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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澄冰


    卫凛呼吸一顿, 缓缓转头凝望向她。


    视线相对。


    光线昏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双黑亮的眸子, 仿佛给帷帐里都染上了细碎星光。


    胸腔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悄悄涨满。


    他喉结滚了滚,似乎欲言又止, 可最后却又什么都没说。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她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若不是方才看见她的眼睛一眨一眨,简直要以为她在说梦话。


    小骗子。


    好半晌,卫凛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合上双眼。


    身上伤口阵阵发疼,但用过的汤药里有安神的效用, 他这一夜半睡半醒, 渐渐陷入一场混沌纷杂的梦境。


    “……快跑!哥哥!你快跑啊……”


    “……胆敢叛逃,这就是下场!”


    “别轻易弄死了,这些手段都给他过一遍, 看看谁还敢作乱!”


    温热的鲜血从额上淌下来, 糊住了视线, 眼前一片猩红,带着倒刺的鞭子从耳畔唰地抽过, 几滴血珠混着些许破碎的皮肉飞溅到砖墙上,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前逼问:“你把那小女娃藏哪去了?再不说就上水刑!”


    手足被强行缚住,有人死死扼住他的后颈,猛地按进水中, 冰冷肮脏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刺得双眼生疼, 又汹涌着灌进耳道,呛进鼻腔心肺,窒痛得他胸膛都快要炸裂开。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逃脱,又逃向何方,仿佛一头困兽,混乱不堪的记忆最后只剩下杀戮,锋利无比的刀刃割开人的喉管,一腔腥甜黏腻的热血喷薄而出,直溅了他满手满脸,那腥血奔涌无尽,呼啸着呛灌进口鼻,仿佛水刑一般憋得他无法呼吸……


    “你不是不肯杀人么?”


    “哈哈哈哈还不是动手了?”


    “她才六岁!只是个孩子啊!卫大人,我求求你求……放过她吧!”


    “甘为鹰犬,不得好死!”


    “……二郎,你太让爹失望了。”


    “我家二弟向来光风霁月,怎会是你这般模样?”


    “你手上沾染了多少孽债,还数得清么?卫大人!”


    爹……大哥……先生……


    不,不要!


    不要!——


    他浑身冰冷僵硬,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卫凛,卫凛?醒醒!”


    一只温热细嫩的小手忽然握住他冰凉的掌心,就像在雪夜独行中,忽然看到了一簇摇曳的火苗。


    卫凛骤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犹似在梦中。


    天色微亮,一缕熹光隐约穿过帐幔的缝隙,映得帷帐里半明半暗,将将看得清眼前人朦胧秀气的眉眼。


    “卫凛,你怎的了?”她还没睡足,眼中犹带着困意。


    卫凛没有答话。


    见他怔怔不说话,沈妙舟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卫凛截住她的手,收指,握紧。


    垂眸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他喉结剧烈哽动了一下,嗓音嘶哑:“……叫我澄冰。”


    “澄冰?”沈妙舟脑子还不大清醒,听话地重复了一遍,正想问问是哪两个字,隐约嗅到一股腥甜的血气,心下一惊,睡意散了大半,“你的伤处又流血了?”


    她一个激灵,就要起身去唤人,卫凛却忽然轻轻一拉,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艰涩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脸颊蹭过他微凉的里衣领子,浅淡的降真香混杂了血气、皂香和伤药的味道,带着青年男子独有的气息,一霎间完全将她包拢起来。


    既熟悉又陌生。


    沈妙舟顿时呆住,只有浓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叫我澄冰。”卫凛低头埋进她的颈窝,掌心托住她的后脑,以一种完全拢在怀中的姿势,紧紧地抱着她。


    他鬓发挨蹭到她的脸颊,滚烫呼吸尽数洒在她颈间细嫩的肌肤上,到处都是酥酥麻麻的痒意,近乎耳鬓厮磨。


    “……哪两个字呀?”小小声的一句。


    静了片刻,沈妙舟听见他低低的声音从颈侧传来,“澄澈明净,一片冰心。”


    真是温润干净的名字,起这种表字的人,听起来就合该是清贵文雅的公子。


    她觉得很好听,乖乖地轻唤了一声:“澄冰……”


    环着她的手臂微微一紧。


    沈妙舟从未与人这般亲密过,一时不大回得过神来,手指紧张地攥着他胳膊的衣料,想着法地没话找话:“这是你原本的表字?”


    “嗯。”


    他的胸腔轻轻震鸣。


    又是那样熟悉的感觉,像蜻蜓点水,绽出涟漪,在她心尖轻颤了下,一圈又一圈,慢慢向全身荡漾开。


    沈妙舟心脏啵啵乱跳,脑子有点晕晕的,不知道要再说什么了。


    昏暗的帷帐里,只有两个人清浅交缠的呼吸声和彼此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凛在她后脑摸了摸,低声问:“那日磕着的地方,可好了?”


    他掌心烫得惊人。


    想起那晚在床榻上的混乱情形,沈妙舟脸上热了几分,胡乱地咕哝道:“早就好啦。”


    屋内安静至极,昏昧朦胧的帷帐里悄悄滋生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缥缈朦胧得像是一场梦。


    沈妙舟喉咙干涩,轻轻地吞咽了一下。


    卫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头,微微退开些距离,垂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


    沈妙舟渐渐有些透不过气来,心跳乱得不成章法。


    卫凛的喉结滚了下,一手压住她后脑,慢慢低下脸,薄唇轻轻地落上了她的右颊。


    他的吻带着热意,软软的,很温柔。


    沈妙舟的脑中倏地空白了一瞬。


    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啵啵急跳,快得不受控制。


    她睁大眼睛,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


    “主子!主子!您醒了没?有要事!”长廷急冲冲地拍响门板,然而刚一用力,门板竟直接被推开了。


    原是昨晚没人给屋门上闩。


    “……”长廷站在门外,不大好意思地抓了抓脸,对着里间小心道:“郡主……呃,烦请您暂且回避一下,小的有要事向主子禀报。”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经绕出屏风,冲到门口。


    长廷一愣,抬头看清来人正是沈妙舟。


    呃?郡主怎么急得像被鬼撵似的?


    “郡……”不等他扬笑行礼,她已经迈过了门槛,头也不回地快速道:“你家主子发高热,伤口出血,记得去请大夫!”


    长廷一惊,惦记着自家主子的伤势,顾不上别的,直接三步并两步跑到榻前,急声唤道:“主子?主子?”


    卫凛一时没有答话。


    长廷见他脸上泛着潮红,耳根更是红得要滴血,心头登时一沉,这果然是发了高热。


    甚至似乎都有点烧糊涂了……


    当下就要转身先去前院请大夫,却被卫凛哑声叫住:“站住。什么要事?”


    长廷心神一凛,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宁王那边又来人了。这回是一个亲信幕僚,趁着天没大亮,扮成菜农模样上门的,现下正候在角门外,您要不要见?”


    卫凛不知想到些什么,目光微沉,默了默道:“先晾他两日。”


    长廷领命退下,忙寻人去请大夫。


    内室安静下来,卫凛疲惫地闭上了眼,指腹轻轻摩挲过身侧的床榻。


    触手温热,是她身上的余温。


    **


    沈妙舟一头跑出了主院,被冬日里的冷风迎面一吹,这才发觉自己脸上热得惊人。


    她靠着院墙站了一会,心脏仍跳得飞快,脸上热意半分未退。


    面颊上隐隐残留着干燥柔软的触觉,好像还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耳根又烫了起来。


    沈妙舟闭上眼,使劲揉了揉脸,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跑。


    “郡主……呜呜……郡主您可算回来了!吓死奴婢了……”


    她心里正纷乱着,芝圆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扑到她跟前,哭得直打噎,“您一定吃了大苦了,都怪奴婢太笨,没能护住郡主,呜呜……”


    沈妙舟见她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细布,两个眼圈又红又肿,显见是这两日没少哭了,忙分出神来安抚:“莫哭了芝圆,你看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你伤得重不重?”


    “奴婢没事,只是磕了一下额头,鼓起个小包。”芝圆呜咽着抹着眼泪。


    这一打岔,沈妙舟恍惚着又回想起那天的事,随口问道:“莹娘呢?她还在这里么?”


    芝圆点点头,“她被关在柴房了。”


    沈妙舟有点意外:“关进柴房?为什么呀?”


    提起这事,芝圆那张团团脸上显出几分后怕,朝主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先前说错了,卫大人他果然很凶!”


    冷不防听她提起卫凛,沈妙舟心没来由地一跳,好像被人踩中了尾巴。


    芝圆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继续道:“昨日卫大人得知您被掳走的消息,传了奴婢和莹娘去问话,又问莹娘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那眼神简直跟要杀人一样,黑漆漆的全是寒气……奴婢和莹娘被吓呆了,话都说不利索,他就让人先把莹娘关进柴房了。”


    沈妙舟愣了愣,渐渐回过神来。


    其实她先前也曾怀疑过,陈令延怎么会知道她要在那个时候进宫,伏在半路将她劫走?而一切的源头是莹娘来递消息才引她出门,那莹娘是被利用还是被收买了?


    然而再转念一想,如果莹娘是有意诱骗,那在看到她的相貌后,应该要坚持去见“夫人”,要把“夫人”引出门才对,想来莹娘只是在懵懂中被人当了棋子,倒也不必再关着了。


    只不过她先前是扮着秦舒音的模样,如今还是少和莹娘相见为好。


    打定主意,沈妙舟左右看了看,把芝圆拉近到身前,低声道:“你去柴房把莹娘领出去,送回到冯记钗环铺,再和掌柜的说‘沈姑娘要一盒梨花针’,如果还有“药”就更好了,把针和药带回来直接给我,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明白了么?”


    她原有的乌头针一根不剩,不知卫凛还会不会让人看着她,但再取一些针和迷药总归是有备无患。


    芝圆紧张地点点头,压低了嗓音道:“郡主放心。”


    说完,她转身去往柴房,沈妙舟安静下来,在原地站了一会,正见玄午带着昨夜留宿的太医匆匆迎面走来。


    “郡主。”玄午和她行了个礼,并不停步,引着太医直接进了院门。


    沈妙舟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主屋门内,想起方才她让长廷惊了一跳,一把推开卫凛,那模样简直是落荒而逃……


    她低下头踩了踩雪,又用鞋尖在雪堆上戳出几个小坑,心里乱七八糟,走了好半天的神。


    芝圆回来已是下午,沈妙舟用过午膳,正在东次间里来回踱步。


    她拿到乌头针和迷药,确认芝圆没有经过旁人的手,还是多留了个心眼,将那迷药混入一盏茶水中,用舌尖沾一点点试了试,没一会果然舌头微麻,脑中发晕,她忙服下解药,这才放心地收好。


    歇了一阵,等迷药药性过了,沈妙舟又开始坐立难安,在屋内闲逛,过了半晌转得无聊,就坐到窗前的美人榻上托腮发呆。


    一直蔫到掌灯时分,这回连向来简单迟钝的芝圆都看出她心神不宁了,关切地问:“郡主,您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


    不问还好,芝圆这一问,沈妙舟心口一紧,耳尖又开始发热。


    她虽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林林总总的风月话本可是没少看,那今早卫凛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


    理智上告诉自己,就只当卫凛是烧糊涂了,别的什么不要乱想,但她当真这样去说服自己时,又没办法骗过心里隐隐约约的那点点失落。


    她从不是个扭捏的姑娘,若说到此刻她再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未免太过自欺欺人了。


    她……喜欢卫凛呀。


    只是这样一想,就觉得耳热。


    这种感觉好奇妙,之前从不曾体会过。


    至于是从哪里开始的,她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太俊,或许是因为他看着凶巴巴,其实心里又有一点软,有时候脸皮还薄得很,让她觉得很有趣,可偶尔又会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那……卫凛对她呢?


    想到这个问题,她心头忽地一颤,接着不受控地急跳起来。


    抿了抿唇,沈妙舟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抠起软垫上的绣线。


    芝圆似乎有点着急,不住地催问:“郡主,郡主?您有事不要憋在心里,奴婢想办法帮您!”


    好半晌,沈妙舟总算回过神来,可怜巴巴地望向芝圆,捂脸悲鸣:“完蛋了芝圆……我好像遇见狐狸精了。”


    芝圆一呆,磕磕巴巴道:“没,没事,郡主,我们去庙里拜一拜,说不定……”


    “只怕庙里装不下这尊大佛。”沈妙舟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还是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今晚咱们就走——”


    “走去哪里?”


    清冷低哑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沈妙舟:“——!”


    她这回是真被踩中了尾巴,好像在一瞬间炸了毛。


    好半晌,她僵硬着,慢慢扭头看向门口。


    屋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廊下升起灯笼,暖黄色的晕光铺了满地,卫凛松松披着件大氅,正站在门槛外,朝她望来。


    第42章 喜欢


    卫凛的身形本就颀长清瘦, 此时脸色苍白,裹着一件玄色大氅,更衬得他身姿挺拔, 清冽俊秀似风雪中的青松苍竹,甚至还有几分被摧折的破碎美感。


    沈妙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被狐狸精魇住了。


    不然她现在看到这人, 怎么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生得真是好看呢?


    好看的狐狸精抬步迈过门槛,慢慢走到她身前不远处坐下,扫了一眼芝圆, 淡淡道:“你先出去。”


    芝圆吓得一个哆嗦,却壮着胆子不肯挪步,转头看向沈妙舟。


    沈妙舟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放心,“时辰也差不多了, 你去小厨房里寻点吃的罢。”


    芝圆应好, 走到门口,哆嗦着向卫凛纳了个福,退了出去。


    木门合上,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人对望一眼, 谁都没动。


    四下里静悄悄的,沈妙舟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啵啵跳动, 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慌乱,仿佛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卫凛一直不说话,沈妙舟被他看得不大自在,悄悄挪了挪身子, 问道:“你身上的伤很重,怎么随意下榻走动呢?”


    “掌刑的人心中有数, 不曾伤到筋骨,皮肉伤而已。”


    沈妙舟点点头,“……哦。那就好。”


    干巴巴的两句话说完,屋内又陷入了安静。


    沉默一阵,卫凛掀起眼皮看向她,“你要去哪?”


    切入正题了,沈妙舟微微坐直了些身子。


    实话自然是不能和他说的,犹豫了一下,她只道:“当然是回我自己的公主府,我毕竟一个姑娘家,这样住在你府上,像什么样子嘛……”


    卫凛垂着眼,并未作声。


    好半晌,他慢慢抬眸看向她,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嗓音发涩:“抱歉。”


    他在道什么歉?沈妙舟茫然地眨了眨眼,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今日早上……我并非有意冒犯,往后不会再如此。”


    干涩沉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但语气很是坚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沈妙舟彻底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要她怎么回答?她能说自己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还觉得,咳,有那么一点点奇妙么?


    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连脖子都烫起来。


    这多不好意思呀。


    等了许久,见她仍是不说话,卫凛眉心微拧,低头去找她的眼睛,“很生气?”


    “没……”沈妙舟垂下脑袋,不大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刚张了下唇,眼前忽然闪过一片寒光,她下意识看去——


    竟是卫凛递来一柄短刀,烛火在刀刃上跃动,折出一片凛凛的寒光。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向他,险些咬了舌头,“做,做什么?”


    “是我冒犯在先,”他神色沉静,低低道,“随你出气。”


    “疯、疯了么?”沈妙舟顿时睁圆了眸子,话都说不利索了,想说自己没生气,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改口道:“动刀做什么?若是真想赔罪,那你放我走好了。”


    卫凛垂眸定定地看着她,长睫在苍白的俊脸上洒下一小片阴影。


    “你就这么想走?”


    他忽然现出这样的神情,看得沈妙舟心里软了一瞬,但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至于对他的那一点点小心思……等爹爹平安了再想也不迟。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非走不可。”


    “若我偏不放呢?”


    “……”沈妙舟一噎,这人怎么蛮横得这样理直气壮?不由得也生出些着恼,小下巴一抬:“你就不怕我给你这府里闹得永无宁日?到底为什么非要关着我?”


    卫凛慢慢抬起眼来,复杂难辩的目光深深望向她,直看得她有些心慌气短,他喉结轻滚了一下,有一刹那,她隐隐觉得卫凛要说什么让她难以招架的话……


    沈妙舟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对望了一会,卫凛却忽然别开视线,轻哂道:“既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宁可被闹得不安宁,也不能轻易放你走。”


    “……早些歇息罢。”他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敛了眸,转身便朝门外走去。


    沈妙舟直觉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来不及细思,急道:“我不会出卖你!那日被你的对头劫走,我都不曾透露半个字,我一定不会与你为难的。”


    卫凛的身形稍稍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往外走。


    眼见讲理讲不通,他就要推门出去,沈妙舟视线一转,落到榻前那盏下了迷药的冷茶上,也不知哪里窜起一股邪火,完全没有思考,她飞快地抿了一口茶,吞下一丸解药,几步抢到卫凛身前,脊背紧紧抵住门板,挡住他的去路,气势汹汹道:“你说谎!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放我离开!”


