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日幻觉」
一个拄着拐杖的嬢嬢, 在这一段路第三次超过了崔栖烬。
在这之前,这个嬢嬢停下来歇了一次脚,精挑细选买了一盒路边大货车卖的草莓。期间还有一辆车身上贴着某品牌羊驼粉的电动三轮慢慢悠悠地停下,穿深蓝工装的叔叔从狭窄窗口探头出来, 呲着一口牙问她们——到哪儿?
那时崔栖烬已经坐在轮椅上, 换作池不渝来推她, 看到嬢嬢被那辆货车卖的草莓酸皱了脸, 看到这位来拉客的叔叔, 很有?礼貌地抬抬自?己的腿,表示自?己可?以站立,池不渝在一旁补充她们只是想散散步。
叔叔表情很怪地看了一眼轮椅,然后摇摇头开着三轮走了。而嬢嬢第三次超过她的时候,拐杖上还是?挂了一袋摇摇晃晃的草莓。
池不渝推着轮椅讲,“这个嬢嬢肯定很爱吃草莓。”
崔栖烬没有?耐心地讲, “你推得再慢一点,我们今天结束恐怕都走不出这段路。”
池不渝慢吞吞地“哦”一声, 又讲,“肯定也很爱散步。”
……
像是?不同星球上的两个人在聊天。
崔栖烬抚了抚额头。
偏偏那个嬢嬢像是?听?到她们的话,甚至还回头, 朝坐在轮椅上的崔栖烬努努嘴, 又用拐杖跺跺地面,
“你们两个也不差的嘛~”
偏偏,池不渝醉成这样, 还跟一个路上偶遇的嬢嬢同了频, 笑嘻嘻地指着崔栖烬讲,
“她出来看雨的,她喜欢雨。”
崔栖烬面带微笑, 对看过来的嬢嬢点头,认命地靠在了轮椅上,任由醉鬼池不渝摆布。
实际上,她的腰已经好得差不多。刚刚走了那么?一段路,除了稍微有?些酸之外,也没有?什么?大?碍。
可?送池不渝回家?的路走到一半,池不渝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极为执拗地讲“要值好最后一班岗”,崔栖烬争不过一个醉鬼,只?好不太放心地重新坐回轮椅。
好在池不渝没再闹出什么?新鲜事?。
除了推得有?些慢以外。
并没有?给崔栖烬再一次新增一段无法回顾的黑历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的确是?崔栖烬最后一次被人推着行?走。
这种体验她的确不想再有?。
可?今夜,最后这一段路,虽然走得慢,但她似乎也没有?急到跳下去的心理。
糖果挂在轮椅把手,鼻尖萦绕着淡淡酒精气息,池不渝的步子有?些晃,气息也有?些迷糊,以至于?她忽然产生某种错觉——觉得眼前生着杂草的柏油路,像是?融化了的酒心糖果。
或许还是?春日初来乍到时的幻觉。
让人竟然生出某种荒诞念头——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她们究竟会?不会?走到北回归线以南,据说?人到了热带也会?变得很坦荡。
兴许高温天气不仅能让遮盖物变少,也能让再愚不可?及的秘密,都能凭空蒸发掉。
“到了。”
池不渝的声音从头顶再次响起,有?些钝,轻得很迷糊。
两个字轻飘飘的,就将崔栖烬的念头拽了回来。那一刻她似梦初觉,感觉这一段路做了一个短短的、没有?做完的梦。
梦做不完的感觉让人格外不适。
她不动声色,在池不渝摇摇晃晃地去按密码开门的时候,很理智地将这种感觉驱逐。不知是?不是?错觉,门打开的速度似乎也很慢,里?面漆黑一片,池不渝呆呆地站了一会?,没有?进去。
崔栖烬从轮椅上站起身来。
轮椅放在门外,自?己拎着那堆乱糟糟的、没有?吃完的糖果踏进了门,先开了灯,然后回头,
“看得见吗?”
池不渝眨眨眼,慢半拍地点头。
然后踏了进来,迈着被酒精控制的步伐,恍恍荡荡地倒进沙发,像倒下去就将乖巧将翅膀收起来的蝴蝶。看样子是?那几杯调制酒的后劲渐渐弥漫,脸和脖子红成一片,反应迟钝,视线找不到焦点,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没有?。
崔栖烬不放心。
把门关上,又环顾四周,找到制水机,看到上次她送的loopy杯,就放在很近很显眼的位置,应该是?经常有?用。
她接一杯水。
反复调试温度,花了些时间。再回头,发现池不渝还在盯她。
这个女人喝醉之后就很喜欢盯人。
落定这个结论?。
崔栖烬将水端过去,等池不渝晃晃悠悠地伸一只?手过来接。她手一缩,很严谨地强调,
“两只?手接。”
池不渝重重点头,两只?手接了,捧着,抿一口,鼓起腮帮子,一点一点咽下去,又盯她,
“你是?哪个?”
崔栖烬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碰酒精,也庆幸小区里?没有?会?在大?半夜放音乐的吵闹邻居。于?是?她不会?跟着池不渝瞎胡闹。
“我是?崔栖烬。”
“哪个崔木火?”
“你难道还认识其?他的我?”
“认识。”
池不渝窝在沙发里?,反应很慢地眨眼睛,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一个崔木火好像讨厌我,一个崔木火好像喜欢我,还有?一个……”
“那我是?第三个。”
崔栖烬怕她越说?越乱,只?想赶快让池不渝把热水喝了,稍稍缓过劲,然后自?己就离开。
“第三个?”
池不渝眯起眼,像只?狡黠的黑猫那样笑,“第三个崔木火说?……”线注富
“说?什么??”
崔栖烬应得很敷衍。
池不渝又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瞧。
崔栖烬实在是?懒得应付醉鬼,又站起身,又在房子里?找了找,找来一个在另一边沙发上窝着的草莓熊。
再过来的时候——
池不渝像是?醉过去了,蜷缩在沙发边边上,晕晕乎乎地抱着水杯,头一栽一栽的,像是?快要直接倒到地上。
可?等她走近,女人又稍稍掀开眼皮。
注视着她的眼尤其?迷离,看到她拿来的草莓熊之后,不用她递过去,就一把拿过来抱住,揉在怀里?,然后在上面蹭蹭下巴,笑眯了眼,声音很飘,轻轻喊她,
“第三个崔木火。”
她还是?没有?讲第三个崔栖烬怎么?样她,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或者是?在这两者中间?尽管崔栖烬本人对此并不好奇。
然后池不渝突然伸出手,手腕从袖口探出来,有?黑色发圈若隐若现,
“你好。”
表情有?点严肃,像是?要找来她的手握一下,表示对她的友好。
崔栖烬觉得她好笑。
有?些懒得理醉鬼的酒疯。
但想了想,看到池不渝一直悬空的手又觉得有?些可?怜,于?是?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握住,
“你好。”
一瞬间掌心相贴,相似却陌生的皮温接触。握手这种行?为,不知道是?被哪个国度定义为社交礼仪。
明明指示生命线爱情线的纹路相互纠缠,超过一分钟,血液和脉搏就会?有?归于?一路的危险,对崔栖烬而言,已经算是?最要紧的一种亲昵亡间。
大?概醉酒的人手心都很热。崔栖烬在握上去的那一刻缩了缩手指。
原本想轻握一下就松开。
结果池不渝握住了就不放,握她就像握另一只?手里?的loopy杯那样紧。却也不说?话,只?用那双恍惚的眼那样盯着她。
像是?在竭力注视些什么?。
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在这一刻得了机会?,疯狂填入掌心沟壑。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
感觉呼出的气息又不是?自?己的,里?面似乎也被偷藏要命的酒精。
“你怎么?了?”
“你好了吗?”
又是?异口同声,撞在一起。一道声音干涩生硬,另一道声音粘稠柔软。
混在一起,像水和沙同时被灌进滞闷的玻璃鱼缸,一时之间只?剩一种流动的悬浊。
话落。
没有?人再讲话,一时之间只?剩下水和沙流动。崔栖烬动了动喉咙,感觉自?己手掌心粘湿得像是?陷入流沙,与此同时她听?到池不渝忽然咯咯地笑,这个女人似乎觉得这种默契很有?趣。
池不渝上下晃了晃她们交握的手,一边笑,一边忧心忡忡地讲,“崔木火同学,从明天开始,你就得自?己一个人了哦。”
崔栖烬被她的手晃,也被她歪歪倒倒的视线晃眼睛,“我知道,已经麻烦你们这么?多天了,现在不用麻烦你们也是?好事?。”
池不渝突然不晃了。只?盯着她,语气不太满意,“你一句话里?说?了两个麻烦,这点事?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麻烦?”
今夜的池不渝尤其?难缠。
崔栖烬决定不和她争,便轻轻地讲,“可?能也只?是?一种习惯。”
“习惯什么??”
池不渝好爱提问,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关系。
“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习惯自?己一个人待着,独自?生活,每一天从早到晚,按时准点,按照顺序完成自?己的所?有?计划,给所?有?的事?物做好分类,划分清晰可?见的界限,生活里?的所?有?一切都变成完全可?控的状态,维持我想要的常态化,我苦心经营的一成不变……”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池不渝没有?攻击性,更容易让人在那双黑亮的眼的注视下,毫无防备地倾吐心声。
崔栖烬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
说?完之后,还尤其?轻松地补充,“你可?能又要讲我活得很累了。”
而池不渝盯了她许久,像是?在很缓慢地消化她这一段话,困倦地眨了眨眼,只?语气很慢地问,
“那你……”
一句话被分作两句,“之后会?不会?不习惯哦?”
崔栖烬顿了一秒,紧接着明白了池不渝的意思。
看样子池不渝实在是?个情感丰富的人,都能设身处地,先于?她之前想到——在这段突如其?来的路程结束以后,她会?不会?有?不习惯。
“这就是?理由。”
“什么?理由?”
池不渝似乎搞不懂她。她也不是?很能搞得懂池不渝。
以至于?不止一个瞬间,崔栖烬都觉得池不渝的生命永远与自?己背道而驰。
“我一直习惯一个人的理由。”
崔栖烬没有?再去看池不渝的眼睛。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段话像一段绕口令。而醉酒的池不渝显然没有?消化过来,一愣一愣地,又晃了晃她的手,她的手掌心还是?那样热热的。
将人裹住就不放。
崔栖烬盯她们交握的手。
好一会?,很忽然地笑了。她想起今夜,池不渝从女女用品店出来拽住她的手腕,那一刻她竟然由此想到许多——
放在电影里?下个场景必定是?夜色狂奔,放在小说?里?这写作春-夜私奔,不管在哪里?,想必这段情节都是?一段故事?中的精彩之处。
可?等到位置交换。
她和池不渝同时发现不小心纠缠在一起的手腕,干巴巴地松开之时。她又有?些恍惚地坐在轮椅上,想到如今踏着的一场春雨才是?现实——谁又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尾声?谁又知道现实到底会?在哪一刻杀青谢幕?
想到这里?。
崔栖烬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乱。她还深刻记得,她二十六岁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她的三角形永不坍塌。
而此时抬眼,池不渝眼皮有?点耷拉下来,睫毛下一层浓浓的阴影,好像已经不太清醒,手上已经失了力气。
崔栖烬便缓缓从池不渝手心中抽出手。
想必是?握得太久,松手之时竟然还产生一种粘连之感,分明是?极为不舒适的触感,却没教她多厌恶。
她将池不渝的水杯接过。端在手里?,摸了摸杯壁,还是?热的。又伸出手去,在池不渝的眼面前晃一晃,查看她是?否清醒。
“那我走了?”
是?询问的语气。
池不渝手里?忽然之间变得空空,她眯了眯眼,这句话听?起来模糊。
却平白无故将她被拽入一场模糊的梦,又或许是?现实,与梦叠在一起的现实——
一个是?白天,香港的公寓,灰色装修,门微微敞开,旧烂光线推着灰尘涌进,崔栖烬穿那双切尔西靴,站在门口日光阴暗交界处,回头望她,有?些不放心地说?,“那我走了。”
另一个是?黑夜,成都的住宅,色彩很亮的装修,开着很亮的灯,崔栖烬穿一双拖鞋,端一个loopy杯,站在她面前,朝她晃一晃手,仍那么?不放心地说?,“那我走了?”
那时她眼巴巴地望着,忍不住问她,“崔木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
现在她也照样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忍不住问她,“崔木火,你今天怎么?又找到我了啊?”
两个崔栖烬似乎重叠在一起,似乎都在望她,却又摇摇晃晃,让人抓不住焦点。
在香港的那个,切尔西靴上全是?布满的黑色烟灰,站在门边朦胧光线里?,言简意赅地讲,“走到路上听?到有?人报新闻,来酒店找,人挺多的,不过你也很容易找,因为显眼。”
在成都的这个,拖鞋上全是?已经干掉的泥泞水渍,站在吊灯模糊黄灯下,轻声细语地讲,“走到路上看到陈文燃发新闻,随便走一走,就看到你蹲在路边,红色路牌,很显眼。”
池不渝越看越迷糊,越看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于?是?只?得是?都说?“哦”。
在香港的崔栖烬听?了这一句,“嗯”一声,而后将门拉得更开,站在笼统光线里?,很久,才很犹豫地回头,又讲一句好像电影台词的话给她听?,“池不渝,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你会?一切顺利。”
在成都的崔栖烬则动作缓慢地放下水杯,也还是?那么?犹豫,但还是?一步一步踏过来,站了一会?,先是?摸了摸她的额头,掌心温暖,覆在她今夜发过汗的皮肤上,轻轻地讲,“池不渝,不要害怕,你今天晚上会?做个好梦。”
以至于?池不渝在这一刻莫名混淆。
她不知道哪个崔栖烬是?真的,或许两个都是?真的,又或许……真的还有?第三个……
于?是?她喊崔栖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崔木火?”
香港的那个崔栖烬应了,“嗯。”
“崔木火。”
成都的这个崔栖烬也应了,“嗯?”
“崔木火……”
一个影子站在她面前。
影影绰绰,轮廓混沌得像是?糊着一圈毛边,又像是?一碰就会?散掉的沙,却也还是?应下她这句反复多遍的呼唤,
“池不渝?”
那这是?哪个崔栖烬呢?是?在香港,在成都,还是?说?……她始终都在她身边?
池不渝弄不清了。
她眯着眼睛,头歪在草莓熊上,只?觉得看什么?都模糊,看不清面前的人脸,而且什么?都没脑袋想东想西。
她皱了皱脸,等女人走过来时,很忽然地拽住女人打算抽离的手腕。
皮温相贴,拇指轻轻刮过女人腕侧皮肤。
女人停顿一会?,再次试图抽离。
脚下却不知道绊到什么?,一个踉跄,被她用力拽得更紧,更近。
于?是?犹豫了一会?,不太情愿地凑近,轮廓很模糊,冷静地喊她的名字,“池不渝?你怎么?了?”
那一瞬间。
池不渝很费力地掀开眼皮,很干涩地发出声音,对女人提出很严肃的警告——
“崔木火,你得小心一点了。”
听?到她自?认为是?郑重其?事?的警告。
女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笑声特别模糊。这像对她的捉弄,又特别像在轻视她的警告,甚至还挑衅式地动动手腕,讲话的语气却又莫名的轻,
“小心什么??”
池不渝不太满意女人的轻视,半掀开一道眼缝,一本正经地讲,
“要是?你找到我第三次,我可?能是?会?……”
自?认为十分用力的警告说?到一半,又有?些说?不下去。
女人大?概对她还是?很有?耐心,尝试着动了动手腕,终究是?没使蛮力。而是?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很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笑着问,
“会?怎么?样?”
“会?,会?,会?……”
池不渝一连说?了几个“会?”字,却觉得喉咙干涩涩的,又觉得痒,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下去,眼睛也越来越累,眼前的女人身影也越来越模糊。
“会?怎么?样?怎么?话都不讲完的?”
她抿唇。
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用力也讲不出来。于?是?喉部的用力化作拽人的力道,用力晃了晃女人的手,想让女人离她更近一点。
女人大?概是?以为她话没说?完。
对她耍赖皮的行?为无计可?施,叹了口气,走得更近,蹲了下来,蹲在沙发边上,又伸手,轻轻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很不客气地讲,
“你脸好烫,手也好烫。”
像是?责怪,像是?不满。好像下一句就要说?“你烫到我了池不渝”。
可?下一句并不如她所?想。
女人停顿良久,手指又轻挑起她耳边弄得人痒痒的发,低低地补一句,“看来今晚会?做个好梦。”
触碰快要离开,声音放得更低,
“晚安,池不渝。”
池不渝昏昏沉沉地盖住眼皮,未发出的警告溺在咽部,顺着女人温凉手背,缓缓被驱逐到朦胧的双重幻觉之间,
“会?……”
池不渝拽着女人的手腕,将那句没说?完的话,留在了朦朦胧胧的意识中间——
“我可?能会?……”
再一次爱上你的。
第32章 「大扫除日」
行为?心理学讲, 人养成一个习惯的周期是21天。
崔栖烬腰伤的时间是十三天。
这个期限处于一个周期的第二阶段,也就是说,只要稍微加以控制,她就能摒弃在腰伤期间养成的所有习惯。
包括但不限于对轮椅的依赖;点?外卖逛完超市时, 随手揣在兜里的糖果;一睁眼醒来?, 下意识去寻找自己的房子里存在第二个人的踪影——不是为了想要寻求某种安全感, 而是为了警告某个女人不许在她的房子里, 那么随意地?走来?走去。
可这个女人似乎还?是不听话。
还?是要在她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甚至还?随意地?处理她的所有物?。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像是失去了?记忆,因为?这个女人每次都眨着很无辜的眼睛,理直气壮地?讲自己之前询问?过她的意见的。但她不记得自己有同意过。
在腰好之后,崔栖烬完全恢复了?在腰伤之前的生活作息,每天往返于爱情迷航街。并且在一个周末下定狠心大扫除。
即便这期间被几个人轮班照顾, 但住处总有些摆设陈列变了?样,还?多?出来?不少?原本不应该放在这个房子里的物?品。
她决定全都清理一遍。
一个大晴天, 日?光漏泄进来?,她穿戴整齐,看到阳台上养得正好的彩叶芋, 想?起上一场春雨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一个夜, 最近成都真的一直没有落雨。
她将洗过的轮椅放在阳台, 与其一起沐浴太阳的还?有一把洗过的透明?伞。这把伞上的芒果色颜料已经在那一场雨中?冲刷大半,回来?当晚, 上面滴下来?的水还?是半透明?的黄, 崔栖烬已经洗过两遍, 可普通的水似乎对它并无用处,上面还?是残着一些无论如何都洗不掉的黄色印迹。纵然用尽所有方法, 它仍旧像古铜器上的残缺裂痕,如此矢志……
不渝。
崔栖烬没什么表情地?摘了?口罩,走到浴室,擦干镜子上的水雾,打开,看到里面的吹风机,黑色的线,冰粉色丝带,绑的是蝴蝶结。
她抿紧唇。
将手洗净,丝带拆开,团成团,打算扔进垃圾桶,下一秒黑色的线因为?地?心引力掉落,很累赘的模样。
她没将丝带扔进垃圾桶。
又绑了?上去。
绑一遍,觉得蝴蝶结不太整齐,绑两遍,不太漂亮,绑三遍,她想?起有人晃着自己头发上的蝴蝶结,一边绑,一边昂起下巴给她讲过——蝴蝶结呢,有很多?种绑法的,像这种,就要绑单耳蝴蝶结才好看~
崔栖烬神经质地?绑了?很多?遍,来?来?去去,绑成记忆中?的单耳蝴蝶结,仔细调整好弧度,终于颓然松手。
“嘭”地?一声,将镜子关?紧。
走出浴室。
看到玻璃缸里的巴西龟十分惬意地?游动。她想?起今天好像还?没有喂过食,走过去调了?龟食,还?没喂进去,而这只巴西龟似乎毫不担心没人喂食的问?题。
想?必是前些天都吃得很饱。
将龟食喂进去,瞥到玻璃缸里摆放的小?蜗房子的陈设,也像一只龟壳。
而巴西龟对此似乎相当欢喜,不仅时常爬到上面喘气,也对“小?蜗”这一称呼有所回应。十三天,连一只巴西龟的习惯都快养成。
这得益于取名之人呼唤的频繁,她想?这个人到底是有多?喜欢《海绵宝宝》。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闲散人等的配合。
崔栖烬还?没有承认自己养了?多?年的巴西龟突然被取了?这个名字之时。
陈文燃第二天过来?,就火急火燎地?直接问?她——听说你家里现在有个小?蜗?
连冉烟,在下一次过来?时,也习惯性地?问?——小?蜗呢?今天喂了?吗?
手机“嗡”了?一下。
崔栖烬喂完食,去看手机,不小?心滑到日?历,上面显示今天是春分。
人们都讲惊蛰过后是春的开始,雨水多?,偶尔也像冬。但到了?春分,气温就会回升。
冬天已经过去。
冬天会让人迷恋人类,因为?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体温最接近。但崔栖烬始终认为?,这种非常态化的迷恋,等冬天过去就会好。
手机上是一条新的微信。
陈文燃拉了?一个三人小?群,在里面发了?一个表情包。群名是【疯狂池不渝】,不知道和那部?搞笑电影有什么关?系。
冉烟在里面简洁地?发:【这周日?水水生日?】
陈文燃附和:【得想?个办法给她过一过】
崔栖烬盯着群名里的“池不渝”。
池不渝。
池不渝,池不渝。
这个名字一旦想?起来?,就没完没了?。像只蜜蜂似的,在脑子里嗡嗡乱叫。
她端坐在沙发上,有些恍惚地?想?,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个名字,看到这个人。
现代社会人们工作生活节奏很快。即使她们工作室在同一条街,即使她每天一来?一回,路过池不渝工作室的楼下,可那只是经过,几乎难以捕捉到这个人的踪影。
印象中?池不渝这段时间似乎真的很忙。
这也让崔栖烬不止一次地?意识到——
池不渝终究已经长成了?大人,身上也有了?很多?变化。某些她稍不注意,就会错失掉的变化。
她经常看到那家工作室亮着灯,里面有零零散散的人影晃来?晃去,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池不渝。有时候也会看到池不渝还?在那个没有解散的【拯救崔木火】的群里发言,和在南边的陈文燃冉烟聊些有的没的,说自己最近忙到都没时间打开手机,说自己刚刚买高?铁票结果到了?高?铁站发现自己没带身份证就又返回来?,然后陈文燃提醒她,最近都可以在12306刷二维码进站。
池不渝在群里气得爆炸。
一连发了?好多?个双下巴熊躺着流泪的表情包,然后说天气那么好我心那么凉。过了?半晌,又突然艾特崔栖烬:
【@崔栖烬你的腰好没得】
陈文燃先于崔栖烬之前回:
【她早就好了?】
【让我看看】
【嗯,十三点?四十二】
【她现在应该在集中?注意力工作】
【这种时候她就等同于闭关?,也等同于瞎了?聋了?,谁找她她都回不到消息】
崔栖烬的确在那天下班时间之后才看到,没有反驳陈文燃的挖苦,只简单地?说没什么事。
池不渝也到晚上才回——一个黑猫跳舞的表情包。新的。崔栖烬之前没有看她用过。
之后崔栖烬将这个表情包存到自己微信,但还?没有发出去过一次。
跟客户发不合适。
跟陈文燃发会被大惊小?怪,跟余忱星发会被揪着不放……
总而言之,她发不出去。
但池不渝给人的印象也截然相反。
即使她突然有一天发一个新的表情包出来?,别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只会觉得可爱,然后被所有见过的人都保存起来?。
好像所有人都形成共识——
池不渝用的表情包都很生动,也极具感染力。
简直像她本人。
“嗡——”
手机又响了?。
崔栖烬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点?进之前的四人小?群,消息已经滑到双下巴熊躺着流泪的记录部?分。
滑出去。
是陈文燃在【疯狂池不渝】里面艾特她:【@崔栖烬你人呢,你不是今天放假吗】
崔栖烬回:【你们准备做什么?】
陈文燃:【对哦,你问?到我了?,@Aurara 你说呢】
冉烟被艾特出来?:【水水应该会跟家里人一起过,我们就一起约出来?吃顿饭?】
约出来?吃顿饭要提前拉个三人小?群吗?崔栖烬没有这样问?,只是在心里想?。
陈文燃:【也来?崔栖烬这一套?生日?蛋糕什么的?】
冉烟:【不用,水水应该猜得到我们要准备蛋糕,我们可以每个人写张小?卡片什么的?】
小?卡片?
崔栖烬蹙起眉,她暂时还?没有做过这种事。刚想?提出反对,手机就连着“嗡嗡嗡”地?振动几下,很像是某一个人出现时才有的动静。
退出聊天框。
果然。
是池不渝在四人群里发:
【噔噔噔】
她甚至要给自己配上出场音效。这样的人,崔栖烬只认识池不渝一个。
然后才说:
【大胆!竟然没人出来?迎接!】
【小?黄猫锤头.gif】
又是一个新的动图。崔栖烬保存了?下来?。下一秒看到陈文燃在里面发:
【花猫求饶.gif】
【公主有何指示】
池不渝装模作样:
【人呢】
【我要等所有人出来?了?一起讲】
【土狗对手指.jpg】
冉烟跟了?个【花猫求饶.gif】,崔栖烬跟在后面发了?一个不显眼的“1”。
人齐之后池不渝总算满意:
【知不知道本周日?是什么大日?子!】
【小?黄猫锤头.gif】
崔栖烬不端坐了?,懒洋洋地?靠着沙发。她没由来?地?笑一下。
想?池不渝果真活得毫无禁忌,也可以坦坦荡荡向别人说出自己生日?是大日?子这种话。或许原本就应该如此,就算这样讲,也不会有人因此而讨厌她,反而多?得是人喜欢她。
例如冉烟和陈文燃。
冉烟故意逗她:【不知道】
陈文燃回:【请公主明?示!】
就差崔栖烬一个。
她想?了?想?,点?了?个【花猫求饶.gif】的表情包出去。
陈文燃发了?个大拇指,表示她很上道。
池不渝营造够了?期待,扔了?条语音到群里,崔栖烬还?没来?得及点?开,就听到另外一声振动。左上角多?了?一个“1”。
她下意识退出。
是池不渝单独发来?的语音。
点?开,有些失真,崔栖烬忽而觉得自己好像许久没有听到过池不渝的声音。
池不渝似乎走在路上,有些嘈杂,但嗓音还?是有些亮,她喊她崔木火,然后清了?清嗓子,静了?几秒,用尤其正式的语气讲,
“这周五我们去lu山,吃甜皮ye不?”
这像是乐山话,又不太像。
被池不渝有点?飘的口音讲出来?,就特别怪。
崔栖烬一下笑出声,连玻璃缸里的小?蜗都好奇地?打了?个转,回过头来?看她。
她瞬间收敛了?自己的笑。
手机屏幕里还?是那个五秒钟的白色气泡,然后是不断增加数字的左上角,鬼使神差的,她没有左滑,而是又点?开白色气泡,重新播放一遍。
好像听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池不渝到底说的是什么。
周五去乐山?池不渝要去乐山过生日??
崔栖烬返回群聊。
发现陈文燃和冉烟都已经答应,消息刷新了?三十三条,几个人已经在讨论该买高?铁票还?是自驾游,两两天两夜到底安排一些什么行程。甚至陈文燃还?在里面艾特她多?条,问?她又哪里去了?。
她没办法说——
我刚刚去听池不渝私发给我的语音了?。我听了?一遍没反应过来?,所以我还?听了?两遍。她有给你们每个都私发邀请吗?还?是只给我一个人私发了??她为?什么在群里发了?邀请还?要私发邀请给我呢?
于是她在聊天框里敲字:
——我刚刚去喂小?蜗
删除“小?蜗”。
——我刚刚去喂乌龟了?,你们在说什么温泉
删除后半句。
——我刚刚去喂乌龟了?。
还?没点?下发送键。
屏幕骤然跳出一通微信电话,正中?央是池不渝的用的头像——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得兜起来?,好傻气,好池不渝。
忽然之间震得手心都麻,心脏猛然一跳。
崔栖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将那句话发出去。
她反应过来?后快速起身,握着一直在振动的手机,站到玻璃鱼缸旁边,处变不惊地?看着刚刚才吃过一顿的小?蜗。
泰然自若地?将手机竖在一旁,按了?接听键,界面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个计时图标,原来?不是视频电话。
她动作顿一下,按下免提。
然后尤其悔恨自己刚刚犯的错误,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地?拿出龟食,手抖不小?心多?放了?一点?虾米,她视而不见,听到那边池不渝许久没有出声,像是在走路,走了?几步,才小?声地?问?,
“你在干嘛?”
崔栖烬冷静将调配好的龟食倒入,“在喂乌龟。”
池不渝“哦”一声,又不讲话了?。
一时之间,只剩下小?蜗在游动,还?有屏幕上的时长在跳动。
“你——”
“你——”
又是异口同声,撞到一起。然后又马上像碎了?的珠子,滚落到不同方向。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先出了?声,“怎么突然打电话?”
池不渝也清清嗓子,“我看你没有回微信,以为?你又摔到了?。”
“……”
崔栖烬耐着性子说,“我也没有这么脆弱。”
池不渝又“哦”一声,“那凡事都有万一。”
“那你现在可以确定没有万一了?。”
“勉强可以吧。”
池不渝在事实面前还?是不太服气。又在电话里问?,
“今天小?蜗吃小?零食了?不?”
崔栖烬看了?一眼对虾米视若无睹的小?蜗,没有语气地?讲,
“吃了?。”
“你给我看看呢?”
“一只乌龟有什么好看的?”
