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谢玦对于谢卿琬来说,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为她遮风挡雨,带给她别人都带来不了的安心与依靠。
所以,虽然外部环境复杂险恶,京城人心惶惶,但谢卿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害怕。
或许是因为,她的前面总有那一道宽阔高大的身影。
随后的几天里,谢卿琬一直待在自个的寝宫中,静心读书练字,往日里老想着跑出去玩儿的她也难得按下了性子。
这种时候她做不了什么有用的事,就不能再节外生枝给皇兄惹麻烦了。
京中虽然现在暂时一片太平,但谁也说不准这是不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也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次风暴漩涡正中心中的那条大鱼。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中,只有谢玦依旧维持着从容不迫的姿态,如一块莹润洁白的玉,每日在处理好琐事之后日常与谢卿琬共进晚膳,期间亦面色无异。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那些庙堂上的大人们使了怎样的手段,西岭关的祸乱还是被平定了下来,随着朝廷大军的入驻,除了失踪的知府大人,城中百姓的生活竟也渐渐平静下来。
若不是空气中还隐约飘散着前些日子遗留下来的,短时间难以散去的血气味,所有人恐怕都以为前段时间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梦。
谢卿琬亦是如此,她仍在心里有所疑虑,那所谓的魏朝势力,就这般善罢甘休?苦心筹划这么多年的大业,也这般半途而废?
很快,一件没有预料到的新事的出现,让她无暇去想这些。
柔妃病了,病得突如其来。
当谢卿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柔妃已在榻上足足有三日卧床未起了。
谢卿琬赶过去的时候,心里是多少有几分愧疚的。
平日里,她自己贪玩,又喜欢缠着皇兄,多少忽视了与柔妃的相处。如今她病了,自己也是最后才知道的。
谢卿琬突然想起前世,虽然母妃后来……但前世的这个时候,母妃的身体并未生过什么大病呀。
莫非随着这一世许多事的改变,母妃的病也提前了。
谢卿琬心中狠狠一沉,她加快了脚步朝着柔妃的寝殿而去,直到绕过一扇百鸟屏,看见掩映在重重纱帐中,柔妃那张苍白而又不失丽色的脸的时候,才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柔妃一脸病容,但似乎又不单只是身体上的病痛。
她像知道是谢卿琬来了,费力地睁开眼,朝她的方向看去,虚弱地笑了笑:“是琬儿来了呀。”
说罢,便摇头:“你不该来的,当今世道本来就不太平,更应保护好自己的身体,省的母妃把病气过给你。”
谢卿琬在柔妃的床边坐下,掀起纱帐,接过一旁宫女手中的药碗,自然而然地舀起一勺汤药,放在唇边吹温,喂至柔妃唇中。
柔妃只好启唇。
“母妃,你似乎有心事。”谢卿琬看着柔妃喉口轻动,慢慢将药液咽下去,忽然说道。
在来的第一时间,她的脑中就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甚至她觉得柔妃的病,或许更多的是受到她心理上的影响。
谢卿琬接着问:“因着最近的事?叛党作乱?边城失守?还是……”
她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很是好奇无害:“母妃,说起来我还没仔细听你讲过外祖家的事呢?当年您是怎么在乱世之中保全自己的,又是怎么遇见陛下的?”
谢卿琬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在柔妃面前,她向来是想什么说什么,没有什么避忌。
却没想到,这几句话误打误撞扎进了柔妃的心窝子里,戳中了她见不得人的隐秘,令她霎那间浑身僵住,眸色凝滞。
“母妃?”直到小女儿的声音唤回柔妃的神智,她才微垂眸子,哑着声音:“此事说来话长……回头有机会再与你说。”
“母妃确实是忧心国事,以至于身体受损了些,又一时不察,染了风寒,这才会如此。”柔妃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对谢卿琬道。
谢卿琬还是有些疑虑,但见柔妃此时很是疲惫,精力不济的虚弱样,又很快收回了挤到了喉口的话语。
罢了,或许是她多虑了。
喂完柔妃喝完这碗药,母女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谢卿琬方从柔妃寝殿中离开。
柔妃望着谢卿琬渐行渐远的背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角落里悄悄松了一口气。
确定身边再无旁人后,她才慢慢从枕巾下抽出一张薄笺,看着薄笺上的内容,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暗沉起来,夹杂着藏不住的焦虑,捏信的手是止不住地颤抖。
柔妃咳着披上外袍,下地朝书桌的方向走去。
她将薄笺放置在桌案一边,又提笔在一张新的纸上快速写着什么,与她此时柔弱的身子不同,她的笔势迅疾,仿佛夹带着某种情绪。
在案上宣纸未透的墨痕上,隐约可见这几个字。
“你若是还把她当妹妹,就住手!”——
谢卿琬是被寒香叫醒的。
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带着半梦半醒的神色,困惑地朝寒香望去。
依着床畔西洋钟上的指针,此刻不过方到辰时。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沉浸在香甜的梦乡当中,若非是要进学,寒香不会去惊扰她的好梦。
谢卿琬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揉着眼睛,模糊地嘀咕:“今儿是有什么事,一大早便叫我起。”
没立即听见声音,她便慢悠悠地从床上磨蹭下来,似没腰般地坐在床边,将脚趿拉在绣鞋上。
这才抬头向寒香看去,却见她一脸惶然,带着不安地看着她。
谢卿琬坐直了些。
“公主,陛下……陛下他现宣您过去立政殿……”寒香似舌头打结,话都有些说不清楚,断续中带着掩不住的颤音。
谢卿琬怔住了,反应过来后睁大了眼:“陛下?”
她在这皇宫中活得没有什么存在感,陛下平素也对她不太关注,怎今儿突然记起了她?
她记得,此时应该是早朝刚散的时候吧,陛下不去继续召见内阁,共商家国大事,叫她过去做什么?
立政殿亦是建武帝用来召集重臣面见,批阅奏折的地方,属于前朝之地,便是沈皇后,也轻易不能踏足。
“是陛下身前伺候的常公公的徒弟小福子亲自过来传递的口谕,我……我从他的神色中也看不出是好是坏,他只传话说让您即刻过去,不得有误。”
一气说完,寒香终于轻吁出一口气,语罢她亦捏紧了手,紧张地看向谢卿琬:“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她直觉此行所为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谢卿琬亦蹙起了眉,一边披衣而起,走到了梳妆台前面。
无论她怎么想,眼下也是不得不去。
去面圣,不可素面朝天不太恭顺,但显然陛下那边也没给她留太多的时间。
于是只打算草草梳妆一番,就提步出门。
只是……陛下究竟是为何宣召她呢,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穿过许多条复杂的宫道,谢卿琬来到了立政殿前,此处宫殿开阔,坐北朝南,大殿正前方是一条宽敞的汉白玉道,通往前方的太极殿。
此刻正有零星的朝臣,走在大殿前方的空地上,朝着宫外而去,像是刚散了一场小朝会。
谢卿琬来时,还有几名大臣从立政殿中步出,低首相互交谈,看到由内侍引领的谢卿琬,齐齐顿住了脚步,朝她投来目光。
谢卿琬抬首,和几位大人相互致意,却在他们的眼中,发现了一丝微妙的怜悯。?
她的心中更疑惑了。
眼下的境况不由她细想,待她收回心思,已随着常公公走进了大殿,来到了一扇九州山河玉屏前,常公公让她在此处稍等片刻,由他先进去禀报。
谢卿琬的目光投在玉屏上奔腾的大江大河上,似是想透过这,看见玉屏后端坐于宝座之上,那个执掌天下的威严男人。
不多会,只听见一道声音:“让她进来。”
谢卿琬精神一振,低着头恭谨地从屏风后走出,小步走到前方,行了一个常礼。
令她意外的是,建武帝似乎今日心情不算差,对她的态度也尚可,甚至还叫人给她赐座。
谢卿琬坐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打量上首的帝王。
“你母妃这些天身子可好?”建武帝随意一问。
谢卿琬知晓他不是真心想问这个,只是随口客套一句,便也模式化地答:“前几日不好了一场,不过今日应该能恢复大半了。”
建武帝点了点头:“你母妃的身子这些年一直不算太好,时而有些小病,也幸得有你这个女儿一直在身侧尽孝。”
在摸不准建武帝的心思之前,谢卿琬依旧说着那些模式般的话:“算不得尽孝,最多陪陪母妃说说话,解个闷罢了。”
却见建武帝摆了摆手,突然盯着她笑道:“长乐何须妄自菲薄,不仅是你母妃将你当眼珠子看,连太子也很是疼爱你,想必你除了生性纯孝,亦有其他可取之处。”
“说起来,这些年,虽然你没有叫过朕父皇,但朕也是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的,也能当得住你一声父亲罢。”
谢卿琬绷紧了脊背:“这是长乐的荣幸。”
“好,好好……”建武帝突然抚掌大笑,“有你这句话,朕当放心了。”
谢卿琬正一头雾水,揣摩着建武帝究竟是什么意图。
便听建武帝话风一转:“长乐,你可愿为朕尽孝,为大晋尽责尽义?”
他面上的笑容在须臾之间散了个干净,垂着眸子,神色不明地看着下首坐着的谢卿琬,声音沉沉。
谢卿琬喉头发干,挤出声音:“还请陛下明示。”
空气中静默了一会儿,只听建武帝道:“西羌王前几日派遣使者入京,意与大晋缔结盟约,盟约内容不仅涉及两国通商,亦涉及边境协防。”
前些时日发生的西岭关动乱,并未将真正的源头和大鱼抓获,但若是有了西羌在边疆地区一同协防,乃至于搜寻前朝余孽,此类事件日后发生的可能性便能大大降低。
边境也能得以安稳。
谢卿琬若有所觉地抬起头,恰与建武帝在空中的目光对上。
“西羌王今年不过二十有二,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但尚未婚配,今日朝会上,诸位大臣都很赞同两国联姻的提议。”
“正好西羌王先有此想法,只不过……”建武帝顿了顿,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他说他属意的人选,是你。”
谢卿琬终于忍不住,面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西羌要和大晋结亲?偏偏那个人选还是她?
这要是建武帝提出来的,也不算太奇怪,毕竟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倒也正常。
可那好好的西羌王,和她两不相识,为何偏偏指名道姓地要她?
