空地处,支起了火堆,但到底是在琨华殿,支不了太大的,便决定先烧寝衣,再烧被褥。


    待寝衣尽数化为灰烬后,周扬又进殿去搬被褥,只是刚走到门口,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灵动活泼的声音:“呀,周公公,你这是在作甚?”


    谢卿琬最近收到了谢槿羲送她的鹦鹉,在宫里逗弄驯养了它一整日,颇得意趣。


    今晨便兴致冲冲地来找皇兄展示她的新宠了,心情也很是不错。


    只是,进门的刹那,却不期然撞见了周扬。


    门一下只容得过一个人通过,周扬手中又抱着一大团东西,谢卿琬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准备谦让他先过去。


    甚至在看着周扬抱着被褥,颇为费力的样子,她当即放下了笼子,也走上前去。


    “周公公,这东西有些重,我来帮你一起吧。”


    “这是皇兄刚换下的被褥?是要送去浣衣房吗?”


    谢卿琬慢慢接近,却突然发现周扬的脸青灰一片,甚至眸中露出了一种名为惊恐的神色。


    谢卿琬:?


    她看着他微张着嘴,颤抖着唇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更加不解了:“周公公,你是生病了么?”


    周扬手一抖,原本团成一团的被褥,就那么散落开来,垂坠到了地上。


    谢卿琬随之低头看去,眼睛慢慢地眨了眨,咦,那褥子上的不明污迹是什么?


    莫非……


    她抬头看向周扬背后的谢玦,眼神一下子就不对劲了。


    第23章


    谢卿琬和谢玦的目光,隔着周扬在空中交汇。


    谢卿琬刚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见谢玦突然伸手关上了门,连带着周扬也被推了出来。


    空气中只余“砰”的关门声后隐隐残留的尾音。


    笼子里的小鹦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乱窜个不停,谢卿琬一边安抚着它,一边又将目光投向了周扬。


    “周公公……”她方启唇,周扬就似突然回了神,重新抱起落在地上的被褥,头都不回,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就好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一样。


    谢卿琬:……大为震撼并表示不解。


    她默了默,走到了紧闭的门前,犹豫了片刻,终还是伸手去敲了敲门,周扬走后,身边很是安静,于是轻叩门扉的声音,便一下下地响在整个空间,来回荡开。


    只可惜屋内好像并没有传出什么动静,在她敲出第八下,想着皇兄或许不会来开门的时候,面前的门传来动响,下一刻,整扇门被完全打开,谢玦站在了她的正对面,将目光投向她。


    “琬琬……”


    “皇兄……”


    不知是什么默契,令两人同时开口。


    谢玦顿了顿,慢慢地收回目光:“你先说。”


    谢卿琬确实有话要与他说,但当他当真让她这般站着,面对面地和他说话时,她反而从内心深处生出了一抹尴尬。


    她低声道:“皇兄,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外面人多眼杂,被旁人听去便不好了。”


    似乎是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谢玦用余光在她的发顶微旋了下,颔首道:“好。”


    ……


    谢玦端坐梨花宽木椅上,姿态矜贵,神情清冷,仿若一位从未沾染红尘的仙人。


    他正静静敛眉,等待谢卿琬将要对他说的话说出来。


    谢卿琬看了看神色淡定的皇兄,越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小题大做了,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叫事呢。


    于是,本已打好的腹稿,到如今,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谢玦看着欲言又止的谢卿琬,眉头的疑色越发加深,他沉凝了一会,道:“你在我面前,毋须顾及什么,有话便说。”


    谢卿琬松了口气:“皇兄,那我便说了。”


    她再次看了看他的神色:“不过可得先说好了,待会无论我说什么,你可不准生气。”


    谢玦心中虽有疑窦,但此时也只得道:“我保证不会生气。”


    尔后,他看见谢卿琬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滑过他的周身,随后,眸中露出名为同情,叹息的情绪,她甚至忍不住连叹了三口气。


    谢玦:?


    “唉,皇兄。”谢卿琬叹道,“无论如何,都请你振作些,虽然此类病症通常只有老年人才有,但在年轻人中也不是没有病例。”


    “所以,请你莫要多想,也不要因此自卑,顾太医医术高超,在他的精心诊治之下,你一定会有所好转的,或许痊愈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你也放心,虽然今日我不巧撞见了此事,但以我高尚的人格担保,我是决计不会说出去的,无论是在母妃还是城阳面前,我一定守口如瓶!”


    “皇兄,我知道你很难,也许现在还有些接受不了,心里也很难过。面上装作无事,不过是强撑罢了。但没关系,我永远不会嘲笑你。”


    “如果你实在无处倾诉,可以来找我说话,我随时都可以。”


    说着,一股激荡的,感人肺腑的兄妹之情,宛如一股甘泉,从谢卿琬的心田汩汩流出,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双手,几乎要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皇兄,振作!”


    握了半天,本以为谢玦也会同样握紧她的双手,回以感动的话语,但,半晌过去,谢玦毫无动静。


    他的手,就像是一件死物一样,被她握在手心,纹丝不动。


    谢卿琬惊道:“皇兄,你的手怎么这么冷,这么僵。”


    “莫非真的病了!?”


    “琬琬。”过了好久,谢玦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没病。”


    他的手冷似铁,心则比铁更冷,如在寒冬里被雪风吹了一宿,拔凉拔凉的,饶是他再努力,唇角也难以保持面对她时一贯的弧度。


    只能僵硬地扯着嘴角,将手从她温热的手心抽出来,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脑中一片空白。


    谢卿琬一抬头,就看见皇兄如逃避般地偏头过去,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心中越发笃定,果然有鬼。


    也是自己考虑不周,没有顾及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自尊和脆弱的内心,真是罪过啊。


    她不敢再表现出来,只是在心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恍然大悟,懂了懂了的样子。


    为了不让皇兄难堪,谢卿琬主动绕开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今儿来找皇兄,是想让皇兄看看我的新宠。”


    她提起地上鸟笼,献宝般地凑到他的面前:“漂亮吧,是城阳昨日送我的。”


    笼中的鹦鹉,有一身华丽鲜艳的羽毛,嫩黄色的身子,橘红色的尾羽,体型娇小,毛茸茸的小脑袋顶上,长着一个漂亮的头冠,一双豆豆眼眨巴眨巴看着四周,极为可爱。


    “听说这种鹦鹉能言善辩,只是我昨日在宫里训了它一天,也没见它说出过一句完整的话来,还不知要训到何时。”谢卿琬有些遗憾地说道。


    谢玦此时已经调整好了神色,亦将眸光投过来,他轻抿唇角,轻声道:“这个品种的鹦鹉,的确善言,按理说,应是用不了太久,就可以说话了。”


    “那它怎么不理我。”谢卿琬不由有些挫败,她不死心地又教起了鹦鹉:“绒绒,乖,叫一句‘姐姐’。”


    鹦鹉睁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动身子,将屁股朝向了她,一声不吭。


    谢卿琬:……


    她突然感觉一阵心累,一种付出了心血,却尽数做无用功的心情,充斥了她的整个胸腔。


    谢玦一直在旁边觑着她这边的情形,见她面上露出的神情,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在想些什么。


    慢慢悠悠地端起一杯茶,抿一口:“从前我教你时,情形大抵是差不多的。”


    谢卿琬眉头都抬了起来,怎么也不愿相信:“怎么可能,我可不会这么傻乎乎的。”


    谢玦不置可否,只是似想起了什么记忆,忽然一笑,他将茶杯悠悠放下去,意味深长:“那时你年纪太小,恐怕你早已忘了。”


    谢玦的神色,自从她进门以来,就一直没有松缓过,此时,他忽然露出了第一丝笑意,宛如满室生起春光一片,格外昳丽动人。


    谢卿琬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慢慢转动眼珠子,收回了视线。


    她有些闷道:“皇兄说是,就是吧。”


    “对了皇兄,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东西落在城阳那了,我怕她待会要出宫玩,得赶紧先过去找她要到手,不然等她回宫,不知又是何时了。”


    谢卿琬突然想起了一件要事,或许是诸事缠绕,元公子之事和柔妃说的东西始终紧紧压在她的心头,她最近好像真有些健忘,


    谢玦眉目微聚,神色略淡了些:“好。”


    他注视着谢卿琬的身影从门廊处离开,渐行渐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一丝痕迹,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那只叫绒绒的鹦鹉,还留在这里,笼子被放在了桌案上,它正站在里面,和他大眼瞪小眼。


    本来对豢养兽宠无什么兴趣的他,看着这只鹦鹉,眼神微动,鬼使神差般地对它道:“琬琬。”


    半晌过去了,鹦鹉毫无动静,只是歪着一个小脑袋,不解看着他。


    谢玦在心中暗道自己,怎还突起了训鹦鹉的意趣,听琬琬说,这鹦鹉被她教了一整日,也不能连贯说出一个词,怕是真的有些傻。


    品种聪颖,但也耐不住鸟傻。


    琬琬这词,音节简单,若是别的鹦鹉,恐怕很轻松就学会了,面前的这只,实在不能强求。


    非要强求,恐要把自己气出病来。


    谢玦轻轻摇头,这辈子,他只用教琬琬一个就够了,对于旁的人或者物,他实在分不出多余的耐心和眼色。


    他正要无趣收回目光,去看刚收到的邸报,笼子那边,却发出了动静。


    “皇兄。”这声音脆生生的,和谢卿琬的声音一模一样。


    谢玦猛地回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地,却见那只鹦鹉,依旧如他转头之前一样,收拢着羽毛,两爪并拢抓着铁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但因长了一双豆豆眼,显得天真又傻气。


    它小巧的,红色的喙闭得紧紧的,单纯而无辜地看着谢玦,仿佛方才的那道声音不过是他的幻觉一般。


    谢玦缓缓转回了头,手指方摸上纸张,那道灵动的,又颇显活泼的甜声儿就再度响了起来:“皇兄。”


    这次,他早有准备,迅速地扭头过去,及时地捕捉到了鹦鹉还未完全合上小嘴的画面,或者说,方才,他就是在假装看着邸报,迷惑了这只小鹦鹉。


    “就是你在叫孤?”谢玦支着梨花木宽椅的扶手,慢慢起身,漫步到了笼前,他伸出手,眼看着就要碰到笼门。


    小鹦鹉突然用翅膀将脸挡住了,似乎将头埋在羽毛里,谢玦就碰不到它一般。


    谢玦幽幽一笑,用指尖在金属笼门上轻叩,发出清脆的冷感声,他看着这橘黄色的小毛团浑身一抖,收回了从翅膀缝里看他的视线。


    这才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见这小东西总算老实下来了,他也不打算再去吓它,就是不知道琬琬究竟教了它什么,这声音和说话的语气还颇像的,甚至称得上是活灵活现。


    若不是谢卿琬早已离去,他或许还真会弄错。


    事实上,在方才,他也起了一瞬的恍惚。


    谢玦收回思绪,耳边却又一次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皇兄,我喜欢你。”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直到再次看到鹦鹉一张一合的小嘴,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一时间,他的面色飞速变换,看着小鹦鹉,久久没有动作。


    谢玦的嗓子有些发紧,明知这只禽鸟听不懂,却还是问道:“你说什么?”


    或许是谢玦的目光太有穿透力,鹦鹉在翅膀的遮掩下,偷偷看了一眼他,才放低了声音,又说了一遍:“皇兄,我喜欢你。”


    像,太像了,语调,说话的气音儿,与谢卿琬几乎是如出一辙。


    只不过,他的妹妹,从未对他说过这些。


    谢玦的目光沉沉的,落在鹦鹉头顶上染着翡翠绿的那一小撮毛上,他现在顾不得嘲笑它的滑稽可笑,因为他发现,自己或许才是最奇怪,最可笑的那个人。


    一只小小的鹦鹉,居然令他心绪起伏,一时无法平静,便是边关加急八百里的军报,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效果。


    他悄无声息地朝它靠近了些,微垂睫毛,掩下了眸中的神色,手指上的骨节凸起,映出青白的皮肤。


    谢玦的声音有些哑:“再说一遍。”


    这是一种界于命令和恳求之间的语气,因他如今心潮难解,根本无法探究——自己是想听它继续说,还是不想听到,抑或者说,他想听到什么?


    鹦鹉自然不解他的意思,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类,周身的气息十分莫测而危险,如今说话的样子,令它天然地就感到惧怕。


    它用羽毛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再也不肯看谢玦了。


    谢玦静静站在笼前,用难辨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只鸟儿许久,在周边的空气寂静得不能再寂静的时候,他忽然没有预兆地道:“是谁教你的?”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这个品种的鹦鹉,再过早慧,也不大可能自己生造一句话出来。


    必定是有人教它。


    而这教它的人或许只是无意间拿这句话当训练的例句,亦或者是更加随意的呓语。


    但无论如何,对于谢玦来说,这便够了。


    谢玦忽地一笑,唇边咀嚼着两个字:“琬琬。”


    没有任何缘由的,他将这个名字在此刻念了出来。


    而在这与阳光灿烂的外界比起来有些幽晦的室内,此刻的低语,也只有他一人听到。


    ……


    谢卿琬回来的时候,谢玦端正坐在案前,腰背挺直,却不显刻意,一身清冷优雅的气息,仿佛与生俱来的一般。


    她一边暗暗嫉妒上天不公,一边走上了前去。


    看向了谢玦左手边的鹦鹉,谢卿琬随口问了一句:“不知我离去的这段时间里,绒绒可有麻烦皇兄。”


    “不麻烦。”谢玦唇角微弯,一扫往日的冷清气息,似笑非笑地看着鹦鹉道:“反而还乖得很。”


    他将目光似有似无地投在鹦鹉头上,小鹦鹉立刻就心虚地低下了头。


    谢玦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仅仅是一瞬之间,谢卿琬就感觉到,皇兄如今的心情很不错。


    总之和她离开之前,大相径庭。


    她用狐疑的目光将谢玦上下扫了扫,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觉得今日的他,似乎笑得太灿烂了些。


    不仅身上见不到一丝阴霾,好似还要将周边其他所有人身上的阴暗都驱散一般。


    用一个词形容很贴切:普照众生。


    这恰恰就是最大的异常。


    谢卿琬的视线在谢玦身上转了转,忽然移到了小鹦鹉身上:“绒绒,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她当然不指望一只鸟能听懂她的话,只不过是一边故意这样问,一边悄悄用余光观察皇兄的神色。


    却见谢玦只是眉头微抬,八风不动。


    鹦鹉闻声,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看了看谢玦,又看了看谢卿琬,在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无虞后,突然扯着嗓子,叫了一句:“琬琬,皇兄喜欢你。”


    这声音,和谢玦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谢玦的呼吸,突然停滞了。


    第24章


    “皇兄。”谢卿琬先发制人,竖起眉头,正色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都教了它什么?”


