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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百花僵


    易鸣抬脚警惕地踢了踢那男子, 确认真的昏死过去了,才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银针,虽也诧异于祝予怀的发簪还有这用处, 但比起惊讶,更多的还是后怕。


    再转过头看向卫听澜, 脸上就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打架打到一半把后背留给敌人, 你脑子是不是有坑?”


    卫听澜略显懵然地坐在地上, 看着怀里的人:“我听见‘住手’, 就……”


    “哎哟我天。”易鸣被他气得头疼,几乎跳起来叫道,“公子是叫这歹人住手!你打我的时候不是挺精的吗?这人手里拿的是刀,是刀啊!你就站在原地让他砍?你这脑瓜子能有刀硬?要不是公子推开你,现在躺这儿的就是你了你知道吧?”


    他光是想想都觉得脊背生寒,痛心疾首道:“就差那么一点点, 公子就要替你挨上那刀了!我心都快跳出来了你知道吗?”


    卫听澜被骂得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只能手足无措地抱紧了祝予怀。


    “阿鸣……”祝予怀的声音从他胸口闷闷地传来, “你们先、先扶我一把。”


    易鸣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一头扎进卫听澜怀里还没爬起来, 赶忙蹲下来去扶:“还不赶紧的撒手!公子都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祝予怀被几人搀扶着缓慢直起身, 蹙眉定了片刻,又自暴自弃地倒回了卫听澜肩上。


    “算了,还是让我瘫着吧……”


    卫听澜稍动了动,揽住他的肩让他靠得舒服些。德音抱着他掉落在半道的大氅往他身上披, 见他气息不稳,担忧道:“公子很难受吗?”


    祝予怀眉睫轻颤,抬手按住了胸口。


    卫听澜的心跟着悬了起来:“可是心疾又犯了?”


    “没……”祝予怀努力喘匀了气, “就是心跳得有点快。”


    易鸣有些紧张:“不是心疾,怎会心跳得快?”


    “跑的。”祝予怀闭着眼生无可恋道, “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


    他说着又颤着手捂住了头,易鸣惊慌道:“头也开始痛了?”


    “有点。”祝予怀气若游丝,“濯青这身板像铁打的,撞晕了。”


    卫听澜在易鸣飞速甩来的一记眼刀中,难得显出了几分委屈。


    习武之人,身板硬实些他也控制不了啊。


    感觉到怀里的人软趴趴的像团要化掉的雪,卫听澜努力让自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又拉起大氅把祝予怀整个人卷得密不透风。


    祝予怀有气无力地睁眼:“你在做什么?”


    “我……”卫听澜耳根子有点烫,“我怕我太硬硌着你。”


    祝予怀看着被打包得像个蚕茧的自己,半晌无言。


    倒也不必如此。


    他正缓着劲的这一会儿,一旁的女子抱着孩子忧心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几位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易鸣犹豫道:“那这歹人该当如何?”


    祝予怀从大氅中探出头来:“那针上的药能麻痹人的肢体五感,但药效有限,他若是体质好,约莫一两个时辰就会醒来。不如趁现在将人捆了送去报官……”


    “不必。”卫听澜开口道,“这人的身手同图南山中那些刺客如出一辙,我要亲自审他。”


    祝予怀一顿,抬眼看他。


    卫听澜察觉到他的视线,垂下眼来:“你可会怪我不遵律法,滥用私刑?”


    祝予怀靠在他身上,目光所及只有一小片下颌和微乱的领口。他的视线落在卫听澜轻微滑动的喉结上,觉得这少年似乎有些紧张。


    祝予怀问:“这人的身份,你有几成把握?”


    “近十成。”卫听澜告状似的凑近些说,“你没看到,我方才只稍作试探,摸了下剑柄的功夫,他便骤然暴起要取我性命,显然是认得我。这人必定有问题。”


    可他没有证据。倘若将人送去官府,只要这人装傻充愣咬死不认,再有皇帝暗中压着刺杀案一事,约莫最后只能按寻衅滋事、故意伤人来论罪。


    到时候人往牢里一关,再被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便束手无策了。


    卫听澜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高邈之毒至今未解,这人口中没准能撬出些线索,我不想放过。”


    祝予怀听着,又回想起初见时卫听澜憔悴狼狈的模样。他没有亲眼见过图南山中的刀光剑影,却也想象得出那夜是何等凶险。


    祝予怀轻声道:“那便不放过。”


    卫听澜低头看他:“你不阻我?”


    祝予怀与他视线相触,笑了笑:“我又不是不知变通的陈腐迂人。明知道报官不能为无辜之人讨回公道,也不能将违律之人按罪论处,还要去做那无意义的事,那不是犯傻吗。”


    “更何况……图南山一案事关边疆安定,也关乎你的安危。于情于理,我都不该阻你。”


    卫听澜眼睫微动,揽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那便好。”


    易鸣见祝予怀都这般说了,便利落地撕了那人的衣角拧成绳,将人捆缚起来。


    德音在一旁左右看看,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女子:“夫人的脖子还在流血,先拿帕子按一按吧。”


    女子微怔,接过来道了声谢。小羿还在哭哭啼啼,德音便蹲近了一点摸了摸他的头:“我听小羿说他的爹爹总是打人,你们要不要同我们一起走?”


    女子犹豫着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歹人,纠结几番,道:“我不能走。小羿每月都要用药,那药唯有他们手中才有。这人今日便是来送药的,他回不去,那些人应当还会遣别人来……只要我装作不知情,兴许还能再蒙混些时日。”


    药?


    祝予怀与卫听澜敏锐地对视一眼,易鸣不解道:“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别处弄不来药吗?”


    女子捂住了小羿的耳朵,黯然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小羿害怕,才一直瞒着他。他并未生病,是被喂了毒。”


    几人俱是一惊。


    女子哀切地说:“这毒每隔一月左右便要发作一次,初始只是惊惧不定、坐卧不宁,若没有及时用解药,几日后便会骨痛如虫噬,若不缚着他的手脚,他甚至会将浑身都抓出血痕……我、我实在没办法……”


    小羿被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楚,抬起头迷茫地打着哭嗝。


    祝予怀语气有些凝重:“阿鸣,找找那人身上的解药。”


    易鸣在男子的身上摸寻一阵,从衣襟里搜出个纸包来,打开一看,是些破碎干枯的植物茎叶。


    他不明所以,将药包递到几人眼前:“公子认得吗?”


    祝予怀看了几眼,总觉得有些眼熟。他皱眉凑近了些许,就着易鸣的手轻轻嗅了嗅,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易鸣也严肃起来,屏息看着他。


    祝予怀谨慎地往后退了些许,在几人提心吊胆的注视中,忽地别过脸打了个喷嚏。


    卫听澜跟着浑身一震。


    众人:“……”


    空气沉寂了片刻,祝予怀整个人埋在大氅里,露出的耳尖飞速染上了红。


    卫听澜看着像只猫似的窝在自己怀里的人,有些想笑:“可闻出什么来了?”


    “还不能断定。”祝予怀耳廓更红了一点,强装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不过有个猜测……请问夫人,这药的用法如何?”


    女子如实答道:“按照他们所说的法子,研磨之后以火熏烧,待温凉后兑水饮服。”


    祝予怀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以火熏烧时,可有异香?”


    “有。”


    “可是类似于花果将腐未腐时的甜腻气味?”


    女子一怔:“正是。郎君如何知晓?”


    祝予怀的面色难看起来:“我曾在师父的手札中看到过相似的图绘,是一种长在苦寒之地的药材,名为‘百花僵’……”


    卫听澜察觉到他气息不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你慢慢说。”


    祝予怀勉强定了定神,撑着身坐正了些:“百花僵根茎碾碎后,外敷能阵痛,可若是烧融内服,却会令人成瘾。一旦成瘾,断药时便会痛不欲生。”


    女子面色霎时一白:“郎君是说……”


    祝予怀看着一脸懵懂的小羿,有些不忍:“若我猜的不错,令郎也许并非中毒,而是染上了药瘾。”


    *


    一个时辰后。一辆稍显沉重的马车驶过卫府正门,绕了半圈,拐进僻静些的后巷。


    卫听澜的声音从车里传来:“易兄辛苦,就停这儿吧。”


    坐在车前的易鸣哼了一声,控着缰绳停稳了马车。


    “动作快些。”他嘟囔着转头去掀车帘,“万一被人看见了还当我们绑架……姓卫的你又做什么!”


    祝予怀坐在车里,原本正拿着块红豆糕安抚哭鼻子的小羿。他温声细语地哄了一路,眼看着就要诱哄成功,然而卫听澜一个俯身,径直把他连人带糕端了起来。


    莫名悬空了的祝予怀:“?”


    小羿被母亲抱着,眼巴巴地看着红豆糕在眼前打了个转离他远去,瘪起嘴又要哭:“红豆糕……”


    祝予怀尚在震惊中,听见这一声,忙搭着卫听澜的肩探头看他:“别哭别哭,案上还有,德音,你快给他拿两块……”


    卫听澜就着这个姿势半扛着人下了车,一脸云淡风轻地望向拦在自己身前的易鸣。


    “怎么,易兄有话要说?”


    “你还抱上瘾了是不是?”易鸣拿着马鞭威胁地点了点地,“给你三个数,马上把公子撂这儿。”


    卫听澜无辜道:“事急从权,不是你说的动作要快些?九隅兄方才撞得头晕眼花的,你忍心叫他自己走路?”


    易鸣气得发抖:“你还好意思说,你但凡多长几两肉,都不至于把公子撞得头晕!”


    “正是如此。”卫听澜面露愧疚,“九隅兄因我遭了大罪,若不许我补偿一二,我心里实在难安。你说呢九隅兄?”


    祝予怀几度张口,都被两人的唇枪舌剑打断,眼下突然有了说话的机会,愣是捏着红豆糕没反应过来。


    卫听澜趁机一锤定音:“你看,你家公子并没有异议。”


    祝予怀:“……你等会儿。”


    “事不宜迟。”卫听澜抬脚就走,步子迈得十分迅疾,“大恩不言谢,车里那贼人就拜托你了易兄!”


    易鸣:“……”


    好样儿的,真是好样儿的。


    拱白菜的猪见过不少,头一回见着这么猖狂的!


    他面目狰狞地撩起车帘,拖起角落里捆得扎扎实实的歹人往肩上一抗,气势汹汹地追着那头绑架自家白菜的野猪去了。


    第042章 箭亭


    焦奕背上的伤还未好, 在院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侯跃在一旁吭哧吭哧地劈着柴,抬起袖子擦把汗的功夫,隐约觉得哪里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老焦。”他抓了抓头, “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焦奕半眯的眼皮略抬了一下,忽然见了鬼似的地望向他身后。侯跃刚要回头, 就见一团黑白相间的残影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卷起一阵带着木屑的狂风。


    侯跃稳住险些脱手的斧子, 惊恐地转头看了一眼。


    什么玩意儿过去了?


    焦奕搭着手望了望, 啧啧称奇:“真行,是咱们的小主子偷了个人回来。”


    话音刚落,易鸣扛着个昏迷不醒的人噔噔噔地出现在两人面前,虎着脸扫视一圈。


    焦奕更稀奇了:“哟,还有同伙。”


    侯跃认出易鸣是除夕夜时给自己开门的祝府侍卫,然而瞧他这通身凶神恶煞的气度, 怎么都不大像是来做客的。


    侯跃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这是……”


    刚杀了人, 正在寻找合适的抛尸地点吗?


    没等他问完, 易鸣视线一凝, 锁定了往里院窜去的那道快到模糊的身影。


    他当即拖起那生死不明的倒霉蛋奋起直追:“姓卫的你站住!你有本事抢公子, 你有本事别跑啊!”


    看这精神状态,那半死不活的可怜人很可能会被他抡起来当大刀舞。


    侯跃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震撼神情。


    “年轻人真拼命啊。”焦奕目送着他们绝尘而去,兴致盎然地点评,“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 三月擢兰试,负重驰逐这项小郎君不拿魁首很难收场。”


    侯跃心情复杂地看着热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稚童的声音:“呀, 漂亮哥哥的红豆糕掉了。”


    焦奕面上散漫的表情一顿,回头望去。


    小羿心疼地盯着地上的糕点:“他们为什么跑得这么快?”


    牵着小羿的女子面露难色, 勉强道:“这……可能是年轻人的游戏吧。”


    德音在一旁贴心地补充:“小孩子不可以跟着学哦。”


    焦奕怔愣地望着那女子的侧颜,下意识站起身迈了两步,被地上的柴火绊了个踉跄。


    女子闻声抬头,两人的视线隔空相碰。


    焦奕直起身沉默良久,终是扯了下嘴角,露出个歉疚的苦笑来。


    “宛娘。”


    *


    卫听澜对身后易鸣的犬吠猿啼声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抱着祝予怀穿过院门,轻巧地跃上长廊。


    府邸中古朴清简,长廊平阔,跑起来有风从耳鬓吹过。


    祝予怀重新簪好的发散下了几缕,双手牢牢地攀着卫听澜的肩背:“濯、濯青……”


    他有些紧张,感觉到掌下少年人温暖又坚实的脊背,不自觉地又抓紧了几分。


    “叫我做什么。”卫听澜忽然坏心眼地颠了下他,“怕我把你摔疼了?”


    祝予怀的呼吸短促地一乱,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一抬眼对上卫听澜揶揄含笑的目光,他动了动唇,有些微恼:“没有。是红豆糕……掉了。”


    “噢。”卫听澜颇为遗憾地轻叹,“希望红豆糕没有摔疼。”


    这意味深长的一句惹得祝予怀的耳朵发起了烫,抿紧了唇往下挪了挪。


    卫听澜瞧着他偷摸往自己怀里藏耳朵的纠结样,忍着笑道:“你蹭什么?”


    祝予怀察觉到这人的胸腔闷闷地震着,耳朵红得愈发厉害:“你笑什么。”


    “我想起个应景的词。”卫听澜凑到他耳边,“九隅兄现在这样,是不是就叫‘骑虎难下’?”


    祝予怀耳朵一痒,蓦地抬起涨红的脸,喊了声:“卫濯青!”


    “在呢!”卫听澜抱着他一路疯跑,欢畅地笑出了声。


    原本只想逗几句便放人下来,可看见怀里的人气得面红耳赤,整个人烫得跟刚出炉的小红豆糕似的,他就怎么都舍不得松手了。


    卫府中院落开阔,每隔一段距离便置着兵器架子。


    几个将士正在院中演武场上吆喝比试,一转眼瞥见卫听澜抱着个貌美郎君从廊下窜过,笑得满面春风,远处还有个穷追不舍的家伙撕心裂肺地喊“站住”,手里的兵器险些砸着彼此的脚。


    卫听澜没理会他们惊恐的神情,带着人绕了大半圈,往一处古朴的亭子飞奔而去。


    祝予怀身上的热意被风吹散了些许,临近了才发现那亭子正对着一片宽敞的空地,场中竖着几个簇新的箭靶,俨然是个新辟出来的箭场。


    再转眼一瞧,凉亭里头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弓和扎成捆的羽箭,似乎刚刚运来,还没来得及收拾。


    卫听澜几步跃上台阶,一低头就见怀里的人按耐不住地探出了脑袋,不禁漏了声笑:“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祝予怀看清了架子上置着的几把黑角桦皮弓和金桃皮小弓,样式纤巧,显然是精心挑选出来供初学者用的,不由得怔愣道:“这些是……”


    “给你备的。”卫听澜走近了一些,示意他伸手去摸那做工细致的弓身,“等这些软弓不趁手了,我给你换更好的。”


    祝予怀抚着弓弰的手停了停,不知所措地仰头看他。


    卫听澜对上他微微睁圆的眼睛,只觉得他这样子又乖又呆,像只突然被扔进萝卜堆里反应不及的兔子。


    连泛着粉的耳朵尖都忘记了藏。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卫听澜笑道,“答应了要给你弄几把好弓来,自然要说话算话。你若是不好意思蹭景卫的场子,往后就来我府上习箭,累了就到这亭里乘凉休憩,茶水点心管够,可好?”