    卫凛身子霎时一僵,好半晌,缓缓垂眸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神情紧绷,一双杏眸亮晶晶的,好似一泓盛满了细碎星光的秋水,清澈乌润的瞳仁中独独只映着一个他。


    卫凛喉咙发紧,血液里有什么在渐渐沸腾。


    ——她说她知道他的心思了。


    是啊,她那样聪慧狡黠,猜到也不难。


    既如此,他还何必做这些可笑的克制挣扎?


    他清楚至极,自己择定的那条路不会有善果,亦不能有人同行,他是过河之卒,此生再无回头路,可那又如何?


    是她懵懵懂懂闯进他死寂的生命,搅得他古井生波,既然缠上他,那就休想再走。


    他早就心魔丛生,哪里还做得如玉真君子?


    与其自欺欺人,不如就此沉沦,若死在她手上,倒也算来个痛快。


    一呼一吸间,卫凛身上伤处疼得兴起,可和着这种剧痛,反而呼啸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兴奋和冲动,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彻底失控时,一双细嫩的小手捧上了他的脸颊。


    在他愣怔的一霎,沈妙舟轻轻踮起脚,青涩而又莽撞地,在他唇上撞了一下。


    微凉而柔软的唇瓣,带着茶水的湿润清香,一触即离。


    卫凛脑中顿时嗡的一声,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掉,最后的理智轰然烧成灰烬,血潮汹涌着拍向他的耳膜,让他周身都战栗起来。


    不等她退开,他猛地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紧紧锢住。


    沈妙舟心跳快得要冲出喉咙,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怎么会想到这个法子给他下药?


    一定是这只狐狸精让她色令智昏啦。


    须臾,她掌心一凉,那柄短刀被塞进了手心。时轻时重的滚烫热息喷在颈侧,卫凛贴着她的耳畔,哑声交待:“若是不愿,可用它杀我。”


    说完,似乎是再没了顾忌,卫凛低头寻到她的唇瓣,毫不犹豫地吻了下来。


    温软的唇瓣生涩地碰到一处,他的心跟着狠狠一坠,又接着猛烈地跳动起来,震得胸骨隐隐作痛。


    她的唇微微发凉,甜软得就像白玉凉糕,他不知疲倦地反复摩挲,从唇角到唇珠,细细密密地啄吻,毫无章法,却似有无穷乐趣,难以自持。


    伤口不知何时迸裂,背上一阵疼过一阵,让他越发清醒,可越是清醒,越是想放纵自己沉沦。


    就让他这样坠下去,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哪怕从此万劫不复。


    流连片刻,他竟无师自通,轻轻含住了她的下唇,缠绵地吮吻,沈妙舟渐渐被他亲的身子发软,再也握不住匕首,“铛”一声,从她手心滑脱到地上。


    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又熟悉又陌生,柔软而微湿的唇在她唇上辗转厮磨,直激起一阵阵酥麻,像无数只小金铃,在她全身轻轻地摇颤,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两人的呼吸愈发凌乱,微微一开口,舌尖不经意地抵到了一处,湿润的唇舌相碰,仿佛骤然闯入一片仙境,后脊迅速窜起一股令人战栗的酥麻,心脏随之不受控地颤抖,缩紧。


    简直如同一把燎原的野火,彻底烧干了他喉咙里的最后一点水分,这般的纠缠再不能让他餍足,他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向自己,又加深了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心跳快得有些发疼,头脑中阵阵昏晕,卫凛稍离开些许,低喘着看向她。


    眼前的姑娘鼻息咻咻,脸颊泛着淡红,黑亮的杏眸里隐隐晕着一层水光,娇艳得仿佛初夏曦光中的一支凝露蔷薇。


    看得他眼热,心也热。


    她怎么这样乖?


    想把她揉碎在掌心,想把她永远留在这里,除了他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心里发了疯似的渴痒绞杀着他的意志,他低下脸,想要再度吻上去。


    然而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瞬一瞬地发黑,周遭好似浮光掠影,他猛然意识到不对,咬牙强撑住身形,费力地吐出一个字节:“你……”


    四目相对,沈妙舟抬手捧上他的脸,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狡黠。


    朦朦胧胧中,她轻轻拉近他的脸庞。


    鼻尖与鼻尖若有似无地相触,她细细地喘息着,忽而唇角一翘,低低地道:“卫澄冰,你喜欢我呀。”


    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笃定。


    卫凛浑身一震,耳畔似有轰然雷鸣,让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


    狡诈又天真,心软得像神女,又慧黠得似精怪,像在蜜糖中缠裹着见血封喉的剧毒,让他无法自拔,又对他一击致命。


    薄唇翕动了两下,他刚想说些什么,可药性已经发作,眼前一片模糊,隐约间,他似乎看见她的唇瓣动了动,可声音却很是渺远,还未能分辨出来,人已彻底昏晕了过去。


    沈妙舟早有准备,在他倒下去的刹那稳稳扶住。


    “卫凛,卫凛?”她试探着唤了几声。


    卫凛毫无反应。


    沈妙舟费力地将他搀到美人榻上,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喂他喝下半杯混着迷药的茶水,抖开薄被替他盖好,歪头想了想,忍不住又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再不犹豫,转身离开。


    一夜过去,天色渐明,日光透过重重桃花纸,在榻前的漆砖上映出一片菱形的光斑。


    身上的痛觉渐渐复苏,卫凛半梦半醒着,隐约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似乎有人拧了帕子在给他擦汗,心脏猛地一坠,下意识攥住那只手腕,睁眼看去,“沈……”


    刚唤出一个字,他看清了眼前的人,不安的预感灭顶而来,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凉透,他死死抓住长廷的手腕,急声问:“她人呢?可还在府里?”


    话一出口,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隐隐发着颤。


    “主子……”长廷小心地觑了他一眼,跪下请罪:“是属下疏忽,昨夜一时不察,郡主她扮成了那个小婢女的样……”


    长廷话未说完,卫凛已经松开了手,扯过衣裳胡乱系上,跌跌撞撞地迈下脚踏,然而腿上一软,狠狠跌跪到漆砖上,长廷连搀扶都不及。


    “主子别急!您这身上还有伤呢!”长廷见他这模样,眼圈都跟着红了,忙上前扶他起来,慌不择言地劝道:“郡主她,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属下这便去公主府把人抢出来!更何况郡主并非绝情之人,要不干脆等事情了结,咱们正大光明地八抬大轿娶她回来……”


    卫凛身上使不出力气,只能勉强抓着长廷站稳,好半晌,他缓缓转头看向长廷,眼尾泛着红,语气艰涩,“她是去了大同,那样一滩浑水……这一去,早晚必与我反目成仇。”


    长廷怔了下,心里难过得发疼,他家主子何曾失态至此?可支吾了半晌,却也只能干巴巴地劝上一句:“郡主聪慧,她定会明白的。”


    卫凛极慢地摇了摇头,还没有作声,忽觉胸口窒痛已极,随即喉头一甜,猛地吐出来一口血。


    长廷登时惊得魂不附体,不由分说地将他架回到榻前,“主子您先歇着,属下现在就遣人去追,定要将人带回来!”


    “不必了。”卫凛叫住他,低低匀了一口气,声音发着颤,“她极擅易容,现下定已出城,你们追不回来。即刻去信给大同的密探,探听消息随时回报,还有,让他们在暗中给我护好了人,若是出了半分差池,从重严惩,绝不轻饶!”


    长廷应了声是,匆匆退下去传信。


    卫凛独自坐在榻前的一片光瀑里,周身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唇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触觉,昨夜她那般乖顺,难道只是为了给他下药么?


    这个——小骗子。


    他简直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好半晌,他抬手盖住眉眼,自嘲般地勾了下唇角,耳畔又响起那道似得意,似欢喜,又似骄矜的声音——


    “卫澄冰,你喜欢我呀。”


    是啊,他的心思当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


    这十年飘零,一路行来,他见过人心诡谲,受过明枪暗箭,可原来那些都算不得什么,这世间唯独此般才要他的命——


    明明知晓她别有用心,明明清楚难有善果,也曾百般提防,可偏偏忍不住一步步泥足深陷,忍不住就这样清醒着沉沦。


    第43章 线索


    两日后的清早, 宁王幕僚从卫府离开不久,皇帝传召卫凛入宫。


    暖阁里烧着地龙,又另摆了数个炭盆, 卫凛掀帘入内,以他这般畏寒的体质都觉有些过热。


    “寒玦,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皇帝裹着厚衣偎在炕桌旁,见他进来,抬眼示意刘冕赐座, “此番国子监生事,委屈你了,朕已命人把先前辽东贡来的人参送去你府上,可要好好调养一下身子。”


    卫凛行了礼,淡淡道:“多谢陛下, 臣并无大碍。”


    皇帝打量他两眼, 轻“唔”了一声,“私贩火器一案,余党追查得如何了?”


    刘冕不动声色地觑向卫凛。


    “不过略有些眉目。”卫凛神色看不出异样, 继续禀道, “臣已遣人赴大同详查。”


    皇帝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神情疲惫:“罢了,大同那边你亲自去一趟, 给朕在暗中好好查一查,可还有人同瓦剌私贩火器。朕知道你身上还有伤,但此事唯有交给你去办才能放心,正好借着你闭门养伤的由头, 避开旁人耳目。此案牵涉边防,务必查清。”


    “是, 陛下放心。”


    入宫之前,卫凛便已猜到皇帝的意图,当下没有多言,领命退了出去。


    透过窗格上的高丽纸,隐约看见他走出了景和门,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忽然向刘冕道:“你说这二郎和卫凛可会是真如密报所言,暗中有些非同寻常的往来?”


    刘冕心头一跳。卫凛是怎么想的,他现下还不大拿得准,但他自己可是切切实实想跟宁王搏一个从龙之功,冷不防听皇帝这样一问,难免自惊。


    他细细掂量着,赔笑道:“宁王殿下孝顺本分,当年也是为陛下分忧自请就藩,想来不会这般失了分寸……”


    皇帝闻言,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很淡,却隐有锋芒,“那依你的意思,是寒玦动了心思?”


    听皇帝又唤了称呼,刘冕忙跪下请罪:“老奴不敢,殿帅对陛下向来忠心。”


    皇帝不置可否,“朕知晓你和寒玦素有旧怨,自是不会向着他说话。”


    刘冕低下头去,“老奴知错。”


    安静了片刻,皇帝闭上眼,慢慢道:“朕这身子一日比一日不济,朝廷又生了些动荡,皇子的心若是野了,也是在所难免。”


    刘冕简直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您是真龙天子,福寿万年……”


    “古往今来有哪个天子当真活了万岁?”皇帝冷笑了一声,转而提起另一桩事,“三郎已被关了有些时候,你着人去给他送些用度罢。”


    刘冕暗暗心惊,恭敬应是,退出门外。


    透骨的凉风一吹,他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来皇帝已是对宁王起了疑心,如今崔家被拔除干净,再不会有外戚乱政的隐患,这便要重新抬举璟王了。


    如今皇帝身子大不如前,圣心越发莫测,皇子与近臣私下来往原就是大忌,倘若宁王既有意拉拢卫凛又窥伺御前的事情被捅出来,只怕是要连亲王都没得做。


    但他为宁王筹谋了这么多年,图的就是宁王性子更狠,他日登基定会起复重用东厂,若换成仁善一些的璟王,那可就未必了。


    更何况,宁王有意拉拢卫凛,只怕多多少少是意味着对自己的表现有所失望了,日后要想把卫凛彻底踩下去,宁王面前,他需得立一首功。


    刘冕回头望一眼暖阁,心思渐定,若到非常之时,也不惧使些非常手段。


    成王败寇,不过一个狠字。


    **


    大同。


    夜深无月,朔风凛冽如刀,砂砾子似的密雪被冷风吹得打转,大片大片地砸落下来,城隍庙的后巷空空荡荡,只有一间小院灯火微明。


    堂屋的青砖上,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被捆成了肥粽子,脸色涨得好像猪肝,口中的麻核刚被取出来,他便呼哧着破口大骂:“哪来的蟊贼,好大的狗胆!可知道本官是谁?竟敢,竟敢当众劫掳当朝命官!当真是活腻了吧?!”


    “呦呵,还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呢?那敢问大同同知宿娼狎妓,按我大周律法,该当何罪啊,薛襄薛大人?”沈钊挑了挑眉,语气讥嘲。


    听见对方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薛襄的怒容顿时僵住,不由得警惕地打量着眼前人,“你究竟是谁?”


    “爷是你祖宗!”沈钊一嗤,抻了抻手里的长鞭,“问你的话倘若老实答了,我还能给你送回那玉华楼姑娘的绣床上,若是不老实,呵,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见他这模样不甚好惹,薛襄下意识舔了舔唇,迅速压下心头怒意,换上一副客气些的态度:“何事?”


    沈钊道:“前大同知府吴中仁自焚前一晚,你曾在府衙见到他和一中年男子会面,而那男子便是先平嘉长公主驸马,我说的是也不是?”


    薛襄脸色一凝,目光闪烁了半晌,才讪笑着反驳:“公子说的话,本官听不大明白,本官也不曾见过什么驸马。”


    “那我怎么还听说,”沈钊的嗓音冷下来,仿佛带着锋利的冰碴,“吴知府并非自焚,而是有人想要灭口,当晚是沈驸马将他救了出去,他们二人藏身进华严寺,可不过隔夜,就有人借口捉拿瓦剌细作带兵搜寺,逼得沈驸马孤身引开追兵,下落不明,而那个带兵的人,似乎就是薛同知你吧!”


    薛襄登时神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盯着沈钊。


    沈钊冷笑道:“可知我是如何知道的?”


    薛襄的声音发着抖,“是吴中仁……?”


    “啧,倒也不算太蠢。不错,前些日子我刚刚见过吴知府。怎么,你可还敢抵赖?”


    薛襄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自信此事在大同做的十分干净,就连带兵搜寺也是在夜间,甚至不曾调动官差,用的都是私兵,虽然让吴中仁又侥幸逃脱一次,但差点就能灭了他的口,只是偏偏有锦衣卫出来坏事,将人劫走,既跑了吴中仁,又没抓到沈镜湖,害得他挨了宁王殿下好一通责骂。


    难不成是锦衣卫已将事情回禀皇帝,吴中仁面过圣,京里便派人来查问此事了?


    薛襄惊出一身冷汗。


    但转念一想,以他在此案中的所为,就算京里来人,也还有腾挪余地,更何况听宁王殿下的口风,似乎和那锦衣卫都指挥使搭上了线……


    “是又如何?”薛襄心里稍稍有了点底,强撑起一口气反问,“犯官吴中仁私贩火器,本官带人追查,这不也是职责所在?”


    沈钊看出他的心思,嗤道:“你暗害吴知府的事,爷暂且没功夫同你计较,只是要问问你沈驸马的下落。”


    薛襄心里猛地一沉,脸色越发难看。问沈镜湖的下落,这简直比查吴中仁的案子更要命!


    见他半晌不说话,沈钊也没了耐心,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小的金玉长命锁,在指尖晃荡了几圈,笑道:“瞧瞧,可认得这是何物?”


    薛襄费力地挣动抬头,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整个人如坠冰窟,眼前阵阵发黑。


    他年过四旬却一直膝下无子,直到前年,妾室才终于给他生下一个宝贝麟儿,他珍视得不得了,特意拿出祖传的和田羊脂玉,寻金匠打了这么一块长命锁给孩儿贴身佩戴,就盼着护佑他这根独苗苗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这叫他如何不认得?


    吞了下口水,薛襄艰难出声:“公子这,这是何意?”


    沈钊不耐地“啧”了一声, “装什么蒜?你独子在我手上,若再不交代沈驸马的下落,明儿个就给你们爷俩埋进一个坑!”


    如今最大的软肋被人拿捏在手中,薛襄简直心急如焚,好半晌才压下满心焦躁怒意,强挤出来一个笑,“这不是我不想说,属实是不知……那天夜里无月,伸手不见五指,官差追到山后陡崖,不小心跟丢了人,后来又去崖下搜寻多日,可硬是再没找到半点踪迹……”


    “薛大人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沈钊咬着后槽牙凉笑了一声,扭头对柳七递了个眼色,“去把那小子抱来,剁一根指头给他爹瞧瞧。”


    柳七应是,转身就要退下。


    薛襄见状再也稳不住,忙嘶声叫道:“慢着!慢着!我说,我全都说!别动我儿!”


    沈钊扬手止住柳七,冲着薛襄抬了抬下巴,“说吧。”


    薛襄嘴唇翕动了半天,挣扎着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只要不动我孩儿,我便说实话,一切都是宁王……”


    他刚说了两句话,沈钊脸色猝然一变,目光霍然射向合拢的屋门。


    “——什么人?出来!”


    柳七和薛襄都僵了一瞬。


    柳七随即反应过来,反手摸向腰间佩刀,轻步逼近门口。


    “是我。”


    来人语调轻快,隐隐含笑。


    沈钊一愣,简直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是不是平日里惦记多了,就出幻听了?


    正愣怔着,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冷风卷着雪沫子猛地灌进屋里。来人裹着一袭白狐斗篷,身上积满落雪,她抬手掀下帽兜,雪花随之簌簌而落。


    不等沈钊说话,她仰起脸露齿而笑,杏眸弯成一道月牙,“阿兄!”


