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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纸张软薄,又被浸在水中,等到捞起来的时候,有些墨迹已被晕染开来,细小的字看得不太真切了。


    谢玦其实并没有细看那上面书写的文字,因他将将把目光顺其自然地投过去,就被迫看到了那颇古怪的图画,整个人陷入了僵滞的状态。


    待手中的东西被抢走之后,他才缓缓地转头看向谢卿琬,看她一连惊慌赧然,将书藏在背后的模样,不自在的同时心里也生出几分别样的感触。


    他的妹妹真的是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藏起来不愿被他发现的秘密。


    与此同时不免生起几分失落与感伤,如今幼鸟高飞,他终于不再是她唯一可以栖息的温巢了么。


    一想到这里,谢玦的心脏就有些不舒服。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想起那些书本上的图画,看着谢卿琬的目光亦有些复杂。


    那些东西,乃是人之常情,她就算看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偶听人说起,少女芳心,春情萌动之时,便会对这些东西好奇,感兴趣,带着求问般的想法,翻出类似的东西看。


    她如今,又是对谁萌动了春情?或者只是单纯的到了年纪,对于这些超出自身知识范畴与认知面的东西无比好奇,想探究,才会找这种书来看。


    若是前者,谢玦将沉冷的目光投到了顾应昭的身上,见他一连惶恐战战兢兢的样子,很快嫌弃地移开了目光。


    他实在不愿相信,谢卿琬会对顾应昭有兴趣。


    若是后者……谢玦眉目一凛,那他这个身为兄长的,是否担有一定的责任——教导她知道男女之间的区别,禁忌,以及一些最基础的生理知识。


    谢卿琬被谢玦注视的时候,心里就已经紧张得不得了了,此时见他神色变幻,看着她的眸光逐渐加深,更是口干舌燥。


    谢玦落定心思,对谢卿琬温声道:“琬琬,可以麻烦你先出去外苑玩一会儿吗,我有些话要单独与顾太医说说。”


    这句话对于谢卿琬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她根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迅速地应了下来,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将那撕成两半的书也一并带了出去。


    顾应昭看着她比兔子溜得还快的身影,再看看面前气息越发不对劲的殿下,径直沉默住了。


    凭着谢卿琬方才说的那些话,他觉得如今就算自己突然被打入诏狱也是丝毫不觉得惊奇的。


    谢玦盯着顾应昭,声音沉沉:“顾太医,孤知道,你或许是出于好心,想告诉琬琬一些生理知识,以免她太过青涩稚嫩,受到伤害。”


    “但——这般大的事,为何你没有提前告知孤,亦没有与孤商议?”


    他的声线中自带一股幽冷之意,压得顾应昭脖颈都抬不起来,整个人被沁入了一股寒意,哪怕在盛夏之天,亦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谢玦话音未落,顾应昭就咚地一声跪了下去,连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臣不该擅作主张。”


    谢玦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言:“孤不想令琬琬心忧,故而并不会真的处罚你,但最近一个月,你就不要见她了。”


    顾应昭赶忙谢恩:“谢殿下宽慈,殿下放心,臣这一个月就算路上远远见到公主都立马掉头就跑!”


    谢玦:……


    他微低首,略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行了,你下去吧。”


    当室内独留他一人之事,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方才之事。


    若是他去教琬琬,那又该从何说起呢?但若不是他,又有谁能担得此责?


    世间人心险恶,他最怕的便是,她被不知哪来的臭小子给欺骗伤害,只因她太过懵懂单纯,有些东西,虽然说起来烫嘴,但叫她知晓,以便能好好保护自己,利大于弊。


    等这般心思转过几个来回后,谢玦站起身子,看向窗外,才不知何时外面已蒙上了浓浓夜色。


    想起还在殿外的她,谢玦的眸中笼上了一层暖色,快步朝外而去。


    ……


    皇兄叫她在庭院玩,谢卿琬却实在是耍不下去。


    方才她是暂且得以脱身了,但是松气没多久,待出了宫殿,看不着里面的情形,听不着里面的声音后,她的心头很快又生起了新的慌张。


    皇兄要对顾太医说什么?她绞尽脑汁,设想了成千上万种可能,结果令自己越来越慌了。


    只望顾应昭能够守口如瓶,可别扛不住压力把什么都供出去。


    等着等着,总算是从窗棂花纹间的空隙看见了顾应昭在殿内廊中的身影,谢卿琬身子一顿,这是说完了?


    瞧他四肢皆全,没什么大损伤的样子,估计没出大事。


    恰好顾应昭这时也若有所感地转头过来,两人的目光就在空中对上了,谢卿琬将欲启唇,叫他从这边的殿门出来,问问他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顾应昭却飞速地收回目光,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顺着走廊窜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瞧他那在风中散乱的发髻,活像去逃难似的。


    谢卿琬扒在窗沿的身子呆住了。


    她小小的脑瓜尚没有算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侧耳就听见了皇兄的声音:“琬琬?”


    她应声回头,果见谢玦立在殿门前,也不知是何时出来的。


    他一身暗紫盘龙纹常服,长身玉立,尊贵而又内敛,气度非凡,看得谢卿琬有些耳红,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


    谢玦缓缓向她走来,到了近前:“让你久等了。”


    谢卿琬摇头:“没有很久。”


    谢玦的手,伸到空中一半,像是要落在她的肩上,但却又顿住了,他似乎在犹豫着接下来即将说出口的话,引来谢卿琬略有些疑惑的目光。


    “琬琬。”谢玦终是开了口,眸光沉凝,似乎藏着什么摸不透的东西,“方才的那书,还在你手里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冷凝住了,仿佛有飒飒秋风携着枯叶自中间席卷而过,谢卿琬僵着脸,脑中彻底宕了机,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兄会来问那东西。


    木了好久以后,她才支支吾吾地出声:“我……那书都被泡坏了,我方才就将它丢了。”


    她还以为皇兄打算秋后算账,却见她这般说完以后,他的眼中竟然出现了一丝……失望之意?


    只见谢玦微微抿唇:“那就算了。”


    “待我们回宫以后,我再与你讲这些,连同你落下的功课一起。”


    他用一种宽容又带着鼓励性质的目光看向她:“琬琬,你不用太难为情,到了你这个年纪,对异性以及自己的身体感到好奇是正常的。”


    “从前是我疏忽了你这方面的教育,如今注意到了,自然会重视,你若有什么难解之事,随时可以向我来寻求意见。”


    话语的最末,谢玦不忘强调:“但千万别憋在心里,也别信某些不三不四的人说的话,那些人或许会看你年纪小好骗,实际上没几个正经数。”


    “当然,我说的不是顾太医,是外面的那些人。”


    这边谢玦面色镇定地与谢卿琬说着这些,那边她已然面如火烧。


    细究起来,皇兄说的话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感到不好意思。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不会是误解了什么,要教她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


    谢卿琬一下子就慌了,原本想着回去就要面临着日日夜夜的功课温习,甚至还有皇兄的亲自监督,就已经够要命的了。


    如今他还要来教她这些听上去便很不对劲的东西,这要她怎么活哇。


    谢卿琬神情紧张地说:“皇兄,你日理万机,宵衣旰食,教我功课就已经够累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怎么好意思再叫你来呢?”


    她咽了咽口水,为了让他打消这个想法,也是豁出去了:“何况,你说的那些,我都懂。”


    谢玦落下目光,看着她,反问道:“琬琬,你懂什么?”


    他的眸子深幽,这般看着谢卿琬,让她有一种无所遁形地感觉。


    她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便见他又言:“琬琬,你长在深宫,少触外事,太过于单纯,有些东西,你不可能会懂。”


    谢卿琬看着谢玦,忽然发觉,自己再说什么,都很难让人信服。


    谁叫她这么多年来在皇兄面前维持的形象太好了呢?让他深信不疑,自己的妹妹,只是一只单纯无害的小白兔。


    却不知道,她已经学会了违逆他的意思,在他的底线上跳舞。


    想想她做过的那些事,她自己都觉得头皮发麻。


    要是叫皇兄知道了,他不得当场爆炸?


    无论如何,在他热毒治愈之前,一定不能叫他知道,否则他气急攻心,那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谢卿琬在心中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看向他,认输道:“既然皇兄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吧。”


    虽然她自认为,如今的自己已经跟单纯扯不上一点关系了,就像皇兄能看着夜里的她的眼睛,说出单纯二字么?


    不说是祸害,都是轻了。


    她的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的忧虑,并感到惴惴不安。


    虽然理论上来说她能瞒皇兄多久就多久,但要是万一真被他发现了,他接受不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谢卿琬觉得有必要旁敲侧击试探下他的意思,顺便给他打个预防针。


    谢玦发觉身侧的妹妹一直在偷偷瞄着自己,扬眉问:“怎么了?”


    谢卿琬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皇兄……我是说,如果,如果将来你有了孩子,你会喜欢它吗?”


    第62章


    刚刚说完,谢卿琬就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简直有些白痴,正常人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她赶忙改口:“我的意思是,皇兄你喜欢小孩子吗,嗯……那种别人家的,我是听说过有一些人天生不喜欢小孩,比方觉得他们太过吵闹,惹了清净。”


    “便有些好奇你是属于哪一种,毕竟你向来喜静,但又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好恶出来。”谢卿琬声音渐低。


    谢玦斜睨着她,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谢卿琬为何突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顿了顿后,他启唇:“如你所说,我应当是不喜的,但也不尽然。”


    谢卿琬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何意?”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就是不喜,还有什么不尽然的情况吗?


    谢玦悠悠道:“小孩幼拙,叽叽喳喳,还惯会惹麻烦,对于一切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人或物,我自然没有喜欢的道理。”


    “但是——”他话音一转,看向谢卿琬,唇角挂上了轻缓的笑意:“你幼时倒很是招人喜爱。”


    “或许是你太乖了,旁的坏孩子才喜欢欺负你,被人欺负你也只是急得掉金豆豆,坐在原地红着眼眶,那时我就在想,这么可爱的小孩,为什么还要被这般对待呢?”


    “在太学习书的时候,也时常想着你,怕你被哪里新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又给欺负了,我却无法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去保护你,你该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实在不该委屈落泪。”


    谢卿琬怔住了,她没想到皇兄会说出一番这样的话来,一下子,昔日的那些记忆鲜活跃动在她的脑海。


    无数个瞬息在她的眼前舞动,而那里面都有皇兄的身影,都是他们过去珍贵的瞬间。


    似乎小时候的她,嘴真的很笨,有时候不是她不想和那些人争辩,而是一急了便说不出话来,无意识地就掉下了泪,像是一种生理上的缺陷。


    而每次皇兄赶到,看到她落了泪,就会认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将怒火与冷意都发泄在那些人的身上。


    其实有时候,她倒真没有皇兄想象中的那样被欺负得那么狠,不过是几句口角罢了。


    但是,当皇兄护在她的前面,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安抚的时候,她的那么一点小小的委屈,就会被放大无数倍,充斥满整个心间。


    于是当真真情实感地躲在他怀里,哭得更带劲了。


    以至于到最后,反倒是与她有争执的那些人,率先败下阵来,在皇兄的冷怒前瑟瑟发抖。


    当他们也哭着和她道歉的时候,她依偎在皇兄的身上,心里也会生起一丝阴暗的念头——她很喜欢这样,很喜欢皇兄为她出头,毫无道理地偏爱她,两方争执时也永远只会相信她。


    最开始,她还会为这种想法感到羞愧,羞愧自己没有及时站出来对皇兄解释,对面和自己之间其实没有起太大的干戈。


    到了后来,次数多了,她也就习惯了,逐渐将之变成了一种心安理得。


    一直延续到现在。


    对他的依赖仿佛也成了一种天性,甚至在很多时候,明明她自己便可以解决的事情,她偏要向他求助,做出一副无能无力的假象。


    她不知道皇兄有没有看出她的故作娇贵和伪装,但每次他都是欣然出手。


    忆起往昔,谢卿琬的心也一并变得无比柔软,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了谢玦的腰,像幼时那般依赖着他,呢喃道:“皇兄,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


    “还有,我哪有你说的那般乖巧,我小时候也是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害得你在太学都无法静心读书。”


    谢玦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前的谢卿琬,也伸手环抱住了她,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头顶抚了抚。


    幼时,小姑娘扎着螺髻,小小的尖尖地顶在头的两侧,他就尤爱这般轻轻地抚摸,手心下毛茸茸的触感,令他由身自心地感到舒适,心灵无比的妥帖平静。


    被其他琐事产生,心生躁乱之时,也会不自觉地驱除烦躁,得以心静。


    她就是他最好的良药。


    谢玦缓声道:“你就是你,天下独一无二的你,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若真要刨根问底地追寻那所谓的理由,早已湮没在多年的时光罅隙之间,或许是某一个温暖的午后,又或许是某个清冷的春晨,谁说得清呢?


    更多的,则是那些填充满后来无数时光的片刻,大浪淘沙,沉淀在记忆中,留下闪闪发光的金色痕迹。


    “或许是我当时在想啊,这般可爱的小姑娘,总得有一个人来保护她吧,先前没有,是那些人错把珍珠当鱼目,抑或许是上天给我一个契机,叫我来亲自保护她。”


    “而因为我有远胜于他们的能力,上天为了平衡,才会只让我停留在她的身侧。”说到这里,谢玦似想起什么往事,轻笑起来。


    谢卿琬这时也忆起,类似的话,皇兄从前似乎也和她说过,只不过那次他末了还捏了捏她的鼻子,促狭般地加了一句:“是不是啊,琬琬?”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捏着自己的裙角,揉得发皱。


    “而且琬琬,你为何觉得自己会是一个麻烦呢?世人面对麻烦,不管是谁,都难免不耐烦躁,你何时见过我出现过此种情状?”