谢卿琬心头,弥漫出一层不解的火气。
似是以为谢卿琬不愿,建武帝不紧不慢接着道:“你母妃在妃位上也待了许多年了,你此次为大晋立功,朕必盛礼送你出嫁,也会拔擢你母妃至贵妃之位。”
“日后你就是大晋的有功之人,柔妃会得到最完备的照顾,不叫你担心。”
谢卿琬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建武帝是君她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遑论婚配之事了。
但他却说了一气的话,除了许以厚赏,语气甚至称得上有些急切,好像生怕她不答应一样。
难道还担心她抗旨不成,或是去了西羌,不听话给他们生事?
谢卿琬隐约觉得建武帝的莫名态度,或许和那不曾见过庐山真面目的西羌王有关。
眼下她没心思去琢磨西羌王的真正想法,只因有比这更迫紧的事——头顶传来的建武帝沉甸甸的目光,让她明白,在此刻,她必须给一个答复。
谢卿琬的额角沁出了几丝汗水。
僵持之际,门口突然传来常公公的声音:“啊——太子殿下,您不能就这么进去——”
谢卿琬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朝大殿门前看去,只见一道玄色身影正阔步从外而来,不理会跟在身后跌跌撞撞试图阻拦的,难得显得慌张的常公公。
她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填满她的眼眸,占据她的所有。
是皇兄!
此时她也不再去想该如何回答建武帝了,她满心满眼,都只剩下眼前的俊美男子。
曦光自大殿的窗外投入,从谢玦的身后向前投射,给他笼上一层金色的轮廓。
显得原本就俊美非凡的青年,越发似金石宝砾,英气蓬勃,如日之升。
建武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微微皱起了眉:“玦儿,你素来不是这般的冒失性子。”
谢玦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建武帝,而是将目光自谢卿琬身上滑过。
谢卿琬朝他轻轻眨了眨眼,与此同时,谢玦收回目光,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直到谢玦经过谢卿琬身侧时,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捏了捏。
谢玦的动作很隐秘,掩盖在两人宽大的衣袖之中,并没有被旁人发觉。
转瞬即逝间,他已迈步向前了。
虽只是一触即离,但谢卿琬的手指顺着脊背,却不禁升起一股轻微的酥麻。
再怎么,建武帝也在这,谢卿琬还是有些紧张,可皇兄就这么在建武帝的眼皮子底下……
好似她严阵以待的境况在他眼里并不算什么一样。
某种名为安心的信号传递到她的身上,一直吊在她胸口,不上不下的那口气,就那么举重若轻般地被放下了。
谢玦箭步来到建武帝面前,简单一礼后拱手道:“父皇,儿臣贸然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建武帝面上的不满微淡了些,但仍是竖着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着急?”
他倒要看看这个儿子,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出来。
与此同时,谢卿琬也往后不自觉地挪起了脚后跟,她真恨不得此刻自己是个聋子。
她可不想被迫在这里听到什么不得了的隐秘啊,本来,建武帝的态度就很难捉摸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脚还没挪出去,谢玦的声音就在这偌大的殿宇中响了起来。
“儿臣以为,大晋宜与西羌开战。”
大殿空旷,谢玦那令人熟悉的清冽声音在空间中被再次扩响,反弹回来,一时间耳边嗡嗡,层层叠叠。
谢卿琬的脚顿住了。
她没听错吧?
第82章
建武帝也是吃了一惊,眉都顾不上皱了,直起身子,向前靠去:“何出此言?”
他方还想着如何与西羌建交的事。
谢玦平铺直叙:“儿臣的人已于不日前收集到证据,西羌与魏朝势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此次示好,应是另有目的。”
“他们在京城安插的人手,前不久才被我们清理了一遍,有不少应是他们筹划多年的心血,再加上西岭关一事后,必然有所损伤。”
“如今怕是想拖延时间休养生息,暗中另行诡事。”
谢玦眉目微动:“儿臣以为,决计不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建武帝被谢玦说得一愣一愣的,又见他命人呈上堆叠的证据,当即陷入沉思。
片刻后抬起头,在谢玦和谢卿琬的身上来回逡巡了一圈,忍不住狐疑:“你确定你当真没有存一份私心?”
谢玦平静地抬眸:“父皇有什么疑虑?”
他一句反问,反而让建武帝一下子噎住了。
建武帝来回翻看了下谢玦呈上来的那些文书,面色变幻,最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青年,一点点从初入学堂的小郎君长到如今身量的青年。
已经可以成为决策的主心骨,拥有着洞若观火的敏锐与决断的魄力。
今昔非比,他到底是老了。
想到此处,建武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来挺直的脊背也不自觉地松垮了许多,他张了张口,刚想着说什么,便被谢玦打断。
“自前朝以来,未有中原王朝,嫁女于四郊蛮荒之地,儿臣以为,降主和亲,非光彩之举。”
“有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让女子去承担江山社稷之重,我大晋男儿何在?”谢玦话语间,锋芒毕露。
女子当然可以承担社稷之重,但不应该是在没有享受到对等权利的情境下,去承担过分沉重,远超出自己责任范围的不公平的事情。
公主再如何高贵,也比不上皇子所拥有的自主权,封邑和地位俸禄,于是在危难关头,永远不应该成为打头阵的那个。
谢玦的确有自己的私心,但又不仅仅是私心。
建武帝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都涨红了,却憋不出一句话出来。
谢卿琬在下首的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已经不敢去看建武帝的脸色了。
不过心中却在不住地为皇兄的话拍手叫好——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明君之相嘛,建武帝之前说的,那是人话么。
最后,这场有惊无险的闹剧,以建武帝随手一挥的“罢了,就按你说的去做罢。”为结束语,落下了帷幕——
谢卿琬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不用和亲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就马上蒙上了一层新的忧虑。
依照皇兄方才的话,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应是不会那么太平了。
自己尚可以待在京城,那皇兄呢?他不会要随大军上前线吧。
谢卿琬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甚至都有些睡不好了。
这些日子,诸事繁杂,她自己也有心事,都没有时间去问顾太医皇兄的身子最近怎样了。
顾应昭也没有主动找过她,于是,她就逃避般的,默认应是无事。
可是,皇兄的身子真的支撑得了他上战场吗,纵然不是身先士卒,只需坐阵中军或城关,但那也到底比不上富贵锦绣堆的京城呀。
何况路途遥远颠簸,万一路上出个什么事。
譬如未好全的隐疾被激发。
谢卿琬坐不住了,当即决定去找顾应昭。
却不知顾应昭这时也捣药得心不在焉。
看到谢卿琬过来后,顾应昭更是连药也不想捣了,将那药杵径直往石臼里一扔,发出闷闷的撞击声,惹得谢卿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谢卿琬还没有说话,顾应昭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的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出谢玦上次来找他时的情景。
这个疯子,外表看着冷冷清清,高贵矜持,做出来的事却桩桩件件都不太像考虑过后果一样。
本来,知道谢玦要从军驰行西境时,他便觉得不太妥当。
战场血腥激烈,本就与热毒有同源之处,谢玦那毒又难以琢磨清楚规律,一个不好,雪上加霜怎办。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婉转折衷的方法,谢玦却语出惊人,叫他暂且封住他身上所有余毒,无论用什么方法。
顾应昭最开始自然是不应,但是谢玦主意定下来,又有谁能动摇的了呢?
也许这世间只有一位。
顾应昭的目光落在了谢卿琬的身上,有几分犹豫。
他想起临走前谢玦的吩咐,此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公主。
其实就算他漏了口风,也与先前他与谢卿琬一起做下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事比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此刻,他想的是别的。
谢卿琬看着顾应昭的目光在她身上浮浮沉沉,明明灭灭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不由奇怪:“顾太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应昭瞬间收回神色,摇头:“公主多虑了。”
他微微垂眸:“殿下的身子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段时日,热毒也算是稳定了下来,一点时间应该都不会发作了,公主放心。”
谢卿琬睁大了眼睛:“真的?”
她还是有点怀疑,但想想顾应昭也没有骗她的必要,毕竟他们早都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
顾应昭没有说话。
他没有告诉谢卿琬,谢玦此次来找他,行的是极凶险之法。
以七七四十九根银针封住全身各处脉穴,再以寒水浸泡,强行封下热毒,暂且阻挡蔓延。
但会导致什么后果,顾应昭也不敢保证。
顾应昭没有选择告诉谢卿琬,一是木已成舟无法更改,何必再多一人来忧心,何况她有了身子,也不适合被心事烦忧。
二是,若是谢玦不去西北,推进计划,那建武帝会不会真为了议和而选择牺牲谢卿琬呢?
那些朝堂上的风风雨雨,顾应昭也有所耳闻。
或许是这些日子与谢卿琬的长久相处,他也对眼前的这个少女生起了许多不忍。
起初,他是谢玦最忠实的下属,为了谢玦可以付出一切。
如今,居然在谢玦的安危和谢卿琬的命运之间产生了动摇。
最终选择了瞒着她。
应当会没事的,在殿下离京以后,他会抓紧时间寻找应对之策,相信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谢卿琬睡得很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挂心皇兄,这几日睡前她都要点些安神香才能入睡。
想尽力去忘记,但却还是改变不了谢玦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的事实。
偏偏她白日里还要克制着这种情绪,不叫谢玦察觉出来,徒增伤感。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影响了皇兄原本的计划。
深夜漆黑一片,宫人们早已安歇,四周便更是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谢卿琬听到雨声,越发瑟缩在被窝里抱紧了自己。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难过。
或许是怀孕后天然的情绪敏感,她莫名生起了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谢卿琬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轻微的弧度,只是现在穿着外衣时尚还看不出来。
那里面装着的是她和皇兄的孩子。
她隐约有了一种安慰,无论怎样,她的孩子是只属于她的,从它诞生之际,他们血脉相连,安危与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彼此。
若是这个孩子能有几分像皇兄就更好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这样,即便日后皇兄不再只属于她,她也能从孩子身上,获得几分慰籍。
她年幼皇兄几岁,未尝见过皇兄稚嫩孩童时期的样子,皇兄却经历过她的牙牙学语,每一次稚拙与成长,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不公平。
但她可以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去看见那些她未曾参与过的时光。
这般想着,谢卿琬心头的阴霾也消散了一些,唇角久违地勾起了轻微的弧度,伴着细细的雨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
血,满手都是血。
谢卿琬连退三步,惊魂不定地靠在墙边的时候,才发觉手上的血并不是自己的。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前一刻还挡在她前面试图保护她的人已经被利刃穿心,重重倒下。
那是温家派出来的,负责保护她的家丁,他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流下狰狞的痕迹。
倒下的尸体在她前方甚至铺就了一条路,不远处弥漫着滚滚黑烟,有人浇上桐油,放火点燃,试图烧毁一切。
谢卿琬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死,在绝望之中,她甚至忘了哭泣。
后来,她的眼幕中出现一个人,那个人一身黑色外袍,步伐不急不缓,与周边凝重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谢卿琬双手环臂,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直到来者的脸清晰地映入她的双眼,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是你!?”