崔栖烬这样说,但还?是认命地?拍了?一张小?蜗的照片过去。
但发过去才发现。
自己拍的时候一时之间没注意,竟然拍到玻璃缸倒映的自己,花灰色开衫卫衣,她记得池不渝来?几次自己都恰好穿的这件,这似乎会显得她在家里总是穿这一件外套……
还?有因为?大扫除而变得灰扑扑的外裤,被鲨鱼夹夹起又乱得落下来?的头发……
她果断撤回。
“哎,还?没看完呢!”
池不渝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大喊,“你怎么这样呢崔木火!”
“看完了?。”崔栖烬不讲道理。
“没看完。”池不渝认真地?讲,“我才看到一半。”
“什么一半?”
崔栖烬狐疑地?问?,“它这么点?大,你看这么久只看一半?”
池不渝不讲话了?。
过了?一会,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含糊地?说,“反正就是嘛,黑心章鱼哥,不让我看小?蜗。”
她突然说起之前同学聚会的事,还?记得她的面具事章鱼哥。像是被什么共同记忆所捆绑,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噤了?声。
崔栖烬忽然忘记这通电话为?什么而打。
直到池不渝又扭扭捏捏地?提起,“你看到我在群里发的没?”
看到了?。而且还?听到你私发给我的语音。
“什么?”
崔栖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装没有看到。她好不诚实。她撒谎了?。她决定一会就给那条语音道歉。嗯,还?要给吃了?两顿的小?蜗道歉。
“就是……”
似乎电话让池不渝的邀请变得更?加正式,而池不渝似乎不想?变得这么正式,所以直接狠下心,语速很快,
“我这周日?生日?准备周五就喊起陈文燃同学还?有冉冉去lu山奶奶家玩。我们要去泡温泉去逛gai还?要去吃甜皮ye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跟就说1不跟就说2!”
像个炮仗似的,噼里啪啦的,炸在耳朵里,不由分说地?钻到脑袋里……
让人避都避不开。
说完,还?刻意很凶地?强调一句,
“挂了?!88!回我微信!不回绝交!明?天就绝!”
【对方已挂断,聊天结束】
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瞬之间手机振动,所有声响消失,通话界面缩小?,消失,屏幕上赫然显示陈文燃的三条消息连发:
【@池水水@崔栖烬】
【你们俩人呢/冒火】
【怎么聊得正热闹,人都不见了?!!!别跟我说你们两个在给我偷偷私聊!!】
紧接着,是池不渝笑嘻嘻地?蹦出来?:
【刚刚吃甜皮ye去咯】
【靓女打枪.gif】
再次看到生龙活虎的甜皮ye,崔栖烬反应过来?,慢半拍地?开始笑池不渝刚刚的话,挂完电话忽然笑到捂肚子。
透过玻璃鱼缸。
水面飘着一片虾米尸体,小?蜗慢悠悠地?游过去,没有理会这一片虾米,也没有理会她,想?必是有自己的节奏。
她慢慢不笑了?。
松开捂住肚子的手,咳一声,将凌乱揭开的龟食一一合上盖子,整整齐齐地?放到原先的位置。再回身,经过十分闲适的小?蜗,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十几秒后又走回来?,微微弯腰,与小?蜗平视,
“小?蜗。”
小?蜗没有理她。
她曲起指节,在玻璃缸上很犹豫地?敲了?敲,“你选1,还?是选2?”
小?蜗还?是没有理她。
这一天,成都天气预报讲冬天已经彻底过去,春分之后天会很蓝,连云层都会变稀少?,十分适合出游。
这一天,是崔栖烬的大扫除日?,她做完大扫除还?是很闲,于是她数小?蜗一天吃了?多?少?个虾米,定了?闹钟准时十二点?起来?查看,就着月光再数一遍发现少?了?二十三个,白天数伞上擦不掉的黄色印迹,发现有五处,晚上吹完头发看到时间恰好是22:53,于是忽然开始神经质地?练习打单耳蝴蝶结,计时七分钟打了?十七次……
全部?都是单数。
不安分,不规整,无法被2整除,永远是2n+1的单数。于是她过完这一天,在01:01这个时间点?,不太准时地?给池不渝发:
【1】
第33章 「爱情流沙」
崔栖烬极少有集体出游的经验。
因为她认为, 并且从小到大都认为——人类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所有春游郊游远足,还?有至今还?在流行的“毕业旅行”……等等活动,她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原本在大学毕业后,陈文燃和冉烟想要来一场四人的毕业旅行——厦门、台湾、大理、西藏……这是?她们原本的计划。
后来以崔栖烬报名南美洲环保计划告终。虽然她并没有想?要去, 可陈文燃和冉烟似乎都坚持, 不要三个人, 一个都不能少。
崔栖烬觉得?不解。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个四人团体中有什么重要的。
虽然她最后没有去南美洲, 但等那段时间结束, 回成都的回成都,留重庆的留重庆,每个人都已经开始步入工作节奏。
人和人之间的牵连也实在奇妙。有的说散就散,哪怕见最后一面,都不知道那是?跟对?方讲的最后一句话;有的兜兜转转,疏离过, 争吵过,到头来身边还?是?那几个。
至今为止, 除了?这三个人和避不开的血缘关系,崔栖烬没有一段维持超过一年的关系。她对?“亲密关系”一直持有悲观态度。
以至于陈文燃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担忧——我怕我不使劲拉着崔栖烬她哪一天就出?家避世了?。
但池不渝的人生哲学永远与崔栖烬背道而驰,她总是?热衷于集体活动, 拥有一种将亲密关系维持得?生死?不渝的魅力?。陈文燃之前还?吃池不渝的醋, 后来在见池不渝第一面就感叹——没有人可以在喝一口水后不爱上池水水。
崔栖烬猜池不渝的人生哲学大概是?——人类的本质就是?和其他人类一起鲜蹦活跳。
冉烟也曾对?此表示过担忧——我怕我不使劲拉着水水她哪一天就被坏女人骗走了?。
综上。
这次两天两夜的集体出?游, 目的地是?只?有三站高铁的乐山。
崔栖烬经常出?差,不常出?游。于是?她按照出?差的标准收拾行李。最后整理出?一个二十?四寸的黑色行李箱, 一个颈枕, 以及一顶用来遮阳的鸭舌帽。
去成都东站的地铁上。
崔栖烬想?——池不渝应该是?那种去附近城市都会装两个满满当当行李箱的人。
果不其然, 出?了?地铁闸门,崔栖烬一抬头, 就看见池不渝坐在其中一个行李箱上,抱着另一个行李箱拉杆,百无聊赖地在上面托着下巴。
地铁换乘高铁的人很多很拥挤,大多数推着行李箱行色匆匆,里头灯光偏冷调,照得?人脸色都疲惫寡淡。
只?有池不渝在其中凸显。
她穿很春天的姜黄色港方领衬衫、棕色马甲和同色系短裙,还?戴草帽绑双麻花辫。她的头发像是?新染过,看上去颜色比之前稍微深一点,像黑的,但又不完全像。应该比她的眼瞳颜色稍微浅一点。
看见她的那一秒。
池不渝一下从行李箱上跳下来。
先是?按了?一下帽子,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衬衫衣角,然后就原形毕露,高高举起手,扯着嗓门儿大喊,
“这里!”
像一块威风凛凛的姜黄人饼干。
崔栖烬走过去。险注赋
发现这块姜黄人饼干还?额外提了?一个小皮箱,第一句话就讲,
“你带这么多行李?”
池不渝扯扯自己的头发,“过生日嘛,我不得?拍好多漂亮相片哦。”
崔栖烬这才发现,她身上还?挎一个套了?棕套的小方块相机,
“你还?带了?相机?”
池不渝继续扯自己的两条麻花辫,头顶草帽扭扭捏捏地晃了?晃,“过生日嘛,冉冉给我送的生日礼物,她提前给我咯。”
哦,生日礼物。
崔栖烬“嗯”了?一声,紧了?紧自己攥行李箱拉杆的手,想?陈文燃和冉烟怎么还?不来,不是?约的四点半吗?
下一秒,一抬眼。
就看到池不渝疑似瞥过来的目光。
等她瞥过去,却又已经收起来,微微昂起下巴,似乎又没有在看她。
手里还?扯着头发。
高铁站内很吵。她们两个很安静。之前应该从来没有一见面就这么安静过。对?了?,她们一般见到面的时候会跟对?方说些什么来着?
崔栖烬忽然有些想?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春冬更迭,以至于她们体内与对?方有关的细胞,也发生过某种无声无息的更替。于是?一站到对?方面前,就变成了?两个十?成新的人。不知道再过几天,又会不会变成完全意?料不到的样子。
半晌。
崔栖烬在拥挤烦躁的人群里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寻找新的话题,左思右想?,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染头发了??”
这个话题好像至关重要。
池不渝听?到这句,终于松开扯来扯去快扭成双重麻花的麻花辫,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别过脸去。不看崔栖烬。
下巴却微微抬起,“昂~”了?一声,像气泡在咕噜咕噜,说了?一句,
“你这么晚才发现哦!”显珠赋
崔栖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整个后脑勺都写着——我不高兴了?。
崔栖烬张了?张唇,想?说“我第一眼就发现了?”。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到池不渝又高高举起手,喊一句“这里!”。
她顺势回头。
看到穿碎花裙推行李箱的冉烟,以及在室内还?要臭屁戴墨镜的陈文燃,两人热火朝天地冲过来,跟池不渝一人击一个掌。
这对?酒鬼情侣一共都只?带一个行李箱。
而池不渝和崔栖烬加起来,有三个行李箱+一个小皮箱。
不对?。
她为什么要跟池不渝加起来?崔栖烬略带不满地驱逐这个想?法。
上了?高铁。
她们的座位正好并联两排,陈文燃火急火燎地去问乘务员可不可以翻转座位凑个四人桌,却被乘务员委婉拒绝——因为她们四个只?坐三站。
于是?陈文燃安分守己。
一屁股和冉烟坐在了?15D和15F,还?要回过头来悄悄表示不满,“我记得?几年前坐高铁我们都还?可以随便翻转。要是?我们大学毕业那年去了?毕业旅行,那都能在高铁上打?一桌UNO了?!”
冉烟和池不渝放完行李箱回来,听?到这句就翻了?个白眼,“你从大一开始UNO到现在,还?没厌?”
实际上这对?酒鬼情侣最开始就是?打?UNO认识的,据说当时陈文燃被冉烟赢到偷偷跑厕所哭。如今陈文燃已经不承认自己当时有那么愚蠢。
只?返过头眯眼盯着崔栖烬,装腔作势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发出?反派般的笑声,说,“重生归来,一场UNO,我要挖出?崔栖烬那段情史里所有的一切。”
池不渝在崔栖烬旁边的D坐了?下来。扯扯裙子,按按帽子,然后从包包里拿出?小镜子,掏出?口红慢吞吞地补了?补,才又将小镜子收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
听?到这句话没有吭声,也没有大喊着加入陈文燃的阵营。
崔栖烬半掀眼皮。
把自己挂在脖颈上的颈枕拿下来,很自然地递给池不渝,才直视着陈文燃,讲一句,“无聊。”
池不渝似乎歪了?一下头。
过了?好一会,将颈枕接下来,盖在了?自己穿短裙的腿上,小声说一句“谢谢”。
动车开起来。
陈文燃和冉烟返过头去,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高铁窗外风景开始流动,树木和蓝天吞咬站台,急躁浑浊的人工气息变淡。空气中飘出?一款新香水的味道,类似于话梅糖加咖啡,萦绕到鼻尖,前调有些攻击性,后调却变得?无比柔软。
崔栖烬恍惚间脱口问一句,
“你换香水了??”
池不渝身上没有一处位置和她有接触,却又好像离她很近。她很近地说,
“黑鸦-片,好闻不?姐姐送我的。”
又是?生日礼物。
池水水永远不缺人送礼物。凡是?能被想?到的礼物,都有人会送她。不只?一个生日是?如此。池水水永远不缺人爱。
“黑鸦-片……”
崔栖烬轻轻重复这几个字,动车窗户吞掉一座山一个一个房子,她感觉属于自己的气味,也正在被她身上的黑鸦-片一口一口吞掉。
最后落于一句,
“挺适合你的。”
不知道我准备的生日礼物,会不会也像这般适合你。
五十?二分钟的高铁时长,比想?象之中还?要长。此时又正值下午,正是?最困的时候。很快,前排的冉烟和陈文燃就没了?声,应该是?睡了?过去。
连一向活蹦乱跳的池不渝都困得?头一栽一栽,整节车厢似乎只?有崔栖烬精神饱满。
动车又飞过一座山头,池不渝的头再一次快栽到崔栖烬肩上。
可这个女人却每一次都能及时醒来,然后不明所以地发出?一声“唔”,紧接着头一晃,两根麻花辫一飞,又晃到自己的靠背上。
虚晃一枪。
虚晃二枪。
虚晃很多枪。现逐腐
崔栖烬正戴着耳机看王尔德,被虚晃多次之后,终于不耐烦地将池不渝按到自己肩上,冷冷吐出?一个字,
“睡。”
一个字落下,池不渝不晃了?。但刚开始在她肩上也不敢动,头歪七扭八地靠着。
后来,等崔栖烬翻一页,终于试探着,动一动头。还?以为她没发现,像打?游击战似的,等她翻页再悄悄,这里扭一扭,那里理一理,甚至还?偷偷拿出?小镜子看自己的妆有没有花。
等崔栖烬看过去。
又装作什么没有发生,瞬间闭紧嘴巴和眼皮,像掩耳盗铃。
这个女人真?的很会装睡。
崔栖烬想?。
但装了?几分钟,池不渝装不下去了?,干脆自暴自弃,假装被空气呛到,咳一声,然后迷迷糊糊地讲一句,
“崔木火你在听?啥子哟?”
崔栖烬微微侧头,“随便听?一听?。”
池不渝“哎哟”一声,又磨磨蹭蹭地讲,“我好像有一点晕高铁哟。”
说着。
还?又半掀开一只?眼睛,悄咪咪打?量崔栖烬的反应,等崔栖烬看过去,又佯装唉声叹气,说,
“我想?听?歌哟。”
崔栖烬觉得?好笑。
大概是?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她没戳穿池不渝如此拙劣的装腔作势,只?是?摘下一只?耳机,头也不转地给了?池不渝。
池不渝喜滋滋地接过,戴上,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过,就乱七八糟地跟着耳机里的孙燕姿哼唱起来。然后趁间奏,有些惆怅地讲一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我会当很有名的港台女歌手。”
她甚至还?给自己限定了?要在哪里出?道。
崔栖烬懒洋洋地笑一声,然后翻一页书?,“后来呢?你有没有得?金曲奖?”
“没有。”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池不渝有些惆怅的脸,她哼唱着“honey honey”,然后叹一口气,再讲,“长大以后我知道原来孙燕姿是?新加坡的。”
崔栖烬笑。
池不渝也笑。然后又说,“才怪。”
“其实是?因为我后来又喜欢上了?霉霉,然后我又想?去当欧美歌手,妈妈说我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然后把我抓去学书?法,说让我静静心。”
“原来你妈妈也不是?什么事都顺着你。”
“那当然,要是?妈妈什么都顺着我,我现在不就成街娃儿咯。”
“也是?。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还?是?觉得?《好运来》天下第一。”
崔栖烬被她逗笑,书?的每一页都在抖,像随时快被吹走。
池不渝看她笑,先是?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强调《好运来》本来就是?天下无敌好不好,结果自己说完,又憋不住,在崔栖烬肩上咯咯笑,像头摇来晃去的鹅。
五十?二分钟的动车也摇来晃去。
外面的村庄和小镇,山和太阳,也都摇来摇去,一切都像是?醉了?酒。崔栖烬也跟着摇来晃去。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摇摇车上。
她说自己小时候都没有坐过摇摇车。
池不渝讲自己每一次路过就要坐,不让坐就哭脸,太空人,虹猫蓝兔,风车车和假老?练,小木马,hello Kitty,大熊猫,小黄鸭……这世上就没有她没坐过的摇摇车。
崔栖烬笑得?没再翻一页书?。池不渝笑得?没再打?一个哈欠。
以至于前排的陈文燃和冉烟,意?识将醒未醒之间,又同时迷糊地返过头来。
陈文燃的墨镜耷拉到鼻梁上,困得?不行,“你们两个?又背着我悄咪咪地笑什么呢?”
冉烟眼罩罩住半张脸,处变不惊地把陈文燃的脸扭过去,“我求你莫管,每天跟个教导主任巡逻似的。”
池不渝和崔栖烬同时噤了?声。
高铁到站。
她们推着行李箱出?去。
陈文燃清醒过来,又问一遍她们刚刚在讲什么笑话那么好笑。
崔栖烬说,“你是?真?的很好奇。”
池不渝把刚刚讲过的事又给陈文燃讲一遍。陈文燃听?了?,先是?十?分夸张地配合着笑,然后转过头来,尤其狐疑地问冉烟,
“这事有这么好笑吗?你快给我解释解释,求你咯,我是?不是?不年轻了?耶?都听?不懂她们小娃儿的笑话了??”
冉烟翻一个白眼。
池不渝又咯咯地笑。
这次乐山之行的住所,是?池不渝奶奶家,离市中心稍微有些远。她们打?车过去,行李刚放下,就见到了?池不渝的奶奶——
是?位戴圆圆墨镜烫着头,穿池不渝亲手给制作的多巴胺唐装,悠悠开三轮摩托出?去买菜的老?人。一见到她们,脸上维持着慈祥的微笑,手头动作却很流畅,偷偷将车头上挂着的奶茶扔到菜篮里。
四川人很多都喊奶奶为婆婆。
但池不渝还?是?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喊奶奶,甚至还?直呼其名,到了?之后,马上就冲到奶奶的三轮摩托上,掐着奶奶的腰,呲牙咧嘴地讲,“孟玉红!你怎么又胖咯,是?不是?不听?我的话,又吃那些炸串和奶茶!!”
话落,不等回应,就直接跳下车来,去前面的菜篮子里翻来翻去。
池不渝奶奶眼疾手快,把菜篮子提到另一边,不理池不渝快要气炸,直接下了?车,钥匙一拔,然后又快步走过来,十?分亲热地选中崔栖烬,握住她的手,笑呵呵地拍了?拍,
“你们就是?水水儿的朋友?一个个,长得?乖得?哟。”
光明正大,趁此机会把那杯双倍啵啵的奶茶递到崔栖烬手里。
池不渝气炸,“你还?晓得?找帮手!”
然后又返过头来,像只?在冒火的姜饼人,张牙舞爪威胁人的样子凶巴巴的,“崔木火你要帮她偷藏赃物你就是?帮凶,到时候一块抓起来!”
崔栖烬还?没来得?及讲话。
就稀里糊涂地已经被池不渝奶奶握着手,说“进屋,进屋再说”。
陈文燃在后边跟着,笑得?快要撅过去。冉烟推着叽里咕噜的行李箱,给池不渝顺气,“我刚刚看了?,是?无糖的,没事,就这一次。”
池不渝皱巴着脸,很严肃地讲一个道理,
“你知道吗冉冉?”
冉烟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池不渝叹一口气,“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家已经有无数只?蟑螂了?。”
冉烟被她这个形象生动的比喻哽住。
池不渝又叹一口气,转一个圈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很迷惘地讲,
“我的行李呢?”
冉烟推她往前走,“你一下车就跳到你奶奶摩托那里去了?,才想?起你那两箱行李啊?”
池不渝后知后觉,“我不会忘记拿下来了?吧。”
陈文燃摇头,说“no”,然后用自己嘴里的棒棒糖指被拖走的崔栖烬,
“你猜呢?”
池不渝望过去。
发现崔栖烬正很迷茫地被奶奶推着走,一个人很艰难地推了?三个行李箱,左手臂弯里还?挂一杯摇摇晃晃的奶茶。
大概是?注意?到池不渝望过去。
崔栖烬悄悄把挂着奶茶的手背到身后,一边点头听?池不渝奶奶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她这边勾了?勾。
她站在了?她这边。
于是?最后到乐山后的第一场奶茶大战……以池不渝的胜利,池不渝奶奶悔恨莫及的识人不清,酒鬼情侣的拍手鼓掌,以及崔栖烬的叛变——
正式结束-
乐山是?座烟火气比成都更浓的小城。街头巷尾有老?派旧巷烧烤炸串钵钵鸡,也有被新派青年推崇的铁轨小房子日系“小镰仓”。
春日黄昏不似夏那么灼人。
却似一幅尤其泼辣浓烈的老?旧年画,笼统地盖在这座小城上,在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气,以及新鲜拥挤的街灯里,瞬息之中变幻出?无法描绘的无数种色调,再渐渐落幕。
彼时,她们吃过一顿酒鬼情侣很感兴趣的钵钵鸡,又在路过夜市时分食过豆腐脑咔饼油炸绵绵冰烤苕皮,四个人都撑着肚子,在弯弯绕绕拥挤着人群的街里乱晃。
最后,池不渝捧着一杯清爽的凤梨气泡冰,咬着吸管,摸摸自己的肚子,说自己的四个胃都饱得?不行了?,痛定思痛,决定要走出?夜市,离这些害人精远远的。
于是?她们开始往人少的地方走,走了?不知道多久,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马路边已经没有这么热闹,灰蓝色的天压到头顶,海拔比较低,路边是?修得?像一条水平直线的绿化。
陈文燃很茫然地转一转头,问这是?哪。
冉烟拿着手机看一看,说现在好像离家很远了?。
池不渝抱着凤梨气泡水,很自信地讲,没关系,反正在lu山的嘛,我们走不丢。
路灯昏暗,道路敞开,一辆大卡车开过来,风吹得?她们发际线纷纷往上飘。陈文燃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说冉烟的发际线又往上移是?不是?下次要戴假发出?门,冉烟不留情面地铲了?她一耳屎。
池不渝挎着自己的新相机,说我怎么看不出?呢。又是?一辆呼啸而过的摩托,崔栖烬拽着差点一步往后退的池不渝,冷冷地讲——你先看路吧夜盲症。
池不渝听?了?她的话,左右看了?看,像个总指挥一样,捧着凤梨气泡冰摆摆手,让她们四个一个一个走,不要并排,不然很危险。
于是?她们像一排蚂蚁,中间隔着江风和水汽,排着队在夜间的马路上走。真?的是?很单纯地在压马路消食,连最后一个人跟第一个人讲话,都要拿出?手机发微信语音,要么就是?像青春片里那样大声喊另一个人的名字,这种行为在崔栖烬看来简直愚笨至极。
“冉冉!”
池不渝真?的喊了?,声音被夜风吞掉一点,但还?是?格外亮。周围都是?黑的,蓝得?发灰的,如果她的声音有颜色,那一定是?鲜亮的红。
崔栖烬走在最后,她前面是?池不渝,右边是?一条江,江风里有栀子花的气息。
“水水儿!”
冉烟也应了?,甚至扭过头来看,模糊之间好像在笑。
陈文燃走在第二个,不愿被忽略,于是?干脆当起了?传话筒,“水水儿!”
巨大的风吹开池不渝新染过的发,她坚持每一步都要踩在柏油路上那根白白的线上,甚至还?要伸展开双手,感受风的流经,看起来像头蹦蹦跳的小僵尸。却又在混乱当中笑得?尤其松快,
“我们拍张合照吧!”
“我们拍张合照吧!”
“好!”
“好!”
池不渝扭头看崔栖烬,还?是?笑成了?眯眯眼,撒娇式地昂昂下巴,嗓门在风里头还?是?很亮,在春天还?是?像半边劈开的冰芒果,
“你好不!”
崔栖烬笑,却也点头,“好。”
她们拍了?不止一张合照——有四个人低头俯视着地面的姿态,池不渝讲崔栖烬的臭脸最严重;有四个人做很怪的表情,池不渝获得?寿星特权,在其中偷偷扮漂亮;有四个人都摆迪迦奥特曼的姿势,表情严肃,崔栖烬觉得?十?分幼稚,却还?是?在相机咔嚓的哪一秒举起了?手……
最后一张她们四个人排排坐在一张长椅,头往靠背后面仰,池不渝把相机放在一条线的草丛上给她们拍照,拍出?来四个脖颈苍白嘴唇鲜红只?有半张脸的女鬼。
最后相机被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猫撞掉,四个人一起钻进草丛里找,结果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吓得?一个路人尖叫着拎着包跑到十?米之外。
陈文燃还?是?很迷茫,“啊?”
冉烟冷静拿出?镜子照了?照,又“啪”地一下关上。
池不渝迷糊地皱皱鼻子,“我们是?丧尸咩?”
崔栖烬瞥她脸上蹭到的灰,又瞥她bulingbuling的眼妆,讲,“你蛮像女鬼的。”
之后路过一家在夜里开门的租车店,酒鬼情侣提议要租电动车吹江风。
电动车租了?两辆。
陈文燃一屁股坐在了?冉烟后座,然后后知后觉地冲崔栖烬眨眼,
“你该不会狠心让我们两个分开吧?”
“拜托,吹江风诶,我不跟我女朋友一起吹难道还?真?要跟你一起吹哇?”
崔栖烬看一看池不渝。
池不渝也看一看崔栖烬,昂昂下巴,“我都可以。”
崔栖烬瞥过去,“你会骑吗?”
池不渝老?实承认,“不会,而且还?夜盲症。”
崔栖烬认命地凑过去,看到小电驴上只?有一个头盔,蹙眉,跟租车店老?板对?视一眼。
老?板歉意?地抱拳,“不好意?思哈,今天人多,头盔没得?了?,给你们打?七折嘛。”
冉烟回头,“你们只?有一个头盔?”
陈文燃作势就要摘下来。
“不用。”
崔栖烬率先拒绝这对?酒鬼情侣的相让,将挂在车头的头盔拿起来,看一眼池不渝。晚上出?来,池不渝已经换了?一身装扮,现在是?卫衣配短裤,腰上围着件衬衫,头发也散了?下来,在肩头打?着卷儿,还?有一个颜色很亮的发卡。
“你戴——”
池不渝只?说了?两个字。
崔栖烬就已经将头盔盖在了?她头上,很利落地给人卡好卡扣,在她想?要抬头看的时候,将她毛绒绒的头按下,很不客气地讲,
“江边风大,你脑子不好,再冻就坏掉了?。”
池不渝不服气,还?想?辩解。
崔栖烬不等她辩解,率先坐上去,特意?往前面移了?一点。
于是?池不渝没话讲,也乖乖坐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后,隔着一点距离,嘱咐,“那你小心一点开嗷,我们吹风不图快的。”
“知道了?。”
崔栖烬应下。
然后又朝冉烟微抬下巴,示意?。
冉烟一扭车把手,往前开了?,两个人的衬衫衣角立马被鼓起来,陈文燃举起手比了?个耶,然后发出?一声很怪的音调。
崔栖烬也扭车把手。
车往前开了?,她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江风吹起来,池不渝绒绒的头发飘到她颈下,弄得?她后颈很痒。
黑鸦片的味道变淡,还?混着清爽微甜的凤梨气泡冰气息,后来她无数次回想?,都觉得?乐山江边的风对?她而言就是?这个气味。
她们路过路边矮小的白色房屋,映着路灯的白色栏杆。车驶过一个减速带,一个颠簸,吓得?池不渝拽紧崔栖烬的衣摆,好像很害怕她会掉下去,因为没有头盔而脑袋开花。
透过后视镜,崔栖烬看到池不渝的脸——
池不渝戴着圆圆半盔,发尾被江风吹着,眼周附近映着明亮的淡蓝的夜色。在减速带远去之后逐渐放松,眯起了?眼,像一只?毛发被风吹得?很凌乱的白色博美。
崔栖烬也看到自己的半边脸——
头发很乱,嘴角却上扬,应该都是?被风吹的。
车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马路越来越宽敞,同行的车越来越少。陈文燃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大叫一声“这是?什么”,然后酒鬼情侣的车上传来嘈杂的音响声,熟悉的旋律响起。
歌手本人还?没出?声。池不渝和陈文燃就同时在风里毫无顾忌地大声唱——
给你我的心作纪念![1]
她这辈子应该是?注定当不了?港台歌手了?。崔栖烬看着她到处乱飞,快要飞到自己胸前的发,想?说池不渝你抢拍了?。
她们骑两辆摇摇晃晃的电驴,大摇大摆地唱,后来连冉烟都加入。此时的街头好像只?剩下她们一辆车,好像不是?在离成都只?有52分钟高铁的乐山,是?厦门、台湾、大理和西藏……好像她们也不是?都已经二十?六七岁,而是?刚毕业,在完成一场正大光明的毕业旅行,像四只?斗志昂扬的青鸽,在不知名的马路任性妄为。
唱到结尾又开始从头唱,车头录制的喇叭里只?有这一首《青春纪念册》。陈文燃讲老?板歌单还?蛮老?的,但还?意?犹未尽,关了?音乐,干脆在风里大喊,“我们来接歌吧!”