    谢玦的手落在谢卿琬的后脖颈处,稳定地传来温热的温度。


    “有没有一种可能,为你做一些事,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种麻烦,而是甘之如饴的举动,是你与我之间剪不断的联系?”


    “而我很高兴,有这些联系。”


    谢卿琬的眼睛此时已经忘了眨动,只是怔怔地看着谢玦,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是因为长久没有合上,而有些酸涩,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琬琬,你总是觉得你从我这里得到了太多好处,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从你这里得到了许多好处呢?”


    谢卿琬讷讷问:“什么好处?”她想知道,却又带着一股不自觉的犹豫,更多的一种茫然。


    有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好处?


    谢玦望着她,温柔地笑了:“在外人看来,我或许无坚不摧,在有些时候甚至称得上是冷血无情,但其实,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能完全不需要情感的。”


    “而你就是我正向情感的来源。”


    “我出生即丧母,父皇虽对我看重,但亦有了新宠的妃嫔,以及许多新的儿女,帝王无情,他对我的这种微末看重,随时可能会因为某位新宠的一句话,而转变为忌惮。”


    “若我生来平庸,总是落其他皇子下风,父皇便是再怎么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也不会容忍我忝居储君之位,甚至更真实地说,若不是当年新朝初建,根基不稳,急需立储以稳定人心,我或许并不会那么早地成为太子。”


    “世人皆以为我风光万丈,一人之下,却不知我也曾如临深渊,步步惊心。琬琬,你无父唯母,居于宫中,常有寄人篱下之感,我又何尝不是?”


    听到这句话,谢卿琬不由自主地将谢玦搂得紧了些,谢玦落在她肩上的手微微一顿,亦安抚般地轻拍着她的背。


    “我生来无母,而其他弟妹父母双全,就算父皇分不出太多的关心给他们,他们也可以在一日的劳累之后,回去向自己的母亲诉苦,获得抚慰或是温暖。”


    “而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是一人独居东宫,宫殿辽阔,但又冰冷,在外染了一身风沙,回宫却也无人能交心,只能独自将所有凄凉苦楚默默咽入肚中。”


    “东宫仆婢虽多,但我彼时年纪尚轻,毫无根基,又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是它宫安插之人?于是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提前体会到了满目萧然,独生孤寂的滋味。”


    谢卿琬突然出了声,她听得心里难受,忍不住说:“皇兄,那些年你受苦了,你真的太不容易了。”


    从前,她只知他为她挡下了许多风雨,那在他幼时,又是谁为他承担一切艰辛的呢?


    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谢玦笑了笑:“没什么,都过去了,何况——”


    “后来你出现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尚是襁褓中的婴孩,看着我,不笑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得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这般纯粹的眼神看着我。”


    “当时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竟然向柔妃娘娘请求抱一抱你,那时我年纪也小,以为自己多半会被拒绝,但柔妃娘娘同意了。”


    “多年后,我有次问她,为何当年会放心将你交给我,而不担心我摔了你,她说,当年她看到我的眼睛里,显露着对你的喜欢,她知道我不会伤到你,就将你交给了我。”


    说起这段往日的回忆时,谢玦唇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也忆起了从前的心境。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抱过哪个小孩子,我的弟妹,他们的母妃不会放心让我接近,我在她们的眼里,也会被视作她们孩子前进路上的障碍,我也从不自讨没趣,但你,却是个意外。”


    “不知道是如何巧妙的缘分,让我们这般毫无血缘之人,也能在芸芸众生中相遇,解下不解缘分,那时我低头看你,你的眼眸无比清澈,我在其中看到的自己的倒影。”


    “我看见当时的自己,露出了一个久违的,没有任何负担的浅笑,在白日里的层层面具之下,在虚伪与阴险的人心之中,在过早进入的成年人世界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轻松的笑了。”


    “也是在那一次,你伸手抓住了我腰间的佩玉,一时还不肯放手,还是柔妃娘娘惊奇地过来将你抱走。”


    “她说,你出生以来,对于吃喝,都不是很感兴趣,不似寻常婴孩,这是头回对什么东西,生了如此兴趣,还当真是稀奇。”


    “既然如此,那就为你取名为琬,是为美玉之意。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私心支持,弟妹名字皆为三字,亦与我无相似之处,父皇说是母后临终之意,但幼时的我还是难免敏感多疑,就感觉,独有我与其他人不同,那些弟妹也不是我的弟妹。”


    “但你不一样,琬琬,从最开始,你就是属于我的。我有很多妹妹,但你却只有我一个哥哥,那我又凭何不对你特殊以待呢?”


    这是谢卿琬第一次听起旁人谈起自己名字的由来,不知怎的,她心口一窒,是一种在浩大的命运之中找到牵系着自己的那条丝线的感觉。


    第63章


    时光在两人之间安谧流淌,谢玦温柔的嗓音依旧在继续:“在六宫之中,唯有你与我境遇相似,我便不知不觉在你身上多投注了一些目光,当然,最开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微末的改变,直至后来,当我意识到,早已再也无法对你无动于衷。”


    “你说你觉得小时候的你,太过柔弱,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甚至在许多时候,你比我还要做得好,至少你知道,受了欺负以后,无论是找柔妃娘娘也好,还是找我也好,那些冤屈不能独留在心里憋着,要让那些人知道后果,你懂得借助外力帮助自己实现目的,这很好。”


    谢卿琬想起自己方才还在想皇兄是否知道自己幼时某些时候过于夸张,堪称为做戏的反应,此时听到他这番言语,面上有些发烧,不好意思地垂首:“哪有?”


    谢玦微微一笑:“琬琬,你能这样,真的很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你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受了委屈,却独自承受不说出来,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你愿意和我交流。有这层关联在,我永远不用担心我们的感情变得疏远。”


    谢卿琬一时无言,她突然发现,似乎无论在她身上出现什么特性,在皇兄眼里都是好的,他总是能为她找出优点。


    但与此同时,她亦能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真心,并非单纯为讨她欢喜。


    这是何其的可贵。


    “琬琬,今日之后,希望你永远不要看低自己,你要相信,你在旁人心中是重要的,即使没有其他人,你于你自己,依然是重要的,无可取代的。”


    谢玦的声音如同山间的汩汩温泉,慢慢地冒出泉眼,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升腾着乳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她身边,温暖而又和缓地流入她的心田。


    让谢卿琬心里原本的褶皱和伤痕一并抚平,所有的惶恐与卑怯一齐被洗刷而去。


    “而我可以告诉你对于我的意义,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谢玦,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一面,在深夜无人所知之时也会倍感孤寂。”


    “每当这个时候,你都会像枚小太阳一般陪伴在我身边,给予了我无尽的温暖与力量,你或许不会明白,你带给我的情绪价值,精神上的宽慰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衡量的。”


    “你更是我唯一可以放下一切防备亲近之人,琬琬,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与其他人不同,在我的面前,你一直有一颗最纯粹无畏的心。”


    “所以,一直以来,分明是我占了大便宜,这天下唯有一个你,又恰好成了我的妹妹,而除了我之外,柔妃也很疼爱你,我是可以被取代的,你是不可以被取代的,你应当认识到这一点。”


    谢卿琬当下就想反驳,皇兄又在说胡话,母妃是母妃,皇兄是皇兄,这两者怎能混为一谈呢?


    况且说实话,有许多心事,她不曾对母妃言明,却莫名可以对皇兄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真正地想去做某件事,皇兄会是世上最坚定支持她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来,唯一隐瞒皇兄,而不敢对他诉之于口的,恐怕只有解毒这件事了。


    并且她敢笃定,皇兄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率先自责,将过错归咎于他自己。


    这也是她当初无论如何也不打算让皇兄知道的原因之一,因为皇兄一定不会同意,以她作为代价来解他的毒。


    他总是这般,宁可自己受难,也不愿意伤害她一分一毫,哪怕她心甘情愿。


    但谢卿琬又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呢,所以她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和顾太医一起,做出了这些惊天之事。


    这是她生来最有勇气的一件事,也是她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只要能挽救皇兄的性命,在所不辞。


    谢玦搂在谢卿琬腰背处的手最后一次紧紧抱了抱她,随即他缓缓松开,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与她双眸对视。


    谢卿琬此时想开口辩驳他先前所说之语,却被谢玦伸出微凉手指,抵住了双唇,他示意她先不要出声。


    尔后目光如暖融落日,慢慢沉入她眸中的静湖,他看着她,十分认真,一字一句地说:“琬琬,我从来没有哪次与你一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这次,我是想扫清你心中所有的疑虑与不安。”


    “你毋须妄自菲薄,只需要记得,我对你的一切好,我欣然往之,它们不过是用最不值钱的外物,去换取你最珍贵的真心。”


    “你手上的筹码太多,这是一场我赚大了的交易。”


    谢卿琬注视着谢玦安宁柔软的眼眸,在长久的失神中,她忽然想到。


    这的的确确是皇兄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多到甚至有些失常。


    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皇兄早已察觉了她内心的卑怯不安,自我怀疑,他今日说这些,无非是想彻底打开她的心结。


    同时,给她无法比拟的安全感。


    这也是她最喜欢皇兄的一点,但凡有她想知道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也不会顾忌那是什么机密,就连她没有主动说出口的疑虑,他也会细心地察觉到,在她感到不安前,就为她除尽阴霾。


    谢卿琬用力地握住了谢玦的手,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生光,明媚如春:“皇兄,我知道了。”


    “也请你知道,你在我心中一样有着很重要的地位,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有了怎样难解的疑虑,你都要来亲自问我,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千万别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责怪自己。”


    明明是温馨安谧的时刻,但心底徘徊已久的阴霾,还是会时不时地飘飞起来,笼罩整个天幕,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


    ……


    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岁月流逝,在行宫的度假接近尾声,建武帝通知各宫之人收拾行囊,亟待回京。


    走之前,谢卿琬挂心广宁郡主之事,特地前去见了她一面,见她虽还在卧床休息,但精神气儿已恢复了不少,不由得放下心来。


    谈起陆家人的处理情况时,广宁郡主面色淡淡:“太子殿下说的处置方式就很好,不必再改了。”


    话音落后,她见谢卿琬看着她,微偏首浅笑:“长乐是觉得我太过无情了么,连曾经的夫婿也说杀便杀。”


    谢卿琬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没这样觉得,我只是由衷为你感到高兴,有多少人难以从困厄之中挣脱,获得新生,又有多少人能与过去斩断,决心向前。”


    “广宁姐姐,你能有这样的魄力心性,我很敬佩。”


    广宁郡主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谢谢你,也谢谢太子殿下。”


    若是她叫陆锦年死,难免会承受巨大的压力,被多嘴的士大夫指指点点,到头来还要憋气一番。


    或许太子殿下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主动为她背上了名头,叫她再无后顾之忧。


    她也以为,谢卿琬不会理解她的决定,结果到头来,意外的却是她。


    其他人或许觉得她将自己的夫婿置之于死地,过于残忍,但只有广宁郡主自己知道,这些年她受过多少苦楚,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日日折磨,侮辱。


    她的孩子没了,那叫陆锦年赔命,也算公平,至于她的那个婆母,责打身边仆婢成性,就有人不明不白死去,她一个体弱的妯娌,或许是死于这种日日的消磨压迫。


    总归,都不算冤枉。


    如今她只恨自己没有早日断舍离,错付一腔真心,将大好人生浪费在不值得的地方,所幸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她也重获新生,可以在时光中慢慢平复伤口,成为更坚强的自己。


    “广宁姐姐,祝你以后一路顺遂无忧,你想好之后要做什么了么?”谢卿琬问。


    广宁郡主用手拂过衾被边上的穗子,微微一笑:“婚嫁之事当是暂且不想考虑了,待回京安定之后,我会置办一所女学,闲来就充当里面的一个夫子,招收贫苦人家的女孩儿。”


    她喟然叹道:“或许是此次劫难,叫我明白了许多,便想将火种传递给更多人,叫她们的人生也能更顺遂一些,告诉她们,在任何逆境或者是顺境,都要首先相信自己。”


    “其他人,尤其是男人,是不可靠的,也是会随时变的,不要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放在他们的身上。”


    谢卿琬听得微微愣神,她突然想起了皇兄,她一直觉得,他与其他男人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有股莫名叫她安定的气息。


    广宁郡主看着谢卿琬:“当然,你是幸运的,你有能一直珍视爱护你的好哥哥,自从上次太子殿下与我细谈一番后,我便觉得,他的的确确非常人所能比。”


    “倒不是说他更不容易变化,这点我无从判断,我只是觉得,他虽位尊,亦不失德高,在与我交谈的时候,我能细致地体会到,他在内心是尊重我的,并没有因为我是外人眼中的所谓弃妇而对我看轻几分。”


    “也并没有因为他亦生为男子,而对陆锦年有任何偏袒共情,太子殿下在与我商讨决定之时,很能站在我的处境与角度思考。”


    “本来我以为我一些幽微酸楚的情绪会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似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但他却很耐心认真地听了我的一众讲述,并依次提出了对策,表示他能理解我的心情,也会尽力想帮。”


    “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或许大晋的未来会很不错,而殿下,会是明君,不再如历朝历代那般,只是男人的明君。”


    广宁郡主露出了一抹轻笑:“长乐,所以我才说你很幸运,因为有这般一个人在身侧,哪怕他不是你的哥哥,他也一样值得信赖。”


    “太子殿下给我一种感觉,有些根深蒂固多年不变的东西,他是愿意并且有能力逐渐去改变的,我由衷地感到钦佩并且感激。”


    广宁郡主一番话语说话,如同一涓细细的山泉流入谢卿琬的心间,山泉之上的迷雾渐散,露出嶙峋的溪石和晨间的绿林。


    她终于明白了她潜意识里的安定来自于哪里,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从很早开始就愿意待在他的身边,连他的气息都叫她感到舒适。


    因为她的皇兄,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皇兄,也是会为天下带来福祉的皇兄,他的身上,没有许多位高权重的成年男子惯有的某种味,始终都很尊重她,而不仅仅是宠溺她。


    旁人皆以为皇兄待她好,是在于物质上的不吝,他们也尤羡慕此点。


    但她却知道,他带给她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富足,和满满的安全感。


    ……


    经过两三日的车马路程,众人浩浩荡荡回了京城,推开久违的昭阳殿殿门,谢卿琬竟然已经有些觉得陌生了。


    所幸离去的这些日子里宫人一直在扫洒,置物整洁,地板光亮,她无需过多整备,就直接躺回了自己的床榻。


    与此同时,有件令人高兴的事传来,夫子考虑到此次去行宫的人数之众,不仅有皇子皇女,还有世家子弟,便将大考往后推迟了一个半月,也就是说,离现在起码还有接近三个月的复习时间,谢卿琬一下子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一半。


    高兴之下,就想和皇兄分享这个消息,寻去东宫的时候,却被告知,太子殿下一日前去了普济寺。


    第64章


    谢卿琬茫然了片刻,随即问东宫之人:“皇兄为何突然去了普济寺?是工作日程安排么?”


