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深恩不负 > 21、登门
    高邈肩上伤还未好全,不过毒素已被方未艾压制了下来,下地行走已不成问题。比起养伤清毒,更叫他操心的反倒是卫听澜——这人进宫一趟,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明安帝的赏赐到得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圣旨和任命文书。传旨的内侍喜气洋洋地念完,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才知道明安帝封卫听澜为景卫左统领的事。


    卫听澜谢了恩,收下后看也未看,径直又回了房中。


    于思训于心不忍,想去劝慰一二,却被高邈拦了下来:“往后在澧京,不如意的事多了去了。旁人说什么都无用,得要他自己想通才行。随他去吧。”


    于思训无法,只得叫人轮流守在院里,到点了送饭食搁在他房门口。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去之前,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堆形制各异的刀具。卫府上下忧心忡忡地观望了四天四夜,第五日早晨,卫听澜终于打开了房门。


    他眼底青黑,心情却似乎不错,甚至莫名其妙地对守在门口的侯跃露出一个笑,把侯跃吓得魂飞魄散。


    卫听澜走到天光大亮的院子里活动了一番筋骨,在侯跃紧张的注视中,神清气朗道:“叫人将祝郎君的马匹刷洗干净,明日我要去祝府。”


    高邈得知卫听澜肯把自个儿放出来了,总算松了口气,转头吩咐人备年礼,打算明日跟卫听澜一块儿去——除了想向祝予怀亲口道声谢,也为了追影。


    自从图南山一别,高邈惦记追影惦记得抓心挠肝,实在等不及想去接自己的宝贝战马回家了。


    翌日,高邈起了大早,在府门口亲自盯着人清点马匹和谢礼。左等又等,车驾都套好了卫听澜才堪堪迈出府门,等得满心窝火的高邈一转头瞧见他,催促的话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愣是一句都没骂出来。


    卫听澜今日穿了一身鸦青色的窄袖锦袍,流转着绸缎生晕的光。那衣料收得精细,服服帖帖地束着腰肩,衬得整个人清俊挺拔,前襟袖口还绣着云纹,低调又漂亮。平日里总随手一束的长发也仔细梳理过,用枚古朴的银扣束在头顶,行走间发尾随风轻晃。


    焦奕抱着刀倚在马车边,从鼻子里发出声轻笑:“小郎君今日风流啊。”


    高邈却是眼皮直跳。


    这一身行头是挺清贵,可搁在这混球的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


    卫听澜从小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样式的衣服,嫌它束手束脚,打架不畅快。他老爹每回找人给他裁新衣,想把他拾掇得规矩像话一点,他都百般不情愿,非要拣着他兄长的旧衣穿。


    今日是抽的什么风,把预备给他在除夕宫宴上穿的新衣都给翻腾出来了?


    高邈心情复杂地看了眼筹备齐全的年礼,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要去给这小子说亲的错觉。


    卫听澜终于闲庭信步到了阶下,抬起双波澜不惊的眼,见众人都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不悦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侯跃干巴巴笑了几声:“那倒没有,就是,那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小郎君如此装束,瞧着真精神,都看不出是在朔西吃沙子长大的了,你们说是吧,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挨个清点完马匹走过来,清咳一声,侯跃赶忙捂住了嘴。


    “高将军,卫小郎君。”于思训说,“已经整顿完毕,可以启程了。”


    卫听澜“嗯”了一声,眼风意味不明地扫过侯跃,把他看得一个激灵。


    众人见势不好,纷纷挪开目光,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刚刚是谁说的吃沙子来着,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啊!


    卫听澜有点不爽。


    从他出府门到现在,唯一一个夸了自己的只有侯跃。


    竟然只有侯跃!


    这些人平时一个个耳聪目明的,怎么到了这会儿全变成了瞎子哑巴,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真就有这么不忍直视吗?