喊完这一句,也不管别人答不答应,就突然接一句,
“爱情好像流沙~”
崔栖烬感觉自己身后的池不渝蠢蠢欲动。她开着车,和冉烟一前一后,果不其然,池不渝下一秒就在她背后唱,
“明知该躲它~”
冉烟在嗡嗡的电驴声里接,“无法自拔。”
风呼呼地吹着,将崔栖烬的发和池不渝的纠缠在一起。崔栖烬不出?声,只?是?听?,听?她们三个又开始闹闹腾腾地,拐着往不同方向奔跑的音调,齐声往下唱,
“是?一再的做一再的错,不由我~”
这天晚上,崔栖烬不记得?这三个人到底唱了?多久的歌,也不知道她们两辆小电驴开了?多久。印象中是?从满电开到快要没电,车越开越慢,都已经快要停下来,也不知道是?在唱到哪一首,跨过哪一段路的减速带,更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是?由于兴起,还?是?由于害怕,轻轻环抱住了?她的腰……
她隐约记得?,在车快要没电,车速将吹在脸上的风变柔和的那个时分。接歌的几个人开始不停地用“爱情”接唱——
陈文燃唱,“印象中的爱情,好像顶不住那时间。”
冉烟接,“反覆的把你想?念叫做爱情。”
池不渝唱,“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
……
不记得?是?关于爱情的哪一首歌,不记得?是?哪一句歌词,池不渝忽然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在半明半暗逐渐消逝的马路里,先斩后奏地说——
“我好像有点晕电动车咯。”
崔栖烬在这段旅途中很放松,听?见这句也只?是?慷慨地笑一下,笑声被风吹散。于是?风在呼吸间游离,氧气却忽然变得?稀薄。
池不渝将下巴枕在她肩头,呼吸像只?猫似的在她耳朵边上挠,像是?总结陈词似的,轻轻再哼一句听?不清歌词的歌,然后又用含着凤梨气泡水的嗓音,软软粘粘地问她,
“爱情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崔木火。”
车已经渐渐开不动了?,崔栖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她看前面抱在一起享受静谧的酒鬼情侣,陈文燃搂着冉烟的腰,后脑勺看起来都笑得?很开心。她又看后视镜里正在注视着她的池不渝——凌晨,或者是?深夜的深蓝小城,反射朦胧星光,似乎有她的眼瞳那般迷离。
“你们刚刚不是?唱了?那么多?”
崔栖烬随口回答,她想?,其实归根结底爱情就是?一个很难的东西。
“是?哦。”
池不渝听?了?就笑,抱着她的腰,下巴戳着她的肩,在风里眯着眼睛,尤其鬼灵灵地笑。就这样无厘头地笑了?一会,隔着后视镜上氤氲的水雾,她望住她,又用几近要被风吞掉只?剩下柔软的声音,问,
“那你呢?”
“我什么?”
“你的爱情呢?”
那一刻车已经快要慢到无法再前进,崔栖烬蓦然间仿佛看不到刚刚还?在前方的另一辆车,天边有灰蓝的鸟飞过,在她们的车边留下倒影。她不知道她们是?否在这个夜晚迷了?路,不知道这辆快要没电的车,这些疑似幻觉的飞鸟要将她带往哪一个方向……或许她从始至终耽于某场失控迷航之中,挣扎却不曾真?的逃脱过。恍惚之下,她只?得?望住与自己共车的唯一同伴——
池不渝。
池不渝,池不渝。
瞬息万变的池不渝,永远处于计划之外的池不渝。
那一秒钟崔栖烬在记忆中找寻今夜所有听?到过的“爱情”,发现竟然没有一句有那么出?神入化……
能够分毫不差地定义她的爱情。
第34章 「悲观主义」
陶喆唱“爱情好像流沙”, 也唱“是一再的做一再的错不由我”;莫文蔚唱“爱情究竟是精神鸦-片”,也唱“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郭富城唱“反覆的?把你想念叫做爱情”,也唱“不必有太多理由叫做爱情”……
崔栖烬认为他们都唱得太简单。
崔栖烬的?人生哲学是——人类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这句话来自于《百年?孤独》,她擅自将?其改动, 将?原话里的人生改作人类。
原话里还有后半句——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期待。与此同时她也希望, 任何人都不?要对她心存太多期待。这句话可以用于任何人身上, 当然也可以用于“爱情”。
或许早在孩童时代。
崔禾和余宏东就已教给过她这个道理——“你早该有自己的?判断”“不?要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我们只是局外人”……他们从不?教她什么是爱情, 只教她在各种亲密关系里“独善其身”。
她想起?崔禾和余宏东, 她想这两个人应该也是出?于“爱情”结合,至少这已经是世人眼中足够合格的?“爱情”,育有两个女儿,兼顾自己的?事业,彼此之间?相敬如宾……她回顾自己所?目睹的?爱人关系,印象中能成为这两者这样的?, 已经被外界称之为模范。
可如果这就已经是爱情的?最终定义,想必爱情也不?是什么很难懂很值得反刍的?东西。
她又想起?那则“成都一男子失恋主动撞车引起?连环车祸”的?新闻, 觉得爱情可真?是人类历史上最难解的?病毒,甚至没有之一。
她还想起?冉烟和陈文燃,这么些年?这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 分分合合。或许她们能一直走下?去, 或许她们又会在不?知哪一年?分开。一切都是未知的?, 都是无法确定的?。
她不?喜欢无法确定的?东西。
她还是找不?到爱情的?定义。它是一切模糊黏腻的?源头,是另一个人对自己生活边界的?入侵。它可以很大, 也可以很小。她有时候觉得它很简单, 有时候又觉得它太复杂。
她搞不?懂, 所?以干脆拒绝。
她不?止一次想起?那部名字叫《爱情迷航》的?独立电影,没有上过院线, 一小时五十二分钟,里头拍千禧年?,拍两个女主角十几岁的?时候在台湾,拍她们青春期在海岛城市的?懵懂和碰撞,拍瓦蓝的?天和海,拍她们两个快三十岁的?时候到成都,一条相似的?街,兜兜转转十几二十年?找到自己迷航的?爱情……总而言之剧情有点撇,节奏也莫名其妙,火不?了应该也是有理由。
但崔栖烬不?记得自己有看过多少遍。
她总是去看里面的?两条热带鱼——
一条黄色热带鱼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另一条红色热带鱼穿有做旧印花的?白?色短袖。
黄色热带鱼说?,巴拉巴拉。
红色热带鱼说?,噗噜噗噜。
她看黄色热带鱼晃着红色热带鱼的?肩膀,然后镜头一晃二过,到最后,她总是无意?之间?跟黄色热带鱼一齐说?,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和好了哟”
然后她想起?怕水的?海绵宝宝。三番五次,翻来覆去,不?得安生。
最开始这个账号底下?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两颗星星,后来变成三个太阳一个月亮三颗星星。
这个账号的?头像也总是换来换去,最开始是一盆尤其漂亮的?彩叶芋;某一段时间?换成那时候很流行的?故弄玄虚风格,一打开就是一只眼睛盯着她,总是吓得她要退出?缓一下?再去看;《冰雪女王》火的?时候又换成穿蓝裙子金色头发的?艾莎……个签倒是一直没有换过,一直都是那一句在崔栖烬看来不?可思议的?话。
聊天的?时候也总是喜欢发/企鹅转圈/这个表情。看多之后崔栖烬眼底她的?形象,就是一只戴红围巾单脚站立转圈的?企鹅。
回过头去看。
崔栖烬也不?止一次觉得,能容许怕水的?海绵宝宝,在她的?企鹅账号里跑来跑去。要是将?这件事讲给别?人听,恐怕每个人都会认为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意?外。
讲给谁听呢?崔禾?余宏东?想必他们的?回答跟每一次都相差无几。余忱星?她应该会唯恐天下?不?乱。还是陈文燃?冉烟?她们不?行,因为在认识崔栖烬之前,冉烟就先得知了wkeinauadqtqb的?存在。
又或者是……
池不?渝。怕水的?海绵宝宝本?人。
似乎无论讲给她生命中的?哪一个,都会破坏她如今已经固有的?几段关系。
但也正如她本?人对“关系”一词所?持有的?悲观态度,她怯懦,固执,冥顽不?化,至今都没办法将?这段故事讲给任何人听。
这不?是一个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故事。但这是她生命中唯一一段无法被完全分类的?关系,于是她只能将?其归类于“爱情”。
那段时间?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一个头像顶着漂亮彩叶芋的?笨蛋,在企鹅群里问来问去,还差点被引诱去跟一个中年?男人线下?面基。
对于这件事,崔栖烬始终认为——
自己投射给那盆彩叶芋的?注意?力,要比怕水的?海绵宝宝本?人要多。
她是懒得管人的?闲事。但植物不?一样。
但她也没想到,怕水的?海绵宝宝会在这件事之后有这么多话可以讲——
怕水的?海绵宝宝:【Mine!你看看今天我的?彩叶芋有没有好一点哦/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我不?叫mine】
怕水的?海绵宝宝:【那叫什么/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
怕水的?海绵宝宝:【那还是叫Mine,比较顺口/企鹅转圈】
她擅自给她备注为“mine”,从她那串乱码英文里抽取几个字母拼凑在一起?,好似这样就可以显得自己很聪明。
怕水的?海绵宝宝:【Mine!你的?头像是什么意?思啊!你也爱吃菠萝冰冰吗/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随便?弄的?,没什么意?思,不?怎么爱吃。】
其实只是个小号,用来加热植群。至于头像……是某一天,余忱星突然放学来找她,请她吃这杯菠萝冰冰,她觉得刺得嘴巴好痛,于是拍了一张,只是随便?拍了一张,随便?当作了小号的?头像。不?可能当她大号的?头像,是因为不?想余忱星看见就翘起?尾巴,觉得她为她请客的?这杯菠萝冰冰感到开心。实际上,她从那一刻开始讨厌菠萝。
想到讨厌的?菠萝,她又忍不?住问这个爱吃菠萝冰冰的?人:
【你不?觉得一口菠萝里面像是有一千根针吗?】
怕水的?海绵宝宝说?:【吞针也要吃啊!菠萝是全天下?第一的?水果好不?好!】
简直不?可理喻。难怪她是海绵宝宝,还要住菠萝房子。
不?知道是她给了她什么错觉,怕水的?海绵宝宝在这之后总是来找她,每次来她这里讲一些自己的?事,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听——
她讲自己很怕水,从来学不?会游泳,所?以是怕水的?海绵宝宝,但是决定在成年?之前要学会游泳。
她讲今天看到了鸟叼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的?柿子吃,然后被酸掉了一根羽毛。
她讲自己特别?喜欢热带,觉得那里的?人都很坦荡。wkeinauadqtqb问为什么,她发一个企鹅单脚转圈的?表情,讲因为在那里要穿得少啊。wkeinauadqtqb觉得好无语。
她讲人一天是真?的?需要四个拥抱才能生存,这是有知名理论的?!不?是随便?乱讲!
她讲自己不?喜欢活的?毛绒绒,要是哪一天养宠物,她一定只会养没有毛的?宠物。
wkeinauadqtqb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回复。
回过头来看,兴许那个时候她正陷入一段很漫长的?、迷茫而倔强的?青春期,很坚硬地将?自己框进一个边角尖锐的?几何图形,拒绝任何人的?交好,没有相信金木水火土就要同甘共苦,没有因为成为文娱委员就更热衷于班级事务,也没有与军训时就送给过自己芒果的?池不?渝变亲近。
于是也从未想过,她会和一个网络上的?人变亲近。
她仍然自觉成熟地觉得,不?应该随便?在网上聊天,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跟一个没见过面的?人交好。
可大部分时候,也是她,总是矛盾的?她,把自己强硬框进几何图形的?她……对这样的?她而言网络社交似乎更容易接受。
于是那些时日,下?了课回家,总会下?意?识地去打开手机,又或者是因为一些感冒发烧肠胃炎之类的?小病小痛,在床上躺着百无聊赖,听窗外时不?时传来鸟叫,这个年?纪她不?和别?人一起?看爱情启蒙的?台偶韩剧和电影,也不?看动画片漫画和小说?……她的?生活一成不?变,于是她又去看孤零零的?一串气泡,听企鹅里不?断传出?来的?滴滴声,又总会忍不?住回复这些很无聊的?事情——
【你很喜欢海绵宝宝吗】
【这个季节已经有柿子吃了吗】
【穿得少也可能会有秘密】
【人类的?本?质是一个人活着,没有四个拥抱会活得更久】
【没有毛的?宠物?乌龟吗?】
这样无聊的?事情在网络世界反反复复地发生。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强调,你不?要总是跟网络上的?陌生人随便?讲自己的?事情,很危险。仙著服
怕水的?海绵宝宝又讲,不?一样的?,我直觉觉得你肯定是个大好人/企鹅转圈。
wkeinauadqtqb:【网络是虚拟的?,一切都可以伪装】
怕水的?海绵宝宝:【你有没有想过,其实网络才是真?实的?呢】
wkeinauadqtqb:【笨蛋才会这样觉得】
怕水的?海绵宝宝:【好吧,我是笨蛋。但我还是觉得有很多话,很难讲给身边的?人听哇/企鹅转圈】
这个说?法在当时尚且算新奇。后来她想她说?得对,青春期是一段晦暗而敏感的?路,布满惶恐尖锐的?石子,迷雾般的?河流,浑噩的?星子,充盈自卑,胆怯,怅然,模糊间?的?情感启蒙……
这些内容繁杂挤压着十几岁的?少年?人,像一场经久不?散的?梅雨。
也许人们讲青春期都有生长痛好像也并没有错。也许她现在仍旧没有度过青春期。
而当时的?崔栖烬却无法认知到这一点,便?没有再与海绵宝宝争辩。原本?在网络上认识的?人,就是仅凭网络信号产生联结,头像一黑,信号一断开,就消失掉了。
这样的?网络,怎么会是真?实的??
或许她的?固执早在中学时代就初现端倪。
过一段时间?,她忽然意?识到怕水的?海绵宝宝消失了。
她点开那个灰掉的?头像,意?外的?没有多怅然,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她想果不?其然,她的?想法才是唯一正确,她早该有自己的?判断。现实生活中的?人都可以随时消失,随时离开。更何况是网络世界虚拟的?人,连代号都可以是假的?。就像她的?“Mine”,原本?也只是一串乱码中的?随机字母,这并不?代表她自己。
于是她还是不?抱期待地发了一句:【你还好吗海绵宝宝】
她认为这是友好道别?的?礼仪。
因为上次聊天结束,最后一句话是对方所?发送。按道理她可以表达关心。
那应该是在秋天,或许是冬天?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成都路边到处飘散着被踩烂的?银杏果气息,味道很怪。总之这个季节的?成都闻起?来像被蒸透了的?灌木植物。而网络世界是没有气味的?,这个世界的?太阳不?烫,月亮不?亮,星星没有光。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某个季节的?更替,或者是某个人的?离开,而散发出?靡烂气味。
不?记得又过了多久,似乎并没有过很久,成都的?道路仍旧布满金黄色的?银杏叶。
她经此想起?是秋天,不?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头像变成了彩色,她头像下?面的?太阳还是不?烫,月亮还是不?亮,星星还是没有光,她和她说?:
【我姨妈去世了,我们给姨妈准备葬礼,她没有亲生女儿,不?对,我觉得我就算她的?女儿,所?以由我给她来戴孝,抱歉哦,这一段时间?都没上线,是不?是有好几天咯?】
原来才三天不?到。
【我忘咯。就是送给我彩叶芋的?那一个姨妈嘛,葬礼期间?我看到我的?头像,还有看到你,就会想起?彩叶芋嘛,也会想起?姨妈,又怕我找你说?些有的?没的?,要掉眼泪,然后你反而也跟着我难过】
【所?以我把头像换掉来找你啦】
【对了,对不?起?哦】
【我还是把那盆彩叶芋养坏掉了,挺对不?起?你的?良苦用心的?】
这四条消息里没有一个企鹅转圈。崔栖烬擅长用符号捕捉人类的?情绪。
她在不?知道是哪里的?银杏树下?坐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走到哪里,满世界都是金黄色,扇形叶片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飘到她头上,肩上,眼底……她想到底这些银杏叶是真?的?,还是那盆从未见到过实物的?彩叶芋是真?的??
她坐在满世界的?银杏叶里,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寻梦环游记》的?链接。
她记得崔禾跟她讲——崔栖烬,你讲任何话都需要有材料支撑,否则就是撒谎。她找来对应的?材料,以此来安慰怕水的?海绵宝宝而不?显露自己的?笨拙。
怕水的?海绵宝宝看完电影,发了几个哭哭的?表情,又给她发了电影反馈,感谢她的?安慰,又发一句:【Mine,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好像章鱼哥哦。】
wkeinauadqtqb:【我为什么要像一条章鱼?】
怕水的?海绵宝宝:【哈哈,只是打个比方嘛】
wkeinauadqtqb:【我没有八条腿。而且章鱼哥不?是很讨人厌吗】
怕水的?海绵宝宝:【谁说?的?!】
wkeinauadqtqb:【大家都说?。而且章鱼哥总是欺负海绵宝宝。】
怕水的?海绵宝宝:【哎呀,你不?要听别?人乱讲,其实章鱼哥没有人家讲的?那么坏,可能只是……只是比较不?善于表达/企鹅转圈】
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观点。
wkeinauadqtqb:【为什么觉得我像?】
怕水的?海绵宝宝:【我的?意?思是……】
怕水的?海绵宝宝:【Mine,你是真?的?/企鹅转圈】
怕水的?海绵宝宝:【至少对海绵宝宝来说?】
怕水的?海绵宝宝:【你是真?的?】
崔栖烬不?觉得自己是真?的?。
事实上,她一直对怕水的?海绵宝宝存有戒心,基本?不?会随便?泄露自己的?真?实信息。
但是。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种事情上用“但是”。
但是……
真?实的?反面也不?一定是虚假。可以是隐藏,可以是秘密,可以是非常态化的?真?实。她不?知道自己所?表现的?,这种非常态化的?真?实,到底有多少。有时候她翻过头去看那些聊天记录,不?知道那里面的?到底是崔栖烬,还是一个另外的?人。
她不?明白?,并且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怕水的?海绵宝宝总是在她这里跑来跑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容许这件事情的?发生。
只知道等自己回过神来。
怕水的?海绵宝宝这个人类,这个看似愚笨至极的?代称,所?有她抗拒的?一切,都已经大摇大摆,完完全全进入她无法分类的?领域。
她总是在她面前撒娇,开始从一个没有形象、只有一串昵称的?企鹅账号,变成一个爱吃菠萝冰冰,爱用戴红色围巾的?企鹅转圈表情,出?现之时总会带着“滴滴”音效,不?停地滴滴她,一句又一句地喊她“Mine”的?一个人类……她不?喜欢并且难以忍受的?人类。她连自己这个人类都不?喜欢。
再过一段时间?,怕水的?海绵宝宝又因为周杰伦的?一首歌开始很亲热地喊她“Mine Mine”,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变成“麦麦”……两个世界加起?来,都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她。
到了最后的?最后,她似乎和她有了同等程度的?迷惘,不?知道她们的?关系到底处于哪个分类之中。但显然,她和她的?处理态度截然相反。
慢慢开始,海绵宝宝不?停地给她说?自己遇到的?麻烦,她扭扭捏捏地问她要不?要她们两个换成海绵宝宝和章鱼哥的?头像,她问她之前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哦,问她什么是喜欢,问她月考完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跟她一起?连线看一场爱情电影,她不?停地从她这里索取一些她根本?没有拥有过的?情绪价值……
而她竟然也容许这一切的?发生,她容许她总是无理取闹的?撒娇,她容许这个戴红围巾的?愚蠢企鹅在她的?世界里打转,她看到余忱星吃菠萝冰冰时,会想到怕水的?海绵宝宝说?菠萝全天下?第一,于是也去尝试着吃会让自己嘴巴变痛的?菠萝。
她把静音键长时间?关闭,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生病发热,被围堵在孤零零的?墙壁里时,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将?漆黑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滴滴”声,那个时候房间?所?有都漆黑,门被关紧不?留任何缝隙,没有一块越变越大的?三角形,只有那块小小屏幕是亮的?,她沉浸其中,没有发现自己的?近视度数在因此不?断加深。
她有时候也会听周杰伦的?《Mine Mine》,然后在余忱星跑进来之后就立马拔掉自己的?耳机,假装自己在学习。
她听她的?麻烦,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来找她,但还是尝试着为她解决。她不?喜欢章鱼哥,但她还是换了头像,左右也只是一个小号,而怕水的?海绵宝宝也只是这个小号里的?唯一好友。wkeinauadqtqb的?头像仅怕水的?海绵宝宝可见。
她说?还没有喜欢过别?人,她说?可以连线一起?看电影,但要关闭音频,用打字交流,她说?还没准备好暴露自己的?声音……
她在自己贫瘠的?生活里,搜刮所?能自己给予的?一切情绪价值,然后犹犹豫豫地给出?去,却又害怕全部给出?去,害怕会被对方全部挥霍掉,所?以像个吝啬鬼一样,每一次都只给一点点……
这就是爱情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没有人教她到底怎么给这种事情给出?释义。
或许在十几岁出?头的?年?纪,在弥漫雨雾的?潮湿青春期,爱情本?来就很难搞懂,一切就是一道如此难解的?题。不?是写下?一个“解”,翻到答案后面就会有一句话写——不?要犹豫,这就是你的?爱情。
有一段时间?,她回过头,用冷漠的?第三视角凝视那段时间?的?自己,甚至会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崔栖烬。
她以为。只是她以为她不?是崔栖烬。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2023年?的?冬,余忱星再一次犯病,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醒过来后声嘶力竭地扯开将?自己束缚的?氧气管,拼尽所?有力气跟她讲——
崔栖烬你总是心口不?一,让想要去爱你的?人被你一次又一次地刺穿,爱得鲜血淋漓。
那时她早就已经接受,并且无计可施地接受这个事实。
她,二十六岁的?崔栖烬,居高?临下?地看与自己不?那么亲密的?同胞妹妹余忱星,尤其冷静地说?,余忱星你不?要再讲话,影响治疗。
余忱星只是望着她笑,笑声极其微弱,像自嘲,像自轻,又像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戚,然后和她讲——
可惜,我们两个连这一点都一样。
可惜,她还是崔栖烬。
那一串在2014年?生成的?乱码,早在2015年?彻底消失。于是崔栖烬彻底明白?,原本?就没有两个世界,原本?就是同一个世界——她的?世界里只有“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只有“不?要总是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切”,只有“讲任何话都需要材料支撑”。
对这个世界而言,那个世界的?许多事情都是失控的?,都是不?正确的?。而这里有被划分的?范畴,有将?她限制在崔栖烬可达范围内的?一切。
崔栖烬结束了那一场无法被定义的?爱情,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她依旧不?喜欢任何人触犯她的?内心,崔栖烬始终认为爱情是件无比糟糕的?事,它让人失控让人不?像平时的?自己。而她无法理解,并且抗拒这种改变,她面对爱情的?仅存反应是挣扎,她不?喜欢自己被一个人类完完全全地看穿,她不?甘心自己的?情绪被另外一个人完全牵动,她的?情绪没有柔软,只有干硬。
或者从未有过任何改变。即便?是在那场模糊混乱的?爱情进行过程中。
崔栖烬后来总是在漆黑的?房间?里做梦,梦里她被关在一个蓝色水族箱里,她坐在角落,双脚发凉,心肺之间?溺满水,双手环抱住膝盖,像一个被困入其中的?囚犯,不?停有光在箱外扫射,试图寻找她的?踪迹。
她试图遮掩自己的?存在,双手挡住刺眼的?蓝光,有一道红色光点直射她的?眉心,有不?断回响的?一道声音对她发出?严厉的?拷问——崔栖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栖烬被困在其中,别?无出?路。
她疲惫地靠在墙角,尤其悲哀地抬头,捂自己溺满冰水的?心脏,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干涩的?声音,对着四周密闭的?玻璃承认——
“崔栖烬总是心口不?一。”
“崔栖烬给出?去过的?爱情,让人血肉模糊大过温情密意?。”
“崔栖烬是个顽固的?爱情悲观主义者。”
没有任何回响-
“崔栖烬?”
“崔栖烬!”
一束刺眼的?光晃到视野,崔栖烬恍惚间?抬眼——
灰蓝的?天,打转回来的?小电驴,在她灯光模糊处举着手朝她晃悠的?陈文燃和冉烟。
眼前的?所?有轮廓都模糊。
崔栖烬阖一下?眼,再睁眼,是在后视镜里望她的?池不?渝,表情极为担忧,“崔栖烬,你怎么了?”
她突然不?喊她崔木火。她突然也喊她崔栖烬。她喊了她三声崔栖烬。这一刻崔栖烬感觉似乎有一道红色光点正中眉心。
于是她尤其拙涩地发出?声音,
“池不?渝,池不?渝。”
她想池不?渝这个名字光是念出?来,就已经像是爱情。不?渝,不?渝,念在唇边,绕在喉间?,就已经牵缠全身骨骼。
而我是真?的?吗?池不?渝。你会不?会一直都是真?的?呢?池不?渝。
车已经停了下?来,江风还是在不?停地吹,有栀子汁的?气息,也有凤梨气泡水的?味道,还有池不?渝身上已经变淡的?黑鸦片。
此时此刻,2024年?,池不?渝坐在她身后,搂她的?腰,犹豫地伸出?手来,手指触到她发凉的?眼皮,轻轻地从上面滑过,
“崔栖烬?你怎么了哦?”
最后,抿紧唇,将?自己头顶的?头盔摘下?来,发丝张牙舞爪地飞起?来,染了头发之后,还是很像动画片里的?狮子王。
而狮子王本?人大概没有注意?,只是将?头盔盖到她头上,很认真?地给她捂好耳朵,然后又贴紧掌心,强制性地把她的?脸扭过去。
严肃地查看了好一会。
在她下?巴上给她扣好卡扣,又像是教训她似的?,弹一弹她下?巴上的?带子,“坐前面被风吹得眼睛都红了吧,还硬是要逞强,把头盔给我戴……”
说?完,手指头又轻轻戳她的?眼梢,
“小娃儿得很。”
这一刻她想,或许她从未有一刻从那个水族箱里逃出?来过。
第35章 「人如其名」
租车行老板开一辆旧到像吃了跳跳糖的货拉拉, 把没电了的两辆小?电驴拖了回去,顺便很?热情地将她们载到可以打车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四个人都很正常。
陈文燃没有追问崔栖烬刚刚到底怎么了,只是和冉烟兴冲冲地凑在昏暗车灯下, 一张张地P今天用手机零散拍的几张照片准备发朋友圈。
池不渝似乎也没有任何异议, 她坐在前排副驾驶, 听到冉烟和陈文燃略带羡慕地讲“水水啷个怎么拍都好看?”, 还喜滋滋地将手举得高高的, 比了个自带音效的“耶”。
过一个红绿灯又迅速收回,手?扒在座椅上,威胁式地咬牙切齿,
“那也不准直接发原图!”
崔栖烬坐在她身后的位置。
她不回头她就只看?见她的后脑勺,她回头她就能看?见她的侧脸。
池不渝的状态与白天如?出一辙。
听到夸漂亮就乐颠颠地昂起下巴,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翻到不满意的一张就抿起嘴巴不高兴, 翻到最后四仰八叉的女鬼那几张就咯咯地笑。
翻到其他人不漂亮就自己漂亮的那张,又扬扬相机, 炫耀式地回头给她们看?一看?,等?冉烟伸手?过去想趁其不备删掉,又在这个时候忽然变聪明, 飞速地缩回手?, 笑嘻嘻地嚷嚷——
“这张我一定?要在生?日当天发朋友圈!”
一切都原封不动?。
包括那个三角形, 还是未能被轻易撼动?。
崔栖烬不知道自己是该对这个情形维持庆幸,还是该生?出没由头的懊丧。
她在回途的车上始终维持安静。
哪怕穿着很?老派的滴滴司机, 忽然在经过一个夜市时, 突然兴起问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挺喜欢周杰伦的……
然后打开音响给她们放《Mine Mine》。
陈文燃叹一口气, 很?惆怅地感慨,说我们哪还算得上是年轻人啊。
冉烟白她一眼, 说你别装怪,老娘风华正茂!
而坐在副驾驶的池不渝笑得扑哧一下,貌似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没反驳,也没有提出对这首歌的任何异议。可能已经记不得那个虚伪的骗子Mine。
甚至还一边翻着相机里的相片。
一边跟着在车载音响里咬字愈发模糊的周杰伦,摇头晃脑地哼几句“喔我的眼皮跳一下”……
崔栖烬懒懒靠在车头吹风,目光隐在流离车灯里,寻不到什么可靠的焦点。
刚刚回去的时候。
池不渝又哼哼唧唧地讲吹太多风口渴,于是买了一瓶峨眉雪,喝了一小?半就嫌腻,拿在手?里晃悠着气泡。
此时呼呼着吹开崔栖烬头发的风,似乎都是从池不渝那里吹来的荔枝味峨眉雪的味道。
崔栖烬心平气和地想——
不知是这三个人都迟钝得没有发现任何端倪……还是都敏感得已经发现她的可疑。
可还是相当默契地什么也不提,彼此对视几眼就已经是心领神会,携手?替她减缓“爱情”这个问题带来的冲击。
一切还维持着她所希望的不变。
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鼓噪。
像存着一堆已经熄得干干净净的余烬,被一阵横行霸道的风吹过,风吹过的途中,始终咬紧牙关坚持没有复燃。如?今风已经彻底吹过去,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反而平白生?起蠕蠕余热。
车开到了家。
孟玉红还在隔壁改装成麻将馆的邻居家跟人摆龙门阵,见到池不渝脸色一变,匆促将手?里那杯一点点扔给了旁边老太。旁边老太看?见池不渝手?一抖,但也还是硬着头皮认下这口锅。
大概是自觉这个做法太过拙劣。孟玉红心虚地站了起来,还想说些什么。
池不渝却只抿抿唇。
很?老成地叹了口气,闷头颓丧地说一句“算了”,就晃着那大半瓶未喝完的峨眉雪。
转身进了屋,似乎就这样轻飘飘将这件事放过。
孟玉红在原地愣了半晌。
吸了两口奶绿,嘟囔着“今天这么宽容”,又朝她们三个笑了笑,跟牌桌上的几个老太笑骂了几句,就很?利索地把那杯奶绿扔了,提着步子跟了上去。
陈文燃和冉烟不约而同地对视,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眉毛都要挤烂了。等?崔栖烬看?过去,又一瞬间收敛起来,很?正经地跟崔栖烬讲,
“你今晚想怎么睡?”
崔栖烬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一步跨到台阶上,表情有些凉地回头,
“什么怎么睡?”