    只要先说话,尴尬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谢玦看向那只小鹦鹉,它似明知自己理亏一般,说完那句话,就把头偏了过去,错开了他的目光,忙着去梳理自己身上的羽毛去了。


    谢玦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里,冰河静静流淌:“我没有教它什么。”


    他并没有说假话,他只在鹦鹉面前唤过她的名字,这鸟怕是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偷偷模仿了他的音色,又将她的名字换头到了先前学的那句话里。


    皇兄,我喜欢你——琬琬,皇兄喜欢你。


    谢玦的面颊绷得紧紧的,向来只有他掌控别人的份,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感觉被一只鹦鹉作弄了。


    谢卿琬拼命摇头:“可是皇兄你说过,这只鹦鹉不太聪明,如果不是有人教它,它怎么会说出这么有难度的一句话?”


    谢玦:……


    他突然有了一种给自己挖坑的感觉。


    正当室内空气沉凝之际,不太聪明的鹦鹉探出了头,给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再度添上了一把火:“皇兄,我喜欢你。”


    “皇兄,我喜欢你。”


    鹦鹉一连说了三遍,那与谢卿琬一模一样的清脆声音,回响在空阔的殿内,无比清晰。


    “琬琬。”沉默良久后,谢玦先开口,他慢慢道:“你瞧,这鹦鹉说话,是当真没有逻辑。”


    “嘴巴长,还喜欢胡言乱语。”


    谢卿琬从呆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面上还有未完全消散的惊慌,她第一次点头如此用力,似捣蒜一般:“皇兄说得太对了,不愧是皇兄,一语中的,我不知道如何能用语言表示我的赞同。”


    “这鹦鹉,的确还需多训训,要不然,整日就只会说些胡话。”


    “让皇兄见笑了。”


    谢玦轻轻颔首,眉目淡然,眸光自带一股身为高位者的智慧气息和处事不惊的沉稳气度:“无事。”


    他停顿下来,沉思片刻,正欲再度启唇,说些什么,一连串活力十足,情感丰沛的女声在殿内毫不讲理,毫无预兆地炸了开来:“皇兄英明神武!”


    “皇兄智勇双绝!”


    “皇兄经天纬地!”


    “皇兄俊美无俦!”


    谢玦刚发出一个音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呼吸几乎在这一刻消失了,谢卿琬更是像傻了一样地看着那只炸毛鹦鹉,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她恨自己的身体素质太好,不像皇兄从前那样体弱多病,否则她现在至少可以原地晕过去。


    两眼一黑,不再管身后之事。


    毁灭吧,真的,谢卿琬努力回想,自己在刚开始,为什么要养这样一只鸟,正经事不干,专门来拆她的台了,和她独处的时候,一声不吭,到了皇兄面前,一刻钟可以说一辈子的话。


    鹦鹉见到两人僵硬的神情和身体,不仅没有怯场,反而还更加活泼了。


    它一边扑扇着翅膀,欢快地在笼中飞来飞去,一边继续兴奋地叫着:“皇兄,真的好厉害~~~”


    “好厉害哟~~~”


    若是它光只是在叫就算了,偏偏它还用着谢卿琬的声音,用得娴熟无比,自由玩转。


    还能在原有话的基础上,添油加醋,加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尾音。


    谢卿琬简直要崩溃了,她发誓,那虽然是她的声音,但她一辈子都没有用过那么奇怪的腔调说过话,像是捏着嗓子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也没有在话语的最后,加上哟这种语气助词的习惯,还拖得长长的,含羞带媚。


    这死鸟!


    她也顾不上进行表情管理了,她感觉自己动作时浑身的关节都像僵硬生锈没上油的机械一样,咔哒咔哒地响,她几乎可以听得到这种声音。


    她也忘了自己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飞快跑到了笼子边,把刚从城阳那里取来的饲料一把塞进了鸟嘴里,总算是暂且堵住了声音。


    尔后谢卿琬顾不上松一口气,或许连离去时的礼都没有行,就像只游魂似的,从东宫飘了出去。


    至于谢玦的神色,她从头到尾都没敢看。


    想死,这是可以说的吗?


    ……


    望着谢卿琬离去的背影,谢玦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他的喉口紧了紧,抓起右侧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只是这次,不再如往常一般雅致如兰。


    而是带上了点不易被察觉的匆乱。


    才喝了一口茶,他的眉头就微蹙起来:“周扬。”


    “哎,殿下,您找奴才?”周扬一直守在门口,等候着谢玦的随时召唤,这边谢玦一唤,他便一打滚地赶紧进来。


    “这茶水有些过热了,你去换下。”谢玦淡淡出声。


    周扬心中虽有疑惑,毕竟这茶水已经送进去多时了,不可能还很热,但他还是应声接过,结果茶盏到了手中,更是不解了。


    根据杯壁的温度,杯中的茶此时顶多算是温热的状态,再放一会儿,就要发凉了,这也叫热?


    当然,殿下说的话,自是不可能错,一定是他领悟殿下高深的思想还不够透彻。


    周扬说服了自己,用一种更加钦佩的目光看向谢玦,看来,他离将来六宫大总管的位置,还有很多东西需要继续修炼。


    <被周扬炙热目光注视的>谢玦:?


    ……


    谢玦也觉得自己或许是真的病了,比如方才,明明他知道,茶水的温度并不算太高,但喝在嘴里,却总觉得莫名过热,颇为不舒服。


    他以胳膊肘撑在案上,慢慢按着自己沉郁的眉心,在想着,要不要再将顾应昭唤过来。


    但,自己分明没有发作热毒,顾应昭来了,或许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或者,他只是单纯的火气过旺。


    想到此处,他沉沉地吩咐:“去将顾太医叫过来。”


    ……


    顾应昭来的时候,还以为谢玦的热毒又双叒发作了,尤其是听他派来的人描述的症状,什么心悸,心口发热,唇舌发烫,口腔冷热感知失衡,浑身不得劲。


    简直就是热毒发作的典型案例。


    走之前,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叹气:“唉,青箬,又要麻烦你去找长乐公主了。”


    青箬是跟随顾应昭学习多年的医女,当然,她并不知道谢卿琬和顾应昭之间的秘密,只知道,顾老师有时会叫她帮忙做些跑腿的活,比如去叫长乐公主前往哪个地方。


    她生性寡言,也未多问过,平素里除了默默干活,基本不与人说话。


    这也是顾应昭对她如此放心的原因之一。


    而每次青箬也仅仅是将谢青琬带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并不知道,她去的地方到底是何处,更不知道,谢卿琬要去见的人,是谢玦。


    青箬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去,前往昭阳殿了。


    顾应昭则认命地继续留在药房,拣出谢玦要用的药材,同时在心里吐槽道: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啊。


    明明,按照原有的疗程,继续治疗,用不了太久,或许殿下就能痊愈了。


    可是近来,殿下好像动不动就气血上涌,直接削弱了治疗的效果。


    哎,做医者真是心累。


    ……


    顾应昭在东宫为谢玦诊脉,谢玦坐在上首,身子微微往后,靠在坚固细腻的椅背木头上,舒展却又不失端矜。


    顾应昭手刚一摸上去,本欲脱口而出的“殿下,您的热毒又发作了”这句话就瞬间止了回去。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惊诧,直直地望着谢玦。


    谢玦蹙起眉:“顾太医,有话尽可直说。”


    他微阖上眼,语气很是平淡:“是不是孤的病情又加重了。”


    顾应昭咽了咽口水,又用一种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遍谢玦,引得谢玦都睁开眼睛,看向他。


    顾应昭使劲摇头:“殿下,您的热毒没有发作。”


    谢玦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关于这点,他还是清楚的。


    “不过——”顾应昭迟疑道,“您的病情并没有发作,反倒是您的脉象——”


    谢玦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微顿。


    顾应昭再度看向谢玦,眼中竟然带上了一丝钦佩之意:“堪称龙精虎猛!”


    他没有想到,殿下一个久病之人的脉象居然会这么强劲!就像是一个小太阳,勃勃跳动在他的掌心,那其中蕴含的生命力,充沛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就连许多外表健硕的肌肉大汉,都没有如此用力的脉搏,谁会想到,这种脉搏会出自一个常年发病,病时久卧榻上的苍白之人呢?


    顾应昭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了谢玦的腹部,似乎企图通过层层衣衫掩盖,看到谢玦的身体,他甚至开始脑补,难道殿下这些年一直在韬光养晦,实际上一掀起衣服,整整齐齐八块腹肌?


    顾应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然没有注意到谢玦微变的神色。


    方才他那声中气十足的“龙精虎猛”,简直冲破云霄,贯彻天地,连守在门口的周扬都忍不住浑身上下抖了抖。


    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自从刚才以来,就一直是他一人的独角戏,而谢玦,一言未发。


    顾应昭忍不住羡慕地问道:“殿下,您平日膳食如何?臣要记下,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说真的,他都怀疑,殿下是不是偷偷服用了什么大补之物。


    结果他一抬头,就见谢玦用一种很有压迫感的目光盯着他:“顾应昭。”


    “臣在。”


    “先前你给我开的清火之药,加倍。”他言简意赅,不多说废话。


    “啊。”顾应昭大惊失色,“为何啊殿下,你如今这脉象,好得不能再好,何须喝药呢?”


    “不。”谢玦打断了他的话,“孤很不好。”


    他的目光沉沉的,里面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压抑,这种不自觉散发出来的气息,令顾应昭的额头生起一层薄汗。


    顾应昭立马肃容,谨慎问道:“不如殿下具体说说,是何处不好?这样臣也好为殿下,对症下药。”


    他屏气凝神,看着谢玦,却见殿下低笑一声,挂着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薄笑,问他:“在梦中想起一个最不该梦见的人,次日醒来,床榻却留下肮脏的痕迹,这也叫好?”


    “顾应昭,不如你来告诉孤,这是否叫好?”


    谢玦将这个最棘手的问题抛给他,顾应昭心口一窒,竟发现无法回答。


    若是别人,他或许可以劝那人不如把心思放在其他人身上,以引走注意,或者是干脆不见,方能彻底平心静气。


    但这些在谢玦身上,显然不太可能实现。


    顾应昭冷汗涔涔,只得深深跪地:“殿下,臣尽力。”


    ……


    顾应昭从东宫出来时,浑身上下已出过了一遍汗,贴在内侧的里衣更是被汗水浸透了,出来冷风一吹,凉凉地贴在他的身上,令他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


    他这次替殿下诊治拿主意,竟一点都不比从前谢玦热毒发作时应对得轻松,至少殿下毒发时,意识是不清醒的,他不用面对来自殿下的巨大精神压力。


    亦不用渗着冷汗,回答殿下提出的各种尖锐辛辣的问题。


    这种时候,他还得维持着正常范围内的情绪和神情,以免殿下看穿他最大的秘密。


    但没办法,谁叫殿下是救了他一家的恩人,更对他有伯乐之谊,知遇之恩呢。


    这辈子,他的命算是卖给殿下了。


    等到顾应昭终于回到太医署时,他才算是歇下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软椅上,舒舒服服地往后靠着,舒缓着紧绷许久的神经。


    他闭上眼睛,甚至哼起了一个颇为轻松的小调。


    哼着哼着,他的声音突然断了开来。


    坏了,顾应昭猛地睁开眼,吓得手脚都在抖,他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殿下的热毒没有发作,他却让青箬去通知谢卿琬了,这要是过去……


    想到此处,顾应昭赶紧叫来青箬,问她:“你知道公主现在还在昭阳殿吗?”


    青箬摇了摇头:“应是不在吧,公主说,她戌时一刻就从昭阳殿出发,现在都戌时三刻了呀。”


    顾应昭:……


    好像派人去拦也来不及了,难道他的小命,注定就要交待在今日了吗?


    顾应昭轻叹一口气:“青箬,你去将我先前买的那尊寒玉菩萨请来,摆在案上,顺便拿些瓜果,当作贡品。”


    青箬茫然道:“啊,老师,您不是说,那菩萨是江湖骗子为了骗钱,以普通石材充数,卖您的吗?先前都被您随意丢在杂物堆里,不见天日。”


    顾应昭沉默半晌,抬头拍了拍青箬的肩,沧桑道:“不管如何,我如今不能坐以待毙。”


    “是骡子是马,总得拿出来溜溜。”


    “别说是石头做的,就算是萝卜雕的,我今儿也得拿出来拜拜,万一有用呢?”


    青箬觉得,她老师最近的话,是越来越高深莫测,充满人生哲理了,或许,这就是属于神医的领域吧,还不是如今的她能领悟到的范畴。


    她用力点了点头:“老师,待会我和您一起拜!”


    ……


    谢卿琬收到顾应昭的消息后,神经立马就紧绷了起来。


    皇兄如今毒发的频率,怎地越来越高了,她一边收拾着东西,换了一身轻薄的衣物,一边忧心忡忡地想着。


    明明,白天去看皇兄,除了一些老年人才有的毛病,疑似在他身上出现,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事啊。


    怎如今,还没过几个时辰,情况就天翻地覆了。


    这热毒,真是诡异磨人,来得毫无征兆,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谢卿琬不敢耽搁太久,赶紧踏上了去东宫的路程。


    只是今日,进了东宫以后,没有看见顾应昭派来的接应之人,谢卿琬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或许皇兄这次发病太急太重,顾太医忙着去处理病症,没时间安排她这边,也是合理范畴。


    这般一想,她越发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起来。


    终于到了琨华殿附近,此时夜色已深,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路边的宫灯轻柔地照亮周围的一小片地方。


    远远望去,琨华殿中有一处的灯光格外亮,谢卿琬估摸着,皇兄此时应该就在那里。


    于是她观察四周,从灌木丛中爬出,等到一批巡查的护卫走过,才小心朝着亮起的窗户处接近。


    像做贼般地瞻前顾后,废了老大的劲,甚至胳膊都被地里过长的草叶刮破了点皮,谢卿琬才终于挪到了那扇发着光的窗子。


    到了近前,她却又发起了愁,这次,顾应昭什么多的也没跟她说,只说谢玦在琨华殿,她这要怎么才能进去呀。


    思索之间,她无意推了下窗子,没想到伴随着细微的吱呀声——窗子开了?