    周扬的副手徐净没有跟着前去,留守东宫,此次出来亲自解释给谢卿琬听:“是殿下与圆慧大师有约,这次难得有空,便去寺内潜心修身,听大师讲坛一段时间,应当不会很久。”


    谢卿琬更觉奇怪了,从前也没听过皇兄信佛啊,怎还去寺庙静养了呢。


    若是过几日皇兄还不回来,她得抽空去一趟普济寺,质问他为何偷偷溜了。


    只是,谢卿琬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次日下学,有宫人小跑着赶过来,说是有人送信给她。


    谢卿琬的目光落在信笺的封皮之上,看到用簪花小楷写的“温簪月拜上”等几个字时,她的眉目凝了凝。


    这是找她有何事?


    她当场拆开信封,快速通读了一遍内容,才知这位温小姐是邀请她一同去普济寺礼佛,说如今的普济寺所在的云隐山紫薇花开的正艳,游人如织,而温家正好在山上有一座清净别致的院落,正适合赏花,离寺庙也不远。


    若是她愿意前往,温家扫榻相迎,顺便在信中给她推荐了普济寺有名的素斋。


    不得不说,这封信写的很有诚意,是花了不少心思,谢卿琬相信温簪月也了解到了柔妃素来信佛的渊源,才故意以此为借口,欲拉近与她的关系。


    若是放在以往,她或许要考虑一番,但若是现在……


    谢卿琬一下子就想起了突然跑去普济寺的皇兄,自从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刻起,她就生起了止不住的想去找他的心思。


    怀揣着这种心思,她带着这封信回了宫,刚好柔妃今日来她宫里寻她,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问道:“你这是在想什么,怎么一脸纠结的样子?”


    谢卿琬回过神,将信件顺便递给了柔妃,向她寻求建议:“母妃,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柔妃轻挑蛾眉,接过信笺,扫了过去,看完后,她对谢卿琬说:“琬儿,我觉得你可以一去。”


    “温家在朝中也算是有地位,你与温家小姐关系近一些,也有利无弊。”


    谢卿琬失笑,想着柔妃或许对温庭安还不死心,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柔妃显然是走的多线齐钓鱼的路径,主打一个为求稳妥,多多益善。


    “刚好我近日也需要你为我去普济寺做一件事,替我为一位故人上一柱香。”柔妃缓缓道来。


    谢卿琬有些讶异:“是您之前每次去寺里拜祭的那位故人吗?”


    她想起幼时,只要寻到出宫的机会,柔妃一定会去普济寺做做法场,若是去不了,年节时也会托人捐些香油钱。


    只是母妃一直没与她说过,那位故人到底是谁。


    柔妃点了点头:“正是。”


    谢卿琬看着柔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怅惘表情,生平第一次主动探究起了那位故人的身份:“母妃,或许我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是你的亲人,还是恩人?”


    若不是以上之人,怕也不会如此隆重上心。


    柔妃转过目光,看着谢卿琬,幽幽一叹:“应该都算吧。”


    “所以,琬儿,这次还得拜托你了。”


    接到了如此重担,此次普济寺之行,看来是不去都不行了。


    谢卿琬应道:“还请母妃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当。”


    ……


    走之前,谢卿琬去寻了一次顾太医,结果和前几次的经历一样,顾应昭说自己忙,无法与她相见。


    谢卿琬只好打道回府,却在走入一个幽僻的竹林间时,遇见了从身后追上来的青箬,她气喘吁吁,看起来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还没等谢卿琬问她为何这么急,青箬就说了起来:“公主,这几次并非顾师父有意不见你,而是不得不这样做哇。”


    谢卿琬转过身子,微微挑了挑眉。


    先前还不完全确定,想着他或许是真忙,此时知道他是故意避着她了,她倒要看看,顾应昭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


    他这般行径,搞得像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青箬见谢青琬停了下来,赶紧将手上的一张叠好的纸条交给她:“您看看吧,这是我师父刚刚听说您过来以后亲手写的,您疑惑的东西,应当都写在这上面了。”


    谢卿琬打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


    “公主,臣并非有意不见你,只是臣怀疑殿下已经对我二人之间过近的往来起了疑,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近来我们还是别正大光明地见面了。”


    “如果您还需要安胎药,臣将药方写给您,您可以托人去京中的药房抓取,便不从臣这里走药材了,以免太子殿下疑虑。”


    谢卿琬微微一顿,翻开纸条的最后一折,赫然就是顾应昭留给她的安胎药的方子。


    她收回目光,将纸条握在了掌心里,抬首对青箬笑了笑:“顾太医的为难之处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就说谢谢他的方子,其他的我自己来就好了。”


    青箬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回去复命了。


    而谢卿琬看着她逐渐变小的背影,站在原地,沉思了好一会儿。


    去京中抓药,去哪儿会比较安全呢,要不一个铺子各抓一两味,最后再组合到一起。


    最后,她摇了摇头,这样看上去也太异常了,一旦被皇兄知道,只怕他会起了疑心,深究一番。


    ……


    谢玦来到普济寺后,沐浴斋戒,于一处幽静的禅室附近起卧作息。


    此处属于普济寺内部接待贵客之所,与香客众多的寺庙正殿那边天然分隔,除了内部的高级僧侣,少有人来附近。


    每日醒来耳边便是悠悠的钟鸣声,似有似无远处飘来的诵经声,吃着清淡的饭菜,穿着素净的衣袍,不得不说,的确很能平复浮躁内心。


    至少这几日,谢玦的内心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这日晌午,他和圆慧大师论法,后又手谈一局,归来寝居的时候,却见周扬站在了门口,引颈长盼,像是在等他回来,有什么事要急着说。


    谢玦略加快了一下脚步,走上前去,随意问道:“有何事?”


    周扬赶紧道:“是公主的事。”


    谢玦一下子彻底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了他:“说。”


    “京中那边传来消息,说公主今日托人去城内的药铺取了些药材,他们觉得很奇怪,便将此事报了上来,让殿下您及时知晓。”


    周扬也是这么想的,放着宫里那么多厉害的太医不用,那么多珍贵的药材不要,为何偏偏要去城内开的小铺子呢?哪里都说不通。


    难道是说,公主有什么难言之病,不想让人知晓?


    谢玦的脸色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的声音亦起了一层凉意:“可知道药材是作什么之用?”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已经想到了许多最坏的结果,譬如琬琬生了重病,却不想让他知道,为她担忧,便自主主张,去外面拿药。


    周扬赶紧从怀中掏出传信,递到谢玦面前:“传信报的人说该写的他们都写在里面了,奴才不敢窥探公主隐秘,并未拆开,还请您观瞻。”


    谢玦扫他一眼,没有说话,接过信报,径直打开,一入眼,就是一大串药材的名字。


    再往下看,当目光滑到药物的功效那里,他遽然变了神色。


    ……


    谢卿琬虽然答应了温簪月的约定,但未与她一起来,而是各自出发,约定在普济寺会合。


    当她抵达寺庙中的时候,温簪月还没到,于是她先放下行李,准备四处转转,结果,还没等她踏出门扉,就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皇兄请她过去。


    谢卿琬一呆,没想到皇兄这么清楚她的动向,她才一落脚,他那边就知道了。


    她对来通知她的东宫中人说她很快就过去,那人却守在她的门口,说等她好了以后,陪她一起。


    这时谢卿琬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出来,这寺庙中也没什么危险,难道一个人走不行么,这位皇兄派来的人却格外固执,非要硬梆梆地杵在门口,就好像……她会偷偷溜走一样。


    所以他得守在这里,确保她一定会去皇兄那儿。


    谢卿琬摇了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自脑中驱逐而去,她对着镜子略整理了下衣裙,便对那人道:“好了,我们走吧。”


    一路并不远,但却很沉默,那人一言不发,此时接近傍晚,游人散去,这座百年古刹也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偶尔的鸟雀鸣叫声。


    静得谢卿琬的心甚至有些发慌。


    眼见前方那人的背影快要淹没在逐渐落下的夕阳下,谢卿琬鼓起勇气问:“请问,你知道皇兄现在的心情好吗?”


    瞧他那副寡言的样子,谢卿琬以为他并不会回答她,却见她话音落后,这位东宫属官侧过头来,看着她,顿了一下:“……不好。”


    谢卿琬:……


    早知道不问了。


    她也不免有些困惑,皇兄心情不好,怎么看上去还和她有一丝关联呢?她最近几日都没见他了呀。


    终于来到了谢玦幽居的禅室,那位东宫属官很默契地站在了门口,示意她进去。


    谢卿琬望着眼前黑洞洞的门,第一次起了犹豫。


    但最终咬咬牙,还是踏了进去。


    ……


    走入门廊,室内的光线很是昏暗,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橘红色的晚霞透进光来。


    整个气氛就很不对劲,像是要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谢卿琬小心翼翼迈着步子,慢慢前进,直到看见了坐在书案前,低垂着头的皇兄。


    她又接近了些,才看见案上好像铺着一张纸,而皇兄正看着那张纸。


    听到脚步声,谢玦抬起头来,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之下,谢卿琬看到了他眼中闪着某种幽邃的光。


    像是深夜里渔人出海捕鱼,在即将到来的风暴前,迷失了方向,此时却在漫无边际的深沉夜色和海面之中,看见了一丝幽蓝色的火焰,缓缓自海底升起。


    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谢卿琬只觉得自己的心中莫名咯噔了一下。


    她踮起脚尖,试图向案上看去,去看皇兄在看什么东西。


    这时,谢玦用指尖挑起案上的纸,捏在手中,沉沉问她:“琬琬,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卿琬停顿了片刻,轻声答:“没有啊……皇兄,你为何突然会问我这件问题?”


    谢玦不语,只是松开了手,任那张轻薄的纸张悠悠飘进了她的掌心。


    谢卿琬赶紧拿起来看,耳边也飘来皇兄的声音:“琬琬,这些药材,你怎么解释?”


    第65章


    谢卿琬抬起头,与谢玦对视,他的眸子漆黑而幽邃,却又带着一丝光亮,像是要彻底洞察她的内心。


    她将手心的纸揉得发皱,咽了咽口水,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了出来:“皇兄,这是滋补身体的药材,尤其是那方面的,嗯……就是妇科方面的,我不便与你细说,但你若是随意问个医者就知道了。”


    当时为了以防万一,顾应昭给她开的方子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安胎药,而是偏向于温和滋补的,看起来就像是调养身体,补足亏空气血的药一般。


    至于用途,都是用于妇科方面,再具体的,除非病患本人严明,否则很难探究。


    谢玦牢牢盯着她,手指微微动了动:“我知道,琬琬,你说实话,你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我的确是叫人问过了,只不过得来的结果却是,非有气血亏空甚大或体寒至深成痼疾者,用不上此药。”


    “你拿药未从太医署走,而是去京中的药馆取药,难道是为了瞒着我么?”


    谢卿琬深吸一口气,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吃惊和意外:“皇兄,你真的是想多了,我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你看这几日,我像是有病的样子吗?”


    谢玦的视线在她的身体上下逡巡了一圈,收回了目光,眸色沉了沉,精神却稍微放松了一些,她面色红润,从表面上看,的确很正常。


    谢卿琬趁机叹了一口气:“唉,皇兄,我的确是想瞒着你,因为这件事我也瞒着别人,但你既然已经都知道了,那我也只好告诉你了。”


    她慢吞吞地说:“我母妃她素有一些顽疾,不便道于人口,若是去找太医,说不定会传到陛下或者宫中其他人口中,所以她便托我去宫外帮她取药,以掩人耳目。”


    “我去的那家铺子不是新开的么,那药铺的掌柜和我母妃算是同乡,祖上在涴萍那带颇有盛名,母妃天然对其信赖,便要我去了那家。”


    谢卿琬解释起来,不紧不慢,语气平和,谢玦注视着她半晌,也没在她的面上看出什么异样来。


    他此时想起,信报中却是也说过,那药铺的掌柜生平和祖籍,前两月才从南方举家而来,迁入京城,并未与京中人士有过任何特别的接触,实在是没有什么疑点。


    而柔妃,这些年长居宫殿,甚少与那些嫔妃交际,早就听说过她体弱喜静,虽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但也算不得康健强壮。至于妇科方面,因属于私人隐私,谢玦也不可能去探究。


    瞧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态,大抵真相就真是如此了。


    不知怎的,在确定这一点以后,谢玦的心底松了一口气。


    他不自觉放轻了目光,看向谢卿琬:“嗯,我知道了,我也是担心你过甚,既然你无事,那一切皆好,柔妃娘娘那边,我也会让人送去珍稀药材,如果有其他方面需要,亦只管找我说。”


    谢卿琬顺势乖巧点头:“嗯!”