……
谢卿琬大口大口地喘气,从睡梦中惊醒时,背后的衣裳已经彻底湿了。
在梦中,她即将被谢少虞掳走之际,也曾奋力挣扎,可惜却无济于事,只能发泄般地咬着他的肩膀。
谢少虞这时还不忘在她的耳边威胁:“你大可以随便咬,但你以为你以后还有机会见到谢玦么?”
他不忘嘲讽:“你公然忤逆他,一个人跑到了许州,他必然不会再管你,别忘了,他是太子,是晋朝的储君,能在那个位置坐那么多年的,能是什么感情用事之辈?”
“从前谢玦对你好,不过是像养鸟儿似的,养着玩罢了,鸟儿若是听话,叫声好听,羽毛鲜丽,还可以逗逗趣,也不吝赏几分笑,若是不知好歹惹恼了主人,只有被抛弃的下场。”
“我的小鸟儿,你别再天真了。”
谢卿琬只记得当时自己用尽全力咬着谢少虞,心中也自然不肯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只是,谢少虞出口的言语,却还是如一根根尖刺,直直地刺入了谢卿琬的心。
不是为着她自己,而是为着皇兄。
谢卿琬终于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伤皇兄伤得有多深。
她今生还有机会弥补吗?
……
谢卿琬猛然惊醒,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梦,而是那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前世。
她曾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梦中的后面,她被谢少虞的迷香给迷晕了过去,醒来已经到了他困锁她的那方小院,也是她前世人生最后的居所。
谢少虞是用手帕紧捂住她的鼻子将她迷晕过去的,当时她奋力挣扎,却还是无济于事。
而此时,黑暗中,谢卿琬感觉自己的身边好像有什么动静,她刚想出声去唤寒香,就感觉到一只微冷的大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唇。
“唔……”谢卿琬浑身警觉,汗毛直竖,想起梦中发生过的一切,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挣扎着喊:“谢少虞,你……”
一股温热的气息悄然贴近,吹拂在她柔嫩的肌肤上,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琬琬,你便这般想唤谢少虞的名字?”
嗓音温温沉沉的,听起来无比熟悉,谢卿琬这才停止了挣扎,偏头惊愕看去:“皇兄?”
难怪方才她腹中的孩子像有所感应般的没有反应,她做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莫非这就是血脉相亲?谢卿琬觉得有些神奇。
可惜她没有办法让皇兄知道这些。
谢卿琬刚想问谢玦为何夜晚突然来找她,还一声招呼都不打,虽然她并不介意,但这样的事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感觉身子一轻,竟是腾空而起,谢卿琬忍不住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搂住了谢玦的脖子。
这才发现,他居然将她拦腰抱起,正闲庭胜步,走出昭阳殿。
此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是带着一些湿润的水汽,以及微微的凉意。
于是谢玦在抱谢卿琬的时候,连人带被子,将她裹着一齐抱了起来,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倚在他的怀里。
暖融融的热意自谢玦身上传递而来,流转到谢卿琬全身。
谢玦的脚步亦很稳,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摇晃颠簸。
虽然谢卿琬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并不担心,但还是忍不住问:“皇兄,我们这是去哪儿?”
“为何不白天再去呢?”她发出了真心实意的疑问。
谢玦微微低头,将怀中的少女脸颊的每一分,都深深刻入自己的脑海。
他摇头:“白天就太晚了。”
谢卿琬睁着懵懂的眼:“为什么晚了?”
谢玦笑了出来,谢卿琬很少见到他这般开怀大笑,以至于过来许久才停下。
“琬琬。”青年的嗓音还隐带笑音,“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谢卿琬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皇兄如今怎么也变得这么坏,还会卖关子了。
谢玦的声音却突然隐去了,像是陷入了某种停顿。
此时不远处皇宫御林军巡视的队伍经过,谢玦拐了一个弯儿,带着谢卿琬来到了转角的墙边,将她抵在了墙和他的中间。
谢卿琬的呼吸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十分狭小,而谢玦似是担心冷硬的墙面硌到她,还以手垫在她的后背处。
她浅而快地吸着气,舌头有些打结:“啊……做什么呀?”
谢玦轻抬下颌,示意她看向前方执戈远去的御林军:“琬琬难道没有发现,我方才刻意避开了皇宫巡防么?”
“噢。”谢卿琬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这和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吗?”她全然天真地问着。
谢玦看着她这副毫不设防的样子,忍不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怜爱道:“自然有关系。”
此时御林军的那片亮光已消失在视线尽头,谢玦重新从墙角后绕出,脚步不停。
谢卿琬眼看着他们离宫门越来越近,大有径直出宫的架势。
后面发生的事果然又印证了她的猜想。
皇兄似不想惊动太多人,带着她,足间轻点,就那么越过了宫墙,跳到了外面的皇城地面。
“皇兄,你什么时候还会这个?”谢卿琬忍不住惊呼。
谢玦微顿了顿:“以前便学过,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随意使用,近来身体好了不少,自然便可以用了。”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京城民间?”谢卿琬问。
“不是。”
“那……出城去京郊?”谢卿琬犹豫了一下。
“也不是。”谢玦否认。
他伸手替她拉了拉肩膀处的薄衾,仔细裹好:“琬琬,假如我现在要带你私奔,你愿意么?”
谢玦的话语认真,不像是玩笑。
第83章
啊?
谢卿琬浑身僵住了。
她死活也没有想到会从谢玦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这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么?关键是……
谢玦似乎没有感受到怀中人儿的僵硬,自顾自地轻笑:“琬琬,还请你原谅我自作主张。”
一边说着,他一边已利落翻身上马,将谢卿琬安置在自己的身前,一手紧搂着她的腰,一手握住缰绳,用力一扯,骏马便嘶鸣着疾驰起来。
这过分的亲近让谢卿琬更僵硬了,偏偏皇兄的手还贴着她的小腹,几乎让谢卿琬冷汗直沁。
幸而谢玦并没有多想,只以为谢卿琬近日活动的少,略微丰满了一些。
其实这样很好,从前他总觉得她过分纤瘦,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是看得他直蹙眉。
女孩子,还是健壮一些,才叫人放心,若是哪日她遇到歹人,也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
虽然他尽力使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也难保万一。
周围的景象飞速变化,在烈烈的风声中,谢卿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皇……皇兄,为何要急着今晚走呢?”
谢玦闻言,眉目轻展,骤然欺近了她,低声道:“我不是说了么,此乃私奔,私奔之事,岂有在白日堂皇行之之理,不都是月黑风高,正当良时。”
他的热气,喷在谢卿琬的耳侧,顺着脖颈向下散逸,激得谢卿琬生起了无数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想躲,却又发现,根本无处可躲。
“何况……明日我们怕是便走不了了。”
谢玦语调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就像他口中道出“私奔”二字时一样自如写意。
因此常人很难通过他的神态或语气,来判断他真实的想法。
正如谢卿琬此时。
她开始意识到此私奔非彼私奔,心中的热潮慢慢褪去,她试图扭过身子去瞧他的面色,却未果。
“我们这是要去……”谢卿琬心中已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嗯。”谢玦淡淡应道,“大晋的最西端,百叶城。”
“琬琬,我承诺过你,不会将你一个人抛下,自然说到做到。”
“不过。”谢玦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谢卿琬:“有人或许不会让你随我一起离开,那我便只好行先斩后奏之事了。”
谢卿琬隐隐觉得谢玦话中暗指建武帝。
可是,建武帝为何要留着她呢,除了和亲,她对他来说还有什么用呢?
直到目光从皇兄飘飞的衣摆上掠过,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生了一层冷汗。
她是无什么用,但是皇兄很有用,而她对于皇兄的意义,在许多人的眼里,或许很重。
于是她的价值和作用便也被重新考量,待价而沽。
谢玦远行西域,天高皇帝远,许多事必然会脱离建武帝掌控的范畴。
而偏偏此事事关重大,不得有误,为了保证一切筹谋顺利实现,从大局角度出发,建武帝也又不得不放权给谢玦。
帝王生来多心,自要留下足够制衡的筹码。
而谢卿琬便是最重要的那个筹码。
太子谢玦自作为储君以来,从未流露出对于任何事物过度的喜爱,便是连每日的膳食,也都是依例各吃几口,不偏不倚。
许多人都觉得他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唯独谢卿琬是个例外。
若谢玦的心是一片莽莽雪原,她便是万里白地里的一点红,是他单调冷清人生中少有的色彩,盛开得肆意,热烈,横行无忌。
也不知道明日建武帝一觉醒来,看到空空荡荡的昭阳殿会是什么想法。
那时候恐怕他们都已走出数百里地了。
想到此处,谢卿琬甚至忍不住笑出来声,又觉得太过张扬,捂着嘴小口小口地笑。
谢玦不动声色地将手搂得更紧了些:“便如此开心?”
