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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5章 不滞于物


    祝予怀嗅了把茶香, 抬头时见卫听澜怔怔地望着自己出神,笑问道:“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卫听澜镇定地收回目光,“只是有些好奇。九隅兄的喜好似乎颇为专一, 茶只爱饮云雾,颜色也只喜月白。”


    祝予怀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手中动作不紧不慢, 搁下空了的茶则, 又让烧热的水徐徐冲下, 顷刻间满室都荡开了清冽的茶香。


    他低头控着水流,浅笑道:“濯青怎么这般笃定?这话说的,像与我认识了好些年似的。”


    卫听澜眨了下眼,脊背微微有些紧绷。


    祝予怀却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接着又道:“倒也不是因为钟情,只是不执着、不在意而已。我饮云雾, 也能饮糙茶;能穿月白的细料, 也能穿粗布麻衣。这些外物在我看来没有太多的区别。你所见的‘专一’, 只不过是因为我习惯了, 没必要费心思特意去换罢了。”


    他抬指点了点案上的青瓷:“就像这套茶具, 只要它不碎不坏,我便会一直用下去。”


    卫听澜问:“要是碎了坏了呢?”


    “当舍即舍。”祝予怀不甚在意地笑笑,“先师曾教导我一句话,我颇为认同。‘不滞于物, 方能不殆于心。’”


    卫听澜心间陡然一冷,手指微微蜷紧。


    不执着、不在意……所以一旦有些东西成了累赘,便可以毫不留恋地丢弃吗?


    他从前恨祝予怀, 恨的便是这份冷情冷性。


    分明面上待谁都温柔似水,却仿佛对谁都不会付诸真心。从来都是那般果决清醒, 理智得近乎凉薄。


    甚至连死……也死得那般狠心决绝。


    卫听澜看着祝予怀摆弄茶具的手,瘦削、温润,没有刀茧和伤疤。可那曾是一双拉弓提刀的手,它们怎能如此干净无暇,就好像明晃晃地在说,他祝予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前尘往事都与他再无干系,他从此再也不沾这浊世的污秽了?


    凭什么祝予怀什么都忘干净了,凭什么祝予怀可以放下,可以置身事外,只有自己一个人带着记忆活过来了?


    他心里嘈错喧嚣,又燃起了一股名为不甘的火。


    茶水泠泠的倾倒声渐歇,祝予怀抬手挽袖,将斟好的茶递到他手边。


    卫听澜却是碰也未碰:“当舍即舍……你对人也是如此吗?”


    这话问得很凶,甚至有那么点张牙舞爪的意思。祝予怀动作微顿,抬眼看了他一会儿。


    两厢无言中,祝予怀的神情柔和下来,浅色的唇略微弯起,荡开了无奈的笑,像在看一只发脾气的小兽。


    “这是什么傻话。”他平和地说,“人是人,物是物,岂能一概而论。”


    卫听澜有须臾失神。


    半开的窗泻下几缕霜色的光,照着满室遥远又熟悉的陈设。祝予怀坦荡地望着他,目光清明,笑意和缓,和前世自己重伤在卧时,那个在窗边陪自己看竹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卫听澜满腔的无名火骤然没了宣泄口,挣扎了几下便哑了下去。


    有什么可动怒的呢?


    最开始被带回祝府的时候,他分明是感激着、贪恋着这份温暖的。


    后来渐行渐远,耿耿于怀那么些年,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太耀眼,照得他自惭形秽还不愿承认罢了。


    前世祝予怀狠厉无情的那一箭,将自己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射得支离破碎,往后种种怨憎,与其说是仇恨,倒不如说是恼羞成怒。


    卫听澜不是不明白祝予怀的苦衷。卫家出事的时候,大烨朝堂风雨如晦,祝予怀要保全自家人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再引火烧身,担着包庇逆贼的罪名来帮自己?


    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气这人为了彻底撇清干系,竟主动来追剿自己,处处赶尽杀绝,不念半分旧情。


    更气这人后来都到了门殚户尽、流放出京的地步,仍不肯向自己俯首低头,固执地要做个孤高自许的君子。


    一个忠臣志士,一个乱臣贼子,相看两厌,把彼此咬得一身伤痕也没等到谁先妥协屈服,只换来了祝予怀宁为玉碎的一死。


    有什么意思呢?


    到头来问心有愧、痛不欲生的人只剩下了自己。


    卫听澜的手搭在膝上,神经质地揉捏着衣角,满眼的茫然无措。


    刚才还一副凶巴巴要兴师问罪的模样,现在又像个熄了火的炮仗似的闷不做声,祝予怀在一旁看得有趣,慢声提醒道:“茶要凉了。”


    卫听澜便下意识地端起来喝了两口。


    祝予怀忍着笑,又问道:“濯青方才,是想通了什么事吗?”


    卫听澜像是冷不丁被戳中心事,肩背肉眼可见地一僵。


    “我……”卫听澜犹豫几番,捏着青瓷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我有一事相求。


    祝予怀逗他似的笑着说:“洗耳恭听。”


    卫听澜吞吞吐吐地转移话题:“擢兰试的文试……”


    他望着祝予怀一脸揶揄的神情,咬了下牙,闭着眼一鼓作气道:“就是那些经义、策问、律法、明算……我都一知半解,心里慌得很,连着几日没睡好觉。听说九隅兄在雁安素有才名,若是得闲,可否与我讲解一二?”


    刚走到门口,因为口渴准备敲门进来讨口茶喝的高邈:“……”


    什么玩意儿???


    屋里卫听澜还在硬着头皮继续:“说来惭愧,我平日里只爱舞刀弄枪,对那些聱牙诘屈的东西最是头疼,看书总没个耐性。九隅兄是笃实好学之人,人都说近朱者赤,有你这般的榜样在侧,想来我也能见贤思齐,有些长进。”


    高邈的内心十分精彩。


    好家伙,这瞎话编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这马屁拍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要不是说话的人是卫听澜,他差点就要感动得鼓掌喝彩。


    说句实在的,卫听澜入芝兰台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哪怕他文试时在卷子上画满王八,明安帝也要夸一句“胆识过人”,然后闭着眼把他强塞进芝兰台去。


    依卫听澜的性子,不考个倒数存心给明安帝添堵就不错了,现在还装起好学来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高邈还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祝予怀好脾气地宽慰道:“人各有所长,你武艺超群,文试不利还有武试,无需忧心。”


    卫听澜紧接着道:“武试我自是不担心,只是文试也不想太难看。毕竟要在榜上挂一个月,我嫌丢人。”


    高邈这才松了口气,打消了回府后让方未艾给卫听澜看看脑子的念头。


    他刚要抬手叩门,却不想后头有人抢先一步,一巴掌拍开虚掩的门,高声嚷道:“你们偷摸着聊什么呢?”


    门发出声抗议的吱呀声,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转头看去。


    谢幼旻站在门口,一脸的痛心疾首:“你们!你们竟要背着我偷偷用功!”


    卫听澜微挑了下眉。


    差点忘了,谢幼旻可是寿宁侯的儿子。如此身份,不论出于恩宠还是出于提防,都是要被明安帝按在芝兰台里关照着的。


    芝兰台平日里三旬一小考,一季一大考,全年最重要的一场试,便是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这场试既是候选者的选拔试,也是已入台学子的年初大考。


    擢兰试不分新人老生,所有人一起排名,最终名次还要在台中张榜公示。谢幼旻耍得一手好马枪,武试还算能看,文试却是一塌糊涂,年年垫底,凭本事把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坐得实实的。


    卫听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桌案,心情极好地支着下巴。


    送上门的乐子,不取笑一下实在可惜。


    他好整以暇道:“这可冤枉我了,怎么能说是‘偷偷’呢?世子且放心吧。只要九隅兄答应了我,往后我们便日日当着世子的面,敲锣打鼓地用功。”


    “你你你……”谢幼旻在原地气得打了个转,突然道,“阿怀,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祝予怀放下袖子,一脸淡然:“并未。”


    后面高邈没绷住笑了一声。


    谢幼旻叫起来:“高大哥你也笑我是不是?”


    “世子听错了。”高邈同情地拍了他两下,没忍住又噗哧一声,“那什么,我去瞧瞧德音的新刀法,告辞。”


    谢幼旻越想越气,走进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消火,道:“不行,不能只给他一人开小灶。阿怀,你也得教我!”


    没等祝予怀表态,卫听澜先道:“我府上都是些胸无点墨的武夫,不得已才来麻烦九隅兄。世子若有心向学,堂堂寿宁侯府难道还找不出个先生?”


    谢幼旻噎了噎,不甚有底气道:“那你府上难道请不起先生吗?”


    “我没钱。”卫听澜说得光明磊落,“朔西年年勒着裤腰带为粮饷发愁,我从朔西来京,花的都是我大哥娶媳妇儿的钱。我这兜可比脸还干净。”


    这点他确实没说谎。就连给祝予怀买绸缎的钱,都是他从明安帝的赏赐里拿出来的。


    谢幼旻犹疑道:“那你怎么活啊?”