    昏黄的烛光下,一张小脸皓白如玉,乌浓纤长的眼睫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鼻头也被冻得有些发红,倒是显得有几分可怜。


    沈钊连忙把她拉进屋来,拍掉她身上的落雪,又惊又喜,“般般?你怎么来了?”


    沈妙舟嘻嘻一笑,“我来给阿兄帮忙!”


    沈钊也乐了,上下打量她一圈,低声问:“那姓卫的没难为你吧?”


    听他提到卫凛,沈妙舟心头一跳,无意识地舔了舔唇,想起那晚的事还是觉得耳根发热,但说实话,咳,感觉极好,她很欢喜。


    甚至在赶来大同的路上,时不时还会出神,回味一下。


    感觉到自己脖颈渐渐热起来,沈妙舟忙摇头否认,轻咳一声,转而看向地上的薛襄,问起正事:“你继续说,是萧旭追着驸马不放?他有何目的?”


    听她竟敢直呼宁王名讳,不带半点恭敬,薛襄确信这些人都不是他惹得起的角色,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是,宁王殿下他为何要抓驸马,我实在是不知……”


    “只知道那晚官差虽没找到人,但宁王府派出了不少护卫,乔装后不停地在崖下方圆数十里搜寻,至于最后有没有找到……各位可以去王府和别苑探一探消息,倘若这两处没有人,那应当便是真没有了……”


    “什么别苑?”她和沈钊同时问。


    “在王府以北约莫十里地,宁王殿下在那圈养了十几头梅花鹿,还修了一座地牢,平素守卫极严,需得有宁王殿下的手信或是护卫统领张嵩的腰牌才能进去。至于其他的我当真当真是不知了!求求各位贵人,快快放了我孩儿吧!”


    屋内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估计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沈钊示意柳七把薛襄带了下去,转头和沈妙舟商量如何去别苑寻人。


    沈妙舟想了想,“这人说的不一定都是实话,明日我去王府周边,你带人去查勘别苑的地势和守备情况,回来再做商议。”


    沈钊点点头,“好。”


    次日一早,两人分头出门探听消息,傍晚各自回到小院,一瞧见她,沈钊兴冲冲地扬了扬眉,“般般,那别苑里真有个地牢,还有人向里送饭!等明后两日再去摸准他们换防的安排,天一黑,我便带上人进去寻义父!”


    沈妙舟杏眸亮了一霎,这倒是个好消息。


    只不过硬闯恐怕有些冒险,思量片刻,她打定主意:“我听闻后日萧旭要在府中设宴,似乎要款待什么人,我想法子易容混进去,试试看能不能摸出张嵩的腰牌,在王府里搅出些乱子,你们趁机扮成王府护卫,拿着腰牌去别苑提人,若是不行再来硬的罢。”


    沈钊犹豫了一下,拧眉道:“那我和柳七混进去便是,你去不安全。”


    “哪里不安全?萧旭要从玉华楼请姑娘唱曲儿跳舞,我去不是正好?”沈妙舟眨了眨眼,笑容狡黠:“假如换做你们两个男人,打算扮成什么呀?总不能扮成龟公罢。”


    沈钊:“……”


    “宁王还要请玉华楼的姑娘?”他眯了眯眼,嗤道:“啧,竟然弄出这么个阵仗,我看这客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倘若他们难为你怎么办?”


    “放心,我只混在那一群姑娘身后,不会引人注意的。”沈妙舟颇为自信,嘻嘻一笑,“更何况,就算生出什么意外,我办法也多的是,谁难为谁还不一定呢!”


    “成罢,那你千万多加小心。”沈钊知道她鬼灵精,听她这么说,想了想也就不再多争,出去叫来柳七等家将,众人围坐到一处,一边吃暮食,一边共同推演议定了过两日的行动计划。


    万事俱备,只待救人。


    第44章 重逢


    后日傍晚, 沈妙舟仔细作了易容,从后门溜进玉华楼。


    她昨日假称自己是王府幕僚的家眷,想去宴上盯紧自家相公, 又许诺了二百两银子,十分顺利地在玉华楼中买通一个花娘, 约好今晚让她替名赴宴。


    深冬腊月,大同的街巷上朔风烈烈,玉华楼里却暖意如春, 地龙烧得极旺,一踏进楼中便要被热气和脂粉香熏得酥掉半边骨头。


    沈妙舟直接寻到回廊拐角的兰香小阁,推门而入。


    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背对木门,正坐在妆台前悠闲地点涂着口脂,似乎是听见动静, 透过铜镜懒懒地向身后瞟了一眼, “谁呀?”


    “琼娘姐姐,是我。”沈妙舟乖巧地笑了下,反手合上屋门。


    琼娘忙转过身来, 惊喜笑道:“哎呦, 奴还以为夫人不会来了呢。”


    “自然要来的。”沈妙舟扁了扁嘴, 幽幽叹道,“我家那人就是个风流种子, 这成亲还不到一年,府里就抬回来八房小妾啦,若是再让他看见各位花容月貌的姑娘……哎,那身子都要被掏空了, 不盯得紧些我哪里放得下心呢。”


    琼娘不无同情地点了点头,但仍不忘小心叮嘱:“今晚毕竟是王府的宴会, 请夫人万万要沉住气,若是在宴上伤了王爷脸面,咱们可都吃罪不起的。”


    沈妙舟应好,“你放心,再借我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在王府里闹事呀!”


    这话说的在理,琼娘心里安定下来,转身去柜子里取了套衣衫,要她换上,“这是宁王府送来的,吩咐了姑娘们要在今晚宴上穿。”


    是一袭水红色绡纱褶裙,质地轻薄软透,丝线的经纬间隐隐穿缀着云母碎粉,在烛光下漾出一片潋滟浮光。


    虽算不上昂贵奢侈,但足够精致旖旎。


    沈妙舟看得暗暗咋舌,心道萧旭宴请的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这般安排估计都是投其所好。


    时间紧迫,她也不再多想,迅速地换好了衣衫,又由着琼娘给她松松挽了个慵妆髻,化上一脸的浓妆。


    虽然萧旭是她表兄,就藩之前与她也数次相见,但她易过容,再这样一番打扮下来,任谁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很快,楼中的小丫头过来敲了敲门,“琼娘姐姐可收拾妥当了?王府的小轿到了,妈妈叫诸位姐姐下去呢。”


    琼娘朝门外应了一声,“就来。”取过面纱给沈妙舟戴上,低声道:“夫人出去后跟着这小丫头走,王府的软轿就候在楼下。”


    沈妙舟点头应好,塞给她一张银票,笑着道:“多谢你啦,等事后我另有重谢。”


    知道眼前这位主出手阔绰,琼娘喜得眉眼含笑,连称客气。


    沈妙舟推门下楼,混在一群姑娘身后坐上软轿,很快便到了宁王府,又由侍女引着去偏殿等候开宴。


    同行的花娘中似乎有几人常到王府侍宴,与那引路的侍女是旧相识,一路上热络地闲聊个不停,沈妙舟混在其中,一面悄悄打量王府地形,一面听着她们寒暄,才知今晚萧旭设宴是招待舅父刘绥和他的几个友人。


    听到这,她心里登时浮现出“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萧旭生母淑妃亡故得早,他少时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数年间全靠母族帮衬,因而舅甥之间感情极好。


    而刘绥不曾入仕,一向以经商为业,生性洒脱放荡,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好美酒、好交友、好美人,还曾因为争着听姑娘唱曲儿和张勋当街大打出手,甚至引来了顺天府的官差,险些闹到御前。


    彼时张勋还不是禁军的副统领,只是一个小小把总,对上外戚身份的刘绥,少不了要吃闷亏,可没想到,两人竟打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刘绥当即豪掷千金,给那伎子赎了身,送去做张勋的妾室。


    怪不得弄这许多花样,原是为了款待风流浪荡的娘舅。


    嘁。


    夜色渐浓,王府里越发喧闹起来,正殿的方向传出阵阵丝竹之声,不多时,管事来引她们过去。


    沈妙舟跟在人群后进入正殿,悄悄向上扫了一眼,席上似乎已酒过三巡,殿中气氛正酣,宁王噙着笑坐在主位,右首果然是刘绥,两边还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想来是他的好友和王府幕僚。


    沈妙舟心里略略有数,正要收回视线,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左首——


    她顿时惊呆了。


    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正殿四角置了鎏金灯树,旖旎灿然的烛光倾泻一室,照亮左首那人慵懒淡漠的眉眼,在一片俗不可耐的靡丽光影中,他却清冽素雅如寒月,皎皎而独立。


    这人不是卫凛还会是哪个!


    沈妙舟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眸子。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卫凛抬眼向她望了过来,目光如同初见时一般冷漠疏离,又仿佛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探究。


    沈妙舟心口猛地一跳,慌忙调开视线,随其他花娘一起列好队形,脑中思绪却乱七八糟得快要炸开。


    卫凛怎么会到大同来?还成了萧旭的座上宾?难道说刘绥只是个障眼法,今晚王府招待的正主其实是他?


    想起她离开卫府的那一夜,满腹的疑窦中又似乎隐隐约约地掺了一种……类似于债主上门的心虚……


    宁王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笑看了卫凛一眼,打趣道:“寒玦生得着实太俊,瞧瞧,把我们大同的花娘都给看痴了。”


    “可不是么,倘若卫大人去考科举,那定是要得探花吧?”


    席上众人都跟着笑起来,恭维夸赞声不绝于耳。


    卫凛淡淡地勾了下唇,目光好似漫不经心般,复又落到人群中的沈妙舟身上。


    刘绥眼神毒辣,见他似乎对这女子有几分兴致,顿时也来了精神,下巴朝沈妙舟点了下,一挥手笑着道:“你,过来,给这位贵人侍酒。”


    沈妙舟:“……”


    她原想混过一曲便寻个借口溜出去,哪知会出这种变故,只能转头看向卫凛,想着他性子冷淡生人勿近,八成会拒绝。


    可谁知,卫凛松散地坐在凭几前,一手捏着青玉瓷盏,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还不过来,在发什么愣?”许是见她没有动作,宁王的声音中隐有些不满。


    只能见机行事了。


    好在眼下将到戌时,离她和柳七约定好的亥初还有一个多时辰,就算在这里耽搁一会,也不会误事。


    深吸一口气,沈妙舟硬着头皮走上前,笑着向卫凛行了一礼,故意夹起嗓子娇声唤道:“大人~”


    闻声,卫凛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缘故,语气竟有几分慵懒温和,“坐罢。”


    沈妙舟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破绽,暂且乖顺地在他身侧坐下,低着头装得越发娇怯。


    刘绥见了他二人的模样,端着酒盏起哄道:“贵人看中了你,是你的福分,莫要羞涩,倘若侍奉得好,王爷可有赏啊!”说着,转头看向宁王,笑问:“旭儿,舅舅说得可对?”


    宁王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伺候好贵客,本王都重重有赏。”


    说话间,其余几个花娘也都纷纷散到众人身侧,陪酒侍奉,殿中丝竹齐奏,混杂着姑娘们倒酒劝饮的娇声软语,气氛一时热络异常。


    瞧着酒到酣时,刘绥向宁王递了个眼色,宁王登时会意,微一扬手,身后的内侍领命退了下去,不多时,内侍返回殿中,用木盘托着几只执壶,恭敬地奉到各人身前的凭几上。


    宁王转过头对卫凛笑道:“寒玦,快来尝尝这酒,我在别苑豢养了几头梅花鹿,逢宴现宰,这是最新鲜的鹿血酒,冬日里饮下一杯,极是滋补养身。”


    “正是,旭儿这真是好东西,”刘绥抿了一口酒,看向卫凛和沈妙舟的目光中也带了层暧昧的暗示,“咱们今日可都要尽兴个痛快才好!”


    沈妙舟看过的话本不少,其中不乏一些不可言说的内容,自然知道这鹿血酒有何功效,萧旭今夜寻了这么些美人来,又送鹿血酒,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她心里隐隐约约地生出一丝不舒服,好像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那种感觉倒也不甚明显,就像一簇欲燃不燃的小小火苗,却闷得心里不痛快极了。


    但她更想看看卫凛会作何反应,于是故意提起执壶,斟满一盏鹿血酒,递到他手边,笑盈盈地道:“大人,请呀。”


    卫凛垂眸看去。


    青瓷杯中盛着淡红色的酒液,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托着杯盏的那只手白皙纤嫩,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涂蔻丹,显出干净的淡粉色。


    一望便知不是风月女子的手。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目光顺着她的指尖寸寸上移,掠过薄纱掩映的藕臂,雪白圆润的肩头,最后意味深长地落到她脸上。


    四目相接。


    那双凤眸里漆黑幽深,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底跃动,熟悉中又透着几分陌生。


    沈妙舟心脏蓦地漏跳一拍。


    被那道目光看得不大自在,她垂下眼,悄悄地向后缩了下手。


    可不待她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覆上来,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向前一拉。


    肌肤冷不防相触,沈妙舟微微一颤,不自觉地紧了紧指尖。


    却见卫凛低下脸,就着她的手,饮下了那杯鹿血酒。


    喝完酒,他也不曾松开,只是抬眸向她望了过来,轻勾了下唇角,淡道:“有劳。”


    他一双眼生得俊极,内勾外梢,漆黑如墨,烛火下微蕴笑意,竟无端地有种风流意味。


    沈妙舟心头不受控地急跳了两下,热血一阵阵往脸上涌,还好有一层易容的面皮挡着,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大人客气了呀。”


    心里又莫名地生出股火,她面上继续装着娇滴滴的模样,低着头轻轻放下酒盏,暗自用了些力,想把手抽出来。


    卫凛却不让她如愿,反手包拢住她的掌心,甚至收得更紧了些。


    沈妙舟:“……”


    这般情状落入殿内众人的眼中,彼此交换着眼神互相望了望,都会心一笑。


    哪有男人不爱美人的?


    “大同姑娘”那可是九边三绝之一绝,这玉华楼的姑娘更是堪称大同头牌中的头牌,任他卫凛在京城里不食烟火,到了大同的温香软玉里也得动起凡心。


    宁王也暗暗满意。


    先前曾听闻京中回报,说卫凛对崔家那表姑娘颇为上心,甚至肯为救她而以身涉险,他还有些担忧,怕卫凛被那女子迷得非她不可,说不定会帮璟王翻盘,如今这样一试,倒是放心了不少。


    若能再趁机塞两个人进卫府后院,那就更好不过了,他当即笑起来,看向卫凛道:“寒玦似乎有几分喜欢这姑娘?”


    众人闻声都精神起来,纷纷竖起耳朵向卫凛望过去,目光中或惊诧,或好奇,或调笑,都等着看这传闻中的冷面煞神谈论风月会是何模样。


    沈妙舟心头一跳,也无意识地绷紧了后脊。


    满座的安静中,卫凛轻扯了下唇角,凤眸深深地看向她,一字一句道:


    “不错。这位姑娘……我很喜欢。”


    第45章 撩拨


    沈妙舟一呆。


    若不是今晚易容后又化了浓妆, 有一刹那,她都疑心卫凛是认出自己来了。


    可是以她今晚的装扮,就算卫凛眼睛再毒, 应当也很难认得出她罢?难道他那副生人勿近的高洁样子都是假象,在外应酬逢场作戏才是他的本性?


    从前怎么不知他还有这样一副风流性子?


    一副风月老手的模样, 哼。


    这样想着,她就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那点不痛快越来越大,原本的一颗小火苗渐成燎原之势,终于忍不住暗暗瞪了卫凛一眼。


    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似乎是愣怔了一霎,可随即眼底竟腾起了一丝微光,细细闪烁着, 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又像是隐晦难抑的笑意,隐隐探寻地向她望来。


    沈妙舟简直不可思议。


    ……笑?他这是在笑罢?他还笑?!


    她都要气死了!


    “殿帅原也是性情中人啊,”刘绥拊掌大笑, 一挥袖提起酒盏, “来, 我再敬殿帅一杯!”


    席上众人也跟着哄闹起来,互相吹捧着, 又与身边侍酒的伎子们嬉笑成一片,趁着他们遥相敬酒的间隙,沈妙舟又试着把手抽回来。


    卫凛却半点不肯放手,甚至借着凭几遮挡, 指腹若有似无地在她腕间徐徐流连,反复摩挲打转, 像在触摸什么奇珍异宝,又隐约带着几分强势意味。


    因为逍遥散的毒性,卫凛的体温素来要比她低一些,掌心凉意透过蝉翼似的衣料,不由分说地缠裹着她的手臂,干燥、微糙的一层薄茧轻轻刮蹭着,在她肌肤上撩起丝丝缕缕的酥麻触感。


    那感觉激得沈妙舟心头砰砰乱跳,面上发热。


    可一想他前两日明明还和她那样,如今却在这里撩拨“别的女子”,沈妙舟就气得冒烟,又恼恨自己活像个被狐狸精色迷了心窍的傻瓜。


    越想越不舒服,让她心浮气躁的。


    不想再理他了。


    沈妙舟低着头轻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酸酸闷闷的情绪,装出一副娇弱的模样,小声开口:“大人……我腹中忽然有些不适,可否失陪片刻……”


    她面上装得乖顺,暗中却扣了一枚乌头针,赌气式地盘算着,卫凛要是再碍事,便先刺他一针,她趁乱脱身出去再说,吃些苦头也算他活该。


    没想到,卫凛闻言,竟只是沉默着看了她一会,随即转头示意身后内侍取来他的大氅,给她披上。


    前些时日的那一刀伤得不轻,他右臂仍不大灵便,只抬起左手给她理了理衣领,借着衣裳遮挡,往她手心里塞进了什么东西,又漫不经心般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夜深雪重,万事小心,嗯?”