“嗯。”谢卿琬轻轻应下,“小时候,我就梦着有日能好好看看京城千里外的风光,却未想到,今日机缘巧合之下就要这么实现了。”
她的眉心溢满了光彩:“还是皇兄带我来的,真好。”
谢玦的眉间也蒙上了淡淡的笑意:“我们要去的是即将可能的战场前线,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
“不担心。”谢卿琬摇了摇头,“我有皇兄在,怕什么。”
谢玦终于再也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捏了捏她柔嫩弹滑的脸颊,与此同时,喉咙却哑得要命。
昨日的此时,他心里装的还是军国大事,那些机关算尽的计谋与复杂的形势。
而现在,他脑中只有她,也只想她。
私奔。谢玦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方才他并非故意,却也不是完全无意,就是脑中莫名闪出这个词,就那么毫无道理地说了出去。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份,一个词说出去,可能都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此刻,谢玦却忍不住真的想探寻这个词最本真的含义。
……
谢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向来冷静的头脑,竟会生出一种无比疯狂的想法。
正像他们此刻雨夜奔驰一样,放下之前的所有,不顾一切地奔逃出去,去到天涯海角。
只有他们二人。
而在想象这些的时候,他不仅没有体会到关于放弃一切的惋惜与失落,反而生出一种余韵隽长的满足。
鼻端的馨香止不住地飘入,那是她惯用的,带着软甜的梨香。他曾阻拦她换香,叫她重新用了回来,如今可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玦面色不动,静若冷玉,手上跳动的青筋却暴露了他最真实的心绪。
自从他开始不再刻意去克制自己,事态的发展就不再是他能够控制与预测。
而比从前的绮念更可怕的是,如今他居然想吻她。
不是热毒发作,也不是意识模糊,就是清醒的,完全发自他本意的想法。
……
谢卿琬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谢玦突然降低了行马的速度,还刻意和她拉开了些距离,维持着一种十分不自在的姿势。
她的背后空空荡荡,只有朔风呼啸而过,有种没落到实处的不安全感。
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地往身后挪了挪,直到重新贴到谢玦的胸前。
谢玦突然扯紧缰绳,双腿夹马腹,停住了马。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谢卿琬也一同抱了下来,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皇兄,我们不骑马了么?”谢卿琬不解问。
谢玦快速扫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不骑了。”
谢卿琬看见他朝天空中放出一道信号弹,尔后平静地说:“方才是为了赶路,尽快离开京畿,才单骑驰马,后面不急着赶路了,又都是宽敞大道了,还是乘马车舒适些。”
谢卿琬点了点头:“哦。”
心中却是觉着有些可惜。
马车,她早在京中就坐惯了,可骑马却只有每年去围场的时候,才有足够宽敞的地儿。
方才马儿行的快,却也够尽兴。
她忍不住说:“希望下次还能骑皇兄的马。”
说着说着,谢卿琬远远见皇兄的脚步一顿,直到她再次唤了他,他才重新动起来。
不多时,谢玦的属下就到了现场,随同他们一起被带过来的,是一辆宽敞的马车,外观低调,内部却十分奢华舒适。
谢卿琬同谢玦一齐登上了马车。
马车其实也有马车的好处,谢卿琬本就是半夜醒来,因着一连串的外部刺激和神经的持续兴奋,才没有泛起困意。
直到现在突然静了下来,还躺在过分舒适的软榻之上,又起了深浓的困意。
此时天还未亮,本就是睡眠的时候,谢卿琬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连衾被都忘了盖。
谢玦见状,放下手中的军报,探身出去,弯腰替她盖好衾被。
路途遥远,最好不要因此着了凉。
本就是一件十分顺手的事,谢玦做完便准备继续回去看。
结果在坐回去的过程中横生意外。
他的衣摆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谢玦低头望去,只见方才还睡得好好的谢卿琬,不知何时伸出了一只脚,勾住了他的衣袍下摆。
谢玦原是坐在谢卿琬正对面,与她面对面坐着,她的绣鞋还是他亲自帮她脱的。
如今,那只纤细小巧的脚,却那么不讲理地伸出来,娇蛮地勾住了他的去向。
谢玦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尝试握住她的脚踝,放回原位。
可睡梦中的谢卿琬的脚,却像一只灵活的泥鳅,硬是从他的手心钻过了,又朝他的身上蹬去。
思来想去,怕弄醒了她,谢玦认命般地原地坐了下来,就坐在谢卿琬的脚边。
也没再去摆弄她的足踝,就那么任她放着。
终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在谢卿琬当真安静了下来,谢玦也重新凝神,继续去看那些奏报。
……
处理完手上一堆事务后,谢玦感觉到了微微的疲乏,便微阖双眼,身子稍稍往后靠,抵在马车的靠背上。
他的呼吸轻缓而均匀,在马车不大不小的空间中,并未激起多大的声音。
谢玦的手自然垂落在他的两侧,维持着虚虚拱起的姿势。
他的手很好看,如清竹一般的骨节,玉白染着月辉的皮肤,一看便是养尊处优长大的手,便是执笔,也是执的经天纬地之笔,持剑,亦是持的定社稷山河之剑。
无论是执笔还是持剑,这双手都是优雅的。
而不像现在这般,突兀地青筋暴起,根根分明,连那皮肤下的骨节仿佛也要撑破肌肤,白得发青。
谢玦的呼吸声骤然急促起来,甚至在马车厢里,产生了阵阵回音。
他似不可置信般地,死死看向一切祸乱的根源之地。
第84章
夏季天热,谢卿琬蹬掉了鞋以后也不爱穿袜,早在上榻之时,她就将罗袜自足间褪下,放肆地接触外界空气。
而此时那双小脚正肆无忌惮地蹬在谢玦的大腿间。
谢玦微敛目光看过去,只见谢卿琬那双如和田白玉一般的嫩足正那么毫无边界感地踏在他的身上,趾若玉雕,莹润洁白,趾尖若染了薄红花汁,带着点点粉。
纤细的脚掌和足跟,更是像极了微熟的苹果,还未褪尽那一丝涩意。
而睡梦中的谢卿琬,此时很不安分,不知梦见了什么,竟然双脚乱蹬,来回翻腾,在谢玦的衣衫上都溅出了道道褶皱。
谢玦终于忍不住了,压抑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伸出大手,钳制住了她不听话的双足。
却因此惹来了谢卿琬的不满,梦中的她微撅着嘴皱起了眉,脚动不了,身子便开始左右扭动起来,甚至小腿都快蹭到了谢玦大身上。
而她的脚是被按住了,因怕她再乱动,谢玦按得很用力,却好死不死,刚好按在了……
谢玦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通过他向来强悍的意志力来调整自己的呼吸。
鬓角的发却还是沾上了湿意。
她怎么能……不仅来回磨蹭,按压,甚至无意识地用脚趾轻轻勾动——左右拨动或上挑。
有时候或许谢卿琬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力道有多大,就那么使下去,倒不只是疼,更是一种压过了疼痛的,更致命的,能够令人发疯和濒死的触觉。
但谢玦心中掀起的山呼海啸却不止于此,足以将他彻底淹没。
自顾应昭为他施下银针之后,他的热毒得以暂且被压制。
此刻他的每一分意识都是清醒的。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做什么,处于怎样的境地之下,又清醒地一步步沉沦。
他按住谢卿琬,难道是当真讨厌这种事么,面对这个问题,谢玦甚至有些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第一次如此怯懦,如此逃避面对一件事。
他止住这一切,不过是继续往下发展的后果他无法承担罢了。
自先前那段时日,谢玦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心里那些朦胧的想法,但终是雾里看花,隔着一层帘幕。
始终有个底线,横亘在他们兄妹之间,而第一步,不该由他来踏出。
但若是谢卿琬主动呢?谢玦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直到谢卿琬传来嘤咛般的痛呼声,他才恍若梦醒般地松开。
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在期盼什么,又在渴望什么。
谢玦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之前,他放任自己鄙陋阴暗的心思,纵容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在角落里肆意生长,逐渐壮大。
以至于今日,竟隐隐有了失控的先兆。
这是他一手酿成的后果,却失去了承担的勇气——将那些心思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不掩以耳目,不替以他词。
谢玦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所有的不甘与妄想,所有的失控与嫉妒,失常与渴望,都不能将责任全赖在热毒身上。
他太熟悉热毒了,正如此时,他清楚地知道他和热毒发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还是胸口火热,浑身滚烫。
就连身上的那处罪恶,也越发有了膨大的趋势,硌得他自己生疼。
谢玦敛下眸子,掩住了眸中暗沉翻滚的云翳。
他不能成为率先破坏原则的那个人,但他却可以默许。
在此刻,谢玦心中的阴暗被放大到了无数倍,粘稠到化作实物流淌过他心底的每一处沟壑,直到彻底甜美。
他垂着首,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和目的,缓缓放开了紧箍住她的手。
时间亦在缓慢流淌。
……
谢卿琬做了一个很怪异的梦,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梦中她深陷一块沼泽地,赤着足,只觉得那沼泽地踩在脚上滚烫的很,她跳着走,只想尽快离开,再去寻一处清潭,将双足浸泡其中,舒缓一路上赶路的疲乏,驱散滚烫的热意。
可天不遂人愿,路才走到一半,沼泽地的深处就窜出了一条大蛇,那蛇足有她的胳膊那么粗,通身玄黑,带着鲜红的纹路,探着头,就那么径直缠了过来。
它不理会谢卿琬的惊呼,顺着她细嫩的脚踝,缠绕着慢慢向上,它冰冷的外皮紧贴着她温热的肌肤,令谢卿琬浑身汗毛倒竖。
蛇头试探性地蹭到了小腿,终于停了下来,谢卿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它越发缠紧了她的双足,甚至将她的两脚并拢着缠到一起。
然后向下拖拽而去。
谢卿琬忍不住惊呼出声,破碎在口中,竟有些像一道辗转的娇吟。
……
谢卿琬忘了梦后面是如何摆脱这条巨蛇的了,只记得,好像很不容易。
或许是不喜欢吃她的肉,那巨蛇最终放过了她。
而当她醒来之际,方才梦境仍历历在目,惊悸不已。
抚着自己过快的心跳,谢卿琬这才发现,她居然已是香汗淋漓。
而这时,她现实中的双足亦传来一阵微妙的触感。
谢卿琬微支起身子,向前望去,一瞬间就红了脸。
天啊,她怎么将脚蹬到了皇兄的手上。
这……这成何体统。
谢玦此时也发现谢卿琬醒了,他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但仅仅是那一瞬,随后又继续着先前的动作。
拿着一块细软的锦帕,沾了水,仔细而又轻柔地擦拭着谢卿琬的双足。
谢卿琬觉得十分不自在,声音都有些打颤:“皇兄……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谢玦手上动作不停,十分平静地回:“你方才睡觉时乱动,出了一身汗,帮你擦擦,以免粘腻不适。”
谢卿琬点了点头,却是不好意思再叫皇兄给她这样擦下去了,便坐直了身体,想从谢玦的手上夺过锦帕。
谢玦不着痕迹地避开,轻扯唇角:“琬琬,还是我来。”
“旅途漫长,你也累着了。”
旅途是长不假,但她一路上都坐马车,就连先前骑马也不用她操心,她哪里累着了?