    这事算是揭过去了,她不由得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早做了准备,才能应对自如,不慌不乱。


    谢玦随意问:“琬琬,你怎会突然来了普济寺?”


    谢卿琬规矩回答:“是替我母妃上香来的,顺便和温府小姐一起。”


    谢玦对所谓的温府小姐并没有什么印象,一时也没想起来,只是可有可不无地点了点头。


    正准备先让她坐下,顺便吩咐人拿来果盘点心,上盏茶水给她润口,谢卿琬却冷不丁地来了句:“皇兄,那你为何会来这里呢?”


    “我记得,你好像不信佛啊。”


    在她清亮又纯澈的眸子中,谢玦一时无言,他的喉结动了动,甚至无法那般容易地说出骗她的话。


    最后,他只是说:“圆慧大师棋艺高超,智深慧极,与他手谈几局,浅聊一番,甚有收获,去年事务繁忙,未能有空,如今自行宫归来,京中整备完毕,恰好闲了一些,就来此处偷静了。”


    谢卿琬点了点头:“原来是这般。”


    “但——皇兄,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说不定我们还可以结伴而行。”


    谢玦沉默了片刻:“忘了。”


    谢卿琬不觉得她他是会忘了这种事的人,不过她向来不喜欢计较,也就揭过不提:“忘了就忘了吧,没关系,不过下次你们对弈,可不可以带上我一起?”


    她的眼睛里绽出浓浓的兴趣,闪着光:“所谓君子六艺,夫子也教过我们,可惜我的棋艺一向算不得高明,皇兄你和大师都是高手,我在旁观瞻一局,想必都能学到很多。”


    谢卿琬伸出手来,对天举着,信誓旦旦:“我保证会安安静静的,绝对不会干扰到你们。”


    “不行。”谢玦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他这样过于激烈的反应,反而引发了谢卿琬的狐疑:“为何不行?”


    为何不行,谢玦也想问自己,但他清楚地知道,就是不行。


    他来此处静修的目的一开始便已明确,无非就是为了避开她,所谓与圆慧大师对弈,更是为了让自己心无杂念,将所有的心神都放在那黑白棋子之上,只落于棋盘上的一方天地。


    让内心获得短暂的宁静,不再事事都看到她的影子。


    或沉浸在晦涩艰深的佛法哲论中,试图看淡世事,那些鲜活的浮光掠影。


    而若是她在他的身边。


    谢玦垂下眸子,缓缓道:“琬琬,不是我不想应你,只是圆慧大师有自己的喜好,他与人对弈时不喜有第三人在侧,还望你见谅。”


    他的声音极轻极淡,最后几乎要消逝在空中,摸不到痕迹。


    谢玦不习惯在谢卿琬面前说谎,在近来的一些事情,却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她,这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谢卿琬不知皇兄心中所想,却见他面色沉沉,似有心事,也没有纠缠:“没关系,只是有些可惜。”


    她感觉今日无论是她,还是皇兄,说话都有些不太对劲,便只浅浅在这里待了一会,连茶都没喝,很快就告退了。


    谢卿琬不知道的是,她走的时候,谢玦是低着头的,当她彻底离开之后,他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松柏翠云立屏之后,缓缓走来一个面容慈蔼,身着法袍的老者,他走到谢玦的身边站定,捻着手中佛珠,微微一笑:“这便是殿下那位没有血缘的妹妹?”


    他的眸中带着微妙的兴味:“看着倒是比殿下的亲妹妹还要亲近些。”


    谢玦的眼睫猛地扇动了一下,眸子明灭,他身子轻移,慢慢回首:“大师来了。”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檀木椅扶手,指尖轻颤。


    圆慧大师笑:“贫僧若不来,岂不是白白为殿下担了污,到头来,还什么都不知道,贫僧可不知自己何时还有那样的习惯。”


    谢玦紧紧抿起了唇,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哑着嗓子:“请大师为孤诵经罢。”


    圆慧大师缓步绕着他走了一圈,停下手中佛珠,微笑道:“贫僧觉得今日便不用了。”


    谢玦微微拧起眉,抬首看他,面露不解。


    圆慧大师眸中慧芒一闪而过,他摇摇头:“殿下的心已经乱了,再念也是无用。”


    安静空旷的禅室内,是良久的沉默,几乎让人以为谢玦不会再出声的时候。


    他启唇道:“您说得对。”


    ……


    谢卿琬回去用过晚膳,便有人上来报——温小姐到了。


    她略点了点头,就过去短暂地和温簪月见了个面。


    两人实在说不上是熟稔,只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只是走前,温簪月问了一句:“不知公主明日可有时间?”


    谢卿琬微顿:“什么事?”


    温簪月温婉地笑了笑:“普济寺有一颗古树,相传往上抛红绳挂上心愿,就可以获得美满姻缘,臣女想邀公主一起,不知可否得您赏脸?”


    谢卿琬本来下意识想拒绝,如今她根本没有喜欢的男子,去什么求姻缘。


    但是转念一想柔妃交代给她的事,她也不好第一次就拒绝了温簪月,而且,或许求一求,她便真的不用再头疼如何挑选如意郎君了呢?


    这些日子她的心思好像总是不知不觉飘到皇兄身上去,她觉得他和以前有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出来,就老想琢磨清楚。


    长久以往,这般多思,对她自己也不好。


    明日就当出门放松一番,抛去一切烦忧。


    ……


    次日清晨,谢玦起得很早,准确地说,不是他刻意这般早起的,而是身染热汗,被迫惊醒的。


    他眼眸里布着浓浓阴霾,看着窗外依稀的淡金色晨光,任何光线此刻都照不进他的眼底。


    初来佛寺,他以为四周僧侣环绕,大师佛法高深,金佛前殿坐镇,使得他的心难得一连平静了好几日。


    结果,昨夜他便破戒了。


    那些心魔,如附骨之疽顺着他的血脉爬上来,缠绕在他的脊骨,生了根,一拔便是连皮带肉。


    狡猾的它找到了从前自己失败的经验,这次将根扎得更紧,深入了他的心脏和骨髓之中。


    以前,谢玦只有在热毒发作时,才会有那些荒唐的梦境。


    但昨夜,他分明正常,却生起了一样的梦。


    他不知道何时已到了这种地步,他只是在想,今夜,明夜,以后的无数个日与夜,他都随时有可能坠入一个无尽的深渊吗?


    谢玦感受到了他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比他从前遭遇的每一次刺杀,政斗都要危险。


    关于他的人格,是否能巍然屹立,不被腐蚀。


    第66章


    谢卿琬是听着悠远的钟声醒来的,穿衣时发现正是辰时过半,不早不晚。


    今日的清晨不似往常那般带着凉意,而是刮着微暖的风,她随意用了用早膳,想着和温簪月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就径直出了门。


    两人约定在一处小佛堂前见面,谢卿琬远远就看见一身着茜红色衣裙的少女站在那里,她的脚步略微加快了些,待走近一些,才发现确实是温簪月。


    虽经历了上次许小姐的事,让她对温簪月的观感差了一些,但不得不说,今日她穿着这一身绣合欢缠枝纹裙,看起来很是鲜妍。


    而对比之下,谢卿琬只是随便穿着套月白色百褶如意裙,倒是素淡多了。


    温簪月看见谢卿琬,屈身对她行礼,谢卿琬也颔首回礼,两人相伴而行,却并不称得上熟,于是前半程路走得相对比较沉寂安静。


    到了后半段,温簪月率先打破寂静,开启了话头:“臣女与公主年纪相仿,想来应有一些能谈的话题,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爱谈的无非就是那些,衣饰,吃用,近来爱看的戏曲和话本,还有便是那未来的姻缘。”


    她侧过脸,掩唇轻笑:“公主相貌端妍,美丽大方,想必爱慕的儿郎已经足以绕京城一圈了吧。”


    说罢,温簪月摇摇头,似在叹息自己:“只可惜我空长了这么多岁月,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更没有绝色容颜,未来的夫婿,可还没有着落。”


    谢卿琬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干巴巴地说:“以温小姐的才貌家世,找到如意郎君应不难吧。”


    说着,她突然想起温簪月今日约她出去的目的,再看看她这一身格外用心的打扮,莫非,温簪月当真有什么求之不得的心上人,以至于这次去祈求姻缘是上了心,当了真?


    谢卿琬有些讶异,以她的条件,应当没有世家公子会拒绝吧。


    刚这般想,温簪月就开口了:“哈哈,公主您高看我了。”


    她笑了两声,又将话头转回了谢卿琬的身上,顺便带上了一点探寻般的目光:“倒是公主,您有心悦的公子么,臣女或许还可以为公主出几分力。”


    温簪月试探性地问:“先前臣女听说过南疆王世子与公主来往密切,公主是否……”


    “我和他相识没几天,哪有什么密切之说,只是世子性情开朗,和谁都很谈得来罢了。”谢卿琬迅速打断,并礼貌状地笑笑。


    便是她有意将卫衢作为自己的夫婿备选,也不代表要让这件事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广为人知。


    温簪月似乎轻舒了一口气,看向谢卿琬的笑意更加真切了:“原来是这样。”


    “臣女在京中的朋友也不算多,您要是有空赏脸,可以随时来温府做客,我对京中时兴的衣饰还算了解,可以为您讲解,带您在城中铺子到处逛一逛,虽比不上公主您日常用的金贵,但或许也有几分意趣。”


    谢卿琬莫名感觉到温簪月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她正奇怪这是为何,便见温簪月话头一转,目光似越过她的肩背,似有似无地向她的身后看去。


    “今日公主是一人前来的?没人送您么?”温簪月问。


    谢卿琬有些懵:“嗯?”


    她不是一个人来,难道还应该同谁一起来吗?


    转念想到温簪月或许是在好奇她为何不带侍卫,遂解释:“这普济寺中清幽的很,游人大多在前面,住在后面的厢房也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不过是走几步路去拜拜佛,还用不着带侍卫。”


    她这般答,温簪月看起来却好像有些失望,轻轻地应了一声后,就收回了目光,后面也没怎么说话了。


    刚巧谢卿琬此时也不太像说话,此时正好落得清闲,更加懒得去探究她的心思了。


    ……


    两人来到一颗参天古木之前,这是普济寺最大的一颗古树,树龄要比建寺的年头还要长久。


    相传普济寺的第一位高僧,就是在这颗树下参悟透了佛法,后率领众僧,于此建寺。


    后来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传成了这颗树有佛光加持,是福祉之地,便是寻常人来求拜愿望,也可沾上福气。


    渐渐的,此地香客如云,普济寺住持慈悲众生,自然也不会刻意阻拦,时间长了,此处就成了游人常年来求拜愿望的地方,若是愿意花上点银钱,买根绳子,还可以将自己写好的愿望卷起来系上,抛到树上。


    温簪月自己去买了条红绳,也没忘记给谢卿琬捎上,她将笔墨一同递给谢卿琬,解释:“您有任何所求之愿都可以写在上面,当然,这里最有名的就是求取姻缘,若是求的是这方面的,格外灵验些。”


    温簪月说完后,就拿着寺上僧侣送的纸条,去一旁写了。


    倒是谢卿琬,呆立在了原地片刻,又慢悠悠地挪到了案边,提起墨笔,仍不知道写什么为好。


    手中的纸条是红底描着金边,甚至还有股淡淡的香气,一看便是精心制备的。


    谢卿琬偏头,看着不远处结伴的两个少女面色娇羞,也拿着相似的纸条,便知这种纸条大多是卖到了何处。


    也难怪卖得这般俏。


    红粉香云,正适合怀春少年少女,将心中絮语,一点一点慢慢写上,再小心求诸神佛,以祈求能得到同样的回应。


    谢卿琬此时回想自己的不到二十年的人生,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经历过类似阶段,也无任何相似经历。


    她唯一的情感,好像都用在了皇兄那里。


    以至于如今她望着手中纸条,竟是心中乏乏,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沉思当中,温簪月已经写好纸条,手里捏着卷好的纸筒,从旁走过来了,问她:“公主您写好了么,若是写好了,我就叫个健壮的家丁过来,待会帮我们抛得高些。”


    说罢还有些好奇地往她这边看了看。


    谢卿琬随口应下:“快了。”


    随即不再犹豫,提笔开始写。


    虽说她来的时候,倒是想过,或许可以求自己寻得一如意郎君,以解决柔妃的烦忧。


    但真到了此处,这方面的需求反而没那么迫切了。


    反倒是握着手中沉甸甸的笔,觉得将这般向上天祈福的机会浪费在自己身上太可惜了。


    她忍不住想,既然是求愿,那是不是也不一定非要求自己的愿,而是可以替别人求愿?