    “圣上赏赐了些金银,过个年不成问题。来年么……”卫听澜笑了一下,“我领了景卫左统领的差事,就有俸禄了。”


    祝予怀有些担忧:“你府里就没别的进项?凭你一人的俸禄,如何能养活全府的人。”


    卫听澜并不怎么在意:“有几个庄子,收成不好,勉强能撑着。反正我府里也没几个人,开支不算大。几个长年看府的老人都是勤俭人,我带的护卫又都是兵,风餐露宿都饿不死,没什么可担心的。说实话,京里的日子可比边疆舒坦多了,瓦丹人来抢掠的时候,成千上万的百姓都要饿肚子,我这算得了什么?”


    从没缺过钱的谢幼旻哪儿听说过这种事,一时哑口无言。


    祝予怀也静了半晌,轻叹了口气。


    “往后若遇到难处,你可以同我商量一二。”祝予怀开口道,“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定会竭尽所能相助,就当是……为朔西劳苦多年的将士和百姓,尽几分绵薄之力吧。”


    谢幼旻点着头附和:“缺钱可以找我,我爹娘从不扣我的零花钱。”


    “是吗。”卫听澜左右看看,调笑道,“那在下往后就仰仗二位义士了?”


    祝予怀抿唇而笑:“不敢当。”


    卫听澜倚着桌案,身体朝他倾近了些:“那这么说,九隅兄答应给我讲文试了?”


    谢幼旻当即叫了起来:“哎,一码归一码,什么时候就答应了?”


    卫听澜盯着祝予怀看了半晌,漫不经心地弯起唇:“世子方才没听清楚吗?‘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定会竭尽所能相助’。九隅兄,你这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啊。”


    祝予怀看着他脸上疏懒又狡黠的笑,稍稍一愣。


    不知怎么的,他联想起一些有意思的画面——有年重阳节他下山回家看祖母,半道上遇到了一只挡在路中央晒太阳的大黑犬。那犬懒洋洋的,发现自己挡了别人的道也不挪窝,还一脸惬意地冲他们甩了甩尾巴。


    神情和此时此刻的卫听澜如出一辙。


    祝予怀险些笑出了声,反应过来后又立马绷着脸憋住了。


    大黑犬的嚣张模样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祝予怀努力压着嘴角的弧度,克制道:“好……不反悔。”


    卫听澜略微眯眼,坐正了些。


    祝予怀被他盯得紧张,拿袖子欲盖弥彰地挡了下脸,一只手又拨弄起桌上的杯盏,装模做样端起来抿了几口。


    卫听澜看得想笑。


    他该不会是被自己盯得害羞了吧?


    第026章 寺中贵人


    那日之后, 卫听澜果真就开始跟着祝予怀读书。


    方未艾从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琢磨出了些针灸和药疗的法子,时不时就要在高邈身上尝试一二,故而高邈最近都没再出门。


    于是卫听澜独自一人连着几日早出晚归, 赖在祝府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晚上回了府, 还要揣着几张祝予怀写给他的试题暗暗琢磨。


    高邈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犯嘀咕。


    他该不会是受了刺激, 要弃武从文了吧?


    虽然难以理解, 但高邈倒也看得很开——前头图南山里出了那档子事, 谁也不知京城暗中是个什么势态,卫听澜如今只窝在祝府里看书,虽然听着很离谱,但总比让他闲下来惹是生非要强。


    这般想着,高邈心里对祝予怀不由得就多了几分敬佩。


    别的不说,如今能震住这小子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几日后, 高邈再一次拜访祝府, 亲眼看见卫听澜习以为常地走到祝予怀对面的书案坐下, 抓起本书就开始埋头苦读, 忍不住啧啧感叹:“祝郎君, 不是我夸张,就算他爹来了也没见他乖成这副鹌鹑样,真是活久见。”


    卫听澜翻了个白眼,把纸页翻得哗啦啦的响。


    祝予怀掩卷笑道:“将军说笑了。濯青朝乾夕惕, 很是刻苦,我都忍不住要自惭形秽了。”


    “这是抬举他了。”高邈笑着摇头,“谁还不知道他?拎起来晃一晃, 满肚子坏水都跟着作响。以前有他父兄镇着还收敛些,往后在澧京无人约束, 也不知能安分几时。若是这小子哪日犯了糊涂,恐怕也就郎君你能劝劝他了。”


    卫听澜捏着书脊往桌上敲了敲:“赖话能不能背着人悄悄地说?我人还在这儿呢。”


    祝予怀笑了一声,心里也理解高邈的顾虑。卫听澜身份敏感,在京中一举一动恐都有人看着,一旦行差踏错被拿住了什么把柄,对朔西的影响难以预料。


    祝予怀道:“濯青在京中无亲友帮衬,将军忧心也是难免。我与二位也算是有缘,往后只当濯青是自家弟弟,尽我所能看顾着些。虽不能确保事无遗算,至少不叫他孤立无援。”


    自家弟弟……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放下了书。


    高邈叹道:“如此自然最好,只是未免太劳烦祝郎君了。”


    祝予怀笑着宽慰:“不妨事。我家中没个兄弟,濯青若能常来,多个说话的人也热闹些。”


    高邈见他说得真心实意,不由得心中感慨,抱拳行礼道:“郎君高义,我替卫老将军谢过了。”


    祝予怀忙道:“这如何受得起?”


    “没完了是吧。”卫听澜托着脑袋看了半天,“你俩当着我的面儿托孤呢?”


    高邈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哟,刚才还知书达理的,这会儿怎么就阴阳怪气起来了?”


    卫听澜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书页,懒散道:“我是怕你们太激动,再说下去就要对着磕起头来了。”


    高邈嘁了一声,逮着机会转头揭发:“祝郎君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这小子的真面目,牙尖嘴利,会气人得很。”


    祝予怀看两人一来一回对呛得有趣,忍俊不禁道:“我倒觉得,濯青性子洒脱,跟将军很有几分像。都是平川旷野上养出来的儿郎,无拘无束,真叫人钦羡不已。”


    “嗐,这话说得……”高邈被夸得不好意思,笑着说,“我竟不知该跟着夸他一句,还是连我自个儿一块损了。说得好听些是‘无拘无束’,其实都是没规矩惯了,野出来的脾性罢了。郎君这样的好性子,才真叫人羡慕。”


    祝予怀抿唇笑了笑。卫听澜重又拿起了案上的书,却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约莫酉时,马车才慢悠悠地从杏子巷里转出来。


    高邈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卫听澜随手翻着从祝予怀那儿借来的几本书,草草略过正文,只留心看边上朱笔作的小注。


    如今文人都喜好清逸洒脱的书体新风,祝予怀却不凑这个趣,批注的字迹同他本人一样平正端方,不过看得久了,倒是隐约能品出那么几分大道至简的意味。


    朱红的墨色虽有新有旧,字迹却如出一辙的工整,好似这个人永远都这么冷静持重,不会为外物人事所动。


    马车拐上了热闹些的街市,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隔着帘子传进来。卫听澜本想等回府再接着看,要合书时无意扫过了后面的某页,视线一顿。


    这一页的朱笔批注相较之前显得格外少,只在右下角谈及设酷刑以震愚民的言论旁,立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字:苛吏之论。


    还在原句上毫不客气地画了个圈,好似极为愤怒。


    卫听澜不觉笑出了声。


    高邈抬了下眼皮,咕哝道:“读个书乐成这样,什么毛病。”


    卫听澜高深莫测地合了书页:“书中自有颜如玉,你不懂。”


    过了半晌,又掀帘张望了一眼,吩咐道:“侯跃,到前面那间书斋时,停下车。”


    外面侯跃应了一声。


    高邈稀奇极了:“你该不会是打算发愤图强考状元吧?”


    “我考状元?”卫听澜反问了一声,似觉得好笑,“怕是状元要把我往死里考。”


    如今能日日地进出祝予怀那间院子,靠的就是“忧心文试”这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坏就坏在祝予怀较真得很,既答应了要教他,不教出点成果来绝不会善罢甘休。每日光讲解不够,还要变着法亲自给他出题,轻易糊弄不过去。


    高邈顷刻就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幸灾乐祸道:“自讨苦吃,该。”


    卫听澜疏懒地往后一靠:“不啊。日日得沐圣人之言,我甘之如饴着呢。”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地方。


    书斋里的生意出人意料地红火,隔着老远就能瞧见许多人聚在柜台处,也不知在争抢什么,都没个得空的伙计出来招揽。


    卫听澜下车走进店门,四下打量一眼,近门处摆得多是些志怪传说、才子佳人的话本,间或夹杂着几本充场面的名家诗文。


    他略扫了几眼,就兴致缺缺地换下一家,却突然瞥见柜台那边的人群中,有个伙计满头大汗,踩着板凳从上方冒出头来,举着几本书册高声呼喊。


    “诸位,诸位!莫要推搡拥挤!今日若售空,后头还会补货,保管人人有份儿,勿急!”


    那伙计手头的书分外眼熟,卫听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最外边那一本,书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


    卫听澜:“?”