    偏偏卫听澜又不能掰着他们的脸要他们夸,只能压着火吐出一句“启程吧”,满心不快地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众人长舒口气,纷纷转头去牵自己的马。


    于思训理了理缰绳,一抬眼,看见走到身旁的焦奕胡子拉碴的流氓样,忍不住说:“你好歹也拾掇拾掇自己。”


    焦奕懒散地抻了抻胳膊:“是小郎君去见恩人,又不是我。咱们不过是去送马,马厩里的马儿可不会嫌弃我。”


    “马不嫌弃,我嫌弃,行了吧?”于思训翻身上马,催道,“走了。”


    “于兄,你这话可太伤人了。”焦奕跟着上马,“战场上满身脏污的时候谁都不嫌弃谁,怎么现在还挑剔上了?”


    于思训微微皱眉:“话多。”


    “噢——我明白了。”焦奕驱着马,不前不后地跟着他,“小郎君在澧京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同祝家郎君有了点交情,你是担心我这糟心模样污了贵人的眼,要害得小郎君白白失了个好朋友,是不是?”


    焦奕一边说着,一边倾身凑到于思训眼前,抬指虚点了点自己的脸庞。


    一道沟壑般的长疤狰狞其上,从眉心划过鼻梁,一直蔓延到左下颌,叫人打眼一看,只觉得刺目又心惊。


    于思训对上他自嘲的笑,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他早就知道,焦奕的面孔棱角分明,眉如长林眼如漆,那凶戾疤痕底下藏着的,本该是一副神仪俊朗的好相貌。


    于思训转过脸不看他:“说的什么蠢话!”


    焦奕故作委屈:“是我想错了吗?你方才还嫌我碍眼呢。”


    “我没那个意思。”于思训蹙起眉,“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以貌取人,一道疤而已,何必自怨自艾……”


    “这是在安慰我呢?”焦奕促狭道,“哎呀,于兄可真是菩萨心肠,叫我都不忍心捉弄了。”


    于思训顿了顿,才知道他方才是装的,气急道:“你这人——”


    焦奕意味深长地笑:“我这人?”


    于思训张了张嘴,脸上青红不定。


    这人向来如此,“混账”二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就跟那道从不遮掩的疤痕一样,坏也坏得张扬。反倒是他着了道,去宽慰这么个没脸没皮的流氓。


    “跟你没话说!”于思训低骂一声,驱促着马往前而去。


    焦奕笑出了声来。


    *


    祝予怀近几日精神难得不错,每日除了挟筴读书、为年后的擢兰试做准备,兴致来时,还和在雁安时一样,搬出桌案来坐在廊下画竹。


    将士们去马厩牵马了,卫听澜和高邈则被曲伯引着穿门过廊,到了祝予怀住的那间小院。


    半掩的木门一推即开,卫听澜一眼就瞥见了坐在长檐下,垂着眼磨墨濡毫的人。


    许是怕冷,祝予怀在身上裹了条雪色毛裘毯子,膝上又搁了捂手的暖炉。他的身形太清瘦,雪白毛裘松松罩住肩头,好似孤峰覆雪。


    案上画纸平铺,摆着蛮笺象管、冰瓯雪椀,边上煮着一炉茶,轻雾袅袅。


    时隔多年再一次站在这院落中,曾经明艳如烈日的院中人褪去了记忆里恣意的光芒,霁月初雪般安然地坐在那儿,好似变了,又恍如没变。卫听澜不由自主地止步,心头生出几分近乡情怯似的恍惚感。


    德音正趴在门旁水缸边上逗金鱼,高邈身量太高,甫一迈入院中,骤然投下的阴影惊得几尾鱼满缸游窜。德音“哎呀”一声,抬头看见来客小山似的块头,诧异地止了声。


    祝予怀手中笔顿了顿,抬眼看来。


    院门口,一身飒爽锦衣的少年站在几竿修竹旁,举步不定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相触,祝予怀怔愣一瞬,隐约觉得今日的卫听澜似有哪里不同。


    这才几日不见,他是不是长高了一点?