    沈妙舟只觉手心微凉,低头一看,竟是她的那柄玉刀!


    她一怔,抬眸就对上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降真香,刹那间,她福至心灵。


    原来卫凛早就认出她来了!


    他,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呀!


    坏死了!


    回想起方才的那些事,羞恼忿忿中又咂摸出一丝丝说不清的甜意,让她忽然变得大胆起来,莫名催生出一种不甘示弱的奇异冲动。


    心脏啵啵急跳起来,沈妙舟面上仍是娇娇怯怯,然而借着起身行礼的动作,脸向前凑近几分,贴着卫凛的耳边,用气音轻轻地道:“知道啦,澄、冰、哥、哥——”


    卫凛的瞳孔倏然放大。


    柔软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仿佛心口也被羽毛若有似无地轻抚了一下,不受控地狠狠一缩。


    细密的痒意泛上来,卫凛下意识去捉她的手,却不防捉了个空。


    沈妙舟冲他伸伸舌头,已飞快地转身退开,余光中瞥见卫凛整个人僵硬地怔在原地,身子绷紧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肌肤从脖颈到耳后一寸寸红透,她顿觉扳回一城,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沈妙舟知道他脸皮薄,其实她自己也有些惊惶,腔子里的东西活蹦乱跳,脸上热得不行,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叫得出口的,好在她易了容,没人看得见她脸红的模样。


    殿上丝竹齐奏,酒酣耳热,众人已喝得微醺,只瞧见卫凛吩咐内侍给她披衣,暧昧地笑着打趣了两句“殿帅竟也会怜香惜玉”,也无人注意到他们暗中的小动作。


    深吸一口气,沈妙舟强自镇定地退出正殿,寻了个侍女假称自己要去净房,向她问过路,便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宁王府的规制格局和公主府相差不大,正殿后一进是片极大的园林,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段路,忽听见有轻声说笑的动静,抬头一瞧,前面有两个侍女提灯走来。


    沈妙舟忙闪进树后,待二人从身前经过,迅疾地劈出两个手刀,两个侍女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已被打晕过去。


    她吸了一口气,将两个侍女拖进园林暗处,解下大氅,迅速换上其中一人的外袄,又重新挽了个发髻,这才回到小路,快步走到前殿与内院之间的屋舍。


    这一进院落都是内侍和婢女仆妇的住所。


    左右扫视了一圈,见四下无人,她足尖轻点,翻身跃进了一间耳房。房中烛火微明,小铜炉子上正烧着热水,桌几上还放了几盘点心,想来是供着值守的仆从们垫腹解渴。


    沈妙舟直接用蜡烛引燃桌旁的竹节屏风,再将烛台掷到地上,伪造成烛台倾倒的模样,随后翻出耳房,藏进院外的花木丛中。


    冬日天干物燥,不多时,耳房中的火势便燃了起来,渐渐有灰烟向外冒出,朔风一吹,火势烧得越发猛烈,映亮了一小片天地,终于有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一面披着衣服往外冲,一面惊惶地高声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


    像水滴落进滚油锅中,整进院落瞬间沸腾,伴着呛啷啷的锣声,内侍和婢女们仓皇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过来,男女声混杂一片,有人大声吆喝,有人来回提水,人影纷杂,场面乱作一团。


    她在暗处等了一会,便瞧见一个身材健悍的中年男子领了一队护卫匆匆向这边赶来。


    那男人眉眼凌厉,鼻梁上一道浅疤,正是张嵩。火光映照下,在他腰间挂着一个玉质牙牌,随着他的步伐上下翻飞。


    沈妙舟眼前登时一亮。


    她从地上胡乱蹭了点灰抹到脸上,借着夜色遮掩,混进乱糟糟的人群中,随即看准张嵩的方位,好似慌不择路一般,趁着错身而过的机会,脚下一崴,“啊”地一声,直直扑到了他的身上,左手顺势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摘下牙牌藏进腰间。


    张嵩只顾盯着火势,一时间没有防备,但他下盘功夫极稳,只上身被撞得晃了一下,很快便稳住身形,不待沈妙舟站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鹰隼般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厉声呵斥:“你是做什么差事的?乱跑什么?!”


    沈妙舟装作惊惶至极的模样,忙低着头瑟瑟发抖,连声音都在发着颤:“大人,大人恕罪……”


    “罢了罢了,”只怕起火的消息惊扰了前殿贵客,张嵩没心思多作理会,拧着眉挥了挥手,不耐斥道:“还杵着作甚?快去主院吉祥缸里提水来!”


    “是,是。”她慌张地应着,脚步匆匆,往院外走去。


    张嵩也提步走到起火的耳房近前,看清了忙活着救火的内侍,点了几个人道:“小六,安子,喜平,你们带人去铲雪过来灭火!”转头又下令将护卫分为两队,一队取藤斗水枪灭火,一队加紧巡守,以防有人作乱。


    一切安排停当,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腰间的牙牌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


    张嵩心头一凛,连忙四下里搜寻,可院中人多脚杂,骚乱忙碌,根本找不见有什么东西,正焦躁着,他猛然间想起刚刚那一撞,动作蓦地一停。


    这火起的似乎也有几分怪异。


    “来人,跟我追!抓住方才那个婢女!”张嵩不再犹豫,厉声唤来一小队护卫,拔步向沈妙舟离开的方向追去。


    沈妙舟已经穿过大半个园林,走到东边一处有狗洞的院墙下,学着野猫的声音叫了一长两短,墙外随即有一人低低应声:“郡主!”


    是柳七的声音。


    “腰牌到手了,接好。”沈妙舟左右看了看,贴着墙根蹲下,将腰牌从狗洞中轻轻掷了出去,吩咐道:“动作越快越好,估计张嵩很快就能反应过来。”


    柳七接过牙牌,快速道:“郡主放心,火光一起,大公子便已打晕了几个侍卫,换上他们的衣衫先往别苑去了,属下脚程快,这便能追上。”


    沈妙舟应好,“你们多加小心,我尽量拖延一阵。”


    “是,郡主也千万小心。”柳七匆匆离开。


    她刚刚站起身,就听见假山后面传来呼喊的声音:“快追,她走不了多远!”


    等了一会,果见张嵩带着几个人高举火把追了过来,沈妙舟捡起一颗小石子,啪的一声,直接击中他腰间刀鞘。


    “什么人?!”张嵩登时脸色大变,怒喝一声,拔刀向她的方向追来,“抓刺客!有刺客!”


    她又掷出去两颗小石子,分别击向两个护卫的面门,趁众人分神,足尖一点,纵身轻跃向后院。


    张嵩瞥见她的身形匆匆掠过,立时带人转身追去,“站住!”


    沈妙舟借着园林假山和院墙的地形遮掩,和张嵩等人周旋了一阵,远远瞧见数十个侍卫陆续从西北两面聚来,一时间火把齐明,喊声四起。


    估摸着柳七他们差不多已经赶到别苑,她也不再多耽搁,故意弄出些声响,假作逃向王府后院,实则借着花木遮掩,悄悄绕过屋舍冲向前殿。


    张嵩却颇为谨慎,当即指挥侍卫分作两路,提气喝道:“小心刺客调虎离山!孟四带队去后院追拿刺客,其余人随我去前殿保护王爷!”


    沈妙舟急奔到先前打晕侍女的地方,匆匆脱下外衫小袄,将卫凛的大氅披回到身上,打算沿着来路回去正殿,混进舞伎中浑水摸鱼地离开王府。


    转过水榭,却见通往前殿回廊的那处院门已加强了守卫,多出来几个亲兵持刀把守,无法如先前一般直接穿过,听着身后人声渐近,沈妙舟心跳快了起来,小心地绕到围墙的另一端,提气一跃,轻轻落入院中。


    她飞快地扫视一圈周围情况,只见四面无人,也没瞧出来有什么异样。


    大约是萧旭不想惊扰宾客,有意压下了后院的动静,只是在正殿周围多安排了一些守卫而已。


    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她一面解下头上发髻,一面沿着廊庑急急往正殿的方向走去,却见张嵩已带人穿过院门,分作几路朝这边包抄而来。


    若继续往前,怕是要和他撞个正着,可身后也分来了一路护卫,正犹豫着,身侧的殿门忽然一开,有人猛地将她拉进屋内,反手关上木门。


    沈妙舟心头一凛,脚下还未站稳,已从腰间摸出玉刀,抬手便向后刺去。


    那人截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哑道:“是我。”


    清冽微苦的降真香瞬间笼罩下来,鼻息间都是她熟悉至极的味道,却又带了两分陌生的热烫。


    “卫……”沈妙舟一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呼,余下的话就被他悉数堵了回去。


    湿润灼热的吻不由分说地落下来,带着浅淡清冽的酒气,直接侵入她的齿关,舌尖与舌尖纠缠到一处,那样猝不及防,一阵阵酥麻沿着脊柱直窜而上,她被吻得身子发软,鼻息中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软的嘤咛。


    察觉到她没有反抗,卫凛的呼吸更重了几分,难以自抑的冲动在血脉里疯狂叫嚣,隐隐地,竟像是藏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弱恨意,一时忍不住,惩罚似的,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咬了一口。


    沈妙舟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心脏跳得飞快,分不清是因为一路的急奔,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屋外的声音渐渐纷乱起来,喊声脚步声混作一团,似乎是有人在四处搜检。


    “卫凛……”她清醒了一点,抬手想将他推开一些,“你喝醉啦?这里是宁王府……”


    卫凛就势捉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向屋门,再度吻了上去。


    昏昏然间,沈妙舟忽觉下巴被轻轻托起,卫凛低下脸来,吻了吻她的耳廓,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唤我什么?”


    第46章 做戏


    安静空旷的偏殿内, 两个人的喘息声时轻时重。


    沈妙舟被他箍在怀中,唇瓣微湿,心口砰砰直跳, 好半晌都缓不下来。


    许是因为鹿血酒生了效用,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卫凛比平日滚烫的体温, 那热意透过薄薄一层纱衣覆过来,暖得她浑身发酥,面上烧热。


    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她却十分清楚卫凛在问什么,只是先前那股冲动平复下去后,也不知怎的,忽然就……不好意思叫出口了。


    沈妙舟心虚地眨巴眨巴眼睛,耳尖热得直发烫。


    见她一直不作声, 卫凛眉心微蹙, 惩罚似的,在她耳下轻轻咬了一口,正要开口催促, 屋门突然被人急急拍响——


    “属下是王府护卫统领张嵩, 今晚府中混进了刺客, 属下奉命搜检,为保万全, 还请殿帅容我等入内一查。”


    听见张嵩的声音,沈妙舟身子一紧,下意识地生出几分戒备。


    这个张嵩她先前特意查过,是禁军护卫出身, 曾受过刘冕的救命之恩,和刘冕那个被阉了的侄儿关系极好, 眼下对上卫凛,说不定要借机报一报私怨,恐怕会有些难缠。


    更何况方才她曾和他打过照面,虽只是匆匆一瞥,张嵩那眼神却凌厉得很,说不准认得出她来。


    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发僵,卫凛手臂收了收,将她环得更紧一些,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抬眸看向门外,嗓音发寒:“此间无事,不必入内。”


    张嵩又道:“刺客恐在暗中藏身,倘若属下疏漏,让刺客有机可乘伤了贵人,当真万死莫赎,还请殿帅开门。”


    卫凛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滚。”


    屋外有一瞬的死寂。


    张嵩死死盯着殿门,神色微狞。片刻后,他咬牙压抑下怒意,坚持着不肯让步,“属下职责所在……”


    话未说完,便被远处宁王含笑的声音打断,“寒玦说无事,你还有何不放心的?王府里一向太平得紧,区区蟊贼而已,去别处搜检,莫要扰了贵客的兴致。”


    “王……”张嵩还欲再辩,却见宁王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跃上屋顶,偷偷查探殿内情况。


    张嵩一凛,无声地点了点头,反手按住腰间刀柄,轻手轻脚地贴墙走向偏殿另一侧。


    宁王轻咳一声,抬步走到屋门前,压低了声音笑道:“寒玦,你莫与这等粗人一般见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扰你了,可要好好消受美人恩哪,啊?哈哈哈。”


    说完,他也不多停留,抬眸看一眼张嵩,扬了下手,带着其余人回往主殿。


    听着屋外声音渐远,沈妙舟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茫然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喉结上下一滚,卫凛强自克制着,调开视线不去看她,嗓音有些发涩,“你我先后离席,还饮了鹿血,在他们看来,会去做什么?”


    沈妙舟脸上一热,霎时明白过来萧旭的意图,不禁忿忿地嘟囔了句“下流”,又仰头问卫凛,“他想这样拉拢你?”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低低嗯了一声。


    沈妙舟的心提了起来,萧旭一个就藩亲王,把手伸到御前锦衣卫里,是想做什么?除了觊觎那个位置外哪里还会有别的解释?


    眼下她爹爹极有可能是被萧旭所害,虽然还不知他为何要对爹爹下手,但倘若当真让他顺利夺了大位,只会遗祸无穷。


    那卫凛呢?他来大同……会不会答允帮萧旭夺位?


    沈妙舟心里隐隐不安,犹豫着唤了他一声,“你……”


    她刚一开口,忽见卫凛神色微变,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屋顶有人。”


    沈妙舟一僵,下意识屏住呼吸,果然听见屋顶隐约传来细碎轻微的声响,似是有人在小心行走。


    很快,那人在他们头顶不远处停下。


    沈妙舟和卫凛对视一眼。


    电光火石间,她恍悟过来——这八成是张嵩在暗中窥探。可她脸上抹的黑灰还没有擦净,若是被他瞧见定要露馅。


    更何况她以舞伎身份出去了那么久,时间又巧合,只有假作她是和卫凛待在一处,做了些风月之事,才不会惹萧旭生疑,事后随卫凛离开也能顺理成章。


    这些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就听见瓦片被轻轻翻动的窸窣声,她当下也不及细思,一把揭下易容的面皮,直接将卫凛推到身后的床榻上,又顺势扑进了他怀里。


    她一时情急,手上没有收力,卫凛的后脊往床柱上重重一抵。


    整个脊背的伤处仿佛重新被撕裂一般,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卫凛仰头倒抽一口凉气,只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腰肢,怕她被脚踏绊摔。


    “你先别动……”沈妙舟没来得及留意他的异样,只当他是有些意外,抬手捧起他的脸,急咻咻地吻了下去。


    卫凛的身子一瞬僵硬,扶在她腰间的那只手霎时收紧,腹中像是轰然着了一把火,燥意从心口蔓延向全身。


    明知她又是做戏,可她这样紧紧贴在他的怀里,慌乱急促的呼吸洒在脸上,热烈,鲜活,柔软,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她的淡淡气息,简直让他血脉贲张,情难自控。


    这个小骗子。


    “般般……”


    卫凛喃喃唤她,清俊的喉结上下滚动。


    意志一点一点被烧干,他咬着牙将身体绷得死紧,任由她胡乱施为,竟连半分都再不敢妄动,只怕自己一时失控会当真发了疯。


    沈妙舟起初只想做个样子骗过张嵩,可不经意间,却发觉卫凛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卫凛?”


    她微微喘息着,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


    还是那双黑漆漆的凤眸,其中却有暗潮汹涌,眼尾泛着丝丝红意,原本松松扶在她腰间的手更是收得用力,仿佛在强自忍耐着什么。


    杏眸眨了眨,她忽然明白过来——


    卫凛情动了。


    他今晚还喝了鹿血酒。


    这人平素里总是一副懒散淡漠的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想知道,他若情动沉沦会是何等光景,又能忍到什么地步,单是想想就让她心脏急跳。


    那些恶劣的小心思悄悄滋生出来,像猫儿爪子一样,挠得她心里发痒。


    更何况做戏给人看,也要像点样子嘛。


    唇角微微翘起,沈妙舟低头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意,软绵绵地道:“你怎么啦,澄冰哥哥?”