“就是房间啊。”
陈文燃耸耸肩,
“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你要跟我睡……还是咳咳……”
说着被冉烟打了一下手?。
于是闭紧嘴巴,又小?声地吐出几个字,
“跟水水?”
“我就不能自己睡?”崔栖烬蹙着眉心。
她从有意识起,就没有跟任何人类同床共枕过。除了那一次……成都的初雪。
陈文燃听了她的话,发出大声怪叫,“你让我们三个挤一起给你让一个房间?”
“不是。”
崔栖烬还不至于这么想,
“我是说,我可以?出去订酒店。”
“不太好。”冉烟摇头,婉言对她的提议提出异议,“毕竟已经来了水水奶奶家里,长辈又在,行李今天都已经搬过来了,这时候这么晚还要一个人出去住,老人家心里难免会多想……”
说得也在理。
崔栖烬还是扭紧眉心。想到要在清醒的状况下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就已经觉得别扭。
偏偏上楼的时候,陈文燃还不停在她耳朵边上煽风点火,
“就是就是,而且水水可能也会不高兴,毕竟是她的生?日,你不能让她不高兴吧!”
那一点余热还没完全压抑。崭新的一阵风,就又已经摩拳擦掌而来。
崔栖烬没了办法。
慢慢腾腾地上了楼,又瞥见池不渝已经蹲坐在沙发跟前,面前摆着瓶瓶罐罐,手?里在忙乎着卸妆。
而孟玉红在池不渝身后坐着,脸上敷池不渝给她带的面膜,喝池不渝那瓶没喝完的峨眉雪,有滋有味地看?电视机里在放的一部古早台偶,两个演员泪眼朦胧地对视,说一句老套的台词——因爲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1]
看?到她上了楼。
池不渝昂昂下巴,在吵嚷的电视机声音里,喊一声,
“崔木火!”
她又开始喊崔木火了。
崔栖烬略微松松紧绷的背脊,走过去,想着不挡孟玉红看?电视,便在池不渝面前蹲下来,
“怎么了?”
池不渝大概是没想到只是喊一声,她就直接蹲在了自己面前。于是愣怔地眨眨湿润的睫毛,才?小?声地讲,
“就是想问一声你要住哪个房间?”
此时,陈文燃和冉烟已经在推着行李箱轱辘轱辘地晃。而电视机里像是演到什么重要片段,孟玉红咕噜咕噜地喝着峨眉雪。
荔枝味的汽水飘荡在鼻尖。崔栖烬不太自然地压低声音,“我都可以?。”
“都可以?哇?”
池不渝大概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回答,又诡异地停顿半会,才?呼出湿湿的气息,像电视机里那对纠葛的主演那样慢吞吞地讲,“我还以?为你要一个人睡,想着我就跟我奶奶睡也不错呢……”
“那就——”
“那就和我一起吧!”
还没等?崔栖烬讲完。池不渝又快速截断她的话。
然后不等?她回应,又自顾自将刚拆开的面膜敷到脸上,一张脸瞬间变得白花花的,在电视机光影变幻下,像一只万圣节的幽灵。
幽灵扑扇着睫毛,昂昂下巴。
很?熟稔地拍拍她的脸。手?上湿湿粘粘的,应该是面膜水,
“快走快走,你们几个都快回房间不要闹我!我马上又长大一岁,要和奶奶聊一些我们之间的悄悄话了,不能让你们听到咯。”
拍了几下之后才?后知后觉。
手?掌心僵在空中,手?指并?拢,像握了一个鹅蛋,滞缓地转了一个方?向。
朝她眨了眨眼。
目光很?不明显,从她眼梢滑过去,再犹疑地落到自己面前的瓶瓶罐罐上。
有些犹豫,但还是讲,
“你还要紧不?”
她指的是她刚刚莫名其妙在风里红了眼眶。明明已经体?贴地替她找好了一个解释……却还是在这之后忍不住询问。
崔栖烬心不在焉,抹了一把自己脸上黏腻的面膜水,丝毫没想起嫌弃有关的事情,轻轻地讲“不要紧”。
移了一下脚尖,准备站起身来。
却又犹豫,看?一眼沉浸于台偶剧中的孟玉红,再去看?池不渝被面膜盖住的侧脸,好像那点余热又被吹起,于是她还是再次陷入一种神奇莫测的磁场,忍不住讲一句,
“你不要想太多。”
池不渝正扯着面膜角角。听到这句,动?作停了几秒。
电视机声音这时变得嘈杂无比,传来一集演完的OST,而沙发上的孟玉红似乎已经睡着了,很?不明显地打起了呼噜。
池不渝佯装咳了一声。
然后抬抬下巴,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才?故意凶巴巴地讲,
“快走吧你!不知道在给我乱讲一些什么东西!”
一句话里似乎有两个感叹号。
崔栖烬的脚已经蹲到酸麻,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呈现出什么样的反应。也许明天过后就会好,每个人都会装作遗忘她在今天晚上红了眼睛这回事。
这是她二十六年人生?里总结的重要经验。对任何一个成年人来说——只要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就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她被孟玉红的呼噜声唤醒,台偶的片尾曲还没演完,池不渝已经没有再讲话。
她犹豫着,站起了身,跨过沙发,又听到池不渝突然喊她,“崔木火。”
“嗯?”
她回头,看?池不渝在电视机光影下的后背,愣着神,听池不渝极为小?声地讲,“今天晚上大家唱这么多歌都有些情感充沛……”
说到一半。
又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讲,“所以?……”
“所以??”
“对,所以?。所以?允许你眼睛莫名其妙地红一下,但明天就不可以?了哦。”
崔栖烬看?着她,不发一言。
她看?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始终背对着她,将脆弱后颈交予她。她想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注视着她的她到底是什么模样,看?不到她的糟糕,拙劣和混乱。但这个人还是有那么无私,有那么慷慨,主动?为她避开危险之地,为她寻求陷阱之后的转圜余地。
她始终是一阵无意识的风。而她始终是一片沉重而自私的云。
大概是她很?久没有讲话。
池不渝僵着背,好一会,终于回过头来,十分狐疑地盯她一会,大概是以?为她又红了眼眶,仔细查看?,看?清了才?“哼”一声。
本想恶声恶气,却又考虑到孟玉红的呼噜声,于是尤其气哼哼地表示威胁,
“我是寿星我说了算!”
崔栖烬没有红眼眶,而是没由来地笑了一下,像是被这阵风打败。
终于点头,
“好,寿星说了算。”-
这天晚上,寿星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房间。
崔栖烬洗漱完,穿好自己最整齐的一套睡衣,很?平和地将双手?盖在小?腹。
因为等?待池不渝的归来而失眠。
她一个人,十分有界限感地躺在半边床上,睁了很?久眼睛,也没等?到池不渝。
不知是什么时间。
她强制自己闭眼,在脑子里数鱼,一条黄色热带鱼游过,两条红色热带鱼游过,三百五十六条池不渝恶声恶气地游过……线诸敷
她迷茫地睁开眼。
抿着唇。
交握在小?腹的双手?很?不安分,左手?盖到右手?,右手?又盖住左手?,最后两只手?都放到腰侧……
她烦躁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打开门。
电视机还是在客厅里没完没了地放着,沙发上缩着两个人。
一个是换上成套粉条纹睡衣的池不渝,头发应该是洗过,很?柔顺地披在肩上,眼皮闭着,表情很?安静,像是睡着了,很?安分地缩在孟玉红的怀里。像一颗从冒芽开始就足够被珍重,从未被摘下来过的……
春雪桃。
另一个是孟玉红——
刚刚看?台偶打瞌睡得不行的老人,深夜却已经没有在打呼,环抱住池不渝的手?,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池不渝拍背。
电视机上在放川剧变脸。孟玉红看?得笑眯眯的,一转眼,看?到有些迟疑走出来的崔栖烬,给池不渝拍背的动?作还是不停,问她是不是因为认床睡不着。
崔栖烬摇摇头。
看?一眼在奶奶怀里睡得很?熟的池不渝,没由来地提了提嘴角。
孟玉红注意到她笑。自己也笑呵呵地问她,“我们水水儿很?娇气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大人给她拍背来哄睡。”
虽然是在说不好。可语气却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崔栖烬也没觉得池不渝不好。
她又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又笑一下,才?讲,
“只有她值得被这样对待。”
孟玉红恰好在这时打了个哈欠,没听清她说的话,问了一句“什么”。
崔栖烬说没说什么,接着又回房间。
找来床上分好的两床被子中其中一床,还是春,夜里会冷,她没让孟玉红起身,十分小?心地给池不渝盖了上去。
池不渝倒是也从容。
没察觉到什么不对,被子一盖上去,就很?自然地抬起下巴,在孟玉红怀里缩了缩脑袋,一股脑儿地蜷了进去。
孟玉红给她整理着被子。
嘟囔了几句“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让这么多人操心”。
然后又转头,努努嘴,跟崔栖烬讲——
帮我把电视机声音调低一点吧,哎,对,别全部关了,我们水水儿从小?睡觉就不太安生?,别的小?宝宝成天成夜睡觉,她就得哄,要听故事听笑话听安眠曲,听这么些个了还不睡,还得要抱在怀里,脑袋不能理人,离人就放着嗓子哭,放下一会也哭,就喜欢被人抱着,九岁了都还要跟妈妈要跟姐姐睡,一个人很?难睡得戳,睡熟的时候喜欢听点电视声,一关了吧,她就得醒……
我们水水儿。
崔栖烬在心里将这五个字过了一遍,她想孟玉红这样讲,冉烟这样讲,甚至有时候连陈文燃也在不经意这样讲——全天下都要对这一个人温情脉脉,这一个人也值得全天下都对她深情厚意……
我们水水儿。
又过了一遍。
她帮孟玉红调低了电视机声,又看?了一眼她们的水水儿,不声不响地进了房间-
不知是不是纱窗没有关好,陈文燃被嗡嗡叫的蚊子咬了好几口,一边不耐烦地挠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找出一根蚊香点上,紧了紧纱窗,准备再上床,就隐约瞥见外头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坐着——
夜里应该不知不觉地下了一场雨,树都是湿的,沉甸甸的往下压,这人就穿一身白色睡衣,黑色长发披着,在树下台阶上坐着,抱着膝盖,格外凄凉。
想到已经快清明节,陈文燃被吓到往床上一缩,不敢再睁眼。
冉烟翻了一下身,嘟囔着问她怎么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刚想怪叫,却又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冉烟,强制自己闭上了嘴巴。
过一会。冷静下来。
陈文燃抱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凑到窗户边上,再揉揉眼睛,总算看?清这人的脸。
松了口气。
但又马上提了起来。
这么大半夜,崔栖烬一个人坐在外面做什么?难道是不想两个人睡所以?干脆在外面装鬼喂蚊子?那要是真?这样,她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么想着,便抱着枕头,走了出去。
客厅黑漆漆的,没有人在。
陈文燃摸索了好一会,才?像做贼似的打开大门,踏出去的那一秒风吹过来,先是闻到了雨水灌溉树木的气息,再是听到了一道极为干瘪又极为熟悉的声音——
“I love U~”?
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陈文燃抓耳挠腮地去看?崔栖烬——
空气湿漉,月光迷乱,有残留雨点从树叶上一滴一滴砸下来,光影尤其朦胧。崔栖烬坐在树下,抱着膝盖,面前摆着一个行李箱,应该是刚刚打开过,盖着,却没有扣紧。
她手?里捏着一个东西。按一下,那东西就亮一下。
白色的光,却又在夜里莫名有点发蓝,发灰的蓝,潮润的蓝。
那东西亮一下,崔栖烬没有表情的脸也跟着亮一下,悄然的春夜便响起突兀的几声——
“I love U~”
“I love U~”
“I love U~”
她像一个……
陈文燃绞尽脑汁,很?勉强地想出一个比喻。
她像一个从来没有玩过玩具的小?娃儿,嘴里对此不屑一顾,晚上却偷偷出来按了一下又一下,听一个旧了的史迪仔,跟她一句又一句地讲——
“I love U~”
不知道按了多少下,有多少滴雨砸下来,陈文燃还是走了上去,轻轻喊,
“崔栖烬。”
崔栖烬愣怔几秒,回头。
她没有戴眼镜,睫毛上雾蒙蒙的,像是有很?多滴雨在此流经过。
“怎么这么晚不睡在这里玩玩具?”陈文燃打了个哈欠,坐在了她旁边。
崔栖烬抿一下唇,试图将手?里的史迪仔藏起来。
“行了。”
陈文燃笑得不行,“我都看?你玩十多分钟了,有什么好藏的。”
崔栖烬撇一下嘴,手?还是背过去,将那个史迪仔捏在手?里,捏得紧紧的。
陈文燃又讲,“这东西压根儿不是忱星的吧。”
崔栖烬表情淡然,“我从来没有讲过是她的。”
陈文燃点头,“行,那是我误会了。”
崔栖烬没有再继续讲话。
这个雨夜有风声,有树叶哗哗啦啦的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摩托声和狗吠。一切都不是很?安静,其中最安静的,还是她面前的崔栖烬。
陈文燃看?了她一会。
忽然有个念头经过,她想崔栖烬应该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在夜里偷偷按响那些,永远重复,永远单调,永远干瘪,永远没有情绪的……
I love U。
“水水儿呢?”过了半晌,她问,“你不会是不想跟别人睡所以?干脆出来喂蚊子吧?”
崔栖烬没有戴眼镜,看?人就得眯着眼睛,这会穿着睡衣,双手?环抱膝盖,背微微放松。不像是她平时特别端正特别祥和的坐姿,表情和行为看?上去,都特别像个小?孩子。
她坐在雨里,树下,就跟像蜷缩在母亲怀抱里似的。
“没有。”
崔栖烬摇着头说,“她跟奶奶去睡了。”
陈文燃“哦”一声,“那你干嘛不去睡觉在这里喂蚊子?”
崔栖烬看?她一眼,“睡不着。”
陈文燃想当然,“做噩梦了?”
却没想到崔栖烬竟然真?的点头,说“嗯”,然后又将头埋进膝盖里,声音沉沉,
“你进去吧。”
陈文燃一直觉得,崔栖烬独处时候的气质,很?像某种灌木植物。
不张扬,不突显。自顾自地生?长,自顾自地接受,能很?好地适应所有天气。
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任何事情能影响到她。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只知道,崔栖烬大概率不会跟她讲,无论?是困惑,煎熬,还是痛楚……这个人从来不会主动?寻求帮助。这个“不会”大部分时候是抗拒,但也有的时候……
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无计可施。
陈文燃叹了一口气。
很?慷慨地伸手?过去,拍了拍她的背,故意用十分同情的语气讲,
“哎哟小?可怜,跟姐姐讲一讲到底怎么了嘛?是哪个坏蛋欺负你了?”
崔栖烬箍紧的双手?动?了动?,白到苍郁的手?指紧了紧,像是被她恶心到。
紧接着,又一言不发地将她的手?挪开了,背脊凹下去,两块很?细的骨头凸出来,把睡衣的褶皱都撑开,像一幅被铺得很?平整的画。
过了片刻,轻轻地讲,“我没事,明天就会好的。”
陈文燃好话坏话都说尽,无计可施,忍不住吐槽,“你个犟种!最好是明天给我好掉!”
崔栖烬沉默。好一会,树上又一片雨砸落下来,她忽然笑了。又笑了好一会,然后轻轻说一声“会的”,停顿了很?久又突然冒出一句,“有人跟我讲我明天必须好。”
“谁?”
崔栖烬不讲话了。只闷着脸,轻轻启唇,“你该进去了,这里全是蚊子。”
陈文燃气鼓鼓,“你也知道我现在在陪你喂蚊子啊!快点讲!不讲拉倒!”
崔栖烬抬起头来,有些疑惑,“你现在讲话怎么这么像池不渝?”
陈文燃翻一个白眼,“要不要我现在把你的水水儿喊过来呀崔木火?”
“不要。”
崔栖烬快速拒绝,又将脸埋进膝盖,“你不要去吵她。”
说完像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对,很?别扭地咳嗽一声,又像只蚊子嗡嗡叫似的强调,
“我的意思是,她也不是我的水水儿。”
陈文燃“哟”一声。
“不要拉倒!”
“你以?为我真?的会为了你去把我们水水儿吵醒啊!”
听她这样讲。
崔栖烬也不恼,只是又开始笑。陈文燃怀疑崔栖烬偷偷喝了酒。或者没有喝的话……
要不要干脆去找点酒过来,别人不都说借酒浇愁的?
想到这里,她看?一眼埋着头像是要睡过去又像是在思考人生?的崔栖烬,蹑手?蹑脚地进了门,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出来,又尤其谨慎地关好门,再踏出来,她再一次看?到崔栖烬的背影,分明没什么变化,却忽然之间愣了神……
崔栖烬还是坐在那里。
抱着膝盖,背影有些惆怅,左手?里拿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像是手?机。右手?重新开始按响“I love U”,一次又一次。像在一次又一次地按响自己的迷茫,惶惑,和一筹莫展。
陈文燃拎着两瓶冒着冷气的冰啤酒,忽然放慢了脚步,在她沾着雨水的零碎脚步声中,她听到树下的崔栖烬语速很?慢地吐出几个词,
“我明明……我明明……”
格外困扰的语气,“明明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关起来了,还锁到了行李箱里面。”
崔栖烬的声音里似乎也冒着湿气。或者是说,她整个人就像一团湿气一样,坐在那里。
“可我好像忘记了,行李箱有轮子,它长了脚,或者是,它本来就可以?飞,它不由分说,它在我的房子里滑来滑去,它让我找不到,它让我忽略,可它一直存在,一直无处不在,它明明已经被我收起来了,怎么会又那么轻易出现,它明明已经被我上了锁,怎么会又能被你那么轻易地打开,被我打开,它一直跟着我,它寸步不离,甚至还跟我来到这一座没有记忆的城市……”
陈文燃一直觉得,崔栖烬是一个做任何事都不愿意拖泥带水的人。但后来,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或者是得知过——崔栖烬总是做一些折腾来折腾去,折返而矛盾的事情。
例如?,明明走了还是又走回来,站在那个loopy雪人旁边,一个多小?时,就只是为了不让人破坏她的雪人。
例如?,明明已经下了楼梯,跑到了街上,却又还是走回去,跑到灯具店里去买灯泡,折返回去给人换上新的灯泡。
例如?,明明挂断她在第一次分手?后的求助电话,说“不可能”,却又在十秒钟不到打过来,不耐烦地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例如?现在……明明在她面前时会很?执拗,将玩具藏起来不给她看?,却又趁她离开,一下又一下地按响,听一个史迪仔讲那一句很?机械的话。
她矛盾到像是可以?将自己拆成两半。
崔栖烬,崔栖烬。
陈文燃在心里默念两遍,心想连这个名字取得也实?在是过于贴近。
不知她的父母在取名时会不会得知这一点,或者是因为取了这个名,所以?逃不开的命运早已拽住她的生?命,于是崔栖烬的生?长轨迹始终逃不开这两个字?
——栖烬。
栖息的栖,余烬的烬。
她记得崔栖烬自我介绍时,总喜欢用这一组词。
一个字是木,是带着活气的栖,抽象的豁亮。
一个字是火,是带着死气的烬,具象的悬浊。
到底哪个是真?正的她?或许两个都不是,或许两个都是。
人果然都如?其名。
陈文燃静默地想着。
她走过去,在崔栖烬旁边坐下来,呲啦一声,将一罐冰啤酒易拉罐拉环拉开,递到右边,直直盯着从树上滴下来的雨,不去看?崔栖烬。
很?久,冰啤酒被接过,气泡细密的声音还是在寂静的夜里涌。风吹过来,有些凉,她感觉到崔栖烬就坐在她旁边,像那些泯灭了的气泡,也像被雨浇湿的灌木,格外轻,又格外沉。
她听到崔栖烬喝了一口冰啤酒,静静地,却尤其迷惘地讲,
“她怎么可以?,完全不听我的话?”
陈文燃叹一口气,也咕噜咕噜喝一口冰啤酒,听到这里擅作主张,将这句话里的TA认作“她”,然后没什么由来地想——
不知等?今夜这场雨熄干净,崔栖烬会决定?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
第36章 「多云转小雨」
二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 天气预报讲“lu山多云转小雨”。日头钻到树中央,像一颗灼灼心?脏,麻雀在心脏中央叽叽喳喳叫。
池不渝无声地“啊——”,张大涂好口红的嘴巴……
咬到一块奶奶给喂的耙耙柑。
汁水“噼里啪啦”地炸到口腔。
她噼里啪啦地连嚼几?下, 气势汹汹地看一眼在沙发上蒙头睡觉的崔栖烬——
平躺, 被子从脚拉到头顶, 整个人只有?手露在外面, 双手阖在一起。还看得?见一点点头发, 从卷成团团的被子里乱乱地垂下来。
睡得?倒挺沉。险住富
宁愿睡一晚上沙发,也?不进去和?她同一个房间!
孟玉红自?己一口咬了半个耙耙柑,剩下的都给了池不渝,拍拍彩色波点被罩的一角,从门槛踏出去,笑呵呵地和?晒太阳的冉烟她们摆摆龙门阵, 讲今天天气怪好……
池不渝恶狠狠地嚼着耙耙柑。
看崔栖烬还是整张脸都被埋在被子里,睡得?很香, 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空比了一个掐脖子的姿势,心?满意足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才放下。
崔栖烬这时也?已经有?了动静。
双手动了动。
往上挪了一点点。
池不渝挺挺脖子, 抬了抬下巴, 又拿起小镜子照了照,昨晚睡之前忍不住喝了饮料, 现在有?点水肿。
她忧心?忡忡地撇撇嘴。
去看崔栖烬。
崔栖烬的手挪到一半又在胸口处停下, 好像是睡懵了, 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将脸上的被子掀开。
下巴微抬, 将被子边檐压紧。
两只手又滑下去,很自?然地在小腹的位置交叠。
然后不动了。
类似于一种?闭目养神的表情。
但是又没有?闭眼睛,而是很懒洋洋地看着天花板,时不时眨动一下。
很平和?。
池不渝单手撑着下巴,没有?上妆的位置,眨巴着眼,嚼着耙耙柑,觉得?崔栖烬好像一台很老的电视机开机之后在进行缓冲。
池不渝耐心?地等着她缓冲。
两分钟后,崔栖烬还在看天花板,还在按照一种?特定频率眨眼睛。
池不渝忍不住出声,
“崔木火。”
崔栖烬没有?反应,阖紧了眼皮。
池不渝“咦”一声,凑得?更近,蹲在了沙发面前,小声地喊,
“崔木火!”
崔栖烬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
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半掀开,看她一眼,又去看天花板,良久,动了动喉咙。
“我喝了酒。”
怪不得?声音有?些嘶。
池不渝“哦”一声,又跳开了,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又慢半拍地瞪大眼睛,
“你昨天晚上跑出去偷偷喝酒了?”
“和?哪个哦?”
“喝了好多嘛?”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大概是因?为酒精作用,崔栖烬的反应也?很慢,过了好一会,才将手轻轻抬起来,遮到眼皮上,咳嗽了几?声,竟然也?哑着声音,一个一个回答,
“就?……睡不着。”
“和?陈文燃。”
“喝了一点点,就?几?口。”
说完之后,又将手缓缓抬下来,眯着眼睛看她一会,一边问“几?点了”。
一边把手伸到茶几?上,去摸眼镜。
眼镜没摸到。人往外一扭,反而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吓得?池不渝连忙去扶。
结果崔栖烬又顺势脚一软,坐到了地上,也?不急着站起来,而是就?地发了一会愣,眨了几?下眼,揉揉眉心?。
池不渝有?点担忧,又有?点生气。
她想崔栖烬为什么要突然喝酒?为什么昨天晚上会睡不着?是不是因?为她那个问题?是不是就?因?为那个歪婆娘!
但池不渝也?不急着严刑拷打。
也?没有?怒不可遏地问这个人腰不好为什么还要睡沙发。而是赶紧把眼镜拿着,给人递过去。
“你是不是还没醒酒哇?”
崔栖烬接过。轻声说一句“谢谢”。
动作很慢地戴上眼镜,看她一会,镜片下的睫毛刮了一下又一下,
“我应该都没有?喝醉。”
然后就?撑着,站起来,但目光还是在她身上停留,好像是在找些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开机缓冲时间段已经过去,然后在看着她思考一些什么。
池不渝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睡沙发?”
“不是……”
戳戳沙发角,“不是说好了要跟我一起嘛!”
怎么等她从奶奶房间睡醒,打着哈欠拿着枕头回去,就?看到这个人缩到沙发上去了。
“我喝了酒。”崔栖烬言简意赅地讲。
“喝了酒怎么就?不能和?我睡咯!”池不渝不服气。
一句话说得?太快。
意识到有?歧义,又迅速闭紧嘴巴,瘪了一下腮帮子,才讲,
“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栖烬不讲话。
然后又扶一扶眼镜,慢慢悠悠地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路过池不渝身边,拍拍她今天一大早醒来特地绑好的哪吒头。
像往常的语气,轻飘飘地喊她,
“笨蛋。”
保证自?身整洁是与人同床共枕的基本礼仪,也?是崔栖烬恪守的生存法则之一。
即便?她的生存法则已经一变再?变。
最开始是拒绝和?另一个人使用同一片空间,后来允许另一个人在她的空间里吃掉渣的饼干,再?后来到了乐山,无可奈何地接受与另一个人同床共枕……她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变下去。
可是昨晚。
和?陈文燃在屋外喝完酒回来,她有?些头晕,想进房间,可看到那层被孟玉红铺好的藕粉被单,她昏昏沉沉地将头磕在门边,思考到底是哪个粉色脑袋会那么喜欢粉色——三个房间,四?床被子里,唯一的藕粉色。
然后就?迟迟没有?踏进去,倚在门边站了半晌,嗅到自?己身上极为淡的酒味,不太满意地皱眉,最后晃晃悠悠……
倒到了沙发上。
那一刻她晕晕乎乎地想,至少不能让某个粉色脑袋的藕粉被单,沾上那么难闻的酒味-
第二天安排的行程是泡温泉。
池不渝在大佛旁边订了一个汤泉酒店,本想带着孟玉红也?去,孟玉红一听说泡温泉,一摆手,很嫌弃地说自?己要去打麻将。
按照二十六年的生存法则来讲,崔栖烬死也?不会参加类似于泡温泉这样?的集体活动。袒露四?肢,与几?个人类泡在同一片水里,对她而言是一件极为不优雅也?不舒适的事?情。
可她还是来到了这里。
在虚岁二十七岁这一年,她做了许多自?己之前认为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兴许她的三角形早就?已经不知不觉被入侵,成了软绵绵的泡沫。
温泉是私汤。
崔栖烬第一个换完衣服出来,沉到了冒着白气的水底,背脊绷紧,靠在池壁。
第二个是冉烟。
她披着浴巾出来,沉到水底才放开,然后十分谨慎地问崔栖烬有?没有?把小卡片写完。给池不渝过生日的计划,最终还是定在每人一张小卡片。
崔栖烬有?些迟钝地扶了扶额头。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忘却这回事?,似乎昨天晚上从江边回来,自?己就?已经魂不守舍。
她揉揉太阳穴,说等会就?写。
第三个出来的是陈文燃。
她火急火燎,扑通一声跳到水里,然后又鬼鬼祟祟地看一眼刚刚进去的池不渝,问,
“你给水水儿的生日礼物送了没?”
崔栖烬瞥她一眼,“你呢?”
陈文燃扑一把水,“我准备明?天送。”
崔栖烬点头。
在稀里哗啦的水声里突然走了神,想到被自?己带过来的行李箱……昨天晚上是被她提出去然后又被放到哪里来着?
“那你呢?”
陈文燃的声音将她拽醒。
她张了张唇,刚想开口,就?听见陈文燃和?冉烟同时咳嗽一声。
没有?再?讲。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应该是穿着拖鞋,哒哒啦啦的,一道尤其轻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们背到我说啥子诶!”
声音大,下水的动静却特别小。
像是一条鱼,噗噗噜噜地溜进去似的,水花都只溅了一点。
溅到崔栖烬小臂上。
是热的,有?点烫。
旁边陈文燃笑嘻嘻地讲,“我们在说要不要在这里玩一盘紧张刺激的UNO!把崔栖烬输光光!”
崔栖烬不动声色。
将被溅上水花的手沉入水底,皮肤全?部被水温淹没,可似乎就?那一处,尤其明?显。
她将整只手沉得?更低。
背脊靠池壁,靠得?更紧,像没有?缝隙。水里多了一个人,水又漫了一些上来,快要漫到心?肺之间,仿佛她背脊和?池壁之间的粘连,又被这些水无声敲开,挤压进去。
又或许是没有?,只是她的错觉。
“是哦!”
池不渝和?陈文燃一拍即合,在水里挤了个稀里哗啦的掌,声音凶巴巴地向她宣战,可又像是沾上了水里的湿气,显得?很软,
“崔木火我今天非赢你不可!”
崔栖烬这才慢条斯理地抬眼。
显然池不渝为今天的温泉,绑了一个特别适合的哪吒头。
这会整个人泡在水里,显得?脖颈很长不说,头发也?还整整齐齐的,除了几?捋碎发浸过水,湿湿地贴在颈下。
不知是不是被泡了一会。
皮肤已经白里透红,但整个人又尤其有?气势,像一只气咻咻的河豚。
池不渝好像在生她的气,又好像没有?。
崔栖烬忽然这么觉得?,可又摸不太准。如果池不渝在生气,那究竟在生什么气呢?