    “濯青来得好早。”他展颜而笑,放下笔起身来迎,又问道,“这一位是?”


    “在下高邈。”高邈抬手抱拳,“图南山中得郎君相助,一直未能当面相谢,还望勿怪。”


    祝予怀忙抬手回礼:“举手之劳,高将军不必客气。”


    “‘高将军’?”德音好奇地看着高邈,“你也是朔西来的将军吗?”


    高邈低下头,才看见还有这么个小不点两眼放光地朝自己打量,笑道:“是啊。”


    “德音,莫要无礼。”祝予怀点了点她的额头,笑说,“两位先随我进屋坐吧,正好煮了些热茶。


    德音丢下手里的鱼食,欢欣道:“我也去!”


    祝予怀引着人往屋内走去,行走之间,衣摆下漏出双枣红色缀白绒边的鞋来,被他这通身的浅淡一衬,分外惹眼。


    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九隅兄这鞋,很别致。”


    祝予怀身形一顿。


    要命,他今日穿的是那双虎头鞋!


    这鞋虽幼稚,但是又软又暖和,居家久了他就妥协了,甚至还穿得有点上瘾,都忘记了换。


    “是吗。”祝予怀脸上禁不住有些热,“这鞋是父亲送的。样式是稚气些,不过挺暖和……冬日么,就是要暖和些才好。”


    卫听澜听了,有些羡慕:“虎头驱鬼辟邪,绣在孩童鞋上,是为祈福孩子没病没灾。没想到九隅兄这般大了,还能得令尊如此无微不至的宠爱。”


    祝予怀失笑道:“濯青莫要笑话我了,在家父眼中,我怕是只有三岁。”


    “哪儿是笑话。”卫听澜也笑了笑,“小时候每年过年,我娘也会给我纳虎头鞋,我那时不知爱惜,总滚得全都是泥。等到后来,跟着我娘去了湍城……”


    他顿了顿,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笑容淡了:“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祝予怀一听“湍城”,却想起了些边疆旧闻。


    据说七年前湍城被围时,朔西都护使卫昭的夫人与幼子都在城中。彼时卫昭带着长子镇守白头关,与瓦丹主军交战,虽收到了北疆的求援急报,却赶不及调兵驰援湍城。


    卫昭在那一战中永远失去了结发妻子。算起来,那时卫听澜只有八岁。


    湍城一战不堪回首,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是何其艰难才活了下来?


    祝予怀有些不忍心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外面冷,进屋吧。”


    屋内隐隐浮动着草药苦香,虽燃着暖炉,却没有半分燥气。


    落座时,卫听澜摸了摸来之前收在衣襟里的东西,踌躇了一瞬,又放下了手。


    高邈落了座,接了祝予怀斟的茶,真诚感激道:“在下此行,除了要谢祝郎君的救命之恩,还要谢您劳心费力地为追影疗伤。这一人一马的恩情,实在无以为报,往后郎君有什么难处,用得上我高邈的,只管开口。”


    “将军客气了。”祝予怀笑了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追影……是将军的战马?”


    高邈愣了愣,又恍然若悟:“郎君以为是阿澜的吧?”


    祝予怀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日见濯青对它爱护备至,误会了。”


    高邈笑起来:“这小子从小就眼馋追影,恨不得早生几年把它从我手底下抢了去。郎君莫看他现在规规矩矩,他小时候野得要命,有回趁我不在牵了追影出去跑马,玩得太疯,摔破了头。幸好地上有草垫着,只叫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能动了,他又跑去马厩眼巴巴地蹲着,追影看了都嫌他。”


    祝予怀听着,觉得有趣,又情不自禁地有些欣羡。


    他在雁安养病的这些年,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本该是最轻狂、最爱疯闹的年纪,如今回想起来,竟是没一件能像这样被拿出来调侃一二的年少轶事。