    卫凛被她激得浑身一震,猛地转过头去盯着她。


    她一双杏眸湿漉漉的,里面氤氲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眼神看似无辜,偏又掺了三分狡黠。


    原本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松松滑落,露出里面薄如蝉翼的茜红色纱衣,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她身前玲珑曲线和雪白圆润的肩头,烛光轻笼而下,薄纱上好似洒落了粼粼星河,隐有暗香萦绕。


    她是故意的。


    怎么就一点都不怕他?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血潮汹涌着拍向耳膜,卫凛觉得自己真是要疯了。


    偏偏怀里的人还不肯安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杏眸一眨一眨,笑意里带着点顽皮,又带着点得意。


    卫凛实在忍无可忍,猛地翻身过来,将她压在了身下,低头在她耳尖上轻咬了一口,喑哑着嗓音威胁:“……老实些,莫要乱动。”


    可分明是色厉内荏。


    烫灼的气息直往耳朵里面钻,沈妙舟被痒得受不住,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往旁边躲,呵出的热气洇在卫凛颈侧,肌肤若有似无地相触,惹得他越发心浮气躁。


    想好好疼惜她,想把她藏起来,又像是爱到极致里竟催生出一丝难言的凌虐欲,想要将她揉进骨血永不分离,想要看她笑,更想要听她哭,想要……


    卫凛按在榻上的手掌骤然收紧,青筋隐隐绷起。


    她一副孩子心性,天真烂漫,或许是对他有几分兴趣,但那种兴趣,和小童偶然得了新鲜玩意儿并无多少分别,太过于飘忽不定,欢喜几日,说散就散了。


    而他是今日生明朝死的绝路之人,如今这般放纵已是不该,他怎么能、又怎么舍得借此冒犯她?


    卫凛咬紧牙关,微微直起身来,长臂一探,扯过床角堆叠的薄被,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裹了进去,盖得严严实实。


    沈妙舟:“……”


    她有些不可思议,这人也太能忍了罢?


    隐隐地,又有点挫败的感觉。


    随之生出几分不服输的倔强,她微一仰头,直接吻上了眼前那枚清俊峥凸的喉结。


    温热湿润的唇瓣猝然贴上来,咽喉要害失守,卫凛毫无防备,整个人都猛颤了一下。


    她,她怎么敢的?!


    卫凛脑中顿时嗡地一声响,一时间昏了头,带着些惩罚的意味,低头去含吮她的唇瓣,又轻轻啮咬,想要教她老实一些,只是这个吻渐渐就变了味道,她不肯服输,和他互相厮磨,生涩地彼此纠缠,越发昏然投入。


    迷迷糊糊着,沈妙舟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心下一惊,忙伸手将他稍稍推开了一些,“你的伤——”


    “无妨……”卫凛低喘了一口气,鼻尖蹭了蹭她汗湿的脸颊,再度吻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两人终于气喘咻咻地分开时,屋顶早已没了声响,也不知窥探的人在何时离开。


    四下里一片安静。


    只能听得见彼此剧烈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声。


    对望了半晌,沈妙舟忽然偏过头,把脸埋进卫凛的颈窝里,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早就知道,他这一身凶煞漠然的恶人皮下,是一颗再柔软干净不过的君子心,哪怕是克制到近乎自苦,却也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她好喜欢。


    想把他带回家,藏起来。


    卫凛无可奈何,艰难地呼了一口气,脸颊贴着她的鬓发,僵着身体,慢慢平复呼吸。


    沈妙舟乖巧地等了一会,听着他呼吸渐稳,小声道:“卫凛,时辰差不多,我得走啦。”


    好半晌,卫凛闷声“嗯”了一下,却不敢再看她,费力地慢慢起身,离开她的身体。


    他下了榻,捡起一旁的狐裘,抖落干净,垂着眼,背对着她反手递了过去,哑声道:“……穿好。我送你走。”


    沈妙舟乖乖裹好衣服,麻利地爬下床榻,和他一起往外走,快要到门口时,却忽然站住。


    卫凛转过头瞧去她,“怎的了?”


    那双乌润的杏眼眨了眨,显出来几分犹豫,她仰脸看着他,咬了下唇,小声试探:“出去这么早……会不会不太好?”


    卫凛:“……”


    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这小脑袋里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你不急?”他眯了眯眼。


    “急急急!”沈妙舟连忙点头,偷偷瞧见他脸色难看,又忍不住想笑,杏眼弯了弯,倒映着细细碎碎的烛光,透出一股调皮劲儿。


    卫凛喉结微滚,别开了视线,缓慢地顺下气息,“走罢。”


    走出偏殿屋门,卫凛让长廷给她送上马车,自己去寻宁王告辞。


    她没等多久,卫凛便返回来登上马车,掩好了车门,问道:“去哪里?”


    沈妙舟犹豫了一下,仍是存了几分戒备,没有直接告诉他真正的落脚点,只报出一个与城隍庙相隔两条街巷的胡同。


    卫凛垂眸看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淡淡朝外吩咐了一声,“走。”


    长廷赶着马车跑动起来,车厢摇摇晃晃,她嗅到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不由得眉心一跳,转头去看卫凛身后。


    卫凛抬臂去挡,却让她不由分说地掰住胳膊,用力掀过后背。


    他穿着一身玄色圆领襕袍,原本暗色的衣料已经被血洇湿了一大块,那片血迹甚至还在慢慢扩大。


    看起来很是扎眼,沈妙舟动作一顿,心里止不住地泛起自责,不免有些心疼:“都怪我不小心……你疼不疼?”


    车顶吊灯洒下来摇曳朦胧的光,照在她的脸颊上,素肌玉骨,无一处不可怜。


    心头像是软下来一块,卫凛扯了下唇,轻描淡写道:“与你无关。我从京城过来一路马背颠簸,伤口有些迸裂本就寻常,只是皮肉伤,不碍事。”


    听他这样说,沈妙舟稍稍安心了一些,转念倒是想起原就要问他的话来,不解道:“你伤还没好,干嘛要来大同呢?是皇上遣你来的?”


    卫凛抬眸看她一眼,微点了下头,“他令我来查桩案子。”


    隐隐生出不安的预感,她追问:“和萧旭有关?”


    卫凛又沉默片刻,才应了声是。


    沈妙舟心头一跳。


    也说不清为什么,先前心里的那种不安渐渐扩大,让她有点发慌,总觉得卫凛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她。


    说实话,她和卫凛之间虽然稀里糊涂地亲密了许多,却也远没有到互相交底的程度,他有事瞒着她,这没什么稀罕,毕竟她也有事瞒着他呢。


    但如果事关萧旭,就由不得她含糊了。


    沈妙舟忿忿地咬了咬牙,倘若萧旭当真和爹爹的失踪有关,那她决计不能轻易放过他,更不用说任由他图谋大位。


    她一直没作声,卫凛看出她有心事,隔了好一会儿,低声问:“怎的了?”


    闻言,沈妙舟慢慢坐直身子,抬头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轻声开口:“卫澄冰,我有话问你,你不要骗我。”


    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直直地望着他,执拗中又有几分决绝。


    卫凛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地轻拧起了眉。


    他猜到她想要问什么了。


    果然,下一瞬她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入耳却如惊雷——


    “倘若萧旭有意谋取前程……你会助他么?”


    第47章 裂痕


    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能听得见车外朔风猎猎呼啸的声响。


    卫凛一时没有作声。


    先前他让沈钊独自来大同,便是不想把她搅进这滩浑水里。


    他清楚至极,如今她既然这样问, 那便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萧旭为难。


    但无论她动了什么念头,他决不能让萧旭出事。


    他有自己的图谋, 只是前路艰险有如峭壁独行,他并无万全把握,在成事之前, 不能与人直言。


    静了半晌,卫凛长睫低垂,遮掩住晦暗不明的眸色,“怎么问起这个?”


    “你答就是了。”她仰脸看着他,纤细十指微微用力按在小几上, 语气执拗。


    卫凛打定主意, 不再迟疑,“不会。”


    沈妙舟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好半晌, 才低低地道:“卫凛, 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眸光清亮, 倒映着轻轻摇曳的烛火,竟隐隐让他有种不敢直视的心虚。


    搭在膝上的手掌微微收紧, 他道:“不骗你。”


    听他这样说,沈妙舟终于暗松了口气,唇角一翘,“那就好。”


    说话间, 马车辚辚行到草帽巷前,长廷勒停了马匹, 转身去车后搬来脚凳,对着车门道:“主子,郡主,地方到了。”


    卫凛抬手给她紧了紧衣领系带,扣上帽兜,起身推开小门,送她下车。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轻雪,细细碎碎地落在地上,铺成薄薄一层莹白,仿佛撒满了盐霜。


    沈妙舟从车辕上跳下来,回过头,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我先走啦,你快些回去包扎伤口,万事小心。”


    卫凛应好,目光沉沉地看她转身走进小巷,昏黄的风灯一点一点拉长她的影子,隔着簌簌纷飞的细雪,恍惚得像一场幻梦。


    **


    沈妙舟很快穿过两条胡同,回到城隍庙后街的小院。留守的家将已经候了许久,见她现身,忙上前行礼,“郡主。”


    她点点头,抬眸见院内黑黢黢的一片,就知道阿兄和柳七还未回来,不知他们那边是否顺利,也不知爹爹是不是真的被关在那处别苑里,心中一时间既期盼又忐忑。


    定了定心神,沈妙舟转而问道:“饭食、伤药、细布还有热水可都备好了?大夫呢,请来了没有?”


    家将忙应是,“郡主放心,您吩咐的这些属下都已准备妥当,大夫正在东次间里候着。”


    听到答复,沈妙舟稍稍安心一些,进屋换了身衣裳,正打算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预备的,忽听得院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心头猛地一紧,忙提裙跑去院门前。


    抬眼一望,果然瞧见了沈钊的身影,他背上像是负着些什么,柳七等人在前后小心扶着,一行人匆匆往院中奔来。


    “小心!小心些!”


    “快来人!快!”


    “阿兄!”沈妙舟惊呼一声,跳了起来,直接冲到沈钊身前,只见他背上正负着一个用棉袍裹着的人,那棉袍已经被鲜血浸透,一阵阵浓郁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她呆了一下,心头突突直跳,竟不敢去看棉袍里的人,只惶然地望向沈钊,颤声问:“是……是爹爹么?”


    沈钊唇角绷紧,点了下头。


    见他脸色极是沉肃,知道情形定然凶险,沈妙舟腿心一软,身子晃了晃。


    柳七连忙扶住她,低声道:“驸马爷还活着,只是……受了些外伤,郡主别急。”


    沈妙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示意众人赶紧把人送进屋,放到榻上。


    棉袍里的人须发散乱,血液在乱发上凝结成一条条暗色的淤块,遮住了面目,她咬紧牙关,颤着手轻轻将头发拨开,看见露出来的那张清癯憔悴的面庞。


    欢喜、心疼、惊惶……诸般杂乱难言的情绪一齐涌上来,沈妙舟心里抽痛得厉害,眼眶一热,呜咽着唤出声:“爹爹,是般般在这,你看看般般。”


    沈镜湖面上毫无血色,双目紧闭,似是没有半分知觉。


    沈钊红着眼,抬手给她擦了擦泪,咬牙道:“般般莫哭,你先出去歇息一会,我给义父擦身上药。”


    说着,他给柳七递了个眼色,示意让带她出去。


    柳七会意,也上前劝道:“郡主,先给驸马爷治伤要紧,您留在此处不大方便。”


    沈妙舟点了点头,正要答应下来,忽然直觉不对,想要上前仔细查看沈镜湖的伤势,沈钊忙伸手拦了一拦,“般般!”


    她脚步一顿,缓缓抬起脸,一双杏眸倔强地和沈钊对视,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下来。


    沈钊见瞒她不住,只能别开了视线,咬牙呼出一口气,慢慢揭开身后的棉袍。


    沈妙舟转头看过去。


    看清眼前情况的一瞬,她脑中当即轰地一声响,脸上血色抽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就要向前栽倒。


    沈钊一把扶住她,心疼地唤:“般般……”


    沈妙舟惶然地看着床榻,杏眸里失了神采,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爹爹浑身是血,右手筋脉被尽数挑去,一双小腿也被折断,穿透了皮肉,在一片猩红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


    血色刺得眼睛生疼,沈妙舟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


    沈镜湖动身前往大同的那日,天上飘了雪,他一面系着斗笠,一面笑吟吟地回身叮嘱:“爹爹出去这一趟可能要费些时日,家里就要靠般般你来打理了,凡事小心些,莫要贪凉,少吃冷饮酥山,等爹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


    沈妙舟那时很是气闷。


    她原想与他一道去大同,可他不肯同意。


    她爹爹是这样,阿娘也是这样,明知有危险,还是要去做,他们为了大义,就可以抛下她一个人,却让她连抱怨都不能理直气壮。


    听见这些叮嘱,她撇了撇嘴,负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镜湖看她不高兴,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哄:“我们般般不论长到多大,都是爹爹的小孩子。放心,爹爹一定平安回来,陪你过除夕,今年让阿钊也早些回京,咱们一家团团圆圆。”


    沈妙舟把头扭到一边,轻哼:“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沈镜湖故意做出一副深沉模样,“爹爹几时骗过你?”


    可这回爹爹就是骗她了。


    她料想过他会受伤,可能还会伤得颇重,但从未想到会是这般惨状,心中酸痛至极,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死死抓住沈钊的胳膊,泪珠一颗一颗,无声地砸在他手臂上。


    泪水洇湿衣料,胳膊上一片滚烫,沈钊心中大痛,反手抱住她,恨声道:“般般你放心!阿兄都明白,萧旭这王八蛋,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沈妙舟连呼吸都在打颤,悲愤到极点时,头脑已发了木,记不清是怎么跟着柳七出了屋门,留下阿兄和大夫在里间为爹爹治伤。


    在堂屋中坐了一会儿,家将们来回进出,端送热水,一时间极为忙乱,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虽然还不知萧旭为何会下如此毒手,简直是丧心病狂,但此仇不报,她绝不罢休!


    萧旭既然敢如此残害当朝驸马,必然已是有恃无恐,她爹爹伤得太重,一时半刻不能离开大同,倘若萧旭下令满城大索,他们这处小院早晚会被查到,眼下最重要的是寻一个更稳妥的地方,让爹爹可以安全地养伤。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沈妙舟当即站起来,看向柳七,问道:“前些时日,大同总兵家的二公子赵怀青是不是来找过你?”


    柳七应了声是,“他来询问秦姑娘的下落,属下看过您的手信,就让人带他过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大同的宅子位于何处?”


    柳七点头:“离咱们这不远,就在太平街街尾。”


    沈妙舟眼前亮了亮,连忙寻来纸笔,写下一封手书,吹干墨痕后仔细折好,交给柳七,“你去把这封信交给赵怀青,说是我有急事相求,一定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不要让旁人沾手,记住了么?”


    “是,郡主放心!”柳七领命,匆匆离开。


    赵家一向只做纯臣,又手握大同兵权,萧旭轻易不会想得罪,更何况她与赵怀青在明面上并无往来,问他借一处别院暂住最是稳妥。


    一直到天色将明,大夫终于把沈镜湖身上大大小小的各处伤口处理妥当,人已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出来时连走路的腿脚都有些发颤。


    沈妙舟忙吩咐家将领他去厢房歇息,自己端着药碗进了里间。


    沈钊抬头见她进来,立马起身去接她手中的药碗,“般般你去睡一会,眼圈都熬青了,义父这里有阿兄守着。”


    她摇头,“阿兄,你辛苦了一夜,先歇息罢,我来陪爹爹。”


    沈钊知道她是想单独待着,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低低应了声“成”,临出门又回头叮嘱:“有事喊我,我就在外面,不走远。”


    沈妙舟轻轻嗯了一声,坐到榻前的小凳上,一勺一勺吹温了药,喂沈镜湖慢慢喝下去。


    喂完药,她一直守在榻边,时不时探一下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心里才微微松了些。


    天色渐明,淡青色的曦光斜斜透过窗棱,在青砖地面上洒下一小块光斑,四下里一片寂静。


    沈镜湖原是极儒雅极清俊的样貌,可如今整个人瘦脱了相,两鬓冒出些驳杂白发,眼角也已生出密密的细纹。


    沈妙舟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侧颜,心里止不住地酸楚难过,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把脸颊贴在他身前的床褥上,泪珠悄悄划过鼻梁,无声地没入被衾。


    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柳七在门外低声道:“郡主,赵小将军的人来了。”


    “知道了,这就来。”沈妙舟急忙抹了下眼泪,起身迎出去。


    来人是赵怀青的贴身长随,瞧见沈妙舟露面,上前恭敬道:“郡主。我家公子在城东有一处别院,安全稳妥得很。今早城外卫所突然传了军情,他领命出城不能亲自前来,特意遣小的送您过去。”


    沈妙舟点点头,感激道:“辛苦了,代我多谢你家公子。”


    长随连称不敢。


    早已收拾得差不多,她唤来家将,一齐将沈镜湖顺利地送去了赵家别院,安顿妥当。


    沈妙舟仍守在榻边。


    一直到下午,沈镜湖才醒过来。


    察觉到榻上的人似乎动了下,她一惊,立刻抬头,就见沈镜湖正朝她望过来,眼中又喜又忧,“般般……”


    他声音有些干涩,说得很是费力。


    “爹爹!”沈妙舟鼻子一酸,呜咽着唤出声,眼泪直直掉下来。


    “……欸。”沈镜湖嗓音发颤地应了一声,胳膊动了动,似乎想要像往日那样刮一刮她的鼻尖,一抬手却碰了个空。


    他的动作僵住。


    一瞬间,沈妙舟只觉自己的心像被钝刀狠狠捅了一下,五脏六腑都搅得生疼,她向前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抱住沈镜湖的脖颈,轻轻蹭了蹭,眼泪流得更凶。


    沈镜湖忙心疼地哄:“般般不哭,这都不碍的。”


    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沈妙舟坐直身子,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泪,恨恨地问:“爹爹,萧旭这狗贼为何要这样害你?他怎么敢的?!”