    谢卿琬喜上眉梢,也顾不得那么多淑女礼仪,当即系起裙子,用手撑着窗沿,借力于旁侧的一棵树,攀了上去。


    等到她终于从窗子翻了过去,自窗台上轻轻跳下,才发现,四周白雾飘绕,水汽浓郁。


    她进的,似乎是浴室?


    其实用浴池形容更贴切些,因为眼前的是一个十分阔大的圆形温泉汤池,因其上弥漫着浓浓雾气,故而无法估计水深几何。


    四周以白玉砌之,浴池的两端各有一个龙头,正汩汩往内流出温热的水。


    龙头不是最流行的,被达官贵人用于彰显富贵的金质龙头,而是以另一种青色的玉整雕而成,倒是十分符合谢卿琬印象中谢玦一贯的品味。


    抛开种种杂念,谢卿琬的目光在浴池中逡巡了一圈,最后在一侧浴池边上,找到了谢玦。


    他以背抵着池壁,头微微向后仰去,似乎阖着双眼,长长的墨发飘散浮沉在池水中,连同某种白色的花瓣,一起将他水下的身子尽数挡住。


    在这一瞬间,谢卿琬的心中,竟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句——可惜。


    她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拼命甩头,试图将这种大胆的想法甩出去。


    谢卿琬又看了看谢玦,发现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心中的弦一下子再次紧了起来。


    看起来,皇兄毒发昏迷,已是不太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耽搁,轻踩着脚步,小心朝那边挪去。


    到了近前,谢卿琬蹲下身子,跪在谢玦头侧的玉石地砖上,看着他不知是因病情还是被水泡太久的,苍白底色中染着红的皮肤,手指轻颤,放在了他的鼻翼上。


    还好,还有呼吸。


    谢卿琬松了一口气,刚要将手伸回来,下一秒,玉白的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抓住了。


    以往谢玦毒发时,也有过类似的动作,谢卿琬的身子紧绷了一刻,只以为是谢玦昏迷之下的本能反应,于是便重新伸出手,准备在他的臂膀上轻轻地拍一拍,以示安抚。


    结果,还没等她这样做,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突然在她的腕内侧按了按:“琬琬?”


    谢卿琬浑身巨震,不可置信地低头望下去,却见谢玦不知何时,已睁开了他紧阖着的眼皮。


    他纤长的睫毛,乌黑发亮,犹带水珠,在他眼睫的末端,一颤一颤。


    随着他说话的轻微颤动,那水珠也一同落下,掉落在他笼着雾气的深黑眼眸。


    谢玦的眼睛如今似一片见不到底的幽黑深潭,因其上的潮湿雾气,而难以窥探深度,明明表面平静如初,却似乎随时会吞噬掉,靠近的一切人与物。


    仅仅是一瞬,谢卿琬就可以判定,如今的皇兄,是清醒的。


    他并不是毒发的状态。


    而自己的手腕,还被握在他的掌心,他也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以至于如今的她,想要落荒而逃,都做不到。


    第25章


    谢卿琬的大脑在这一瞬之间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连惊叫声都发不出来。


    待她稍微恢复了一些神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是不是被顾应昭给卖了。


    皇兄明明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哪来的毒发?


    她开始回忆往事,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得罪过顾应昭,以至于他要这样整她。


    今日她要是交代在这里了,少说也要把他拉下水。


    仅仅是一霎那的时间,谢卿琬的脑海中就闪过无数思绪。


    她第一次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大脑的运转速度,也可以如此之快。


    可惜,脑中飘过的大多数信息都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完了完了这种。


    一点可供参考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


    谢卿琬暗暗唾弃了一遍自己的脑子,最后还是得强撑起笑容,看向谢玦。


    有些事,不管有没有思绪,总不能放弃,不到最后一刻都要怀有希望,先开口乱七八糟解释一气,也比一声不吭要好得多。


    谢卿琬鼓起勇气:“皇兄,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心都溢出了一层汗,湿溜溜的。


    她只说出了开头这几个字,下面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论是什么理由,似乎都不能解释她大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兄的浴室。


    浴室,为什么偏偏是浴室,谢卿琬十分绝望,就算是茅房,也比浴室要好啊。


    前者,尚且可以解释为误入,毕竟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有闲来无事去茅房的爱好或者习惯,但是浴室,就要显得可疑多了。


    谢卿琬结巴之际,袖中却忽然有了动静。


    她下意识低眉一看,就见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从自己的袖子中掉了出来。


    谢卿琬:?


    在片刻的凝滞之后,她急中生智,几乎像是看到救星一样,直接将鹦鹉捞了起来,如对待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皇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大半夜会出现在你这里吗?”


    谢玦眸色微动,轻轻挑眉,看向自己握着的她的手腕,以及她手中捧着的那只鹦鹉,视线逡巡了一圈,又是一番神色变幻。


    谢卿琬咽了一口口水,义正言辞道:“因为绒绒想你了!”


    谢玦:?


    鹦鹉:?


    一旦开了个好头,后面的东西编起来就容易多了,至少谢卿琬从谢玦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明显被她这个理由给震住了,以至于表情都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空白。


    谢卿琬的内心立马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又像是喝了一斤鹿血,瞬间有了动力,血气旺盛,说起慌来脸都不红:“皇兄,你有所不知哇!”


    “绒绒自从白天见到你以后,晚上回去饭都吃不下,你看,它都饿瘦了。”


    谢卿琬边说,边将鹦鹉捧到谢玦的面前,谢玦看着小肚子圆滚滚的鸟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是瘦了吧。”谢卿琬为了证明自己绝无虚言,还用手掌掂了一下鹦鹉,于是,滚球就在她的掌心上下弹跳了一下。


    谢卿琬痛心疾首道:“唉,也许这就是人类的茶饭不思吧。后来,它又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不停叫着皇兄皇兄,我就猜到,它肯定是想你了!”


    “听说鹦鹉这种鸟儿,如果总是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最是容易抑郁,我忧心甚切,等不了一时,才会在大半夜贸然打扰皇兄。”


    她温柔地抚了抚掌心的鹦鹉,实则暗中捏紧了它的后颈,不动声色道:“皇兄,你难道没有发现吗,绒绒见到你以后,羽毛都更鲜艳油亮了呢。”


    鹦鹉一直奋力想挣脱谢卿琬的魔爪,可惜她将它捏的很紧,根本动弹不了。


    小命捏在她的手里,它更不敢在这个时候胡叫。


    只能蔫巴巴地垂着小脑袋,无精打采。


    谢卿琬适时地发出声音:“见过皇兄了,绒绒好像也累了,皇兄,我今儿就先带它回去吧。”


    此时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关乎着她胡扯这么一通后的目的究竟能不能达到,她默不作声地带有威胁意味地更加捏紧了绒绒的后脖颈,一下又一下地刮着她的羽毛,直到感觉到手下的小鹦鹉无比乖觉,一动不动,她才放心下来。


    为了让戏更真,谢卿琬的眸中也一并充满了对小鹦鹉的疼爱怜惜之色。


    谢玦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鸟,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松开了握住她手腕的手,他随意地拢了拢自己飘在水面上的头发,淡淡道:“可以。”


    谢卿琬心中一喜:就这么混过去了?


    下一刻,谢玦清晰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琬琬,现在夜太深了,待会我送你回去。”


    谢卿琬:……


    她努力挤出笑容:“皇兄,这太麻烦你了吧,你明日还有早朝吧。”


    谁知谢玦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用染着别样意味的眼角斜乜着她,身侧水声哗啦:“不麻烦。”


    “今日毕竟被小鹦鹉夸赞了半晌,总得回报些什么。”


    谢卿琬总觉得皇兄的这句话意有所指,但她又没有证据。


    只能认命般地道:“那就谢过皇兄了。”


    结束了两人的交谈,谢卿琬才发现,原来她和皇兄一直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和姿势中。


    皇兄泡在池子里,热气蒸腾,乌发逶迤,俊美的脸庞带着微醺的颜色,而她则蹲在池子旁边,低头看着他。


    方才只顾着拼命解释,无暇顾及这边,此时反应过来,谢卿琬恨不得原地找个洞埋进去。


    这叫个什么事啊,哪有妹妹深夜擅闯哥哥的浴室,还蹲在旁边闲聊半天的。


    虽然他们该发生的早就发生过了,但那时的情景,和现在可是完全不同,眼前的这个皇兄,是完完全全清醒的。


    谢卿琬很紧张,她一紧张就有个习惯,那便是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看向飘在浴池上的白色花瓣,正是这些,遮挡住了谢玦的身体,令她无法窥探分毫。


    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内心感叹了一句,没想到皇兄也有用花瓣泡澡的爱好,还真雅致。


    但现下,她看着那白色的花瓣,越看越眼熟,再闻到空气中散发出来的丝丝甜香,一下子就想起了这是什么。


    这不是她最惯用的,产自青州的梨花吗?其中一部分,被她做成了香薰,随身悬挂在衣物上,自然散香。


    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变了性质,顺着谢玦的脸和脖子,上上下下打量几圈,真是没想到,皇兄还有这方面的癖好。


    为了缓解先前的尴尬气氛,也为了引开谢玦的注意力,她主动道:“皇兄,没想到你居然也喜欢用这种梨花。”


    “这似乎是我用过多年的香薰品种。”


    话一出口,谢卿琬却感觉现场的气氛更加奇怪了。


    半晌沉默之后,她看着谢玦抬眼看她,眸色平静:“东宫今日整理库房,刚好还有一些剩余的,周扬自作主张,拿来放入了浴池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淡定,不疾不徐,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谢卿琬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大惊小怪,有些傻。


    她尬笑一声,脚底抹油:“嗯嗯,那皇兄您先沐浴穿衣,我到外间等您。”


    在这个地方,和皇兄说话,太怪了。


    ……


    谢卿琬前脚刚离开,后脚谢玦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一股莫名的红潮,不知何时从他的脖颈爬到了耳后,乃至于下颌,方才因有雾气遮掩,谢卿琬才什么都没有看见。


    此时,这股醺然的红,配着谢玦湿哒哒垂落在颈侧和背后的发,勾勒出一种别样的勾人与诱惑。


    谢玦看着自己水面中的倒影,垂眸不语,在发觉自己眼尾已不知何时带上了艳冶薄红之后,眸色更是冷了三分。


    只可惜,在如今的情境下,这份刻意的冷意,只会增添一种特别的味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下一刻,他沉着脸刷地从水中站起来,步上了上岸的台阶。


    谢玦走向了浴室的另一角,在那里,备着一桶冷水。


    他闭着眼,沉着气踏入装满了冷水的浴桶中,直至桶中的水漫过桶沿,向四周溢出,冰冷的水尽数将他的身体淹没。


    谢玦只是紧绷着脸,沉默地进行这一个过程,眼睫都没有丝毫颤动。


    直至彻底浸入水中,他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似是喟叹,又似是解脱。


    ……


    半个时辰后。


    谢玦脸色难看地向下看去,隔着水面,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他本以为,冷水至少能够缓解一些邪念,却未曾想到,今日也失了效。


    他冷着一张脸走出了浴桶,随意拉来一件浴袍,草草披在身上,便信步步出了这一方天地。


    来到悬挂衣物和浴巾的隔间,他环顾四周,只觉更加烦躁。


    本应拿一方长帕,擦拭一头湿发,但此刻的他,实在没有心情去做这些。


    目光游弋间,恰好经过一方小小的帕子,正叠放整齐,安静乖顺地待在某处角落。


    那方帕子,看上去平平无奇,与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谢玦的视线,却莫名顿住了。


    他走上前去,轻轻拿起那张帕子,在手中展开,在望见其上的洁白梨花时,他的手猛地攥紧了这方帕子,心脏也在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


    谢玦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沉重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只是遵从自己身体深处最真切的本能,做着一切事情。


    在有些粗重炽热的呼吸声中,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谢玦陷入了某种迷乱之中,不知何时才能脱身,窗外夜色沉沉,静谧得听不到一声鸦雀鸣叫,唯有皎洁的月光顺着窗棂投入室内。


    但,没有鸦雀,却并不代表没有其他的鸟。


    正当到了关键时刻,窗口处突然传来一声格外灵动甜美的声音:“皇兄~”


    谢玦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台,死死盯着那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鹦鹉。


    它似乎并不能感知他的情绪,反而歪着头,又来了一句:“皇兄~”


    声音甜腻得几乎算是过分,在日常现实生活中,谢玦都从未听见谢卿琬这样叫过。


    偏偏这种梦里都难以出现的情景,在此刻出现了。


    谢玦强行克制住了自己要失控的情绪,在内心里不断提醒这是谢卿琬的爱宠,不能拧断它的脖子。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过去,准备将这只鹦鹉捉住,在快要碰到它的时候,鹦鹉似乎被惊吓到了一般,用翅膀轻轻地扇着,略带着些惊慌地叫道:“皇兄,不要~”


    这声音中含着几分不经意的小委屈,还有些撒娇意味,以及微微的慌张。


    谢玦的手骤然顿住,他的目光简直要穿透眼前这只鹦鹉,烧出火星子。


    他咬牙切齿,黑着脸,生平难得地失态,无法再维持那张八风不动,平静自如的脸:“闭嘴!”