池不渝也?不让她摸准,就?和?陈文燃凑在一块,用蓝牙音响放了一首特别紧张刺激的伴奏,应该是某个解密游戏的背景乐。
于是她们跑来乐山泡温泉,然后在温泉里玩UNO版真心?话大冒险。
崔栖烬百无聊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陪玩,但还是在第一盘时莫名走神。一不小心?让走池不渝的一个黄4,于是池不渝成了倒数第二。
崔栖烬成了倒数第一。
这次陈文燃没有?带真心?话大冒险的卡牌过来,摩拳擦掌,琢磨了崔栖烬的表情好一会,第一个问题实在不好怎么问,于是让给了池不渝。
池不渝突然得?了个问题的机会。
懵了一会。
看一眼崔栖烬,反而犹犹豫豫,最后咬了一口酒店配送的寿司,睫毛眨来眨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崔栖烬以为,这场UNO是针对自?己而来,毕竟在高铁上陈文燃就?已经扬言要将她的……
她的情史挖空。
而现在,得?了问题的机会。
几?个人反而都扭扭捏捏,没一个真正问出口的。想必是都在考虑她昨晚的不对劲。
就?连今天隐隐约约间有?些生气的池不渝,嘴里说着“我今天一定要赢你”,可真得?到了问题的机会,最后只不过也?才憋出一句,
“你喜欢……”
崔栖烬攥紧了手指。
冉烟和?陈文燃屏住了呼吸。
池不渝抿紧了唇,最后低低脑袋,“唉”了一声,才说,“喜欢哪一种?植物。”
陈文燃发出一声无聊的“切”,还没等崔栖烬开口,就?先说了,“天堂鸟,万年青,芒果树……这不是随便?说吗?”
冉烟摇摇头,“不对。”
池不渝好奇地看看冉烟,又看看崔栖烬,“冉冉你怎么知道不对哦?”
崔栖烬略微松开绷紧的背脊,水从背后漫上来,淹没她的椎骨。
这场游戏注定只能说真心?话。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
“彩叶芋。”
池不渝愣了两三秒钟,重复念出“彩叶芋”三个字,湿润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跑过去,垂了一下睫毛,好像有?些困惑,但那种?困惑很快又被驱逐。
“彩叶芋?”陈文燃出声了,“这是什么?”
“就?崔栖烬家阳台上那株。”冉烟作为目击者,自?然很了解,
“你去她家这么多次难道没看到?”
又去看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池不渝,“水水儿你也?没看到?”
陈文燃摇头,“没看到啊,可能我没注意吧。”
池不渝慢半拍地抬头,有?些古怪地看一眼崔栖烬,才摇头,讲,
“我没有?看到。”
崔栖烬盯着因?为人的密度而摇晃的水面,低着声音,
“下一轮吧。”
陈文燃的没注意,跟池不渝的没看到,当然不一样?。因?为每一次,在池不渝来之前,她就?会将彩叶芋搬到主卧阳台,那也?是可供吸收阳光的好位置。
她怎么可以让池不渝看到那么危险的彩叶芋?那串乱码不仅要从网络世?界消失,理应也?从崔栖烬本人身上消失。
类似的事?情她做过许多,触目皆是。
讲出来给任何人听,任何人都要觉得?她如此可怖,竟然从头到尾,冠冕堂皇,欺瞒另一个人如此之久。
大概在面向她的每一秒钟,她都从未有?过问心?无愧。
之后的每一轮,崔栖烬都像是处在一种?内心?拉锯状态,她不好说自?己到底想赢,还是想输。
有?时候她自?暴自?弃,想干脆输掉,一干二净,将一切全?盘托出。
有?时候她又胆小如鼠,重启防御系统,迫切警告自?己不可以输掉,不可以再?透露任何一点。
她还是如此矛盾。
而讲真心?话大概也?算作一种?奖励,人不是一直可以获得?机会。
没过几?轮,能想到的问题都问得?差不多,冉烟和?陈文燃也?都泡乏了,牌一丢,决定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去睡午觉。
于是最后的真心?话机会,交由?给了池不渝。
而问题者成了崔栖烬。
她拥有?了得?知真心?话的机会,原本想敷衍了之。
这时冉烟却又不经意地提起,“水水你什么都可以问哈?”
池不渝整个人泡得?懒洋洋的。
飘在水里,白色泳衣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在游泳的鹅。听到这话,看一眼崔栖烬,“哼”一声,毫不避讳地表示,
“我当然,什么都可以问!”
还要强调,“百无禁忌!”
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崔栖烬望着池不渝坦然的眼,禁不住在心?底默念这个词,一遍又一遍。有?一瞬间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
你还恨不恨我?
如果我是那个“Mine”,你会怎么想?你这些年,有?没有?再?登陆过那个账号?你应该没有?登陆,可你为什么不登陆?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讲我的坏话?你,你会不会……
已经不记得?我了?
如果你不记得?,我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难过。如果你记得?……我又应该如何?
“崔木火?”
一声呼唤传出来,顺着水汽飘到了耳边。崔栖烬听到了稀里哗啦的水声,紧接着又看到了池不渝,划拉了两下水,抿紧唇,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走神?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崔栖烬回过神来。
“没有?……”
第一反应是辩解,是挣扎。
然后。
她失了力,忽然身体往下沉了一下,像是一种?精神控制的身体逃脱。可却被池不渝拽住一只手腕,紧紧地将她拽到池边,没让她下沉,然后自?己却松了口气。
那一刻手腕和?掌心?再?一次相贴,隔着大量的水,她的脉搏在池不渝的掌心?下一览无遗,她迟来地想起一件事?——原来怕水的海绵宝宝过了这么些年,也?已经没有?再?怕水,原来她在成年之后真的学会游泳。
脖颈都被水面淹过,崔栖烬恍惚间看到池不渝注视着自?己的眼——
因?为水汽蒸腾而有?些潮亮,里面密布担忧,紧张,和?很少很少的生气。她想如果这一刻池不渝的眼底全?部是生气,她还会好受一点。池不渝的确该生她的气,该生她很多很多的气。
对此她也?甘愿承受。
这一刻她明?明?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对这道题的解法,可以避开,可以为自?己辩解,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可是,这次她束手无策。
大概是大量的水发生效用,不由?分说,漫过她严加控制过的防御系统,它们夺走她身体内的氧气,不许她再?逃脱。
于是,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
“你还记得?上次分手时的情形吗?”
一言放出。
在打闹的陈文燃和?冉烟同时噤了声,去望池不渝,又来望崔栖烬。
崔栖烬也?望着池不渝。
池不渝略带诧异地看崔栖烬,掌心?还是拽紧她的手腕,湿的,粘粘的,抓住她不放。
愣了半晌。
缓缓松开她的手,皱了皱鼻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
好一会,才有?些恍惚地说,“约她见面那天,成都下了不小的雨,我买了最漂亮的花,抱着要给她的礼物,穿了我那个时候觉得?最漂亮的裙子,等了她快要三个小时,然后……”
然后。
崔栖烬在心?里复述。温泉水哗啦啦地变大,她心?里冒出一道异常平静的声音,几?乎跟池不渝的声音异口同声
——直到商场关门,我都没有?出现。
——“直到商场关门,她都没有?出现。”-
好像又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进来,尤其应景。
崔栖烬点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答案,如同以往每一次,池不渝在她们面前提起那件事?的反应一样?。
她自?觉自?己表现够好,没有?任何异样?。
陈文燃和?冉烟也?同样?如此,听了一嘴,撇撇嘴,纷纷大骂那个不知名的坏女人几?句,就?从汤池里起了身,换了衣服,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着哈欠说要睡午觉。
池不渝也?理当如此。
在今天以前,池不渝提起wkeinauadqtqb时,都没有?太过情感充沛的反应,就?像那天跟她在深夜巴士上,池不渝主动提起,也?只讲“对事?不对人”,将自?己不谈恋爱的原因?,讲觉得?自?己是个恋爱脑……
这也?是崔栖烬今天会问这个问题的原因?,貌似wkeinauadqtqb这个人,还有?那些事?,在池不渝这里,很久以前就?成了过去式。
不知为何,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崔栖烬竟得?到一种?凌迟般的快感。
而池不渝今天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同。
她没有?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而是在换了浴衣,和?冉烟陈文燃并排躺在一块敲鸡蛋吃后,还嚼着腮帮子,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崔栖烬,却又在崔栖烬看过去后马上收回视线。
仿佛有?事?瞒着的那一个,是她。
午后,泡过温泉,外面在下雨,是个特别容易入睡的环境。
很快,冉烟和?陈文燃讲了一会悄悄话,就?互相抱着睡了过去。
池不渝看了一眼抱在一起快要扭成麻花的两个人,往崔栖烬那边挪了挪。
崔栖烬很平直地躺着,阖着眼皮。有?时候她睡觉就?像是植物在接收能量。
但池不渝猜她没有?睡着。
于是侧着身子,手枕在脸下,轻轻地喊,“崔木火?”
崔栖烬听到了。
不仅是这一声呼唤。
还有?池不渝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在她这里仍旧算不上轻,还有?些热,拂到耳边,像一阵热带地区暴风雨之前的风。
“嗯?”
崔栖烬能感觉到池不渝正在看着她。
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你——”
池不渝似乎有?些犹豫。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觉得?耳朵附近很痒。
“我什么?”
她的声音还是如同早上那般哑,应该是昨晚吹多了凉风。
池不渝没有?马上说话。
静静的,然后在她耳边吹了一口热热湿湿的气,应该不是故意的。
崔栖烬不该睁眼。
可她无意识地掀开眼皮,于是余光便?看到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池不渝。
额头几?近要抵住她的耳。
湿漉漉的发被空调风呼呼地吹着,有?些濡湿,像沾了水的羽毛,飘到她周围的空气里。
她以为池不渝不会再?讲话。
张了张唇。
池不渝却也?在这个时候轻启润润的唇,率先出了声,“你今天……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哦?”
这是个尤其难答的问题。
外面在下雨。
可崔栖烬那些被一阵风就?能轻易引起的余热,却没有?被这场雨浇灭。
她沉默许久。
给出一个很平淡的答案,
“我……之前看到了。”
池不渝“哦”一声。接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她以为池不渝要翻身过去。
然而,池不渝却又要问,
“看到什么?”
“看到别人的真心?话有?这个问题。”
崔栖烬没有?撒谎,她的确是在滑过某个网页时,不小心?注意到这个问题,并将其留在了脑海里,于是这个问题始终在她脑海里蛰伏,直到某一刻,像今天这一刻,一击即碎。
池不渝不讲话了。
而离她们较远的陈文燃似乎突然嘟囔了一句什么。崔栖烬没听清,以为陈文燃在喊她,下意识侧头去望——
一时之间,目光相抵。
崔栖烬被池不渝潮亮的目光抓住,瞬间没办法再?逃。而那边陈文燃没了声。
近在咫尺的池不渝还在看她,仿佛无论陈文燃说什么都不好奇。
她的视线像窗外的雨,她的视线像汤池的水。两股水流触及,凭空融在一起,说不清到底哪个是热的,哪个是凉的。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飘在耳边。汤池还在蒸腾水汽,哗啦啦的有?流动的水往里头涌。
崔栖烬理应是先移开的那一个。
可似乎一切从这次乐山之旅就?已经产生变化,她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始终维持冷静,哪怕这种?冷静是自?欺欺人,是摇摇欲坠。
她侧着头。
觉得?不管是汤池的水,还是窗外的雨,都一同浇到了她心?底。等到水满之后,她不知到底会发生什么。
“你不睡吗?”
良久,崔栖烬寻了一个最能可控的问题。
池不渝没有?讲话。
只是用被温泉蒸腾得?格外迷蒙的眼,望她,抓住她,许久。
很忽然地喊她,
“崔木火。”
这一刻水像是快要浇满。
尽管池不渝没有?再?往下说,崔栖烬也?能清晰地,从她的眼底捕捉到她的困惑,犹疑,以及踌躇。
两个人单独对视就?像一场对峙游戏,而时间则是判定者,意味总有?一个人会输掉。
崔栖烬以为输者会是自?己。
而率先撤退的却是池不渝。她低下视线,嘟囔一句“算了”,然后挪了挪脸,很冲动地凑过来,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命令式地讲一句,
“睡觉先!”
快要浇满的水大张旗鼓过,却又即刻撤退,到了肺部之下,勉强可以呼吸的位置。一切根本不如她的预期。
崔栖烬感受着额部传来的热量。水汽和?池不渝的气息混在一起,在她鼻尖疯狂萦绕开来。
她许久没有?说话。
只感觉到额头相抵的重量很令人安心?,明?明?此刻心?跳很快,明?明?她如此惶惑,明?明?只差一点她就?快要脱口而出……
可在雨声和?池不渝的共同作用下,她竟然就?此意识下沉,稀里糊涂地睡过去。
大概瞌睡会传染。
再?醒过来的时候,雨似乎又停了,只剩酒店房间的灯昏昏地亮着。
她看到池不渝的脸近在咫尺,池不渝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鼻尖皱得?紧紧的,应该是对梦里的内容很不满意。
她猜池不渝是否是梦到了她,梦到了她这个坏女人,于是就?连梦也?被她破坏。可她又想,这么些年过去,她应该不会再?梦到她。她周围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每一个都对她抠心?挖胆,又怎么会唯独对一个做坏事?的她念念不忘?
情理所见,她本不该记得?她,也?不该梦到她。
可她转念又想——
要是除了那些坏,她也?能记得?她的一点好,就?好了。
果然人类都是自?私至极的动物。
如同对待爱情时的无计可施,崔栖烬对待这种?矛盾想法的产生也?同样?计穷力极。
她嘲笑自?己的焦头烂额。
同时忍不住伸手——
动作很轻地刮了刮池不渝鼻尖的褶皱,希望她可以一直都做好梦。陷珠赋
然后悄无声息地收回残留触感的手,从地上撑坐起来。
顶着乱糟糟的发。
走到小茶几?附近,在外套里翻出昨夜逛街之时悄悄购买的空白贺卡,坐了下来,很认真地思考所写内容。
雨声淅沥,房间里的呼吸声均匀。
她微微弯着背脊,落笔之前很是纠结,于是十分谨慎地在手机备忘录里先打好草稿——
池不渝,生日快乐。
……只是写到这一句,她便?想起那天给池不渝选购生日礼物时的场景。
她自?己不过生日。
便?也?缺乏给人过生日的经验,甚至在这之前,选购生日礼物这件事?,在陈文燃和?余忱星这里,也?历来只遵从她们自?己挑选而她付钱的原则。
至于怕水的海绵宝宝。她们也?还未到互通地址的地步,就?已经断了联系。
于是选购生日礼物这回事?,对崔栖烬来说愈发困难。
生日礼物连续挑了几?天,没选好。她心?情不佳,状态也?因?为这件事?有?些鼓噪。她算是急性子,不能容忍自?己有?未完成的任务存在。
那一天是个好天气。她腰刚好,出了门。
路过街头的夜市,在油花四?溅的小摊上,买了两串烤的大鱿鱼,只吃了一串,很咸,不太好吃,她说不出“好好味”这种?话。
路过真心?话大芒果,她进去精挑细选了几?个芒果,心?里知道别人过生日送芒果很不像话,便?只是装模作样?在里面挑了挑。
路过唱片店,她在里面逛了逛,然后腰有?些酸,于是只能将手撑在柜台上,很冷静地问唱片店老板,买什么唱片最适合一个esfp来听?
人家讲esfp是情绪化的孩子,又是健忘的笨蛋。崔栖烬觉得?池不渝是天真的女侠。
在听到池不渝讲自?己的mbti是esfp之后,她不是听了就?忘掉,而是很严谨地去社交网站上搜索相关,看到上面讲mbti的第一条,就?讲esfp与intj最合不来,讲esfp和?intj是与生俱来的不合,四?个字母完全?相反。
可那天——崔栖烬被唱片店老板推荐,匆匆忙忙下买到midnights的蓝胶。后来再?从爱情迷航街的中点走回去,才尤其迟钝地发现,自?己竟然做了一切池不渝有?可能会做的一些笨蛋事?。
再?后来在高铁上——崔栖烬听到池不渝说自?己小时候想当女歌手,甚至还喜欢过泰勒,她第一时间想到在自?己行李箱偷偷躺着的唱片,悄悄地松开绷紧的下巴,想自?己没有?买错。
她们真的有?那么合不来吗?
崔栖烬不知道。
崔栖烬的腿忽然被什么踢到。
她低头,看到是池不渝,睡得?迷迷糊糊的,哪吒头已经乱掉,人滚了两圈滚到她身边,睡梦中一脚过来,踢到她的腿侧。
像一个印证。
印证她们相处起来的确不是很和?平。
崔栖烬没由?来地笑出声。
她想应该是合不来的,不然池不渝怎么会做梦做到一半,都要滚几?米过来,这么准确无比地踢到她,甚至这样?还不够。
还硬是要抬起脚,搭到她伸直的那只腿上。舒舒服服地搭着,然后又才用气音哼唧了一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像梦语。
崔栖烬耐心?地把她的脚放下去。
池不渝又搭上来。
崔栖烬再?小心?翼翼地挪下去。
池不渝又在暖烘烘的地板上滚来滚去,再?暖烘烘地搭上来。
崔栖烬叹一口气,看一眼对她来说如此遥远的枕头。把自?己的外套了又折,小心?翼翼地抬起池不渝的头,垫在底下,再?格外轻地放下。
崔栖烬任由?池不渝的腿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她低头,看到自?己空空荡荡的草稿,又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终于在贺卡上落笔:
【池不渝,生日快乐。】
写完这一句,套好笔盖。空调风将笔墨呼呼吹干,类似她的犹豫也?在被什么吹动着。
她看一眼池不渝搭在自?己膝盖上面的腿,看到池不渝哪吒头上的几?根呆毛,伸手过去按了按,结果按不下去,这根本像是池不渝用来发射干扰信号的天线。
这时池不渝动了动,细软发丝飞快从她手指间隙中逃走。她缩了缩手指,感觉刚刚有?一只蜻蜓从上面飞过去,于是掀开惊涛骇浪。
崔栖烬在心?底反复确认好多遍。
最终极为平静地再?拿起笔,从犹豫的痛楚中脱身,补上一句:
【等回成都之后,我们单独见一面吧。】
她想,有?些事?情,没可能再?继续瞒着池不渝。
第37章 「凤梨蛋糕」
对崔栖烬而言, 写下这张贺卡,类似于下定某种决心。
仿佛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被下定决心斩断绳索。一时之间,竟然只剩下闷怀顿释。
她当然知道白纸黑字可以销毁, 也知道自己总是反复无常, 总是做出当下自认为最理智的决定, 随后又因为时间更迭而推翻。
于是在回去之前。
她直接将贺卡交由给了冉烟, 希望她不会再给她任何更改的机会。冉烟对此表示“OK”, 说明天生日宴时一齐交给池不渝。陈文燃很好奇地想提前看看里面写的什么?,却被崔栖烬强制带走。
实在不放心陈文燃的好奇心,崔栖烬又嘱咐冉烟,在池不渝看到之前,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里面?的内容。
她认为在这三?个人里,至少冉烟还算是靠谱。
也就是说。
还剩将近19个小时,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会真的落下。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崔栖烬十分严谨地补充了这个先?决条件,同时将自己认定为最大的意外。
她甚至想到, 夜晚是人类最容易冲动最容易反悔的时分。
为此,从温泉酒店回来之后,她将那台旧手?机从行李箱里翻出来, 装到自己身上?, 衣兜里, 牢牢攥在手?心……她将自己牢牢捆于剑下,为的就是强迫自己不可以再从中逃脱。
事?实上?她也不知为何, 这趟旅行要?将这些?危险之物带过来。而早在昨夜, 她就已经将旧手?机翻出来, 却只是对着黑黢黢的屏幕发呆,没能?开机。
而今夜, 水已经摇摇晃晃地漫到咽喉。
晚饭过后,池不渝在客厅里一边敷面?膜,一边陪孟玉红继续看那部古早台偶,与?此同时还有陈文燃和冉烟。三?个小的,一个老的,在电视机吵吵嚷嚷的声音里吵吵嚷嚷地讨论——现?实中的友达以上?,到底要?不要?进一步发展成?为爱情。
陈文燃咬着半根黄瓜,讲——现?实中不可能?有友达以上?,多的是没有耐心的人,见第一面?就知道是朋友还是恋人。
冉烟开了一包薯片,讲——这话?也不绝对吧。你又不是她们,你怎么?知道这两个人不是真的这么?有耐心呢?
陈文燃把黄瓜和薯片混着吃,吃成?了黄瓜味薯片,又讲——那这两个人就都是胆小鬼呗。
然后两个人突然为了一部台偶争来吵去,异口?同声,
“水水儿你说说你怎么?看的!”
水水儿本人,隔着面?膜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好一会,好像是又撕开一包新的,又咔嚓咔嚓地吃了几片,才慢慢吞吞地讲,“因爲擁有,就是失去的開始啊~”
学着昨天那集里的台词。声音故意压得瘪瘪的,甚至还是很标准的台湾腔。
陈文燃和冉烟同时用气音“切”一声。孟玉红被自己一声“呼噜”打醒,惊魂未定地问一句“怎么?了?失去什么?了?”。
客厅传来一阵笑声。
崔栖烬躲在房间里,手?里这台黑色旧三?星的电量已经充到百分之九十九。
她从黑屏等到百分之九十九,像是一种回溯记忆之前的特定仪式。
百分之百到了。
她点开2013版本的企鹅图标,她不喜欢更新软件,所以一般手?机软件下载时是哪个版本,就一直会是哪一个版本。
按下昵称和密码。
界面?显示正?在登录。
客厅里陈文燃大喊一句,“崔栖烬你一个人躲房间里干嘛呢!”
登录成?功。
竟然还能?重新登陆进去?
崔栖烬没讲话?,抿着唇看正?在载入聊天记录的企鹅。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十多年前的旧手?机很卡,有安全中心和群助手?一些?乱七八糟的聊天框出现?,她紧盯着不断跳入,顶上?去的聊天框。不知道是不是消息太多,怕水的海绵宝宝始终没有出现?。
“嘭”地一下,门被打开,脚步声出现?,是拖鞋,吧嗒吧嗒地,砸着地板。
怕水的海绵宝宝终于弹出,聊天记录正?在恢复。崔栖烬抿着唇,赫然间聊天框似乎跳出一个红“1”。
她心一惊,还没看得清红“1”里的具体内容,下一秒肩上?却被轻拍了一下。匆忙间将手?机熄屏,装到睡衣口?袋。
回头,看到池不渝摘了面?膜,略显好奇的眼,
“崔木火你不出去和我们一块看电视哇?”
攥着手?机的手?心紧了紧,不知是不是焦急之下出了汗,竟然有些?握不住。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
“刚刚……”
说了两个字就说不下去。
“刚刚?”池不渝眨了眨眼,“刚刚怎么?了?”
崔栖烬盯着她湿润的睫毛。好一会,冷静下来,或许只是看错了,原本重新登陆账号时就会有很多Bug。崔栖烬摇头,轻轻放开兜里的手?机,说,
“没什么?。”
只是,刚刚好危险,只差一点-
不知是不是近些?年大家疲于工作,精力都不太好,两集台偶断断续续地看了大半,就都纷纷回了房间。
这次池不渝没跟着孟玉红。
反而是一齐跟着崔栖烬进了房间。
这原本应该就是池不渝在奶奶家自己独有的房间,藕粉被罩,被老人新洗过,一股很好闻的皂香味道。床垫软趴趴的,躺在上?面?就像是两个人都藏在云朵里面?。
其中一个人随便动一动。翻一翻身,同床共枕的另一个人,就会感受到不小的波澜。
即便她们没有睡同一床被子?。
而是一人缩在一床三?边都卷好的被子?里,下巴微微抬起,再压住。期间冉烟进来找池不渝拿面?膜,跟着过来的陈文燃对此发表评价——你们两个有好怪嘛,像两块躺在藕粉笼屉里的银丝卷,笔笔直。
崔栖烬不这么?觉得。
她十分祥和地覆住手?掌,阖着眼皮,她睡觉从不出岔子?,不出意外她可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睡到第二天早上?也不变。
显然。
池不渝并不会有她这么?安分。
不是突然伸出手?出来摸摸下巴,就是张牙舞爪地踢踢被子?,又或者是突然将双手?抬高?,很突如起来地问——
“崔木火我现?在像不像一头被贴了符咒的僵尸!”
自己说完,自己又咯咯地笑。
笑得整张床都在抖动。
崔栖烬心平气和,阖着眼皮,不开腔。
池不渝又往她这边挪了挪,一边笑,一边模拟僵尸举起手?蹦跳的姿势。
床越来越抖。
眼看着这头僵尸离自己越来越近。崔栖烬翻过身,选择背对僵尸。
池不渝得寸进尺,十分嚣张,甚至还要?往她这边蹦。
崔栖烬被撞了一下肩。紧了紧被子?。
被杵了一下背。又紧被子?。
被踢了一下腿。再紧被子?。
忍无可忍。
崔栖烬将两只手?抬起来,很费力在床头柜翻来覆去,总算找到一张今天去小学附近买辣条所赠的贴纸。
甚至十分应景,是一张硬卡生日帽,小小一个。
转过身来。
池不渝还在蹦蹦跳跳,看样?子?玩得十分开心,刘海都被抖开,敞着刚敷过面?膜像是剥皮鸡蛋似的脸。
崔栖烬没有戴眼镜,只好眯着眼。
在模模糊糊的色块里,仔细寻找她脸上?可贴之处。
终于在被撞得要?掉下去之前,把生日帽贴纸贴到了池不渝脸颊上?,还命令,
“不许动了池僵尸,你现?在被贴符了。”
池不渝吹一下刘海。很乖巧地停顿。
崔栖烬松了口?气,伸出两只手?,力气太小,又用上?被被子?捆紧的脚,感觉自己像没有脚的人鱼,很辛苦地把这头莫名兴奋的僵尸连着被子?一块,费力推到另一边。
结果刚推过去。
池不渝就又滚着被子?,两个半圈滚过来,脸上?的硬卡贴纸就已经掉下来,紧接着脑袋几近要?砸到她的下巴,却又猛然间抬头,做了个耀武扬威的鬼脸,
“不贴额头不管用!”
然后又用头,一下一下轻砸她的肩。她真的很入戏。
崔栖烬自暴自弃。
一只手?扶着池不渝的额头,另一只手?将贴纸撕下来,重新贴到额头上?,再讲,
“现?在不许动了!”
池不渝真的不动了,只眨眨眼。耳朵尖尖却突然泛起了红。
崔栖烬反应过来。
才发现?她们的距离如此之近——
隔着两层软绵绵的春秋被,不知是不是刚刚一阵蹦蹦跳跳,这会被里都疯狂涌出热气,从下巴处,融进呼吸。
两个人,四?只手?都费力地抬起来。
她扶住她的额头,手?指末梢几近碰到耳前。她抿紧嘴巴,头发乱乱的,用额头在她手?心里敲了敲,弄得她手?心每一寸沟壑都好痒,咚咚,咚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填入这些?沟壑,是生命线,还是爱情线?在这个静谧的夜里,貌似灵魂出窍。
崔栖烬突然嗓子?痒。
咳嗽了一声。
池不渝连人带被地滚到另一边,翻转过去,发出像game over那样?机械的声音,
“咔咔——”
她在学僵尸叫,真的学得不是很像。
崔栖烬有些?心累,喊她一声,“池不渝。”
池不渝的声音还是那些?机械,“咔——我——被——贴——了——符——”
崔栖烬毫不客气地讲,“你今天好吵,好闹。”
“咔——因——为——明——天——就——”
“咔”到一半。
池不渝像是被呛到,猛地咳嗽几下,背脊都弯起来,成?了一条被折叠的银丝卷。
崔栖烬笑出声,被子?也跟着抖。
池不渝不服气,咳了几下,又翻了一下身,这次很谨慎,滚了半圈就止住,盯着天花板眨眼,有些?惆怅地讲,
“明天二十六了嘛。”
“二十六怎么?了?”
崔栖烬也跟她一起盯着天花板,“我早就二十六了。”
又补充,“冉烟和陈文燃也早就二十六了。”
“只有你最小。”
“小才好呢。”
“小有什么?好?”
池不渝唉声叹气,“小才会被让着啊。”
崔栖烬瞥她一眼,“我什么?时候让过你了?”
池不渝偷偷看她,“就很多时候啊。”
崔栖烬不讲话?。
池不渝继续讲,“只是你自己不觉得哟。”
崔栖烬阖上?眼皮,不否认,也不承认,“你该睡觉了。”
池不渝“哦”一声,静了一会,又往她这边翻了个身,裹在银丝卷里,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看她,喊她,
“崔木火?”
崔栖烬半掀开眼皮,“又怎么?了?”
池不渝眨眨绒绒的睫毛,踢了一下被角,“快十二点了哦。”
崔栖烬“嗯”一声,“十二点怎么?了?”
池不渝突发奇想,
“你说等下冉冉和陈文燃同学,该不会突然跑进房间来,给我端起点好蜡烛的蛋糕唱生日快乐吧?就像你那天一样??”
“不会。”
崔栖烬毫不留情,据她所知,酒鬼情侣两个并没有这样?的计划。因为冉烟说在大二,就已经给池不渝这样?过过生日,不能?老是来这一套。
“她们说要?早点睡。”
池不渝瘪瘪嘴,好像有点失望。
崔栖烬侧一下脸,看她,“而且你奶奶也不会,你想想她刚刚都困成?什么?样?了。”
池不渝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昏暗,看起来有点气鼓鼓,像被整发的白馒头。
气咻咻的白馒头。
池不渝生气的样?子?好好笑。崔栖烬这么?想,也打算这么?说,
“其实……”
池不渝眼睛亮起来,“其实什么??”
崔栖烬掖掖她的被角,“其实你生气的时候很像河豚。”
池不渝更生气了。
吸一口?气憋在嘴里,然后双手?环住自己的肩膀,翻身过去。自己拍了拍自己,然后恶声恶气地给自己讲,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崔栖烬笑得床都在抖。池不渝气得让床更加抖。
她笑完了,她没有气完。
真的打算不跟她讲话?了?