    这般想着,笔下已行云流水般地动了起来——愿求皇兄,一世安康,所求之事,皆能得愿。


    又想起这树出名的是求姻缘灵验,又在后补了句——希望谢玦能与他心爱的女子,结为夫妻,相伴一生。


    这一笔一划谢卿琬写得极为认真,在写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的笔微多停顿了一下,留下略粗些的墨迹。


    看着最后一笔落下,她又看了一遍整张纸条,这才小心合上,卷成了一个小卷,装在了筒里,递给温簪月身后的家丁。


    家丁最后也算是不负众望,将两人的纸条,用劲一抛,抛到了靠近最高处的地方。


    温簪月看起来心情很好,拍着手对她道:“听说这纸条被抛得越高,效力便越大,还有……”


    “还有持笔人越是心无杂念,质地纯粹,便越会受到我佛庇佑。”身旁的一个僧侣接过了这话。


    正是方才将纸笔递给她们的人。


    他笑呵呵地将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最后停留在了谢卿琬的身上:“贫僧瞧这位施主,就是与我佛有缘之人。”


    谢卿琬抬眸看了看那高高挂上,随风飘扬的绳子,心中暗道,若真是这般,就再好不过了。


    方才写字的时候,她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只希望皇兄一切顺遂,希望他好。


    无论他的未来里,有没有她的存在,她都希望他能安康幸福。


    从始至终,她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变过,她从解毒开始,就是为了救他,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也没有太多利益相关。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重活一世不仅是拯救她自己的命运,更是为了弥补前世她眼睁睁看着皇兄早逝的遗憾。


    她不会让同样的遗憾,再度发生了,那些伤痛,都要远离他。


    谢卿琬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对这位僧侣轻轻一笑:“谢您吉言。”


    僧侣也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不会打诳语,也并非是说个表面上的吉利话,贫僧瞧您面相纯善,不知可否有缘,能为您看看手相?也算结下一段善缘。”


    “贫僧法号妙云,您可以这样称呼贫僧。”


    谢卿琬觉得眼前的这位妙云和尚对她格外客气,连善缘这词都用上了,说是替她看手相,她却觉得那个饶有兴趣的人是他自己。


    但看起来却又不是对每个人都客气,若不然,怎不对温簪月说这般的话。


    温簪月立在一侧,看着妙云一直在同谢卿琬说话,目光也始终汇聚在她身上,不由有些尴尬。


    她的神色淡了淡,但又很快重新挤出笑容,对妙云道:“您可是看对人了,我身边的这位,的确是位贵人。”


    这一句话,倒是一同恭维了两个人。


    妙云微微摇了摇头:“此贵非彼贵。”


    这般一说,不仅是温簪月不解,连谢卿琬都挑起了眉,想看看这妙云和尚到底卖得是什么关子。


    谢卿琬爽快地伸出了手:“您看吧,只不过我自己的手,我看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来。”


    温簪月也有些好奇地凑了上去。


    只有妙云,一连正色,叫谢卿琬坐下,然后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仔细地为她看起了手相。


    像是在研究什么稀罕物一样,妙云足足看了半刻钟。


    在谢卿琬以为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之际,他突然站起身,朝谢卿琬作了一个揖,肃然道:“施主您未来的身份,贵盛无比。”


    然后迅速补充了一句:“您的子女更是贵不可言,较之于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愣住了。


    面色最微妙的是温簪月,谢卿琬如今已是公主,再贵能贵到哪里去?难道以后谢玦登极,会加封她为有实权,有封地,食邑十万户的镇国长公主不成?


    还要她未来的子女,比她的身份还要尊崇,除了立下赫赫功勋,被特赐为异姓王,执掌朝政,权势滔天,温簪月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


    从前,她只以为谢玦虽宠爱这个妹妹,但也不过是养猫养狗般地宠爱,最多只是在吃穿用度之上不苛待她,若真要给些实打实的权力好处,以谢玦不容任何人来干涉他的事这点上来看,应是不会让谢卿琬染指这些。


    可今日一过,她就要重新思量这些想法了,也决定她以后是否要用更加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谢卿琬。


    若谢玦真对谢卿琬这般重视,只要她讨好好谢卿琬,岂不是就胜券在握了?


    一下子,温簪月看谢卿琬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谢卿琬愣神的时间最久,等她反应过来,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


    她差点以为自己怀孕的事,被眼前的妙云看了出来。


    现下虽解了这层误会,却并没有令她的心彻底安静下来。


    她开始不住地想,这位妙云师父话中到底是何意思?


    她的孩子,那不出意外,指得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谢卿琬心绪浮沉,一时间面色变化,精彩极了。


    她如今已是公主,再往上能去哪里?谢卿琬有些不敢想了。


    这要是传出去,多少有些大逆不道。


    谢卿琬正欲叮嘱妙云千万别将这件事对其他人说出去,风一吹,身边突然飘下来某件东西。


    她低头去看,还没看出是什么,就见温簪月面色一变,忙蹲下去捡:“啊,这不是我的纸筒吗?”


    这纸筒是竹子外壳做的,虽祈愿之人并不求这纸筒在树上挂个天长地久,但这般快速掉下来的,真的有些少见了。


    纸筒摔在地上,最外面的都碎了,可怜兮兮的样子,被温簪月一片片捡起来。


    看到这幅场景,谢卿琬反倒突然释然了,说不定,这妙云和尚说的准确率也不算高呢?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温簪月一下子没了心情,她眼中似乎飘着点泪花,咬着唇不说话,手中紧紧握着碎掉的竹筒。


    谢卿琬安慰了句:“不如温小姐再去写一份吧。”


    最后温簪月又重新去写了一份,只是继续游览的气氛是没了,谢卿琬趁势提出告别,两人就此别过。


    ……


    谢玦好不容易才整理好了自清晨醒来以后乱糟糟的思绪,方伏案在前,看了一会儿折子,就有人过来禀报,将谢卿琬方才的行程报给了他。


    “求姻缘?”他的眉紧紧的蹙了起来,面色忽然变得很淡,放下笔,在案边敲了敲:“去将公主写的东西呈上来,让孤看看。”


    他倒要看看,琬琬喜欢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少说也要彻头彻尾地查一遍,若是查出什么不好的,休怪他无情。


    谢玦部下办事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将谢卿琬扔上去的那个竹筒呈到了谢玦的案前。


    谢玦长指一伸,将纸条抽出,展了开来,当目光触及到上面的字迹后,他愣住了。


    ……


    周扬觉得殿下很奇怪,最近的心思是越发的捉摸不透了。


    方才才叫他们将公主挂上去的纸条取下来,为了快些弄下来,他们将那段树枝都用长锯锯了。


    连同掉下来的好像还有那个什么温家小姐的纸条,不过没关系,掉了就掉了,周扬也没细看,直接往旁边的排水沟一扔。


    赶紧把殿下的事办好才是关键,他可没功夫再给温家小姐挂上。


    他也是对温簪月存了几分怨气,要不是她没事去约公主挂什么纸条,哪轮得到他们现在担惊受怕。


    自清晨以来,殿下的神色就很不好看,好不容易缓解了一些,现在是又重回去了。


    但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比如现在,他以为将殿下的事情总算是办妥了,却在刚刚又收到殿下的新指令——将这纸条重新挂上去,而且一定要挂紧了,最好派个人爬上去挂,用绳子再绑一圈。


    周扬:?


    殿下这是要将这纸条,焊死在树上?这短暂的功夫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不管如何,他得先将眼前的这位主子爷伺候好了,于是他赶紧去叫手脚最灵活的暗卫,爬上去,将这纸条给使劲地挂紧了!


    ……


    谢玦离开案前,临窗而立,望着窗外的清幽之景,心绪再度复杂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哪怕在佛前许愿,她句句所求,也都是为他。


    甚至还希望他能与心爱的女子,携手一生。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偶尔轻轻叹息,琬琬,你怎不有点单纯为自己的私愿呢?你这般全心全意地为我,让我又怎能不永远将你放在我心上最重要的位置呢?


    你让我怎样去遇见心动的女子呢?


    你一边如此希望,一边却又斩断了最大的可能,让我觉得,将来有一日,哪怕是我出于喜爱,将某个女子娶作妻子,都是一种对你的不公平。


    我怕我会因此疏忽于对你往常的关心,再也无法同先前那般全心全意地关照你。


    哪怕谢玦在二十年的人生中,从未遇到任何令他心动的女子,但只要想到这种可能,都会让他心情烦乱。


    她是否会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偷偷地哭,却再也不敢同以前那样,毫无负担地告诉他。


    只因为她原本可以全心依靠的皇兄,再也不是只属于她一人了。


    她向来懂事,这个时候,就算心里委屈,也会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唯恐给他添上麻烦。


    谢玦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只要一细想,心脏都是隐隐的抽痛。


    今天这件事,倒是给他提了个醒,他得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想到这里,他的心绪慢慢地沉定下来,做出了一个决定。


    ……


    谢玦换了件宝蓝色紫金团花直裰,他甚少穿这般鲜亮的衣袍,但不知怎的,出门前,神使鬼差般地,他将手伸向了这件衣袍。


    他本就生得俊美,如今在衣袍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昳丽光华,熠熠生辉,连周扬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道:“殿下您这身衣服,真是将您的容色和通体的气度都展现出来了。”


    谢玦斜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在路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纸条上的最后一句话,他无心情爱多年,已是心如止水,本该将那句划掉的,但不知怎么,最后他并没有划掉。


    谢玦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第67章


    谢卿琬刚回到屋内,板凳还没有坐热,就听见外头人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她忙起身去迎,不过才刚走到门口,就与谢玦迎面撞了个满怀。


    谢玦顺势将谢卿琬往怀中一揽,再将她的身子扶正,一边微微蹙眉,带着些嗔怪般地道:“这是要赶着去做什么,险些摔倒了,以后可要小心些。”


    谢卿琬用手抵着谢玦的胸膛站稳了身子,又扶住他的胳膊,笑嘻嘻道:“这不是赶着来见皇兄么,有皇兄在,我哪里会摔倒。”


    谢玦本欲启唇说什么,看了她一会儿后又重新合上了唇,只是眉间的沉郁莫名消散了几分。


    也是这时,谢卿琬才发现谢玦的情绪有些异样,她站直了身体,挑眉去问他:“皇兄,你……是专程来找我说什么要事的吗?”


    谢玦轻声道:“琬琬果然聪慧。”


    两人一同走入厢房,谢卿琬要谢玦先坐,转身就准备殷勤地帮他倒一杯茶,却被谢玦伸手拦住:“不用劳烦你,琬琬,你先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卿琬见他一脸正色,也提起了心神,提着裙摆,轻轻落座在了他的身旁。


    谢玦正坐在一扇半开的窗棂前,金色的日光自外倾斜洒入,在他的面庞,青丝,衣袍上,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谢卿琬知道皇兄的相貌极好,但此刻见他身着华服,腰束宝带,五官镀着金光,英挺而又深邃,烨然若神人,内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丝丝惊艳之感。


    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


    谢玦看着谢卿琬以手撑着下巴,手肘搁在宽椅的扶手之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带着些探究般的认真,不自然地咳了咳,微微偏开了些脸。


    “琬琬。”他温声道,“我近来想了一些,也反思了自己一下,虽然我自恃一直以来对你关切甚多,但其实我并没有给够你足够的安全感。”


    谢卿琬终于回过神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准备听他继续说。


    藏着衣袖里的手微微收紧,但谢玦面上依旧不露分毫,他镇定地,一字一句地说:“琬琬,你是不是一直担心,再过几年,我便不再如现在这般全心爱护你了。”


    “虽然你从未对我这般说过,但我瞧你话里话外的想法,都是这般。你很懂事,是个好姑娘,也会学着来关心我,总是希望我能万事顺遂,可是琬琬,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好,而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


    谢玦的声音温沉而又缓慢,于此时收敛了在外的一切锋芒,仅留下温润的弧度。


    他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她圆润的肩头,以微微的热意和力度,给予她安心:“我知道,无论我再如何说我以后不会薄待你,永远会将你当作我心上最珍贵的明珠,都不够有信服力。”


    “毕竟人总是会变的,在一件事情发生之前,谁也说不准将来的走向。做父母的说有了弟弟妹妹还是会更爱从前的孩子,却未必能做到,薄情郎有了新人说不忘旧人,但最后往往誓言空落。”


    “一个人的爱是有限的,分多了人,每个人分到的份额就会变少,而琬琬,我仔细想了想,我不想这样。”


    谢卿琬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总觉得皇兄接下来要说的或许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而他铺垫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后面真正的重点。


    她捏紧了袖角,声音有些微哑:“所以,皇兄是……”


    谢玦亦看着她,他沉定气息,缓缓道:“琬琬,我说过,将来我若登极,这天下无人能越过你,从前你总爱笑闹着和我说,若我将来娶妻,如何如何,但今日过后,此话你亦不必再提。”


    谢卿琬怔了一刻,在反应过来谢玦话中之意后,她有些震惊地坐直了身体,将他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一遍,说话都有点结巴了:“不是……皇兄你的意思是……”


    “琬琬,我此生不打算娶妻。”


    谢玦说这句话时,面上的表情是淡淡的,除了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她的脸上以外,整体看起来的表现,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已。


    谢卿琬瞳孔猛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别呀,皇兄三思啊!”


    她急得额头都冒了汗,不住摆着手:“皇兄,你可千万要冷静,不可意气用事,更不用为我做到这步,我也没你想象的那般脆弱,你看我每天吃好喝好,没有远忧地傻乐,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皇兄,等你病好以后,你便可以尽情去享受,开拓自己的人生,千万别冲动呀!”


    谢卿琬不知道谢玦这几日到底一个人在琢磨深思什么,思考出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做出过能引起误会的举动,让皇兄想多了。


    总之,事情似乎朝着某种不受控制的,她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


    要知道,她想治好皇兄的初衷,就是期待皇兄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能够拥有正常人能拥有的一切,没有遗憾与缺失。


    可他刚才的发言,却太过危险了,这是要将自己推向孤寡的深渊呀。


    本来皇兄就性子清冷,生人勿近,更别说许多人还对他存着一份天然的畏惧,这般情况下,已经很难找到和他两情相悦的女郎了,再这般作死下去,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谢卿琬一时情急,说了一大堆话,可谢玦却只是垂下眼睫,静静听着,看着印着佛纹的地板砖,一言不发。


    以至于到最后,谢卿琬根本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她只好猛灌一大口水,心头上火干着急。


    谢玦这时才悠悠出声:“琬琬,我说过,我做任何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认定其是最优解,才会付之于行动,你不用有负担,或者任何多余的想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再者,我如今的境况,也不适合娶妻,我亦从未有此意,根本没生起过的心思,去掉了又有什么可惜?”