    鹦鹉这次终于乖乖地闭上了嘴,像是知道错了一般,低下了头,心虚地梳理起了自己侧翼的羽毛。


    谢玦又看了它一眼,方才的事情却再无法进行下去了。


    ……


    谢卿琬在外间坐着等谢玦,原本她以为,应是要不了多久,但等着等着,谢玦却迟迟没有出来。


    而她也泛起了困意,撑着脑袋,头一点一点。


    偶尔一次睁眼,她只是迷蒙往四周一扫,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皇兄还没有出来,便准备再度闭上眼睛休息。


    结果,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脑袋里某处尚算清醒的神经,突然提醒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的鹦鹉呢?


    等等,鹦鹉。


    谢卿琬瞬间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到处都没有见到那只鹦鹉的影子,她一下子全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困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的鹦鹉跑去哪了?


    她明明记得,不小心睡着之前,绒绒还靠在她的怀里,陪她一起睡觉,怎地一睁开眼,就不见了呢。


    谢卿琬的心头染上一丝惊慌,若是在她的宫中,她还不至于如此慌乱,慢慢找便是,终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这是在东宫,在皇兄的寝殿,那只鹦鹉向来嘴碎,又喜欢胡言乱语,万一它跑到皇兄的面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到时候,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谢卿琬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生存忧虑,于是她立即站起身,开始寻找她的鹦鹉。


    ……


    摸到了一扇紧闭着的门前,谢卿琬犹豫地将手放在了门把上。


    琨华殿里能去的地方她基本都去过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绒绒的身影,除了皇兄的浴池,就只有这里,她没有来过了。


    最后一处地方了,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她都能心安了,于是,谢卿琬不再犹豫,将门推了开来。


    吱呀一声,随着沉重的门扉被缓缓推开,最先映入谢卿琬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幅情景。


    谢玦神色阴沉地坐在一处有着镜子的案前,像是专门供人梳妆的地方,谢卿琬一看周围悬挂着的衣物,就明白了过来,自己是擅闯入了谢玦的衣物隔间。


    他的墨发湿淋淋地披散着,将寝衣洇湿了一大片,他似乎也丝毫没有去处理的意思。


    白色寝衣的前面随意半拢着,松散的交领下,依稀可以看见白皙冷感的锁骨肌肤。


    这已经不是谢卿琬第一次不小心闯入谢玦的私密空间了,因此,虽然有些尴尬,但也没有太尴尬。


    她甚至还有闲心地和谢玦打了个招呼:“皇兄,原来你在这啊,我找你半天了。”


    谢玦耳尖微动,神色稍缓,转头看向她,却因这动作,从衣襟间,突然飘下来一块白色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一方帕子,它在空气中慢慢飘着,以最完美的弧度和优雅的姿势,缓缓落地。


    两人一齐将目光投了过去。


    谢卿琬看着这方帕子,越看越眼熟,直到看见上面特殊的一枝梨枝,才终于确定,这的确是她丢失的那方帕子。


    等等,她是在去看南疆王世子入城的那日丢的,怎么会在皇兄手里。


    带着这种深深的疑惑,她将视线落在了皇兄的脸上,却发现他的目光似有些悬空,没有什么焦距。


    谢卿琬:?


    她再次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这块手帕,又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比如,这方帕子,怎么看起来皱巴巴的,半团在一起,就像被肆意蹂.躏过一般。


    “琬琬,你的手帕……”这时,谢玦也终于回过神来,尽量维持着快要绷不住的神色,轻轻说道:“是……”


    正在这时,某个嫩黄色,有着漂亮橘色尾羽的小东西,突然从高处一个地方滚落下来,刚巧落在了谢玦面前的案上,它跌跌撞撞地站稳身子,便开始摇头晃脑地晃着它头上那抹显眼的绿。


    谢玦和谢卿琬的脸,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皆变了颜色。


    尤其是谢玦,望着眼前的鹦鹉,莫名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谢卿琬更是没有想到,寻找了半天的鹦鹉,竟在皇兄这里。


    她慌乱出口:“哎呀,它怎么飞到这里来了,我一直在找它呢。”刚刚还说在找谢玦的她,一下子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谢玦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谢卿琬有些惊恐,但表面上还得佯装淡定:“皇兄,它没有对你乱说些什么吧?”


    谢玦一下就想起鹦鹉之前说的那些话,神色微变,但那些东西,自然不能说出来,污了谢卿琬的耳。


    于是,他只是若无其事道:“没有。”


    谢卿琬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真怕它说些什么,扰了皇兄清净。”


    话音未落,摇头晃脑的小鹦鹉,突然原地躺下,扭动着身躯,哼哼唧唧起来。


    谢卿琬居然从它的鸟嘴中,听到了某种——沉闷克制的粗喘声?


    只是,这怎么是皇兄的声线?


    她愕然抬首,对上了谢玦的目光,发自内心地问道:“皇兄,它是从你那里学的吧。”


    她又补充一句真心实意的夸赞:“学得真像。”


    第26章


    愕然之后,是深深的疑惑,为何皇兄会发出这种古怪的声音呢。


    谢卿琬上下打量了一遍谢玦,突然神色一变,走上前去,不等谢玦反应过来,就攀上了他的肩。


    她颇有孝心地半扶着他的身子,眸子中是止不住的担忧:“皇兄,你不会是发作了吧,若不是毒发,你怎么会那样,千万别强撑啊,我这就把顾应昭叫来。”


    谢卿琬如今和谢玦靠得很近,几乎是整个人都快贴到了他的身上,谢玦感受着紧挨着自己的馨香绵软的身体,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暴起。


    “不……是……”他艰难地说着,一边试图将她推开,“我真的无事。”


    谢卿琬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下他,这才勉强放开了握住他胳膊的手。


    她回头去找绒绒,四下扫了半天却没看见,于是开口唤道:“绒绒。”


    随着她的呼唤,一只嫩黄色的鸟,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只是,像喝醉了酒一样,飞舞的姿势颇为肆意妄为。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摇摇摆摆,像在天上飘似的,爪子里抓着一条手帕,随着它的舞步一起在空中波浪形地摆动,颇有小媳妇挥泪别丈夫时,手里扯着的泪巾挥动的样子。


    只是比那更添了几分邪魅狂狷与疯癫。


    谢卿琬一下就想起来,这是她方才看到的自己的帕子,只不过刚刚顾着和皇兄说话去了,没有把它拿过来。


    “绒绒。”她再次唤道,这只鸟这次似乎总算学聪明了些,听她一叫它,立刻歪歪扭扭地抓着帕子,朝她飞过来。


    谢卿琬用欣慰的目光注视着它,想着养鸟千日,用鸟一时,这鹦鹉,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


    就在鹦鹉快要飞到谢卿琬面前的时候,默立在旁侧半晌的谢玦却突然伸出长臂,将鹦鹉揽了过去。


    面对谢卿琬投来的不解目光,谢玦神色矜贵肃然:“我瞧这鹦鹉,怕是有了什么病症,要不也不会整日发出些奇怪的声音,方才它哼唧了半天,大概便是哪里发病了,又说不出来,只能用那样的方式来向我们求救。”


    “你没有发现方才它的声音很是痛苦么?”谢玦的嗓音有些沉重,“琬琬,你放心,既然是你的爱宠,那我一定会令我手下的能人异士全力救治,必不会让你们阴阳两隔。”


    谢卿琬想了想,居然觉得皇兄说得很有道理,她不太相信矜贵端肃的皇兄会在无病无故的情况下,发出那种粗喘声,那就只能是绒绒发病了。


    当即担心了起来:“那就拜托皇兄了,绒绒幸亏有了皇兄,才能捡回这条命。”


    听说幼鸟的病症,总是来的又急又快,通常来不及医治,便会病发身亡,而天下善医禽类的医者少之又少,可以说,皇兄就是绒绒最大的福星。


    谢玦轻舒眉头,缓缓道:“既然如此,那这段时间,它恐怕都要安心治疗了,为了保证疗效,以及不发生交叉感染,它得去一个隔绝人世的地方细细疗养,当然你尽可放心,那里有着各种伺候的仆役,它会过得很开心,只是,我们暂且不能见到它了。”


    谢卿琬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更是忍不住对谢玦肃然起敬:“皇兄,你考虑的未必也太过周到了吧。”不仅于理政上有独到之才,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一样掌控自如。


    谢玦垂眸微笑:“琬琬的爱宠,就是我的爱宠,自然要上心。”


    他这句话说起来宛如春风拂面,只是在最后两个字上,格外加重了一些。


    与此同时,在不为人知的背光面,被谢玦紧攫在掌心的鹦鹉奋力挣扎,可他将它的翅膀和鸟喙捏的紧紧的,它只能徒劳地扑扇着羽毛。


    “对了,皇兄,我的帕子呢。”谈完鹦鹉的安置事宜,谢卿琬又想起了自己的帕子。


    这条手帕,她拢共也没有用过几回,乃是苏杭的绣娘一针一线用最精细的丝线绣成的,她也很喜欢,总得把它弄回来。


    谢玦背在背后的手,骤然握紧了,手上的尺骨将皮肤撑的紧紧的,泛着青白。


    呼吸也不似平时一般匀称清浅,而是微微乱了节奏。


    只不过,谢卿琬没有发现这些异样。


    谢玦沉默了半晌,慢慢道:“琬琬,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吗,这鹦鹉恐是染了什么病症,据我所知,一些禽类的病症也会传给人,方才那帕子已被它抓过,还不知带上了什么病,大概是不能要了。”


    谢卿琬一下子就被说服了:“还是皇兄考虑得周全。”她对皇兄露出笑容。


    谢玦也回以微笑,只是这笑,多少有几分不自然。


    ……


    谢玦送谢卿琬回到昭阳殿后,立即召来了顾应昭。


    他叫了一声应昭,却见顾应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还浑身抖个不停。


    谢玦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殿下。”顾应昭的牙齿上下发抖磕着,“我真的没事。”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他嘴上说着没事,但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有事的样子,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谢玦沉默了一会儿,道:“孤只是叫你过来诊脉,不是要把你如何。”


    顾应昭这般作态,令谢玦觉得自己像是个喜怒无常,杀人如麻的暴君一样。


    顾应昭原地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玦,发现他的面上并无杀气之后,立马狂喜了起来。


    偏偏他还不敢将这种喜悦,太过漏于脸上,只能拼命克制着为谢玦诊脉,脸上因此出现一种扭曲般的奇怪表情——一边喜形于色,一边拼命压抑。


    “殿下。”顾应昭收回了手,犹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眼角眉梢都快飞了起来,“您的脉象,好得很哇,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或许是心情太好,顾应昭忍不住多说了些:“您的脉象,原本有如滔滔江水,汹涌东流,虽强劲有力,但若是长期保持这种水满则溢的状态,恐怕确实会造成火气过旺,烧灼肺腑。”


    “但刚刚臣观您的脉象,这股汹涌江水似乎被分流出了一部分,变成了沉稳流淌的大江大河。”


    “就像……是水闸骤然被打开,一泻千里了一样。殿下,您是如何做到的,这种自我调节的能力,简直太强了,臣要记载在医案上,供后世观览,造福世人。”


    顾应昭说话说的投入忘神,沉浸在即将谱写出医书新篇章的自我陶醉中,以至于都没有发现周身越来越低压的氛围。


    待他终于回神过来,他发现上首的殿下用一种冷似寒铁的目光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顾应昭:?


    他猛然醒悟过来,砰地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磕起了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难道殿下突然改了主意,决定还是要杀他?


    顾应昭来不及想那么多,决定还是先保命求饶为妙,于是磕得越发卖力。


    谢玦望着下首的顾应昭,看着他脸上的不知所措和惶恐,薄唇轻动,吐出了格外清晰的词语:“滚。”


    ……


    送别了那只聒噪的鹦鹉,虽然耳根子清净了很多,但也寂寞了不少。


    不用进学的日子,谢卿琬时常会有些无聊,于是今日午后,她便准备出门走走,散散心。


    出了昭阳殿,她一路往西,准备去御花园看看为贺万寿节新摆上的各种奇花异草。


    绕过了御花园中的泉眼,谢卿琬从喷向半空的水幕中,隐约看见不远处一道俊挺的身影。


    虽隔着一段距离,又有半空中的白色水雾遮挡,谢卿琬依旧看出前方之人就是南疆王世子,卫衢。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刻意躲开,而是走上前去,主动问好道:“卫世子,那日巧遇,可惜没有机会说话,未想到,今日又在宫中碰见了。”


    谢卿琬补充一句道:“看来我们实在是有缘。”


    她有意主动接近卫衢,可惜她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因此很不熟练。


    但,万事皆有开头,一回生二回熟,总比不敢上前攀谈要好。


    说话的间隙里,谢卿琬也在悄悄打量卫衢,平心而论,卫衢是一个相貌极其出众的美男子,整个人看上去清亮又健气,还自带一股独有的异域风味,仿佛生于南疆的能穿透瘴气的最炽热耀亮的光。


    这样的人,放在大多数地方,都会是人群的中心,所有人视线的汇聚点。


    若谢卿琬是旁的女子,恐怕真的会为他而心动,只可惜哪怕是玉石,也有高低之分。


    有皇兄那样的美玉在前,再多的珠玉都难以吸引她的注意力。


    不是卫世子不好,而是皇兄太好了。


    但偏偏,皇兄又是她的兄长,而卫世子,是她潜在的夫婿备选人,她很难不将他们进行比较。


    谢卿琬有些遗憾地移开目光,心里想着,都怪皇兄,将她的眼光都养高了。


    与此同时,卫衢也在打量着谢卿琬,而且是很认真的打量。


    或许是因为谢玦那日的特殊反应,令他对这位长乐公主生起了浓浓的好奇。


    他和谢玦相交多年,虽一直知道他有一位甚是宠爱的妹妹,但毕竟从未见过,也就未能建立起立体的形象。


    他真的想知道,能被谢玦那样一个冷血动物捧在手心上的人儿,是个怎样的性子和模样。


    于是,这短短的时间内,两人各自看着对方,生起了不同的心思。


    谢卿琬此时开始琢磨,母妃告诉她的那些技巧,比如怎样让一个优秀的男子喜欢上自己的独家秘诀。


    是慰问身体情况,还是送些礼物,或是笑言相对,缠着他说话,天天创造各种碰面的机会。


    技巧太多了,她一时都不知道用哪个了。


    而在此时的卫衢的眼里,眼前的小公主眼睛滴溜溜地转,明明在偷看他,却偏要装作根本没看他的样子,脸上的神色变幻得生动又活泼。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道,谢玦的这个妹妹,倒的确可爱,也难怪他会那么宝贝。


    这般不设防,将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习惯,也真是单纯。


    想到此处,卫衢又开始替谢玦担心起来,有个这么单纯天真,惹人怜惜的妹妹,将来好像无论嫁到哪里,都不能令人放心。


    他感觉谢玦似乎也不会随便信任哪个外人,将妹妹托付到人家手里。


    好像在同龄人中,谢玦唯独与他来往近一些,他也曾对他说过,他对他最是放心……


    等等,卫衢打了个激灵,谢玦这次召他入京,除了明面上的贺建武帝寿辰,以及商议近来的时局变动,不会还有另外的用意吧。


    卫衢看着谢卿琬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量都变得伟岸起来,肩膀上背负起了沉甸甸的责任。


    声音也在不知不觉中柔和了许多:“公主殿下说得对,我们实在是有缘。”


    身为男人,自然要承担起活跃气氛的重要职责,卫衢的目光在谢卿琬身上转了一圈,发现,他们之间在此前唯一的交集,就是他入城那日。


    于是卫衢道:“那日在承天街上拾到了公主的帕子,但因当时事急,未能寻找到公主,在下心中一直留有遗憾,所幸后来知是公主之物,在下便将帕子交给了殿下,想必殿下早已还给公主了吧。”


    他轻舒一口气:“物归原主,在下也能放心了。”


    卫衢说完后,静待谢卿琬的回复,却见她的面色突然变得很奇怪。


    他轻扬眉头:“公主?”