崔栖烬犹豫地伸出手?去,隔着软被拍拍池不渝的肩,
“池不渝?”
池不渝不扭头,“干嘛!”
崔栖烬又拍拍她,“你回头来。”
池不渝气汹汹地抬了一下下巴,然后像个闸机一样?压下来,把被子?压得更紧,瓮声瓮气地讲,
“睡觉!”
崔栖烬看着她的后脑勺,还是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好笑。她不知道等回成?都之后,池不渝还会不会在她面?前这样?随意地乱发脾气。
也许人类真是天生矛盾。一旦想到要?失去,就连一些?平时觉得烦躁的小脾气也开始怀念。
她思忖一会。
决定在惹池不渝生更大的气之前,还是不要?惹池不渝生这些?小气。
于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就着小夜灯,揭开空了一半的行李箱,将今天下午偷偷放进去的凤梨蛋糕拿出来,包装不太好拆。
她看了一眼还在气鼓鼓的池不渝,干脆蹲在了地上?,将丝带拆开,四?寸蛋糕双手?捧住刚刚好。
崔栖烬捧着蛋糕,又轻声喊池不渝的名字,
“池不渝。”
手?机时间跳到23:57,池不渝踢了一下被子?,不讲话?。
“池不渝池不渝。”
23:58,池不渝哼出一口?气,像是一块摇摇晃晃的果冻。
“池不渝池不渝池不渝。”
崔栖烬继续喊,双手?捧着蛋糕也不累,甚至干脆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盯着池不渝的后背,一句又一句。
池不渝,一声里是甜蜜的凤梨蛋糕,池不渝,一声里是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痛苦……仿佛十面?埋伏,同时没过她的咽喉。
23:59,池不渝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
“池不渝。”
最终都归为同一个名字,崔栖烬从未度过一个这样?的夜晚,如此反复喊过她的姓名。
“十二点了。”
房间里开始有微信提示音响起。崔栖烬的语气极轻,类似缠绵,又类似眷恋灰姑娘到点的南瓜马车。
这一句之后,池不渝终于回过头来,本来还扭扭捏捏,结果看到她双手?捧着的蛋糕,脸上?残余的不满瞬间消失,瞬间变成?一种难以言状的欢喜。
紧接着,池不渝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太明显之后。又十分矜持地昂一昂下巴,裹着被子?一下一下,咕踊过来,凑到她面?前,十分骄矜地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才讲,
“不是说没有蛋糕噶?”
怎么?会有人一分钟内可以变换这么?多表情?
崔栖烬不明白。
崔栖烬看她的脸,看她的表情,看她撑着脸的小动作。
“她们的确是没有。”
她讲的是一个事?实。然后又轻轻弹一下池不渝的额头,
“生日快乐。”
但她有。这是第二个事?实。
她没有将第二个事?实讲出来。
但她从池不渝无比复杂的表情中,勉强辨认出,池不渝应该没有再生她的气,而且应该勉强算是满意。
幸好。
幸好一个每次过生日都收到大蛋糕的人,也会有那么?多的真心,也会因为一个小蛋糕而满意。
“不是给明天买了大蛋糕哦,你什么?时候还偷偷买了小蛋糕。”
池不渝问了,是眨着眼睛问的。
她的眼睛总是润润的,好像这个时候会更润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崔栖烬的错觉。
“不过我确实很喜欢凤梨就是了。”
知道你喜欢,但大蛋糕没有凤梨,所以额外买了一个小蛋糕。
“大蛋糕明天吃,小蛋糕看到就买了。”崔栖烬讲。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不敢直视池不渝的双眼,兴许是因为里面?的水光太粘,一触及,就会将她粘过去。
捧了蛋糕很久。
她将小蛋糕交由池不渝。
然后从里面?翻找出蜡烛,有些?犹疑地问,“那你要?不要?先?许个愿?”
池不渝应得很快,“当然要?!吹蜡烛怎么?能?不许愿!”
崔栖烬心想也是,不过她没找到打火机。在房间里翻找了一会,她又转头,看整个人趴在床边,两只手?端着小蛋糕,姿态很笨拙的池不渝。
崔栖烬讲,“你先?等我一下。”
池不渝乖乖点头,“明白。”
不知放在哪里的手?机,此时此刻已经不停地响起微信提示音。想必是有全天下有那么?多人都毫无保留并且坦诚地偏爱水水儿,给她第一秒钟就发生日快乐,发到现?在也还没有发完。
可水水儿本人还是双手?捧住这个蛋糕,没去看那些?信息,只看着她,眼里还是有不可忽视的期待。
崔栖烬没办法让这种期待落空。
她出了房间。
先?往陈文燃房间里去,发现?两人已经熄了灯。而楼上?的孟玉红应该也已经睡熟。崔栖烬在客厅翻找一会,也没找到疑似可以打火的物品。
徒劳无功。
她有些?失望,再次回到房间。
池不渝还是在原地那样?趴着,两只手?伸出来,捧着蛋糕,看样?子?是手?酸了,刚想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放下,结果看到崔栖烬又端起来,眼睛里滑过期待,
“找到打火机了不。”
崔栖烬摇头。
池不渝“唉”一声,于是又想将蛋糕放下去。
“但还有一个办法。”崔栖烬说。
池不渝又把蛋糕端起来,反反复复,也不嫌累。
崔栖烬拿起蜡烛,在行动之前先?提出申请,“我可以去一下你家的厨房吗?”
“可以。”池不渝重重点头,笑眯眯的样?子?自己就像一颗散发着清香的凤梨,“晓得你要?咋办咯。”
出去之前,崔栖烬看到她还捧着蛋糕,于是提醒她,“你要?是觉得手?酸就先?把蛋糕放下,不要?一直拿着。”
话?落,她走了出去。而池不渝在身后翘首以待地答,
“要?得。”
崔栖烬拿着蜡烛来到了池不渝家厨房。寻到燃气灶,拧了一下,没拧燃。她蹲下来,看一眼总闸,打开,又连续打了几下,还是没燃。
她觉得自己好像智商变低。不知为何突然对一个煤气灶,竟然也如此束手?无策。
叹一口?气,关了总闸。
她抿着唇,看到灶上?还有另一边,是还有希望的蜂窝煤。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蜡烛。
又不死心地尝试了一下燃气灶,不出意外没有拧开。
她对此毫无办法。
咬紧牙关,将蜡烛伸到了蜂窝煤里面?,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似乎有一点火光。
她拿出来——
蜡烛点燃了,但她手?上?几近全都是黑灰,连蜡烛周身也是。
她不太满意。
换了一根。
一根又一根。
最后,拿着一根最干净的回去,看到池不渝还是那样?捧着那个蛋糕,眼神好专注,像是在研究蛋糕里有多少块凤梨。
看到她拿了点燃的蜡烛过来,还很配合地“哇”了一声。
崔栖烬小心翼翼地护着微弱烛光,走近,蹲下,刚想往蛋糕上?插,却又注意到——这被她所认为最干净的一根蜡烛,底部其实也还是蹭上?煤灰。
她有些?迟疑,没往蜡烛上?插。
池不渝反而注意到另一点,“崔木火,你的衣服都黑黑的。”
崔栖烬看一眼,发现?自己睡衣袖口?蹭上?了不少煤灰。
她看到池不渝眼底的忧心忡忡。很勉强地压下对睡衣被弄脏所感到的不适,轻描淡写地讲,“没关系,等下去洗一下然后换一身睡衣就好了。”
然后又举着燃着的蜡烛,对自己弄脏蜡烛的笨拙感到不满。于是犹犹豫豫地说,“要?不你这样?许愿?蜡烛也脏了,不好弄脏蛋糕。”
“啊?”
池不渝凑过来,看了一眼,“果然脏咯。”
“但是没关系。”
明明上?一秒还觉得可惜。
下一秒又能?重振旗鼓,笑得眼睛眯成?一个倒月牙,甚至是今夜唯一可见的月亮,
“那这样?许好像也可以,你举好哦,别把自己烫到咯。”
说着,池不渝就火急火燎地闭上?眼睛,阖住的眼睫在烛光里微微颤动,好像在许一些?很了不起的大心愿。
蜡烛融掉的液体滴下来,滴到虎口?,在手?掌沟壑中凝结。
崔栖烬不发一言。甚至也不觉得痛,只觉得被滴到的地方刚开始很烫,后来是麻,再后来,又滴一滴新的下来。想必这种感受也无限接近于凌迟。
她很有耐心,等待池不渝在她手?上?许二十六岁的生日愿望。
在池不渝许愿的时间里,她望着她,想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大概也总是荒谬,兴许是爱捉弄人的某位古希腊神祇,在她们身上?添加某种不痛不痒的枷锁,才会发生如此多阴差阳错。就连普普通通地过一次生日,都能?因为找不到打火机,而发展到最终只能?把蛋糕和蜡烛分开。
总之,池不渝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她双手?捧着一个四?寸蛋糕,在她手?上?为她而举着的烛火里郑重其事?地许了……大概有很多很多很多愿望可以许,才会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而她透过朦胧烛光,注视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坦然,是并不自知的缱绻,是已经投降的避无可避。
在睁开眼的第一秒钟,池不渝眼睛亮晶晶地问,
“猜猜我许了什么?愿望?”
崔栖烬笑了,并且一反常态地没有反驳,而是配合,“什么?愿望?”
池不渝昂起下巴,“不是让你猜?”
崔栖烬坦诚摇头,“这怎么?能?猜得到?”
“你都没猜呢!”
池不渝不太满意,但纠结了一会,似乎是看着凤梨蛋糕的份上?,佯装大度,却又有些?别扭地跟她讲,
“好吧。”
蜡烛还没吹灭,她在烛光里笑得尤其模糊,并且带有期盼地讲,
“我希望,我二十七岁会拥有一点新的东西,并且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失去我在这一秒钟所拥有的一切。”
她一下子?说了三?个永远,这大概是一个她无比渴望实现?的愿望。崔栖烬有一瞬间想像以前一样?去说——
笨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下一秒。
她看到她将烛火吹灭,再看向她,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一种自信满满的憧憬。
于是她不希望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于是她真心诚意地说,
“你会实现?这个愿望的。”
并且也真心诚意地想,希望你今后每一个生日愿望都可以实现?。
第38章 「海底世界」
不知道是多少点钟, 漆黑夜色吞咬掉池不渝的?长睫毛,在她睡颜中敞出她大概算是五彩斑斓的?梦境。
崔栖烬注视着天花板。
大概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食用了不太恰当的食物——也就是那块凤梨蛋糕。
她觉得?心烦意?闷。
胃里好不舒服,燥得?慌,像有头僵尸在砰砰地跳。
崔栖烬掀开被子?, 出了房间, 倒了杯热水, 喝一口反而有些东西快要涌上来。
这时一楼另一个卧室门被打开, 披着头?发的?冉烟走出来, 见到客厅有人,迷迷瞪瞪地?站了一会。
看清是她,又松一口气。
走过来打开冰箱,从里头?拿了罐冰啤酒,很利落地?拧开拉环,仰起头?灌了好几口, 才有空放下,又从冰箱里拿了瓶新的?, 转头?压着声音问她,
“来点?”
“不……”
崔栖烬话说到一半,忽然改变主意?, 放下水杯, 伸出手去接了。
“谢谢。”
冰凉水汽覆上手指, 凝结成水珠,淌满掌心沟壑。她没喝, 只是这样握着, 也觉得?好受不少。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客厅没开灯, 就着一点溜达进来的?灰蓝月光。冉烟到餐桌旁拉开一条木椅,冰啤酒放到桌上, 单脚抬到椅子?上,抱住。
“睡不着。”
崔栖烬手里握着冰啤酒,思来想去,也坐了过去。
冉烟点了点头?。又灌了口冰啤酒,拿出手机出来,百无聊赖地?滑了几下,看她一眼,滑几下,又看她一眼……
崔栖烬仍旧姿势端正地?坐着,睫毛微阖,双腿并?拢,双手放在桌上,掌心交叠,握住冰啤酒。
陈文燃经?常评价她的?坐姿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她猜冉烟也这么想。
“你有话要和我说?”在冉烟反反复复看了几眼之后,崔栖烬先问了。
“啊?”
冉烟把?脚放了下来,似乎被她的?正襟危坐传染,咳嗽了一声,“我有那么明显吗?”
崔栖烬“嗯”一声,“如果——”
“是有点事情想问你。”冉烟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却又有些含糊,
“看你昨天晚上回来之后不太对劲来着?是不是跟水水儿说了什么?”
原来是这件事。
崔栖烬将自己手中的?啤酒转了个圈。冰啤酒拿出来太久,那点冰凉气儿也被她身上的?热量给缓慢吞掉。
她有些不太自然地?绷紧下巴。
刚想开口,冉烟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本来是不太想像陈文燃那样,盯那么紧,一点风吹草动?都要问来问去的?,但是吧……”
“但是?”
崔栖烬觉得?胃不太舒服,像被洗洁精揉过几遍。以至于她说一个字,就像在吐一个泡泡出来。
“但是你和水水儿最近是不是有点……”冉烟打了顿。
似乎是想不到到底用什么词形容她们最近的?变化。
要是陈文燃在这里,她应该第一时间就会讲好几个或准确或荒诞的?词语出来——眉来眼去,纠缠不清,打情骂俏……
可?此?时此?刻是冉烟,她们两个历来中间都夹着一个陈文燃,一旦两人单独相处,总是没那么直白。
有些东西变得?不可?言传,但可?意?会。
“算是吧。”
崔栖烬自诩那段过去藏得?足够深厚,这么多个年头?,也没让在自己身边徘徊的?任何一个人发现端倪。
而如今冉烟已经?看出些大概,并?且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恐怕不久之后就会东窗事发,已经?没有欺瞒的?必要。
“原来是真的?。”
冉烟笑了,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承认,又喝了口冰啤酒,像是压了压惊,好一会,才说,
“亏我和陈文燃还?打了赌呢。”
“什么赌?”
空气中有冰啤酒的?气息在流动?,崔栖烬说三个字,一抬眼就十分诡异地?看到有三个彩色泡泡开始出现。
“现在还?不可?以告诉你。”
冉烟轻飘飘地?说,然后又用啤酒罐点了点桌子?。
崔栖烬没讲话。
她抬头?,听到连着啪嗒三下,那些泡泡破了,里面有透明黄色液体哗啦啦地?落下来。
快要浇到她头?上。
她不太明显地?躲了一下。又听到冉烟讲,“不过……”
“不过什么?”
这像是一种试验,又有四个泡泡在空气中出现。崔栖烬低眼,看到自己手中啤酒的?确未被拉开拉环,她没有喝醉,怎么会凭空出现幻觉?
“不过水水那边情况我是知道的?。她现在已经?完全把?那个初恋整理清楚了。其?实我感觉那也算不上什么初恋吧。就一段懵懵懂懂的?,都不算谈过,十几岁的?事情也没有多刻骨铭心。”
那四个泡泡好像全都破了。
崔栖烬的?手在啤酒罐上滑了滑。
她听到哗啦啦的?声音,那些液体没有浇到她身上,却溅到心肺之间,像是带有酸性,灼得?厉害。
她张了张唇,还?没发出声音。
冉烟又讲了,
“那你呢崔栖烬?”
“我什么?”
又有泡泡涨大,出现。
冉烟的?声音很轻,
“作为水水的?朋友,我是绝对不能允许你在心底有人的?情况下,和水水来接触的?。”
崔栖烬有些恍惚,“什么?”
冉烟神色不太自然,似乎是也不太习惯说这种话,“就昨天啊,昨天你回来之后那么不对劲,然后晚上吧,我做噩梦醒来之后发现陈文燃不在,出来喝口水,就看到你们两个在外面,而且还?在喝酒。然后我想你们两个应该是有事要说,就没打扰。结果呢,一回头?看到水水——”
“她那个时候……不是和奶奶去睡觉了吗?”
“不知道。反正我看到她就坐在楼梯上,还?穿着睡衣,那么黑,不开灯,她夜盲症又看不见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她坐在那里干什么,我去问,她才跟我讲了你们在车上说了些什么……”
说到这里,冉烟看了崔栖烬一眼,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往下说,
“总之,她的?难过,其?实永远比看上去的?要多很多。”
社交网站上讲,esfp自恋又自卑,有点傻,习惯活在当下,是个健忘的?乐天派。但实际上,她也很敏感,容易不安,习惯避开矛盾,需要反复寻找被爱的?证据,经?常半夜胡思乱想,难过时除了自己几乎很难被其?他人察觉……
一时之间,崔栖烬在自己脑子?里搜刮出如此?之多有关材料。
却不知道,到底哪一个可?以用来概括昨天晚上没被她看到的?池不渝,或者是……
哪一个都可?以。
“讲实话吧崔栖烬,我其?实不觉得?你会是一个对待感情拖泥带水的?人。”
“不过更?奇怪的?是,明明你们两个之前?都要说自己是单身主义者,喜欢一个人……”
冉烟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总之感情的?事别人再怎么说也没用。你就当,当我今天晚上台偶看多了,忍不住给水水抱不平吧。”
崔栖烬静静听着。
用拇指刮了刮啤酒罐上的?水汽。她不知道再抬眼去看,这个客厅里会充斥着多少被酸性液体充满着的?泡泡,也不知道迄今为止到底破了多少个。
她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冷静,
“过了今天就好了。”
“什么?”冉烟似乎不太明白。
“呲啦”一声。
崔栖烬拧开啤酒拉环,给自己灌了一口,啤酒还?是一如既往的?苦,口感没有那么凉,到了胃里似乎已经?变得?很热。
吞下去之后,这个器官的?变化使她接近于一种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的?状态。崔栖烬勉强压抑这种状态,又重复,
“过了今天就好了。”贤著傅
“是吗?”
冉烟没有对她的?笃定产生怀疑,反而语气轻松了下去,“看来水水这个生日会过得?很顺利。”
崔栖烬“嗯”了一声,“会顺利的?。”
之后冉烟没有再讲这件事,只是静静地?喝着啤酒。喝到啤酒罐空了不少后,又嘟囔一句,
“难道我和陈文燃之前?谈恋爱的?时候,你和水水都是这种感觉?”
崔栖烬也喝了几口。
人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对冉烟的?问题感到很茫然,胃里那种想吐的?冲动?始终没有停止过。她抬眼,只觉得?整个空间都变成蓝色,有好多好多个泡泡在胀大。
又看冉烟。
冉烟摇摇啤酒罐,披着头?发,她紫色的?睡衣变成她紫色的?皮肤。她坐在一张圆桌上喝啤酒,抬头?看她,在她眼里忽然变成了一条紫色的?直立鱼。
崔栖烬觉得?好诡异。
晃了晃头?。
再去看,冉烟还?是那条紫色的?鱼,漫画风格,形象好熟悉,好像哪部动?画……
崔栖烬皱了皱眉。
下一秒,一声巨响,一个卧室的?门推开,里头?跑来一个歪来倒去的?、戴睡帽的?粉色五角星,用十分惊恐的?语气,喊,
“冉烟冉烟!我看到有好多蘑菇在我们床上跳!它们要吃了我要吃了我!”
紧接着。
又是“嘭”地?一声巨响,来自池不渝的?卧室。
崔栖烬望过去,看到里头?跑出来一块戴着白色小?帽子?的?黄色海绵,慌慌张张地?抱着自己粉色的?被子?,用十分亮的?嗓门喊,
“崔木火崔木火!我们房间里有一头?野猪在唱rap!好大!它踩我头?!它还?踩我嘴巴!它还?抢你给我买的?小?蛋糕!”
崔栖烬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的?啤酒,怀疑是否度数太高。而这一眼却令她发现一个无比惊人的?事实——
她手中啤酒竟变成一张羊皮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几个看不太清的?大字。
她下意?识揉紧这张羊皮纸。
天下大乱间所有泡泡全都挤压过来,几乎让她不得?动?弹。
紧接着,一个黄色身影从这些泡泡里跳过来,头?顶帽子?一蹦一蹦,将这些透明泡泡一个一个戳破。
湿淋淋的?液体劈天盖地?地?浇下来,又湿,又黏,浇到她们两个身上,像一场巨大的?透明鱼缸在疯狂倒灌。
她眼疾手快,接住快要摔倒的?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抱得?很紧,像是怕一不小?心就失去,又像是怕突如其?来的?拥有。
半透明的?水还?在冲刷着她残余意?识,而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眼,是黄色海绵泪眼婆娑地?躺在她怀里,跟她讲——
蟹皇堡秘方,切记不可?外传-
半夜,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到海水里,好似拖走了一整个海底世界。
昏昏沉沉间。
崔栖烬又听到“呜哇呜哇”的?声音,始终在脑海中盘旋,像一场警告。
猛地?睁开眼。
崔栖烬的?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
残余的?恶心感还?萦绕在五脏六腑间,整个身体都很沉,只有心脏还?在如鼓槌般疯狂跳动?。
几号了?
她心底只有这个想法?。
很费劲地?抬了抬手,在摸到手机之前?,率先看到自己手背处的?吊针,还?有伫立在床边的?吊瓶,以及……
和她并?排的?三张病床上,齐齐躺着的?三个人。闲主富
记忆匆促回笼。
昨夜的?动?荡不安在清醒之后终于有了确定的?由头?——晚饭时分吃到的?见手青。
孟玉红从老姐妹这里得?来,满心欢喜地?炒来给她们几个吃,结果自己晚饭时胃不舒服没吃到,于是她们四个将一盘分食干净。
于是四个一排。
凑了桌《海绵宝宝》,还?正好占据这间病房的?一整边病床。
“那现在……”
大概是某种后遗症,崔栖烬不自觉发出了声音,也是能够设想到的?嘶哑。
“现在婆婆回去给我们做早饭去了。”不知是从哪张病床,陈文燃的?声音跑出来,很微弱,那盘见手青她昨天吃得?最多。
“现在是三月二十四号的?上午,今天还?没结束。”冉烟的?声音也跑出来,比陈文燃的?力气稍微足一些,应该她的?情况算最好。
崔栖烬昏昏沉沉地?往旁边病床望。
离得?最近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盖得?很紧,几乎盖住整个人,看不到脸。不过就算有脸她也看不清。
“池不渝呢?”
刚睁开眼就面对白花花的?医院环境。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镜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池不渝。
被子?里的?人缩了一下。
片刻,破罐破摔地?掀开藕粉色被子?,还?穿昨天晚上的?睡衣,不过像是和人打了一个架一样,有那么乱。显然,这个人大半夜是揪着被子?被送到医院里来的?。
藕粉被罩敞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池不渝的?气色显然不是很好,丧眉耷眼,好一会,才哼哼唧唧地?讲,
“在呢。”
陈文燃咳嗽一声。
冉烟伸手过去,拍了拍陈文燃的?被子?。又被陈文燃拍回去。
池不渝又缩到了被子?里。
轮廓像驮着壳的?蜗牛。
也许是崔栖烬的?后遗症还?没消退,她竟然产生如此?印象。
也竟然,没由来地?发出一声笑。
病房内气氛低沉,她这声笑格外突兀。
引得?池不渝在被子?里翻了一个身。
陈文燃有气无力地?来一句,“崔栖烬疯了,来人呐,给她再来一盘,以毒攻毒。”
冉烟眯着眼看过来,“后遗症?”
池不渝在被子?里咕踊了一下,好一会,悄悄咪咪地?从她这边掀开一点,看她,
“你笑什么?”
崔栖烬又笑了一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或许是她的?猜想得?到印证,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和池不渝碰上,她的?生活就如此?精彩纷呈,就有如此?多完全设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
但她不觉得?恼火。
意?外的?,忽然觉得?有趣。
池不渝皱起了鼻尖,眼神变得?有些担忧。似乎想再说些什么。
而这个时候。
崔栖烬先开了口,“生日快乐。”
病房里静谧了下来。
池不渝突然愣住,单手撑着被子?,藏在被子?里看她,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似的?。
紧接着。
陈文燃病歪歪的?声音也出现,甚至比刚刚还?提高了一些,“生日快乐,水水,祝你管他几岁,开心万岁!”
冉烟也笑了一下,然后接一句,“生日快乐,水水。”
此?时路过,推着车的?护士停下脚步,看她们一眼,也跟了一句,“你们哪个过生日?生日快乐哈。”
崔栖烬再次说,“生日快乐。”
陈文燃似乎不太服气,“嘿,你怎么还?说两遍呢,我最后一句,你们不要跟我抢。”
冉烟不听她的?,“生日快乐。”
崔栖烬就没听过陈文燃的?话,“生日快乐。”
陈文燃似乎上了瘾,“生日快乐!”
……
清晨的?病房有些嘈杂,连气息都低沉嘲哑。她们几句微弱的?生日祝福被藏在这些声响中,似乎不值一提。
又似乎,仅一人可?见。
此?起彼伏的?生日祝福下,池不渝吸了吸鼻子?,像是害羞,将头?都盖住。
但却又没有出来阻止,只听她们讲了好几个来回,才别别扭扭地?将被子?掀开,敞出被折腾得?凌乱的?发丝,和有些泛红的?耳朵尖尖,微微昂起下巴,讲,
“好咯,晓得?咯,别讲咯。”
陈文燃大笑,结果笑得?突然干呕起来,一时之间一个人呕带动?另一个,冉烟也拿起床边的?垃圾桶。呕了一会两人又开始咳嗽,咳完了突然噤了声。
半晌没了动?静。
四个人并?排,四张病床,没有人再讲话。
结果没过多久,陈文燃又突然笑起来,大概是被池不渝传染,像头?鹅在打嗝。
冉烟大概也被传染,笑骂她,“你和崔栖烬昨天都还?背着我们偷吃了笑药?”
池不渝被她们两个逗得?也笑得?止不住。整张床都在抖,脸色由刚刚的?苍白转而红润不少。
也不躲在被子?里不开心了。
手伸在外面吊水,下巴有一半藏在藕粉被子?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一个倒月牙。
一边笑,一边不自觉地?看向?崔栖烬。
等对上崔栖烬的?眼之后,微微收敛一些,下巴抬起来,压住被子?,
“崔木火。”
喊她一声,有些踌躇的?语气。
“嗯?”
崔栖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大抵是她一生病,脸色就比其?他人苍白。以至于池不渝看她一会,又忧心忡忡起来,
“你没事吧。”
“现在还?算过得?去。”
崔栖烬讲,然后瞥见池不渝并?未放下忧心的?眼,又补一句,
“反正也不会死掉。”
池不渝瞪大双眼。
整张脸都在用力,“呸呸呸!怎么可?以随便讲这种话,你快跟我一起呸呸呸!”
崔栖烬怀疑,如果不是被吊针桎梏住,恐怕她马上就会来火急火燎地?捂嘴。
崔栖烬不信这种事情。
但她觉得?池不渝用力的?表情很好笑。于是她毫无办法?地?配合,
“呸呸呸。”
很没有语气。
不过池不渝还?是暂且放过她,“哼”了一声,然后又压了压被角,开始唉声叹气,
“真不知道我怎么会一直让你遇见这种事。”
是啊,自从遇见你之后,我一成不变的?生活,就全都是兵荒马乱。
我怎么会因为一次重感冒被救护车抢救,怎么会当上文娱委员跟别人跳《trouble maker》,怎么会去跟一个网络里的?人产生感情,怎么会甘愿去当一部文艺青春片的?热带鱼,甚至回过头?去看那么那么多遍?怎么会有一只叫小?蜗的?巴西龟,怎么会知道我的?mbti是intj,怎么会在吃完见手青意?外看到蟹皇堡的?秘方……
你怎么会,让我,让无趣、寡淡和厌倦一切愚蠢事的?我……都能够觉得?这些愚笨至极的?东西都很有趣?
“不过,我想你应该也不讨厌吧。”
池不渝怎么可?以,那么自信地?讲出这种话?
又怎么可?以在讲出这种话之后,用那样忐忑,那么不自信的?表情看着她?
崔栖烬搞不懂。但她还?是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她“嗯”了一声,阖上眼皮,黑暗裹挟着记忆滚过来,她想起在幻觉产生之前?的?一件事,忽然想要问池不渝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难过。但张了张唇,没能发出声音,她还?是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过了今天就好了。
大概是看她有些疲累。池不渝好久没有再讲话。直到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在空气中发出声响,好像是一通电话。
响了很久没人接。
于是在陈文燃和冉烟打闹的?背景音里,池不渝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下身,
“崔栖烬是你的?电话吗?”
“不知道。”
崔栖烬费力地?掀开眼皮,伸手去够床头?柜,却因为右手吊水,在这一刻突然有鲜红液体在红色管道中回流。
池不渝吓得?人都不迷糊了,“还?是我来拿吧!”
崔栖烬只好将手放回去。
两张临近病床之间的?床头?柜是共用的?。池不渝左手没有吊水,但也限于右手的?吊针,摸了一通,才摸到一个在振动?的?手机。
拿到之后,手机反而不震了。
“哎,这个手机怎么……”池不渝眯着眼,嘀咕一句,“好像挂了哦?”
“得?不得?是什么急事哦?你要不要看看?”
崔栖烬往那边伸了伸手,不知道是不是这次吊针没打好,她稍微一伸手就返流。
于是池不渝又很快缩回去,警告性质地?讲,“那还?是别看了,你先把?手放下。”
崔栖烬蹙着眉,看吊针管道里的?红渐渐消退。
扯了扯左手,似乎也不太方便。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讲,
“那你帮我看吧。”
池不渝欣然应下,“密码是好多来着?”
崔栖烬说了一串数字,瞥过去,“昨天才讲过,你怎么还?是记不住?”