谢卿琬不解,但拗不过谢玦,只好放任他去了。
也正是这时,她才有闲心环顾四周,这一打量,就让她发觉了不对的地方。
“皇兄。”谢卿琬疑惑问,“怎么我一觉醒来,你都换了衣裳,难道我真的睡了很久嘛。”
谢玦与她对视一刻后,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投向了轩窗之外,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襟口,轻抬下巴:“我亦出了些汗。”
谢卿琬没想太多,却是在心里嘀咕,皇兄还是一向爱洁。
只是片刻后,她就再次蹙起了秀眉:“这马车里怎么有股味道?”
第85章
京畿地区都下过下雨,空气也有些潮。
马车封闭,有些潮气散不去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此刻黏滞的潮气中更混着一股很突兀的味道。
一种仿佛能挑动人某处敏感神经的,格外张扬的味道。
谢卿琬又仔细嗅闻了一口,觉着好似麝香的味道。
又有点像雨后石楠花被打落在地,散作一滩的特殊味儿。
她正欲再细细探究一番,谢玦却推开了窗子。
一阵清新的风从外面呼呼吹进来,又从另一侧的窗子穿出去,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刚才那神秘的气味已消失无踪。
谢玦淡淡道:“路上风大,怕你着凉,就未开窗,久闭不开,是这样的。”
谢卿琬动了动鼻子,确实没闻到了,于是只是心中奇怪了一下,并未再问什么。
在马车上的软榻躺久了,有些僵硬,便想起来坐一会儿。
可当她把双腿从榻上拿下来的时候,却不经意瞟到了足上的一抹绯红。
谢卿琬有些讶异,将脚弯过来,凑近了些看,只见那原本白如新月的脚,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大片红霞。
她好奇地摸了摸,在手触及到的那一刹那,谢卿琬清晰地感觉到了脚上肌肤传来的刺痛。
好像被针扎一样,又好像长期被压着血液流通不畅的钝痛。
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会这样?
睡觉时发生了何事她并不知情,也没人知道。
不对……
谢卿琬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谢玦,皇兄方才一直在自己身侧,对于自己的情况他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皇兄,你知我这是怎么了?”谢卿琬翘了翘脚,将那片红霞露给谢玦看。
谢玦目光斜过去,喉结微微滚动,又极快地收回眸光:“夏日蚊虫多,许是被咬了。”
“皇兄怎么不帮我赶走它们呀。”谢卿琬撅起嘴,娇俏地抱怨着,“哎呀,也不知几时能好。”
谢玦只得有些僵硬地应道:“下次一定不会了。”
虽然一切都是她所为,但他作为她的兄长,还是应负有很大的责任。
他并未有所动作,却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步步深陷,以至无药可救。
这何尝不是一种罪恶的放纵?
虽然他先前已起了些微心思,不满足于只做她的哥哥,但有些事情的发展进度,还是太快了些。
下次再不会如此了。
谢玦深吸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
一旁的谢卿琬并不知晓谢玦心里那些幽微曲折的心思。
在想好待寻了药膏就让皇兄帮她搽这件事以后,她也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这次出门得急,甚是突然,也没能提前做什么准备。
先前听闻怀孕妇人大多在孕前期有呕吐之症,尤其在舟车劳顿时,更是明显。
上次坐马车没什么症状,那是因为路程短,行的也慢,这次可大有不同。
还好先前有顾太医给她的药,才让她这一路上没有什么症状。
在谢玦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暴露出任何异常,只是不动声色地抚了抚小腹,在心里祈祷这次药的时效能长些。
“皇兄。”谢卿琬慢吞吞地问,“我们去了百叶城以后,下一步是做什么?”
百叶城虽然有大晋最西端之称,但只是相对于大城而言。
在百叶城的周围,依然有着几座小城左右拱卫,而这几座小城,又离真正的前线尚还有段距离。
大晋和西羌的边境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出了百叶城前方的小城,再行数十里地,才真正来到西羌人聚居的地方。
而中间这块戈壁,可以称为缓冲带,历来中原王朝与西羌起了冲突后,大都陈兵在此对峙。
而百叶城易守难攻,相对居于后方,再考虑到大晋如今与西羌的国力对比,其实算得上是一处安全之地。
这次若是发生了兵戈,也多半会被控制在局部战争,离倾王朝之力的全面战争还差得远。
这也是谢玦放心将谢卿琬带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不过,若真到了地方,出于实际需要,谢玦或许会亲上前线,并不会固守百叶城,但谢卿琬,自然还是留在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百叶城都是他的人,只要谢卿琬不出城,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如今离了京,便是建武帝也威胁不到她的安危。
这也是谢玦最初的想法,将她的安危与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任谁也干涉不了。
而当他有空闲,便可以回城与她团聚,只要他回首,就可以在咫尺之距看到她,这种感觉,谢玦觉得很好。
“我会将你安置在百叶城中,另安排专人保护你。”谢玦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最大,百叶城所有人任你调遣。”
“那你呢。”谢卿琬抓住了重点,乌黑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皇兄你不在城里待么?你当真要去前线,那也太危险了!”
说着说着,谢卿琬的声音便染上了急切,甚至将自己最初的目的抛了个一干二净——一开始,她问他,只是想确定接下来的行程住所安排,便于安排她自己的后续计划。
谢玦看着她无比认真,有些焦急的瞳仁,笑了笑:“是要去前线,但又不用我亲自上阵杀敌,你且放心。”
“琬琬若是不放心,那无论再忙,我都每旬回来见你,如何?”
谢卿琬几乎想张口答应,但一想想自己有孕在身,月份还逐渐变大的现状,马上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每旬来见她?等到后面,都不用她做什么,就要直接被戳穿了,这自然不行。
但贸然出声反对,反应过大,也会遭来怀疑。
于是谢卿琬低头,含糊不清地糊弄了过去:“到时候再说吧。”
想到那些盘积在心里,除了顾应昭谁都不能说的隐秘,谢卿琬也失去了继续讲话的兴致,变得沉默起来。
所幸一路向西,要穿越几个大州府,路边景色各异,包罗万千,从瑰丽到苍凉,从萧瑟到壮阔。
谢卿琬半掀开车帘,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就是总有道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身上,可是每次当她回头的时候,却只见皇兄正襟危坐,正捧着一本奏报在看或是批阅,目不斜视。
于是只当是自己的幻觉。
也是,皇兄何等风姿与地位的人物,看什么人还用得着偷窥么,不都是光明正大。
还能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和自己直接说的不成?
这件事风过无痕,在谢卿琬的心中都没有激起什么涟漪,直到他们终于到了此行的终点——百叶城。
一下车,就闹了一个大乌龙。
第86章
到了百叶城后,谢卿琬随谢玦下了马车,车前已铺上了红锦织金的地毯,十分隆重。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百叶城知府,连带着百叶城的一众官员,皆列在其后,齐齐行跪拜大礼。
知府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蓄着美髯,身材清癯,面染着笑,十分恭敬:“臣已在此恭候多时,想必殿下旅途劳顿,故为殿下准备的接风宴在明日晚上。”
“殿下的住所也让人扫洒布置完毕,还请殿下屈尊下榻,若有不合意的地方,也尽可提出,臣再责令他们去改。”
谢玦颔首:“随意就可。”
知府一边侧身引领谢玦过去,一边转头看向了谢卿琬,脸上更是堆上了灿烂的笑,盛开的得像花一般:“您也这边请。”
从知府的笑中,谢卿琬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但人家的态度恭谦,挑不出错来,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谢玦一齐向落塌的府邸走去。
百叶城是西北重镇之一,历来会有朝廷使者来此地短居,因此城内设有完备的驿站。
虽名为驿站,但从其占地以及房屋设施来说,无异于一座华美的府邸。
里有大小院落十余座,常年有专人维护修整,根据来者的身份地位,安排不同规格的院落入住。
谢卿琬跟着指引的侍女,来到了一处格外阔大精致的院落,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侍女告诉她,一应的洗漱用具已经准备好,香汤也放入了浴桶中。
谢卿琬点了点头,却在即将踏入院落的那一刻,转头问了一句:“那太子殿下呢,他现在在哪里,待会住哪座院落?”
侍女摇了摇头:“您说的奴婢也不太清楚,想必知府大人自有安排。”
谢卿琬想想,也是,皇兄来这里可不是来玩乐的,初来乍到,总要先弄清楚具体的情况。
应是有事去了,说不定正在和知府会谈呢。
于是她放下思绪,走进院子,穿过挂着花藤的廊下,来到浴房,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又换上侍女备好的衣裳。
百叶城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平原地带有很大不同,产出的纺织品也很有特色,驿站为谢卿琬准备的睡衣布料便是取自本地所产的月明纱。
其质地轻软柔滑,透气轻薄,在光线下泛着银白色的光辉,有着幽凉的触感,如皎洁月光落下清辉,洒下薄薄一层,故称月明纱。
夜间多穿,尤为美丽动人。
此乃一匹十金的布料,看出来百叶城的人是用了心的,问题就是——这衣裳的做法颇为不同。
一般的睡裙,便是再追求轻薄透气,好歹也会有里外两层,相互掩映。
可眼下谢卿琬穿着的这一身,仅一层单纱,偏偏还颇为紧身,便显得那雪腻的肌肤,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而胸口的地方更为过分,极低的领口,几乎要低到沟壑之处,那两片单薄的纱片,也不知能不能托住巍巍雪团。
而那呼之欲出的蓓蕾之上,更是绣着两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翅膀上串着金珠,半缕空着。
谢卿琬穿上以后,才发现这睡裙居然是如此的……
她站在镜前,脸羞红几乎不敢抬眼去看,而她小腹的微微鼓起,也被这衣裳勾勒的淋漓尽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谢卿琬也不好意思专门为此叫人去给她大半夜找新衣服,就想着将就着穿一穿,也许,这便是百叶城这里的特色呢——或许是此处靠近西域,民风彪悍。
反正,夜里住着自己的寝房,躲进被窝里,也没人看到。
如此一想,她也不再纠结,而是趿拉着鞋磨到床边,倒上柔软的床,伸了一个懒腰——真舒服,虽说这一路也是锦衣玉食,但到底比不上一个固定的居所休憩起来舒服呀。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被子盖上了没,就那么睡了过去。
……
谢玦回寝房时,已是深夜。
初来百叶城,他自然要过问这里的具体情况,又连着召见了大小官员,以及周边城池的守将,还去了一两处要地譬如军械所视察,一来一去就大半天过去了。
沾着沐浴过后的清冷水汽,谢玦推门进来,门内外的明暗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刻画出对比明显的分界线。
掩在暗处的半边脸没什么表情,当他伸手轻揉眉心的时候,才看出了淡淡疲惫。
今夜回来,他不打算再看什么奏报,预备直接就寝,毕竟次日还需早起,便也没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依稀月光径直踏向了床榻的方向。
待到了床边,一边褪着外衫一边坐上了塌,掀起锦被就往里侧躺去。
整个动作十分迅捷,所以当他触及到一个柔软的,温热的物体时,在一瞬间,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谢玦是侧躺进去的,因此怀中虚虚揽住了那个不知名的人。
不过仅仅是一刹那,他就从塌上飞身而起,同时拔出床侧悬挂的配剑。
寒光在夜中闪过,锋锐的剑尖直指锦被里的人:“谁?!”