    他竟不知道他大哥的话本在京城能卖得这么疯。


    周围与他前后脚进店的几个书生也瞧见了,悄声议论道:“不过是些博人眼球的话本,怎值得这般宣扬?竟都摆到了前头来吆喝。”


    另一人说:“你有所不知。那都是从雁安来的新话本,占着个才子之乡的来头,写得又是临空出世的少年英雄,稀奇的人可不就多了?商人逐利,卖得好的自是要放在最外头。”


    那书生听了就摇头:“我看也就热闹这一时。往后没了破军杀敌的边塞奇闻,谁还知道什么‘小将军’?怕是不会再有人写他了。”


    卫听澜皱了下眉,只觉得这话说得锥心。


    他移了两步,拦下那书生问道:“兄台此话何意?那卫小将军没伤没病,如何往后就不能破军杀敌了?”


    那几个书生神情古怪地相互看看,反问他:“这几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你还不知道?”


    卫听澜暗忖,知道什么?


    大哥真的病了伤了?还是皇帝现在就要对卫家下手了?


    还没等他理个明白,那书生一脸莫名其妙地接着道:“要杀敌,至少他人得在边疆吧?卫小将军如今到了澧京,这儿哪来的外敌给他杀?”


    卫听澜一愣,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等会儿。你说谁……谁到澧京来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京城里还能有如此孤陋寡闻之人。


    “还能有谁?”书生恨铁不成钢地压低了声,“光听卫小将军这名头,你难道猜不出是照着谁写的?如今天下将领,除了朔西那个,还有哪家姓卫?卫家总共就俩儿子,小将军小将军,那不就是卫家二郎吗?”


    逻辑缜密,卫听澜一时无言以对。


    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那我……那这小将军的兄长呢?总不能就叫‘卫大将军’吧?”


    书生奇怪地看着他:“哪能这么草率?自然是叫‘卫少将军’了。”


    卫听澜:“……”


    有什么区别吗?


    再加上他爹这个卫老将军,民间话本为了区分他们一家子,还真是用心良苦。


    卫听澜按了按太阳穴:“明白了……多谢兄台解惑。”


    几个书生见他没有要问的了,点头致了意,各自抬步往店中书架走去。


    卫听澜在原地慢慢缓了半晌,才脚步飘忽地挪了步。


    却是朝着人挤人的那处柜台去了。


    他得先搞清楚,祝予怀到底都背着他看了些什么。


    一盏茶后,卫听澜抱着高高的一摞书回到了车上。高邈还没开口问,就见卫听澜防贼似的把书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高邈:“?”


    怎么着,我是饿疯了,能把你书当饽饽给吃了还是咋地?


    *


    翌日清晨,天光初亮,几只鸟雀在房檐上啾鸣不休。房门开了一半,屋里头的烛火被寒风一吹便熄了,卫听澜披着件外衣站在门口,听着于思训禀事。


    “那些织毯,源自京中一家名为‘秋思坊’的绣坊。”于思训道,“坊主人称秋娘,笃信神佛,每年都会向檀清寺布施一批佛像织毯。不过据坊里的绣娘们说,那些手持梅花枝的佛像,并非坊中画匠所创。最初的画稿,源自一位曾在檀清寺借住过的‘贵人’……”


    于思训说着说着,迟疑地止了声。


    卫听澜一手支着门框,半个身体埋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径直越过他,有点茫然地注视着房檐上蹦来跳去踩雪的两只麻雀,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于思训方才进院时,就听院门口早起洒扫的徐伯说过,屋里头烛火一夜未灭,卫听澜怕是整晚都没睡。


    他斟酌道:“小郎君……昨夜没歇好?”


    卫听澜抽回目光,淡淡道:“并未。你接着说,什么贵人?”


    “是。”于思训应了声,接着道,“画师是名女子,身份暂时不明。寺里僧人对此人三缄其口,不愿详谈,秋娘也随夫君回乡探亲去了,详情无从问起。绣娘们并未见过那女子,只知道秋娘礼佛时,偶然见了她所绘佛像,惊为天人,便求了画稿回来,教人制成了织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那女子似是得了宫里哪位娘娘的亲眼,被带入了宫去,多的便不知晓了。”


    于思训顿了一下,又道:“对了,据闻秋娘很欣赏那女子,曾同人说起她‘生来有佛心,是个修闭口禅的’。”


    卫听澜听到这里才有了些反应,抬眼看他:“哑巴?”


    于思训点了点头。


    说到哑巴,卫听澜想起个人来。


    前世,太子曾为了一个养在后宫妃嫔膝下的哑女,与明安帝大动干戈,因此触怒龙颜,被关进了东宫。


    只可惜这事发生时,他已经离京逃往朔西,内情无从探知,只听说那哑女似是姓江。


    是巧合吗?


    卫听澜沉思片刻,道:“事涉宫闱,不可贸然深查,图南山一事未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横生枝节。此事需得细细商议,具体的等晚上我回来再同高邈详谈。还有……”


    他停了一下,抬眼问:“焦奕呢?为何只你一人回来了?”


    于思训神色有片刻的复杂,如实答道:“他在绣坊中遇见了旧识,说要留下说几句话。可现下……还未回来。”


    “一夜未归?”卫听澜蹙起了眉,“怎么不早同我说?”


    于思训顿了一下:“这……小郎君,您昨日回府后便吩咐了不叫人打扰,说有急事就去找高将军,属下便没……”


    卫听澜轻咳一声,抬手止住:“知道了。高邈没命人去寻?”


    “昨日天黑时就去寻了,只是绣坊关了门,焦奕应当早已离开了。我们人手有限,昨夜没能找着他的踪迹,属下正要再出门去……”


    “绣坊?”卫听澜忽然想起些什么,“他那旧识是坊中绣娘?是女子?”


    于思训一愣:“是。”


    卫听澜若有所思,忽而轻嗤了一声:“看来是遇到了不得的故人了啊。”


    于思训茫然:“什么?”


    “没什么。”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再等半个时辰,他要还没回来,就叫人去把京中大小酒肆都翻一遍。见着人了就绑回来,泡冰水里给他醒醒脑子。”


    于思训愕然道:“这……”


    “等人清醒了,叫他自己领罚。”卫听澜困极了似的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屋里走去,“用完早膳我还要去祝府,该打多少军杖,你替他数着,一下都别少。”


    于思训尚处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就看见卫听澜脚底打飘地走了几步,被几本掉在地上的书绊了个踉跄,整个人砸到地上发出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于思训惊道:“小……”


    卫听澜抬起一只手来扒着桌案,想要借力起身,谁知那案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书册晃了几下,就跟塌了方似的,劈里啪啦尽数落到了他脑袋上。


    一片死寂。


    “小郎君。”于思训艰难地开口,“那什么……冰水,您要吗?”


    第027章 红竹倚窗


    窗外落起了细雪, 竹叶无声地沾了素净的白。屋内炭火烧得足,烘得人身上暖意融融,禁不住地惫懒困倦。


    “此处引‘不大声以色, 不长夏以革’,源自《皇矣》, 诗叙太王、太伯、王季之德, 记文王伐密伐崇之事。这一句是说, 文王以德化民, 不疾言厉色,不滥施暴行……”


    祝予怀停了一停,轻声唤道:“濯青,濯青?”


    无人应答。


    祝予怀放下手里的书,有些无奈地问道:“昨夜没有睡好吗?”


    坐在书案前的卫听澜下意识点了下头,又如梦初醒地坐正了些。


    他低头扫了几眼书, 实在不记得祝予怀讲到了何处, 只好装模做样地揉了揉太阳穴:“啊, 好像是有点……很明显吗?”


    祝予怀闻言失笑:“叫了你几声, 你都没有听见。”


    都怪这屋子太过安逸舒坦。卫听澜哀怨地想, 不,更应该怪的是那堆莫名其妙的话本,害得他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罪魁祸首现在还在他跟前神清气爽地坐着。


    卫听澜心中隐有不平,斟酌着慢慢开口:“不瞒九隅兄, 我昨夜看了一宿的书……”


    祝予怀顿时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悬梁刺股实是过犹不及,何况你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实在困倦,你就在那边榻上歇一会儿, 莫要硬撑着。”


    卫听澜被这关怀备至的话噎了噎,目光轻瞟了一眼, 祝予怀说的正是自己前世躺着晒过太阳的矮榻。


    他不禁嘀咕了句:“那竹榻有些硌人。床不能躺吗?”


    祝予怀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卫听澜猛然反应过来,忙道:“我是说……不用非得躺下,我坐着、坐着歇会儿就行。”


    祝予怀也没多想,点了点头,整理起案上的书籍笔墨来。


    卫听澜看着他动作,还以为自己在这里无所事事妨碍到他了,迟疑地问:“你怎么也不读了?”