    谢卿琬回过神来,看着卫衢,慢慢说道:“没有,皇兄没有将帕子还我。最近是出了件事,帕子不能再要了,但前几日,皇兄也没有把帕子还给我。”


    卫衢闻言,蹙起了眉:“公主,您是说殿下没有在您面前提过这件事,也没有告诉您您的帕子在他那里?”


    谢卿琬点头:“正是。”


    两人一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太反常了,实在想不出谢玦将她的帕子扣在东宫,甚至还故意不透露出来的理由,难道堂堂太子殿下,富有四海,还缺一个普普通通的手帕吗?


    等等,缺……或许皇兄还真的缺。


    谢卿琬脑中灵光一闪,觉得自己或许窥探到了谢玦深埋入心底的秘密。


    她的那方手帕,与普普通通的手帕,最大的区别便是,边角绣有一根漂亮的梨花枝,乃是两名绣娘分工,精心刺绣了许久才制得的。


    皇兄……不会是,第一眼看过去,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便偷偷地将她的帕子,藏了起来吧。


    谢卿琬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越想越深,甚至构筑起了一整套坚固的逻辑。


    皇兄身为储君,一言一行都有身边人看着,若是做了什么不符合储君仪范的事,只怕会被言官在朝堂上谏言。


    长久以往,皇兄就将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望和喜好给深深掩盖了起来,再不敢轻易流露出来。


    也许,皇兄一直很喜欢这种美丽的花儿,想将它们绣在衣衫上或者帕子上,只是碍于人言可畏,又要保持一贯的形象,故而装作一副冷淡寡欲,惯喜素洁的样子。


    到了这时,谢卿琬什么都明白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卫衢,语重心长道:“卫世子,我听闻你与皇兄关系很好,是吗?”


    卫衢怔了一下,点头道:“殿下的确待我不薄。”


    谢卿琬脸上露出一丝吁叹般的神情:“卫世子,手帕的事,你以后就别在皇兄面前提了。”


    她语气深重:“皇兄也有他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我们只需默默支持他就好了。”


    卫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公主说得有理,我自然是对殿下肝胆涂地,死而后己,毕竟殿下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崇敬的人。”


    谢卿琬的面上突然染上了丝古怪之色,她顿了顿,问卫衢道:“卫世子,我是说,如果,如果皇兄和你想象中的形象有些参差,并不一定完全是你最崇敬仰望的那种高大男性的形象,你还会这样继续敬佩他吗?”


    卫衢和谢卿琬清亮的眼睛对上,突然沉默了:“公主这是何意?”


    他疑惑问:“殿下难道不是高大的男性,那是什么?”


    谢卿琬腹诽,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皇兄独特的癖好,否则按照世人的观点来看,皇兄得被归类于女儿气的类别中。


    她看着卫衢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卫衢:?


    ……


    谢玦正坐在含章殿书房内,批示着属下送上来的一份请示,突然,周扬隔着门禀报道:“殿下,公主给您送了东西,您可否要现在看看?”


    谢玦眉头轻挑,轻轻搁笔:“送进来。”


    门扉打开,周扬手里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摆放着整整齐齐二十来张帕子,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有了上次的教训,如今他已学会了对手帕这种东西敬而远之。


    谢玦的目光投到了那叠帕子上,在看到最上面的一张帕子,雪白的绢面上绣着一朵格外艳丽的红色大牡丹后,他深深地蹙起了眉。


    但,念及这是谢卿琬送的东西,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任周扬将托盘恭敬地放在他的面前:“殿下,公主送的东西奴才替您放这了,请您观瞻。”


    谢玦的眉头紧了紧,他一言不发,伸手揭起最上面那张手帕,转眼间,第二张手帕也映入他的眼帘——一朵硕大的黄色菊花,张扬地立在帕子上,几乎要从手帕的边沿探出花瓣。


    他的唇角僵了僵。


    再往下翻,红的黄的紫的橙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五花八门争奇斗艳的花朵,在那一方方雪白的帕子上迎风而立,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浓香之感。


    谢玦深吸一口气,看着被一张张拿出来,铺满了整个桌面的各式手帕,闪闪地反射着艳丽的光,问周扬道:“公主叫人送来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有说些什么吗?”


    周扬老实答道:“公主说,您平日事忙,恐在生活上照顾自己不周,想着您的手帕或许不够用,就给您送些过来。”


    他咽了咽口水:“公主还说,若是不够,她还可以再送,量大,管饱!”


    周扬看着殿下清俊眉目上皱出的深深折痕,突然不敢再说了。


    ……


    卫衢本来要和在京城的远方堂兄弟一起去打马球,刚出发,却被东宫的信使给拦下了。


    他口头上吐槽谢玦怎么总喜欢突然叫他,却顾忌着殿下真有什么急事,出门打马球带的东西都没有收拾,就那么地扔给了同伴,跟着信使先一同进宫了。


    进入殿内后,卫衢远远看着谢玦一脸肃容坐在案后,姿态端矜,眉头微蹙,瞬间收起了心中所有玩笑的心思,亦正色以待。


    随着他逐渐走近,他看见殿下也将视线缓缓从面前的奏折移到了他的脸上。


    谢玦静静看了卫衢半晌,又收回眸光,重新提起朱笔,开始与他闲谈一些政事。


    卫衢一边与谢玦探讨,一边觉得很奇怪,因为谢玦说的大多是一些琐碎的不重要的事情,很多根本没必要与他说,更没必要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专程派信使召他入宫。


    除此之外,更奇怪的是,殿下每说几句话,就要抿一口茶,然后拿起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一下唇角。


    这一路谈下来,他都不记得谢玦擦过多少次唇了,连周扬都进来换了两壶茶,关键是,谢玦每次擦唇用的帕子都不一样。


    帕面上有的是红色的梅花,有的是紫色的紫藤,真是五花八门,令他叹为观止。


    更离谱的是,中途谢玦因墨汁不小心沾上了指尖,还专程去净了净手,净完手以后,他随手抖落指间的水珠,尔后抽来一张崭新的帕子,开始十分细致地擦起了自己的拇指。


    擦完拇指,又换了条帕子,擦食指,然后是中指,无名指,小指,整只手擦完,竟然用了整整五条帕子。


    偏偏殿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非常细腻缓慢,像是慢放一样在他眼前,卫衢只得瞪着眼睛,一点不落看完了全程。


    谈到一半的时候,谢玦暂且脱离了一会原先的话题,似漫不经心般道:“听说你在御花园遇见了孤妹妹?”


    这句话说完以后,他又轻抿了一口茶,再度用帕子沾了沾唇角。


    卫衢看着那大红大紫的花儿在谢玦的唇边张扬,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回殿下,是的。”


    谢玦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哦,说起来,这也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你如何看她?”


    卫衢茫然了一阵,什么叫他怎么看公主,公主是君,他是臣,臣子难道能对君上有什么看法吗?


    但触及到谢玦晦暗的目光后,他恍然大悟。再联想起殿下先前的种种暗示,他一下子全懂了。


    卫衢也拿起茶杯,猛灌一大口,张口就来:“殿下的妹妹自然是貌美如花,蕙质兰心,温柔纯善,若皑皑白雪,渺渺之云,似仙人玄女,令我望而自惭。”


    他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样或许还不够让谢玦满意,又在脑中搜寻出一句曹子建的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1)


    最后蹦出一句:“总之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说完后,他深感最后一句才是精华中的精华,重点中的重点,前面的那些都是废话累赘。


    不管如此,他的诚意都表达到这份上了,殿下总该满意了吧。


    卫衢吸了口气,又理了理衣襟,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一脸忠直之士,慷慨赴死的表情,义正言辞,忠心耿耿道:“殿下,无论您下达怎样的命令,臣都会接受!”


    虽然当您的妹婿或许很难,但臣努努力,应该也不是不行。


    卫衢突然感叹,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将来青史纯臣页首,必有他卫衢大名。


    第27章


    卫衢这番慷慨陈词之后,自觉表现良好,一定已在谢玦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自此以后,其他备选人员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于是他自信抬头,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由内而外的潇洒光彩,结果,却看见谢玦正紧抿着唇,脸色十分不善地看着他。


    那盯着他的目光,就好像他是殿下的杀父仇人一般。


    卫衢:?


    不是,殿下,就算您对我哪里不满,也不至于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吧。


    “卫衢。”听到谢玦唤他,卫衢重新打起精神,“臣在。”


    谢玦看着他,顿了顿,声音微沉:“说的很好。”


    卫衢心中一喜,正要开口继续发挥,紧接着,便又听到了一句:“下次不许再说了。”


    卫衢:……


    谢玦端起茶盏,用指尖轻敲着莹润的瓷面外壁,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声声响在空旷的室内,也响在卫衢的心里。


    忽然,他低哑出声道:“卫衢,你最近是不是比较闲?”


    卫衢愣了一下:“还好啊,怎么了,殿下?”


    谢玦仔细端详了他一遍,面上染上一层意味不明的神色:“孤突然想起,你今年确实也是老大不小了,婚事还未有着落吧?也是,你整日除了喊打喊杀,就是与一些三流九教的人一起到处厮混玩乐,没有姑娘看上你,也实属正常。”


    卫衢:……殿下,我好像记得,我们是同岁,没错吧?


    但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一声不吭地谦卑听训,还要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还请殿下指点一二,臣应该如何改正。”


    没办法,对妹婿严格一点,也实属正常,虽然他卫衢没有妹妹,但也很能理解谢玦的心情。


    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年的小白菜,就要这么交给别人了,他卫衢共情能力很强,他懂,他都懂。


    “孤想着,时下女子最喜身强体壮的健美男子,刚好你平日清闲,一身精力无处发泄,所以孤为你寻了个好去处,相信你定会喜欢。积日累久,你亦能练就健壮体魄,为女郎所喜。”


    谢玦这话说的慢悠悠的,像是深谋远虑之下的决定,卫衢听着,居然有那么几番道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让他做什么,但他还是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殿下所言极是,还请殿下明示。”


    望着恭敬问教的卫衢,谢玦露出了今日以来第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缓缓低头,看向下首的卫衢,道:“好。”


    ……


    那日谢卿琬回去后,仔细研究分析了一番,初步确定了如今卫世子应是对她处于略有好感的地步,这对于她无异是一种鼓舞,但是这还不够。


    她还要再接再厉,一鼓作气,争取拿下卫世子。


    毕竟,如今的好感或许谈不上是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她是谢玦的妹妹,所以卫衢也对她多了分看顾妹妹般的兄长心思。


    谢卿琬握紧拳头,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她要努力,争取早日让这份“兄妹感情”变质。


    卫世子来自南疆,于是她便让御膳房做了一盒南疆风味的小点心,用保鲜的小提篮装着,预备给卫衢送过去。


    母妃以前曾和她说过,男女之间情感的质变,往往就在于这些不经意的小事之上。


    退一步讲,一来二往两人接触多了,想不生出什么感情都难。


    谢卿琬这样一想,瞬间生起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干劲,甚至连舆辇都没坐,就这么步行去找卫衢了。


    卫衢暂居的使馆,离皇宫很近,出了宣政门,往南走两里便是,没用太久,谢卿琬就到了使馆门口,让门口的守卫进去传消息,却收到了卫衢不在的回复。


    “不在?”谢卿琬蹙眉,“那卫世子现在在哪里?”


    守卫答:“卫世子这几日白天都不在,他去城外了,公主殿下可是要现在去寻世子,那我领您过去。”


    谢卿琬点了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卫世子是在城外有什么要事么,怎么一连几日都不在,如果是的话,我正好也不急,就先不去打扰他了。”


    万一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任务在身,她这一去,反而是给人家添乱。


    守卫答:“不麻烦不麻烦,今日就算是公主不来,卑职也是要去城外的,卫世子更没有什么要事,卫世子这几日都在城外强身健体,公主去了,他肯定更加有劲。”


    谢卿琬惊讶道:“强身健体?这是什么说法,你且细细道来。”


    守卫轻咳一声,露出艳羡的神色:“公主殿下,难道您不知道吗,卫世子这几日,每日都绕京城外城跑一圈,吸引了无数围观的春闺少女,更吸引了许多的青年才俊一起加入这个行列,时至今日,绕城跑的队伍已经扩大到百人之巨了!”