吹完蜡烛。池不渝忘记拍凤梨蛋糕的?照片,要从她的?手机里要她拍的?那些照片过去。她当时忙着洗澡换衣服,随意?解了锁交由给池不渝,又在浴室听到池不渝大喊不小?心锁屏了。
她当时洗澡洗到一半,听到这句很不耐烦,又没办法?从浴室出来。于是给池不渝讲过一遍密码。
“你的?密码谁能记得?到哟!”
池不渝有些不服气地?讲,“哎,打开了,不过,这个手机怎么……我看看啊,是……”
“是谁?”
崔栖烬问。
“是……”
池不渝没有发出其?他字节了。
崔栖烬后知后觉地?望过去,忽然觉得?全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倒灌——
隔着嘈杂的?病房,走来走去的?护士医生,嬉笑怒骂的?陈文燃和冉烟,在两张病床之间跳转的?浅黄日光。
像是又回到滞闷的?海底世界。
她看到池不渝细瘦手腕从睡衣袖口探出来,上面绑着两个黑色发圈,她看到池不渝手中握着那个黑色的?旧三星,愣怔地?望向?她,张了张丧失血色的?唇。
好像是由于已经?许久没有发出过那个音节,第一遍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很久,很久。
像是无法?理解,又像是勉强消化,才又艰难张开唇,将那句话说出,
“你是……Mine?”
这一天晚上回到成都的?路比来时更?漫长,而12306上显示这班高铁时长是五十三分钟,只比来时多一分钟,却好像多了一个世纪。以至于其?中一个又一个隧道晃过,崔栖烬在脑海重构那个场景大概有千千万万遍——她当时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刻的?发生。
或者早在这一刻发生之前?,她就不应该将旧手机随身带在身上来警醒自己,她怎么会采取如此?没有戒心的?办法??也不应该吃那盘见手青被模糊掉防御系统,或许是之后的?凤梨蛋糕,又或许是那几口冰啤酒,她一向?对自己的?饮食要求严格,怎么会在这天晚上破例?
更?不应该在登陆企鹅界面之后不退出就锁屏,她怎么会如此?没有戒心?或许,在这么多或许里,她最不应该的?……
就是为了存留这个企鹅号,捆绑那时的?手机号,甚至这么些年还?一次又一次地?缴费,还?将自己每一部手机密码都设置成同一个,她明明知道那是有多危险多没有戒心的?一件事,又怎么会那么不知悔改,反反复复?
可?她无数次反刍这一刻的?所有细节,才对关键所在如梦初觉,原来在那么多“怎么会”里面,还?有一条被她所忽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怎么会,容许池不渝碰她的?手机?
第39章 「返程高铁」
离开?乐山之前, 孟玉红给四个人都准备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小包裹,里面装着张飞牛肉香肠腊肉耙耙柑和一整只?甜皮鸭。
老人家还对见手青的事觉得内疚,握每个人的手很久,甚至还偷偷抹眼泪。
陈文燃和冉烟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老人家。池不?渝眨巴了一下眼, 里面就?浸出了一颗摇摇晃晃的泪, 大概是之前都神情?恍惚, 这?会?才迟钝地意识到要离开也总归舍不得奶奶, 眼眶也有些泛红。
崔栖烬没有讲话。
即便她已经认定?此时的沉默, 是一种愚不可及的行为。任何麻烦,任何突发事件,一经出现,在她脑子里都能生成至少三种不同的解决方案。可此时此刻除了沉默,她发现自己竟然别无他法。
她给她们递纸巾。
陈文燃没有掉眼泪,但还是接了, 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看看每一个人的脸色, 终究是欲言又?止。
冉烟接了,看一眼崔栖烬,叹了口气, 递给眼睛红红的池不?渝, 抚着她的肩轻声安慰, “没事的水水,想奶奶了我们之后?随时还可以过来。”
池不?渝闷头“嗯”了一声, 有点鼻音, 然后?又?像撒娇式地抱紧孟玉红, 整张脸都埋在孟玉红肩上,好长?时间?没有讲话。
孟玉红拍拍池不?渝的肩, 有些心疼地安慰自己的孙女,
“没事的啊,想婆婆了随时打?视频,现在又?不?是没有网络,连个Wi-Fi,什么人还不?是都能想见就?见的。”
池不?渝闷闷地“哼”了一声,然后?沉默了一会?,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你不?可以再喝奶茶!”
孟玉红顿一下,没有立马答应。恰好这?时游颖在车里按了一下喇叭。孟玉红直接把人背一拍,催促着,“赶紧走,这?么多人挤在这?里我嫌吵。”
温情?被打?破。
池不?渝貌似不?太满意,报复性质地在孟玉红肩上蹭了蹭眼泪。等?孟玉红眼睛瞪起来,又?立马拉开?车门缩到游颖车上。
过了一会?。
车窗很慢很慢地降下来,池不?渝在里面昂起下巴,眼梢似乎还是红红的,却又?威胁式地咬咬牙,“反正下次来再看到你喝奶茶就?没收你的会?员卡!”
院子里停着好几辆车,午后?日光正热,池不?渝在车窗里挥了挥手,手里还捏着一瓶冒着冰气的峨眉雪。
她跟孟玉红说完话,又?垂一下睫毛,十分惘然地抬眼,匆匆看了崔栖烬一眼,又?有些颓唐地掠过,咬了咬唇,同样?是欲言又?止。
崔栖烬冷静地看她,“路上小心。”
池不?渝低一下睫毛,“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两个人突然之间?都没有话再讲。此时游颖耐心地喊了一声“烟烟?”。
冉烟应一声“来了”,临上车之前用手肘悄无声息地撞了一下陈文燃。
陈文燃咳嗽一下,拍了拍崔栖烬的肩,大着声音喊一句,
“放心吧!我俩高铁到成都了就?给你说啊!”
也不?知道到底是喊给谁听。
日色笼罩,崔栖烬站在一棵树的阴影下,看来来往往的几辆车,倒车,调整位置,像一艘艘扬起帆的船,开?出她所能抵达的海域。
然后?十分冷静地推着行李箱,跟陈文燃说,“走吧,我们的车也到了。”
池不?渝原本?的生日安排,是中午在奶奶家过完,下午就?坐游颖的车去眉山的外婆家。听到出了见手青这?件事,那边一大家子人没一个能坐得住,三四辆车从成都从眉山开?过来,浩浩荡荡地将她们的水水儿接了过去。
冉烟老家在眉山,原本?是一块回?成都,临时改变主意,说正好跟着她们的车走,回?一趟家拿点东西,大概是也想着,能陪一陪刚刚得知这?个意外消息的池不?渝。
而陈文燃还是跟崔栖烬一块,踏上那列五十三分钟的高铁回?程。
上了高铁。
位置还是靠窗,泡面气味笼罩,小孩哭闹声,后?座中年男人一共找了五次乘务员,絮絮叨叨地提出各种要求……无数种声音和气味,像一张大网一样?拢过来。
对于这?一切,崔栖烬始终维持心平气和。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
陈文燃在她旁边,手背上还是今早刚拔掉的滞留针,大概是因为?疲累以及还没好全的原因,她竟然也一声不?吭。
今早在病房内之后?发生的所有事,在崔栖烬记忆里,仿佛都变成一部没有任何声音的黑白默片。
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每个人的举动,却又?都好像闹哄哄的,像一枚炮弹,无声无息地炸过来——
“你是……Mine?”
在池不?渝说出这?句话后?,整个病房似乎都没有了任何声音,像是一切忽然被抽成了真空,连氧气都稀薄。
崔栖烬想从床上下来,手下意识地撑住,却又?无比理智地意识到吊针极易返流,于是只?能被桎梏在床上。注视着池不?渝的眼,她无能为?力地吐出一个字,
“是。”
这?只?有一个字的应答,在池不?渝看来似乎很难理解。她稍微歪了一下头,极其茫然地看了一眼那边噤了声的冉烟和陈文燃。
再回?过头来,看向崔栖烬的眼底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是揉杂在一起的惊愕,不?解和无助。像有无数只?鸟从里头飞出来,彻彻底底地飞往不?同方向。
池不?渝失神地看了一眼黑掉的手机屏幕,紧接着,又?按开?,输了一遍密码进去。崔栖烬猜,她看到的,仍旧还是那个旧版本?的企鹅界面,还是她自己,十几岁的她自己。
池不?渝许久都没有动,旧三星一次又?一次地熄了屏,又?一次又?一次地被她重新输入密码,点亮,似乎这?时候她的记忆力变得格外好,而接收新信息的能力却变得格外迟钝。
崔栖烬也许久都没有动。
也许她是应该说点什么的,至少,至少,她应该发出一点声响。
于是她喊,
“池不?渝……”
大概是这?句呼唤声音太小,又?或许是下一秒病房里涌进来大量的人,将她的声音淹没。
是池不?渝的爸爸妈妈,三个姨妈,和好几个表姐……很多很多人,一进来就?将在她身旁的池不?渝围得水泄不?通。
她们担忧地讲“水水你怎么样?了?”,红着眼睛讲“以后?不?可以再随便吃菌子了”,又?七嘴八舌地讲“医生怎么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好”“你婆婆呢?她这?么大年纪了别也跟着一道出事”“这?就?是和你一块来的朋友们吧,没事吧都,一个个,唉,怎么脸色都这?么不?好看,出来玩一趟遇到这?种事,爸妈看了得多心疼”“本?来还给你准备了个双层大蛋糕,刚刚医生说这?几天都不?要乱吃东西比较好,这?次生日吃不?到蛋糕了莫哭哈……”
世界又?迅速恢复嘈杂。崔栖烬看不?到池不?渝。她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是什么表情?,只?能从片段言语中,听到池不?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和这?一大家子人说话。
她也不?知道池不?渝到底看不?看得到她,到底有没有看她。
但她看到冉烟和陈文燃,在忙碌的身影中,一个有些惊愕地看着她,却又?在对视一会?后?点点头,大概是对她之前说过的话产生一种迟钝的了然。
另一个张了张唇,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又?没说,只?是从床上下来,推着吊瓶支架,动作极为?慢地走到她身边,坐到她床边,一言不?发。
崔栖烬问她为?什么突然要走过来。
陈文燃有气无力地讲,怕你太孤独。
总之,在这?之后?,没过多久,她们水一瓶瓶都吊完,一大家子人就?拥着始终还有些恍惚的池不?渝离开?。
临走之前,池不?渝爸爸单手抱住池不?渝藕粉色的被子,又?极为?顺手地给她们拎上了一些杂物。崔栖烬原本?想自己拿医院开?的药,池不?渝爸爸又?一只?手勾走,不?太满意地努努嘴,
“家长?都来了,哪能让你们几个生病的小娃儿自个动手。”
她们三个落在后?头,坐池不?渝一个姨妈开?的车。车上,姨妈问了她们三个名字,听到崔栖烬名字时打?了个顿,跟着她念一遍,又?讲是个挺好的名字。
然后?听到她用普通话,也换成有些口音的普通话,笑眯眯地跟她们讲,
“这?两天我们家水水没给你们惹麻烦吧?她是比同龄人要娇气一些,就?请你们你们多担待啊。到成都后?联系我,保准得请你们吃一顿好吃的,这?次元气大伤,是得好好补一下。”
再次回?到池不?渝奶奶家。
崔栖烬把睡衣换下,看到那个黑色旧三星已经被放到床头柜。
她沉默地划开?屏幕,还是那个企鹅界面,池不?渝没有动过。而那个所谓的,让她失误的“红1”,也只?不?过是消息恢复时出现的一个bug,是一个故障,是空白。
她把手机放回?行李箱,又?拿出来,放在了身上,已经没有再存有戒心的必要。
走出卧室,院子里闹闹腾腾的,孟玉红准备的一桌菜,还有冉烟准备的大蛋糕还是没浪费,被摆在坦坦荡荡的院子里,人群热热闹闹,没因为?一份见手青责怪池不?渝贪吃,也没因此责怪她们几个陪行人,更没有对池不?渝奶奶没炒熟的行为?表示任何责怪。
所有人还是热火朝天地准备给池不?渝过生日。
崔栖烬刚踏出门槛,觉得日光泛白得有些刺眼,闭了一下眼,结果胳膊就?被人搀住。睁开?眼,是池不?渝妈妈——眉眼之间?和池不?渝有些像,大概是因为?今天太阳大,卷发上还戴一顶草帽,耳朵上戴着大耳环,化着素雅的淡妆,端给她一碗还泛着热气的苹果梨水。
似乎是看到她格外苍白的脸色,还忧心地拍了拍她的肩,
“乖乖,你怎么看起来比其他人严重得多。”
“来,把这?个喝了啊,对胃舒服的,水水每次肠胃不?舒服都央着我给她煮,她就?不?哼唧了。”
“她喝了吗?”
这?是崔栖烬的第?一反应。
“没呢。”池不?渝妈妈讲,“这?不?是刚煮好给她端过去吗。”
原来这?碗是准备给池不?渝的。
崔栖烬抿了一下唇,刚想说让池不?渝先?喝。
池不?渝妈妈又?已经塞了过来,丝毫不?小气地拍一下她的肩,然后?讲,“就?一碗苹果梨水,哪个都有,讲什么先?后?顺序撒。”
临走之前又?笑眯眯地嘱咐,“小心烫哈,慢点喝,别急着来。”
之后?是被池不?渝期待很久的切蛋糕环节。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恢复,又?或者是切了蛋糕也吃不?到,总之池不?渝脸色还是没有恢复过来,被日光晒着格外白,也没有来得及化漂漂亮亮的妆,只?涂了个口红。
吹蜡烛的时候,嘴角的笑似乎有些勉强。
或许这?是崔栖烬的错觉。
她几乎没从池不?渝脸上看到过强颜欢笑的神情?,以至于她也不?知道,池不?渝的强颜欢笑,究竟是何表现。
她自己也从不?强颜欢笑。她爱笑就?笑,不?爱笑的时候,便连装也懒得装。难怪这?么多人都讲她刻薄。
她端着已经变凉的苹果梨水,在一群人的外围,用不?那么坦然却始终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池不?渝。
却还是觉得胃不?太舒服,像有什么人在创口处,一滴一滴地挤着酸液沁进去。
陈文燃在她旁边,压低声音接自己妈妈的电话,说没什么事,吊了瓶水就?好了,说这?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需要过来的。
崔栖烬想了想。
返过身,跟刚打?完电话过来的游颖碰了面,将自己给池不?渝准备的生日礼物先?放到了游颖车上,那里面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堆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看上去是装着一车厢很满很满的爱。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将自己的唱片放在哪里。游颖听了是十分脆弱的唱片之后?,很惊讶地讲——我们水水肯定?会?很喜欢这?个礼物的。然后?又?很体贴地给她腾出一片位置。
再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风很大,池不?渝“呼”地一下吹灭蜡烛,绑好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的。
冉烟走上前去,替她理了理头发,低声说了几句崔栖烬听不?到也听不?清的话,又?将她们三个写好的贺卡递给池不?渝。
池不?渝有些恍惚地往外看了一眼,匆匆扫过,在撞到崔栖烬回?来的视线后?,又?垂下眼睫毛。
接过贺卡。
攥在手里,良久,打?开?,盯了好一会?,似乎是松了口气,然后?被里面写的内容逗得弯了一下眼。
崔栖烬从贺卡样?式看出,那一张应该是陈文燃写的。她想幸好有陈文燃,她想也许她也应该学陈文燃,干脆在贺卡里讲个笑话逗池不?渝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崔栖烬的贺卡特意被冉烟放在了最下。总之第?二张打?开?,池不?渝看了一会?,瘪了一下嘴,昂昂下巴,像是在和冉烟撒娇。
然后?,是崔栖烬的贺卡。
这?张贺卡是她在逛街时挑选,实际上给她留有的时间?很短,要瞒着池不?渝不?让她看到,又?要精心挑选,让自己满意,让池不?渝也满意。对她来说这?简直像特工游戏,很无聊的特工游戏。
最后?。
在池不?渝鼓着腮帮子嚼咔饼的时候,她在一家文创店,很紧急地选购了一张立体贺卡。崔栖烬当时在这?一张和普通贺卡之间?犹豫,因为?这?是她很嫌弃的花里胡哨,大概也会?是池不?渝很喜欢的花里胡哨。
一打?开?,就?会?有一个纸质烟花卡跳出来,然后?自动播放声音很小很吵的生日快乐歌。
于是午后?的风将她的气息吹到她这?边,池不?渝就?在声音很小很吵的生日快乐歌中,应该是看到了她写的那句话:
【等?回?成都之后?,我们见一面吧】
——在已经得知,她决定?在那次见面中要全盘托出的事实之后?。
人群喧闹,风扬起池不?渝的发。她捏着贺卡,隔着斑驳树影,抬头望向她。
从这?个角度,崔栖烬能看清她眼周有黄灿日光游离。
距离那场意外已经几个小时。
池不?渝眼底仍存有高浓度的迷乱和失魂落魄,即便那些东西已经被日光映得模糊。却在这?一刻不?可忽略,将几米开?外,隔着人群的她抓得很紧很紧。
池不?渝的家人,冉烟,陈文燃在她耳边的电话,手里被放凉的苹果梨水……一切都化作无关紧要的虚影。
或许那些迷乱和失魂落魄早已钻入她的脑海,将所有可视之物都模糊。
一滴汗从眼皮缓缓滑落。
茫然间?崔栖烬终于体会?到三角形坍塌的感觉。
好像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多痛楚,只?是有一点酸,有一点苦,有一点咸,是湿的,黏的,新鲜的,像汗液,也像眼泪。
她们目光在空气中一次又?一次相碰,却还是没有人能走到她面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这?一刻该讲些什么,才最合适,才不?会?让池不?渝的生日过得更加糟糕。
应该当着所有人的面讲“池不?渝你原谅我”吗,应该讲“池不?渝你听我解释”吗,应该讲“池不?渝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吗,应该讲“池不?渝你不?要过生日不?要和你的家人待在一块和我单独聊一聊”吗?应该讲“池不?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吗……
还是应该问“池不?渝你还恨我吗”,应该问“池不?渝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应该问“池不?渝你打?算怎么办”……
她不?知道。
但她有一点庆幸。
庆幸自己已经让池不?渝吃过生日蛋糕,在这?之前也没有吝啬某些褒义话语,对池不?渝说过很多句生日快乐,庆幸自己在贺卡上写过的那一句话。
与此同时又?有一点不?甘。
不?甘她处心积虑,到处欺瞒,在无数次想要开?口时都劝诫自己只?要过完今天就?好……却还是没能让池不?渝过好这?一个生日。
不?甘,又?是只?差那么一点点-
高铁钻过一个冗长?隧道,声响仍旧嘈杂,列车员推着车喊有没有人买晚饭。崔栖烬在漆黑车窗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的倒影,被光吞没一秒,下一秒又?出现,反反复复。
在她身后?的陈文燃还是没有讲话,只?是透过车窗注视着她,神情?复杂。
崔栖烬没有心思跟陈文燃说些什么。
胃部翻涌让她很想吐。捂紧胃部的那一秒,陈文燃及时拿了清洁袋给她。
她沉默接住,扶着桌板,在轰隆和摇晃的高铁上吐出一些浅褐色的透明液体,恍惚间?意识到原来人是真的会?晕高铁,而自己今天没有服用任何食物,于是吐出来的只?是那些苹果梨水。
池不?渝妈妈给她们煮的苹果梨水。
记得下午,她们三个喝下去都好受不?少,只?有崔栖烬的胃不?太好,不?是很适应,喝了几口就?觉得胃部翻涌。
但她还是一口一口勉强自己喝下,以至于陈文燃又?喊她“犟种”。
陈文燃又?递了纸巾过来。
崔栖烬愣愣接过纸巾,擦过嘴,又?对着纸袋干呕,最后?把那些入腹的苹果梨水全都吐出来,又?吐出一些发苦的水。
她就?像是一个经年累月失修的机器,一时之间?难以消化如此高等?级如此平等?如此溢于言表的……
“爱”。
可爱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为?什么有的人讲一句话,一举一动,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那么轻易表达出来,就?好像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天性和本?能?
而为?什么,为?什么唯独到了她这?里,就?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那么一点,吝啬到咬紧牙关都难以对人诉说。
可是,爱不?是讲人人平等?吗?
可又?是为?什么,于她而言就?不?平等??
手机“嗡”地振动一下。崔栖烬没有反应,陈文燃小声提醒“崔栖烬你手机响了”。
半晌。
她轻轻“嗯”了一声。
避开?陈文燃要来接的手,笑一笑,手上用力将清洁袋口揉紧,掩去那些绝不?可以被人看到的脏污和不?堪。
用另一个清洁袋装住。
拿出湿纸巾。
神经质地擦了一遍又?一遍嘴,又?将苍白到青色血管十分明显的手擦干净,一遍又?一遍。
最后?,去拿手机。
先?是掏出来一个旧的,没有任何消息过来的三星。
接着,又?掏出来另外一个,新的,上面显示有一条新消息。
她静默两秒。
划开?屏幕,点到微信通知,打?开?聊天框,上面赫然显示几条聊天信息。
18:23
绿色气泡【等?回?成都之后?,你有时间?的话,愿意和我再见一面吗】
19:14
白色气泡【我现在脑子很乱,你给我时间?,让我整理一下,好不?好?】
高铁又?经过隧道,崔栖烬在窗外漆黑中觉得一切恍如梦寐,敲打?屏幕,反反复复,删删改改。信号不?佳,最后?发出去,屏幕上已经显示:
19:18
绿色气泡【好。】
第40章 「芒果啤酒」
“你最近有空吗?”
电话里的崔栖烬这样讲, 听?不出到底是什么?语气。
以至于陈文燃无比错愕。
而她还没来得及接话,电话那边就传来一阵被挂断的突兀忙音。
打错了?
陈文燃稀里糊涂,刚想回拨过去。快要拨通之前?,却又留心, 停下动作, 一秒, 两秒……五秒——
崔栖烬打来了。
果然还是这个翻来覆去, 爱折腾自己的性子?。
陈文燃叹了口?气, 接通电话,语气是很故意的嘻嘻哈哈,“怎么?着了崔大师?有事找我啊?陪聊五十?块一小时不讲价啊。”
崔栖烬许久没有讲话。
像是又有一声不吭要挂断的趋势。
陈文燃连忙打算解释,可电话里的崔栖烬却先开了口?,
“我去找你,还是你找我?”
陈文燃一愣, “你说什么??”
电话那边又没声了,这次是连呼吸声都跟着消弭, 像那边手机平白被吞入失踪的电波信号中。
陈文燃以为信号不好。
拿开手机看了一眼,点开免提,一大段留白之后, 手机屏幕弹出转账消息, 点开, 是六个五十?块。
与此同时崔栖烬的声音回到电话里,
“你在哪?”
还是没有什么?语气, 被电波信号撞得有些散。
却足以让陈文燃如临大敌,
“还是我去找你吧?今天下午正好看完一个现?场有空, 你六点之后在家??对吧?”
崔栖烬的反应似乎变慢了许多。
又是隔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在家?。”
挂了电话。
陈文燃觉得不太对劲。按照以往经验来讲,崔栖烬是那种?打碎了牙要往肚子?里吞,甚至在别人试图探究之时,甚至还要宁愿把肚子?剖开证明里面没有分毫苦楚的性格。
即便她们看到的事实如此,可崔栖烬早已?做好准备,决定?将那些无以名状的痛楚独自分解,碾压,融进无人能探的四肢百骸之中。
实际上,就是因为太过了解崔栖烬这个性子?。于?是从?乐山回来之后,陈文燃没有过问过一句,就是怕崔栖烬要整理消化?的同时,还要来抽出精力来应付她的探究。
可现?在……
崔栖烬竟然主动来找她?
陈文燃不敢怠慢,下了班,和冉烟说了一声,心神不定?地?开车往崔栖烬家?里赶。
到了爱情迷航街,堵了二十?分钟车,瞥见?乌泱泱的一堆人,看一眼时间,到六点还差半个小时,有些犹豫,给崔栖烬发了条微信:
【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工作室?】
五点半,崔栖烬的工作时间,在这个时间段内,不出意外陈文燃得不到她的回复。
可还是出了意外。
两分钟后,崔栖烬回复:
【在家?】
还有一条:
【你等下按密码进来吧】!
——工作时间内,回了微信,甚至还在家?里待着,让她直接按密码进去。
陈文燃越想越觉得不妙。
火急火燎地?赶到,按了密码,门打开了,她提着心,下意识憋紧气踏进去,好久都没再放下来——
这是崔栖烬家?吗?
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怎么?会……这么?乱?
客厅地?毯上被风哗啦啦翻开的乱七八糟的杂志,用完之后没有复位乱哄哄拦在过路的几张木椅,开到最大音量正在播放那部古早台偶的电视机,沙发上随意扔放着的药袋,摆在电视机柜上没有合盖的药盒,零散的几罐没有开封的罐装啤酒,没有收好的框架眼镜,随意摆放在一边敞开着的行?李箱,里面扔着几件衣服,垃圾桶里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掉的芒果核……
崔栖烬人呢?
门在身?后关上,密码锁发出“门已?锁”的提醒。声音很响很突兀,可“在家?”的崔栖烬丝毫没有动静。
陈文燃茫然地?晃了一圈。
终于?在阳台肆意生长的那些热植里,看到崔栖烬在其中影影绰绰的身?影——
她应该是坐着的,侧背对着门,连眼镜都没有戴,像那天在树下的姿势,两只手环住自己的膝盖,手腕垂着,背脊两块骨头微微凸出,被浓密散开的黑发罩住。
她自己就像那些绿植中的其中一盆。不知道到底是在注视着些什么?。总而言之把自己藏在其中,对陈文燃走近的动作没有任何戒备,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在看什么??”
陈文燃走近,才发现?崔栖烬两只手里都拿着东西,左手是一个黄澄澄的芒果,右手……是一罐没有开封的啤酒。
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组合?
再抬眼,看到崔栖烬的脸色,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泪眼朦胧,或者是眼睛哭肿。挺正常的,还是一样白到像鬼,甚至还由于?一直在晒太阳,以至于?有些白里透红。
“这株彩叶芋开得很好。”
崔栖烬微微抬起下巴,语气也被太阳烘烤得懒洋洋的,
“今天天上没有云,我陪它晒一会太阳,它会开得更好。或许只要再多几天像这样没有云的天气,对它稍微有耐心一点,它的叶片颜色应该会更漂亮。”
“是吗?”
陈文燃听?不懂,只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开得正好的那株彩叶芋,嘟囔着说,“是挺漂亮的。”
“但是天气预报讲后面几天都是多云。成都没有给它长得更漂亮的机会。”
崔栖烬又没由来地?讲,
“我有点生成都的气。”
认识这么?多年,陈文燃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崔栖烬的脑回路,听?起来上下文没有联系,但这里面应该有着某种?只在崔栖烬自己这里成立的逻辑。
她不知道崔栖烬到底在讲彩叶芋,还是在讲一些别的东西。
或许这世界上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听?得懂,但这个人显然不是她陈文燃。
陈文燃看到崔栖烬手里攥着的啤酒,转移了话题,
“你喝酒了?”
崔栖烬缓缓看过来,分明没有戴眼镜,看不清她此刻是什么?模样,眼神却清明,似乎是根本不想要看清。
“没有。”
崔栖烬否认,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啤酒罐,“只是这样握着会比较舒服。”
“那芒果呢?”
“芒果?”
崔栖烬有些迟钝地?低头,看到自己手中握住的芒果,
“准备吃来着。”
又往她这边伸出手,“你要不要?”
陈文燃下意识伸出手。
崔栖烬下一秒又收回,很不客气地?讲,“那你自己去买。”
陈文燃被气笑了。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崔栖烬思忖了几秒钟,看自己手中的芒果和啤酒,皱着眉,最终还是将啤酒放下,从?自己的丝绸睡衣胸口?兜里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陈文燃这边手机就发出一声振动。
崔栖烬又把手机放回衣兜里,握住了那罐啤酒,很淡然地?说,
“你自己回去的时候下楼去买吧。”
陈文燃全程注视着崔栖烬的所有动作,这才发现?崔栖烬一直穿着睡衣,于?是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不正常,很不正常。
“算了。”
陈文燃倚靠在阳台门边,“既然崔大师都已?经付了陪聊费,我也就不跟你计较有没有芒果吃了。”
事实上那条转账她还没有收下。
崔栖烬看她一眼,应该也是对此表示疑问。
陈文燃抬抬下巴,“良心商家?,服务到位再收款。”
崔栖烬点点头,却是不讲话了。
陈文燃还以为她要组织语言,耐心等了好几分钟,崔栖烬似乎都没有要开口?的迹象。
于?是又等了好几分钟。
陈文燃觉得腿酸,甚至跑到那边,搬来一张木椅,反坐着,下巴枕在椅背上,摆出竖耳倾听?的表情,但崔栖烬还是没有开口?讲话。
“你再不讲,六个小时的时间就要全亏了。”
天色逐渐暗下来,陈文燃点点手机,给出提醒。
崔栖烬看向她,但还是没有要说话。
算了。
陈文燃在心底叹了好几口?气,刚打算开口?询问,崔栖烬就犹豫着开口?了,
“我只是……”
她将额头搭在腕心上,黑发被引力拽得落下来,语气变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怅惘,又像是尤其懊恼的认输,
“似乎不太想要,自己一个人。”
此刻,暮色笼统,电视机还在身?后用最大音量播放,台偶讲完一句情深意重的台词,进入到片尾曲阶段,屋子?里闹腾腾的。
陈文燃突然说不出话。
崔栖烬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崔栖烬亲口?说,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这个认知不仅让陈文燃觉得惊诧,也让崔栖烬觉得恐慌。
从?乐山回来之后。
她理应用工作来淹没自己,于?是当晚她就打开工作邮箱,之前?对接的客户却发来感谢邮件,对她工作的圆满完成感到十?分满意,也十?分感激这段时间的配合。
她忘记在去乐山之前?,自己就已?经结尾过一个项目,而邮箱里却还没出现?新的联系邮件。自由职业就是这样。
有的时候工作项目滚滚而来,积压在一块长期劳累。有的时候又会进入一段空档期。
很不幸的是,她进入了空档期。
更不幸的是,她好像已?经完全遗忘,自己过往的空档期到底是怎么?度过。
最大的不幸是,她需要在这段空档期里,等待池不渝消化?她隐瞒许久的事实,然后来联系她,同她见?面。
于?是她像是一个发生故障的机器,陷入一段没有指令的空白期。
无法自控,无法恢复常态,仿佛见?手青的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退,她的酒量不允许自己借酒消愁,于?是她不得不像之前?在乐山那样,手里握着一罐又一罐的冰啤酒让自己好受;她忽然没有耐心整理她维持好每样物品边界的住所,忽然忍受不了时间的流经速度如此之慢,她看自己感兴趣的杂志,看不下去就放在那里,她看电视,将那部讲“友达以上”的古早台偶翻来覆去地?看,听?到那里面的人又讲完全相?反的道理——拥有并不是失去的开始,每一段拥有,都填满过那段岁月……[1]
她不知道通过看台偶学习道理,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于?是她反复思考,反复咀嚼这其中的情境,期间她打过一个电话给崔禾,崔禾还是过几个小时回过来,透过失真的电波信号,第一句话就讲,
“崔栖烬?你有什么?事吗?”