    祝予怀将收整好的东西放到一边,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沓红纸,又找出一把细巧的剪子来,笑道:“有别的事要做。正好德音现在在母亲那边,趁着她不在,我先把这些窗花都剪了。”


    卫听澜探头扫了眼那些红纸,才见上面都用细细的墨线勾勒好了图案,多是些寓意吉祥的字样,也有梅兰竹菊的各色花纹。


    他挪了几下坐垫,在祝予怀身侧坐下,拎起几张翻了翻:“不就是些寻常窗花,做什么要背着人偷偷地剪?我还当是要做什么坏事。”


    “以为是坏事,你还凑过来?”祝予怀打趣地笑了声,解释道,“画这些费了我好半晌功夫,没精力再绘第二次了。德音见了定然手痒,到时候上了手剪毁了,我倒是没什么,她自己大约要哭半天。”


    光想着就觉得好笑,祝予怀摇了摇头,慢慢动起剪子来。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因为不习武,腕骨清瘦而苍白。朱红的碎纸簌簌掉落,有些细碎的沾在了他指尖。


    卫听澜默不作声地看着,就见那白玉似的十指间,逐渐浮现出一张栩栩如生的“鹿鹤同春”来。


    剪好后,祝予怀将它提起来小心抖了抖,放回匣子里压着。见卫听澜看得仔细,他拾起案上那把小剪子递给他:“要试试吗?”


    卫听澜刚伸出手去接,他又把剪子收了回去,笑说:“险些忘了。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消遣我呢?”卫听澜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晃了两晃,“你看,早无碍了。我心灵手巧得很,定不会毁了你的心血。”


    祝予怀便将剪子放到他掌心,调侃道:“若是剪坏了,当如何?”


    “这我可赔不起。”卫听澜弯起了唇,“不如我学着德音哭两声,没准九隅兄心软了,便会放过我了。”


    祝予怀与他对视一眼,不知怎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这张脸装哭的模样,眉眼耷拉着,活像只淋了水的幼犬。


    祝予怀匆忙别过脸去,拼命忍住了笑。


    卫听澜瞥见他强忍着上扬的嘴角,眉梢微挑。


    这人在心里偷偷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乐成这样?


    “好好说着话,怎么就突然背过身去了。”卫听澜歪过头来望着他,“九隅兄,你转过头来看看我啊。”


    祝予怀忍得肩胛直颤,躲得更远了些。


    卫听澜支着脑袋,指节一下一下地叩着桌案:“你再不理我,我可真要哭了。”


    祝予怀扑哧乐了一声:“别闹。”


    卫听澜被他这一声勾得心里痒痒,站起身就要去掀他挡脸的袖子。祝予怀躲了几下,就怕痒似的笑出了声,一手拽着袖子不让他掀,人却被他逼得转了回来。


    半掩的衣袖下露出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笑得粲然又缱绻:“濯青,你快别逗我了。”


    卫听澜伸出的手忽然就定住了。


    他这样俯身站在祝予怀跟前,那璀璨的眸光就直直撞进他眼底。撞得他心跳骤乱,陡然生出了几分渴望。


    卫听澜的手指轻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掠过祝予怀的耳廓,几乎挨着他的发鬓。


    他想碰一碰祝予怀的眼睛,非常、非常想。


    门忽然被叩响了两下,外面易鸣的声音响起:“公子,药熬好了。”


    卫听澜身形一顿,迅速将手背到了身后。


    祝予怀听见声音,下意识松开衣袖转过了头,对他方才的异样毫无察觉。


    “阿鸣,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易鸣端着托盘迈了进来,显然是听见了刚刚祝予怀的笑声,放下药碗时,神情探究地瞟了卫听澜一眼。


    卫听澜重新在祝予怀身侧坐下,十分坦然地与他回望。


    看起来很无辜。


    祝予怀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眼神官司,只盯着那满当当的一碗药,半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卫听澜忽然开口:“九隅兄怕苦么?”


    祝予怀一听,立马硬着头皮将药碗挪近了些,捏住了碗沿却又停了下来,纠结得手指都有些打颤。


    易鸣瞪了卫听澜一眼。


    知道公子脸皮薄你还说出来,安的什么心?


    卫听澜佯作不觉,轻笑道:“你们府里喝药怎么都不备蜜饯?是蜜饯不够好吃,还是嫌嚼起来硌嘴?若是不喜蜜饯,我府里倒是新订了一批枣花蜜,馥郁香甜,入口即化。等改日送到了,给九隅兄带一些来。”


    他这话说得十分自然,蜜饯不成那就换蜂蜜,好似喝药天然就该搭着甜的东西一起。


    祝予怀顿时放松了不少,含糊道:“是有些道理。阿鸣,帮我去厨房拿些蜂蜜来可好?”


    易鸣忙道了声“好”,防备地睨了卫听澜一下,趁着药还没凉匆匆去了。


    卫听澜看着他的背影,得意地扬了下唇角。


    连着几日亲眼看着祝予怀喝药,他早瞧出来这人怕苦。大约是碍着自己在场,不好意思要蜜饯,每回祝予怀都磨蹭到药都快凉了,才跟引颈就戮似的,闭着眼昂首灌下去。


    卫听澜一看到他那死犟的样子,就忍不住来气,可每回看着他喝完药,还要皱着脸在书案上趴好半晌,又有些不忍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何必呢?


    卫听澜轻啧一声,也不多言,低下头一张一张翻着红纸,挑拣起要剪的窗花来。


    本想挑个最不易出错的来试手,却在见到一张 “岁岁平安”时顿住了视线。


    红纸上,墨笔勾勒出几杆孤高的修竹,疏密有致地衬在字后,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熟。


    卫听澜忽而记起前世除夕的那一日,自己伤势未愈,仍在祝府里养着。清晨天还没怎么亮,外头就噼里啪啦炸起了爆竹声,吵得人不得安眠。他不耐烦地睁眼时,就瞧见卧房的窗子上贴了一张红纸剪的“岁岁平安”。


    字下红竹似火,灿烈惹眼。


    卫听澜伸手将那张红纸抽了出来,指尖拂过上面细笔勾勒的竹叶,果真与记忆中的窗花分毫不差。


    前世那时,他只当是祝府的下人图个喜庆随便贴的。满屋素雅中,唯独只有这一抹艳色,他每日习惯性地盯着出神,有时都忘了自己摆在床头的那把剑。


    “你要剪这张?”祝予怀偏头看了一眼,赞同道,“我也觉得这一张最好。”


    卫听澜心头轻跳了一下:“这张最好?”


    祝予怀点了点头:“我照着投在窗上的竹影摹了许久,只堪堪画出来这一张满意的,再没多的了。”


    卫听澜捏着那红纸,就像时隔多年突然捡到件被自己忽视了的礼物,竟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他垂下眼轻声道:“既然如此,等我剪好了,你可得将它贴到卧房的窗子上,往后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瞧见。”


    红竹倚窗,替这屋子的主人挡着灾厄邪祟,护他岁岁平安。


    祝予怀隐约觉得他这话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不解地抬眼看他。


    却见卫听澜拿起了剪子,正低头研究落刀的地方,祝予怀登时就把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叮嘱道:“那你可得用心些。”


    说着凑近些许,不放心地看着他剪。


    清淡的药味隐约钻进鼻腔,让人心安又舒适,不知是桌上那碗汤药的气味,还是祝予怀身上带来的。卫听澜剪着剪着就有些心猿意马,手里动作也慢了下来。


    偏偏祝予怀还要蹙着眉伸出手来指点:“这样不行,你把纸转一转,顺着这儿剪。”


    卫听澜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转了下纸:“这样?”


    “慢着!”祝予怀呼吸一促,猛地拢住他拿剪子的手,“这儿剪不得!”


    卫听澜见他果然急了,暗暗忍笑,瞟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喟叹道:“是我太愚笨了,竟要九隅兄手把手地来教。”


    祝予怀一愣,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


    “抱歉。”他握拳掩了下唇,“一时心急……失礼了。”


    易鸣端着一小盅蜂蜜回来,在门口重重咳了一声。


    祝予怀茫然地转头看去,卫听澜也跟着抬了下眼,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剪子。


    气定神闲,看不出半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易鸣在他身上找不到发作的点,只能板着脸走进来,把蜂蜜搁到了药碗旁。


    卫听澜十分自然地摸了下药碗,半哄半骗道:“药还没凉,刚好能入口。这蜂蜜成色不错,喝完马上含一勺,定然不会苦的。”


    祝予怀犹豫了几息,真信了他的话似的,端起碗来一鼓作气喝完了药,又舀了一勺蜂蜜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半晌之后,还是皱着眉趴到了桌案上。


    卫听澜忍俊不禁:“真有这么苦?”


    易鸣将药碗和蜂蜜都收到托盘里,闻言没好气地呛他:“药哪有不苦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像公子这样从小到大把汤药当成水喝,换做是你也未必受得住。”


    说者无心,卫听澜脸上的笑却渐渐散了。


    易鸣收好东西便退了出去,卫听澜望着桌上那隐约能看出个“岁”字的剪纸默然了片刻,问道:“你现在喝的这药,管用吗?”