    “殿下,不瞒您说,卑职今日下午也打算追随卫世子去城外跑步,这场风靡全城的运动,如今已成了京城乃至于大晋朝的一项盛事,甚至引发了朝贡外藩的惊叹!表示要将我大晋的先进经验引入国内,让全体国民一起学习。”


    “一同在京城外绕城跑的青年,如今皆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成为广大少女们津津乐道的对象,卑职今年还尚未婚配,也老大不小了,所以腆着脸也想去沾沾卫世子的光,或可得一女郎青眼,好让自己尽快摆脱单身。”


    守卫说得十分投入,两眼放光,最后更是迫不及待地对谢卿琬道:“公主,既然您也要去,那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出发吧!”


    于是谢卿琬尚未完全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云里雾里中被热情的守卫带到了城门处。


    她登上高高的城墙,望着不远处的情景,第一次陷入了如此漫长的沉默。


    “这是……”她张了张口,但因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于是又闭上了嘴。


    城墙之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可以看清附近十里的景物,于是那浩浩荡荡的人群,自然也在谢卿琬眼中一览无余。


    为首的是一个格外健美的男子,他一身银色轻铠,仅包裹住前胸和下.身大腿,露出了饱满的腹肌,和健壮的腿部以及臂膀肌肉。


    随着他的动作,那偾张的肌肉也跟随着收缩,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蜜蜡般的光泽,格外诱人。


    谢卿琬反复看了那名男子的脸几眼,终于不得不确定,他就是卫衢本人,如假包换的卫世子。


    她想不通卫衢为何突然画风大变,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像是受到了什么剧烈刺激一般。


    明明她记得,进城那一日,卫衢是包裹得最严实的那个,甚至还引发了城阳的吐槽。


    谢卿琬低头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皇兄的影响,她不喜欢太奔放暴露的男人,在她看来,男人就应该规规矩矩把衣服穿好,除了自己的妻子,谁也不能给看。


    而且,若只是卫衢一人也罢了,他后面还跟着一堆大片露肉的青年,偏偏他们毫无羞意,昂首挺胸,一边跑着,一边还发出嘹亮的口号,震响三里地。


    太可怕了,果然,她还是更喜欢皇兄那种翩翩君子的类型。


    正在发呆间,旁侧突然伸来一根手臂,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谢卿琬被吓了一跳,侧头看去,发现是谢槿羲,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招呼也不打,是要吓死我吗?”谢卿琬吐槽道。


    谢槿羲嘿嘿一笑,不以为意道:“这不是赶巧看到你嘛,怎么,你也是来看美男的?”


    谢卿琬摇了摇头:“不是。”她自然不可能回答说是,否则改日谢槿羲这个大嘴巴就得把她的回复给漏出去,迟早得传到皇兄耳里。


    说不定皇兄一个不愉,就得把她揪到面前耳提面命教导一番。


    谢槿羲想了想,又问:“那你就是来看卫世子的喽?”


    谢卿琬看了看远处城楼下肆意奔跑的男子,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提着的食盒,没有哪一次有此时的言语如此坚定:“不!”


    “你想多了。”


    同时还不着痕迹地将食盒往自己的背后藏了藏。


    但还是被眼尖的城阳看到了,她一手拿起她的食盒,随意道:“你大老远还提个食盒过来,是带给谁的?”


    谢卿琬的话在嘴里转了个圈,最后咽进肚子里,她大言不惭道:“带给你的。”


    谢槿羲愣了一下,转眼拍了拍她的肩:“还是你对我好!”


    虽然她知道这句话不太可能是真的,毕竟谢卿琬原先并不知道她也会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谢槿羲是一个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务实女人。


    谢卿琬心虚地低下了头:“你喜欢就好。”


    谢槿羲揭开食盒的盖子,拿起一块点心,丢进嘴里,嚼了两口:“咦,这味道怎么和京城流行的味道不太一样,吃起来,好像是……南疆口味?”


    谢卿琬脸色有些发僵:“有吗……”


    正在这时,绕着城墙奔跑的卫衢风风火火地带领着一大群人,经过了谢卿琬所在的城楼之下,一个卫兵跑上前去,附耳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随即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城墙上的谢卿琬。


    卫衢立马对她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还直起自己的小臂,凸显出坚实饱满的肱二头肌。


    而谢卿琬,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一挪再挪,已经快挪到城墙边沿了。


    这时谢槿羲凑过来,在她身边啧啧感叹道:“哎,没想到一向高高在上的卫世子,如今也是沦落风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外面传闻的那样,他有个求之不得的心爱女子,为了吸引其的注意力,所以才在城墙外天天秀肌肉。”


    谢卿琬眉头微抬:“你喜欢卫世子?”


    谢槿羲嗤之以鼻:“怎么可能,我才不喜欢这种类型,像花孔雀一般,恨不得将自己浑身的羽毛抖落出来,再涂上一层金粉,在阳光底下,亮瞎所有人的眼,我喜欢的是那种——”


    谢卿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了紧随在卫衢右侧的一个男子的身上。


    那男子身量挺拔,明明露得不比卫衢少,却一脸严肃,眉目坚毅,跑步的姿势和步程仿佛被丈量过一般,标准得不能再标准。


    看上去,似乎是常跟在卫衢身边的林副将。


    作为属下,拼到这种地步,谢卿琬很是佩服。


    谢槿羲的眼中泛着玩味的光:“本公主最喜欢这种,闷骚类型的,明明骚气得不得了,偏偏还要做出一副古板,生人勿近的样子,哎呀,你是不懂这种人的好处,那滋味……”


    谢卿琬:我不敢懂。


    不过听着城阳这么一说,她突然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真认真说起,皇兄也是这种生人勿近,肃然自矜的类型。


    只不过,皇兄应该不骚吧?


    想到此处,谢卿琬被自己可怕的想法惊得打了一下冷战,她怎么可以这么想皇兄,皇兄明明是最仪范永昭的君子。


    她肯定是今日被卫衢吓到了,才会思维如此混乱!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看下去,否则,她的精神状态怕是也要和卫衢一样变得不正常了。


    至于与卫世子亲近,拉拢关系这件事,她还需要重新再考虑考虑。


    她是想找一个有力的夫婿,但是前提是,得是一个正常人啊!


    卫世子如今的情况,她只能说一句:精神堪忧!


    ……


    谢卿琬晚间时在东宫和谢玦一起用膳,席间,谢玦状似无意问道:“听说你白日去城门口见卫世子去了?”


    谢卿琬喉口一紧,下意识不想承认这么丢脸的事。


    她清了清嗓子,佯装淡定:“去是去了,不过只是随意看看,不是专程去见什么人。”


    谢玦轻轻哦了一声:“据说近日京中贵女围观追随者甚众,我还以为琬琬也是起了心思。”


    谢卿琬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不敢,不敢。”


    她组织着合适的语句,斟酌出口:“这种审美,目前还不是我能够欣赏的范围,还是皇兄这般渊清玉絜的如玉公子,才是我心目中大家应当效仿的对象。”


    说完这句后,她似乎听到了皇兄的轻笑声,当她抬头望去的时候,好像真的在皇兄的唇边看到了未完全消散的笑意。


    谢卿琬眨了眨眼,也笑了起来,主动为谢玦夹菜:“皇兄今日很开心?”


    谢玦慢悠悠地朝她看一眼,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也为她夹来了一个鸡腿。


    “多吃些,你近来有些饿瘦了。”他嘱咐道。


    谢卿琬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疑惑道:“有吗?”


    或许这世上有一种瘦,叫做哥哥觉得你瘦。


    不过皇兄说的对,多吃些,总是没有坏处,先前就是她的身体太瘦弱了,所以才总是承受不住,事后要休养好些时日。


    谢卿琬突然想起,皇兄好像近些日子都没有发病了,按照先前的经验来看,或许要不了多久了。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正在斯文进食的皇兄,他连剥蟹的动作都是那么的优雅矜贵,很难想象,那些个夜晚里将她折腾到如此地步的人是他。


    其实,他在夜里的动作也很讲规矩,但再规矩,也架不住从未消减下去的力道。


    发现妹妹正在看着自己发呆,谢玦微挑眉头:“怎么了这是?”


    谢卿琬连忙回过神,随意找了个话题岔了过去:“我在想,皇兄这般出色的男子,将来会找一个怎样的太子妃呢?”


    前世皇兄孤苦一人至死,一直未娶妻,今世他的身体应当不会如前世那般,有些事情总要提到议程上来。


    她知道他或许对女色并不热衷,但身为储君,必有需要他担负的责任,以他身为太子多年的秉性来看,他无法拒绝任何有关于他身份职责的事情。


    但是她又实在想象不出来,皇兄会给她找个怎样的嫂嫂。


    前世是她不懂事,以为皇兄娶了太子妃,就会冷落自己了,现在想来,那时的她未免有些太过任性,而今世,无论皇兄给她找一个怎样的皇嫂,她都会发自内心地敬重。


    “皇兄,你若是想不出,我可以为你举荐几个女郎,都是京中名门,姿仪出色,应当能够承担起太子妃的职责,当然,最终还是皇兄你自己拿主意。”


    “我知道我身为公主,说这种话很冒犯,太子妃的选拔更不是我能随意掺和的,但我是站在一个妹妹的角度,真心希望皇兄能够求得良人,与你携手一生。我是在替皇兄参谋嫂嫂,而不仅仅是一位太子妃。”


    “深宫无情,但我依然希望,皇兄能够得到些温暖。”


    谢卿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有些紧张地看着谢玦。


    她心中忐忑地想到,她说这些,是不是过于冒昧了,也不知皇兄会不会不悦。


    谢玦抬眸看向谢卿琬,方才唇边微勾的弧度,此时已经淡了下去,他看起来并不算生气,但与刚刚相比,情绪似乎急转而下。


    他并未回答她刚才的话,只是将刚剥好的蟹放进了她的碗里,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我刚刚说,你瘦了,所以多吃些。”


    气氛陡然低沉下去,谢卿琬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也不再敢随意开口,只是她不明白,皇兄为什么突然不开心呢。


    明明她刚来的时候,她觉得这是近日他心情最好的一天。


    但现在,她只能默然吃着碗里被皇兄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偶尔偷瞄他沉凝的眉眼。


    ……


    建武帝寿诞在即,谢卿琬决定趁大家都彻底忙碌起来之前,抽空去见见顾应昭。


    她总觉得离上次见他,已经过去好久了。


    万寿节时,人多眼杂,要是皇兄再度发病,而她又毫无准备,或者被琐事绊住,不能及时赶到,或许有些麻烦。


    所以,她得提前和顾应昭商议好相关事宜,以备不测。


    踏入太医署,谢卿琬找到顾应昭日常工作的药房,进去之时,顾应昭正在捣着手中的药。


    看见谢卿琬,他放下手上的活,讶然道:“公主今日怎么来了。”


    这时他想起前几日的凶险之时,紧张道:“对了,公主殿下,我都忘记问你了,前几日,殿下发现之后,有没有说些什么,他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怎么会这么平静,我至今好好生生地在这里继续当太医,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啊,难道有大的在后面等着?”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已经脑补出谢玦摩拳擦掌,打算将他大卸八块的样子,难道殿下平静了这么多天,不动声色,就是在思考,怎样把他处死更痛快?


    谢卿琬一下子被顾应昭问住了,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发现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应昭悚然一惊:“难道殿下没有发现,不对啊,那日公主您不是去了殿下寝宫,这都没发现?”


    一说起这个,谢卿琬就来气,她的脸瞬间臭了下来:“你好意思说,要不是本公主急中生智,就被你害死了!皇兄明明好得很,哪门子的中毒!”


    顾应昭瞬间松了口气:“没发现就好,没发现就好。”


    他自知理亏,声音都小了许多。


    谢卿琬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问道:“对了,先前你不是说,给皇兄治病的法子,没有什么对身体严重的副作用么,但我怎么觉得,皇兄最近的身体,有些不太好。”


    顾应昭皱起眉来:“按理说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既然这样说,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想到此处,他正色起来:“还请公主细细道来,也好方便我更改医案。”


    顾应昭找来了纸笔,打算将谢卿琬说的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毕竟殿下的身体,事关重大,任何超出了预计的意外,都不能马虎,应当予以注意,谨慎对待。


    谢卿琬想起了前几日在皇兄宫中看到的那件褥子,面色突然诡异起来。


    她陷入了纠结中,不知要如何将这种破坏皇兄形象的事情说出来。


    顾应昭看着谢卿琬面色变幻,神情渐渐沉重,也打起了精神,心情发沉起来:“莫非,公主要说的事情,很严重?”


    谢卿琬看了顾应昭一眼,叹了叹气:“顾太医,你可知对于男人来说,最严重的疾病是什么?”


    顾应昭愣了一下,他渊博的医学知识竟在此刻无法解读出谢卿琬这句话的深层意思。


    他想了想,虚心道:“臣不知。”


    但又觉得这样未免显得自己这个名医名不副其实,最终试探性道:“男科疾病?”


    谢卿琬摇了摇头:“非也非也。”


    “男科疾病,认真讲,也不过是肾虚之症的其中一种,而肾虚,可能会造成男科疾病,也可能会造成更可怕的一种病。”


    顾应昭被谢卿琬的如虹气势唬得一愣一愣:“那,公主说的是……”


    谢卿琬笃定道:“我怀疑皇兄,正是得了肾虚之症!”


    “具体表现在……”她的声音突然小了起来,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路过的人,以手掩唇,凑在顾应昭身侧小声说了一句。


    顾应昭的瞳孔瞬间放大。


    片刻之后,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下方:“公主您是说,太子殿下有遗尿的毛病?”


    遗尿,在民间俗称,尿床。


    谢卿琬一脸沉痛:“顾太医,本来我也不想说的,你说这种老年人才有的毛病,怎么会在皇兄身上出现了呢,哎,这可怎么办,皇兄正值英年啊!”


    顾应昭默了默,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若是谢玦真有如此症状,不可能他从前诊脉的时候,一点痕迹都没有看出啊。


    于是他留了一份心眼,没有妄下结论,而是谨慎问道:“不如公主将您推测的缘由与臣细说一遍?”