    祝予怀其实并没有把病中他哄自己的那些话当真。可听着他这理所当然似的口吻,不知怎的,就从那日难熬的疼痛中,觉出一丝被人珍重着的动容来。


    他病了太久,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就像站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前,渴望着河那畔的风景,却怎么都不敢涉足淌水。


    现在却有个人不由分说地先替他搭好了桥,期待地朝他伸出手来,只等着他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


    他说不清忽然乱起来的心绪是怎么回事,有些窘迫地垂下了头。缀着红穗子的玉韘还系在腰间,他看着看着,鼻尖禁不住有些发酸。


    卫听澜看不清他蒙上水雾的双眼,却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感觉到了他的无措。


    他将怀里的人抱紧了些,轻声说:“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着你一起。”


    玉韘的朱红穗子在风里晃了晃,祝予怀的声音中带了些鼻音,很轻地应了声“好”。


    两人细声慢语间,易鸣终于紧赶慢赶地追到了箭亭,停了步直喘气。


    “卫……你、你有种!”


    祝予怀回了神,转头望去。


    那歹人在颠簸中被晃醒了,还没来得及挣扎,易鸣就咬牙将人往地上一摔,指着卫听澜破口大骂:“分明是你要的人,为什么是我来背!背就算了,你还敢劫了公子做饵,满院地溜我!”


    越说越气,他忍不住抬脚一踹:“天理难容!!”


    那歹人吱都没吱一声,又被踹晕了过去。


    卫听澜“啧”了一声,转过身挡住祝予怀的视线:“怪吓人的,别看。”


    祝予怀:“……”


    他这才发现卫听澜似乎忘了放自己下来。


    想起方才众目睽睽之下被抱了一路,他后知后觉地赧然起来,在卫听澜怀里悄悄挣了两下,没挣动。


    “濯青。”祝予怀小声暗示,“你……你不觉得有点累吗?”


    “这算什么?”卫听澜大言不惭,“就是带你绕着这府宅再跑十圈,也不在话下。”


    祝予怀成功地被“十圈”带偏了思路,不可思议道:“真的?”


    “不信?”卫听澜看着他微亮的眼眸,忽然扬唇一笑,将人揽紧了些,“抓稳了!”


    他箭步跃下亭前的台阶,急刹一步转了个向,发带在风中飘扬而起。


    易鸣看卫听澜拐了个弯朝自己跑了回来,怒斥道:“你现在悔改已经迟了!还不放下……”


    “迟都迟了。”卫听澜一个滑步绕过他,高喊道,“那就不改了!”


    易鸣看着他眨眼间就窜上了长廊,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祝予怀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你好好的总气阿鸣做什么。”


    卫听澜也笑:“好玩儿啊。谁叫他一点就炸。”


    被点炸了的易鸣果然怒火中烧地追了上来。


    缀在檐角的风铃叮叮地响着,卫听澜加快了步子,翻身跃过廊缘的坐楣。两人的袍摆轻盈地翻飞起来,被冬日的暖阳映出流转的光。


    祝予怀头一回看到这样飞跑起来时令人晕眩的风景,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颊上都透出些微红来,带着几分雀跃道:“濯青。”


    “做什么?”


    “你跑快些。”祝予怀怕他听不清,挨近了些又说了一遍,“再跑快一些!”


    卫听澜将他往上抬了抬,呼吸几乎贴着他的耳鬓:“好。”


    他迈开步子,掠过院中的虬枝劲木,惊起一枝叽叽咕咕的麻雀,踏着还未化去的薄雪越跑越快。恍惚间他们像是飞驰在朔西广阔无垠的草场上,自在得如同一捧束不住的风。


    祝予怀攀着他的肩膀略微直起身,听着檐铃声和耳边愈发清晰的风声,闻到了融雪和湿木的新鲜气息。


    卫听澜的声音几乎近在耳畔,带着笑:“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春日,总归不会太远了。


    第043章 婚约


    灰羽鸟振翅掠过喧闹的长街和人群, 落在一处秀雅的楼阁窗沿,蹦了蹦,歪着脑袋看向屋里的人。


    窗边的侍从伸手摘下它腿上的细竹筒, 取出信笺看了一眼,匆忙向屋内走去。


    一个男子坐在案几前, 正给铁鞭的握柄处缠裹兽皮。鞭身从桌案上垂落在赭红的地衣上, 幽暗得令人胆寒。


    “主子。”侍从小心递上展平的纸笺, “阿日骨迟迟未归, 秦宛母子……失踪了。”


    男子转头扫了眼那信笺,目光森然。侍从在这压抑的死寂中声音渐轻:“说是、说是附近有打斗的痕迹,兴许是阿日骨不慎暴露了行踪,被什么人劫了……”


    铁鞭被掷在桌案上发出声重响,男子问:“铁穆尔呢?”


    侍从一哆嗦,将头压得更低:“回主子, 铁穆尔已经出城。待朔西人过了图南山, 便可按计划动手。”


    “他最好能得手。”男子皮笑肉不笑道, “找机会给他递个信, 秦宛和那杂种不见了, 他这做丈夫的再不能成事,就剁了手脚替那小崽子试药去吧。”


    侍从举着纸笺的手颤了下,躬身应“是”。


    男子收好铁鞭,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拿起挂着的面具戴到脸上:“去查清楚,是谁动的手。还有,往秋思坊去的那批药暂缓, 做干净点儿。”


    他对着镜子收紧缚绳,侍从在他身后犹豫再三, 小心地问:“主子,若是查到阿日骨和秦宛的踪迹……”


    “杀了。”男子漠然道,“那试药的小崽子要是带不回来,一并斩草除根。”


    侍从哑了哑:“连阿日骨也……”


    “怎么。”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是觉得自己命太多了,想分他一条?”


    侍从面色一白,紧张地跪了下去:“属下失言!”


    铁鞭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愈发慌乱地磕着头,下一瞬,就被一只手拽着后领拎了起来。


    “中途转过手的棋子,我不放心。”男子倒握着鞭柄拍了拍他煞白的脸,“太有想法的棋子也一样。听明白了?”


    侍从被那兽皮包裹的鞭柄激出了一身冷汗,急促道:“明白、明白了。”


    男子松手将人扔回地上,居高临下道:“那还等什么呢?去把他们的头颅带回来吧。若是带不回来,就拿你自己的来抵。”


    侍从不敢抬头,忙不迭道着“遵命”,连滚带爬地往外去了。


    房门开而复关,屋内又重归于静。


    男子冷嗤一声,瞥了眼铜镜中自己被面具遮掩了大半的面容,罩上兜帽。他走到后窗前探视了须臾,伸出一只手,搭着窗沿翻身跃了下去。


    年后的坊市早早挂起了元宵的彩灯,人潮涌动。而远离闹市的深巷却较往日更加凄清,只一座孤零零的茶楼,门可罗雀。


    男子拐进积雪未清的巷道,四下扫了眼,脚步无声又迅疾地进了那半开的门。


    茶楼大堂里光线昏暗,店家对来客遮掩严实的装束毫无惊讶,径直将人引到楼上一间不起眼的雅室跟前,便自觉离去。


    男子停了一会儿,正欲叩门,门忽然从内而开。


    门内的带刀侍卫审视着他面具下的半张脸,侧身放他进来:“主子,人到了。”


    男子刚踏进门,屋内便响起一声茶盏磕碎在案几上的砰响。


    东道主冷嘲热讽地一笑:“想约见阁下一面,可真不容易。”


    男子扯下兜帽,不紧不慢地走至近前:“案子未了,避风头罢了。齐统领好大的火气。”


    案前的人将手从那碎裂的茶盏上移开,抬起一张盛怒的脸。


    正是右骁卫统领齐瓒。


    “乌尤。”齐瓒咬牙切齿,“你敢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被称作乌尤的男子轻笑一声,在齐瓒对面落了座:“喊打喊杀多没意思。我此番前来,是要与统领谈一笔生意。”


    “生意?”齐瓒冷笑,“不过是一条栓了绳的狗,装什么腔拿什么调!拿了好处不干事,背后捅刀倒是利索。谈生意……旧账可还没算清呢!”


    “这话从何说起。”乌尤藏在面具下的神情看不真切,“为了助四殿下一臂之力,我们在图南山可折损了不少勇士,得的好处,不过就是几张粗糙的军械图纸。如此划算的交易,四殿下还不满意吗?”


    “少给我避重就轻。”齐瓒难掩怒火,“你敢说那支缁铁袖箭同你们没干系?一个死人的东西,还会自己长翅膀从北疆飞到图南山不成!若没有那袖箭,我自有法子把刺杀案往寿宁侯身上引,谁叫你们把赵松玄和江家拖下来蹚浑水!如今太子和谢家安然无恙,我却失了圣心,你这是在帮四殿下,还是故意扰乱局势,想坐收渔翁之利?”


    他越说越激动,拳头猛地砸在桌案上,胸口起伏不定。


    缁铁袖箭是飞虎营曾经的军械,除了江敬衡手上那支下落不明,剩余的袖箭早在多年前,他就奉明安帝的密旨亲手销毁了。


    存世的那一支,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图南山里!


    齐瓒初闻高邈被暗箭所伤、身中奇毒时便惊疑不定,而后眼睁睁看着明安帝将案子全交由沈阔彻查,对自己则冷待疏远。等从四皇子的线人那儿听到高邈所中之毒的详情后,他悬着的心便凉了大半。


    明安帝恐怕疑心他当年阳奉阴违私藏了袖箭,说不定还要以为他暗中相助赵松玄,意图翻腾定远伯的旧事!


    伴君如伴虎,齐瓒多年来替明安帝料理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最是明白,作为帝王的心腹,失去信任会是什么下场。


    乌尤慢慢道:“齐统领怕不是误会了什么。箭矢是我们的大巫所锻,用的是拓苍山的乌铁矿,同你们大烨北疆被屠城挫骨的那位‘战神’,没有半点关系。所谓‘缁铁袖箭’,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齐瓒目光阴沉地盯着他:“你莫非想说,这事只是巧合?”


    “统领方才那番话,我着实一头雾水。”乌尤从腰侧箭囊中抽出一支平平无奇的短箭来,“这便是我在图南山所用袖箭,您自看便是。”


    齐瓒扫了眼箭镞,嗤道:“你觉得我会信?”


    心中却有些犹疑。


    刺杀案后明安帝对他严防死守,他实际上并未见过卫听澜交给左骁卫的毒箭是何模样。他只理所当然地猜测,能让皇帝如此紧张并怀疑自己的,只可能是缁铁袖箭。


    如果乌尤所言不假,难道是圣上的疑心病已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只因缁铁与乌铁相近,也会坐卧不宁?


    乌尤叹了口气:“您既认定了我在说谎,那我再怎么辩驳都是徒劳。但不管您怎么想,朔西与澧京嫌隙已生,我们王子是真心感谢您的帮助,想要与您长远合作的。”


    齐瓒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乌尤接着道:“这次虽说出了些意外,阴差阳错地扯上了江家,但这对您也不算全无益处啊。您想想,四殿下要争那个位置,要对付的难道只有太子?我听闻贵国那位二皇子,身份可是特殊得很,北疆兵马多是他父亲和舅舅的旧部,若有朝一日北疆兵权回到他手中……您拥护的那位四殿下,还有机会么?”


    齐瓒眼神稍变,冷声道:“兀真王子操的心,未免也太多了些。”


    乌尤微微一笑:“大烨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我们并不关心。但北疆兵权的隐患不除,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


    齐瓒不屑道:“睿王府和江家早已败落,赵松玄不过占着个睿王遗孤的名头,他能收回北疆早已被分化的兵权?一个无权无势的假皇子……简直痴人说梦!”


    乌尤摇了摇头:“斩草不除根,必有燎原之患,你们的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赵松玄偏偏能在他手底下平安活到今日,您觉得,这会是个简单的人吗?”


    齐瓒顿了一下,似在思索。


    乌尤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慢引诱:“事已至此,不如把刺杀案彻底推到江家与北疆头上,我有一石二鸟的办法,能把太子和寿宁侯也牵进来,把这水搅浑。”


    齐瓒稍稍动摇,却又警惕道:“这便是你要谈的‘生意’?


    “不错。”乌尤笑说,“作为交换,我们只想要一样东西。听闻统领祖籍河阴,泾水一带水路商道的通行令,对您而言,不是难事吧?”


    齐瓒皱眉:“你们要运什么?”


    乌尤低声轻语:“自然是值钱的好东西。”


    齐瓒思量了半晌,像是下了决心,道:“说吧,你们准备怎么做。”


    *


    卫府之中,于思训外出办事刚回来,就从他激动的同僚们那儿得知了一个炸裂的消息。


    青天白日、众目昭彰,他们的小主子铤而走险,把祝家的小郎君一整个揣怀里偷回了家!


    只是这样倒罢了,他还大张旗鼓地遛着人家的护卫满府乱窜,愣是靠着离奇的走位把人给累垮了。


    据说末了还假惺惺地凑过去关切:“怎么了?易兄这是怎么了?我带你家公子散个心的功夫,你怎的就趴下了?”


    差点把那护卫小兄弟气得当场厥过去。


    目击者们描述着卫听澜邪魅狂狷的种种行径,拍着于思训的肩膀狂笑不止。


    “训哥你是没见着,小郎君那步法当真风骚!抱着个大活人在府里飞檐走壁,这邪门的散心法子亏他想得出来啊哈哈哈哈哈……”


    于思训的肩膀被拍得梆梆响,只觉得头疼:“祝郎君就由着他闹腾?没说些什么?”


    “说了,还是凑到小郎君耳边大声喊出来的,他说‘再跑快些’。”


    于思训:“?”


    年轻人果然难以理解。


    “训哥你放心吧,我瞅着祝郎君挺高兴的,笑了一路呢。”


    “你真别说,祝郎君那顶好的样貌,倘若是个姑娘,叫我绕着澧京城跑十圈博她一笑,我也肯啊。”


    众人笑闹的声音同时一顿。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祝予怀仰头与卫听澜相视絮语的画面。


    那专注又明亮的眸光,那眉眼生动的笑……


    这谁看了不犯迷糊啊!


    “我是俗人,我悟了。”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悟了。”


    “难怪小郎君越跑越疯……”


    “难怪小郎君整日待在祝府不着家……”


    一个将士呐呐道:“祝郎君真的不是个姑娘吗?”


    同伴捶了下他的脑袋:“你可惜个什么劲?不管是不是姑娘,那都不是你能想的!”


    “嘶……我这不是在替小郎君可惜吗!”


    于思训站在一帮大彻大悟的人中间,满脸写着离谱。


    “所以,”他勉强跳过这个话题,“他们现在散哪儿去了?”


    几人抓耳挠腮:“光顾着乐都没注意看,应当是往揽青院去了吧?焦哥和猴子也跟去了,好像还有几个人来着……”


    “揽青院”是卫听澜所住的院落。于思训正犹豫要不要去瞧一眼,忽听人道:“哎,焦哥回来了!”