谢玦目光锐利,如覆了寒霜的箭,其实到此刻,他的心中已有一些古怪。
若是刺客,何须用这种方式,若是这百叶城的官员送人,他不觉得他们有这个胆子。
但是事发突然,他第一时间做出了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并没有时间细细思索那些异常。
谢卿琬睡得正香,在睡梦中却忽感一阵朔风劈过,几乎是顺着她的发梢过去,一股浓重的危机感,在她的潜意识中降临。
迷迷糊糊扯开蒙在头上的被子,睁开眼就看到剑尖对着自己,吓得她脸色发白,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当看清面前的人那熟悉的眉眼后,谢玦握剑的手一抖,下一刻宝剑就哐当落地。
他少有的在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琬琬?”
谢卿琬此时亦傻眼了,同样呆呆地看着谢玦:“皇兄?”
两人的脑子里此刻都只有一个想法:他/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卿琬的发丝因睡觉而有些凌乱,额头上的头发软塌塌地垂着,两侧的发丝更是慵懒地自她的脖颈,垂落到她的胸前。
而此刻锦被滑落,谢玦的目光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落了下来。
只一刹那,瞳孔猛缩。
谢卿琬此时却浑然不觉,甚至将被子彻底拨开到了一边,急着从床上跳下来。
眼见着她的整个身子都要露于眼前,谢玦顾不得太多,略急道:“别动!”
谢卿琬的身子骤然顿住,呆在原地,又马上露出那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皇兄……”
谢玦真是见不得她这种眼神,尤其是此时这种时候,简直可以轻易击溃他的心防。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凭着强悍的记忆力替她掩好被子,便准备先行出去。
至于追究此事发生的原因,不是他时下该关心的要紧事。
至少不该在她这副样子的时候,去探讨那些事。
谢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痛,那衣裳究竟是谁给她的,居然是那种衣裳,送衣裳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忽想起这次谢卿琬随他离京原本就不是广而告之的,来百叶城之前,他也没有特意知会。
而他却与谢卿琬同乘一车,行状亲密,再加之他们并不是亲生兄妹,长相没有相似之处,所以知府便以为……
谢玦眸色骤然暗沉,眸底仿佛有幽幽的火焰在摇动,太阳穴跳得更狠了。
他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若不是今日这场意外,叫那些人继续误解下去,还不知会出怎样的事来。
误解……谢玦的脸阴晴莫定,他的脑中居然自动出现了那些人可能会误解的内容,随之可能发生的场景,而他——居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
到了此刻,他觉得此地是决计不能再留了,便加快了脚步,转身出去。
结果,刚迈出几步,身后却传来一声弱弱的细嗓音:“皇兄……”
谢玦本能般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立即转过身。
直到那小猫一样的呜咽声,自身后断断续续地传来,他便有些心慌地立马转过身来。
发现她并没有哭后,才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皇兄……别走好吗……我怕……”谢卿琬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是怕黑夜,还是怕鬼怪,还是怕……谢玦方才那一瞬间陌生的眼神。
在发现用利剑指着自己的人是谢玦时,她几乎心脏停跳,血液逆流。
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完了,皇兄是不是发现她的秘密了。
在那一刻,她的全身被惊惧占满,甚至忍不住瑟瑟发抖。
皇兄终于知道了么,那他是不是不想再把她当作他的妹妹了。
也是,她都做出那些事了,还能正常相处都像是奢望,岂敢再希求其他?哪有妹妹如此所为的?
看见皇兄眼中的冰寒,她也在那一刹那坠入了百丈冰河,感受到了彻骨寒意。
整个人的皮,连着骨都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得做不出丝毫表情,只能听到关节扭动,落下冰渣,喀吱作响。
她能感觉到,皇兄的这一剑,是带着十足杀意的,像是只要她轻举妄动,那柄宝剑就会毫不犹豫地刺下来,将她贯穿。
但是谢卿琬害怕的却并不是死亡,作为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来说,重生已是她获得的额外馈赠,她只希望利用重生能改变很多前世的憾事。
对于死亡,她早已无所畏惧。
唯一顾忌的,就是若是死了,便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可她却怕皇兄,怕他对她流露出哪怕一丝冰冷的态度,厌恶的神情,那足以让她十数年的信仰尽数崩塌,令她踽踽独行至今的信念不复长存。
谢卿琬害怕,所以哪怕在皇兄收剑后,她那颗脆弱的心还是不禁阵阵惊悸,发出琴弦绷紧,即将要被扯断的涩哑嘶鸣。
她害怕到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根本不用刻意演戏,就流露出了楚楚可怜的神情。
谢卿琬只知道,不能让谢玦从这个房间内走出去,不需要任何理智,只是心中的本能这么告诉她。
于是她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冲到谢玦面前,就那么扑了上去,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没有任何缝隙的拥抱。
谢玦只觉一阵梨香入怀,随之而来的是一具软的不能再软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一半。
她就那么紧紧缠着自己,双臂从他的腰间绕过,环扣在后腰。
谢玦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道手往哪里放。
最后只好僵硬地,不自然地放在了谢卿琬的肩膀上。
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带着微淡的凉意,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了她的肩上,这才发现这纱衣实在薄得过分,连她雪色的肌肤仿佛都透过了纱衣,将光映在了他的手上。
谢玦顿时像被烫到了一般,弹开了手。
谢卿琬见谢玦并没有推开她,心下大安,却还是试探性地问:“皇兄是不肯原谅我了么?”
到此刻,她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或许她之前的预想,有了偏差。
皇兄或许并没有发现她的那些秘密。
但他方才的神情,又不似作假,提剑的举动也是真真切切,故而还是忍不住试探一句。
除了那件事,还有什么事叫皇兄知道了,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胡说些什么呢?”谢玦拧紧了眉,“此事与你无关,我又怎会怪你。”
直到此时,谢卿琬才终于确定了,让皇兄异常的并不是她最担心的那件事。
她松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抱着谢玦的胳膊,使得她原本紧贴着谢玦腹部的胸脯也分了开来。
露出了巍巍玉山,幽深谷壑。
第87章
因谢玦比谢卿琬生得高,故当谢卿琬松开他,他下意识看向谢卿琬的时候,目光是自然垂落的。
一垂落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谢卿琬却不知道这一切,只是觉着,一向疼爱她的皇兄此刻却故意回避着她的目光,甚至都不肯看她,是不是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谢卿琬有些失落,语声里也带上了一丝幽怨:“皇兄是否还对我心存芥蒂,有些话,皇兄不如说开了好。”
她接受不了他这般无视她。
谢玦极快否认:“并未。”
他说这句话时,下颚绷得紧紧的,面容有些冷清,一如既往地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倒显得有些……坚定?
这词如此用本有些不合,却又在此刻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谢卿琬却不信:“皇兄还哄我呢,你都不肯看我!”
谢玦身子微动,谢卿琬头顶在他的视线下,看不清他的表情,顷刻一件宽大的衣袍盖在了她的头上,将她的视线都牢牢挡住。
谢卿琬:?
她未解其意,正欲出声质问,却听一道陌生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
“殿下,可须奴婢给您送水?小娘子需要奴婢等人服侍洗浴擦身么?”
“干净的床褥奴婢们也已经备好,若是需要,还请殿下和小娘子移步,奴婢来更换。”
这一连串的话语听得谢卿琬一愣一愣的,想不到驿站上的下人居然这么贴心。
人家都这么热情了,拒绝似乎也说不过去。
“那便进来吧……”她又弱弱补充一句:“不过我觉得床褥挺干净的呀,不用换。”
话音未落,未等门外的侍女回复,谢玦却突然出声:“不用了。”
“不必进来。”
谢卿琬感觉皇兄的声音里好像压抑着什么,但她此刻视线全然被遮挡,完全看不见任何情况。
便伸手想揭开盖在自己头上的衣袍。
谁知下一刻她的细腕便被谢玦一把握住,嗓音沉沉:“你先别动。”
随后懵懵懂懂的谢卿琬便听皇兄吩咐下人照料好她,只感觉他松开自己的手:“三息之后,你再拿开。”
谢卿琬不明白皇兄的用意,却还是乖乖照做了,在心里默数了三息。
而耳边则传来一阵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待三息过去,她掀起盖在头上的衣袍,环顾四周,哪还有皇兄的影子?
谢卿琬感觉自己被皇兄耍了,便预备追着出去,刚追到门口推开门扉,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侍女。
侍女垂首恭敬道:“娘子可须奴婢为您按摩舒缓一番,奴婢看您体型娇弱,想必承幸后力有不逮,甚至疲惫。”
侍女问完后,半晌得不到谢卿琬的回应,疑惑抬头:“娘子?”
却见谢卿琬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失了魂一般。
谢卿琬脑子此时一片空白,她努力理解侍女所说话的意思,十分不愿意去面对一个先前被她所忽略的猜测。
一切都串上了,皇兄莫名其妙行为的原因,侍女在屋外说的那些话,甚至追溯到更久之前,来自于知府的异样眼神。
谢卿琬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衣着,瞬间双颊飞霞,羞耻欲死。
天,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还那样抱着皇兄,那样缠着不让他离开。
也不知这段时间里,整个驿站包括百叶城的大小官员,想法都歪到哪去了。
还有皇兄,他是不是都看见了。
谢卿琬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外人,顾不得上和侍女解释,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
谢卿琬回到了寝房躺下,躺了一刻钟,才突然想起这是皇兄的房间。
她立马就睡不下去了,腾地一声坐起来。
谢卿琬用双手贴在脸上,依然可以感受到滚烫的热意。
本来是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忍不住开始担心起了谢玦。
这么大半夜的,皇兄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独自离开了,那他住哪里?