有一瞬间,崔栖烬以为自己已?经把想问的一切都问出来了——
妈妈,你和爸爸到底是怎么?相?爱的?你们之间有爱情吗?爱情到底是什么??它是个坏东西吗?它出现?的时候明明那么?不起眼,明明那么?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如今却让我那么?痛苦那么?煎熬那么?懦弱?
然而事实没有。
她恍惚间想起最近快要到毕业季,崔禾应该忙着学生的论文和答辩。按道理余宏东那边也是一样。
电视机一直没有停过,里面正演到——女主角妈妈抱着女主角,温情脉脉地?跟她讲家?,温暖,感谢和爱。
而在她的电话里,崔禾听?她不讲话,在那边催促——我有几个学生晚上要答辩,他们目前?还有很多问题。崔栖烬?在听?吗?我还可以给你五分钟。
崔栖烬不知道五分钟内到底可以问多少个问题。
这五分钟里她一个没有问。
有十?秒钟,她沉默。有五秒钟,她讲,“余忱星之前?,在学校犯了一次病。”
有大概十?秒钟崔禾沉默。有两秒钟,崔禾讲,“是吗?那她没有告诉我。”
有三秒钟,崔禾讲,“你现?在告诉我代表你已?经处理好了,对吗?”
有八秒钟,崔栖烬讲,“对的。”
电话挂断,不到一分钟。
之后崔栖烬继续看那部台偶,看电视剧里的妈妈脸贴脸地?抱住女主角,很亲热地?讲——那我也要谢谢你耶,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就把你生出来了耶。[1]
她一只手握一罐冰啤酒,一只手握一个芒果。
很平静地?想——
只差一点点,她就要跟崔禾说,自己前?几天吃一盘没熟的见?手青进了医院。
幸好没有讲。
因为讲了就会有期盼。
怎么?能对一个人有期盼?那好危险。
于?是她又跟自己强调——也不要对池不渝有期盼。
也许池不渝整理之后,并不想要跟她见?面。也许池不渝还是生她的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也许池不渝甚至会恨她,恨她这么?多年一声不吭,反反复复地?看她在过往里受折磨……
崔栖烬想,自己必须做好最坏可能发生的准备,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她还是等待。
她控制不住,她失魂落魄,将自己摆放在了等待的位置。可明明,她不想让自己沦落到“等待”。
原来等待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
“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天水水一直在等你?”
半晌,陈文燃终于?出声了。
陈文燃终于?开口?问了。
崔栖烬如释重负。
对,2015年的一个雨天,池不渝也等了她很久,等到雨停,等到夜深。
“对。”
崔栖烬疲惫不堪,看向一脸欲言又止的陈文燃,
“你是不是想骂我?”
“也不是吧。”陈文燃又开始叹气了,整个人也变得惆怅,“就是有些心疼水水。”
“我知道。”
“但也心疼你。”
崔栖烬摇头,“我没有什么?好心疼的。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是,是你做错了。你不仅那个时候没有去见?她,后来整个人都在网络上消失了,然后到了大学,我们四个认识了,见?了那么?多面,说了那么?多话,听?了她讲这段初恋,十?几二十?遍大概有吧,虽然她看起来伤心是已?经伤心过了,也处理好了,但你一声不吭,一点反应都没有,光听?着,到现?在,我都看出你们两个这么?多年总算有点苗头了,你才来跟所有人讲,当初抛弃水水的那个人原来是你……”
原来在她的视角,她听?起来就是有这么?恶劣,那么?值得去恨。
“可是。”险朱服
陈文燃这样讲,然后又望向她,“可是我还是心疼你。”
崔栖烬不讲话。
陈文案喃喃地?说,
“我想到你总是像这样折腾你自己,光是这些年来,我都看到过你做那么?多翻来覆去的事……”
“我想到我们一起讲过那么?多遍,骂过那么?多遍那个所谓的初恋,你一声不吭,你听?着,你看着,你还是在水水身?边,我不知道,如果你有什么?苦衷的话——”
“我没有苦衷。”
崔栖烬截断了她的话。在陈文燃看过来之后,又轻轻重复一遍,
“我没有任何苦衷。”
陈文燃沉默。
从?电视机柜前?捞起一罐啤酒,拧开拉环,喝了一口?,啤酒已?经没有一点凉气。陈文燃静了很久,像是用酒精消化?了这个事实,望住她的眼睛,
“那你应该不是没有去。”
崔栖烬没有反驳。
“而是应该在去了之后,意外发现?那个人是水水,所以你在这之后逃走了,对吗?”
陈文燃将那个记忆模糊的事实概括得十?分准确。
崔栖烬选择默认。好一会,才笑了一下,轻轻地?讲,
“那池不渝是不是也会这么?想?”
“想什么?。”
“想……”
崔栖烬阖上眼皮,将手中芒果攥得很紧,
“想我是因为看见?那个人是她,是因为讨厌她,不喜欢她,无法接受网络上跟我交好的那个人是她,无法接受我的爱情是她,所以才逃走的?”
“事实不是这样?”
“事实相?差无几。”
“那差的那个地?方在哪里?”
“在……”“人称。”
她是因为自己。
她无法接受失控的自己被发现?,无法接受非常态化?的自己进入常态化?的世界,无法接受自己非常态的内心,被一个人类实实在在地?看穿。
如果那个人不是池不渝,那么?当下她不会那么?恐惧。可那个人就是池不渝,认识崔栖烬的池不渝,知道崔栖烬总是刻薄总是对人冷淡的池不渝。
事实上。
在并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到底是谁的时候,崔栖烬就已?经对这段自己无法控制的关系产生抵触。
和一个人类产生过度紧密联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个人会对她产生很多期盼。
她会因为她在空暇时间照料植物,而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回复到消息,就难过,就伤心。
会因为在学校里没有卫生棉第一时间就找她,她不知道这种?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建议她下次要提前?做好准备。但怕水的海绵宝宝听?了这句,却不是很开心。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开心,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找不到正确答案,以至于?觉得烦躁。
她会因为她在看完那部爱情电影时没有给予很好的反馈就生闷气。
她会每天带手机去学校跟她聊天,甚至是在上课时间。以至于?那段时间,崔栖烬放学后回家?,总是一上线,就有好几百条未读消息,她需要很费力地?翻到前?面,像完成任务一样去回复,那个时候还没有消息引用,总是她回复出去,对方就已?经发来新的,于?是消息又弹到最下,她又要滑到最上去回复……
对于?这些她总是很费解。
很多时候甚至也难以承担对方如此多的期盼。而不知不觉,这个人竟然已?经完全挤压掉她的生活空间。
她被崔禾和余宏东教导要独自生活,也习惯独自生活很多年。
有的时候她会觉得,多出一个人好累。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一句之前?看到过的话——每个小孩,最后都会长成父母的模样。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时间越往后推,她越觉得是对的。她逐渐开始体会到崔禾和余宏东的心情。某一天她肠胃炎躺在床上,崔禾急着出门,又跟她讲——
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请尽快。
她对此习以为常。
并摇头拒绝。
之后她昏昏欲睡,实在是眼皮撑不起来,而偏偏那个时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企鹅消息,很多很多,一条条弹出来,跟她讲今天老师把她的手机收了,所以一直没找她,问她今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她,为什么?她不找她,她也没有找她……
那一瞬间,她撑着眼皮,也好想像崔禾那样说一句——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全部都说了吗?
她没有这样说。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或许她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或许她原本就跟崔禾和余宏东很像。
像崔禾和余宏东一样,总是对生命中的过路人很友好很有耐心,却对她和余忱星两个没有什么?耐心。
也许这种?东西就是血脉相?连。
一旦崔栖烬跟一个人联结紧密,她与生俱来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而她更难以承担的,是自己竟然也对一个人产生期盼。
她期盼海绵宝宝可以永远不发现?她这些坏的想法,期盼海绵宝宝可以听?她讲完这些后,理解她的这些坏想法,发完每一条消息之后,也都期盼海绵宝宝会给自己怎样的回复,期盼海绵宝宝可以给她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改变自己这个很难改掉的本性,期盼自己不要让海绵宝宝生气,难过,伤心,期盼海绵宝宝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期盼海绵宝宝考大学的时候也可以和她去同一个城市,甚至是同一个大学,有一天她甚至期盼海绵宝宝……
永远不要消失。
怎么?可以有期盼呢?怎么?可以有那么?多不讲道理的期盼呢?怎么?可以将那些期盼全都付诸于?一个人类呢?
“永远”。这样好危险。
这些期盼,一天比一天更浓烈,到达她逐渐无法控制的地?步。
就是在这个时候,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约她见?面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她恐慌,让她倍感压力,让她睁着眼睛失眠好几个夜晚,让她在回企鹅消息时手心出很多汗,让她做很多很多个见?面不太顺利的梦,让她在看到新的企鹅消息跳出来时,总是会心跳很快……
同时也让她期盼——
她设想海绵宝宝到底长什么?样,她看很多贴吧里的帖子?,看其他人的见?面经验,她看很多部爱情电影,看别人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挑选合适的彩叶芋,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彩叶芋养坏掉了,也许她可以送她一盆新的,她甚至去问班上的女同学,一般跟网友见?面,第一句话要先说什么?……
那个女同学已?经很久没跟她有过交集。那天捧着腮帮子?,吃大大泡泡糖,吐出一个泡泡,没有丝毫怀疑地?讲——
那肯定?是,打招呼啊。比如说,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之类的。
那个女同学,就是班上待人最热情的……池不渝。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海绵宝宝。
崔栖烬将这句话带到心里,同时还带着自己选购好的彩叶芋,以及所有的恐慌,紧张,期盼……
在一个夜晚去往了成华区的某个商场。
那天晚上正好是个什么?促销节,商场里人很多,挤来攘去,彩叶芋被人碰到,叶片晃来晃去,有一秒钟她犹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明明之前?海绵宝宝要跟人线下见?面,她还觉得好危险……可现?在,现?在她为什么?要来?
也许她不应该来。
她打了退堂鼓。
咚咚,咚咚。脚步折返向商场出口?。
咚咚,咚咚。商场外面好像开始下雨,雾蒙蒙的。
咚咚,咚咚。她又折返回来,很茫然,很无措地?,往约定?好那个拍大头贴的地?方走。
咚咚,咚咚。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商场还有拍大头贴的机器?
咚咚,咚咚。这个地?方好难找。
咚咚,咚咚。她上了扶梯。
咚咚,咚咚。她呼出一口?气,抱紧那盆彩叶芋,看到大头贴机那里站着一个人影——穿裙子?,左手拎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史迪仔钥匙扣,右手拿着花,还有一个彩叶芋的标本,那是她们约定?好见?面的信物,应该不会撞。
咚咚,咚咚。这个人绑着很漂亮的丸子?头,发质很软,脸被冷空调吹得红红的,耳朵尖尖也红红的。
咚咚,咚咚。商场里不知哪一家?商家?开始放音乐,普通朋友的前?奏,这个人百无聊赖,侧了一下脸——
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扶梯到达最顶端。真的是池不渝。
咚咚,咚咚。崔栖烬下意识躲在一个人身?后,慌乱之间又乘坐了向下的扶梯。
整个商场都好吵。
《普通朋友》越唱离她越远,外面的雨声却越来越大,咚咚声没有停过,越来越激烈,崔栖烬到了地?下一层,愣愣站着,大概是她挡了路,以至于?被商场里拥挤的人撞了一下又一下肩,可神思却止不住地?恍惚,好像陷入一个迷幻梦境,怎么?会……
怎么?会,是认识她的人?
怎么?会……是池不渝?
“所以你就这样回去了?”
陈文燃的声音像一根格外严厉的绳,将崔栖烬从?回忆中拽出来。
崔栖烬捏紧手中的芒果。
低头,“嗯”了一声,“我就这样回去了。”
她说过,她没有什么?苦衷。
陈文燃静了许久,连喝了几口?啤酒,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那你没有在企鹅上给水水说一声你不来了?就让她在那里等着你?”
“说了。”
陈文燃的脸色好看一点,“说什么??”
“我说……”
崔栖烬注视着此时此刻,阳台上开得正盛的彩叶芋,轻轻笑了一下,好一会,才有些恍惚地?讲,
“也许我那个时候讲什么?都不重要。”
一般来说,崔栖烬永远都会给自己留有转圜余地?,而且并不认为这是胆小的表现?。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于?是那天她选择先回去,不见?面。至少,不让池不渝知道,她就是她口?中的那个Mine,Mine Mine,还有麦麦。
坐出租车的那一整段路,她都在思考,应该怎么?跟怕水的海绵宝宝解释自己失信的事,记忆中怕水的海绵宝宝在约她见?面之前?,就已?经自己独自纠结过许久,后续好不容易开了口?,崔栖烬犹豫许久答应,对方还每天在企鹅上絮絮叨叨自己为这次见?面的准备。
那段时间,怕水的海绵宝宝每天发过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离见?面倒数七天,六天……一天,十?二个小时……
雨在车外唰唰地?下,猛烈击打着车窗。崔栖烬思来想去,最后只发:
【抱歉,我今天去不了】
消息转着圈发出去,她感觉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个气球被吹了起来,被外面那些雨,稀里哗啦地?充进去,却不知从?哪里放出来。以至于?气球越涨越大,她越来越无法呼吸。
她不知道怕水的海绵宝宝要怎么?回复她。
更令她无法处理的是,那些恐慌,紧张,期盼……都没有消失。
她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不回复她,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很快回复她,又害怕怕水的海绵宝宝很久都不回复她。
她为此感到紧张,为一条文字。
她为此感到期盼,她期盼怕水的海绵宝宝的回复。她期盼她不会从?简单文字中发现?端倪,不会发现?她是临阵逃脱,不会发现?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
她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回复,才会更好受一点。
她将那株彩叶芋,以及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完完整整地?带回了家?。
后来,雨很久都没有停。
到家?之后,怕水的海绵宝宝发来企鹅消息:
【为什么??】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不依不饶。只是一句“为什么??”
偏偏,是崔栖烬最难以回答的“为什么?”,也许,她只要随便编一个理由,那么?怕水的海绵宝宝就都会信,她的恐慌、紧张和期盼,就都不会被她得知。
可是,可是。
她什么?理由也编不出。
于?是,怕水的海绵宝宝又很执拗地?发来一条消息:
【你不来,我就会一直等】
又不是演电影,怎么?可能真的会一直等?当时,崔栖烬用这种?说法,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怕水的海绵宝宝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池不渝怎么?可能会这么?笨?
会的。当这两个人是同一个的时候,就会的。
——迟来地?想通这个事实之后,离她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甚至都已?经雨停,企鹅上还没有任何一条消息。
她问:【你不会还在那里吧?】
她说:【先回去吧】
她又说:【你不要这样,没有必要】
至今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响。
时过境迁。
她再将这几句话,讲给陈文燃听?,像不是在讲自己的事。
陈文燃在暮色里看了她许久,“那后来呢?”
“后来?”
崔栖烬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后来,后来。
似乎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后来。
电视机似乎播放到台偶的另一集。崔栖烬将脸埋进了膝盖,很久,很久,声音隐在其中,变得模糊许多,
“第二天池不渝没有来上学。有和她要好的同学去问,班主任在班上讲,池不渝同学请一个礼拜的病假。”
“病假?”
“……对。”
崔栖烬还是将脸埋进膝盖,感觉像是溺水,像是将脸埋进了水中。而这种?窒息感似乎会让她在说接下来的话时稍微好受一点。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但她在那天晚上摔了一跤,很严重,腿受了伤,脸也擦破了,因为……她患有一定?程度的夜盲症。”
陈文燃没有讲话。
“不对,不是因为夜盲症。”
崔栖烬用睫毛蹭了蹭睡裤,感觉睡裤上沾了一点水。
陈文燃于?心不忍,喊她,
“崔栖烬……”
崔栖烬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握不住,左手的芒果,右手的啤酒罐,还有那段无法被篡改的记忆……她恐慌、紧张,以及期盼自己握住。
可她握不住,她握不住……
她只能放任这一切滚落到地?上,沾上灰,染上痛楚。
“不是的,不是因为夜盲症。”
她重复,像凌迟自己的罪恶一般,用力地?,不断重复,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
背脊上传来触感,陈文燃拍着她的背,听?她重复,听?她讲“因为我”,然后否认,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怎么?会不是因为她?她知道也许陈文燃要讲这两件事并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她代表班上同学去看池不渝,看到池不渝妈妈心疼到哭红的双眼,看到池不渝爸爸客气地?问她喝什么?水,听?池不渝讲她喜欢吃芒果,又给她把芒果削了皮,很自然地?递给她,然后很自责地?跟其他人说——“我那天晚上就不应该听?她的要留什么?个人空间,就该偷偷去接她!”,看到池不渝的姨妈们表姐们一个一个地?赶来看她,从?工作现?场,手里还打着电话,从?家?里,还穿着拖鞋,从?约会现?场,还拖着自己的约会对象,从?学校,还请了最难请的体育课的假……
她们脸上是崔栖烬从?未见?到过的……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急切,她们的行?为,是崔栖烬从?未感觉到过的……一种?大方坦荡的小心翼翼,她们一见?面就心疼地?抱住池不渝,跟池不渝讲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姐姐给买,她看到池不渝的病房里,充溢着越来越多的爱……
那些爱都是好的,都是不会反反复复的,都是不会给池不渝带来伤害的,不会有所保留的,不会像她有那么?多隐瞒,期盼,和恐慌,不会像她,会产生“只有五分钟”的想法,不会像她永远有所保留,不会像她因为胆小,因为习惯于?给自己留有转圜余地?,将池不渝置于?受伤的境地?。
她看到很多,听?到很多。
这都是她没有办法给出去的东西。
她听?那些爱池不渝的人,很后怕地?讲——听?说当时那根树杈,离水水的眼睛就差一厘米,是不是真的?
她看到脸部被擦伤的池不渝,脸上贴着纱布,颈下戴着护脖,很别扭地?否认——没有啊,怎么?会,那是妈妈太夸张了。
然后池不渝妈妈顶着红通通的眼睛,给池不渝喂一口?八宝粥,讲——这是你自己哭着跟救护车医生说的原话!
池不渝理亏。
于?是转而用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看向崔栖烬,似乎是看崔栖烬太过僵硬,还硬撑着自己坐起来,那个时候池不渝皱一下眉,都很多人上前?来帮她,不让她瞎动。
而池不渝在这些人,这些爱里,咬一口?妈妈给切好,喂过去的苹果,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崔栖烬的手,
“我没事的,崔木火。”
又跟她讲,“谢谢哦,谢谢你替班上同学来看我。”
笑得眼睛眯成月牙眼,
“我很高兴。”
她当时对她说,她很高兴。
于?是那一瞬间崔栖烬想,对的,池不渝已?经有那么?那么?多爱了,池不渝现?在已?经很高兴了,池不渝的生活里总是高兴大过不高兴的……
但是她不一样,崔栖烬是不一样的。
崔栖烬总是有很多恐慌和胆怯。崔栖烬需要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去讲“五分钟”,会对自己的期盼感到很害怕,会在这种?时候挣扎,痛苦,想要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可她同样也没办法保证,再回到那个时候,她不会再做出那样的选择,她很不喜欢,但却无能为力,看着自己在既定?的命运规则里,一步一步变成下一个崔禾,或者是下一个余宏东,然后让试图从?她这里得到爱,或者试图爱她的人,得到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崔栖烬和一个人联结紧密的时候,总会轻易给这个人带来伤害。
崔栖烬不知道爱是什么?。但她猜,爱应该就是像池不渝现?在所得到的一样。
崔栖烬永远搞不懂一件事——为什么?有人会像池不渝所得到的那些爱一样,去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
崔栖烬总是给自己保留转圜余地?,崔栖烬总是吝啬给予。
崔栖烬,wkeinauadqtqb,归根结底,这都只是一个人。
她会给池不渝带来伤害。
并且已?经带来了伤害,并且可以预计,如果她要选择继续……
那么?所有伤害,将不止这一次。
“这怎么?会不是因为我呢?”崔栖烬喃喃自语,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恍惚。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
陈文燃的声音在她头顶出现?,把话讲得像个很成熟的大人,
“你当时只有十?几岁?对吧,在我们现?在回过头去看现?在的高中生,都觉得她们还是小朋友的年纪,对吗?”
“拜托,那青春期诶,我青春期的时候都还在闹着天天翻墙出去玩,还不清醒地?喜欢过直女呢,可是那又怎么?样?不能因为这就判我死刑让我终身?监禁吧?青春期的小朋友有些犹豫,害怕,胆小,迷茫……不管是什么?东西,也都是很正常的啊。”
“而且啊,拜托,那爱诶,爱是一个没有人真正搞懂过的东西啊,如果你这么?简单就想搞懂,那世界上岂不是就没有哲学家?这种?人的存在了?”
崔栖烬没有讲话,也没有将芒果和啤酒罐捡起来。
她觉得陈文燃不应该讲这种?话。这听?起来像是为她开脱。
她不希望陈文燃替她开脱。
她需要责怪。
陈文燃的,冉烟的……还有池不渝的。
而陈文燃只是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像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长辈。
被她很平静地?挪开。
又“啧”了一声,继续说,
“但我不是不怪你哈,说实话呢,我和你关系比较好,按理来说应该比较偏心你,但冉烟这几天也一直白眼我,讲我要是敢偏心一个试一试,所以我尽量不偏心了,所以我雀儿巴实要怪你。”
“崔栖烬,我严肃地?跟你讲哈,你需要跟水水道歉,道很多很多个歉。”
崔栖烬绷紧的背脊松了松,“我知道。”
“嗯哼~”陈文燃翘起辫子?来了,然后十?分好心地?捡起芒果和啤酒罐,很糊涂地?,将芒果塞到她的右手,啤酒罐塞到她的左手。
反了。崔栖烬在心里讲,却没有心情发出声音。
“其次呢,其次,你也需要给那个时候,只有十?六七岁的崔栖烬道歉。”
她为什么??
而陈文燃还蹲在她面前?,轻轻地?说,“你给予她太多太多责怪了。”
崔栖烬紧了紧两只手,没有应答。
“毕竟十?六七岁的你,在勇敢地?选择第二次折返商场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也没有在那里找到水水,不知道那时候水水已?经离开,也不知道水水当时因为夜盲症摔倒,于?是只能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等待,等待水水给你回复,等待水水再一次来到商场……但没有等到,这一切并不全都是你的错。”
崔栖烬沉默。
将两只手里错了位置的芒果和啤酒罐交换。下一秒抬眼,她看到陈文燃注视着她,十?分不忍心地?进行?着某种?猜测,
“所以,你那个时候在垃圾桶里看到了水水的花,还有水水准备送给你的史迪仔钥匙扣,你没有犯过错,没有一次越过规则的边界,没有一次让人觉得失望过,所以那个时候你以为是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你总是反反复复,因为你害怕自己成为选项,不被选择的那个选项。所以你打电话给我,听?到我不回答又马上挂断,然后又打一遍,听?到我说转账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很轻松,认定?互相?交换的条件让你更舒坦。”
“你有洁癖,有强迫症,我过来住,你要和我划分界限,你每一张桌子?都要擦得一尘不染,不接受使用外面的餐具,每次洗手洗很多遍,不使用别人的生活用品,进屋之前?必须把外衣在玄关脱下,睡衣必须是长袖长裤,喝咖啡必须喝一下擦一下杯口?……”
“但你……”
陈文燃注视着崔栖烬——
从?她们认识起,这个女人在被看穿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缩着背脊,两块骨头撑起薄薄的睡衣,中间往下凹,她不让人看到她的眼睛,她的表情,她在这种?时候,总是看起来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孩童。
那十?六七岁的崔栖烬会是什么?样子?呢?
比现?在更年轻,大概率会比现?在更倔强吗?会更容易在慌乱的时候长出刺吗?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会有一点迷茫吗?遇到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时会第一时间回避,会按照自己接收过的信息经验处理吗……
会的,会的。先逐福
那么?,崔栖烬的过往,到底是接收过怎样的信息,才会让她成为现?在的崔栖烬?
是总是反复,总是以为自己很聪明,实际上却总是很笨拙,不肯让自己犯错,于?是总是会在所有人发觉之前?,先去尝试挽回自己错误的崔栖烬。
为什么?会这样呢?
讲道理,二十?多岁的年纪而已?,犯几个错误,会死掉吗?但对崔栖烬而言,这好像又比死掉更可怕。
还是说……因为从?来没有人为她的错误兜底过,从?来没有人跟她讲——嘿,去做就好了,我在你身?后呢。
也许她的确从?来没有得到过,以至于?她总是不愿意承认“爱”,很悲观地?认为“爱”是软弱,是无能。
很执拗地?认为人只有在一个人的状态是最好的,其实是不愿意在被索取时被拒绝,被抛弃,所以宁愿从?来不向任何人索取,也拒绝与任何人产生亲密联系……
但是那天……
陈文燃说,
“但是那天,你和我说是雨天。是一个容易将地?板弄湿,将一切弄得满是泥泞的雨天,可以想象那天的垃圾桶会有沾过多少雨天带来的脏污。”
崔栖烬牢牢握住芒果和啤酒,很轻很轻地?说,
“你不要说了。”
“好,那我不说,我问你。”陈文燃问,“你之后是不是又回去了?你是不是在垃圾桶里看到了什么??那个垃圾桶里有什么??”
崔栖烬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动,她没有看陈文燃,只是在想陈文燃为什么?能看穿她?陈文燃为什么?会比她更像一个大人?是不是对陈文燃而言,对很多人而言,那件事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解决好的小事?陈文燃为什么?会问她这些问题?
“但你把那些都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了,对吗?”
陈文燃又问了。
崔栖烬没有回答,她觉得好累。好像全世界天旋地?转,她又闻到雨水的泥腥味,平白无故地?回到那个没有人的商场——
商场关了门,她不得不从?电影院的直升梯入口?进去,先去电影院,然后与末场电影的散场人群逆向而行?,跑到空无一人的商场二楼,寻到那个拍大头贴的地?方。
那里的确已?经没有人。
但她没有离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商场里空荡荡的,甚至还关了灯,到处漆黑一片,但又不是让她心安的全黑。她抱着那盆一路小心翼翼被她护着叶片却还是打湿的彩叶芋。
再次凝视着那个垃圾桶。
——那个垃圾桶里有什么??
当然有池不渝的那束花。
也有那个史迪仔。
那个按一下,就会亮一下,就会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的史迪仔——
I love U~
又或许,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还有生病时崔禾跟她讲过的“你乖一点,自己一个人”,她想如果她说,妈妈,我不要,我不要自己一个人,我就要你陪我。崔禾会说什么??
还有那个炎热夏天吃不到芒果时,她就要打电话给余宏东,她想如果她说,我不要,我不要吃水果店送上来的,我就要你给我买。余宏东会说什么??
又或者更早,在崔禾去哈尔滨,余宏东去上海之时,她就是不愿意他们两个去,她想如果她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们两个离开我,我要你们都留下来,陪我长大。他们又会说什么??
也许事实不会有任何改变。
而他们会将她归为不听?话的小孩,会讲“崔栖烬你应该懂事一些,成熟一些,人最终都只能是靠自己的”,会将她内心最深处的请求,渴望,划分为“错误”和“不应该”的范畴。她犯了错误,他们不会生气,但是会不高兴,会对她失望,会对她不满意。
他们会装作很慷慨地?宽恕她,但实际上却没有让她真的感觉到被宽恕。
她从?始至终都只感觉到一件事——
每个错误都会带来惩罚。
于?是,那个时候,当她抱着那盆沾满雨珠的彩叶芋,去凝视着那个充斥着雨水痕迹,塞满鞋套零食袋黏腻食物和病毒细菌的垃圾桶时,她觉得那里面,应该还有一句被她遗忘掉的话——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池不渝。
这也是一个被遗漏掉的错误。咸竹腐
她把错误捡了回来。
花捡到不久后就枯萎。于?是那盆被雨水打得很湿的彩叶芋也是,不知为何她总是养不好,最后死掉了。
史迪仔被她留了下来,以一个错误的形式关到行?李箱。
至于?那句没有说的——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池不渝。
这代表她逃走了,她扔下了这句话,也扔下了池不渝。
这是一个错误。所以……
崔栖烬缓缓收紧自己的手臂,很懊恼很迷惘地?说,
“我当时以为,她不要我了。”
显而易见?,每个错误都会带来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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