    回首望去,焦奕果然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笑说:“人挺齐啊。”


    他背上伤还未好,于思训看他脚步不稳,下意识想要扶一把。谁知这人丝毫不客气,目不斜视地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好累,于兄借我靠会儿。”


    于思训刚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木然地看着他。


    焦奕面不改色:“正好小郎君有吩咐,一块儿听吧。找些能捆人的绳索来,要牢靠点儿的。”


    众人:“啊?”


    “啊什么啊。”焦奕催促道,“麻绳、锁链、皮鞭,有一件算一件,找到了统统送去揽青院。赶紧的都跑起来,小郎君等着呢。”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好似晴天霹雳,炸得众人倒吸了口凉气。


    “焦哥,这、这这这不合适吧?”


    “锁链、皮鞭……常人都未必经得住这等磋磨,更何况那形削骨瘦的……”


    “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七嘴八舌的议论响成嗡嗡的一片,焦奕揉了下耳朵:“你们操这闲心做什么,不把人弄死不就行了?”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焦奕眯了下眼:“你们这都什么表情啊?”


    于思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回过神来:“小郎君要捆谁?”


    “刺客啊。”焦奕顿了须臾,奇怪地转过头,“你们以为要捆谁?”


    难以回答的灵魂一问。


    于思训颇有些头疼:“都别傻站着了,小郎君还等着呢。”


    “哦对对对,咱们这就去,这就去找,哈哈哈……”


    人群霎时作鸟兽四散,空阔的演武场转眼间只剩了焦奕和于思训两人。


    焦奕吹了下额前的发,无语地嘀咕:“这都什么毛病啊。”


    “这话该问你。”于思训扫了眼焦奕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趁病耍流氓’?”


    焦奕腆着脸笑:“您这冷面大佛跟前,我哪儿敢造次。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是真站不住了。”


    于思训不冷不热道:“伤没好利索就安生趴着,非要出门那就捡根树杈子支着。拿我当拐棍拄算是怎么回事?”


    “哎,树杈子哪儿有于兄牢靠啊。”焦奕凑近了些,“你瞧这板正的……”


    于思训一把拍开他要往自己胸口探的爪子,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说正事。刺客是哪儿来的?”


    焦奕遗憾地收回了手:“图南山中的刺客,小郎君抓着个活的。”


    于思训眉头一蹙:“我去看看。”


    “哎——”焦奕挪了一步挡着他的路,“猴子守在院门口呢,不让人进。”


    于思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咳。”焦奕稍显局促地搓了下手,“就是,我在秋思坊遇到的那个……她、她也在。她有话要同小郎君说,不让旁的人听。”


    “噢。”于思训停住了步,“你那没过门的妻,把你赶了出来?”


    焦奕干笑了两声:“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宛娘的面说。”


    于思训似有所悟,抬眼看他:“怎么,说谎了?”


    焦奕不自在地摸着鼻子:“于兄你这明察秋毫的,我哪儿敢跟你扯谎。那指腹为亲的婚约……确实有过。”


    于思训淡淡道:“是吗。”


    焦奕讪笑:“说来话长……”


    于思训转身就要走,焦奕忙追着拦他:“哎!我说我说!我这不酝酿着吗!”


    他抓着了于思训的胳膊,加快语速:“当年我家与秦家是世交,父辈都盼着这桩亲事。可我一心想从戎,宛娘也早已心有所属,这婚约我们两个人都不乐意,我便赶在正式下聘之前,给家里留了封诀别信,偷跑到朔西投了军……如此一来,这婚事便黄了。”


    于思训听得神情复杂,侧目道:“那你可真有担当。”


    “咳,年少轻狂。”焦奕尴尬地说,“这不,我一走便杳无音讯,秦叔是个要面子的,没过多久就上门来退了婚。所以这婚约……多年前早就作废了。”


    于思训语气淡然:“那日见你借酒浇愁,还道你情深如许,想不到是个逃婚的薄情郎。合着就是贪杯喝多了,为了少挨几棍,演给我看的?”


    “不,我那是、那是……”


    焦奕磕巴半天说不上话来,眼看着于思训冷下脸又要走,狠心往身上一掐,闭着眼就往地上摔。


    于思训余光瞥见,回身眼明手快将人一捞,怒道:“又作什么妖!”


    焦奕被拽得一个踉跄,下巴正磕在他肩上:“嘶……疼疼疼,疼死我了!于兄你别动,我这背上的伤好像裂开了……”


    他咧着嘴直抽冷气,于思训一时辨不出这人是装的,还是真被自己那一下给扯着了。


    他保持着这个半拥的姿势,按捺着火气做了个深呼吸:“你要如何。”


    焦奕攥着他的胳膊稍动了两下,声音悲怆又虚弱:“不行,一动就牵扯着疼。劳烦于兄,背……替我喊个人,背我回去吧。”


    说完就闭了嘴,竖起耳朵听他的反应。


    两人默了须臾,焦奕听见耳旁落下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呵。”


    于思训抵着他的肩将他推开些许,睨着他道:“疼怎么不叫唤了。接着叫啊。”


    焦奕眨了下眼,扯着嗓子呼嚎:“哎哟,疼死爷了——”


    于思训头上青筋直跳:“闭嘴!”


    焦奕扶着他的肩笑了起来,手指顺势在他胸口戳了两下:“还气呢?你跟我这没脸没皮的置气,多不值当。”


    于思训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滚。”


    “你听我说完。”见他避过脸不理人,焦奕蹭上去好声好气地解释,“当年一走了之,是我对不起她家,但我是赶在提亲前逃的,聘书都没来得及下呢。这口头婚约一退,宛娘如愿嫁了心上人,没被我耽搁了好年岁,说起来我这也算成人之美,不欠她什么。”


    于思训皱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焦奕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说,我与她并无旧情。买醉只是因为心里难受,同她没干系。”


    于思训仍是板着脸,语气倒是缓了些:“为何难受。”


    “我少时气盛,家里不让我从军,我就非要争那一口气。在朔西熬了那么多年没回过家,好不容易挣了军功混出点名堂,却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日在绣坊遇见宛娘,听她说了些往事。她说我阿弟……长到这般高,生得漂亮又乖巧,写得一手好字,还会打算盘。我爹娘被我整怕了,不敢逼他成亲,叫他自己相看姑娘。好在他比我争气,真的给自己寻着了一桩情投意合的良缘。家里本想托人往朔西带信叫我回去,可,终究迟了一步。”


    焦奕捋了把垂在眼前的乱发,艰涩地扯了下嘴角。


    “瓦丹人打来的时候,他们兴许还一心盼着,盼着我收到了信,能赶回去参加阿弟的婚仪。”


    湍城是无数冤魂亡灵的噩梦,是屠刀,火光,哭号声与咆哮的凛风,也是活人心中永生抹不去的烙印。


    焦奕摸着自己面上那道长疤。


    他从不遮掩这丑陋的伤痕,这是他的功勋,是他在白头关拼死杀敌留下的功绩,也是他的罪证,是对他远走他乡,抛家弃故的惩罚。


    他此生还有机会建功立业,但他想要护住的家已经不在了。


    于思训看了他许久,终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他走近了稍许,几乎与出着神的焦奕呼吸相错,伸出手去,指尖抚过他鼻梁上蜿蜒的刀疤。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疼不疼。”


    焦奕怔然地望着他。


    “疼啊。”他喃喃答道,“浑身都……”


    一阵细微的风忽然拂开了他额前的乱发,将那个“疼”字吹熄在战栗的眉睫间。


    于思训吻上了他的疤痕。


    第044章 天谴


    揽青院内, 德音正带着小羿在院子里扑麻雀玩。


    易鸣步履匆匆,抱着一筐乱七八糟的麻绳铁索从他们身侧绕过,向紧闭的房门走去:“姓卫的开门!”


    他空不出手来, 在门前顿了顿,忍下踹门的冲动提高了声:“你要的破烂到了!”


    门很快开了半边, 卫听澜探出胳膊, 顺走了他手中的东西, 礼貌一笑:“有劳了易兄。”


    “公子他……”没等易鸣探头往里瞧一眼, 门又哐地一声飞速关上了。


    可恶,一股子火。


    易鸣恨恨地抓了下鸡窝似的乱发,又不好强闯进去打扰他们,只得盘腿在房门外席地坐下了。


    屋内,尚在昏迷的歹人被扔在长凳上,祝予怀挽了衣袖, 正垂眼替他把脉。


    卫听澜搁下箩筐, 挑了根最粗的锁链替换了原先用衣料拧成的绳索, 将歹人连带着长凳一块儿捆了个扎实, 这才拍拍手, 放心地往祝予怀身边一蹲。


    “秦夫人,”他向一旁的女子道,“您可想好如何开口了?”


    秦宛看了眼那被捆得惨不忍睹的歹人,有些犹豫:“我想先请两位郎君给个准话, 那‘百花僵’,你们真能找到解药?”


    卫听澜笑了笑:“夫人不信我,也该信一信这位祝郎君。‘雁安白驹’, 您听说过吧?”


    他说着抬手往身边人肩上一拍:“喏,如假包换的白驹, 他就是。”


    祝予怀搭脉的手滑了滑,尴尬地咳了声:“濯青……”


    卫听澜好整以暇地弯起唇。


    又要谦逊起来了是不是?


    君子病,得治。


    “您或许不认得他,不过雁安那位寒泉翁,您应当听说过吧?”卫听澜故意绘声绘色吹捧,“这位便是寒泉翁的亲外孙。像他们这样的贤士君子,家风清正,最是要脸面,他既然说了能解,那必然是十拿九……”


    话到一半,卫听澜的脑袋忽地一仰,声音也拐了个调,转成了一声嘹亮的惊呼:“嗷!”


    像只打鸣到一半冷不丁被人扯了冠的山鸡。


    卫听澜捂着头震惊地转脸,就见祝予怀可疑地红了脸,正悄悄地把手往袖子里藏。


    好一个掩耳盗铃。


    卫听澜危险地凑近:“你薅我头皮做什么?”


    祝予怀被他生动的措辞震惊了,下意识抬头反驳:“哪有,我就是轻轻扯了一下……”


    扯了下你的发带。


    祝予怀一抬眼,正对上卫听澜 “果然如此”的谴责目光,立马闭上了嘴。


    卫听澜幽幽道:“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你这轻轻一下,差点把我的魂吓出来。”


    祝予怀有些心虚,小声辩解:“我叫了你好几声的。”


    “行,我的错。”卫听澜压着声笑,“不就是夸了你几句,你紧张什么?我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祝予怀如坐针毡:“别的话倒罢了,可是,百花僵又不是毒,哪有解药啊。”


    卫听澜嘴角的笑僵了一下。


    他飞速瞄了眼一脸困惑的秦宛,捞着祝予怀的肩背过身,急道:“你真解不了?”


    祝予怀无辜地点头。


    饶是他这澄澈的目光很有几分摄人的迷惑性,卫听澜还是很想抓着他拼命摇晃。


    祝九隅你睡醒了吗!


    解不了你还把人带回来说能治?


    你这正人君子怎么也诓骗人家孤儿寡母啊!!


    秦宛迟疑地看着两人:“卫郎君,有何不妥吗?”


    卫听澜哀怨地看着祝予怀:“我脸疼。”


    秦宛茫然:“什么?”


    祝予怀面露歉意:“夫人见谅,濯青心直口快,怪我没有将话说清楚。百花僵不同于寻常的毒药,虽过量服食会致人成瘾,但其本身并没有毒性,因此,并没有相应的解药。”


    秦宛一怔,有些着急:“可您方才不是说……”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确有把握帮令郎克服药瘾,但方法并非服用某种一劳永逸的‘解药’那般简单。最有效的疗法便是断药,靠自身定力熬过药瘾发作时的苦楚,不过令郎年岁太小,戒断的过程也许会很漫长,少则几月,多则半年……”


    秦宛怔然听着,眼眶不觉红了:“可小羿这般年幼,如何熬得住?没有别的法子吗?”


    祝予怀忙安抚道:“您先听我说完。我师兄通晓医术,我会尽快给他去信商议此事,只是要寻到更温和的治疗方式,到底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我会以针灸药剂尽可能减轻令郎的痛楚,断不会叫他强行苦熬。我自幼患有心疾,对麻痹镇痛之法多有研究,您放心,那些法子,我都切身试过。”


    卫听澜站在他身后,闻言霎时想起了那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他盯着祝予怀的发簪,心里隐约有些发堵。


    秦宛看了他许久,终是轻吸了几口气,下了决心:“好,我信两位。我愿将旧事悉数相告,只要小羿能好好的,什么样的恶果,我都愿意担。”


    祝予怀见她情绪不稳,安慰道:“无需着急,先说说小羿的事吧,您可清楚给他用药的是什么人?”


    “是瓦丹……”秦宛提起这事,心中仍不免害怕,“是他们的巫医。”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怔住,对视一眼。


    刺客果真与瓦丹有关?


    秦宛定了定神,伸手拉高自己的衣袖,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来。


    除却类似鞭笞留下的斑驳疤痕,更离奇是她上臂的血管颜色青黑,乍一看叫人触目惊心。


    祝予怀愕然不已:“这是?”


    “是药物留下的痕迹。”秦宛努力克制着恐惧,回忆道,“瓦丹多年来掳掠女子幼童不知凡几,七年前湍城城破,我全家都因此丧命,只剩我被他们抓了去。与我一起被掳掠的大烨女子,或被献给瓦丹的贵族,或锁在牲栏里供士兵随意虐杀取乐,只有少数人被选中,送到拓苍山给瓦丹的大巫试毒。”


    听到“湍城”二字,祝予怀心里一跳,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卫听澜。


    卫听澜果然变了神情。


    拓苍山……那是瓦丹境内偏北的一处天险,是寒蝎族的领地。


    他依稀记得,瓦丹王次子兀真在登上王位前,常年在拓苍山中休养。


    瓦丹王格热木的儿子众多,最为器重的是大王子赛罕。前世格热木伤重而死,王位本应由赛罕继承。却不知为何,赛罕在一个深夜纵马出营,疯了似的冲向雪野,再也没能回来。


    而其他几个稍有能耐的王子为了夺位咬得头破血流,到头来却接连遭了“天谴”。


    到最后,适龄的王子只剩了常年在拓苍山抱病蛰居的兀真。


    兀真……


    卫听澜盯着秦宛胳膊上那脉络清晰的青黑色,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开。


    秦宛仍在断断续续地讲述。


    她被掳去瓦丹时已怀有身孕,在拓苍山受尽了折磨,为了腹中胎儿强忍苦熬,侥幸活了下来。


    瓦丹人见她怯懦安分,又有孩子作为软肋,几年之后,将她送回了大烨。


    “小羿口中的‘爹爹’,并非他的生父。”


    秦宛说到这里,有些忍不住哽咽:“我夫君为了护住我,七年前便已死在瓦丹人的屠刀之下,如今占用着他的身份的,是瓦丹置于大烨境内的细作。”


    “回到大烨之后,我无数次想过要逃,可我实在害怕。怕小羿出事,也怕旁人得知我曾为了活命向瓦丹屈服,要将我们母子赶出大烨。更怕被瓦丹人追杀,抓回去后定然生不如死。我不想、我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听得不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两人正无措着,却见秦宛忽然起身,向他们跪了下去。


    卫听澜下意识迈了一步,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只是一瞬的迟疑,祝予怀已先他一步俯身去扶:“您这是做什么!”