    沈镜湖沉默了一下,温声道:“把阿钊唤进来,爹爹有话对你们说。”


    沈妙舟点点头,朝向屋外扬声唤:“阿兄。”


    沈钊很快便掀帘进来,见沈镜湖醒了,脸上不自觉带了点轻松的笑意:“义父!您醒了?”


    “阿钊,过来吧。”沈镜湖微微含笑点头,匀了一口气,慢慢开口:“萧旭对我用刑,是为了逼问先帝留下的一道遗旨。”


    沈妙舟和沈钊都是一愣。


    “此事说来话长……”


    那日沈镜湖收到吴中仁传来的密信,信上说,近来他发现大同有人和瓦剌走私火器,暗中追查,抓了几个瓦剌人,其中有两个汉人,竟是在十年前那场大战中活下来的兵士,他们曾是卫清昀麾下校尉,战败后被瓦剌俘虏充作了奴隶。


    这二人声称知悉当年那场大战的内情,吴中仁便救下了他们,将他们藏进严华寺,随后去信京城,请沈镜湖速来。


    当年在虎略口一战,卫清昀麾下全军覆没,沈镜湖原以为再也寻不到人证,没想到还会有两个活口,当即动身前往大同。


    “就在我赶到的第二晚,府衙中有贼人闯入,意图行刺子恕,刺客人数众多,武艺不俗……”


    子恕是吴中仁的表字。


    他不通武艺,沈镜湖也只是勉强自保,护卫们力战不敌,二人受了些伤,仓促逃往严华寺,可不知如何泄露了行踪,隔日便有私兵搜寺,沈镜湖为了保住吴中仁和两个人证,冒险出寺引开追兵,被逼跳下山崖。


    他在山间挣扎数日,所幸被一猎户救下,他不等养好伤就回到严华寺,想先将两个人证送去祁王封地,行踪却再次莫名暴露,又负了伤后被萧旭擒住,关了起来。


    “这时我才发觉,原来一切都是圈套。那两个人证其实是萧旭的人,他私贩火器被子恕盯上,便将计就计塞了两个人去,借子恕的手引我上钩,随后派出刺客一为灭口,二为擒我……”


    说到这里,沈镜湖的体力有些不支,脸色越发难看,额角也沁出冷汗来。


    沈妙舟忙起身帮他擦了擦汗,扶着他饮下半盏茶水,咬牙道:“爹爹,你先歇息一会,眼下不急着说这些,等养好了伤再寻萧旭算账!”


    沈镜湖缓慢地摇了摇头,“事关重大,从前怕你们卷进来,如今……需得尽快说与你们知晓……”


    十年前那场大战战败的消息传来后,先帝吐血中风,一病数月,待沈镜湖寻到重伤的祁王,才得知是有人勾结瓦剌,泄露行军图,然而朝政早已落入崔涣之和大皇子萧珉的手中,他们将罪责都推给了卫家,草草结案。


    他在暗中细细排查了曾进出过公主府、可能见过行军图的人,其中萧旭最为可疑,但他那时年幼,只说是来探望姑母,沈镜湖亦没有确凿实证。


    “……我扮作内侍,潜入宫中将此信报与先帝,可先帝已是油尽灯枯,整座宫禁都在萧珉的把控之下,无奈只能秘密留下两道遗旨,一道要传位于祁王,另一道则是下令若找到证据,便将萧珉一脉废作庶人,杀萧旭。”


    但那时祁王伤重难活,朝野上下大半都已拥立今上,沈镜湖空有遗旨,毫无用处,待得过了大半载,祁王终于侥幸保住性命,萧珉却也已坐稳龙椅。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搜寻当年的旧证,和祁王积蓄力量,想找到机会,为他妻子报仇,为当年错事拨乱反正。


    “……萧旭不知如何得知了遗诏的事,便设计向我逼问这道遗旨的下落……”


    沈镜湖终于慢慢交待完了事情的始末。


    沈妙舟起初还有些回不过神,可等听完这些原委,愤怒已经彻底盈满了胸腔,简直要将萧旭恨到骨子里去,原来,他不但这般丧心病狂地折磨她爹爹,他和他爹竟还害死了她的阿娘么?!


    还有她的皇外祖,那样铁骨铮铮的一个人,竟是这样含恨而终……阿娘、爹爹、皇外祖,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啊,让她怎么不恨,怎么不心痛!


    她微微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嗓音都在发颤,“爹爹,我阿娘就是他们父子害死的对不对?他们害死了我阿娘,如今又来害你,我竟还叫了他们这么多年的舅舅、表兄!萧旭……我非杀了他不可!”


    沈钊听得眼眶通红,伸手拔出长剑,悲愤道:“我现在就去砍了他,将这狗贼剁成个十七八段!”


    说完,他转身就要冲出去。


    “阿钊!”沈镜湖忙叫住他,“此事从长计议……”


    愤恨到极点,沈妙舟反而奇异地从中分出一丝冷静来,定了定神,点头道:“没错,阿兄,我们先等爹爹的伤养好一些,方便走动以后,再去寻他算账!”


    沈钊正要应下,就见沈镜湖摇了摇头,吃力道:“报仇不急在一时……如今萧旭还不曾上禀遗诏之事,许是贪功,想拿到遗诏向萧珉邀宠,也许是怕璟王知晓,总之,趁萧珉还不知此事,你们速到祁王封地庆阳去,别处都不安全……”


    沈妙舟心中隐隐有不妙的预感,担忧道:“爹爹,你伤得这样重,受不住奔波的。”


    沈镜湖淡淡笑了一下,向她凝望过来,目光里有慈爱,有不舍,还有深深的歉疚。


    她被看得心头发慌,直觉还有什么更加不好的事要发生,“爹爹……”


    沈镜湖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萧旭见我不肯说出遗诏所在,便起了灭口的心思,逼我服下一味奇毒,甚至还以此诓骗我,说倘若交代,便予我解药。”


    说着,他强颜欢笑了下,继续道:“可是爹爹如何也算行医二十载,怎会不识‘七品红’是何物?此毒无药可解,服下者至多活不过七日,算起来……如今已是第五日了。”


    沈妙舟脑中嗡地一声,呆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脚下像踩了棉花,好似落不到实处。


    怎么,怎么会这样?她好不容易才见到爹爹,为何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阿娘了,不能再没有爹爹!


    还不及开口说话,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沈妙舟直扑到他身前,哭得浑身发颤,“爹爹……我不许你有事,我不许,我不许!”


    沈镜湖也红了眼眶,语带哽咽,“般般乖,不哭。爹爹还能再见你一面,已是满足了。”


    沈钊微微仰头,将泪意强逼了回去,好半晌,哑声开口:“般般,义父,这毒未必就无药可解,遗诏还没到手,萧旭这厮怎么舍得下死手?依我看,他手里定有解药!”


    昏昏沉沉间听到这话,沈妙舟咬紧牙关,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阿兄说的有理,倘若,倘若是爹爹伤得太重,神志不清,认错了毒物呢?


    这样想着,她心里渐渐升腾起希望来,无论如何,去将萧旭抓来便是!


    打定主意,她慢慢坐直身子,用力抹去腮边的泪珠,看向沈钊道:“阿兄,我们去问萧旭要解药。”


    第48章 劫人


    沈钊神色沉肃, 重重应了一声好。


    沈镜湖立即摇头,忧心地看着她,“般般, 你莫要涉险,让爹爹担心。”


    “爹爹放心, 我和阿兄能平安将您救出来,就能再平安去一次王府。”她抬起手,轻轻地搂了下他的脖颈, 说到最后带了点哭腔,“如果不去试一试……般般怎么会甘心呢?”


    沈镜湖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切切叮嘱:“万万不可强求,一旦情况不妙, 不要犹豫, 直接离开大同,能答应爹爹么?”


    沈妙舟抽了抽鼻子,应好。


    沈钊也道:“义父放心, 有我在, 必不会让般般有事。”


    二人从里间出去, 到堂屋叫来一众家将,细细商议如何把萧旭劫出来。


    柳七思量片刻, 谨慎道:“咱们昨日那么一闹,王府防备定然要严密许多,很难寻到机会,强闯不如智取。”


    沈妙舟也觉他说得有理, 忽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一个法子, 看向沈钊道:“阿兄,我帮你易容扮做卫凛罢!你和他身形相差不大,咱们骗过护卫,就能混进王府去。”


    沈钊一愣,“卫凛?”


    她点点头,“宁王府昨夜宴请的人就是卫凛,萧旭想要拉拢他呢。他若上门,王府守卫不会拦着的。”


    沈钊的语气凉下来:“他和萧旭勾结到一起了?”


    这话听着不大顺耳,沈妙舟眉头蹙了蹙,刚想反驳卫凛他才没有,沈钊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八成就是如此!我先前怎的没想到?他明明已经寻到了吴知府,为何不上报朝廷,反而是把人扣在自己的私宅里,还拿走了账本?怕不是做了投名状!”


    她心下一沉:“什么账本?”


    沈钊道:“自然是萧旭和瓦剌走私火器的细账。”


    沈妙舟愣怔在原地,一些原本来不及想的细节从脑中飞速掠过,心底隐隐有些发凉。


    在相国寺灭口王世良的人是陈令延,他和新建的杀手楼听命于萧旭,先前还要用她去和卫凛交换吴知府,这样想来,那时的卫凛和萧旭定然是没有关联的。


    可他明知吴知府还活着,那具焦尸是假的,为什么还要把萧旭摘个干干净净,让崔家的案子做实?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当真如阿兄所言,他想将这案子纳作投名状?


    想了一会,沈妙舟摇摇头,强行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猜疑压下去。


    卫凛既然和她说不会,那她就愿意相信他。


    当下也不再多想,取了乔装易容用的胶蜡,细细替沈钊装扮了一番。


    虽事出仓促,这样假作的样貌不如倒模出来的面具更逼真,但借着晚间天色暗淡,王府守卫又与卫凛不熟,混进去不难,只要能见到萧旭,她和阿兄自然就能制住他。


    沈妙舟自己也画了个男子样貌,算作是“卫凛”的随从,又交待了柳七如何在外接应,便和沈钊一道乘马车前往宁王府。


    临近酉时,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纵横交错的一条条街巷间亮起,冷风萧瑟,路上行人步履匆匆。


    宁王府的书房中灯火通明。


    “一群废物!这都快整整一日了,竟连半点影踪都寻不见!那沈镜湖伤重难治,他们根本出不去大同,难道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萧旭气得来回转圈,边走边骂,张嵩垂首候在一旁,一声不吭。


    “连是什么人干的都不清楚,倘若是姓沈的也就罢了,遗诏就是他们的催命符,谅他们也不敢拿本王怎么样。可倘若是萧晔的人呢?这才关了几日,父皇就急不可耐地要把他放出来了,他的手若是再能伸到这王府来,往后本王怕是睡觉都要睁着眼睛了吧!”


    萧旭越想越怒,拂袖一甩,将案上的茶盏重重扫到地上,“锵”地一声,瓷片四溅飞散。


    张嵩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王爷,属下倒有个主意。若论消息灵通,恐怕无人比得过锦衣卫。”


    萧旭动作一顿,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找卫凛帮忙?”


    张嵩应正是,“卫大人既有意投靠王爷,那总该拿出些诚意来,眼下不正是王爷的用人之际?”


    萧旭沉吟,此言倒是有理。


    锦衣卫无孔不入,他身在大同,若到万不得已之时,或许要使些非常手段,那就少不得要让这些鹰犬闭紧嘴巴,免得走漏风声。


    如今卫凛虽愿意示好,未曾直接将账本上交给皇帝,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远不够牢靠。若能让他再多为自己做些事,牵扯更深一些,等日后图谋大事,他自然就不能轻易置身事外。


    “这法子不错。”


    萧旭打定主意,正要向外唤人,门外忽有内侍来报:“启禀王爷,卫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与王爷商议。”


    萧旭和张嵩皆是一愣。


    来得倒正是时候。


    “快请进来。”萧旭扬声道。


    内侍领命退了下去,不多时,沈妙舟和沈钊便顺利地由人引进了王府,转过前殿,直接走到萧旭的书房门外。


    二人刚刚站定,就见萧旭笑着从里迎了出来,“不知寒玦造访,所为何事?”


    尽管来的路上早已做好了准备,可一看见萧旭那张脸,听到他笑得这样轻快得意,沈妙舟还是瞬间攥紧了拳头,恨得牙根都痒痒,只能装作恭敬地低下头,掩住眸中的杀意。


    沈钊的呼吸也重了几分,强忍下满心的恨怒,学着卫凛的神态和语气,拱了拱手道:“确有一件要事,须与王爷商议。”


    萧旭点点头,引二人入内。


    一名内侍送上茶来,萧旭瞥了沈妙舟一眼,向沈钊笑问道:“什么要事?寒玦不妨直言。”


    沈钊故意淡淡扫视了一圈,看向一旁侍立的张嵩。


    萧旭意会,犹豫了一下,想说他是心腹不必忌讳,但又想到卫凛和张嵩之间略有些嫌隙,便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暂且退下。


    张嵩点点头,拱手退出书房。


    沈钊见屋中再无旁人,便压低声音道:“昨晚锦衣卫的暗线来报,在城隍庙一带发现了些可疑的人马,似是有人受了不轻的外伤,言谈间涉及‘王府’,‘拷问’等词句……”


    萧旭心下一惊,他自然知道皇帝疑心深重,虽为安抚臣工而裁撤了东厂,可自那以后却更为倚重锦衣卫,养的鹰犬眼线遍布各处,但也没想到锦衣卫手眼通天能到如此地步。


    拉拢卫凛果然有大用。


    不过眼下不急着思量这些,尽快弄清是什么人劫走了沈镜湖才是正经事,他当即追问:“那寒玦可知,他们现在何处?”


    “自然知道。”沈钊与沈妙舟对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看向萧旭,“他们么……”


    萧旭精神一振,微微俯身凑近了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沈钊冷笑一声,猛地起身逼上,在萧旭愣神的刹那,一把捂住他的嘴,右手疾出扣住他脉门,电光火石间,已彻底将他制在了圈椅中。


    还不及萧旭反应过来,候在一旁的沈妙舟左腕一翻,将玉刀直抵上他的喉间,压入皮肉三分,低喝道:“若敢声张,我即刻就要了你的命!可清楚了?”


    变故陡起,萧旭惊得魂飞魄散,愕然地看着他们二人,隔了好一会,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见状,沈钊缓缓松开捂住他嘴的手,低声喝问:“你给沈驸马下的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萧旭惊怒交集,死死地盯住他,不答反问:“卫凛!你这是何意?先前你虽未明言,但也算向本王表了诚意,本王他日自然绝不亏待,姓沈的是死是活与你何干?竟要与本王为难?!”


    沈妙舟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萧旭闻声横她一眼,冷嗤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本王说话?”


    沈钊右手骤然用力,萧旭猛觉双腕奇痛彻骨,可利刃在喉,又不敢高声叫出来,直忍得脸色越发狰狞。


    “到底有没有解药,再不说我先废了你一双手!”沈钊低声怒斥。


    “好……好,”萧旭鬓边冷汗直流,恨恨地咬牙道,“就当是本王看错了人……左右沈镜湖中毒已深,就算有药也未必救得回来!告诉你们也无妨……解药放在那边博古架上的青玉方瓷里,去拿便是。”


    沈钊眼神微亮,从腰间抽出绳索,将萧旭的双手紧紧捆好,转身走到博古架前,伸手就去取上面的瓷瓶。


    “……等等!”沈妙舟忽觉不对,忙出声叫住。


    然而沈钊的手已经碰到了那盏青玉方瓷,只听喀喇喇一声响,似是机关转动,“嗖嗖”两声,几支精钢短箭疾射而出——


    沈钊一凛,堪堪翻身避过,紧接着屋外骤然响起数道短促尖锐的鸣镝声,响声未歇,张嵩猛地踹开房门,霎时间,数名护卫哗啦啦涌进屋来,拔刀厉喝:“贼人放肆!”


    沈妙舟见状,立刻将玉刀紧抵在萧旭喉间,扬声道:“谁若再上前一步,我这便杀了他!”


    她手中玉刀极为锋利,转瞬便已割破了萧旭的喉头,肌肤上渗出一线鲜红的细密血珠。


    张嵩顿时投鼠忌器,犹豫着再不敢上前。


    沈钊退回到沈妙舟身侧,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伸手搭上萧旭双臂,手上一拉一扭,喀拉一声,瞬间将萧旭的两条胳膊卸脱了臼,随即扼住他的脖颈和沈妙舟一同往外走。


    府内护卫纷纷赶来,却都不敢近前,只举刀围在门口,随着三人逼近而慢慢后退。


    萧旭疼得满脸是汗,一面被拖着走,一面吃力挣扎:“不是要解药?放了本王……就给你解药。”说着,狰狞着冲张嵩厉声吼道:“他们要七品红的解药,给他们便是!”