虽知她永远不必在此方面担心皇兄,但她到底是霸占了他的寝房,才害得他不能回来早早安歇。
自己累,他只会更累。
谢卿琬在内心做了一番激烈的斗争,最终还是决定出去找皇兄。
她厚着脸皮,打开房门,请求侍女为她找一套方便出行的衣裳。
侍女虽然对她突然改变主意感到很惊讶,但多年培养出来的素养令她并没有多话,只是应下,并以最快的速度为谢卿琬拿来了她所要的东西。
谢卿琬快速换好衣裳,只匆匆扫过那脱下来的纱衣,就把它团成一团丢在了角落里。
走出两步,想起这是谢玦的寝房,又马上把揉成一团的纱衣摸出来,随身带走了。
可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出了门,谢玦已是毫无踪影,所幸她现在的身份很好用,问了几个人,终于打探到了皇兄现在大概在的地方。
至于那些人看着她时藏在眼底的了然神情,她已经懒得去一个个解释了。
现在她还没那个闲工夫。
谢卿琬循着路径,一路来到一座小亭前。
此处地势较高,要顺着假山石往上走才能抵达亭子,她远远地望向亭中,只见一孤高背影立于亭中。
两侧修竹随风飒飒,那背影居然看出几分寂寥之意。
她心中一紧,加紧了脚步向上攀去,待到了亭前,却停住了步伐,只是唤一声:“皇兄。”
谢卿琬看到眼前风姿挺拔的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与她想象中的不同,皇兄面上依然挂着记忆中每一次见她时,令人安心和温暖的神情。
“皇兄,夜里凉,你回去睡吧。”谢卿琬的声音越来越低,“是我占了你的房。”
谢玦却看着她不语,半晌之后,才轻叹一口气,朝她伸出手:“过来。”
谢卿琬走上前去,被谢玦一把握住,拉她到亭中坐下。
“我没有生你的气。”谢玦斟酌着开口,“你且放心。”
“此事本不是你的意思,何况……”
何况就算是她的意思,他也……
谢玦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今天的这个乌龙虽属于意料之外,他却不得不想象出一种可能。
若他们隐居在一处小城,所有人都不再认识他们,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不是依照他们相处的情景,整座城的人都不会把他们当作是兄妹。
谢玦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思,至少在外界看来,单纯而无害,只是一个兄长对妹妹最纯粹的宠溺。
却没有想到,在不曾相识的外界看来,居然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偏差。
还是说,从一开始,他的心思就不算光明磊落?只是他自己身处其中,浑然不觉?
第88章
谢玦不得不承认,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他一手养成了谢卿琬如今的性子,她所有的娇气都是她惯出来的,她所有的天真也都是他宠出来的。
若她哪也不想去,不想成婚,不想寻个如意郎君,只想永远赖在他的身边,也全部是他的责任。
既然是他的责任,他自然会负责到底。
在深宫之中,像谢卿琬这样单纯性子的人,比海底的夜明珠还稀罕。
他为她挡下了所有的风雨,自然也连带着导致她失去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但没有关系,只要他谢玦活着一天,就会永远庇护她,她不需要有太复杂的心事,每日殚精竭虑,徒耗心神。
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最喜欢的事。
他会努力活得比她长,不为别的,只是他想让她就算是个老太婆,也是个无忧无虑的老太婆。
他不想让她伤心,便甘愿将所有生离死别的痛苦自己独自咽下。
这也是为什么谢玦如此配合顾应昭的所有诊疗。
他只想好起来,彻彻底底地好起来,不留下任何隐患。
这样,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保护好他的琬琬。
而现在,他又为了保护她,执意中断先前所有的治疗进程,甘愿忍受七七四十九根银针入体之苦。
为得是更迫在眉睫之事,解决关于她最大的威胁。
只望此事事成,世上再无人能干涉她的一切。
西羌王不行,前朝的人不行,建武帝不行,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她该是自由如风的鸟,怎能被禁锢胁迫,幽咽落泪?
想到此处,谢玦的目光变得比晚风还温柔,一直盘亘在他心头许久,迟迟没有对她说出口的决定,也终于打算讲了出来。
“琬琬,最多两日,将你安顿好之后,我便会离开百叶城,前往更靠近西侧的朔关。”
谢玦的声音清凉而舒缓,却激得谢卿琬眼皮儿一颤。
她突然有些不愿看他,垂着脑袋默默地站在原地,亦不吭声。
“你放心,我会留下足够的人手来保护你,只要寻得机会,我亦会来见你,只要我在前方,就可以保证百叶城的绝对安全。”
谢卿琬忽然开口,声音却有些哽咽了:“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已经将一切都计划好了么,难道我不许,你还能不去不成?”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感觉自己像在不讲理地使小性子。
半晌后,她的声音低了许多,停顿了一下:“知道了。”
“去吧,皇兄,我等你回来。”
本以为会等来的是他的一声“好”,却没想到垂下去的双手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轻轻托起,握在手中。
“琬琬。”谢玦的嗓音有些低哑,“若这真是你所愿,我也并非不可为之。”
“只要你说一声,我便就此放下二十年来的一切也未尝不可。”
他的唇边弯起一个自嘲般的弧度:“总归,母后已逝多年,除了你,又有谁能在皇城中算我真正的亲人?”
“若不是你,我也算是无亲无故,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还得谢谢你。”
“只是,若此世为乱世,你我身为布衣,逃至天涯海角,却是一样逃不过这倾天巨浪。”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我其实很感激我拥有的一切权位,正因为有它们,我才有底气可以让你肆意而活。”
谢卿琬呆呆地听着他说这一切,说他那些隐蔽而又私密的心语。
她知道自己在皇兄心中很重要,却没有想到居然重要到了这个程度。
皇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谢卿琬的心突然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她亦感觉到了不能承担之重,一种隐隐的压力。
为她放弃身为帝国储君,天之骄子过去所有的一切。
她甚至都不敢想。
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突兀却又无法忽视的问题飘到了她的脑海中:这真的只是普通兄妹情的范畴吗?
谢卿琬被自己这般冒犯又离奇的想法吓了一跳,紧紧捂住胸口,试图平复心尖上那如嫩芽破土一般的奇异酥麻感,手指都在不住打着轻颤。
直到谢玦的声音从头顶轻轻飘落,落在她的身上,她才呆愣愣地抬起头,看向他昳丽的脸颊。
“我走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似安抚般地捏了捏,微勾唇角,“等我回来。”
……
往后的几天里,谢卿琬一直没有睡好。
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皇兄那日与她对话的情景来。
更是做了一个怪异荒诞的梦。
梦中的皇兄居然向她表白了。
第89章
吓得谢卿琬当场惊醒,醒时犹是睁大着眼,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掐紧自己的手,才确定,那真的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是坏了,怎么会梦到那样的内容,对她而言,真是比做了春.梦还让人无法接受。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梦见的东西,或许是内心深处真实所想的东西,这让谢卿琬更加不能接受了。
一下子心烦意乱睡不着觉,干脆起身,赤着脚走到了窗台边,望着远方夜空中高悬的皎洁月亮,心思却不受控地飘远。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1)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此时此刻,是否也在和她看同一轮月呢。
这已是谢玦离开的第五天,谢卿琬不得不承认,她很想他。
而从身边人那得知的信源里,谢卿琬知晓,大晋与西羌的此前表面上的和平共处,虚以委蛇已然全部破裂,一场大战随时要一触即发。
而谢玦,正在最靠近前线的军队大本营中,虽左右护卫无数,但她还是忍不住忧心。
毕竟,前世一直如同梦魇般,纠缠在她的身上,从未真正散去。
与此同时,谢卿琬却不好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担忧上,因为她正在紧锣密鼓计划另一件事,此事刻不容缓,正是她如今的头等大事。
在今日白天,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抵达了百叶城。
初见到卫衢的时候,谢卿琬有些讶异,当对方说他是受皇兄所托,在百叶城中照应她的时候,她又陷入了怔愣中。
的确,卫衢身为南疆王世子,地位尊贵,从小又在军中长大,武力高强,足以应对她身边可能出现的危险。
但……这样一来,她如何好借机隐瞒甚至是跑路哇。
谢卿琬的原计划是在百叶城西边的山上,寻一处幽静僻远之所,隐居其上,闭门谢客,若是有实在推拒不了的人,她便卧于床榻之上,借口体寒养病,以厚重的锦被来掩盖身形。
可是这卫衢一来,她的计划凭空就出现了许多变数,毕竟,他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卫衢抵达百叶城的当日就来看望了谢卿琬,席间他便敏锐地发现了她尤爱食酸,次日便提来了一大袋酸梅饮。
一边递给她,一边还纳罕:“公主,从前怎没见过您喜欢吃这些酸掉牙的东西,我光是看着都不行了……嘶……”
谢卿琬一僵,心中有鬼没有回话,就连那酸梅饮也只是克制地喝了几口,没有放肆地大口喝。
此事也给她提了个醒,日常吃穿住行还是要更注意些,小心再小心,身边不定有哪个熟悉妊娠女子的,就识破了她的秘密。
正当谢卿琬发愁之际,一件事却成了她意外的转机。
远在京城的柔妃,因身体染病,加上旧疾发作,向建武帝上书申请出宫寻个清净处养病,建武帝也不知怎的,居然就允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一刹那,谢卿琬福至心灵,连夜给柔妃去了书信,邀请她到百叶城附近的灵山宝地养病。
之所以不怕长途奔袭反而影响了柔妃的身体,是因为谢卿琬潜意识里觉得,柔妃此次应当不是身体上的大问题,而是心病。
西北地域开阔,气象爽朗,正适合养心病。
而她也可以借侍奉母妃的理由,远离俗世众人。
……
待做好安排,经过多日的奔波,柔妃终于抵达了百叶城郊的玉华山,山中有处小佛寺,靠近佛寺还有一个院子,正是适合养病。
谢卿琬如今的身形渐显,她也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穿衣,而是穿了一件宽松的衣裙。
也幸得柔妃似有心事在身,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因而也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谢卿琬怕暴露出破绽,因此并没有久留,和柔妃寒暄几句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她如今住在柔妃所在院落的另一个小分院,虽是同一个院落,但彼此进出却并不共用一个通道,小厨房,前后厢房及小花园,都是各自分开的。
如果她和柔妃不去刻意找彼此,双方日常生活是无论如何也碰不见的。
同时,谢卿琬还将寒香打发归家探亲去了,寒香虽惊讶,但久未回家,惊喜冲淡了心中的疑虑,因此也并未怀疑什么。
代替寒香照顾她的则是谢卿琬临时在百叶城中找到的一个哑女,哑女无父无母,性格内向老实,谢卿琬倒是很方向。
她并没有向哑女透露自己的身份,哑女也一直默默地干着活,沉默而木讷,从未对谢卿琬身上的事表现出任何好奇。
有次谢卿琬忍不住问她:“我雇佣你来时,并未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你也只知道我的住所地点,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你就没有感到好奇过么?”