    秦宛向两个年轻人叩了一首,再抬头时,已满面是泪。


    “我听闻寒泉翁苦民之苦,朔西卫家护国佑民,我信两位郎君,亦是心怀社稷黎民之人。我不通政事,只求两位,若有一日身居高位、封侯拜相,可否请君王登高远视,看一眼边疆仍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祝予怀声音喑哑道:“您先起来。”


    秦宛摇了摇头,她怀着一丝近乎渺茫的希望,低声恳求道:“若是有朝一日,朔西突骑越过白头关,平北乱,灭瓦丹,大胜凯旋,途经拓苍山时,能不能……能不能将雪野下那些女子的尸骨带回来,或是至少,为她们立一座像样些的坟冢?”


    祝予怀扶着秦宛的胳膊,喉间酸涩,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卫听澜抬起手来,有那么一瞬想要覆上祝予怀单薄的肩膀。


    最终却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轻用了几分力,两人一起将泣不成声的秦宛扶了起来。


    脑海中一晃而过的,是父亲,是大哥,是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


    纵然君王无德,奸佞祸国,但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仁人志士。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向两人说。


    *


    徐伯引着秦宛母子去收拾了住处,又带着德音一块儿去膳堂用膳。


    易鸣仍不放心地守在门外,屋内只剩祝予怀和卫听澜,还有那没醒的歹人。


    卫听澜在脑中梳理着秦宛讲述的讯息,神情有些凝重。却有一只不算温暖的手,轻轻拢住了他下意识蜷紧的手指。


    卫听澜怔了下,转过眼。


    祝予怀担忧地望着他:“你还好吗?”


    他总觉得卫听澜自方才起面色就不大好看,怕他回想起湍城旧事,心里难受。


    卫听澜望着他蹙眉的模样,忽然觉得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些许,缓声答道:“我没事。”


    祝予怀稍稍安心,只是仍然愁眉不展。他替秦宛搭过了脉,也仔细看了那青紫可怖的痕迹,却辨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恼自己这副破身子。在落翮山时因为体弱,师父不敢轻易让他接触毒药,以至于他所习得的毒术十分粗浅,到了这种时候便一筹莫展。


    祝予怀叹了口气:“我从前听闻瓦丹的巫医只会装神弄鬼,却没想到还如此丧心病狂。以人试毒,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卫听澜沉吟须臾,看向他:“我有个猜测。”


    “什么?”


    卫听澜说:“瓦丹人有个传说,说是天神会向手足相残的罪人降下诅咒,将他的血液变成黑色。他们称之为‘天谴’。”


    “将血液变成黑色……”祝予怀逐渐反应过来,“你是想说,或许有人在研制能够伪装成‘天谴’的毒药?”


    “没错。”卫听澜说,“只有瓦丹人相信这个传说,所以我姑且认为,试毒的人是想对他们自己人下手。”


    祝予怀思索片刻:“瓦丹有十二族。拓苍山是谁的领地?”


    “寒蝎族。”卫听澜笃定地说,“瓦丹王次子兀真的母族。”


    “瓦丹王次子……”祝予怀察觉到他声音中的冷意,“为何似乎从未听闻过此人的声名?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


    正是这人一手策划了卫家通敌案,借刀杀人,害死了父亲和大哥。


    也正是这人,前世与自己在西北边境僵持数年。


    前世,在与瓦丹的最后一战中,他与兀真在缠斗中都坠下了马。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了起来,一剑捅穿了兀真的胸腔,而兀真也将一把乌黑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腰腹。


    卫听澜依稀记得剧痛袭来时,兀真在他耳旁疯狂又扭曲的笑。


    ——“尝一尝吧……‘天谴’的滋味。”


    渗人的血腥味仿佛至今还萦绕不散。


    卫听澜闭了下眼,缓缓吐出口浊气。


    “他是一条相当棘手的毒蛇。”


    第045章 花楼


    刺客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卫听澜着急要审他,又怕军中拷问的手段吓着祝予怀,犹豫几番, 便劝祝予怀早些回去,免得大病初愈又累着。


    祝予怀自是领了他的好意, 刚才绕着院子胡闹了一阵也确实有些乏, 便带着易鸣和德音早早辞了行。


    卫听澜将他们送出府门, 临走前, 祝予怀将车里的一小提食盒递了下来,塞到了卫听澜手里。


    卫听澜低头望着食盒,面露茫然。


    祝予怀微微一笑:“这一笼红豆糕尚未动过,你留着尝尝吧。”


    方才他在车上拿着红豆糕哄小羿时,总觉得卫听澜时不时地朝自己看,现下想来, 大约他是馋了, 又不好意思说吧。


    “可惜有些凉了。”祝予怀摸了摸食盒, “待你忙完了手头的事, 下回见时, 多给你备些。”


    毕竟是一口气能吃十几碗饺子的人,少了怕是不够。


    卫听澜受宠若惊地抱着食盒,也不禁笑了:“好啊。我近日要费些功夫料理刺客的事,等忙完了, 还得去找你讨教功课呢。”


    祝予怀笑道:“那便说定了。”


    易鸣在一旁盯着他们道别,等祝予怀也上了马车,立刻挥鞭驱马, 避灾神似地绝尘而去。


    侯跃被马蹄糊了一脸尘土,看着卫听澜抱着食盒傻笑的模样, 完全想不通他在乐什么。


    “小郎君,您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谁说我不爱吃了?”卫听澜压着上扬的嘴角,佯装不在意道,“九隅兄好甜食,自己喜欢的总忍不住与我分享,我早就吃习惯了。”


    侯跃:“……”


    所以,到底是谁吩咐府里购置枣花蜜,然后只尝了一口就开始呸呸呸说太甜的?


    他目送着卫听澜脚步飘然地离去。


    年轻人,真矛盾啊。


    祝予怀心中记挂着小羿的事,回府后,就给方未艾写了信,随后一头扎进了裘平生留下的手札里,开始琢磨缓解药瘾的法子。


    卫听澜也得抓紧审问刺客,两人各自忙碌起来,连着好些日子,都没能抽出时间见上一面。


    又是一日清晨,微凉的晨光透过窗,倾下一方薄霜似的影。


    卫听澜立在盥漱架前,漫不经心地就着木盆搓洗自己的手指。细微的殷红顺着他的指尖淌下,在水中慢慢晕散。


    他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审讯的过程熬人,不止熬那刺客,也熬他自己。各种折磨人的法子都用上了,睁眼闭眼都是萦绕不散的血腥味,那刺客还是没吐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据秦宛说,冒用她亡夫身份的细作多日前就已不曾露面,怕是又得了什么差事,但更多的情报她也无从知晓。


    卫听澜闭上略显疲惫的眼,在脑中粗略过了遍目前所有的线索。


    湍城,江敬衡,拓苍山,天谴,百花僵,秋思坊,观音像……


    他能推测出的事只有一件——大烨内部的瓦丹细作,定与兀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兀真此人天生跛足,在强者为尊的瓦丹,无疑是自幼饱受轻视的存在。他的母族并不显赫,寒蝎族若没有拓苍山作为天险,恐怕早就被其他十一族吞并了。


    格热木也并不喜爱他,从未带他上过战场,甚至还未等他成年,便以足疾为由直接将他打发回了拓苍山休养。


    格热木属意的始终是长子。


    前世,玄晖营越过白头关千里奔袭,横扫十二族后方薄弱驻地,本可以与前线大军里外包抄,将瓦丹的主力彻底剿灭。


    格热木的长子赛罕却带着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的骑兵,硬是用他的弯刀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包围。


    卫听澜没和此人交过手,但也听常驷说起过,赛罕有着堪比野兽的直觉,足够果决,命也够硬。


    他能在败局已定时果断抽身,利用雪原的恶劣天气甩掉玄晖营的追兵,在暴风雪中背着他的父亲,拼着口气爬回王帐。


    可到最后,他竟然因为格热木伤重逝世,悲痛过度而醉酒发疯,纵马消失在了雪野中。


    怎么听怎么荒唐。


    赛罕是格热木最骄傲的儿子,也是瓦丹上下都认可的王位继承人。而兀真……没有战功,没有权势和人脉,没有父亲的宠爱,与赛罕堪称天壤之别。


    赛罕失踪,其他的王子在夺位中先后遭了“天谴”,十二族面临分裂之时,兀真却忽然从拓苍山回到了王帐,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继承了王位。


    这简直不可思议。


    有赛罕那样的强者珠玉在前,谁会觉得一个跛子有资格坐王位?更别提兀真刚一登位就向大烨递降书。十二族中那些自诩勇士的将领,如何能忍受这样怯懦无能的王?


    除非兀真手中有足够诱人的筹码。


    什么筹码,能让十二族各自的领袖都放弃成为瓦丹霸主的机会,甘愿俯首称臣呢……


    卫听澜伫立良久,思绪飘远,眼神逐渐有些放空。


    冷风从半开的窗吹进来,他才察觉盆中的水已经冰凉。


    他动了下微酸的脖子,随手抽下架子上的巾帕擦干手,走到窗前正欲关上,却忽然瞧见屋外枯木上的积雪已消融不见了。


    虬曲的树枝滴着雪水,空气裹挟着潮湿的凉意。他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自那日一别,祝予怀连书信也未曾来过一封。


    几日没见了啊……


    他倚窗发了会儿呆,伸手往怀里探了探,摸出块叠得齐整的霜白帕子来,百无聊赖地举起来对着光看。


    这帕子还是他雕刻玉韘那会儿伤了手,祝予怀给他包扎用的。沾了些微的血渍,回来后便被他仔细洗干净了。


    祝予怀身上有雪后竹林清冽的气息,混合着苦涩的药味。帕子上本也沾了些许,只是被洗过之后,已经淡到几不可闻。


    卫听澜不禁有些懊恼。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穿过院廊,虚掩的门忽地被推开。


    骤然对流的风吹得帕子的边角翻卷起来,卫听澜连忙收回了手,将帕子攥紧了些:“谁?”


    侯跃扶着门,慌里慌张地喊道:“小郎君,大事不好!那个谁……”


    “急什么,那刺客又寻死了?”卫听澜镇定地将帕子往怀里一塞,“反正嘴里撬不出东西,真死了也无妨。”


    “不是。”侯跃喘匀了气,“是祝郎君,还、还有寿宁侯府那世子爷……说来约您一块儿去逛花楼!”


    卫听澜猝不及防地一卡。


    他匪夷所思地站直了身,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你说谁要逛花楼?”


    “祝郎君和谢世子。”侯跃恨铁不成钢地一指,“还有您!”


    卫听澜:“……”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卫听澜额角抽搐:“他们现在在哪。”


    侯跃警惕道:“就在正厅。您该不会要跟他们……”


    不等他说完,卫听澜一把捞起自己的剑,步履匆匆地卷起一阵风夺门而出。


    谢幼旻这个混球,自己浪天浪地胡作非为也就罢了,竟敢带着祝予怀一块儿鬼混?


    不要脸的登徒子,简直找死!


    侯跃在后面一脸的痛心疾首。


    果然,一听花楼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怕是早约好了。


    造孽啊!!


    *


    花街柳巷,人潮涌动。


    东面最秀致高雅的一栋楼,名为遮月楼,宾客如织,楼内正堂似正进行什么表演,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一辆轻便的马车停在遮月楼斜对里的小巷,帘子一撩,从车上窜下来一人,正是一身花里胡哨的谢幼旻。


    停了车的易鸣回头看来,见他捂着胸口,正心有余悸地嘀咕:“这卫二什么毛病啊,一路上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吓死我了……”


    易鸣抽了下嘴角:“世子说得不错,他就是有病,有大病。”


    后头,卫听澜与祝予怀说着话,也先后下了车。


    卫听澜看了眼遮月楼的牌匾:“就是这儿?你们确定?”


    谢幼旻哼哼道:“我不会闻错的。这楼里姑娘们都会调香,你只管问她们就是。”


    祝予怀道:“先探一探吧。若是楼中没有百花僵,那自是最好。若有,那便是难得的线索。”


    他今日穿了一身柳青色的金纹绸衣,一边说话,一边有些不自在地挠着略显浮夸的袖口。


    这衣裳是来之前易鸣非要他换上的,说是一身月白在花楼里太显眼,万一叫人凭着衣裳认出他来,明日满京城都得知道白驹去花楼了。


    祝予怀手里还捏着顶帷帽,犹豫道:“我真要戴这个?会不会有些奇怪?”


    卫听澜捞过帷帽往他头上一罩,斩钉截铁道:“必须戴。这烟柳巷可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不遮遮你这张脸,说不定就有不知轻重的家伙上来纠缠。”


    祝予怀被他一阵摆弄,隔着层朦胧的纱看着几人:“那为何你们都不用戴啊。”


    谢幼旻乐了:“咱们几个长得安全啊。你瞧瞧他俩,一个比一个长得凶,看着就不好惹。”


    卫听澜凉嗖嗖地剽他一眼。


    谢幼旻闭了嘴,趁他不注意拼命冲祝予怀使眼色。


    你看看你看看!多唬人!


    卫听澜道:“你眼睛抽筋了?”


    谢幼旻:“……”


    祝予怀左右看看,茫然道:“濯青和阿鸣哪里凶了,不是与我差不多么。”


    谢幼旻大惊失色——眼睛抽筋的到底是谁啊!


    易鸣欲言又止,终是劝道:“清流门第招人眼,公子还是戴着吧,也免得有乱七八糟的人嚼舌根。”


    祝予怀不太习惯地捋正帷帽的边沿,叹了口气:“也罢。走吧。”


    一行人便顺着人潮往遮月楼门口挤去。


    第046章 知韫


    几人踏入门中, 一支悠然婉转的小调刚入尾声。


    正堂高台上,抱着秦琴的女子一曲唱罢,抬起明媚如画的眼。梁栋上的丝绸忽地被人一拉, 兜住的花瓣霎时如瀑倾泻,从上空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围在台前的看客不由得屏息, 待女子在漫天飞花中起身, 向众人轻施了一礼, 众人才骤然回了神, 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好曲,好景!”


    “这落花衬着这曲词,实乃妙笔!纵然繁花益皇都……一夜轻风起,千金买亦无啊。”


    “知韫姑娘,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满堂喧闹中, 祝予怀遥望着如雪的花舞, 不由得轻叹:“好巧思。”


    台上女子向众人笑了笑, 眼波流转间, 恰往门口扫去一眼。


    见她望来, 周围的人群顿时有了小小的骚动,拥得几人不得不往后退了些许。


    卫听澜侧身替祝予怀挡了挡:“你当心脚下。”


    再抬眼时,女子抬手拂去了巍峨云鬓上沾的一片落花,已抱着琴转身翩然离去。


    在众宾客遗憾的声音里, 谢幼旻也长吁短叹,向祝予怀介绍道:“那位是知韫姑娘,一手秦琴弹得绝佳, 整个京城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比肩的。她不止琴艺超绝,人也仗义, 这楼里的姑娘们都是她护着,据说因为她的性子冷傲,人都赞她‘红尘霜雪’。可惜今日来迟了,只看着个尾声……”


    卫听澜抱着剑,转头瞟了祝予怀一眼,正瞧见一片绯红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帷帽上。


    卫听澜蜷了下手指,打断滔滔不绝的谢幼旻:“什么红尘白尘,听不懂。世子爱看姑娘就在这儿看吧,九隅兄,我们先去办正事。”


    谢幼旻噎了下,凑到祝予怀耳边小声尖叫:“阿怀你看到了吗!他又拿眼神刀我了啊啊啊啊……”


    祝予怀不解地望了眼卫听澜,实在想不通他这冷淡中带着几分无辜的眼神,到底哪里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濯青没有恶意,你别太紧张。”祝予怀熟练地和起了稀泥,“这楼上可有雅间么?先找个清静些的地方,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卫听澜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将落在祝予怀帷帽上的花瓣“啪”地弹飞了出去。


    好好站在祝予怀身后,突然被花瓣打脸的易鸣:“……”


    你礼貌吗?