    谢卿琬脑子乱成了一团麻,嘴一快,就说:“那皇兄您的基业由谁来继承呢?自古以来,好像都没有终身皆孤身一人的储君或者君主。”


    谢玦优雅地提起茶壶,为她又满上一壶水,微笑道:“宗室子弟那么多,难道还会缺可造之才?许多事情自古以来都没有,那便自我伊始。”


    “本朝公主待遇一直次于亲王,我不满意已久,待我登上大宝,这天下的汤沐邑任你挑选,诸亲王亦要避你而行,位次于你,万人皆向你俯首,你会是公主,世上最尊贵的公主,这也没有过先例,但我依旧会让它变成现实。”


    谢卿琬接上谢玦贴心递过来的茶水,麻木地喝着,她此时甚至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伤感,总之,头脑是彻底的麻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复他了。


    皇兄却好像对现今的状况很是满意,唇角弯起地看着她,目光中都是满满的爱意。


    ……


    目送皇兄走后,谢卿琬唉声叹气地回到了房内。


    她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日,太过溢满的溺爱,也会变成一种烦恼。


    只望那些忧国忧民的御史,将来别把皇兄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给算到她的头上去。


    ……


    次日原本温簪月要约谢卿琬到云隐山赏紫薇,但一大早,便有温府的侍女上来告知谢卿琬,说温小姐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在房里静养,恐怕今日不能成行了,对公主万分歉意,不知可否改日而行。


    谢卿琬也不是多么急着去看花,本这回来佛寺,除了应了柔妃托付,就是来见皇兄,便点了点头,同意了,顺便还问了句:“温小姐现还好么,若不我去探望一下?”


    那侍女脸一白,忙摆手道:“不用劳驾公主贵体了,我们小姐静养一日,差不多就好了。”


    谢卿琬便也没再问,只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怎昨日还好好的人,今日却突然病了呢。


    她回想了一遍,想起昨日外出回来时,温簪月的脸色似乎就有些不对劲,那或许是从昨天就病了吧。


    谢卿琬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次日下午,才见温簪月姗姗来迟,手中还提着个食盒。


    温簪月走到谢卿琬的面前,娉婷一礼,歉意道:“昨日实在是身子不太爽利,才误了公主的约,今日好些了,特地上门向您赔罪。”


    她将手中的篮子拿到面前,再度一礼:“这里面装的是我和下人今日一同亲手做的点心,就当作是我的赔礼,还望公主一定要收下,若是您能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温簪月这般一说,谢卿琬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亦微笑着接下了,顺便口头上慰问了她一番。


    待温簪月走后,谢卿琬一个人坐回了案前,将那食盒打开,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这点心看起来格外的精致,一开盒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想不到,温簪月居然有这般手艺。


    食盒有些高度,谢卿琬将之一层层地揭开,才发现足足有四层,每一层都满满当当地放着各式精巧的点心。


    她拿起一个,尝了尝,味道也是出乎意料的好,正准备去尝第二个,忽然想起,这般申时将过的时间,正是午膳与晚膳之间,很容易发饿。


    皇兄若是还在忙机要,消耗甚多不停歇,这个时候亦差不多饿了。


    刚巧这点心数量甚多,她也不好吃独食,不如现在去寻皇兄,和他一起喝个简易的下午茶?


    脑中一生起这个想法,谢卿琬就站了起来,她将食盒重新合上,然后提着它,径直出了门,往谢玦所在的住处去了。


    ……


    如往日一般依例听完诵经以后,谢玦沉静心思,端坐于案前,全心集中于案牍上的字墨。


    直到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皇兄——”他的指尖一颤,放下了手中狼毫。


    谢玦顺势抬首向外望去,果见一道轻灵活泼的身影,朝自己这边飘过来,他很是熟练地张开双臂,下一刻,谢卿琬便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来了。”谢卿琬仰脸对他笑道,莫名感受到皇兄的呼吸急促了些。


    她没多想,很快地站起身来,在他的面前旋了一圈,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一旁的案上。


    顺手揭开盖子,拿了一块,在他面前咬了一口,又晃了晃:“皇兄,你要吃吗?”


    别说,这点心的味道越吃越好吃,才一关上食盒,她便有些食髓知味了,她嚼得津津有味,也不忘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他。


    谢玦抬眼,瞧她吃得投入的样子,嘴角都沾上了渣,轻轻笑了笑:“你先吃吧,我不饿。”


    既然她如此喜欢,他还犯不着与她抢这一点吃食。


    谢卿琬也没有勉强,她知道皇兄素来少食,这和他自律的生活习惯有关。


    她便一个人吃着,一口一个,吧嗒吧嗒地咬着,顺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以至于这时间过得分外快,没一会儿,谢卿琬就足足吃了三层点心。


    吃着吃着,嘴里莫名有些发干发燥,喉口也有些紧,带着突生起的热意,谢卿琬没多想,以为是一下子吃多了刮嗓子,便只是喝了一口茶水。


    ……


    宁安堂内,随着温簪月后脚踏进来的侍女依旧有些惴惴不安:“小姐,我们这般行事,若是被殿下查出来,岂不是……”


    说着,她的面色有些发白,露出惊恐的神情。


    温簪月不以为意地看她一眼,哼道:“怕什么,我又没有那般傻到将春.药直接往点心里加,我只不过是用了一些能催动人心欲望的料,分散在添了增味剂的每块糕点里面,根本没有多少。”


    “毕竟殿下就算吃,也吃不了几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只要殿下刚好去探访长乐公主,偶尔吃几块,就会对此记忆深刻,定会问公主此物是从何处来,是否还有多余的,我也可以顺势常将糕点往公主那边送去,间接送到殿下口中。”


    “只有这般,借助殿下最宠爱的妹妹之手,我才不会惹人怀疑。”


    “而我身上的熏香,正是和点心里添的料相合,服下此物之者,会觉得染上熏香之人,有一种独特的吸引人的气息,格外引人注目,而这几日我已经知道了殿下膳后常会去散步的地方,假以时日……”


    温簪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但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她微微地勾起唇角,一副势在必得之意。


    这时侍女突然提出了一个疑问:“您说分散在每块糕点里的药物含量很低,所以不会被轻易发现,那要是有人一气吃多了呢,会不会就很明显了?”


    温簪月皱了皱眉,她加进去的这种药物,其实原理和春.药有些相似,都可以诱动人的情潮,只不过当剂量微末之时,需要她身上的熏香作为药引来引动。


    她原先设想的是,谢玦独处之时相安无事,待见了她之后,就会被引动情潮,但又因剂量微末,只会将并不明显的情潮误解为心动,而不会往其他方面多想。


    但要是吃多了……


    应该不会吧,宫宴时见殿下用餐很是斯文,每种菜都只是略尝一小口,不至于吃个点心狼吞虎咽吧。


    至于长乐公主,也是自小接受淑女教育的,如今的女子又向来注重形体之美,生怕多食变胖,应也只是浅尝一口。


    于是她果断回复侍女:“不可能,食盒足有整整四层,那得一下子吃多少,才会立即发作,吃那么多,岂不是像饕餮一样了,你觉得太子殿下和长乐公主会是这种人吗?”


    侍女觉得自家小姐说的有道理,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


    谢卿琬的手摸上了第四层盒子的倒数第二块点心,此时的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来。


    此时她的胃部生起一团炽热的火,尔后顺着经脉流转到全身,皮肤是烫烫的,就像发高热时一般。


    一壶茶已经见了底,但她依旧觉得很渴,就像躺在干涸辙痕里的鱼一般,想要游回清凉的河水,却动弹不得。


    此时正属夏日,但室内放置了冰盆,还算凉爽,谢卿琬却觉得热得有些受不了了,她忍不住将外罩的一层披帛和装饰之用的薄薄纱衣脱下,放置在一旁。


    又唤宫人将冰鉴挪得近些,因不想室内太多人,她只是拿来一把团扇自己扇风。


    此时他的异样也引来了谢玦的注意,他轻折眉头,看着她额角都溢出了薄汗,声音沉凝:“不若叫宫人多拿加些冰块?”


    谢卿琬点了点头,在宫人又搬来了一盆冰之后,室内已经彻底变凉了下来,连谢玦都感受到了微微的寒意。


    可谢卿琬却并没有好转,甚至蹲下身子,将手覆在冰鉴上,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了。


    同时嘴里嚷着:“水,水,皇兄,还有没有水,我好渴。”


    谢玦一边将一壶放置在旁预备煮茶用的清凉纯水递给她,一边弯下身子,去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不摸不要紧,一摸,谢玦就被掌下惊人的温度给震到。


    谢玦收回手,声音发紧:“琬琬,你可能发烧了,我这就叫太医赶过来。”


    谢卿琬的头脑此时已经很晕了,面前的人与物都出现了重影,但她还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皇兄,不要,我不要看太医……”


    要是太医真替她诊了脉,岂不是将她的底细全都看透了,她可没忘记,自己的身上藏着多大的秘密。


    谢玦的神色有些冷,他看着谢卿琬,眼里满是不赞同:“讳疾忌医可不好。”


    谢卿琬只得说:“那我要顾太医来给我看,别人的医术我都信不过。”


    一听到顾应昭的名字,谢玦的太阳穴就突突跳动了几下,他以手捏了捏眉心,想到谢卿琬还在病中,到底没说什么,最后道:“可以。”


    “我即刻遣人前往京中,快马加鞭带顾应昭过来,只是,这中间的时间,你确定你真的能行?”


    谢玦望向谢卿琬,某种带着云翳般的疑虑与担忧。


    谢卿琬使劲点了点头:“我可以,皇兄请放心,你看,我现在的精神不是好得很嘛,只是身上莫名有些烫而已。”


    谢玦半信半疑地收回了目光,然后默然看着她将水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那些水很快又化作薄汗从她的额头上,颊边,鬓角沁成汗液,滴落下来。


    他拿着帕子,帮她擦拭着汗水,她却不安分地迷迷糊糊地在他的掌心扭动着小脑袋。


    偏偏在这时,谢卿琬还要嘴硬道:“皇兄,我好得很呐,真的没事。”


    ……


    一刻钟后,谢玦望着已趴在桌子上,脸色酡红的谢卿琬,沉默了下来。


    此时的谢卿琬已经彻底地软成了一滩泥,上半个身子全部瘫在了桌案上,将脸贴着冰凉的桌面,一会换左脸,一会换右脸,不时嘴里还嘀咕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谢玦又一次伸手去探她的温度,这次却被谢卿琬抓住了手。


    她将脸不住地往他的掌心蹭,似乎极为贪恋这种有别于桌面的柔软凉意,央求般地道:“别走,别走……”


    谢玦欲抽手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眼前的妹妹,小脸满是晕红之色,就像喝了三斤烧刀子一样,嘴里说的话也像是醉得不省人事。


    谢玦任她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掌当作取凉之物,心里有些气恼她不肯看太医,但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样子,又实在气不起来。


    他沉声道:“我不走。”


    听到他这般说,谢卿琬面上才露出放松的表情,眯着眼睛,惬意地将脸靠在他的掌心去了。


    过了一会儿,犹嫌不够般地,她又扒拉起了他的袖子。


    谢玦浑身一震,目光如箭般地射来,谢卿琬已将手指探入了他的袖口,还要将他的袖子往上捋,她的指尖贴在他的小臂上,时触时离,带来热烫的触感。


    谢玦蹙眉,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琬琬,别乱动。”


    谢卿琬被谢玦止住了动作,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眼睛里是迷蒙般的水雾,软声道:“皇兄,我热。”


    谢玦轻吸一口气:“不是把手给你了吗?”


    谢卿琬摇了摇头:“还不够。”


    她渴求般的目光望向他衣袖里的小臂,似乎若不是他的阻拦,她早已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


    谢玦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目光,故作严厉道:“先前给你找太医,你不要,现在你又受不住了,你说,你要怎么办?”