    张嵩双眼紧紧盯着他们,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瓷小瓶,高举起来:“解药在此,放了我家王爷。”


    沈妙舟轻哼了一声,扬眉道:“我怎知你这解药是真是假?让你家王爷随我们走一趟,只要沈驸马平安无事,还怕我们不放他回来么?依我看呢,留着他还不如养头猪来得有用呢。”


    萧旭登时气得涨红了脸:“你!”


    “你什么你?”她微微扬起小下巴,掉转刀尖对准他的喉咙,转头对张嵩道:“要么立刻把解药给我,要么现在就让他死!区区宁王府,还想拦住我们不成?”


    说着,她就要将玉刀向前递出——


    张嵩一惊,失声叫道:“慢着!”


    随即扬手将解药瓶子扔了过去,沉声道:“莫要伤了王爷,一切好说。”


    “哼,这还差不多。”沈妙舟一把接住飞来的红瓷小瓶,旋开瓶塞嗅了嗅,她虽分辨不出太细,但也确实是些草药的味道,当即塞好后收入怀中,冲沈钊点了下头,和他一起扼着萧旭往园林后门的方向退去。


    王府众护卫紧跟在他们身后,一直追到院墙下,眼见着二人挟了萧旭飞跃过院墙,径直奔进了一条胡同,立时分散成数队,提刀追去。


    身后护卫呼喝追赶,沈妙舟和沈钊匆匆奔出胡同,抬眼就见柳七早已按着她的吩咐,驾车候在街口。


    “快走!”沈妙舟和沈钊齐声唤道。


    “是!”待二人挟着萧旭急跃上车,柳七一振缰绳,扬起马鞭,马车当即向前疾冲而出。


    跑了不多久,身后有马蹄声响,张嵩领着宁王府的护卫紧追不舍,萧旭听见动静,冷笑了一声,“我劝你们好自为之,这是大同境内,真以为自己能插翅飞了?”


    沈妙舟白他一眼,并不理睬。


    转瞬马车疾驰到一处巷口,又有一名家将在此停车等候,柳七向那家将打个呼哨,二人向相反的方向驾去。


    一路上每逢岔路巷口,便有一驾她早先安排好的马车,引得王府护卫不停分兵去追,等他们快到城隍庙时,早已将身后追兵甩得一干二净。


    听着追兵声音逐渐变得稀稀落落,萧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车又走了一程,到城隍庙后的小院停下,沈钊伸手将萧旭拖下马车,狠狠掼到地上,嗤道:“怎么不笑了?小爷这回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插翅飞了!”


    萧旭在地上挣扎了片刻,狠狠啐出一口呛进嘴里的泥雪沫子,艰难地抬起头,咬牙道:“你不是卫凛!你是谁?”


    沈钊呵了一声,抬手揭去脸上的胶腊,“我自然不是卫凛那等首鼠两端之人。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谁?”


    萧旭眯起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惊道:“……沈钊!是你!”


    “不错,还认得小爷就好。”沈钊抽出匕首来,在萧旭身前蹲下,贴着他的面门,狠狠一刀扎进青砖石缝里,凉笑道,“既然动了我义父,今日你就休想再活着离开。”


    “你……你,你疯了不成?”萧旭挣扎起来,嗓音隐隐发颤,厉喝道:“谋刺亲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沈妙舟也抹去了脸上的易容,冷冷地看过去,“萧旭,你真是丧心病狂。”


    看清眼前人容貌的一瞬,萧旭的瞳仁骤然一缩:“嘉乐?!”


    沈妙舟没再理会,只从腰间取出那个红瓷小瓶来,拔掉布塞,倒出一粒药丸,不由分说地塞给他吃了下去。


    **


    城西别院。


    卫凛刚刚沐浴过后,松散地披了件外袍,坐在案前,慢慢将两块残缺的羊脂玉玦拼到一处,竟意外地严丝合缝。


    他不由得一怔。


    稍大些的那块,是她的。


    那日长廷听她吩咐,拿着这块玉玦去寻了陶少卿,只是后来变故叠生,至今都不曾来得及归还,直到昨日见着她才又想起来。


    而另外半块,则是他的。


    五年前,他拼死从杀手楼里挣脱出来,只是伤得实在太重,又加上逍遥散的药性折磨,等他终于养好了伤,在杀手楼中的记忆都已渐渐模糊,只知道这块玉玦,是他从楼里带出来的东西。


    怎会有如此巧合?


    所以……少年时,他真的曾在杀手楼里遇见过她么?


    “主子,主子不好了!宁王府出事了!”


    长廷急匆匆地闯进来,一脸惊惶。


    卫凛下意识收起两块玉玦,“何事?”


    长廷急急道:“宁王被人劫走了,咱们的人手不够,只有玄午和青松跟着,可也都被甩脱了!”


    卫凛眉心微拧,“王府里的护卫都去了何处?”


    长廷又无奈又嫌弃,“那帮废物跟丢得更早!张嵩正带着他们满城乱搜呢。”


    闻言,卫凛眸中泛起寒意,“让玄午他们去引开张嵩,绝不可让他带人接近沈家落脚的地方,倘若他实在碍事,不必回禀,就地格杀。”


    长廷心头一凛,沉声应是。


    “你去……”卫凛抬眸看他一眼,张了张口,忽又停下。


    他原想让长廷去救萧旭,但又怕长廷一人难以应对,萧旭的安危对他而言极为重要,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冒险。


    沉默片刻,他道:“你随我去救人。”


    第49章 反目


    北风如刀, 呼啸着刮过小院里破旧的窗扇,直吹得木棱咯吱作响,屋内的烛火也跟着摇晃跃动。


    沈妙舟见萧旭吃下那枚药丸已有些时辰, 他一直没有什么异样,估计这药不会有问题, 便打算尽快将药送回去,好给沈镜湖服下。


    她看向柳七道:“劳烦你啦,先看好萧旭, 我和阿兄回去送药。”


    柳七点头,“郡主尽管放心。”


    萧旭闻言,在地上挣扎起来,怒叫道:“解药都已经给了你,你们还要怎样?”


    “不怎么样。”沈妙舟冷冷地看他一眼, 恨声道:“只不过你对我爹爹做过的事, 我都要一样一样地还回来罢了!”


    萧旭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瞧见他这副模样,沈钊一嗤,“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萧旭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 忽然抬头恶狠狠地盯向二人, “本王一旦出了事, 皇上很快就会知晓沈镜湖手握遗诏的事,难道你们还会有太平日子过么?”


    沈妙舟不屑道:“我若害怕, 便不会去闯你宁王府。”


    说完,她也不再多费口舌,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可刚走到门口, 却忽觉脚下隐隐有些发软,像是使不上力。


    大约是连日奔波的缘故, 身子有点吃不消了?沈妙舟抿了抿唇,没有太在意,暗暗撑起力气,和沈钊一起走出小院。


    待二人走远,卫凛和长廷才从暗处现身。


    他们早已寻到这里,潜在院中候了片刻,原想用迷香晕倒屋内众人,再悄无声息地把萧旭背出来,没想到刚刚点燃迷香,沈妙舟就离开了此处,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卫凛看向长廷。


    长廷意会,微一点头,猛地破门而入,不待柳七反应过来,已迅疾出手,点中他几处大穴,将人劈晕了过去。


    卫凛迈步进门,却见萧旭闭目歪倒在地上,双臂软软垂在身侧,不知是死是活。


    他心下一沉,伸手去探了探鼻息,好在萧旭呼吸尚算平稳,应当只是身子虚弱,吸入少许迷香后暂时晕了过去。


    可眼瞧着萧旭双臂软垂,似是被人下重手扭脱了关节,不知是否有伤到骨头,倘若萧旭真成了废人,那就算是救了他回去也再无用处。


    卫凛示意长廷去屋外守着动静,抬手搭上萧旭的肩膀,摸到关节处,分别握住他的两条胳膊向上用力一推,接连听得两声脆响,已将他双臂复回原位。


    大抵是剧痛难忍,萧旭低声呻吟着,隐隐将要醒来。


    卫凛正要问他手臂能否活动,忽听屋外响起打斗之声,当即心道不好,可还不待他起身,便觉后心一凉,已有利刃破空向他指来——


    “别动!”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卫凛身体僵住,从头顶到脚底一阵酥麻发凉,不知她怎会去而复返。


    “你是什么人?”沈妙舟在他身后低声喝问。


    先前她走出两条街后,渐渐察觉到身上不再无力发软,脑中也越发清醒,猛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方才会不会是有人放了迷烟?


    这样想着,她当即和沈钊折返回来,果然就见有人想要救走萧旭。


    却不知这人是何来路。


    卫凛沉默着,脊背紧紧绷起,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昨夜他曾亲口答允她,不会帮萧旭,也不会骗她。


    “放开萧旭,你转过来。”沈妙舟起了疑心,威胁道:“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虽然后心被利刃抵住,但他要想脱身也并非难事,可依着眼下这般情形,要想反击就只得使出狠辣招数,那势必要伤到她。


    卫凛无法,只能暂且听她的话站起来,缓缓转过身去。


    空气安静了一刹。


    沈妙舟不由得一怔——


    眼前人戴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黑漆漆的瞳仁来。


    趁她这发愣的这一瞬,卫凛蓦地抬手握住她左腕,一手顺势向前点中她曲池、合谷和中府几处穴位。


    沈妙舟不及防备,只惊呼了一声,半边身子登时酸软,再也使不上力气。


    卫凛垂下眼,反手去提萧旭,只想尽快带他离开。


    可耽搁这一阵,萧旭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见来人欲救自己逃脱,又见瞬息间沈妙舟已被制在原地动弹不得,当下再也忍不住心头憋闷的恨怒,狞笑了两声,朝她叫道:“不是要杀我么?有本事来杀啊!”


    “我也不妨告诉你,七品红绝无解药,你手里的不过是些养血健气的丹药罢了,沈镜湖妄想用遗诏与本王为难,那本王就先夺了他的命!哈哈哈哈!”


    头顶似有一道滚雷炸过,沈妙舟惶然地看着他,嗓音都已变了调,颤着声问:“……你说什么?”


    昨日收到缇骑密报,卫凛只知萧旭劫走了她爹爹,却不知其间还有下毒的隐情,闻言也是微微一怔。


    萧旭狂笑道:“我说沈镜湖死定了,不但会死,还会死得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你就等着给他送——”


    话还未说完,卫凛眉心拧起,反手重重一掌,狠劈晕了萧旭,想要将他拎出门去,却见一旁的沈妙舟像是气愤已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唇角忽然淌出一线血珠,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跌倒。


    卫凛心下猛地一惊,登时骇出了一身冷汗,只怕她是怒急攻心,伤了肺腑,再顾不得萧旭,上前一把接住她的身子,抱入怀中,伸手替她推宫过血。


    不料,沈妙舟竟突然睁开眼,右手一探,猝不及防揭下了他脸上面具。


    二人视线骤然相对,都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周遭一瞬陷入死寂。


    远处风声作响,这里却安静至极,只听得见两道微微发颤的呼吸。


    过了好半晌,沈妙舟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卫凛……真的是你……你骗我……原来,原来你真的投靠了萧旭?”


    她刚一开口,眼圈就泛了红。


    其实她早便直觉不对,于是故意咬破舌尖装作吐血,想要试探这人作何反应,一试之下,果然是他。


    原来那些不安的预感都是真的,各种蛛丝马迹早已摆到她面前,一切不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手脚阵阵发凉,胸腔里又酸又胀,像被无数小刺细细密密地扎了个遍,难受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呀卫凛?”沈妙舟仰脸瞧着他,声音中隐隐带了点哽咽。


    昏黄的灯火映照在她脸上,乌黑的杏眸湿漉漉的,一缕发丝轻轻粘在她白净的颊边,执拗中又带着几分稚气,可怜透了。


    卫凛沉默地攥紧了手掌,心中竟前所未有地发慌,就算从前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也从不曾如此刻一般慌得指尖冰凉,原来她只是这样看着他,什么都不必做,便已足够将他寸寸凌迟。


    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他是有苦衷,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缘由。可这世间谁没几分苦衷?难道有苦衷就可以骗她了么?难道有苦衷就可以要她理解么?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管怎样说,眼下她爹爹命悬一线,他却还要在这里护着她的生死仇人,她该有多少委屈,有多少难过?


    卫凛不敢再想,只觉胸腔窒闷得生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了心脏,连喘息都变得费力起来。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什么都不肯说,沈妙舟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倔强地别过脸去,“若是你没什么好解释的,那便让开,今晚萧旭他非死不可。”


    “你让开。旁的我暂不与你计较。”她勉强压抑住哽咽的声音,暗自攥紧了刀柄,低声道:“……不要逼我和你动手。”


    卫凛沉默良久,终于哑声道:“宁王现在还不能死,我留他有用,暂且不可让你杀他。”


    听到这个回答,沈妙舟只觉心里像是被刀尖扎了一下,从伤口处灌进来冷飕飕的风,说不出的难受。


    “为什么啊卫凛?”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问一遍,嗓音颤得让他心碎。


    “日后,我可以替你杀了他。”卫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你……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呀?卫凛!”


    沈妙舟再也忍不住眼泪,那些被压抑着的委屈、焦急、惶恐和伤心都汹涌着淌了出来,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明明有信过你的,可你呢?替萧旭遮掩账本的是你,冒险来救萧旭的是你,现在拦在我面前、护着我的生死仇人,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的,还是你!”


    “你知不知道萧旭要害死我爹爹呀?!”


    “卫凛,我早就没有阿娘了,我只有爹爹了,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折磨被人谋害,我以为拿到解药,我可以救他了,可到头来,竟只是痴心妄想……”


    “卫凛,你说为什么中毒的不是我呢?我没有爹娘了要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不恨萧旭!我要恨死他了!你为什么就非要拦着我?!”


    “是因为你效忠于萧珉么?那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和他们父子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你那样有本事,干脆杀了我好了!左右我和爹爹一道去找阿娘,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一面说着,眼泪一面啪嗒啪嗒地砸落下来,好似一把把匕首,直扎得卫凛心痛如绞。


    有那么一瞬,他想不顾一切地答允她,可最后,却只是咬紧了牙,“萧旭不能死。”


    “你还是不肯让开?”沈妙舟用力抹去泪珠,仰脸看向他,“你明知道萧旭今日不死,我们沈家后患无穷,更不必说他和我有杀父杀母的大仇,你还要护住他,是不是?!”


    卫凛的喉结微微颤动,却没有反驳。


    沈妙舟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暗暗攥紧了刀柄,咬牙道:“你既然非要护着他,那便用刀说话!”


    她气愤已极,提起玉刀,向他身前直刺了过去。


    卫凛眸光一凝。


    玉刀上泛起寒芒,一霎映在他眼底。于瞬息间避开刀刃已是多年习武搏杀锤炼出来的本能,根本不必经由思考。


    可他硬是压下了这种本能,半分都没有躲。


    锋锐的刀刃,几乎是没什么阻碍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黏腻的鲜血霎时顺着刀刃流涌出来,不住地滴落到地上,卫凛极低极低地闷哼了一声,身形微微一晃。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沈妙舟攥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脑中嗡嗡乱响成一片,看着卫凛被她玉刀刺入的伤处,竟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主子!”


    长廷刚刚制住沈钊,抬眼就见这情形,登时目眦欲裂,心头怒恨交集,想也没想便朝沈妙舟猛掷去两枚飞镖。


    沈妙舟还未回过神来,对这危险浑然未觉。


    “放肆!”


    卫凛瞥见长廷的动作,脸色骤变,一把拉住沈妙舟,猛地将她拽了过来。


    两枚梭镖闪着凛冽寒芒,贴着她后颈险险擦过,铮地钉入墙壁,与此同时,玉刀又进三分。


    沈妙舟彻底被惊醒,杏眸惶然睁大,唇瓣动了动,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今晚的事,她确实又愤懑又委屈,气极了卫凛骗她背叛她,甚至也迁怒到恨不能刺他一刀来出口恶气,但却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他。


    她原想逼得他向后避开半步,就可以一举杀了萧旭。


    可她没料到会突生变故,卫凛非但没躲,反而是迎着刀尖生生受下了这一刀,甚至,为了去拉她,竟还会这样不管不顾!


    他就是个不拿自己命当命的疯子!


    鲜血在卫凛胸前的襕袍上晕染开,沈妙舟看得一阵腿软。


    玉刀明明刺偏了心口一寸,她却仿佛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刀尖上痛苦地跳动,一下一下,波至刀柄,让她的指尖也跟着隐隐发胀。


    仿佛被烧至赤红的烙铁烫到,沈妙舟立刻松了手。


    卫凛勉力稳住身形,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嗓音嘶哑得几不成调:“可解气了?不够的话,再来。”


    这个疯子!


    心中骤然一阵抽痛,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沈妙舟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转而看向萧旭躺倒的方向,连泪珠都忘了擦,只攥紧拳头,快步朝那里走去。


    然而还不等她走到萧旭跟前,卫凛忽然一把拉住了她,从身后点中她背心两处穴道。


    沈妙舟顿时动弹不得。


    这一下动作也几乎耗尽了卫凛的力气,他再稳不住身形,猛地跌跪到地上。


    长廷几步冲进来,只吓得魂飞魄散,骇然惊呼:“主子!”