    祝予怀悄悄看了眼卫听澜,见他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浑身都写满了不高兴,不由得漏了一声笑。这笑像猫爪似的在卫听澜心里挠了一把,他闷声不语,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


    祝予怀莞尔:“听说朔西人人爱马,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朔西突骑离不开马。”高邈感叹道,“到了战场上,战马既是与我们出生入死的伙伴,更是我们的倚仗。我少时狂傲,满腔的热血没处洒,若非有追影,怕难平安无恙地活到今日。”


    高邈是健谈的性子,看祝予怀听得专注,便搁下茶盏细细讲起来。


    “有年冬天瓦丹侵扰边境,我随辎重队往白头关前线运送粮草,可雪太大堵了马道,我们只能铤而走险从山里绕路,结果半道上正好遇到了瓦丹人的骑兵。”


    “那一战打得很艰辛,冰天雪地,手都快冻没了,我一时不防,被打落了手里的刀。幸而追影反应快,一撅蹄子毫不留情地把我甩下了马,摔得是够呛,却堪堪躲过瓦丹人劈面而来的一刀,这才捡了条命回来。”


    德音听得入神,紧张道:“后来呢?打赢了吗?”


    “打赢了。”高邈微叹口气,“得亏那不是他们的主力。可惜粮草在混战中损失近半,运到白头关时,将士们已经饿了两天肚子。就靠着我们送去的那么一点粮,硬是又撑了六七日,等到了青丝阙的援军,这才里外包抄,大破敌军。”


    祝予怀唏嘘不已:“多亏了将士们在前方披肝沥胆,天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朔西突骑……不愧为大烨的铜墙铁壁。”


    是啊。卫听澜手指摩梭着茶盏,神情晦暗不明。


    朔西将士用血肉筑成的铜墙铁壁,挡住了瓦丹的豺狼虎豹,却挡不住澧京的忌惮。父亲和大哥一生为国尽忠,前世却落得那般下场……


    “高将军。”德音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能拜你为师吗?”


    卫听澜的手一顿,满脑子阴郁的想法才刚破土而出,这一打岔,好似被人一铁锹拍回去了。


    几人齐齐看向德音,屋内一片沉默。


    祝予怀轻咳一声:“德音……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该改改了。”


    “哎呀我知道,三思而后行嘛。”德音委屈道,“可我刚刚反复想了好几遍呢,我是真心实意想拜师!”


    高邈一头雾水:“你一个小女娃……拜我为师,我又能教什么?”


    “我想学武。”德音站起身,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您看,话本子里的大英雄都长您这样的——身量八尺,面如罗刹,威风凛凛,所向披靡!我虽长不到那么高,但我也想像男子一样横刀策马,保家卫国!”


    祝予怀头皮发麻。


    这一串描述莫名有些耳熟是怎么回事?


    “过、过奖。”高邈欲言又止,“祝郎君,她这……你不说点什么?”


    祝予怀不好意思道:“将军莫要见怪,德音自小对舞刀弄枪情有独钟,我不愿拘着她。当然,我也没有强求您收徒的意思,师徒缘分勉强不来,您听凭本心即可,千万别有压力。”


    高邈刚要松气,就听德音赞同地说:“我知道的,高手收徒前总要先考校一番。师父要考我什么?劈、砍、刺、崩、点、斩,我都练过,要不都来一遍吧?”


    高邈面色微僵:“不,等等……”


    这怎么就喊上师父了呢?


    “不用等了,择日不如撞日!”德音一把抱住高邈的胳膊,“我现在就去院里舞刀给您看,好不好?好不好嘛,师父——”


    她一番胡搅蛮缠,高邈就神智混乱地被她拽出去了。直到看着德音不知从哪掏出把木刀,开始哇呀乱叫、瞎劈胡砍,高邈脑袋嗡嗡地站在院中,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不是,他今日是来干嘛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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