    “雅间有是有。”谢幼旻实在没忍住,“不是,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冷静?那可是花魁,活的花魁!京都红牌啊!”


    几个人神情各异地望着他,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所以呢?


    谢幼旻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下脚:“她长得不好看吗?她的声音不好听吗?你们看看她那琴,那手,弹得多棒!你们的内心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吗?”


    “知道了知道了。”卫听澜敷衍地说,“不就是花魁吗,又不会飞,实在羡慕你就自己去当呗。”


    谢幼旻气得抓头:“你……我恨你们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他冲卫听澜嗷嗷叫了一路,祝予怀夹在中间无奈地哄了一路,几人终于在遮月楼最高层的雅间坐下了。


    雅间并不奢靡,也不像外面传闻的那般香艳旖旎。


    屋内的陈设古朴典雅,空气中淡香幽幽,角落的花瓶中插着几株枯荷,很有几分意蕴。


    祝予怀来之前被易鸣和卫听澜做了过于充分的思想建设,此刻终于松了口气,摘下帷帽笑道:“果然还是多虑了。我看此地很好,雅致又舒适,当得一句宾至如归了。”


    谢幼旻向门外的伙计吩咐了几句,随手阖上了门,道:“那可不,这本就是个听曲儿说话的地方。总有人说遮月楼是花楼,什么香艳的传闻都往上安,不过是因为这地方恰在烟花巷子,乐娘们又貌美,以讹传讹罢了。”


    他顿了下,又谨慎地补充道:“不过你也别真把这儿当家,我怕曲伯打死我。”


    “……”祝予怀保持微笑,“‘宾至如归’,只是一种形容。”


    不代表我从今天起就住这儿了。


    卫听澜四下打量,随手拨开香炉的盖子看了看:“这遮月楼确实不像勾栏教坊,方才那高台不像戏台,倒像是供人清谈的地方,这楼的主人有点儿意思。”


    谢幼旻坐了下来:“这你还真说对了。我听说啊,这楼初建时名为‘聚贤馆’,是专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歇憩的驿馆,那会儿还没这条烟花巷呢。后来……约莫十多年前吧,聚贤馆忽然就关了门,再开时就换成了遮月楼的牌匾。至于原因么,澧京这寸土寸金的地,我猜是驿馆薄利开不下去,被原主人转手卖了吧。”


    祝予怀琢磨着“聚贤馆”这名字,有些惋惜:“那原主人应当是位仁善志士,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谁知道呢。”谢幼旻喝了口茶,“那都是上一辈的事儿了。听说聚贤馆的主人神秘兮兮的,从不在人前露面,没人知晓他的身份。”


    卫听澜对“十多年前”这个时间点有几分在意,忖度片刻,暂时先按下:“算了,还是先查眼下的事。你说楼中有种熏香的味道与百花僵相似,是哪种?”


    谢幼旻答道:“那香名为‘忘春’,我方才叫伙计去拿了,应当一会儿就……”


    话未说完,门便被人不轻不重叩响了两下。


    “可巧这就来了。”谢幼旻起身向外走去,刷地拉开门,“谢了啊,还挺快……”


    他视线一抬正对上来人,忽然瞠目结舌地卡了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祝予怀疑惑地看向他如遭雷击的身影:“幼旻?”


    被谢幼旻遮挡了的缝隙中,隐约显出绯红的绫丝衣角,卫听澜警惕地坐直了身,一手缓缓按住了剑柄。


    屋内沉静片刻,只听得门外环佩声轻轻一响,一个女子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荡开:“‘忘春’,是郎君点的么?”


    祝予怀听着这声线,有些像方才高台上轻拢慢捻的乐娘。


    谢幼旻已然傻了,吭哧半天,道:“是……是的。”


    知韫看了他片刻,轻轻一笑,点了点手中盛放香具的托盘:“既如此,这位小郎君不让一让,是要我在这门口调香的意思吗?”


    谢幼旻整个人噌地冒了烟,脚步惊慌地窜到一边,扒着门大声道:“我让了!”


    屋内的三人:“……”


    就,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知韫颇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提步入屋,落落大方地向几人行了个礼。


    祝予怀扫了眼她手中的托盘,才明白她是要现场制香,便抬手示意:“姑娘请。”


    知韫也不见外,走到主桌旁的长案前放下托盘,低头摆弄起香具来。


    祝予怀仔细辨认着她取用的香料:香茅、丁香、甘松、川郁金……


    谢幼旻慢吞吞地蹭回主桌,眼神飘忽,安静如鸡。


    屋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香料被徐徐轻碾成粉末,和羽毛清扫香灰时的扑簌微响。


    一缕轻烟伴着熟悉的香气缕缕升起,在空气中缓慢漾开。卫听澜的目光从知韫身上收回,与祝予怀无声地对视一眼。


    祝予怀轻轻摇头。


    没有百花僵。


    谢幼旻看着他们的眼神交流:“怎么了,不是这个味儿吗?我闻着简直一模一样。”


    祝予怀凝神嗅闻须臾,仍是摇头:“是有些相像,不过细闻之下,‘忘春’少了几分甜腻,更趋恬淡柔和。”


    知韫闻言撩起眼来,笑意缱绻地看向祝予怀:“几位郎君是在寻香?要寻什么,不如说与我听听。”


    “这倒不急。”卫听澜说,“我有一事不解,听闻知韫姑娘名满京城,且为人冷傲,怎么今日连送香这样的小事,都劳得姑娘亲自来了?”


    “想来便来了。”知韫眉眼温柔,仍一错不错地望着祝予怀,“方才台上遥遥一眼,见这位青衣遮面的小郎君身姿清卓,令人忘俗,故来一睹真容。”


    易鸣和卫听澜的眼神同时一肃。


    卫听澜轻呵一声,起身走到她近前:“是吗?”


    祝予怀不安地动了动,看着他的背影犹豫几息,还是把阻止的话暂咽了回去。


    卫听澜抬起手,用剑鞘拨弄了几下案上用剩的香料:“姑娘为瞧这一眼,还真下了血本。当着来客的面制香,你们遮月楼就不怕香方被有心之人偷了去?”


    “卫二,过分了啊。”谢幼旻实在没忍住,“你说话就说话,拿剑吓唬人算怎么回事!”


    “我可没吓唬人。”卫听澜看着被碾碎在剑鞘下的丁香,微微挑唇,“就是看这香料漂亮,没忍住碾了碾。”


    知韫秀眉轻挑:“不妨事,郎君记得赔钱就行。”


    卫听澜手里动作一顿,危险地眯起眼:“呵。”


    赔就赔。


    怕你不成!!


    他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下自己此行所带的银两,一面八风不动地攥紧剑柄,在那堆早已成为齑粉的丁香上恨恨地又戳了两下。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剑鞘,飞速坐回了祝予怀身边。


    易鸣在后面难以直视地闭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丢人!


    知韫轻笑几声,倦懒地起身施礼:“‘忘春’已点,人也见了,既然几位郎君不欲有旁人打搅,知韫便先退下了。”


    祝予怀脱口而出:“姑娘留步。”


    他想了想收在衣袖中的百花僵,到底没直接拿出来,只试探地问:“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一味罕见的草药,其茎叶引燃时,气息与忘春相近。”


    “只一味药,就能与忘春媲美?”知韫止了步,略微思索,“这我倒真未听说过。不过遮月楼贵客繁多,郎君要寻这药,我帮着留心些便是。”


    她神色无异,不像是假话。


    祝予怀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只道:“多谢姑娘。”


    “真要谢我,郎君不如常来遮月楼捧我的场啊。”


    知韫扫了眼瞬间黑脸的卫听澜,暧昧地补充道,“我这儿的香方要多少有多少,若有心想偷,郎君也只管来。”


    卫听澜暗暗咬了下牙:“没兴趣!”


    知韫只意犹未尽地笑了笑,施施然转身离去。


    门一关上,卫听澜和谢幼旻全程紧绷的脊背同时一松,一左一右地瘫在了桌上。


    坐在正中的祝予怀左右看看,有些好笑:“你们昨夜都没睡好?怎么这般疲惫。”


    “别装了九隅兄。”卫听澜声音略闷,扭头转向他,“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那是自然。”谢幼旻神思恍惚地喃喃,“那可是花魁,活的花魁啊……”


    卫听澜的眼皮抽了下,一剑鞘杵去:“闭嘴吧你!”


    门外,环佩声清凌凌地响着,穿过回廊,在拐角处略停了停。候在这里的小伙计顺手接过了知韫手中的托盘,小声问:“可还顺利?”


    “还行。”知韫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发梢,“除了寿宁侯府的那个小呆瓜,另两个都对我起了疑心,应当会多留个心眼,暗中探我的底细。不过我得说一句……那两个都是聪明人,我瞧这墙角没那么好挖呢。”


    “正是聪明人才值得费心思招揽。”小伙计乐观地笑了笑,“尽力就好。总归他二人都要入芝兰台,咱们这边走不通,还有殿下呢。”


    “但愿吧。”知韫叹了叹,又道,“对了,他们似乎在查一味药,看那三缄其口的样子,应当还挺要紧的。我一会儿把线索写给你,让大家都留心着些吧。虽不知道有什么用,但若能查到,也算个人情。”


    第047章 邀请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 便准备各自离去。恰此时,知韫随意一扫,遥遥看见楼下起了骚乱。


    一个莽汉闯进楼里, 神情焦急地四下拉着人说些什么。他一身粗朴,与楼中宾客格格不入, 被拦住的人无不被吓了一跳, 而后连连摇头摆手地躲开。


    知韫不悦地蹙眉:“好生鲁莽。那是什么人?”


    伙计也跟着望去, 视线从那汉子的脸, 移到他腰间被粗布缠裹的佩刀上。


    刀身虽看不清楚,但柄部在动作间忽隐忽现,伙计看了几眼,断言道:“他佩的是环首刀。”


    两人顿了顿,同时微妙地扫了一眼回廊尽头的雅间。


    “来得好。”知韫赞叹地拍掌,“惊扰我楼中贵客, 这不得好好讹一笔。”


    伙计的目光瞬间转为怜悯, 不忍心道:“别了吧……好歹是殿下要招揽的人。”


    “那不正好吗。”知韫明眸一转, 来了兴趣, “小潭子, 不如这样,你换回原来的打扮,一会儿我去讹人,然后你假装路过, 路见不平砸钱相助,来个英雄救……英雄。等到我被你赶跑,他们对你感激涕零的时候, 你再高深莫测地来一句‘身为二公子的清客,理当日行一善, 匡扶正义’,然后闪身消失,深藏功与名。”


    扮作伙计的岳潭:“…………”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自己的脚趾能原地扣出一座遮月楼。


    知韫笑起来:“等来日他们在殿下身边瞧见你,反应过来‘二公子’是何人,定会恍然大悟,对二殿下心悦诚服。你觉得怎么样?”


    岳潭觉得不怎么样。


    岳潭叹了口气:“我看你不该叫什么红尘霜雪,该叫红尘暴风雪。好姐姐,快收一收,人来了。”


    那引起骚乱的莽汉似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在一片惊呼中攀着楼梯和栏杆飞身而上,动作迅疾地往他们所在的楼顶来了。


    知韫红唇轻抿,只顷刻便收起了调笑的神情。


    她上前两步,冷声开口:“何人在我遮月楼闹事?”


    她的声音不低,冷艳又有辨识度,空阔正堂中的众人纷纷仰头:“哎,是知韫姑娘!”


    “天爷啊,美人薄怒也这样惊艳。那捣乱的莽夫是谁?”


    “管他是谁,赶紧来个人把他叉出去,别吓着知韫姑娘……”


    侯跃身形一晃,稳住步子抬起头,正对上一个红衣女子愠怒的目光。


    他听见了楼下的议论,见知韫警惕地朝自己打量,不安地解释:“无意冒犯姑娘,我实在是有急事要寻人……”


    知韫哼了声,不急不徐地走到楼阶前,俯视着他:“这一层雅间里皆是贵客。你要寻什么人?”


    侯跃急得快要冒汗。他实在是耽误不得时间,方才向楼中宾客描述了卫听澜几人的装束,顺着指点才往楼上来。这拦路的女子盛装华服,看着身份不简单,强闯恐怕要惹出麻烦。


    他直觉此时报出卫小郎君的名字不妥,嗫嚅了几下,按住隐约抽痛的良心,忽然仰头高喊:“谢世子!谢世子在何处!”


    知韫:“……”


    啧,那小呆瓜还是个替罪的小倒霉蛋。


    雅间的门很快从内而开,谢幼旻狐疑地探出脑袋:“谁叫我?”


    知韫后撤一步,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岳潭端稳托盘,低眉顺眼地站在她身后没作声。


    谢幼旻看着这场面喉间一哽,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卫听澜听出了侯跃的声音,也探身出来向外看。


    侯跃一眼望见他,顾不得旁的,几步跃上了楼,匆匆向他行去:“小郎君,出事了!”


    尽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祝予怀走到他们身后时,还是听清了一句:“……高将军坠崖了!”


    祝予怀心中骤然一沉,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侯跃没避着他,着急地加快语速:“小郎君出府后不久,便有身份不明的人往门房递了消息,说高将军他们行到图南山一带时,马匹突然失控,拖着方先生的马车冲下了悬崖!高将军与方先生当时都在车上,事发突然,将士们没、没来得及……”


    卫听澜死盯着他,又回想起图南山中的那个雪夜,他眼睁睁看着冷箭穿透高邈的肩膀,却什么也做不了。


    难道高邈死在图南山的命运,无法改变吗?


    他的呼吸难以遏制地急促起来,推开侯跃,抬步就要往外去。


    “小郎君!”侯跃用力抓住了他,“且听我说完,训哥一接着消息就赶去了,走前托我传话,此事有疑,未明了之前,您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即便、即便消息是真的……”


    他顿了下,不觉红了眼:“高将军与方先生吉人自有天象,定不会有事的。”


    卫听澜身形颤了下,周身冷得像结了层寒冰,攥着门框的手用力收紧,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幼旻离他最近,惊惶地望着他手下隐现裂痕的雕花门框:“卫二你你你……你可别发疯啊!”


    祝予怀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看见卫听澜的手用力到发白,忙从后拉了拉他的衣袖:“濯青,消息是真是假尚且未知,你先冷静。”


    谢幼旻忙跟着应和:“就是就是!那么大的事,禁卫怎么可能没动静?八成是假的!”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艰难地哑声道:“我知道。”


    祝予怀见他理智尚存,便又轻声劝:“门口不便说话,不如先请人进来。”


    卫听澜勉强定神,点了下头,示意侯跃先进屋。


    他看了眼立在远处的知韫,不欲在此时节外生枝,索性道:“世子既然倾慕那位姑娘,不如去与她谈谈心。”


    谢幼旻惊慌失措:“啊?啥?你等会儿——”


    门“哐”的一声在他眼前无情地合上。


    祝予怀也知道此事不便牵扯上寿宁侯府,只是心下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幼旻一人怕是周旋不来。”


    谢幼旻正在门口抓耳挠腮,忽见易鸣面无表情地开了门,伸手把他往边上一扒拉,自己也走了出来。


    关门声在两人背后响起,谢幼旻面露同情:“你也被赶出来了?”