“就不怕我是人贩子或是那些不怀好心的人,将你趁机骗来?”
哑女只是摇了摇头,看着谢卿琬,认真地沾了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更无价值,把我骗去了又有什么用?
我本就是被人贩子拿着身契,是小姐你帮我赎了身,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而且我看小姐面善,眼神明澈,绝不是坏人。
哑女这些天内,一直听从谢卿琬的吩咐,从未去过柔妃那边的院落,对于谢卿琬的称呼,也是她摸索出来的,见谢卿琬没有拒绝,便沿用下来了。
谢卿琬看着哑女,再一次觉得自己真是找对了人,她心中长舒一口气,对自己将这个孩子顺利生出来,有了更多的信心。
……
时间一天天过去,谢卿琬虽然过着半离群索居的生活,但也在随时关注着外界的动向。
听闻,大晋与西羌前线战事一直焦灼,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大晋力有不逮,而是从一开始,晋朝就没有投入太多兵力。
晋朝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打败西羌,攻陷城池,而是有另外的目的。
而西羌,为了此次战事,除了护卫国都的兵力之外,其余兵马倾巢而出,其中不乏精锐。
也就是有谢玦坐镇军中,以及卫衢这等在南疆锤炼出来的军事人才在后方出谋划策,才抵挡住了西羌的攻势,换作是其他人来,或许早就要传信京城,请求援兵了。
于是,两方且战且停,还夹带着一些小规模的遭遇战以及休战期间的使者接触,尝试释放信号促进会谈,一来一去竟是足足打了几个月。
期间卫衢也来找过谢卿琬,也是为了照应她,卫衢才一直留在大后方做后勤工作,而没有随着谢玦上到战场中去。
不过谢卿琬自从孩子六个月以后就不肯再见他了,拒绝的理由则是以柔妃那边为借口,说柔妃近来身子骨受了风寒,见不得外人,以免被过来新的病气,不利于养病。
卫衢无奈之下,也只好吃了个闭门羹。
谢卿琬也同时在避免与柔妃见面,毕竟柔妃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很容易看出她的不对劲来。
可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避无可避,柔妃突然发起了高热,在病中要求见她。
消息是柔妃那边的人过来告诉哑女,再转告给谢卿琬的。
到底,心中对母妃的担忧还是盖过了秘密被发现的忧虑,谢卿琬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母妃。
她上一次见母妃还是在怀孕五个月时,那时候虽然已小腹隆起,但借着改制的衣裙遮掩,又以染了病为由,远远地站在屏风外,并未被察觉出什么异样。
这次却是不一般了。
谢卿琬的肚子已高高隆起,虽还没有到怀胎十月那般巨大到骇人,但也已经是不可忽视的大小。
第90章
百叶城地处西北,汇通西东,各地的风俗文化在此地荟萃,城内包罗万千,有身着各类服饰的男女老少。
其中,有一种自西方传来的衣裳,将襕裙似的裙子,以一种竹骨架制作的裙撑撑开,而裙腰高至胸下,自胸以下只能看见蓬松的裙裾。
百叶城街上就有不少西域人士如此穿着,因着民风开放,也有些许晋朝的娘子们穿着这类衣裳行走于外。
时间久了,倒是也无人称奇了,更不会引人注目。
谢卿琬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这类衣裳来,便叫哑女加紧从市面上替她买几件回来,急着用,至于样式花纹布料,反而不那么要紧。
待哑女买回后,谢卿琬穿着衣裳,在镜前来回转了几圈,满意地点了点头,简直想夸自己是天才。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双重保险,她又另外带了一个帷帽,四周的薄纱足以垂至脚踝,才终于放心下来,去见柔妃。
进门后,柔妃看着她如此装束,果然有些吃惊。
谢卿琬面不改色:“母妃,女儿近日不小心染上了疱疹,还未好全,形状实难入目,又怕过给了母妃,故如此打扮,还望母妃不要见怪。”
她这般说的滴水不漏。
所幸柔妃也并未起疑,她的心思看上去不在此处,只是对谢卿琬点了点头:“先坐。”
谢卿琬在离柔妃一丈远的地方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身前,心脏砰砰直跳。
柔妃向来都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之前生病,都是生怕把病气过给了她,从未主动召她见面过。
这次却是异常之举,谢卿琬隐隐觉得,或许柔妃有什么要事非得和她交待不可。
“琬儿,你近来衣食住行可好?”柔妃轻轻柔柔地问。
谢卿琬回过神,忙回:“女儿一切皆好,吃得也好。”
柔妃似乎并不似谢卿琬所想的那般,有什么目的,而是十分随性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家常。
谢卿琬渐渐也就放松了下来,不再那般紧绷着,随性回着话。
就在她以为此次谈话要这么无波无澜地度过时,耳边却冷不丁传来一句话:“琬儿,你对近来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谢卿琬一怔,随即道:“女儿不懂那些兵法政治,只有一些浅薄之谈。”
柔妃似乎并不介意听听她这浅薄之谈,颔首:“你说说看。”
谢卿琬略微思索:“女儿觉得,如今的形势虽然看似胶着,但大晋实则已经牢牢占据了优势,无论是从攻守地势,兵力排布,后勤补给,后援兵力,西羌都毫无胜出的可能。”
“过不了太久,西羌应当会主动提出和谈,而这,正中晋朝下怀。”
“只要解决了西羌,就可以令其协助在西羌国土上搜寻藏匿的前朝之人,消除大晋内乱的隐患,至此便可长治久安。”
谢卿琬说得投入,以至于都没有发觉柔妃在此间一直盯着她,似乎想隔着帷帽的面纱,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琬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未主动与你说起我母家之事的细节,今日,恰好我有些讲述往事的兴致,琬儿,你想听吗?”柔妃忽然换了个话题。
谢卿琬没有想到柔妃突然说起了这个来,她本能般地想拒绝,总觉得似乎会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早在柔妃喊她过来前,怕是就已经打算好了说这些,她根本拒绝不了。
于是微微低下头:“母妃……您说。”
“琬儿,在说那些正事前,我想先与你讲一个故事。”柔妃的目光开始变得悠远且怀念,声音也不知不觉轻缓起来,带着些蜜甜的忧愁。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姐妹,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十分亲密,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姐姐嫁给了当地最有权势的家族,而妹妹则待字闺中,还未曾许嫁。”
“姐姐的丈夫算不上有多英明能干,却格外疼惜姐姐,姐姐便也与他感情甚笃,费心操持着这个小家,婚后没多久,姐姐就怀孕了,后来又生下了一个男孩,所有的人都很高兴。”
“可惜这样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姐姐的夫家突然起了变故,整座城池也开始风雨飘摇,不太平静。”
“又过了几年,姐姐再次生下了一个女孩,当这个女孩出生时,周围的局势已经变得非常不和谐了。”柔妃话语一顿,眸光如水般温柔地看向谢卿琬。
“但是大家依旧为这个孩子的出生感到高兴,并开始想办法保全她。”
“女孩一出生就是个极漂亮的婴儿,长得乖,又可爱漂亮,讨巧极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喜欢她,而妹妹因为被姐姐惯着,多年来也未成婚,却在见到这个孩子的第一面,就生起了一个想法。”
“她要替姐姐保护这个孩子。”
此时一股风从远方吹过,将窗子吹得来回作响,这个时节已入了冬,那风带着遥远的寒气,惹得谢卿琬打了个寒颤。
她抱着自己的手臂,下意识问:“然后呢?”
“然后妹妹便带着女孩,改名换姓,隐藏到了另一座遥远的小城,并对外称作是自己的女儿,等到形势有所好转,再另行打算,那个时候,她还想着,她或许还能和姐姐再见面,届时,她一定不要辜负姐姐的嘱托。”
“也正是因为姐姐的牺牲,妹妹才得以一路逃脱,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可是……”
柔妃的声音骤然停住了,谢卿琬惊讶抬起眼,却发现不知何时,柔妃那双眼里已盛满了泪水。
谢卿琬愣住了。
“可是,妹妹却没有想到,离城那日,就是她此生见姐姐的最后一面了。”柔妃哽咽着,“从此别过,再无归期。”
柔妃不再言语,而是小声地啜泣起来,那雪白的手帕擦了又擦,直到尽数染上水痕。
谢卿琬隐隐有猜到什么,却又不敢确认,心脏一半是僵麻,一半是无措:“母妃,你说的那个故事中的妹妹……”
她的话未完全问出口,柔妃的声音便接上了:“琬儿,你的确不是我亲生。”
空气中一瞬间寂静了。
谢卿琬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她本以为自己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都能够接受,却在亲耳听到这句话时,心里还是有些抽痛。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怀疑过柔妃不是她的母亲,纵使柔妃作为建武帝后宫中唯一二嫁之身的妃嫔,一直十分扎眼,而她也一直没有清晰地告诉过谢卿琬,关于她的过去和谢卿琬的身世。
就算是这般,谢卿琬也没有想过,她不是母亲的孩子。
因为便是不从感性,只从理性的角度来说,柔妃似乎也都没必要认下一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若没有谢卿琬,柔妃在建武帝的后宫该是更加如鱼得水才是。
没有动机,没有好处,便无从怀疑,除非……
除非柔妃要掩盖的是更大的秘密,她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要比她可能招致的坏处,要重要得多。
柔妃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谢卿琬却还是从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中听到了颤抖。
“你想的没错,故事中的那个孩子,就是你,而我,其实是你的小姨。”
谢卿琬下意识地想张口反问柔妃,却发现嗓子干哑,发出来的声音也涩苦难懂:“那……我的亲生父母呢,他们又在哪?为何你要带着我嫁给陛下,这么多年从来没说过这些事。”
“他们死了。”柔妃说。“我不能给你说,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泄漏出去,你和我,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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