    祝予怀勉强缓了过来,声音有些闷:“应当是管用的,自到了京城,已有些日子没犯过病。师兄写的方子我都看过,如今用的药已算是最稳妥的了。”


    卫听澜早已向方未艾打听过他的病症,闻言又问道:“夜里呢?睡得可还安稳?”


    “安稳。”祝予怀支起身来,“连着许多日没再梦魇难眠了。刚到京那几日,家里人都提心吊胆的,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京中这样冷,这冬竟比在雁安时还要好过些。说不定,是这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期盼和雀跃,心里像被什么软和的东西碰了一下。


    “嗯。”他看着祝予怀说,“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祝予怀听了,没来由地就有些高兴,甚至涌出些莫名其妙的冲动,想要拉着什么人一块儿小酌一杯,庆祝点什么。


    这么想着,他忽然记起件事来:“濯青,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你府里打算如何过?”


    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凑合过吧。高邈伤还未好,我替他推了除夕宫宴,但我自己还是得去一趟。府里头的人,都发些赏钱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别的也没什么了。”


    祝予怀缓缓眨了下眼:“那……若等除夕宴散了还未尽兴,可以来我这儿。请你喝盏花椒酒。”


    他一开口说话,就有一股好闻的清浅药香,伴着隐约的蜂蜜甜味,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打转。


    卫听澜轻嗅着这味道,唇边慢慢荡开了笑。


    “一言为定。”


    第028章 军杖


    于思训牵着马刚出门, 就在侧门不远处的墙根下瞥见了个落拓的人影。


    街上清寒,积雪未化。焦奕蜷着身子,垂着头靠坐在墙边, 头发上身上都沾着细碎的雪屑。他手边搁着个酒坛,几缕乱发挡住了眼睛, 也不知醒没醒着。


    于思训将马系到一边, 走到了他跟前。


    想踹一脚, 但忍住了。


    “起来。”


    焦奕听着声音, 稍稍动了一下,好似宿醉难受,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别装没听见。”于思训语气重了几分,“丧家犬似的像什么样子。等着人往你跟前扔铜板?”


    “啧,这么凶。”焦奕哑着嗓子开了口,“腿麻, 走不动了。于兄拉我一把?”


    于思训抿了下唇, 伸手把人拽了起来。焦奕一手拎着酒坛, 脚步不稳地就要往他身上栽, 被于思训反手摁在了墙上, 撞出一声闷响。


    “嘶……”焦奕龇牙咧嘴,“于兄,我这血肉之躯,禁不得你这样摔打。”


    “一声酒味, 别往我身上蹭。”于思训冷冷道,“酗酒晚归,呼名不应, 光摔你这一下可不够。”


    焦奕捋了把脸,慢慢笑了:“听这意思, 于将军是要将我军法处置?”


    “是。”于思训看着他道,“军杖二十,我亲自督杖。认罚么?”


    “认啊。”焦奕一手搭上他的肩,“您这铁面无私的模样,看着就叫人腿软。我哪儿敢不认?”


    于思训面不改色地拂开他的手:“不辩解?”


    “辩解什么?”


    于思训道:“你在绣坊中的那个旧识,什么身份?”


    “她啊。”焦奕低头晃了晃空了的酒坛,遗憾道,“是我没过门的妻。”


    于思训的眉皱得越发深:“那女子梳妇人髻,分明已嫁了人。少说这种混账话,污了人家清誉。”


    “没骗你,打小订的的娃娃亲呢。”焦奕头往后靠着墙,“只是后来家没了,爹娘和阿弟都没了,她家里十几口人没一个活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她也死了。”


    于思训沉默地盯了他半晌,转身道:“走了。”


    “哎。”焦奕晃悠了两下,跟上他,“于兄,你不多问几句?”


    “问什么?”


    “比如,问我是不是对她余情未了,看见故人嫁作他人妇,心里憋闷,借酒浇愁……之类的?”


    于思训面无表情:“与我何干。”


    “怎么没干系?你多问几句,我也好晚一点儿功夫挨板子呀。”


    于思训没答话,牵着自己的马径直往侧门走去,要进门时视线微顿,抬起头去。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虽未亲眼见到,但这一瞬间,他眼前仿佛一晃而过焦奕提着酒坛、顶着一身薄雪在夜路上独行的模样。


    于思训忽而停下了步:“那你说吧。”


    焦奕偏头看他:“说什么?”


    于思训冷漠道:“说你是不是借酒浇愁。”


    焦奕掂着酒坛愣了一下,蓦地笑了:“你可真是……”


    于思训转头就走:“不想说就别磨蹭,进来挨打。”


    “别啊,于兄,于兄……”焦奕乐个不停,伸手去够他,“你头上落了雪花,我给你拣拣……哎你别走啊!于兄,要我说,咱俩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吧?打个商量,等会儿叫人轻点儿打呗?”


    “行贿上官罪加一等,劝你好好掂量。”


    “我就求个情,这算哪门子贿赂?哎呀于兄,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忍心自己喝酒快活,看我下不来床?行行好,这大过年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焦奕追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中酒坛砰地落了地。他似是觉得这情形滑稽莫名,撑着膝盖弯着腰,看着那满地碎瓦止不住地笑起来。


    于思训站住了脚,回过头。


    碎絮似的白雪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那醉鬼乱颤的头发上。焦奕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我真走不动了。于兄……你等我一等。”


    于思训看不出什么情绪,站在原地,看着他笑累了,笑够了,才开了口。


    “等着呢。”他淡淡地说,“还不快些跟上。”


    *


    冬日天黑得早,晚些时候,卫听澜独自骑着马回府。


    转过街角,府门口隐约有亮光轻晃,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个身形佝偻的人提灯站在门口。


    看见他过来了,那老者上前几步替他掌灯,唤了一声“二公子”。


    “徐伯?”卫听澜愣了一下,翻身下马,“府里出什么事了?”


    徐伯忙道:“没有没有。我看您今日回得晚了,就来门口迎一迎。”


    “路上结冰,行得慢了些。”卫听澜说,“往后我若回得迟了,叫人在门房里留盏灯便可。夜里风大,您老一把年纪,别受了寒。”


    徐伯腼腆地笑了下:“我这老骨头还硬实,不打紧。”


    卫听澜道:“那我回头叫人在门房多备些炭火,您在里头等,别在外面挨冻。”


    他牵着马正要从侧门往马厩去,一抬头却瞥见正门门檐下新挂了两个红灯笼,顿了下步。


    徐伯跟着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局促地说:“二公子勿见怪。这灯笼,是去年大公子来京时添置的,买多了几个,就收在库房里头了。前些日子我给找了出来,见都还新得很,没舍得丢。就清了清灰,编了新穗子,自作主张挂上去了。”


    他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忐忑地看着卫听澜,似乎在等他表态。


    卫听澜听完他的话,视线一直在那灯笼上没挪开,点了点头:“挺好的,挂着吧。”


    徐伯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来:“二公子若是觉得好,还有几个多的。您那小院里头空空的,点几盏灯笼亮起来也好看。过年嘛,讨个吉利。”


    卫听澜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


    徐伯连同府里头其他的老人,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他们家中没有亲眷,又因为伤病残疾寻不到糊口的生计,卫昭便以守府的名义安排他们住在京中空置的宅邸,好让这些老兵安度晚年。


    年复一年,老兵们受着恩惠,真心实意地将卫家当作了自己的主家,不止尽心竭力地看护府宅,如今卫听澜来了,也把他当作了府里的小主子。


    前世卫听澜只要一见着这府宅,就好似见到了自己的牢笼,他满心满眼都被怨憎填着,旁的人和事从未放在过心里。


    他看着徐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禁不住有些酸胀。


    前世卫家出事时,他没能来得及回府,逃出京前托一个小乞丐往府里带了信,嘱咐徐伯遣散府中众人。


    他满心以为,老兵们并未签过卖身契,只要他们及时与卫家撇清关系,明安帝毕竟还要脸面,不会去为难这些年事已高的老人。


    可等消息传来他才知道,当日皇城营包围卫府要抄家拿人的时候,府里的人竟一个也没走。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兵就拦在门口,不退让也不反抗,只怒声高呼,为卫家鸣冤。皇城营驱赶无果,要以武力硬闯,他们便用身体去挡那些尖刀长枪,至死不退。


    数十条人命,最后只一句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便被一笔揭过了。


    卫听澜几回开口,都仿佛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他攥着手里的马缰,最终只说道:“灯笼……我叫人再多买些,府里都点上。既是过年,大家也该一起热闹热闹。”


    徐伯脸上皱纹笑得更深了些:“也好,就听二公子的。”


    卫听澜替他拿着手里的灯,也笑了笑:“这府里没有什么二公子,您和几位叔伯都是长辈,往后叫我听澜就好。”


    *


    于思训估算着时辰,撩起执事厅隔间的门帘看了一眼:“药还没上好?”