    谢卿琬顿了一下,在谢玦以为她要安静下去的时候,她突然出声,媚眼如丝般地看向他:“皇兄,我要你……”


    第68章


    谢玦这次是真的倒吸一口凉气。


    随着她声音的落下,他的脊背如过电般地窜过一阵酥麻。


    待他冷静下来,才从她这过分柔软缠绵的尾音里,听出一些不对劲来。


    而此时谢卿琬正巧抬头朝他望来,谢玦与她对视,她的眼波盈盈,专注地看着他。


    此时她的眼眸中尽是莹润的水泽,染着艳色的光斑,碎影翩跹在她的眸底。


    以往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神中会有仰慕,会有依赖,会有撒娇,却唯独不会这样的色彩。


    此时的谢卿琬,就好像……中了什么迷药一般。


    谢玦从飞速而过的信息流中抓住了要点,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将锋利的目光投向案上只剩两块的点心,声音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周扬。”


    周扬守在门外,听到殿下的传唤声,连忙小跑着进来:“奴才在,殿下请吩咐。”


    谢玦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将案上的食盒拿走:“叫人去彻查,不得有误。”


    周扬看了看食盒里的点心,又看了看明显不对劲的公主,精神一震,他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愤恨道:“这是哪来的蟊贼,这般大的胆子,竟想毒害公主殿下。”


    谢玦没有否认,只是用玉扳指叩着硬木质地的桌案,冷笑道:“可不一定是冲着琬琬来的。”


    周扬这下是彻底的,出离般的愤怒了:“殿下尽管放心,奴才这就去调动东宫在普济寺中所有的人手,彻查此事,同时叫人将寺庙的周围暂时封禁起来,以免贼人趁乱逃跑。”


    “我等一定会迅速给殿下一个结果,将这胆大妄为,竟敢毒害殿下和公主的乱臣贼子捉拿归案。”


    谢玦不置可否,微颔首道:“去吧。”


    他此时无心去亲自督办此事,因他得亲自留在此处,看着琬琬。


    在和周扬说话的短暂间隙里,谢卿琬这边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她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鬓发也变得湿哒哒的,她似乎感到很不舒服,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扯着身上的衣裙。


    谢玦神色一紧,沉顿了片刻后,他唤宫人:“端些凉水进来。”


    宫人很快将凉水送了进来,谢玦将手帕放进其中,沾湿沁凉过后,他朝谢卿琬道:“过来。”


    谢卿琬原本趴在桌上,此时听到他的声音,迷蒙地睁开双眼,看清是谢玦之后,才慢悠悠地移了过来。


    然后,在谢玦冷静的目光之下,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谢玦的睫毛猛地抖动了一下,抬头看她,眸中的云翳似被狂风席卷,一瞬间支离破碎。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琬琬?”


    谢卿琬睁着水润的眸子望着他,纯真无比:“不是皇兄叫我来的嘛?”


    说着,她还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眨了眨眼睛:“皇兄,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谢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时的谢卿琬神智依然不清晰,和她讲道理根本没有什么用。


    于是他自动忽略她不合时宜的举动,做起自己本要做的事情。


    谢玦将手帕覆盖在了她的额头上,谢卿琬的喉口下意识地发出轻微的声音,似餍足一般将眼睛轻眯了起来。


    瞧她的表情,应当是舒适了许多。


    谢玦心中定了定,又拿来一方帕子,用水沾湿后拧干,尔后顺着她潮湿的眼睫,擦到她的脸颊,再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之上,细致地为她擦掉热汗。


    换掉了一方新帕子,又继续替她擦手上的汗。


    这一套下来,谢卿琬的脸颊和额发,倒是比先前清爽了不少。


    谁知谢玦刚放下帕子,谢卿琬就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动:“皇兄,还不够……”


    她的尾音,带着些绵软绮丽的余韵,拖得长长的,仰头看着谢玦,眸子若粼粼湖水,飘着潋滟的桃花瓣。


    谢玦的神色有些暗,他一边抬手,稳住她乱扭动的身体,一边问:“你还想要什么?”


    听到他的这句话,谢卿琬就像吃到了什么蜜糖般,唇角都不自觉带上笑意:“皇兄,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吗?”


    谢玦顿了顿:“那要看是什么。”


    谢卿琬搂住他的脖子,十指贴上他的肌肤,撒娇般地说:“皇兄,我好热,到处都是,你能帮我擦擦汗吗?”


    “方才不是帮你擦过了?”谢玦的目光下移,示意着她。


    谢卿琬摇了摇头,在他的腿上慢慢地磨过来,半侧着身子对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还有这里呢。”


    她委屈巴巴地道:“衣衫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好不舒服。”


    见谢玦半晌没有反应,谢卿琬仰脸看他:“皇兄,可以帮我么?”


    谢玦看向谢卿琬的后背,软粉色的裙子,被汗水浸湿,变成发深的颜色。


    布料皱巴巴地粘在她的后背,因夏日的衣衫轻薄,谢玦甚至可以隐隐看到她的如凝脂般的肤色。


    谢玦喉咙发紧,挪开目光,果断拒绝:“不行。”


    闻言,谢卿琬的水眸中几乎要露出莹莹的泪光:“为什么?”


    谢玦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只是克制地低下头,用手按住了她的肩:“太医很快就来了,琬琬,你再忍忍。”


    在他的反复劝慰之下,谢卿琬这才安分下来。


    只是,这安分并没有持续多久,似乎是身上的药性起了作用,她坐在谢玦腿上,不一会儿就开始发出小猫儿一般的哼唧声,与之相伴的是,她在他腿上不耐地左右挪动。


    此时的谢卿琬只觉得自己身上到处都着了火,这边方歇下去,那边又燃了起来,当同时发作之时,她的脊背几乎要瘫软下去。


    她用手,撑着谢玦的身体,才让自己勉强不至于滑落。


    但很快,她发现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越来越深,几乎到了无法抑制的边缘。


    谢卿琬抓住了谢玦的手,似乎想从其上汲取一丝凉意,谢玦看了她一眼,默然般地任她抓着,没有出声,更没有以动作拒绝。


    直到,身上传来微妙的触感,谢玦才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去——谢卿琬现在看起来显然是很难受,然后她便开始在他的腿上轻轻蹭动,左右摇晃。


    他投过去视线的时候,她也缓缓抬眸,露出湿漉漉的眼睛,里面似乎有浸湿透的桃瓣,被碾出媚香。


    与她对视的那一刹那,大腿上的触感,也清晰地传来,谢玦在顷刻之间,感受到了神魂震荡的感觉。


    谢卿琬的身子很柔软,又不单单只是柔软,还带着微微的湿润,在谢玦的腿上来回蹭着,偏偏谢玦看着她这副难受的样子,还不好将她从自己的身上抱走,反而要帮助扶住她的腰身,以免她自己折腾得跌倒了。


    他打算试着无视眼前的一切,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起了清心诀,或许是这段时日在普济寺中的静修当真有效,谢玦让灼热的呼吸慢慢冷静下来,逐渐变得平缓有规律。


    谢玦的面色定了定,打算继续这般,直到太医到来,他的面上已经恢复到平静如初的样子,就如一尊古佛屹立于此,不在乎外界任何的风吹草动。


    可在下一刻,这尊古佛的表面蔓延出了无数裂缝,庄严的佛像在一瞬间坍塌成碎片。


    谢玦遽然睁开眼睛,死死地朝触感传来的地方望去。


    而被他注视的目标,此时依旧浑然不觉,继续着正在做的动作。


    谢卿琬握住谢玦的手,伸出细软的舌,在他的掌心轻轻舔了两下,直到此时,她才发觉他的目光。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畏惧,反而朝他抛来一个潋滟的眼神,顺着他的虎口,一路到了他的大拇指附近。


    谢玦的玉扳指是以寒玉制成,很是沁凉,谢卿琬像是很喜欢这股凉意,以舌尖于其上轻触,又顺着扳指,慢慢地舔了一圈。


    其中自然不免会碰到谢玦的手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指尖一抽,猛地将手伸回,但却被她牢牢抓住了手掌。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气力,谢玦怕伤着她,没有继续使力。


    只是沉沉地看着她,嗓音微哑:“琬琬,放手。”


    谢卿琬却不理会,反而凝着他的眼,露出一个挑衅一般的笑,边与他对视着,边顺着扳指的边沿,慢慢地挪到了他紧贴着玉扳指的肌肤,慢条斯理地舔着。


    谢玦看着自己濡湿的手指,眸光又黑又沉。


    若只是这也就罢了,偏偏谢卿琬舔着舔着,就又开始在他的腿上前后磨蹭起来。


    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紧紧贴着,虽然谢玦并没有将谢卿琬拥在怀中,但也足够接近。


    隔着腿上的衣料,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她温热的身体。


    “琬琬。”谢玦的声音几乎要紧到崩断,“我们不能这样。”


    间隙里,谢卿琬从不平稳的呼吸声中抽空来回答她,她似是哼笑:“凭什么不能,皇兄,谁叫你不答应我。”


    “你又不肯帮我擦汗,又不让我走,我难受,便只能这般。除非,你帮帮我……”


    她如丝线般缠缠绕绕的目光,辗转到他的身上,是一种致命的禁忌。


    谢玦沉默了下来,帮她,他要如何帮?是褪去她湿漉漉的衣物,帮她换上新衣,还是将沁了凉水的帕子,顺着她的腰窝和脖颈伸进去,尔后一点替她擦去粘腻的热汗。


    又或者是用别的方式,替她缓解药性?


    谢玦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腰部以下的地方,她今日穿着一件软粉色的海棠折枝烟罗裙,裙面的波纹与裙褶顺着她叉开在他大腿上的双腿分开于她腰的两侧,她精致的绣鞋和小腿露了出来,不再像往日那般被长长的裙裾,遮挡得严严实实。


    第69章


    最终,谢玦还是沉默着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他毕竟只是她的兄长,她说的那些,只有她的夫婿能做。


    但由于隐形地拒绝了她的祈求,他如今只得在另一方面更多地容忍。


    他安静无比,一言不发,她的娇吟声却逐渐响起,在这原本幽静的室内扩散,填充满每一个角落。


    如今他是冷硬的古木,她却是活泼温热的水,一下下淌在他的身上,逼他就范。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现在却正坐在他的腿上,眼神迷离地左右磨蹭,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尽数染上一层诱人的嫣红,他清楚地知道她如今这般情状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却没有任何有效的办法。


    或许是谢玦的拒绝让谢卿琬心中生了气,或许是他的默许,让她越发大了胆子,又或许是药性的渐渐弥漫,情潮的逐渐发作,叫她再也承受不住。


    她原本的轻轻磨蹭,逐渐变成了摇晃,她用手抓住了他的腿,因此为支点,将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身下,他的腿上好像有什么烫人的岩浆一般,叫她一刻也坐不住,总是不停地动弹。


    谢卿琬的喉咙里开始飘出黄鹂般的吟声,她的眼尾映着长长的红痕,眼中是潋滟的水光,就那么看着谢玦,带着一丝可怜的意味,仿佛他不肯帮她,使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谢玦身子发僵,他看起来什么也没做,两指却已在檀木椅的扶手上捏得发白,仿佛随时都要嵌进去。


    看着眼前的情景,这种只有在往日的梦里才出现的情景,他不由品出一股荒唐的意味。


    他没有完全允许她,却也没有完全拒绝她,不仅是因为理亏和无法,更有一层他自己也不敢承认的阴暗心思。


    他甚至在庆幸,她今日中了药,但在她面前的人却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她这般情态也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不然若是今日她这般对待的是另一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他恐怕要发疯。


    这些幽晦的心思在谢玦的内心悄然滋长,谢卿琬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只觉得皇兄全身好僵硬,僵硬得就像木头一般,不过却误打误撞能让她更舒服。


    只可惜她的体力行至一半便有些不支,额头上的发丝已被汗液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如枝蔓一般迤逦。


    她抬起水做的眸,再次带着一点企求的意味,向谢玦看去,眸中里写满了——帮帮我吧,就帮帮我。


    只可惜谢卿琬却不知谢玦如今亦是自身难保。


    谢玦将头垂了下去,不再看她,但他依旧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包括她汗水滴落的声音。


    他的脸半掩在暗影之中,令人看不清表情,也成了他最好的保护色。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身体的变化,若不是紧抿着唇,恐怕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但他与她,又有一些不同,她是被药物所影响,而他是完全清醒的。


    日光之下,鄙陋之人究竟是谁,一目了然,亦容不得辩驳。


    谢卿琬自然不知道谢玦内心的激烈挣扎,在她这里只觉皇兄这是又不肯理她了,短暂的委屈过后,她便只好继续自食其力。


    只是这药性持续的时间太长,让原本娇媚的吟声,逐渐变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夹杂着两声弱弱的呻.吟,她的眼神变得迷乱朦胧,身子已快没了力气,腰都软塌塌地半伏下来。


    最后更是泄了气力,整个人似一条飘飞的绢帕一般,飘落在了谢玦的怀中,衣裙都湿透了,犹如被瓢泼大雨从头到脚地淋了一个时辰。


    谢卿琬彻底地安静下来,眼睛餍足地闭了起来,还染着一丝疲惫,她靠在谢玦的胸前,就那么半睡过去,好像方才的任何所作所为,都与如今的她毫不关联。


    但谢玦现在很糟糕,准确地说,不是一般的糟糕。


    他方才什么也没做,但却比从前任何一次相似情境之下的心还要乱。


    他的手半伸在空中,不知道要不要如往常那般搂着她,但如今空气中弥漫的靡香,又不断提醒着他,今时不同往日。


    最终,谢玦将手缓缓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如今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出现她方才甜润的笑,那般炙热地看着他,与以往任何一次的眼神都不同。


    从前,她的目光很纯粹,很清亮,望过来的时候,其中的是对兄长满满的崇敬,仰慕,与信赖,伴随着她全心放松的心情。


    而方才,他能清晰地辨别出,那里面有欲望,有渴求,有一种燃尽一切想要彻底占有他的焰火,这种眼神,会出现在热恋的男女之中,会出现在结缡的夫妇之间,却不是一个妹妹看向兄长的眼神。


    谢玦的心乱了。


    他开始回首以往,想着他过去与她的点点滴滴,回想她有什么时候表现出过异样,答案是,没有。


    除了今日,他第一次从琬琬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有别于他们以前一贯关系的情感,他仔细分辨,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对……


    谢玦突然想到,她如今是中了药的,又有谁能保证她此时的情状,全部出于本意,而不是受药物影响呢?而在今日以前,她哪时不是完全将他当作值得她信任的兄长?


    而这般想法一出来,谢玦的内心居然生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失落。难道他在希望,他的猜想为真?