    谢卿琬没有什么意见,于是将那日的情景绘声绘色地向顾应昭描述了一遍。


    片刻之后,她结束了话语,但发现顾应昭的神色很是奇怪。


    谢卿琬疑惑道:“顾太医,你是怎么想的?”


    顾应昭沉默了半晌,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向对待历经过生死的战友般推心置腹道:“公主,殿下应当不是你说的那种病症。”


    谢卿琬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应是我看错了。”


    “不。”顾应昭声音沉重,“您没有看错。”


    他和谢卿琬抬起的眸光在半空中交汇,对视:“公主,我们怕是要有大事了。”


    谢卿琬:?


    她警惕地看着他:“顾太医,你什么意思?”


    顾应昭道:“根据公主说的情况来看,殿下离下次发作热毒,不会超过三天。”


    “而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可能都要严重。”


    第28章


    随着鹦鹉暂且被皇兄接走,谢卿琬觉得自己的性子终于能回归变得和从前一样娴静,先前那些奇怪的风波,也暂且落入记忆的深处,渐渐淡忘。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节,她终于能和皇兄以一种相对正常的方式相处了,而建武帝寿宴将至,卫衢也正式开始准备了起来,重新有了几分南疆王世子的姿仪。


    建武帝的诞辰在五月初五,今年恰好是他的四十五岁寿诞,因正好合了五之数,办得格外盛大。


    谢卿琬对于这位帝王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虽然她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皇宫,但通常只在各种节庆时见过他,关于他唯一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很威严的中年男子。


    和皇兄倒是有一点共性,就是不苟言笑。


    只不过,皇兄在面对她的时候,尚算温和,而建武帝,对于谁,似乎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所以,自小以来,她就很怕他,幸好建武帝这些年来甚少来柔妃的宫殿,她也就不必与他时常见面。


    万寿节是晋朝最为盛大的节庆之一,前后要持续整整三日,不仅京中官署休沐,民众会上街庆祝,百官和各方使者亦会进宫与帝王同庆,观摩庆典,共饮宴席。


    谢卿琬这两日都没怎么见到皇兄,听说是因为帝王诞辰,京中街上人多,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对于治安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考验。


    为了防止有贼人趁机作乱,浑水摸鱼,皇兄亲自负责京中各地的兵力部署,维持秩序,以备不时之需。


    谢卿琬近日也听到风声,说各州郡都有些动乱,但京城这些时日尚算安宁,先前她没有太放在心上,近来却越发有些忧心,也不知道皇兄会不会受到影响。


    从前谢玦便很忙,若是日后乱子更多,他如何忙得过来,想起他的身子还未恢复,谢卿琬就忍不住叹息一声。


    万寿节的第二日,清晨过后,百官进宫拜见君主,过了午时,于武德殿前设立歌舞戏台,邀众皇亲勋贵同赏。


    谢卿琬也在这时,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皇兄——其实,也没有太久,只不过她的心理上,总觉得过了很久。


    谢玦一身太子朝服,身形挺拔,长身玉立,谢卿琬远远看去,看着他正淡漠着神情,不咸不淡地与身边的朝臣点头示意,简短交谈。


    她很喜欢看皇兄身着正装的样子,虽然他着常服,简单以簪束发时,有一股温沉的璞玉气质,但如今的他,更像那个光芒四射,凌然众人的太子。


    少年储君,意气风发,藏锋于内,凌然而立,通体上下都是尊贵气质,哪怕是漫步走于道上,不知不觉都会成为朝臣勋贵们拥簇的中心。


    谢卿琬走过去的时候,谢玦正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


    那些人不敢离他太近,就隔了三尺距离,自发地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圈,与他一同前进。


    她不由自主地止住了脚步,生起了退缩之意。


    前面好像有许多人,她这般过去,看起来有些显眼,而且,现在皇兄的身边都是人,她似乎也过不去。


    犹豫之际,前方的谢玦却突然若有所觉,转过了脸,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移动,最终准确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琬琬。”谢玦清声开口,“过来。”


    随着他的声音,周围所有人也一并将目光投了过来,这目光中不乏打量,试探,或者种种其他意味。


    谢卿琬看见皇兄已经在前方停住脚步,侧过身原地等着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皇兄身前围着的人自发为她让出一条道,她也就得以顺利地来到了他的身边,顶着众多人聚集的视线。


    谢玦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一同幼时一般,谢卿琬却有些不自在。


    四周大多都是朝中众臣,或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这般,是不是有些不太讲规矩。


    她不由自主地挪动身体,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被谢玦握得更紧了。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沉眼眸道:“琬琬,别怕。”


    “他们看就看,你是我妹妹,有谁能说什么?”


    谢玦低眸去看她:“这几日琐事缠身,未能去看你,是我之过。”


    谢卿琬连忙摇头:“皇兄忙的都是大事,不必总是挂心我,我每日吃好喝好,哪有什么问题呢?”


    谢玦清浅一笑:“若真论起来,你才是我最大的大事,其余的事都得往后排,只是这两日,情况实在是特殊。”


    他没有说假话,近日越发多了些不安定的因素,他早日将其排查处理完,对于谢卿琬的安全来说,亦是一件好事。


    两人就这样一路携手朝武德殿而去,尤其是谢玦,更是视身后朝臣于无物,随心与谢卿琬交谈。


    走在后面的温老大人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低声道了一句:“太子殿下对于长乐公主未免太过纵容,公主就算是殿下的亲妹妹,与殿下并行,也是不合规矩之事,何况长乐公主并非皇室血脉,也未入皇室玉牒。”


    温老大人年过古稀,已致仕几年,但仍是天下学子敬重的当世大儒,兼有太子少保的虚衔,在朝中地位超然。


    其经历亦很是传奇,前朝末年,皇帝昏庸暴戾,温廉劝谏无用,失望之下遁入深山隐居,直到新朝建立,建武帝为收天下士人之心,派特使厚礼相拜,三邀温廉出山。


    温廉终还有济世之心,便出山归朝辅弼,与建武帝成就了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


    温廉身侧的是他的长孙——温庭安,一身素雅青衣,身材清癯,很有文雅气质,听见祖父这样说,他眼睫微抖,轻轻道:“长乐公主与太子殿下感情亲近,就算在皇室之中,也不是什么坏事,祖父何需多虑?”


    温廉一下就想起了前朝皇室骨肉倾轧的祸事,这才松了松眉头。


    温庭安劝抚下了祖父,抬眼看向前方的那道纤细身影,原本平静的眸中,一时涌上了万千情绪。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重来的机会,前世是他没有保护好她,今世他必当不会如此。


    ……


    谢玦和谢卿琬一路到了宴席的地方,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关注,谢卿琬坚持坐在柔妃身边,谢玦只得放手,让她离去。


    歌台上的舞乐进行到一半,建武帝才终于驾临了现场,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沈皇后。


    建武帝看上去心情不错,脸庞不再如平素一样紧绷,而是微带笑意,沈皇后紧随在他身后,低声说着话,建武帝偶尔点头。


    谢卿琬心中微讶,帝后二人看上去是和好了?


    不过这也不奇怪,自古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建武帝便是因谢少虞迁怒沈皇后,也不可能动气太久。


    毕竟沈皇后为他掌管后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谢少虞……


    谢卿琬下意识地抬眼,果然在沈皇后三步以外的地方看到了谢少虞的身影。


    她的眉下意识地拧了起来,看来,或许因为万寿节的原因,建武帝不想面子上太难看,将谢少虞提前放出来了。


    谢少虞这时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看过来,谢卿琬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视线,脸色冷淡了不少。


    谢少虞见她这副样子,反倒玩味地笑了笑。


    谢卿琬眉皱得更深了,她在心中想,谢少虞是先前的鞭子挨得不够?还真是死性不改。


    ……


    建武帝落座后,群臣正式开始宴饮,觥筹交错之间,气氛逐渐活跃。


    沈皇后不时为建武帝倒酒,掩唇在他身侧,低声说些什么,惹得建武帝醺然面庞上染上了开怀笑容。


    他转头看向谢少虞:“少虞,先前朕是想磨磨你的性子,你年少气盛,有时太过急躁,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只要你日后戒骄戒躁,沉稳上进,朕同你还是一对好父子,亦对你寄予厚望。”


    建武帝话音刚落,众人面色各异,听帝王的口气,这是对先前之事既往不咎了,楚王或许并未在陛下面前完全失宠?


    谢少虞自席中出列,跪于建武帝面前,沉声道:“儿臣谨记父皇圣命,日后必当更加严于律己,端正做事。”


    建武帝随意挥了挥手:“免礼,今日朕过寿辰,诸位不必多礼。”


    他语气随和松动,看上去已对谢少虞消了气。


    这时有人悄悄去觑谢玦的脸色,想看这位楚王最大的政敌——太子殿下,如今是副什么表情。


    却见谢玦从头到尾都神色淡淡,眉宇之间无什么波动,似乎建武帝的话在他的心间泛不起一丝涟漪。


    他只是在谢少虞出列说话的时候,微微侧首,朝长乐公主的席位看了一眼。


    ……


    酒酣耳热之际,前方歌台上跳跃的胡旋舞女更是将气氛推入了高潮。


    因儿子谢少虞被解除禁闭,沈皇后心情甚好,侍奉建武帝也越发卖力。


    因多饮了酒,建武帝如今满脸醺红,不时随着沈皇后的话语发出笑声,杯盏相触之时,沈皇后微转美目,将目光投向了下首坐着的谢卿琬。


    “陛下,今日高兴,臣妾就冒昧提一件事,若您觉得尚可,也算是喜上加喜。”


    建武帝微微抬手,醉意浮现在脸庞上:“梓童请说。”


    沈皇后微微一笑,露出了一个贤淑的笑容,她的目光在谢卿琬身上打了几个圈,缓缓道:“陛下,长乐公主再过几月就要满十七了,婚事却迟迟还未定下,臣妾虽不是公主母亲,但身为后宫之主,不免替柔妃挂心几分。”


    “听闻国子监祭酒赵大人的长公子今岁十八,正合公主年纪,性情温顺有礼,两人缔婚,是为良配,不知陛下觉着如何?若可,在陛下寿辰赐下赐婚圣旨,于公主而言,亦可沾陛下福气。”


    第29章


    此话一出,席间许多人均神色变幻。


    如今太子和楚王之间的暗流涌动,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长乐公主与太子关系亲近,将来的夫婿必然会站在太子一方,成为太子的助力。


    赵大人虽位居祭酒,但终归是个无什么权力的闲职,若是真将长乐公主嫁给了赵家公子,对于沈皇后而言,倒少了一份未知的威胁和阻力。


    他们心下腹诽,沈皇后也当真会挑,赵公子说好听点叫有些文气,性情老实忠厚,出身书香门第,说不好听就是为人平庸,无甚出彩之处,出身亦是平平。


    这样的人,作为驸马,若真要挑错,也挑不出什么大的错,但配太子最亲近的妹妹,确实有些低了。


    沈皇后的心思,不言而喻。


    侍立在谢玦身后的周扬更是径直皱起了眉,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这赵家与当年害死孝昭皇后的侍妾,有几分远亲关系。


    沈皇后分明就是想借此离间殿下和公主,不可谓不歹毒。


    他悄悄看向殿下,见殿下眉目平静,正端着茶杯,悠悠转着杯中茶水,心下松了一口气,殿下应当有对策。


    建武帝听完沈皇后的话,沉思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谢卿琬两眼,最后将视线定在谢玦身上:“太子,你怎么看这件事?”


    “赵公子性情敦厚,侍奉公主想必很是恭谨,皇后的这个提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


    建武帝这句话表面上说得是叫谢玦拿主意,其实是想看谢玦的态度。


    若他极力反对,恐会引起建武帝疑虑,认为太子想将长乐嫁给有权有势之人,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党羽。


    若他同意,更是将谢卿琬往火坑里推。


    四下一片沉凝,所有人都在看谢玦的反应。


    就连谢少虞,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放下酒盏,将目光朝谢玦的方向投去。


    谢玦站起身来,朝建武帝微微颔首:“承蒙父皇厚爱,亲自关照长乐婚事,只是儿臣以为,如今商议长乐的婚事,还为时尚早。”


    他语气沉稳,不慌不乱。


    建武帝微微抬眉:“哦,太子此话怎讲?”


    谢玦抬首,目光顺着席位,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沈皇后的身上:“儿臣以为,自古婚配之事长幼有序,城阳长长乐半岁,至今也未许下婚事,城阳身为嫡公主,地位更是尊崇,儿臣提议,宜先为城阳定下婚事,再言其余诸妹。”


    “至于长乐……”谢玦声音微顿,“儿臣以为,她性情单纯,懵懂未长成,许嫁之事,为时尚早,儿臣建议,至少三年之后,待长乐年满二十,再言此事。”


    他此话说得很妙,若建武帝对他心怀忌惮,那谢卿琬至少三年不许嫁,就足以暂且打消掉建武帝的疑虑。


    毕竟,若是谢玦真有心用妹妹作为夺权工具,也不至于要等三年,三年之后,又是怎样情景,还不好说。


    建武帝微微点头:“太子言之有理。”他转头看向沈皇后,“皇后怎么说?既然这赵公子不错,不如就做城阳的驸马?”