    “别催啊。”焦奕答了一句,又嘶嘶地抽起气来,“猴子你手能不能轻点?咱俩什么仇什么怨,上个药跟要扒了我的皮似的……”


    屋里燃着炭盆,焦奕裸着上身,背对着门趴在两条拼起来的长凳上,侯跃正手忙脚乱地把药膏往他背上糊。


    侯跃瘪着嘴:“这会儿知道嫌弃我了。你说你图个啥?没事儿喝那么多酒,一整晚不回也不递个信儿,你不活该嘛你。我还当你皮糙肉厚不怕疼呢。”


    “哟呵,长本事了,看你焦哥动不了了就抖起来了是吧?”焦奕举起一只手来,“于兄,替我揍他一拳。”


    于思训望着他背上的伤,放下帘子走了进来:“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焦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笑说:“人长着嘴,那就是要说话的啊。哎于兄,要不你帮帮我?你上手我放心啊。”


    于思训却道:“还有力气使唤人,看来是打轻了。”


    焦奕闷笑了一声。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掀起门帘一角,探头报信:“于哥焦哥!我看那前头的灯亮起来了,估摸着是卫小郎君回来了。”


    “知道了。”于思训回头应了一声,说,“药上得差不多了就把衣服穿上。猴子,扶他起来。”


    “还要起来啊?”焦奕叫唤着,“一会儿小郎君见我好端端地站着,还当你手下留情徇私了呢。”


    “小郎君走前说了有事要交待,不嫌丢人你就这么趴着听吧。”于思训撂下一句,径直掀帘走了出去。


    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卫听澜在门前止了步,说:“徐伯,您先回去歇吧。这灯您拿着,天黑,路上留心。”


    徐伯便接了灯。卫听澜目送着他往旁院的方向去了,脸上神情微敛,转而挪步向灯火通明的执事厅走去。


    半掩的门一被推开,里头的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


    侯跃扶着焦奕从隔间掀帘出来,卫听澜走到正厅中央,瞥了他一眼,笑了:“还能站住呢?”


    “拄着猴子呢,够呛。”焦奕咧了下嘴,“小郎君您别不信啊,我这刚打没多久,伤还新鲜着,要不您扒了我衣服验验?”


    卫听澜轻笑了一声,没同他多说。他环视了一眼屋内,见人皆到齐了,便单刀直入道:“我要说的事只有一件。年后高邈回朔西,你们有想回去的,便跟着他一道走吧。”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犹疑地相互看看,没敢贸然开口。


    他们皆是玄晖营出身,之所以领了这么个护卫的差事,也是事出有因。


    卫听澜之前带着府兵擅自突袭敌军,虽然成功刺杀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敕乐,但终归寡不敌众,落入了敌军的包围。若非他兄长的援军及时赶到,他恐怕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此事惹得卫老将军动了大怒,故而这次来京,不许卫听澜自己挑选亲近的随从,反而从军营中抽调护卫,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防着他在京里胡闹闯祸。


    人选定下了,眼下他们人都到了澧京,卫小郎君却叫他们回去?


    老将军此举是出自严父之心,可卫小郎君现下出此一言,恐怕是对他们这些人心存芥蒂。


    这可如何是好……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卫听澜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在这金丝笼子里关得久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难免心里不痛快。我大哥虽让你们来护着我,但他从未说过你们此后便隶属于我。想回去的便只管回去,我绝不多说一句。大哥那边,我自会写信道明是我的意思,不会让你们难做。”


    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众人神色各异,都忍不住把视线聚向了焦奕。


    侯跃心里憋不住事,瞄了一眼焦奕微变的脸色,犹豫再三,吞吐道:“小郎君这是……要赶谁走的意思?”


    酗酒晚归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实打实的二十下军棍已是惩治过了,按理说该了了。但万一卫小郎君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非要借题发挥,那……


    卫听澜略抬了下眼:“我在你们眼中就这般凶神恶煞?痛打一顿不够,还得变着法子将人扫地出门?”


    侯跃头皮发麻,那可不,越听越觉得很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个都丧着脸,看来是都不想走啊。”卫听澜抱着胳膊扫视一圈,慢慢收了唇角的笑,“焦奕,你可知自己今日为何受罚?”


    焦奕难得收敛了那地痞流氓的模样,低声回答:“属下饮酒怠惰,有违军纪。”


    “军纪?”卫听澜却反问道,“且不说我并未给诸位立过规矩,眼下既不在军营,也并非战时,你违的哪门子军纪?你饮酒也没误了正事,如何算是怠惰?”


    这话问得叫人不知怎么接才好,众人都当他是故意冷嘲热讽,皆敛息屏气不敢说话。


    卫听澜姿态疏懒地坐在那儿,分明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却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些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肃杀气来。


    卫小郎君之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确定来。


    这凌厉的气势……莫非就是所谓的将门出虎子,与生俱来的?


    侯跃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顺着卫听澜的话一想,竟觉得好有道理。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忍不住好奇道:“既如此,小郎君为何还下令要老焦领罚啊?”


    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要把侯跃射成筛子。


    兄弟!求你别问得这么天真无邪啊!


    卫听澜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没脑子。”


    他抬起眼,直直地盯着焦奕:“我大哥选中了你们,是信任你们,这信任却也断送了你们征战沙场的可能。你们若是心中有怨,觉得跟了我委屈,我现在就给你们自行选择的权利。想走的便走,无需扭捏作态。”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于思训为难地看了眼焦奕,想要开口缓和一二,卫听澜却抬手止住了他。


    “若是不想走。”他的视线从焦奕身上移开,带着几分寒意掠过众人,“那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来。澧京不是朔西,龙潭虎穴里谋生,容不得半点差池。


    “我父兄在前线浴血杀敌,我在澧京,不是为了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替他们防住从背后来的暗箭。诸位若愿意留下,此后你我便同为朔西的盾。一旦背上了这使命,你们的命便不止是你们自己的。


    “朔西突骑在瓦丹畜牲面前是锐不可挡的刀,玄晖营更是我大哥的心血。我只有一个要求——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诸位所行之事,究竟对不对得起我大哥多年来投注的心血,配不配得上玄晖营的盔甲。”


    焦奕被侯跃扶着,神情现出几分怔忡。


    “要说的就这么多。”卫听澜说完,便起了身,“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焦奕看着他往外走去,下意识动了动,涩声道:“卫小郎君……”


    卫听澜停了步,微微偏头,意有所指似的笑了一下:“当然,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非要恣意糟践自己,我也管不着。但是别给朔西添乱,也别连累他人为你们提心吊胆。谁要是做不到,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言毕,他径直推了门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侯跃愣了好半天,呐呐地问:“小郎君后头这话,什么意思啊?”


    焦奕却是钉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于卫听澜而言,他们这些人是不那么熟悉的新下属,借着他犯错挨罚的契机前来敲打立威,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卫听澜方才看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看了透彻。再细细琢磨起来,那一番鞭策与警示,一字一句,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于思训也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看焦奕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于思训静了半晌,最终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众人道:“都别站着愣神了,散了吧。”


    要抬步离去时,焦奕却突然叫住了他:“于兄。”


    于思训一顿:“怎么?”


    焦奕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近日来除了酗酒晚归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于思训被他问得有片刻沉默,道:“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焦奕忖度了半晌,也没个头绪。


    他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于思训见他唇色泛白,便吩咐侯跃将他扶稳,两人一道送他回去。


    等他们行到住处,临近院门时,却见到了提着药箱的方未艾。方未艾浅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似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焦奕茫然地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药箱,忽而明白他大约是受了什么人的嘱托,给自己看伤来的。


    他与于思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外。


    这卫小郎君……与他们以为的倒是很不一样。


    第029章 除夕(一)


    转眼便是除夕。


    清晨方过, 雪晴云淡,天光微寒。


    谢幼旻掖着枚匣子鬼鬼祟祟地摸到祝府墙边,刚跃上墙头, 就和早早侯在院墙下的曲伯打了个照面。


    空气凝滞片刻,谢幼旻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好巧啊曲伯, 您老怎么在这儿呢?”


    曲伯慈爱一笑, 而后噌地亮出了手里的竹竿。


    谢幼旻浑身一凛:“大、大过年的, 见了血光可不吉利啊曲伯……”


    曲伯抄起竹竿就往他脚底下捣, 一边气势汹汹地追着他骂:“臭小子,我叫你翻墙,我叫你不走正门……你躲!你再躲!”


    德音本来自个儿坐在廊下玩雪,用雪团成的小云雀在她手边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她听着动静转头看去,就见谢幼旻踩着墙头左突右闪,活像条案板上乱蹦的鱼, 禁不住咯咯直笑。


    谢幼旻身手敏捷, 被曲伯从东墙撵到西墙, 满院子溜了一圈, 愣是没被捅出去。


    “我错了我错了曲伯, 收了神通吧!”他边躲边嗷嗷乱叫,“德音,德音!别光顾着笑啊姑奶奶!”


    德音拍拍手站起来:“五串糖葫芦。”


    谢幼旻扯着嗓子:“十串都行!速速请阿怀来救我一命!!”