    易鸣被这“也”字噎了下,心说我可不是来和姑娘谈心的。


    “公子让我来守门。”


    得想办法把那劳什子的花魁快些打发走。


    谢幼旻身后,知韫已莲步轻动向这边走来,易鸣冷静地看了一眼,伸手把谢幼旻拨了个面:“外面的天地更广阔,世子,勇敢去吧,这儿有我。”


    谢幼旻惊恐:“啊,啊?你在说些什么啊??”


    屋内只剩下祝予怀、卫听澜与侯跃三人。


    侯跃不再顾忌,迅速从衣襟里摸出枚纸条递上:“今日郎君离府后,有人往门房送了枚蜡丸。徐伯说那人黑衣遮面,只匆匆说了句‘阳羽营急报’便走了。蜡丸中封着的便是这信笺。”


    “阳羽营?”卫听澜接来扫了一眼,上头的只言片语与侯跃说得大差不差,字迹潦草,没有署名。


    他翻开覆去看了几遍,皱紧了眉。


    阳羽营有要紧情报应当先递进宫里,按照明安帝的作风,大约会拖延些时间,润色好说辞再安排宫中禁卫转告给他。


    高凭鹗与他不过一面之缘,阳羽营怎敢越过皇帝擅作主张,直接将信递到他府上?


    祝予怀也觉得不对:“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捏造假消息,想诱你出城查探?”


    卫听澜算了算时间,若无意外,高邈现下应当快要越过图南山,继续往西北去。


    他即便现在就出城,纵马狂追也得费些时间才能追上,若是因为心急闹大了动静,惊动了皇帝,恐怕还要以为他潜逃了。


    侯跃想起刺杀案,紧张起来:“小郎君万不可孤身出城。刺客的事还没查明白,这万一是他们冒充阳羽营递的假消息,那就极有可能在途中设伏,故技重施。”


    卫听澜也想到了这一点。


    瓦丹细作想要挑拨澧京与朔西岌岌可危的关系,若他真被这消息引出城,就算不死在刺杀中,身为景卫名义上的统领无诏出城,也势必会犯了皇帝的忌讳。


    祝予怀见他不语,宽慰道:“经了刺杀案,高将军必定会提高警惕,即便有图谋不轨之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得手。濯青,且再等等,兴许事情没有那般糟。”


    卫听澜心里逐渐冷静下来,点了点头,又问道:“于思训几时走的?”


    侯跃忙道:“约莫半个时辰前。训哥是扮作寻常百姓混出去的,脚程兴许慢些,等出了城自会换马快行。他说了,一有消息便会以信鸽传讯回来,只叫我们静候几天,不要轻举妄动。”


    卫听澜闭目做了个深呼吸。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思训行事谨慎,他去探查一趟的确最合适。


    他合上信笺:“府里那刺客,还是没开口?”


    侯跃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


    “骨头还挺硬,怕是不会开口了。”卫听澜神情冷厉,盘算须臾道,“我这几日不回府了。你们在那刺客面前演场戏,先拿着这信笺审他,等过几日,什么都不必再审,只让焦奕往死里折磨他。就说……要为高邈报仇。”


    侯跃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确定道:“这样能行吗?”


    卫听澜对那刺客的耐心早已告罄,冷笑道:“管他能不能行,让他知道死期将至,能激出点什么来最好,不行也无所谓。瓦丹的一条狗罢了,他还真当我为了点狗屁线索舍不得杀他?扒了他的皮也未尝不可……”


    祝予怀在一旁听着两人交谈,没有出声打断。


    卫听澜说着说着,忽然觉得空气有些过于安静,止了声慢慢抬眼,就见祝予怀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思忖什么。


    卫听澜的心不安地一跳,唇边的冷笑也僵住了。


    他差点忘记了,哪怕是在前世,祝予怀也从来都不喜太过血腥暴力的行径,更别说他如今还是个刀都没摸过的病秧子。


    卫听澜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言行。一时没收住,什么“往死里折磨”“扒了他的皮”之类的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该、该不会吓着他了吧。


    卫听澜局促地抬了下手,又不敢贸然去碰他,只得小声唤:“九隅兄?”


    祝予怀迅速抬起头:“嗯?”


    卫听澜细细看过他的神色,不像是有什么异常,便小心试探:“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祝予怀不知为何眼神有些闪躲,“我就是想问,你……”


    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卫听澜的心紧张得悬了起来。不等他张口狡辩,祝予怀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几日不回府,准备住哪?”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卫听澜没反应过来,呆愣地问:“什……什么?”


    祝予怀飞速瞄了他一眼,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母亲说过,你若是无事,可以常来我家。便是歇下了……也无妨。”


    说完这句,祝予怀的视线飘忽地往一旁偏移开去。卫听澜哑然站着,悬着的心动了动,不稳当地乱跳了起来。


    见他怔愣不答,祝予怀不禁懊悔起自己的唐突:“没关系,你若另有打算……”


    谁料卫听澜同时开了口:“好。”


    祝予怀话音顿住,轻轻抬眼。


    “咳,我是说……正好。”卫听澜握拳抵了下唇,声音有点飘,“我刚记起,那套剑法我还没教你。”


    一旁的侯跃看着莫名拧巴起来的两个人,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蠢蠢欲动。


    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跳窗爬墙。


    第048章 同住


    几人商议了不多时, 推门出来准备离开时,却没见着谢幼旻。


    易鸣一直守在门口,一言难尽地解释道:“那姑娘本是来问罪的, 说咱们吓着了楼里的客人。可聊了没几句,她又转了话头, 说遮月楼的厨子新创了些好菜式, 缺个见多识广的客人品鉴, 若世子能替她寻来, 这事儿便一笔勾销。”


    祝予怀隐约有种离谱的猜测:“所以幼旻他……”


    易鸣会心地点头:“世子听了很高兴,当即自告奋勇跟着她走了。”


    拉都拉不住的那种。


    祝予怀一时不该如何评价:“他……走前没留什么话?”


    “噢,世子说不必等他,待他摸清了遮月楼的隐藏菜谱,下回再来时定请公子吃顿满汉全席。”


    一旁的侯跃不禁咋舌:有些人虽然不太聪明,但是有钱是真的有钱。


    卫听澜瞥了眼他向往的神情, 完全不想说话。


    几人无言须臾, 祝予怀略叹了口气:“罢了, 幼旻也算遮月楼的常客, 那姑娘不至于为难他。既如此, 咱们先走吧。”


    他们的雅间本就是谢幼旻常年包的,茶水也都是免费供应,无需结账。一行人下了楼正要往外走,一个伙计拿着速记的账册出现在他们面前:“贵客请留步。”


    那账册径直举到了卫听澜眼前。


    在伙计礼貌的微笑和众人的注视中, 卫听澜心情复杂地摸出钱袋,付清了被自己碾成碎渣的香料钱,几人这才被放出遮月楼。


    侯跃转道回卫府, 卫听澜则直接坐上了马车,准备随祝予怀一道去祝府。


    街道上车水马龙, 马车行得很慢。


    驶出烟花巷后,卫听澜忽然低声道:“方才那伙计会武。看虎口的薄茧,他使双刀。”


    祝予怀闻言并不意外:“遮月楼应当藏了些玄机。我总觉得,他们是有意引我们注意。”


    卫听澜“哎”了声,往车壁上一靠:“最烦这些绕弯子的人。什么话不能直说,非得打哑谜?头疼。”


    祝予怀笑了:“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吧。”


    车中间仍搁着暖炉,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祝予怀将帷帽拿在手里,手上一点一点捻着帽檐。卫听澜的视线往他那儿飘了几回,才看明白他是在数那帷帽上头的纹路。


    满腹的心事因为他这游离的小动作顿了须臾,卫听澜不自觉地轻笑了一声。正出着神的祝予怀耳尖一动,朝他望来。


    卫听澜已神情自若地看向了窗外。


    祝予怀以为是窗外有什么好玩的引他发笑,顺着瞟了一眼,正瞧见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首饰摊子前说话。其中一个娇俏些的拿起簪子要往另一个头上戳,被对方笑着拿帕子追打。


    祝予怀不曾这样直白地盯着姑娘看过,只一瞬便心慌意乱地收回眼来。马车掠过那货摊,卫听澜也懒懒地转回了头。


    祝予怀把锥帽转了一转,装模做样地重新数起来,脑子里却忍不住胡乱发散。


    那两个姑娘,一个明眸善睐,一个顾盼生辉,也难怪濯青看得入神。


    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个……


    祝予怀数着数着,整个人都纠结了起来。


    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卫听澜见祝予怀抱着帷帽眉头紧皱,仿佛陷入一种迷茫又自责的困境,怎么看怎么像是数串了数,在犯愁。


    更想笑了。


    卫听澜轻声道:“九隅兄?”


    祝予怀手指一顿,应道:“……嗯。”


    一副竖起耳朵等着他开口的模样。


    卫听澜的脑海中不觉又浮起方才遮月楼中,祝予怀邀请他回府小住时的神情。


    飘忽,紧张,像是生怕这邀约太过冒昧,刚说完就绷紧了神经,等着他开口回答。


    看着就像是……在意极了他似的。


    卫听澜被这个自作多情的念头一烫,心里好似点着了一簇小火苗,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地燎个不停。


    祝予怀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忍不住抬眼看来:“怎么了?”


    卫听澜心里那簇火更猛烈地窜动了一下,眼也不眨地信口胡编:“我忽然想起,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得叫侯跃送一趟,不然之后几日……”


    嘴比脑子更快,祝予怀闷声说:“可以穿我的。”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祝予怀蓦地抓紧了帷帽:“我是说,府里有……有不少新衣裳,过年刚裁的。”


    卫听澜握拳抵唇,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噢,那就好。”


    他放下手,又恢复了平常逗弄人时游刃有余的状态:“今天没有红豆糕么?”


    话题跳得太快,祝予怀疑惑转头:“什么?”


    马车轻晃了一下,两人险些互相磕着头。祝予怀忙扶着车壁坐稳,几缕发丝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颈旁招摇。


    卫听澜觉着自己的手蠢蠢欲动,有些痒。


    “红豆糕。”他放轻了声,“上回不是说,要多给我备一些吗?”


    祝予怀背抵着车壁一怔,望着卫听澜蓦然睁大了眼睛。


    今日出来得匆忙,谢幼旻又咋咋呼呼地拉着他说个不停,他脑子嗡鸣了半日,竟把承诺过的事给忘了个干净!


    卫听澜见他五雷轰顶一般的神情,就知道这人是忘了。


    祝予怀的心怦怦直跳,果然见卫听澜瞬间耷拉了嘴角:“啊,没有也没关系的。”


    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委屈中带着几分善解人意,卫听澜说完后细品了品,觉得自己的情绪拿捏得很到位。


    祝予怀慌张起来:“厨房应当做了……一会儿回府后,我叫阿鸣去问问。”


    卫听澜心中暗笑,面上乖顺道:“我就随口一说罢了,你不必这般挂心。”


    祝予怀愈发良心不安:“不妨事,总归府里每日都做点心,没有红豆糕也有别的。”停了一停,他又愧疚道:“我平日吃得清淡,这几日……你若有什么爱吃的,同厨房说或是同我说都可以。我让人多做些。”


    “这么好啊。”卫听澜扬眉凑近了些,“白白让我蹭吃蹭住,这我可怎么报答。不如让易兄歇两天,我来做你的近身侍卫?”


    马车空间狭小,祝予怀无处可躲,搭在膝上的手指猛地蜷紧了。“近身侍卫”几字咬得清晰,被他这样调笑着吐露在耳畔,好像就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祝予怀觉得自己八成是叫马车给晃晕了,晃出了点奇怪的错觉。


    “不必报答。”他忽然偏开脸,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些,“况且你不是说要教我习剑么,就当是——就当是束脩了。”


    卫听澜顿了一下。


    祝予怀说完这句便心虚起来,低头揪着帷帽的薄纱不说话了。


    车帘轻晃,窗外人声鼎沸,光线在祝予怀眼下投下一小片不明显的阴影。卫听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瞧见那微颤的鬓发下露出的耳垂,莹润无暇得像一小块白玉,不带半分微红。


    如此情态,不像羞赧,更像是被吓着了。


    卫听澜心里略微一紧。


    他们此世相识的这月余,在他看来熟稔、契合、亲密无间,但在祝予怀那里,两人似乎只是寻常好友。


    是方才言行没把握好分寸,冒犯到他了吗?


    思及此,卫听澜心里的小火苗蔫了大半。


    也是,祝予怀待谁都一样的好,对刚认识的小孩子都会温声细语地拿红豆糕哄一路。脸皮又那么薄,只是被夸了几句都要坐立不安地红了脸。


    他对自己的好,大约也只是待人接物时习惯性的善意,而非独一无二的热忱。


    卫听澜垂下眼,后撤些许坐直了身:“本来那剑法就是为了还你替我讲文试的恩情。怎么还有束脩?”


    这话平静无澜,祝予怀却莫名听出了点落寞的意味。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那话和仓皇避开的姿态,就像是不欲亏欠人情、急着划清关系似的。


    祝予怀顿时不安,忙转回身道:“我并非……”


    卫听澜望着他笑道:“罢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便教得再尽心些,包你学会了在文人间横着走。”


    他稀松平常地开着玩笑,仿佛并未把祝予怀刚才的反应放在心上。


    祝予怀动了动唇,咽下未尽的话:“……好。”


    心里更禁不住有些恼自己。


    濯青分明为人坦荡,自己方才是在慌什么?躲什么?


    卫听澜望着他越发矛盾和纠结的神情,抱着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时不慎亲近了些,竟把人吓成这样。


    兵法说的果然不错,逼则反兵啊……


    卫听澜收回眼,没敢再开口,只在心中默背起兵法,试图洗涤自己受伤的心灵。


    *


    那日之后,卫听澜就在祝予怀那间种满青竹的院落里住下了。


    祝东旭与温眠雨得知两人是要一块儿研讨文试和剑法,自是没有不允的。乔姑姑头一日就来问了卫听澜的饮食喜好,又专门叫人给他备齐了洗漱用具和床铺被褥。


    倒是卫听澜被这过分细致的关照弄得有些无措,站在祝予怀身后磕巴地答着,像个被捡回来的小可怜似的。


    他不仅如愿吃到了红豆糕,连换洗的衣裳都是祝予怀亲自给他挑的。


    易鸣把挑好的衣裳打包给他送去时,心情十分复杂。


    这些衣料都是卫听澜年前送的,同一匹料子裁了两三件,有宽松些的广袖文士服,也有方便行动的短领窄袖衫。


    祝予怀自己留了一半,剩下的全给卫听澜送过来了。


    易鸣抱着盛放衣物的托盘,想象了一下两人穿着纹饰一样的衣衫招摇过市的场景,总感觉不大对劲。


    卫听澜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托盘,拽了一下,没拽动。


    易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卫听澜抬了下眼皮,指着那几件衣裳幽幽点评:“取之于澜,用之于澜。算起来你家公子不亏。”


    易鸣:“……”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环起胳膊:“易兄你这一副要割肉的表情,我很困惑啊……你牙疼?”