    沈皇后的指甲都快嵌入肉中,这才勉强保持自己不失态,她挤出一个笑容:“城阳的性子太过顽劣,臣妾还需要好好教导教导,赵公子文墨世家,怕是受不住城阳这样的性子,太子说得不错,是臣妾太过急了些,近两年,臣妾还不想考虑她的婚事。”


    空气中寂静了一瞬。


    建武帝盯着沈皇后看了半晌,缓缓道:“那此事就暂且作罢。”


    帝王的心思向来深沉莫测,这一番往来之下,建武帝的醉意已散去不少,面上不复先前的淡淡笑意。


    沈皇后也不敢再像先前那样凑上去说笑,只默然执杯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心思,一时间,气氛竟是寥落许多。


    席下众人亦有不少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谢槿羲,方才简直吓了一跳,她通过二哥的神情看出他并没有作假的意思,若是母后再闹下去,说不定二哥真将她打包送去赵府了。


    此时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温庭安亦是眉眼微沉,他才想着重生回来,一定要好好弥补谢卿琬,转眼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不自觉地捏紧了自己手中的玉杯,想着,方才若是谢卿琬当真被赐婚给赵公子,他要如何自处。


    一想到这里,如前世一般的挫败感便席卷而来,他总是过分软弱,没有能力保护她……


    与情绪低沉的温庭安,和被惊吓到的谢槿羲不一样,谢卿琬的情绪反而是最平稳的那个。


    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某种信任,她相信皇兄不会袖手旁观,她也相信他必然有法子,破坏沈皇后的计谋。


    事实也证明了,她的相信没有用错地方。


    她隔着人群与皇兄遥遥在空中对望,却在目光碰触到的那一霎那,突然又移开了眼。


    谢卿琬端起面前的酒盏,仰面喝进去了半杯,企图以酒的热意,抵消她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灼烫。


    ……


    见谢卿琬突然移开了目光,谢玦盯着她看了片刻后,也收回了视线。


    周扬为谢玦添茶的时候,还有些奇怪:“殿下,今日四下皆饮酒,您为何独独饮茶。”


    谢玦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饮酒太燥,饮水太平,茶则刚刚好,清心平气,修身养性。”


    他将口中的这口茶慢慢咽下去,将血脉中涌动的燥热压制下去。


    此时谢玦身形端矜,面色自若,饮茶时的举止,也自带一番清蕴风姿,但只有他知道——


    热毒已在体内蓄势待发,而他端坐宴席之上,只能以自身的意志力相抗,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他平静地朝谢卿琬的方向看过去,静静想着,还好,方才她没有对他笑。


    ……


    上位者的兴致淡了下去,下位者自然也没有心思自顾自地取乐。


    宴席的气氛一旦下去,便很难起来。


    酒过半巡,建武帝似乎有些醉了,便提前离席而去,他一走,众人互相对看,也开始有人逐渐离开,最后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谢卿琬看着谢玦离席而去,当时便有些坐不住,可惜柔妃还在身侧,她不得不耐着性子,等母妃也起身离开,才陪着柔妃一路走到通往两人寝殿之路的交叉口。


    分别之前,柔妃对她道:“琬儿,今日虽说太子殿下为你解了围,但沈皇后之心不可不妨。在陛下那里,太子殿下说的是你三年不许嫁,此事却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所以,你还是要对自己的婚事上上心,或许哪日陛下就松口了。对了,先前说的南疆王世子,你有去接触吗?”


    谢卿琬微微移开目光:“接触了,不过人家兴许对我没什么兴趣呢。毕竟生为南疆王世子,怕是比京中的一些皇子权势都要大,天下怎样的女子没见过,凭什么会对我格外青睐?”


    柔妃轻轻蹙眉:“那你就多创造与他见面的机会,事情总是有转机的。”


    谢卿琬倒不是不愿意接近卫衢,只是先前的短暂接触,让她觉得,两人的秉性怕是不太相合,就算他对她态度尚好,也令她对未来潜在的关系生出一种忧虑。


    但柔妃都这样说了,她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当头否定,便低头道:“我知道了。”


    ……


    回昭阳殿的路上,谢卿琬仍在想着方才的事。


    她本以为皇兄会等她,却见他提前匆匆离去了,走的时候,甚至没有朝她所处方向的这边看一眼。


    不由得心中涌现出一股淡淡的失落。


    虽然他们重复的路程,并未有太远,但……


    谢卿琬望向远处的深黑夜色,有些空落落的。


    直到一条原本应是无人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团跳动的火光,一直顺着小路走到了与谢卿琬前路的交叉口上。


    谢卿琬停住了脚步,朝前看去,见一名带着兜帽的女子,微佝偻着身子,小跑着朝她而来,见到了她,急不可待地说道:“公主殿下,顾老师找您。”


    她的声音里似乎沾着燎原的火星子,在这幽凉的夜里,急得格外烫人。


    谢卿琬定睛一看,来者正是青箬。


    ……


    温庭安在宴席上一直静不下心来,隔一会儿,他就要看看谢卿琬,仿佛这样,才能抚平他重生以来,所有的不安。


    但他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毕竟四下都是人,于是只敢悄悄地看一眼,再在所有人发现之前,迅速收回目光。


    谢卿琬离开宴席后,他也坐不住了,亦起身离开,等他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跟在她后面走了好久。


    他心中一直有一种渴盼,那就是和她说上一句话,也不需要说什么特殊的,他只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确认如今的她依旧安然无恙。


    但柔妃一直和谢卿琬走在一起,让温庭安不敢贸然上前。


    直到两人道别,他才加快了脚步。


    可心中的犹疑,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机会。


    温庭安都开始想着,今日究竟要不要与她见面叙话,却见谢卿琬突然调转方向,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他心怀疑虑,也跟了上去,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因此也没有被发现。


    走到半路,他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去往……东宫的方向吗?


    此时已是深夜,她去东宫做什么?


    前世,他对太子谢玦的最后印象是,他听闻她亡故的消息,哭着要为她收走尸身,却被谢玦抢先了一步,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他跪在谢玦的马车门外,不停磕头,求谢玦让他最后看一眼她,可谢玦却不为所动,径直抱着她驱车离开,连句话都懒得对他说。


    再往后,他被谢玦关进了诏狱,一直到死,都留在那里,受尽折磨,就更不可能见到她了。


    第30章


    死之前,温庭安唯一的要求就是去谢卿琬的墓前,亲自谢罪悼念,但到了最后,谢玦也不肯满足他这个愿望。


    他不奢求能得到任何人的原谅,但谢玦却连一个让他能自我忏悔,惩罚的机会都不愿给。


    温庭安的内心对谢玦又惧怕又抵触,前世因他是谢卿琬的哥哥,他一直对他很是尊敬,但到了后来,他却发现,他在谢卿琬的心里连谢玦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这令温庭安无法接受。


    ……


    此时温庭安走在皇宫的主路之上,此处亦不属于后宫之地,因此远远地跟着谢卿琬,路上倒没受到护卫的阻拦。


    不过,谢卿琬所走的方向,只通向东宫,才让温庭安犹疑颇深。


    他想着,再往前行一段路,怕是就要进入东宫的领域,届时他再想跟着,应是不行了。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温庭安心中一惊,迅速回头望去,在见到来者是自己的妹妹温簪月的时候,这才松了一口气。


    俄顷,他皱起眉:“我记得你不是在我之前就离席了么,怎在这里?”


    温簪月的神色一下子有些莫名,她看了看四周,拉着温庭安去了路边的林荫下,压低了嗓子,道:“哥哥,你就说,你是不是跟着长乐公主来的?”


    温庭安面色遽然大变。


    温簪月露出了然的笑容:“大哥,你就承认吧,方才在宴席上,我就注意到了你看长乐公主的目光,你喜欢她?”


    温庭安绷着脸,又看了一眼宫道上的情形,这才转过脸,对温簪月道:“簪月,慎言。”


    温簪月见状,轻笑道:“人有自己的喜恶再正常不过,哥哥,今年你也快及冠了吧,便是有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也没什么羞于启齿的,何况长乐公主容貌美丽,性情温柔。”


    “她虽然是公主之尊,但以大哥的身份地位,也不是没有机会,大哥,你难道就不想……”


    “住口!”温庭安的心思第一次被人当面这样戳破,不由恼羞成怒道,“岂可妄议公主。”


    温簪月并不恼,只是任目光在温庭安紧皱的面部皮肤上滑过,不紧不慢,自顾自地道:“大哥不是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也不瞒着大哥,我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到路过的太子殿下,可惜等了许久,也没遇见。”


    温庭安有些震惊地向她看去:“你何时有了这等心思?”


    温簪月扶了扶自己髻环上的金钏,径直道:“大哥能喜欢公主,我就不能喜欢太子殿下?”


    温庭安额头上青筋跳动:“你这是在胡闹,你又不是不知,太子殿下是怎样的性情,天下那么多出色的小姐他都没有看中的,他会要你?”


    “你再这般贸然行事,当心惹祸上身。”


    “大哥总是不肯试试,不试试就永远没有结果。你这般永远跟在长乐公主的后面,只敢默默看着她,甚至都不敢让她知晓,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温庭安一下被温簪月说中了心坎,突然哽住,说不出话来。


    “大哥,你是我温家这辈的未来的当家之人,却总是过于怯懦,大哥,你就不敢想想,重振我温家昔日荣光?”


    “只要我们能成功,将来你为驸马,我为太子妃,我们温家自然天生地高出那些世家一等,何况如此一来,你我二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人,何乐而不为?”


    温庭安没有说话。


    他不想承认,他竟然因为温簪月的话而心动了。


    重来一世,他还能再次得到她吗?


    前世,她在许州备嫁,还未等真正嫁他,就突逢变故,他们这半路的夫妻情缘也就此断绝。


    她失踪后,他一直在到处寻找她,可是遍寻不至,后来想动用温家的人手扩大寻找,却被族中的长辈制止了。


    他们说,如今天下大乱,求自保已是不易,何况当前太子周身险象环生,将来君位的落处尚不得而知,犯不着要掺和进这淌浑水,甚至严令将此消息封闭,不许其传进京中。


    温庭安那时很是崩溃,但长辈却呵斥他太过脆弱,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不懂得振作精神,后来,他想自己再去寻谢卿琬,却被温家人拦住了。


    他不懂,为何温家人要那般极力阻止他去找谢卿琬。


    总之,至此以后,她音信全无,再次听闻到她的消息,她已香陨黄泉。


    ……


    温簪月看着温庭安的神色慢慢发生变化,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她轻声道:“大哥,我们就试一试,好不好?”


    温庭安默然不语,忆起前世,钝痛之感犹在心口,他的确从未想过,这世她若不在他身边,他又该当何去何从。


    簪月说的有几分道理,若他不主动去争取,那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再次和他擦肩而过。


    ……


    谢卿琬来到了竹清堂,四周竹林幽寂,风声飒飒,她不自觉就裹紧了衣衫。


    见到门口的顾太医,两人只互相略略点头,她便推开门扉,缓步踏入。


    只是进去之前,顾应昭对她说了一句话:“殿下今日的气息不太对,还请公主小心些,或许是这些时日的火气累积,无从发泄,到了今日,与失控边际的热毒叠加,便来势汹汹。”


    谢卿琬脚步微顿:“火气?”


    顾应昭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忙低下头:“无什么,总之公主注意些,若实在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去干涉。”


    在夜色笼罩之下,谢卿琬纤细的脖颈染上薄红,她轻咳一声:“能出什么茬子,先前又不是未经历过,顾太医不如去看看自己的医书。”


    他要是真守在门口,尴尬的便是她。


    顾应昭犹豫再三,最后只得道:“好。”


    只是临走前,他颇有些欲言又止。


    谢卿琬注意到了他的古怪神情,但如今时间紧迫,她也顾不上问他,就这么先走了进去。


    ……


    看着谢卿琬进入室内,已走到转角的顾应昭很是紧张。


    他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出了一层薄汗。


    他有些后悔方才犹豫了一下,没能再仔细嘱咐谢卿琬一番。


    顾应昭回忆起谢玦来见他时的情形,彼时,殿下银冠雪衣,一脸淡漠,端坐在上首,身形挺直如竹,风雨不斜,冷得若天山峰顶常年不化的积雪。


    问出来的话却是:“顾应昭,孤记得你说过,热毒发作时,孤所看见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顾应昭小心翼翼:“殿下毒发之时,因臣施针,应当是看不见周围景物,殿下所看见的,其实都是殿下的梦境。”


    当然,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许会看见,但这种几率太小,顾应昭便隐而不提了。


    总归,就算是真的,也得让谢玦,以为这不过是他的一场荒诞幻梦。


    谢玦忽地一笑:“所以,既然只是幻觉,那孤便不必克制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挂着轻笑,看着顾应昭的眼瞳中,却并无丝毫笑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顾太医?”


    殿下很少这样叫他,顾应昭下意识地背后打了一个寒颤。


    若不是顾应昭很清楚,谢玦若是知道了什么,绝不会让他如今在这里好端端站着和他说话,他都以为谢玦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谢玦的眼眸中,深沉而又莫测,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深渊,要将他随时吸进去。


    顾应昭读不懂殿下如今的心情,便只能硬着头皮道:“是的,殿下,不过,再美的幻梦,若是沉浸过度,对身体而言也终归不好,若是出现这种情况,还请殿下及时告知臣,臣好积极应对。”


    谢玦颇为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半晌后,他淡淡的声音传来:“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顾应昭这才提着心离开,走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判定,殿下当下的心情,确实算不上良好,但他的这种不悦与隐怒,却不像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向着殿下他自己。


    不知怎的,顾应昭有些心慌。


    ……


    谢玦看着顾应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外,这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经脉附近,已经隐现一条黑线,那是热毒发作时的象征之一。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黑线已经淡去不少,说明治疗卓有成效,但他发病时的情况,却不见好转。


    反而,一次比一次重。


    他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但这个原因,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他的内心时常生起一种克制不住的暴躁与怒意,每次发作时,他总是沉着脸色,但这种情绪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针对他自己。


    生来近二十年,身边少有事脱离他的掌控,唯独此事,竟成了他最大的梦魇。


    他掌控不得,却又清晰地认知到,这梦魇是他心向往之,甘然沉湎的梦魇。


    久而久之,这股情绪,就和郁结的病气一起,缭绕在他周边,时常生起一些莫名的波动。


    先前,他总是竭力克制自己,结果,愈是压制,这股邪火,便越是旺盛,梦魇也越发肆无忌惮。


    谢玦冷着眉眼,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透进来的皎洁月色,轻揉太阳穴。


    或许,他该换一种方式,既然压制无用,那不如放任。


    总之,梦境再怎么荒诞旖旎,也只是梦境,不代表任何事情,醒来以后,一切的人与事,依旧与先前一样。


    想到此处,他静静地沉下了胸腔中的那口灼气。


    ……


    谢卿琬进来时,发现今天的屋子格外的暗,往日总点在床头的灯烛,也熄灭了下来。


    风声顺着微敞的门扉传进来,发出人声一般的细微声音,她被稍稍惊吓到了,转过身子,发现只是门被吹开了,这才松下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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