    德音便回头冲屋里喊:“公子——”


    祝予怀正在里屋贴着窗花,易鸣在一旁替他捧着盛浆糊的碟子。


    那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落在卧房的窗子上, 祝予怀小心抚平了红纸的边角,后退几步瞧了瞧,不偏不斜, 刚刚好。


    他这才满意地弯唇,将那窗子支起来, 探眼望去:“外头怎么这般热闹?”


    易鸣早听见了曲伯骂骂咧咧的声音,想也不想地答道:“八成是世子又蹲墙上了。”


    曲伯撵得累了,在原地叉着老腰直喘气。祝予怀走到廊下,一抬眼正瞧见谢幼旻鹌鹑似的地在墙上瑟瑟发抖,没忍住笑出了声:“曲伯,饶了他这次吧。”


    谢幼旻露出个谄媚的笑来,谨慎地觑着曲伯手里的竹竿,纵身跃下墙头,几步蹿到祝予怀身后躲着。


    救兵一到他便有了三分底气,摸了摸护在怀里的匣子,故意唉声叹气:“唉,本来想翻墙进来偷偷放你书房里头的,这都没惊喜了!”


    曲伯眼下听不得“惊喜”这两个字,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祝予怀怕把人气出个好歹,忙伸手给他顺气:“府中琐事繁杂,曲伯连日来辛苦了吧。您先回去歇一歇,我让阿鸣去给您奉盏茶来……”


    好半晌老人家才被哄得面色稍霁,收了竹竿瞪了谢幼旻一眼,气鼓鼓地被易鸣半拉半搀地送出去了。


    祝予怀转过身,无奈地看着攥着自己衣角的谢幼旻。


    谢幼旻被看得心虚,讪讪松了手,顾左右而言他道:“诶,今天卫二怎么没来?我还当他读书读疯了,除夕都要缠着你讲文试呢。”


    祝予怀领着他进屋,笑道:“除夕各家都忙着清扫祭祖,卫府无长辈主事,濯青自是要亲自操持。你怎么得空来了?侯府里头不忙么?”


    谢幼旻落了座,嘿嘿一笑:“那不是有我爹娘么,祭祖的时候我回去露个脸就成。”


    德音在一旁好奇地戳着他手里的匣子:“这是什么啊?”


    “贺年礼。”谢幼旻也不计较什么惊喜了,大大方方地递了出去,“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爱太贵重的礼物,这回定不再叫你为难了。阿怀,新岁如意。”


    匣子瞧着古朴无华,祝予怀接到手里,还未打开,便已嗅到了如松烟沉雾般的清浅墨香。


    “墨锭?”祝予怀闻着那淡香,“让我猜猜……是衔山墨吧。”


    谢幼旻捂心痛呼:“这也能猜到?我都特意换了个匣子!”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墨匣搁到书案上:“这墨在京中不好买,你费心了。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


    谢幼旻登时坐直了:“当真?什么好东西?”


    他殷切地翘首望着,就见祝予怀从架上取下个敦实的小木箱子,翻检片刻,从里头拿出了……


    一本书。


    “阿怀……”谢幼旻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可怜巴巴地看他,“不瞒你说,我得了一种一看到书就会枯萎的病。”


    祝予怀又好气又好笑,将书塞到他手里:“你先打开看看。”


    谢幼旻蔫头耷脑地翻了一页,紧皱的脸在看清书页上的图画时微妙地一变。


    画中人手执一杆细竹,做了个半虚步端枪的姿势,逸笔草草,却动态尽现。


    谢幼旻又刷刷翻了几页,猛地站起了身,神情有些激动。


    “这枪法……”他来回走了几步,难掩亢奋道,“这是完整的寒英十二式啊!阿怀,你从哪儿弄来的?”


    “寒英十二式?”祝予怀略显迟疑,“独发寒英傲霜枝……倒是好名字。怎么,这枪法你认得?”


    “我只学过零星的一招半式。”谢幼旻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这枪法是定远伯少时所创,据传是他酒后即兴所舞,所见者寥寥无几,故而完整的没能流传下来……阿怀,这怎么没有署名啊?这画师何许人也,描绘得这般细致,想必是位绝世高人吧?”


    祝予怀赧然地轻咳一声:“算不上。这是我……我有幸得见,随手画下的。”


    谢幼旻静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失声道:“这是你亲手画的?”


    不等祝予怀捂住耳朵,他又失惊倒怪地拔高了音量:“阿怀,你可别告诉我,那定远伯托梦给你舞枪了!”


    祝予怀:“……”


    倒也没这般离奇。


    “不是。”祝予怀叹了口气,“我师父是习武之人,在落翮山时每每捡到趁手的竹子,总忍不住比划两下。我见那身法行云流水,奋疾如飞,奇绝可堪入画 ,便求师父许我绘成了图谱。但他从未提及过‘寒英’此名,这枪法的由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听说。”


    谢幼旻一愣,才记起曲伯曾同他说过祝予怀拜师之事。


    祝予怀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从前应当是位快意恩仇的江湖客,很有几分过人的本领。只可惜不久前,已驾鹤而归了。


    谢幼旻怕触了他的伤心事,没敢往下深问,再看着手里的图谱,更觉得那薄薄的纸张也沉重了几分。


    他有些不舍地合了书页,小声劝道:“阿怀,这既是你师门传承,我如何能受?还是你自己收着,也好留个念想。”


    “无碍。”祝予怀淡笑道,“这枪法一招一式我都记在了心里,无需外物作为念想。且师父的遗愿,便是毕生所学皆有所承。这枪法若能后继有人,师父泉下有知,定也是欣然的。”


    谢幼旻捧着那枪法图谱,不禁有些肃然,珍重地收在怀里:“阿怀你放心,寒英枪法难得,我定好生研习,不会辜负了去。”


    气氛稍有些感伤,德音小心拉了下祝予怀的袖子:“公子,我想吃糖。”


    祝予怀岂会看不出她是怕自己忆起师父伤心,故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便配合地戳了下德音的额头,笑道:“天天吃糖,也不怕牙疼。”


    谢幼旻难得灵光一回,跟着取笑道:“哎呀这可不好,若是你吃坏了牙齿,五串糖葫芦岂不一串也吃不得了?”


    德音当即跳了起来:“说好了十串,十串!可不许你赖账!”


    几人正笑闹着,送曲伯出去的易鸣回来了。


    他空着手出去,回来却拿了一堆东西,左手提着几个细麻绳系着的瓦罐,右手握着枚信匣,脸微绷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公子,门房方才送了这些东西来,说是给您的。”易鸣说着,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了一句,“是那卫小郎君差人送来的。”


    谢幼旻瞅了一眼那瓦罐上的红签墨字,疑惑道:“枣花蜜?他送这个来做什么?”


    祝予怀从易鸣手里接过信匣,没好意思说自己喝药怕苦,含糊道:“冬日苦寒,是该吃点儿甜的……既是濯青一番心意,阿鸣,留一罐在厨房,多的先收去窖里,好生存着吧。”


    易鸣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拆穿了自家公子,只嫌弃地瞥了眼手中的瓦罐,应声离去了。


    祝予怀拿着信匣坐到书案前,打开一看,里面却并非书信,而是理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手稿。


    一旁的谢幼旻略扫了一眼,面露惊恐:“那卫二读书读疯了吧!写了这么多,他还是人吗?”


    祝予怀一张张地翻看着,才发现都是这些日子自己讲过的经义与策问论题。


    卫听澜约莫是想着温故而知新,竟把这些写过的论题挨个字斟句酌地重写了一遍,汇总成了这一匣。


    祝予怀感慨道:“濯青果然敏而好学,我自愧弗如。”


    他素来最为欣赏勤奋笃实之人,这一沓精益求精的文稿,虽还称不上令人见之忘俗的斐然华章,行文间却也尽显少年人的锋芒锐气。


    毕竟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成果,祝予怀满心的欣慰与惊叹,越看越是百感交集。


    翻到最后几张,纸页间忽然掉出张短笺来。


    祝予怀手下一顿,将那掉在桌案上的短笺翻了个面,才见那上边寥寥数语,正是卫听澜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新岁将至,莫忘约期。


    盼与君烧灯续昼,共拨雪寻春。”


    第030章 除夕(二)


    祝府一家三口的年夜饭吃得很早。


    祝予怀和温眠雨都是体弱之人, 吃得清淡,祝东旭则要给胃留着些余地,好赴除夕夜宴。一顿饭吃得简单, 却是多年来难得的温馨。


    等祝东旭踏上了进宫的马车,入夜后, 大院中又按着温眠雨的吩咐新摆了几桌, 好让府上人自己吃自己乐。


    祝府没有太多的规矩束缚, 老老少少聚在一起, 唠嗑的、拼酒的、放焰火的、敲着碗唱歌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祝予怀陪着母亲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着这片欢歌笑语。


    德音大约是玩疯了,拿着新得的风车满院子跑,易鸣怕她摔出个好歹来,只能紧绷着脸地在后头跟着。


    温眠雨笑意柔和地看着他们闹腾,忽而问道:“怀儿喜欢小孩子吗?”