    易鸣嘴角抽了抽,一把将托盘拍他怀里,转头就走。


    到了门口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转回来指着他撂狠话:“这几日我会盯紧你的。你要是再敢半夜翻墙越瓦地干坏事,休怪我不客气!”


    卫听澜抱着满怀的新衣挑眉:“噢,那你多虑了。我哪儿舍得脏了你家公子的好衣裳。”


    易鸣被他噎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猛地推开门走了。


    之后几日,易鸣还真就一刻不歇地扎根在院里盯梢。


    卫听澜每天早上推开门,都能看到顶着黑眼圈的易鸣全副武装地守在祝予怀门外,刷地抬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跟防家贼似的。


    祝东旭天不亮便要上朝,温眠雨身体不好,作息比不得年轻人,因此祝府的用膳时间经常是错开的。


    卫听澜住的厢房与祝予怀的主屋挨得很近,两人每日晨起后,一道在正屋用早膳,稍歇片刻后,便一人拣一截竹子练剑。


    卫听澜所创的那套剑法初始招式柔和,他慢悠悠地教,祝予怀也就慢悠悠地学,一套剑法愣是整得像个养生操。


    易鸣生怕卫听澜趁机动手动脚占便宜,每到这个时候精神都高度紧绷。


    可看了几天下来,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至少在祝予怀跟前,卫听澜就像是忽然转了性,那些轻浮佻达的小毛病全都收了起来,教人时一板一眼,甚至刻意保持了肢体距离。


    在看到卫听澜颇有风度地拿竹子压低祝予怀的手腕,一脸正经地示范讲解时,易鸣的眼神堪称狐疑。


    他忍不住向一旁观摩的德音嘀咕:“你说,一条又黏人、又爱狂吠的犬,忽然有一天变成人了,这正常吗?”


    德音惊讶地仰头:“阿鸣哥哥,你昨晚也熬夜看志怪话本了?”


    易鸣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默了一息。


    德音好奇死了,小声催促:“哎呀说说嘛,什么话本?讲犬妖的?”


    不远处示范剑招的卫听澜听得眼皮直跳。


    一招毕,他微笑着收手转身,手中青竹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掌心:“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德音生怕自己熬夜偷看话本的事被祝予怀知道,忙道:“我们……说这剑法好看呢!就跟厨子杀犬似的!”


    易鸣头疼地捂了下眼:“是厨子宰牛。”


    卫听澜的笑容越发深了:“想学的话,我不介意多教两个人。”


    易鸣当然不上当:“免了,我还得给德音讲故事。”


    祝予怀从卫听澜身后探头:“什么故事?”


    易鸣:“犬妖化人报恩的故事。”


    卫听澜意味难明地看着他,手中竹子发出“咔”的一声响。


    易鸣一瞬警觉:“怎么,你有意见?”


    在祝予怀疑惑的目光中,卫听澜笑得温良无害:“只是觉得这故事闻所未闻,一时惊奇罢了。”


    易鸣将信将疑地将他从头看到脚。


    这都不怒,这家伙真转性了?


    祝予怀总觉得小小的院落里中充斥着他看不见的交锋。


    他收了竹子,挥散空气中莫名其妙的杀气:“就先练到这儿吧。濯青,阿鸣,你们两个都歇歇。”


    卫听澜无视了易鸣怀疑的目光,转身随祝予怀一同往屋内走。


    两道背影十分自然地并肩同行。


    卫听澜偏头看他:“今日还要研究医书么?算算日子,小羿药瘾发作的时间也快了。”


    祝予怀“嗯”了声:“镇痛的方剂和药材我昨日已甄选妥当,一会儿理好了,让阿鸣送去。”


    卫听澜颔首,又问:“你若要施针,可需提前去看看那孩子?”


    “还是先用药物比较稳妥,针灸之法我得再想想。小孩子最怕针,我又学艺不精,要是挣扎起来我担心伤着他。”


    “那小哭包是挺娇气。”卫听澜浅笑了下,“你不去也好。但愿那百花僵别太折腾人,动静若是太大,保不齐要被那些瓦丹细作察觉。”


    祝予怀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不回府,就是故意要诱他们上钩。”


    “的确有这个打算。”卫听澜说,“但敌在暗我在明,我们人手有限,难免有疏漏之处。他们若是趁着小羿药瘾发作时前来,总会有些棘手。”


    祝予怀无奈道:“早劝你将秦夫人和小羿托付与我照看。既然担心他们,不如……”


    卫听澜停了步,轻声打断:“若是将他们交给你,我要担心的人便是你了。”


    祝予怀怔了怔。


    “只要秦宛母子还在澧京内,他们的行踪被查到是早晚的事。留在我府上,好歹有机关陷阱、有焦奕他们拦着。”


    卫听澜轻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第049章 君子


    一阵晨风穿堂而过, 祝予怀的心绪轻动了动,望向他沉静的瞳底。


    卫听澜忽然走近一步,抬起手来, 像是要替他梳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祝予怀的心惊诧地一跳,不远处的易鸣看见这一幕, 噌地站起来:“卫——”


    卫听澜的手却轻掠过祝予怀的发顶, 只一瞬就收了回来。


    易鸣勉强刹住即将脱口的吉祥话。


    祝予怀有些恍神地垂下眼, 才见卫听澜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再抬头时, 正对上他眼中慵懒的笑意。


    脑袋里第一时间晃过的念头,无关方才的交谈,而是——这人好像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眉目的轮廓也更趋锋锐,衬得那眉眼越发恣意疏朗。


    卫听澜将那竹叶捏在指间掸了掸,若无其事地浅笑:“九隅兄怎么呆住了?”


    他的神情太过自然, 仿佛替人挡一片叶子只是随手之举。


    祝予怀轻飘飘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咳, 忽然有些感慨。”祝予怀笑了, 抬指轻轻比划了一下, “我还记得初见时, 你比我矮了半头。不想如今竟已同我差不多高了。”


    卫听澜把玩竹叶的手指微顿,不露声色地稍稍挺直了背:“……是吗?”


    祝予怀点点头,由衷地赞叹:“你长得很快。”


    卫听澜站得愈发端正,谦虚道:“是你府上伙食太好。”


    祝予怀忍俊不禁:“先进屋吧。一会儿厨房就送点心来了。”


    两人便一前一后迈上廊阶, 易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半晌,一脸苦大仇深地蹲了下去。


    德音颇为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总这么愁做什么, 卫小郎君又不会跟公子抢吃的。”


    易鸣愁得头秃:“他是不会抢吃的,他会直接把公子连人带糕点一块儿端走。”


    就他们公子这软和的性子, 到时候跟糕点一起被吃干抹净了,没准还要劝人家“多吃些长得快”。


    真愁哇。


    德音闻言,却回想起那日他们仨在卫府里飞檐走壁的奇景,乐出了声:“公子喜欢被人端着跑,你防也没用啊。”


    易鸣愈发沉痛地抱头叹气。


    他想破脑袋都不明白,那一张嘴能气死人的家伙,到底是哪儿好了?


    *


    屋内药香清浅,书案上堆叠着不少书籍纸笔。


    祝予怀落座后随手翻了翻,抽出一沓略显散乱的草稿,执笔誊抄起来。


    卫听澜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剑。


    两个人似乎都习惯了这样平淡如水的相处方式,祝予怀心无旁骛地思索什么时,卫听澜就自己给自己找事做,从不出声打搅。


    他能做的事也不少。佯装擦剑,佯装看书,佯装品茶,佯装……不经意地看一眼对面的人。


    以至于祝予怀每回坐累了起身活动时,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样忙碌且充实的卫听澜。


    今日却不大一样。


    祝予怀誊抄好药方,放下笔活动微酸的胳膊时,就见卫听澜一手攥着绢布,眼睛直直盯着手中的剑发呆。


    他迟疑道:“濯青?”


    卫听澜一下子回了神,转头望来。


    窗外的天光倾泻了一半在他肩头,祝予怀从他乌黑得如同幽潭般的眼瞳中,隐约看见了些不曾见过的情绪。


    只一瞬卫听澜又垂下眼帘,心不在焉地重新擦起剑,斟酌着开口:“有件事还没同你说……我打算今夜回府。”


    祝予怀一怔:“这么快?”


    卫听澜轻点了下头:“我有预感。那些瓦丹细作近日就会有所行动了。”


    祝予怀望着他稍显凝重的神色,心底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隐约惶惶不安起来。


    尽管早在遮月楼时,他们就已初步分析过幕后之人的意图,推演过此事可能发展的走向,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


    祝予怀看着卫听澜初显锋芒的面庞。


    他到底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


    自那日在遮月楼中,收到侯跃送来的“阳羽营急报”之后,朔西军将在在图南山中再度遇刺一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澧京城。


    左骁卫才刚剿除“流寇”不久,竟又出了这样的传闻,百姓人人自危,来往商贩宁可绕路也不敢靠近图南山一带,私下里对朝廷剿匪失利一事更是颇有微词。


    有刺杀案在前,根本没人留心去探究事情的真假。因此短短几日里,流言愈演愈烈,甚至逐渐转了风向。


    有人开始议论朝廷对刺杀一事不作为,是故意冷待朔西劳苦功高的将士,战乱未平就想着鸟尽弓藏了。


    易鸣将街头巷尾的传言讲给他们听时,祝予怀便知道,这事是冲着卫听澜来的。


    流言的指向性太过明确,处处维护朔西、贬踩朝廷,怎么看都是有人刻意引导。


    卫听澜听了只是笑:“这传言骂得还挺动听,句句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幕后之人这法子直白又粗暴,简直是把皇家的脸面撂在地上踩,明安帝哪怕不疑心卫家,心里也难免得留个疙瘩。


    卫听澜在祝府短住的这几日里,梳理了手头仅有的线索,对幕后之人的动机作了许多种猜测。


    借流言扰乱人心,进一步挑拨澧京和朔西的关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令人不解的,还是那封所谓的“阳羽营急报”。


    这耸人听闻的密信,就像是这场骚乱的预告。


    “三人成虎。”祝予怀思来想去,只能这样猜测,“一封真假莫辨的信尚可以让人保持理智,但当满城都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任谁心中都会惊疑不定。一旦你冲动之下做出逾矩之事,或私自出城,或拿着密信向禁卫求证、甚至向圣上讨要说法,便很可能落入圈套。”


    “若高将军安然无恙,此举就是无理取闹;要真出了事,思及城中过早爆出的流言,圣上恐会疑心这是朔西有意做戏……万一再有人落井下石,你又不能自证,这事就麻烦了。”


    卫听澜琢磨一番:“他们未免也太低看我,当我做事不过脑子吗?”


    一旁的易鸣听了,顺口就道:“那可不?毕竟你带着几个家将就敢跟瓦丹人莽,这有勇无谋的形象在话本里简直深入人心啊。”


    不得不说,还挺有几分道理。


    但祝予怀一听“话本”,就忍不住心虚。


    他想赶紧把话本这茬糊弄过去,卫听澜却先挑起了眉:“哟,这么说来,易兄还观摩过我的话本呢?”


    易鸣当即嗤笑:“你少自作多情!我听人讲过一嘴罢了。”


    卫听澜“噢”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转眼看向祝予怀。


    祝予怀摸不准他这眼神是几个意思,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那封密信……”


    卫听澜笑了笑,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我有个猜测。幕后之人不止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恐怕还想把别的什么人也一并拉下水,一箭双雕。”


    祝予怀想了想:“别的人……是指阳羽营?“


    “不好说。”卫听澜摸出密信,展平放在案上,“我后来又研究了一下,总觉得这纸质柔韧,墨色上佳,不像是军营里会用的。我对笔墨纸砚没什么研究,你看着如何?”


    祝予怀低头细看了一番,伸手刮去纸面上沾的少许蜡痕,又拿起来嗅了嗅,逐渐蹙起了眉。


    “纸为长陵纸,墨为衔山墨。”


    卫听澜不是很懂:“有何特别之处?”


    祝予怀看着密信,神情慎重起来:“长陵纸是岭南贡物,非皇亲国戚不能享。而衔山墨,我刚好有一块。”


    是除夕那天,谢幼旻赠的贺年礼。


    寿宁侯退隐之后,酷爱收藏笔墨珍玩,据说他最青睐的就是长陵纸和衔山墨。


    卫听澜听他解释完,不禁唏嘘:“寿宁侯,真是我的难兄难弟。”


    祝予怀轻咳一声:“濯青,窜辈份了……”


    城中流言四起,明安帝自是坐不住。他们从遮月楼回来后没几日,宫中便派出了人来安抚卫听澜。


    福公公和沈阔带着御赐的慰问品,先去了趟卫府,得知卫听澜几日未归,才迷茫地转道来祝府寻人。


    福公公心思圆滑,道明来意后,拐弯抹角地同卫听澜说起外头的流言如何如何甚嚣尘上,又安慰他禁卫已赶往图南山探查真相,一面暗暗观察他的反应。


    谁知卫听澜不等他说完,就大步上前拉着他震声道:“公公所言极是,我岂会轻信宵小之辈的谣言!”


    福公公一个趔趄,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卫听澜神情肃然地扶稳他,继续慷慨陈词:“图南山若真有未除的贼人,将士们自会就近求援,可如今三大营皆未收到求援急报,流言却先一步传得沸沸扬扬,可见是有不轨之徒故意搅乱人心!


    “依我之见,定是因为那些流寇余孽势单力薄,不敢正面与朝廷相抗,只得用这种阴损法子搅浑水,害得百姓不敢过图南山,只得从荒僻小路绕道,他们好趁机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简直罪大恶极!”


    福公公和沈阔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明安帝疑心城中流言与卫听澜有关,派他们来试探虚实。可眼看着这热血少年一身正气地拉着他们叭叭好一通分析,一副全心要为圣上排忧解难、出谋划策的模样……


    这能试探出个啥?


    一直到两人头昏脑胀地要告辞回宫时,卫听澜还拉着沈阔情真意切:“沈统领,城中百姓的安危皆系于三营八卫的将士们,万万要劝谏圣上,这几日加强京城内外的巡防啊!”


    他顶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将人送走后,全程旁观的祝予怀和易鸣都露出了叹为观止的神情。


    卫听澜得意道:“我背得不错吧?”


    虽然知道有表演的成分在,但祝予怀还是被这过于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


    他不禁抚掌:“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濯青果然一心赤忱。”


    易鸣大惊失色:“公子快醒醒,他这些说辞可都是你写的啊!”


    不论如何,明安帝那边暂时算是糊弄过去了。


    卫听澜心情不错:“谢幼旻这回可欠我一个人情,便宜他了。”


    毕竟,要是自己没长脑子,在福公公上门时急于自证清白,直接把密信交给禁卫彻查……那么这封用长陵纸和衔山墨写就的密信,大概率会把寿宁侯府牵扯进来。


    一个曾经执掌过三大营的外戚侯,一旦和这事搭上了关系,以明安帝多疑的性子,保不准就要猜疑是寿宁侯放出流言,意图煽动民心、趁机拉拢朔西了。


    而今靠着装傻充愣,直接斩断了幕后之人埋下的这条线,卫听澜心里还挺痛快。


    更叫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于思训用信鸽传回的消息。


    坠崖一事纯属捏造,高邈和方未艾并没有什么大碍。


    也许是担心信鸽中途被截,于思训将信伪造成了一封寻常家书,写得十分隐晦,只道“长兄”和“先生”一路平安无恙,虽遇窃贼,好在人财无伤,不日将由家从护送到京。


    祝予怀拿着信笺琢磨了好几遍,不确定道:“这意思是,高将军他们要返程回京?”