    “不必管我,带萧旭走。”卫凛哑声吩咐。


    沈妙舟闻言气急:“卫凛,你敢!”


    长廷双眼猩红,不放心地看了沈妙舟一眼,犹豫着不肯移步:“主子……”


    “带他走!”卫凛喝道。


    长廷咬了咬牙,只能恨恨地应声是,上前背起还昏迷着的萧旭,送去门外。


    屋内再度安静下来,朔风呜咽,不停拍打着沉旧的窗棱。


    卫凛疼得近要蜷缩,已经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更疼,像是有冷飕飕的风雪呼号着从伤处灌进去,直吹得他满怀冰凉,遍体生寒。


    “……对不住。”他强撑起身子,哑声道:“是我骗你在先,这一刀,该当我赔罪。”


    本来就算不上深厚的那点信任完全崩塌,一些更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地浮现出来,沈妙舟的心肠渐渐冷硬起来,忍不住负着气用话刺他:“卫大人这算什么呀?苦肉计么?”


    卫凛一怔,惨白着脸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眸子里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口。


    “卫凛。”心口不受控地一缩,沈妙舟被他看得不好受,只怕自己又会心软,干脆别过脸不去看他,“我只问你两件事,不要再骗我。”


    卫凛大约猜到她想要问什么。


    “萧旭想要害我爹爹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沈妙舟咬紧了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这其间……和你,和你有没有关系?”


    隔了好一会儿,卫凛自嘲般地扯了下唇角,低哑道:“我事先并不知晓。”


    “我原以为你们百般追查,尽是为了当年旧怨,不曾想过,他竟敢私囚驸马。”


    沈妙舟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下来几分,如释重负。


    这与她推测的一样。


    或者说,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倘若卫凛当真牵扯进谋害她爹爹的事,她却对他动了心,还和他纠缠这许多时日……只怕当真是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还好,一切总归还没有那样难堪。


    只不过,爹爹的事虽和他无关,可她和卫凛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萧旭被他保下,遗诏的事情已经暴露,她还有大仇未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事已至此,有些决断不能不下。


    沈妙舟垂下头,嘴唇咬得发白,好半晌,终于轻轻地道:“卫凛,你我本也没有多深的交情,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我……我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既然立场相对,那今日往后,便当你我……从未相识罢。”


    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单薄,侧脸在寒冬的月光下被镀了一层银边,显得冷清而倔强。


    只当从未相识。


    她明明是那样柔软的姑娘,明明就在他眼前,却遥远得仿佛再也不可触及。


    卫凛只觉肺里针扎似的疼,分不清是因为刀伤还是因为她的话,疼得他忍不住微微佝偻起脊背,喘息间牵扯出难以忍受的痛意,他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真的弯下腰去。


    早在她离开京城的那时起,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


    原就是他贪生妄念。


    人总是贪心的。


    明明不舍得牵扯她,却又不甘心放她走。


    可他命不由己,生死一线,本就不该在前路未明之时,只为一时贪念,便随意招惹她。


    是他的错。


    她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


    也好,趁着今夜,替他断了那些割舍不掉的念想。


    本该如此。


    只是……般般,我疼啊。


    眼尾隐约有了点湿意,卫凛闭了闭眼,喉结微滚两下,过了许久,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应道——


    “好。”


    只当你我……从未相识。


    第50章 转机


    夜色深浓, 城西别院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玄午和青松将张嵩远远引去了城南,又带着王府的护卫兜了好一会的圈子,刚回到别院准备复命, 忽听见大门方向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喧闹声。


    “青松!玄午!人呢?快来人啊!”


    是长廷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尤为疾厉, 其间又掺杂了几分令人不安的惶急。


    玄午和青松愣了一瞬,齐齐冲出院门,就见自家主子被长廷负在背上, 脸色惨白如纸,额上尽是冷汗,看样子竟像是伤重危急,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挎着药箱,帮忙扶托着身子, 匆匆忙忙地紧跟在后。


    “快去准备烈酒, 烧水!”


    青松立刻应声跑去次间耳房。


    玄午猛地回过神来,几步冲上前去,帮着长廷把人送到屋内榻上, 用力摁住伤口边缘止血, 回头焦心道:“长廷哥, 这是出什么事了?什么人竟能把主子伤成这样?”


    长廷抿紧了唇,自责得说不出话, 只红着眼匆匆裁开卫凛的衣袍,露出一片染满了血的胸膛,让大夫上前细看伤势。


    那大夫倒也不是旁人,正是刘仁。


    说来也巧, 从京城离开后,他一时兴起便来了大同, 想去长春堂寻访师弟罗神医。谁想今夜罗神医出诊未归,他刚刚在医馆内烫上一壶小酒,就见长廷一身血气地闯了进来。


    再一看长廷身上背着的那位,当时就吓得他一口酒全呛了进去。


    刘仁原就是追随卫清昀多年的心腹军医,直到那场大战后才隐姓埋名转做了仵作,若是疑难杂症他或许不成,但急救刀枪剑伤却算得上是手到擒来,眼见卫凛一身是血,连忙从圈椅中跳起来,迎上前去就要处理伤口。


    可这卫家小子也不知是犯哪门子轴劲,眼瞧着都疼得说不出话来了,竟偏偏不肯直接在医馆救治,非要赶回住所来,甚至还说什么体质不合,用不得麻沸散,若不是念在先前卫将军的份上,他简直都想撒手不治了!


    好在人送来时伤处已草草处理过,虽然金创药被血冲去了大半,看着伤势唬人,但刀刃入得不算很深,并未伤及内脏,只要仔细将养,起码性命无虞。


    青松很快端了热水和烧酒过来,刘仁用细布沾了烈酒,小心地将卫凛的伤处擦洗清理干净,抬袖抹掉额头上的汗,又取来桑皮线引入细针,转头向玄午和青松吩咐道:“老夫要缝合刀口了,你们俩过来按住他。”


    二人连忙应是,伸手按扶住卫凛的身子。


    桑皮线穿过皮肉,牵扯出细微又刺耳的咯吱声,卫凛猛地痉挛了一下,很快便生生被剧痛唤醒了神智,急喘片刻,看清了周遭环境,立刻伸手去抓长廷的胳膊,发着抖咬牙道:“七品红,给我……”


    长廷惶然抬头。


    方才送宁王回府时,他主子的意识已近乎昏沉,却特意吩咐了要他讨几颗七品红来,那时他就隐约猜到了是何用意,只是不敢细想,到如今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可是眼下这般境况,倘若他主子当真这样做,那和直接赌上这条性命又有何分别?


    长廷忍不住红了眼,不肯听从,“您这是要以命换命!值得么?!”


    卫凛低喘了两口气,凤眸里一片沉静。


    “那便以命换命。”


    “主子!”


    长廷重重跪了下去,看着他,眼泪直流。


    卫凛提声冷喝:“拿来!”


    玄午和青松都吓得愣住了。


    这一下动作牵动了伤处,原已几乎止住的鲜血登时又涌流出来,刘仁还在专心缝针,急忙出声制止:“嗳嗳嗳,按住了按住了!你小子莫动!”


    长廷终是不敢再多言,只能低下头,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含泪递了过去。


    卫凛将药丸收进掌心,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上滚落下来,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隔了好一会儿,才攒出些微薄的力气,吩咐道:“去,遣人,去找……”


    他疼得牙齿打颤,只勉力说出几个字,到后面已经低不可闻。


    玄午和青松不解地对望了一眼,都猜不出自家主子这是何意,又齐齐焦急地看向长廷。


    沉默片刻,长廷狠狠一把抹去眼泪,嘶哑着嗓子道:“主子放心,我这便去。”说完,霍然起身出门。


    天穹渐渐泛成蟹壳青色,街巷中朔风呼号,仿佛夜枭鸣啼,无端惹得人心头发慌。


    沈镜湖喝过参汤后,勉强添了些精神,可脸色仍隐隐覆着一层青黑,又歇了一歇,让家将扶着他支起身子,倚靠着床头坐了一会。


    沈妙舟和沈钊都红着眼陪在榻前。


    沈镜湖淡淡一笑,换做左手,轻抚了抚她的发顶,温声道:“你阿娘走了十年了,爹爹很想念她,早想与她团聚,只是一直放不下你和阿钊,如今事已至此,命数而已,你们也不必太难过。”


    慢慢匀了两口气,他继续道:“趁天色未亮,你和阿钊尽快出城,不要管我,京城不能回,直接去庆阳寻你祁王舅舅,待时机到了,再用遗诏助他成事。”


    “倘若……天意难违,也不必勉强,你舅舅会准备好财帛,你们寻一处僻静的地方,只要平安地度过此生,爹爹和阿娘便放心了,明白了么?”


    沈妙舟泪流满面,死死咬住唇压抑着啜泣,心中抽疼得说不出话来。


    断断续续地交待完事情,沈镜湖体力再也支撑不住,很快又疲累地睡了过去。


    沈妙舟在榻边守了一会儿。


    她一张小脸惨白着,眼皮已经哭得红肿,杏眸里空空荡荡,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沈钊看得心里发疼,劝她去歇一会,用些点心垫垫肚子,可她心里难受,什么都吃不下,只是沉默地坐在榻前,一动不动。


    哭得久了,脑中越发昏昏沉沉,沈妙舟闭了闭眼,强撑起精神,开始思量出城的安排。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带爹爹一起走,报仇可以不急在一时,先平安脱身最重要。


    等萧旭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应该就是搜寻她和阿兄的踪迹,说不定还会想从她口中逼问出遗诏的下落,大同是一定不能久留的。


    倘若卫凛……


    想到那个人,心脏突然骤缩了一下,胸腔里泛起一阵酸涩委屈,向上蔓延到舌根,微微发苦。


    可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既然已经和卫凛一刀两断,不能拿这么多人的安危去赌他还有几分良心。


    正盘算着怎样才能稳妥地带着爹爹出城,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柳七的声音随即在外响起,似乎带了点迟疑:“郡主,秦姑娘来了,说有事相告,您要见么?”


    沈妙舟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竟会来此,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请她稍待片刻,我这就来。”


    柳七应声退下。


    沈妙舟匆匆换身衣服,又重新净了面,走到堂屋,就见圈椅中坐了一个身穿狐裘的女子,正是秦舒音。


    刚刚走近两步,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一丝儿风,她隐约嗅到了一股异样的微弱气味,有点熟悉,又说不出像什么。


    心头莫名掠过一缕奇怪的感觉,沈妙舟倒也没再多想,只走近轻唤了一声,嗓音有些嘶哑,“秦姐姐。”


    秦舒音闻言转过头去,乍一看见她的憔悴模样,顿时微微一愣,忙站起来关切道:“郡主,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沈妙舟轻摇了摇头,“天色还这样早,秦姐姐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见她不欲多言,秦舒音便也不再多问,低头思量片刻,直接说起正事:“此事说来有些话长。”


    “……听二郎说,你们只打算在大同暂留几天,但近些时日瓦剌时常有些异动,怕是又要挑起战事,我……”


    秦舒音顿了顿,眉尖微微蹙起,似在斟酌如何措辞,沈钊突然从里间冲了出来,急声道:“般般!般般快来,义父不大好了!”


    沈妙舟脑中轰的一声,脚下登时发软,本能地趔趄着冲向里间。


    沈镜湖躺在榻上,呼吸急促。沈妙舟几步冲到近前,就见他面色发青泛黑,双目紧紧闭着,唇边汩汩地呕出苦黑的参汤药汁来,掺杂着血丝和白沫,溪流一样不住地顺着嘴角蜿蜒淌下,触目惊心。


    “爹爹!”


    沈妙舟一惊,惶急地扑上前去,口中不停唤着,忙乱地抬袖去擦沈镜湖唇边溢出的药汁,可是根本擦不净,她一边擦药液一边涌出来,止也止不住,甚至连沈镜湖的脸颊都开始微微发凉。


    “快去请大夫!”沈妙舟扭过头急喊,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沈钊抬步疾冲出了门。


    正惊惶到手足无措、脑中一片空白时,忽听见身侧有人低呼了一声,“这可是……可是中了七品红?”


    沈妙舟猛地转头看去。


    就见秦舒音正瞧着榻上的人,眉心微蹙,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沈妙舟一时有些发愣。


    还不及她想好该怎么回答,秦舒音轻轻咬了下唇,略有些踌躇地开口道:“倘若是七品红,或许……我有个法子能救人。”


    “当真?!”沈妙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一把抓住秦舒音,死死攥紧。


    秦舒音犹豫着点了点头,“曾有宫妃想用七品红谋害我姨母,却不慎被坤宁宫的宫人误食,万幸毒发时正赶上清阳子道长在宫中开设大醮,他遍识天下奇毒,这才堪堪救回了那一条命。”


    “虽说皇后并未遭难,宫中又彻底禁绝了此毒,但终归是有人用心不轨,我便特意向道长讨教了解毒的法子……只是这也不过是险中搏命,把握不足十一……”


    那可是爹爹呀,哪怕是不足万一的希望都要试一试,更何况是十一?简直如同溺水之人忽然触到了一根稻草,沈妙舟眸中骤然腾起惊喜之色,紧紧抓着秦舒音的胳膊,几乎语不成调:“还请秦姐姐一试!都需要哪些药材?我这便去找!”


    秦舒音道:“放心,药材并不难买,只要半边莲、白茅根、生地各二钱,紫灵芝四钱,甘草一钱,蜈蚣半钱,和水煎服,再寻僻静无人处,在中毒之人的膝下委中穴放血攻邪。”


    沈妙舟连连点头应下,招呼柳七出门采办。


    秦舒音心下也没有底,更怕自己这样一说,最后救不回来人,反倒会让沈妙舟倍加难过,只能瞧着她的神色,担忧道:“清阳子道长曾说七品红毒性凶险,解毒也只能是搏一搏,我更不敢托大……”


    沈妙舟咬紧了唇,哑声道:“秦姐姐放心,我明白的。”


    她走上前,将沈镜湖的两条裤腿分别挽起到膝上,又取来干净的细布垫在他腿下,一切安排妥当,便从里间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免得影响秦舒音施针放血时分神。


    隔着一层屋门,沈妙舟两手不自觉地握紧,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秦舒音唤她:“郡主,请进来吧。”


    她心头一跳,忙推门入内。


    一眼就瞧见细布上已浸满了黑血,施针处的血色却已转为暗红,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镜湖的脸色竟也似乎好转了些许,隐隐褪了三分黑气。


    沈妙舟抬头看向秦舒音,小心翼翼地问:“秦姐姐……我爹爹他是好些了么?”


    其实秦舒音全然没有把握,只是瞧着沈镜湖的脸色渐缓,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急促,想来应该是那人给的药起了效用。


    悄悄摸了下藏在斗篷中的羊皮袋,她轻声宽解道:“郡主别急,依我看,这毒性应是去了几分的。”


    这时汤药煎好,沈钊端着送了进来,沈妙舟忙接过药碗,用小匙一点点喂进沈镜湖口中,见他竟已能自己吞咽,她心跳得越发快了,只怕这是自己的一场梦,颤着手将剩余的药尽数喂下去。


    又过了些时候,沈镜湖的脸色由青转白,眉宇间不见黑气,唇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显见是大有好转,体内的毒物起码去了七八成。


    沈妙舟正紧张地端详着情形,就见沈镜湖的眼皮忽而颤了颤,随后一点一点,缓缓睁开。


    她呆了一瞬,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沈镜湖看清是她,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虚弱着唤了一声:“般般……”


    “爹爹!”


    沈妙舟一时喜极而泣,哭着扑上去,紧紧揽着沈镜湖的脖颈挨蹭,“爹爹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你醒了!”


    沈镜湖的眼角也微微湿润。


    见状,秦舒音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沈妙舟心神渐渐安定下来,擦了擦眼泪,起身向秦舒音行了个大礼,郑重道:“秦姐姐,多谢你救下我爹爹一命,这份大恩,今生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其实这压根不是自己的功劳,秦舒音只觉受之有愧,忙将她搀扶起来,“郡主不必谢我,先前我和二郎失散,还要多亏了你,他才能及时回大同找到我,本就该当是我们要谢你的。”


    顿了顿,秦舒音继续道,“其实我今日来,是为了另外一桩事……我做了噩梦,梦见瓦剌兵围大同,我实在有些担心,便想着来提醒你们多加小心。”


    “虽只是个梦,却逼真至极,二郎也说瓦剌近来很不安分,郡主,你们多做些防备总是好的。”怕他们不以为意,秦舒音又急急补充了一句。


    其实沈妙舟原也不打算在此处久留,但难得秦舒音一片好意,她颇为感激,认真道:“我记下了,多谢秦姐姐。”


    见事情差不多都已办妥,秦舒音想着还得去给人报个信,当即也不再多耽搁,便要告辞离开。


    沈妙舟亲自送她出门。


    秦舒音登上马车,将要掀起垂帘时,忍不住又回身看了沈妙舟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可犹豫了半晌,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告一声辞,矮身进了车厢。


    马车驶过一条长街,转入小巷后,忽然停住。


    “笃笃”两声。


    有人在外轻轻敲了敲车壁。


    秦舒音闻声撩开车帘,抬眸一看,来人正是卫凛的随身护卫,长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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