    祝予怀没想过这个问题, 被问得有些怔愣。


    乔姑姑看他茫然, 在旁笑说:“公子转过年便十八了, 再有两年就该及冠了。是该打算起来了。”


    “怎么呆住了?”温眠雨拍了拍他的手, 浅笑道, “看来我们怀儿还没有心上人啊。”


    祝予怀这才明白过来,有些赧然:“不瞒母亲,成家之事……孩儿还未曾考虑过,亦不敢过多奢求。”


    他自知病了太久, 能活到几岁都是未知,总不能白白耽误了人家好女子。


    温眠雨何尝不知,轻声叹道:“倒也不急。不是说近来都没再难受了么?慢慢养一养, 总能好起来的。到时候让你爹爹帮你相看相看……若是何时有了两情相悦之人,也同我们说说?”


    祝予怀看着母亲期盼的神情, 终是没忍心推辞,轻点了下头:“听母亲的。”


    温眠雨坐久了便有些体力不支,等给众人都发了赏钱,便被乔姑姑扶回房里歇着。


    祝予怀给易鸣和德音每人多封了一荷包的金叶子做压岁钱,让两人留在大院里热闹。自己则先回了竹院,拿了干净的里衣往浴房走去。


    他习惯每日晚间沐浴,打理浴房的伙计不在,却也没忘了提前备下足够的热水,烧暖了浴房的炭火。


    祝予怀除下衣裳踏入水中,温暖的热气便将他裹了起来。


    满室水雾氤氲,浴房里却迟迟未响起洗浴的水声。


    他微怔地静坐着,直到蒸腾的水雾将脸熏上了红晕,才伸出一只手来,将打湿的毛巾覆在自己眼睛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此生无需成家立业,就这样独身安稳一世也很好。


    他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道。


    有朝一日若能无病无痛、轻轻松松地走在太阳底下,便已是功德圆满。


    祝予怀沐浴完,换上新的里衣,裹着厚重的毛裘慢慢转回了卧房。


    他没忘记还与卫听澜有约,拿干的巾帕擦着头发,一边走到了衣橱跟前。本想随手拿件外衣换上,却一眼瞥见了盛在乌木托盘里的几件新衣。


    卫听澜此前送了两箱衣料,曲伯将它们清点入库时,恰好被乔姑姑瞧见了。她愣是慧眼识珠地从一堆珠光宝气的料子里挑出几匹华而不奢的,要给祝予怀裁新衣。


    祝予怀自觉不缺衣裳穿,本欲婉拒。奈何乔姑姑最会哄人,又是嗔怪“过年哪儿有不裁新衣的”,又夸“我们小公子芝兰玉树,什么样的料子都撑得起来”,再又劝“年轻人穿得鲜艳些好看,夫人见了定然也高兴”……祝予怀便晕头转向地点了头。


    近年关裁缝铺子忙,赶制的新衣今日才送到。祝予怀白日里忙着祭祖,还未来得及细看。


    他视线一顿,鬼使神差地拿起托盘最上方那件绛红云锦的外袍。


    那衣料柔顺,一提起来,下摆便流水似的从他手里倾泻而下。屋内烛火轻晃,映得这偏暗的红像是从晚霞中剪出了一段。


    形制倒不花哨,只是寻常宽袖文士服的样子而已。


    祝予怀拿它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不禁有些动摇。


    今日是除夕,合该穿红色。


    *


    除夕夜,宫中设宴,百官拜贺。


    卫听澜出身朔西都护府,又领了景卫左统领的虚衔,坐席安排在武人之列。


    丝竹声靡靡,筵席上的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上,卫听澜心不在焉地拈着酒盏,除却宫人替他布菜斟酒时淡淡应几声,别的话一概不多说。


    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安安静静地落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倒显出几分乖巧来。


    “这便是那卫家幺子啊。”有臣子絮絮私语,“怎么与他父兄这般不同?”


    朔西都护使卫昭与其长子卫临风,父子俩皆是一身正气,轩昂凛然。一个操重刀,一个使长槊,只要往那一站,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相较之下,卫听澜倒称得上一句惹人怜爱了。


    明安帝扫了眼座下众臣,目光有意在卫听澜身上多停了停。


    见他只埋头饮酒,偶尔动两下筷子,全无与人搭话结交的意思,明安帝满意地笑道:“听澜,爱吃什么便多吃些,只当是寻常家宴,莫要拘束。”


    周围臣子的目光意味难明地落在他身上,倒不意外皇帝对他的额外关照。


    明眼人皆心知肚明,卫听澜是被扣在澧京的质子,也是维系着朔西与澧京两端的关窍。眼下出了图南山一事,这个节骨眼上,自是要好好哄着他的。


    卫听澜起身规矩地谢了君恩,顺带举杯恭祝了些万寿无疆的废话。


    酒入喉时,他的目光顺势扫了一圈,没见到骁卫的左统领沈阔。今日立于皇帝阶下的,只有右统领齐瓒。


    卫听澜落了座,敛下幽深的眸色。


    他对骁卫总有些疑虑。


    焦奕挨了军法之后,反思了一夜,第二日来找他检讨述罪时,顺道还说了一件事。


    他酗酒未归的那一夜,在酒铺里买醉,恰好见着了阳羽营的人。那几人下职后小聚,见铺中只有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便松了戒心,压着声痛骂左骁卫仗势欺人,抢了他们先抓到的嫌犯,占了他们的功劳。


    焦奕原本没把那些兵痞的话当回事儿,只当个乐子听了听。等酒醒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阳羽营负责京畿治安,与宫中禁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眼下能让两者争功的案子,怎么想也就只有图南山中的刺杀案。


    明安帝正愁着要给朔西一个交待,若真抓着可疑之人,不论是不是真凶,都应该恨不得立刻抛出来向朔西表态。可从刺杀案至今小半个月,半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此事是被有意压了下去。


    那便说明,阳羽营是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了。


    卫听澜暗自思索着,忽见一内侍绕过宴席,神色匆匆地走到福公公身边,说了些什么。


    福公公瞧了眼殿外,凑进明安帝身侧耳语了几句。


    明安帝面上浮起笑意,道:“既是捷报,便传沈卿上来吧,也叫众位卿家同喜同乐。”


    在座的臣子都不明所以地朝殿外看去,就见左骁卫统领沈阔在一声声通传中步入殿来。


    他似是策马赶了许久的路,周身都是凛冽的寒气,走至殿中跪地叩首,沉声道:“启禀圣上,泾水一带流寇并图南山匪患已除,涉事者亲眷均已捉拿候审。臣幸不辱命!”


    席间霎时响起一阵惊讶的低呼声。


    泾水一带受流寇侵扰已久,图南山刺杀案更是搅得京中人心惶惶,而今新岁伊始,便有祸乱平定的喜讯传来,是个好兆头。


    已有反应快的臣子朗声贺道:“圣上,此乃天佑我大烨呀!”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祝酒恭贺,口颂万岁。


    明安帝泰然一笑,君臣举杯共饮。他的目光掠过下方众臣,见卫听澜也毫无异议地起身称贺,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心下稍安。


    看来这卫家幺子,到底只是个心无城府的少年人而已。


    声声颂贺中,卫听澜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


    深夜寒凉,卫听澜一步三晃,慢慢走出宫门。


    他本没想多喝,只打算装作不胜酒力,在夜宴未散前便早早告退出来。


    谁晓得还有这样一场好戏等着。


    宫宴上重锦铺地,光摇朱户,满堂称贺声里,他好似又见到了前世图南山中的刀光血色。


    不知不觉中,满壶的酒便见了底。


    卫听澜晃悠到宫门外,琳琅宫灯映着满地醉生梦死的雪光,他看着看着,低头呕吐了起来。


    远处有脚步声一顿,迟疑地朝他走来。


    卫听澜按着绞痛的胃,听见了侯跃惊诧的声音:“还真是卫小郎君啊!怎的喝成这样?训哥,澧京这儿也兴灌人酒?”


    于思训打断道:“你少说两句,去把马车赶过来。”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低低笑了一声:“你们可真有意思,不在朔西建功立业,跑来给我当马夫。”


    于思训听着这话,就知道他是醉得狠了。眼见着他起身时像要摔倒,于思训伸手去扶,卫听澜却摆了下手,自个儿站稳了。


    他探手想往怀里摸帕子,却忽然顿了顿,收回手道:“有干净巾帕没?”


    侯跃把马车赶近了一些,从车里找了块没用过的帕子递给他。卫听澜抓了把雪搓脸,拿帕子擦了,又道:“给我匹马。”


    “这……”侯跃为难地看了眼于思训,“小郎君不乘马车?”


    卫听澜胃里难受,不想同他多话,自己随手拽了匹马来:“我今夜有约,不回府了。”


    不等两人反应,卫听澜径自翻身而上,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全然看不出是个醉酒的人。于思训刚想开口,卫听澜已驱着马绝尘而去。


    于思训:“……”


    那是他的马!


    侯跃实打实地困惑了:“训哥,小郎君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于思训无言片刻,叹着气认命地坐到了车前。


    “人大约是往祝府去了。驾车,咱们远远跟着,别让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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