    “私自率军返京是重罪,高邈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卫听澜稍作思索,伸手点了点信纸上的字迹,“我猜,这所谓的‘窃贼’,才是他们回京的真正缘由。”


    祝予怀有些担忧:“难道他们真的遇到了刺客?可信中又道‘人财无伤’,那按理说他们只需原地整顿,将事情移交给阳羽营后便该继续启程。高将军忽然返京,该如何向圣上交待?”


    卫听澜也不能确定,只能说:“人没事就好,高邈那么大个人了,应该有分寸。”


    祝予怀叹了口气:“也是,待他们到京后再细商吧。”


    卫听澜安慰地朝他笑了笑。


    所以,眼下还需要操心的事就只剩一件——秦宛母子,还有被活捉的那名刺客。


    瓦丹人在小羿身上中下百花僵的目的暂不能确定,但秦宛胳膊上的青黑色,显然是“天谴”试验失败留下的痕迹。


    他们母子和那名刺客一起失踪,现场还留下了打斗的痕迹,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被人劫走。按照那些瓦丹细作谨慎的行事风格,定会想办法斩草除根。


    卫听澜心里清楚,朔西与瓦丹不共戴天,自己在图南山又和他们有过节,那些人疑心到自己身上是早晚的事。


    刺杀案后刺客便销声匿迹,也不见有人趁他独行时再次动手,可见瓦丹的势力渗透还算有限,不便在澧京内高调行事。


    卫听澜原本的计划是在烟花巷住下,装作乐不思蜀,让细作放松警惕。等时机差不多了他再潜回府中守株待兔,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烟花巷……向来是销金窟,住不起。


    因此祝予怀一邀他回府小住,卫听澜不曾犹豫便应下了。


    之后几日,京中流言纷飞,皇帝已然心存猜疑,卫府上下一派紧张模样。于思训不见踪影,卫听澜又故意连日不归,府中只余几名散兵游勇、几个年迈老仆,小羿的药瘾也濒临发作……


    瓦丹细作兴许心存疑虑,但对他们而言,眼下是上门搞事的最好时机。


    宜早不宜晚,他是时候回去了。


    祝予怀听他说完打算,有些犹豫,问道:“你府上都布置妥当了?”


    “有焦奕和侯跃在,定然稳妥。”卫听澜稍稍攥紧了自己的剑,很快又松开,“这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这几日,多谢你。”


    祝予怀看了他许久,想说些叮嘱的话,又觉得心里沉沉地压了些什么,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比卫听澜年长两岁,答应过高将军要将这少年当作自家弟弟照看,不叫他孤立无援。但到了这种时候,却不能与他并肩作战,更遑论保护他。


    明知前面是腥风血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自己去扛。


    屋内沉静的时间过于长了。


    卫听澜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双有些黯然的眼睛,祝予怀直直地将他望着,好似有道不出的千言万语。


    卫听澜的心莫名地静了下来:“你担心我?”


    祝予怀眉睫微动,眼中透出几分类似挣扎的情绪。


    卫听澜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蹲了下来,轻笑道:“之前不是都答应你了,要教你习剑,教你挽弓,还要带你去策马。那我肯定得平安回来啊。”


    这话说得轻巧,祝予怀只觉得他又拿要紧事开玩笑,忍不住想要戳着他的头好好教导教导。


    盯着卫听澜的脸看了半晌,他却又泄了气,小声说:“君子千金一诺,你立字据。”


    卫听澜不可思议道:“九隅兄,你真把我当君子啊?我看着哪儿像……”


    祝予怀刷地抬头,一双澄澈的明眸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在看一个刚承诺完就不认账的负心汉。


    在这过于灼热的谴责目光中,卫听澜改了口:“……好吧,我是。”


    第050章 叛徒


    深夜, 卫府宅邸中灯火尽熄,一派冷清。


    东墙墙檐上探出一个人影,停顿须臾后, 迅疾而无声地翻身落下。浓稠的黑暗中响起两声夜枭叫,接着又有数道黑影从庭院的各个角落悄然掠下, 在夜色的掩护中绕过正厅和主屋, 向两个方向分散潜行。


    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这些人黑衣遮面, 手持兵器时刻提防, 却没想到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其中一队人停在了一间偏僻耳房外。


    窸窣的议论声压得很低。


    “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确定是这儿?”


    “是、应该是吧……我亲眼看见朔西人带着沾血的刑具从里头出来。”


    过程顺利得有些可疑,他们犹豫片刻,选了一人撬锁探路, 其余人皆守在屋外严阵以待。


    门锁轻响几声, 几乎没费什么劲就撬开了。刺鼻的血腥味混着灰尘的气息扑鼻而来, 黑暗中依稀能听到什么人气若游丝的喘息。


    撬锁的黑衣人张望一番, 谨慎地向屋内探去:“阿日骨?”


    靠墙处蜷缩着一团人影, 闻声动了动。许是牵扯到伤处,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上的锁链也跟着发出轻颤的微响。


    黑衣人紧绷的神经稍松,站定了步, 朝那团挣扎的人影举起了臂弩。


    正欲扣下机关,阿日骨像是咯了口血,艰难地开口道:“卫、卫家……查到……”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沙砾磨过, 黑衣人见他有情报要说,暂时收手凑近了些许:“你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 似有暗芒一闪而过,“阿日骨”带着一身血污猛地扑向了他。


    “哧”一声兵刃刺入皮肉的微响,屋内的血腥味顷刻间变得浓郁。


    门外也传来一阵骚动:“有埋伏!”


    黑衣人心神大骇,忍着腰腹的剧痛想要操纵臂弩,却被一个反身撂倒在地。


    “阿日骨”低低笑道:“怎么一进门就要杀我?都不寒暄几句么。”


    被跪压住的黑衣人拼命挣扎,下一秒手掌就被一把匕首狠狠钉在了地上。


    卫听澜散乱的头发一络络地垂在颊侧,铁链早已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蛇似的缠裹在浸透了血的破衣上。乍一看,他简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阿日骨’,这是瓦丹名字。”他慢条斯理地拧动匕首,“你们在大烨安插了多少人手,想做什么?”


    黑衣人被钉住的手血流不止,只顾着惨叫:“来人,来人!快——”


    却迟迟无人进屋救他。


    早在卫听澜动手时,埋伏在屋顶上的侯跃便撒下了钩满棘刺的网,兜头罩住了欲进屋帮忙的刺客。趁着他们阵脚大乱时,几名将士从藏身处跳了出来,逮着人就砍:“瓦丹狗,害老子冻了几日,可算蹲着你们了!”


    院中混战声响作一片,屋内的黑衣人还在撕心裂肺地嚎叫,卫听澜等了片刻,没耐心道:“吵死了,不想答就闭嘴吧。”


    他抽剑起身,毫无怜悯地往人胸口补了一刀。


    院中,侯跃在拼杀的间隙扬声问道:“小郎君,可要留活口?”


    卫听澜一边往外走,一边嫌弃地甩着手上的脏血:“一群小喽啰,连自己主子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留着做什么?杀了杀了。”


    众人得了准话,新仇旧账并一块儿算,下手愈发凶狠。


    卫听澜扫了眼战况,心中就有了底,转身正要走,刺客中忽有一人慌乱道:“我……我知道主子的身份!”


    卫听澜脚步一顿,稀奇地回头望去。


    还真激出来一个当场叛变的?


    刺客们也一怔,当即有一人挥刀朝出声的刺客袭去:“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敢叛主!”


    侯跃拦截不及,却见卫听澜随手一扬,一柄染血的匕首打着旋疾飞而去,霎时穿透了那人的后心。


    那人双目睁大,死死盯着从胸口探出的刀尖,满眼不甘地倒了地。


    卫听澜叹息:“一家人怎么能自相残杀呢?看看这同室操戈的人间惨剧,真令人心痛。”


    侯跃大笑起来:“小郎君放心,全杀了就不会窝里斗了。”


    卫听澜点头赞许:“你们好好干,我先走一步。”


    不等刺客们反应过来,他纵身掠入战局,一伸手把那被同伴围攻的刺客给捞了出来,提着人几下窜上房檐,向另一个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那刺客像鸡仔似的被他拎着随风招摇。赶路的间隙,卫听澜笑吟吟地威胁道:“想弃暗投明,没点诚意可不行。一会儿照我说的做,敢耍花招就剐了你。”


    鸡仔兄在风中瑟瑟发抖,点头如捣蒜。


    府邸另一边,来杀秦宛母子的刺客也被焦奕等人埋伏了个正着,只是刺客的人数比侯跃那边更多,有些棘手。


    卫听澜赶到时,双方正打得难舍难分。


    他寻了个不易察觉的位置趴了下来,向边上被风吹傻了的刺客鼓励道:“去吧,叛徒兄弟。”


    刺客:“……”


    卫听澜又道:“对了,我看你这臂弩不错,不如送我当见面礼。”


    叛徒兄弟敢怒不敢言,拆下臂弩递给他,然后一脸忍辱负重地从屋顶上跃了下去。


    这边焦奕等人和刺客正打得胶着,忽听不远处有人呼喊:“秦宛母子藏在后院地窖!莫要被朔西人绊住了!”


    刺客们犹疑望去,认出是自己人,问道:“消息属实?”


    叛徒兄弟接着喊:“阿日骨亲口说的,错不了!”


    焦奕诧异地看他一眼,很快反应过来,大声呵道:“拦住他们!”


    将士们应声而动,把往后院的路堵得严严实实。刺客们一看这架势,更无心恋战,瞅着空子就翻墙越瓦,一个一个地往后钻。


    焦奕装模作样地拦了几下,等刺客的兵力分散近半,忽然朝剩下的人咧嘴一乐:“嘿嘿。”


    将士们举起刀:“嘿嘿嘿。”


    蠢东西,后院根本没有地窖!


    卫听澜趴着的那处屋顶,就在往后院的必经之途上。刺客依次翻跃过墙,他便百无聊赖地搭着臂弩,过来一个扣一下机关。


    如此解决了几人,才有刺客察觉异常:“有埋伏,快撤!”


    后面的同伴一脚把他从墙上踹了下去:“撤个屁,有埋伏就对了,那女人和小杂种果然在后面!”


    卫听澜差点笑出声——秦宛和小羿其实就藏在正门门房,由府中老兵们护着。


    这些刺客入府时偏偏绕开了正门,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箭矢射空了,他随手把弩一收,拔出佩剑纵身一跃。


    刺客们只瞧见个从天而降的鬼影乱发飘飞、身形如电,浮光掠影般倏然闪过。


    “什么东西?!”


    惊呼声中,令人目眩的剑光刺破了浓稠的黑夜。


    锋刃嗡鸣,寒霜飞溅,雪亮的长剑扬起一串玛瑙似的血珠,映得那少年浴血的面庞锋利而摄人。


    半盏茶后。


    卫听澜收剑转身,畅快地呼了口气,在满地尸体间坐了下来。


    不远处刀戈声渐弱,想来焦奕已经在收尾了。依稀还能听见侯跃的大嗓门,大约也料理完了手头的刺客,赶过来帮忙。


    卫听澜拎起沾满血的破衣烂衫抖了抖。他在关押阿日骨的那屋子里守株待兔整整两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发了臭。


    得赶紧沐浴,等天亮后好去祝府报个平安……


    正这样想着,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冲天的鸣啸,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仰头看了一眼,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起身飞穿过院门,正瞧见将士们围在一处面面相觑。


    卫听澜高声问道:“怎么回事?谁放的响箭?!”


    焦奕紧皱着眉头让开一步,抬刀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是这人临死前放出的。”


    侯跃疑惑地抓头:“难道他们还有救兵?”


    “不可能。”焦奕道,“这么大的动静,势必会惊动皇城营的人。谁家救兵会上赶着来自投罗网?”


    “皇城营……”卫听澜忽然想起“阳羽营”那封假密信,沉声道,“先搜身,把尸体上所有可疑之物都找出来,快!”


    将士们得了吩咐,连忙动手翻寻起来。


    角落里却有声音小声说:“东西不在我们身上,搜了也没用啊。”


    卫听澜闻声转头,才看见蹲在墙角、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叛徒兄弟。


    院中静了一瞬,众人噼里啪啦地拔出了刀:“好家伙,刺客的救兵在这里!”


    叛徒兄弟心惊肉跳地举手投降:“大哥们冷静!自己人、自己人!”


    卫听澜抬手止住:“我来审他,你们先搜。”


    叛徒兄弟在四面八方的危险凝视中,识趣地缩了缩脖子。


    卫听澜走近几步,审视他道:“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皇城营中有你们的人?”


    叛徒兄弟讪讪:“也不能算是我们的人吧……”


    “那就是和你们合作的大烨人。”卫听澜道,“你主子和那人做了交易,要借这次刺杀诬陷什么人,是不是?”


    叛徒兄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清楚主子和谁做过交易,只知皇城营中确有内应。”


    卫听澜拧眉思索,皇城营中有内鬼,要往尸体上动手脚简直轻而易举,搜身的确无用。


    豢养死士、刺杀朔西边将,这罪名不小。明安帝疑心病太重,哪怕没有十全的证据也势必会提防于心。


    倘若真如祝予怀所猜测的,幕后之人要栽赃寿宁侯府,那这事恐怕是冲着太子去的。


    而这背后的利益牵扯……


    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逃亡朔西那会儿,澧京城内的种种动荡。


    太子被软禁,明安帝无故昏迷,朝堂动乱,祝家倾覆——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同太子一系的分崩离析脱不开干系。


    如果……这也是瓦丹设的局呢?


    卫听澜越想心越沉,当机立断地下令:“不必搜了。紧闭府门,就地放火!”


    众人乍一听这语出惊人的疯话,都惊掉了下巴:


    “小郎君!小郎君三思!”


    “皇城营又非恶鬼修罗,何至于封门闭府、引火自焚啊!!”


    卫听澜生生气笑了:“我说的是烧尸体,谁叫你们自焚了!”


    他指挥道:“事不宜迟,侯跃去堵门,让徐伯他们躲远些,别被烟呛着。其余人立刻点火,务必在皇城营抵达前让两处刺杀现场陷入火海。毁尸灭迹的把戏,该怎么做不用我教吧?”


    侯跃听得心惊肉跳:“这……大理寺也不傻,能查不出是谁纵的火?”


    “让他们查去。”卫听澜嗤之以鼻,“若有人问起,就说所有刺客都是冲着杀我一人来的,打不过便封府纵火,想将我活活烧死。至于别的细节么……夜色太黑,火势太大,全都记不清了。都听明白了?”


    将士们的神情由呆滞、震惊转为凝重:“明白!”


    卫听澜看着他们迅速四散开去奔忙起来,这才转头看向叛徒兄弟:“你的假身份是什么?”


    “担水夫,武忠。”叛徒兄弟立马会意,把蒙面巾一摘,夜行衣一扒拉,就露出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裳来,“您放心,皇城营的老爷们不会留心我这样的小人物,真问起来您就说雇了我做杂役。”


    “武忠?你是挺忠的。”卫听澜似笑非笑,“一会儿乱起来,你跟着焦奕走。敢耍心眼儿就剁了你。”


    “不敢不敢。”武忠拘谨地谄媚道,“您要是不放心,跟刚刚那样拎着我也行。”


    “那倒不必。”卫听澜转身走了,“我准备去火海里趟一趟,一失手把你扔下去就好玩儿了。”


    武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他刚刚说……去哪里烫一烫?


    不是,烫什么?


    烫脑袋瓜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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