    谢玦的眸子一下子变得深黑似夜,暗沉得透不进一点光。他意识到,真正有问题的人,或许是他,所以他才会以己度人。


    琬琬是单纯的,如今只不过为药物所惑,所以才短暂地迷失了心性,而他居然信以为真,真正地被一叶障目,看不破。


    他脑中这些激烈又令人震惊的思绪来回冲撞着,以至于他的指尖都在颤抖,甚至连身上原本难耐的反应都忽略了。


    他是何时变得如此的?他自认为自己虽非柳下惠,但也没这般轻易地就被撩动心绪,在往前二十年的人生中,除因她之外,更从未起过任何波澜。


    但偏偏在琬琬面前,他原本自恃的原则,一次又一次被打破了。


    上次他受伤卧床,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是热毒发作之下的无可奈何。


    但这次,他还有什么借口?


    他让中了云雨之药的妹妹,在自己的腿上坐着,看着她的情潮化雨,却没有将她推开,他真有那般清白无瑕的心思?


    若是此时他还坚持说,他对她的心思,就如她对他的一般纯净,恐怕他自己都会忍不住发笑吧。


    方才他到底在想什么,看着她那般情态,他低头不去看,除了因兄妹之忌外,是否也因他怕自己那些见不得人,先前一直潜伏的幽邃心绪趁机肆意生长,从胸腔中慢慢爬出。


    他的身体僵硬,难道仅仅是因为无法接受么?而不是如今不得不直面冲击?承认自己的卑怯?


    谢玦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成为一个伪君子,还是在与她的事情之上。


    此时她的头伏靠在他的肩头,柔弱无依,他的身体却僵硬如铁,一下子发冷一下子发热。


    他的手虚揽在她的肩头,脑中还在思索着,那颗紧扎入他心中的毒刺,到底有多深。


    他对她生起的,此种不正常的情愫,到底只是意外,还是他自己不肯承认的蓄谋已久?


    不管如何,从今日以后,他要重新审视这段关系了,但他不会叫她知道,他没有勇气,也无法承担她知道后的后果。


    她一定会觉得,他从前对她的所有的好,都是别有用心,届时,他和其他那些男人还有什么区别,他们原本牢固的关系也会生起裂纹,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一定,一定不能叫她知晓。


    而谢玦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慢慢理清这些思绪。


    ……


    顾应昭提着药箱进来的时候,很紧张,他被谢玦手下的人抓来时,正在太医署舒舒服服地喝着茶,等着下班时刻的到来。


    结果这伙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径直闯进来,破坏了他即将收拾东西回家的美妙愿景,临走前收拾药材,他问他们,他们也只是说公主中了那方面的药,叫他做好准备。


    再多的情况就没有透露了。


    但瞧着一路骏马疾驰,风风火火的样子,顾应昭就预感到情况或许不妙,待到进门时,看见谢卿琬靠在谢玦肩头睡着时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公主现在是不是好多了?”那群东宫的人阵势大得很,吓得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茅厕都没有去,憋了一肚子,又足足背了三斤的各类药材。


    好不容易口干舌燥,累得不行地赶到这里,却发现谢卿琬已经睡着了,顾应昭立马生起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但眼前是他的顶头上司,就算有什么不满,他也根本不敢多说一句,只是认命般地走上前去。


    走近了些,才发现谢卿琬也并不算完全睡着,好像正在发着一些听不出内容的微弱吟声。


    顾应昭脚步一顿,正要再走近些,去仔细听一耳,就见谢玦突然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唇瓣,下一刻,顾应昭感觉到头顶莫名凉凉的。


    他默默地抬头,发觉是殿下凉薄如冰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看起来极为不善,就像他好像在什么时候得罪过殿下一般。


    顾应昭面皮一抖,怎么也想不起来最近在哪里惹了谢玦不快,便以为是殿下心情阴晴不定,只不过他刚好倒霉,给撞到了。


    他在心里唉声叹气着,去行了一个礼,又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中,慢慢地走上去,尔后硬着头皮给谢卿琬诊脉。


    在探到脉的那一刻,顾应昭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下子精神了许多,本以为谢卿琬的情况或许是他们弄错了的他,如今愕然发现,她的的确确中的是春.药。


    他又去看看谢卿琬的脸,发现上面虽然依旧有红潮和汗意,但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至少,拖了至少一个半时辰后,她不会如现在这么安静。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身为医者,自然要搞清楚问题的根结,排除一切扰乱诊断的因素,才能给出最准确的判断,于是他决定将不解的部分都问清楚。


    顾应昭摸着下巴,疑惑不已,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若中的是春.药,却是这般情状,该是已经解了一部分药才是。”


    他十分老实地抬头问谢玦:“殿下,您是给公主安排过解药的人了吗?”


    第70章


    此话一出,顾应昭莫名感觉周边凉了几个度,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四处看看,却发现除他之外的人全部将头深深低下。


    有点不对劲。这是他脑中唯一的想法。


    但他问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谢玦此时终于出声:“你们先下去。”


    此话一出,周扬等人如蒙大赦,依次退下,宽敞的空间内只剩下顾应昭和谢玦谢卿琬三人。


    顾应昭耿直地抬头,用清澈的双眼看向谢玦:“殿下,您还没有回答臣的问题呢,臣弄清了所有的事,才好对症下药,万无一失呀。”


    谢玦将沉沉的目光投在了顾应昭的身上,他原地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情绪:“顾太医说说看,我要给琬琬安排谁?”


    他冰冷的眸光落在了顾应昭的肩上,将他的肩膀都冻成了冰原冻土。


    顾应昭虽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谢卿琬身上的药为何得到了缓解,但此时为人的本能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危险,总觉得继续按照这个话题说下去情况不妙,马上道:“臣错言臣错言,臣先给公主开药吧。”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谢卿琬怀有身孕的事情来,走到一半的脚步又停住,跨了回去。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得再细细诊诊。


    来到谢卿琬的面前,顾应昭本欲径直搭上她的脉象,但猛然又想起了谢玦,赶紧将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恭声道:“殿下,方才我还有些没诊清楚的地方,为了更保险,我再来为公主看一看。”


    谢玦的视线扫过他的周身,冷不丁来了一句:“既然顾太医也有无法确定的地方,不如孤将其他太医召过来,和顾太医一起会诊,如何?”


    谢玦突然想起先前谢卿琬拒绝了其他太医的看诊,只是为了让他把顾应昭从京中叫过来,眸光越发幽暗。


    顾应昭一下子被吓出了身冷汗,赶忙摆手:“殿下,解药之事,臣最擅长,何况公主的脉案一向由臣负责,其他太医未必清楚,上手也需时间,此事情急,由臣负责便好了。”


    他自认为自己的这番话也算是有理有据,结果一抬眼,却感觉殿下的面色好像更差了。


    顾应昭:?


    好在或许是担心谢卿琬的情况,谢玦最终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淡漠地望着他,示意他上前。


    顾应昭见谢卿琬自进门以来,就一直挂在谢玦的身上,看上去怪不舒服的样子,就多嘴了一句:“殿下,您这般抱着公主也累,公主可能也休息不好,不若您将公主放在床榻上去吧。”


    他补充道:“臣也可以帮忙。”


    谢玦看了他一眼,慢慢收回目光,拖住谢卿琬的腰肢和腋下,将她往床榻上移动:“不用你帮忙。”


    在挪动的过程中,谢卿琬又开始哼唧,还用双手勾住了谢玦的脖子,将脸往他的脖颈上蹭了蹭。


    在谢玦要将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她更是双腿缠上了谢玦的腰身,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这下意识的亲密情态,看得顾应昭面红耳热,忙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谢玦一边劝哄着,一边用手耐心地拨开了她若藤蔓般的四肢,这一番折腾下来,就连谢玦也出了一身汗。


    刚替她掩下被角,回头准备喝一口水,就见顾应昭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往他的下半身看去。


    谢玦顿了顿,很快平淡地说:“不用管它,孤的热毒没有发作。”


    他坦荡地注视着顾应昭的眼睛:“顾太医身为男人,应也知晓此乃正常之事吧,与外物无关,就算是独处也会……”


    “不是。”顾应昭出声,“臣是说……”


    方才谢玦去抱谢卿琬,他只能干立在这里没事做,心神就不知觉飘到了鼻端。


    然后他才发现,这屋内的气味很微妙,是一股特殊的甜香,仿若盛放的梨花被雨水淋漓击打,郁香随着流水漂了一地,沿着高耸的峭壁,滴答滴答地往下滴落。


    又逐渐在空气中晕开,有一种盛开飘零又化泥的靡丽,还有不经意的微微慵懒。


    尔后顾应昭发现,这气味的一部分,似乎是从殿下身上散发出来的,在他的身上格外的浓郁。


    他循着味儿,依照直觉低头,谢玦衣袍上的一处异样就这么径直映入了他的眼中。


    谢玦今日穿着一件鸦青色暗纹缂丝直裰,依照他往日的习惯,衣面该是平整如新,无一丝褶皱的,方才估计是被谢卿琬倚在身上靠了靠,原本平滑的衣料上留下了许多细小的皱痕,而在他大腿位置附近的布料,颜色则是较周围格外的深一些。


    顾应昭不由自主地便多看了两眼,他吸了吸鼻子,总觉得那味儿的一部分好像就是从下面飘过来的,再慢慢地挥发至空气中。


    “臣是说……臣发现您好像不小心把衣服弄湿了,便在此斗胆上禀。”顾应昭恭谨低头。


    “您照顾公主的同时,也不要忘了自己的休息。”


    顾应昭并没有太多想,他只以为是谢玦忙着照顾谢卿琬,以至于疏忽了自己的休憩,精神不济,才失手将水打泼在了身上。


    远远嗅着那味儿,像是什么桃花露水的气味儿,比他原本以为的梨香还要多一丝秾艳。想必是之前混着公主惯用的梨花熏香,他才会闻错了。


    他唯一有些稀奇的地方就是,想不到看上去清雅素净的殿下,也喜欢这种香水的味儿。


    “出去。”顾应昭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了谢玦微凉的声音。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地抬起头,恰好撞上了谢玦面无表情的脸。


    顾应昭:“啊?”


    “现在,出去。”谢玦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嗓音中并没有听出什么生气或恼怒的情绪,但顾应昭的直觉告诉他,殿下现在很没有耐性,若是他再不走,可能就不会用“出去”这么客气的话语了。


    顾应昭从愣神中回过神来,赶紧连声道:“我这就走,这就走殿下。”


    刚好他也诊断完了,宫人也下去煎药去了,留在这里也没有别的用途,便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药箱,脚底抹油朝门口跑去。


    临出门前他快速偏头瞄了一眼,看见殿下一半的脸被笼在阴影之中,看不出情绪,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背脊格外挺直。


    ……


    顾应昭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谢玦才在阴影中慢慢低头,他的手捏着衣袍边沿的布料,将衣料绷得紧紧的,身体也僵硬得不得了。


    方才只顾着安顿琬琬,许多细节他压根没有心思去注意。


    而在方才顾应昭说出那句话时,某些远去的记忆再次回笼,强势侵占了他脑海中全部的空间。


    他忽然忆起,在方才春暖香浓之时,那暖融的春水似乎也一并沾湿他的衣袍,浸透了他的外裤,只是彼时他浑身僵麻,根本无暇顾及那落在他腿上的绵绵春雨。


    此时他的目光下落,落在了那一大块发深的布料之上,几乎是一眼,他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方才在最后一刻,她软倒在他的怀中,耳边风静雨停,唯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和他隆隆的心跳声。


    也是那时,他骤然闻到了一股柔媚之香,不同于她一贯清甜的体香,而是仿若晨后推窗,桃花新雨,露湿罗衣。


    先前是细雨点洒花前,此处是春溪泛桃瓣,涓涓如流。


    彼时谢玦若有所感,只是并未低头,因为他得专注地去抚慰他娇滴滴又敏感的妹妹,他拍着她纤薄的肩背,平息她脊背的轻颤,拭去她微红眼角的泪花,抵在她的耳边,轻声哄着,甚至哼起她幼年时入睡的歌谣。


    知道她呼吸慢慢平复,抱着他,安详地睡过去。


    那一刻,谢玦的心思有些奇妙又复杂,或许是想起了许多个多年前的夜晚,他也是这般,温柔哄她安眠,而如今时过境迁,他们似乎依旧与以前一样,但又完全不同了。


    ……


    谢玦去了一旁偏房,换了身衣袍,他素来爱洁,往常衣衫只要是弄脏了一点点,他都要换下丢弃的。


    但今日,望着脱下来的衣物,他鬼使神差般地,将之小心叠放了起来。


    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袍,鼻端却莫名少了一丝幽香,他下意识抚了抚大腿,那里似乎依然粘滞着一股热意,又似乎只是他的幻觉。


    其实,若不是怕她醒来瞧见,多心去问,他也没这般急着去换衣袍。若说干净与肮脏,她该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衣染桃露,岂能言污?


    怀着种种复杂又温柔的思绪,谢玦坐在床榻之侧,看着锦被里恬然安睡的谢卿琬,汤药还有一会儿才能煮好。


    而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谢卿琬又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身体,他以为是她情潮又泛,蹙眉正欲唤来太医,下一刻就听见她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


    “皇兄,好不舒服呀~”


    谢玦以手撑着床榻,慢慢凑近了些,他尽量贴在她的唇侧,用心听着:“嗯?琬琬,你再说一遍,皇兄有些没听清。”


    谢卿琬皱起她细弯精致的眉:“皇兄,我有些不舒服。”


    谢玦顿了顿,只以为她是克制药物作用而难忍不适,正准备出声安抚她说汤药马上就来,她那娇俏微怨的声音便再次传入他的耳中。


    “皇兄,衣裙湿哒哒地粘在我身上,好不舒服,我想褪了去,可以吗?”


    说罢,她就伸手朝身下的衣裙扯了下去。


    谢玦眉心一跳,再次想起了自己换下的衣袍,他的衣料都那般了,何况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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