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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雪崩


    于思训带着陷阵营主力抵达雪山后不久, 刹莫尔和武忠也带着粮草和御寒的物资,从湍城赶了过来。


    但让卫听澜没想到的是,易鸣竟然也混在运送物资的辎重队里。


    “我昨日在湍城投了军。”易鸣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说, “现在我也是北疆的兵,我想和陷阵营一起进雪山。”


    卫听澜直接拒绝:“陷阵营不收新兵。”


    易鸣急了:“多我一个能怎样!”


    卫听澜没空与他争执, 不客气道:“你那三脚猫功夫, 自保都够呛, 想活命就老实留在后方做你的辎重兵。”


    卫听澜让人赶走了易鸣, 自己忙着指挥众人做进山前的最后准备。


    北境雪山一年四季冰封雪盖,虽不至于像冬日那般雪虐风饕,但防寒措施仍旧必不可少。将士们要更换保暖的衣物,马匹也要披上皮毡,打上防滑的特制马蹄铁。


    在驻防营的协助下,陷阵营抓紧时间整顿完毕, 饱食休憩后, 就向雪山开拔进军。


    武忠曾在九年前随乌尤进过雪山, 刹莫尔则熟悉瓦丹境内的路线, 因此卫听澜也带上了他们两人。


    “雪山高处空气稀薄, 可能会呼吸困难,可以放慢行军速度,循序渐进地适应。山间云雾缭绕处,多半是有冰湖, 要提防雪下冰层松动;遇到峭壁陡坡时,也要轻声慢行,以免引发雪崩。”


    武忠仔细回忆, 把能想到的要点都说了,卫听澜逐一记了下来, 令众人相互提醒。


    刚进雪山时,还能见到裸露的岩石和山体,越往深处,积雪的覆盖面就越大,林木也逐渐稀疏。走到后来,天地间就只剩下死寂的白色,没有一点活物的生气。


    直到经过一处峡谷时,天幕中突兀地传来一声鹰隼的长啸,众人才意外地止了步。


    刹莫尔抬头辨认须臾,机警地按住了刀:“不好,是瓦丹驯养的猎隼!”


    有猎隼在此侦察探路,就说明瓦丹人也在雪山中,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它已经发现我们了。”卫听澜当机立断地取了弓,“放箭,把它打下来!”


    众人立即挽弓搭箭,但那猎隼盘旋一圈,敏捷地避开箭矢,掠过雪峰,往远处飞去。


    卫听澜看着猎隼消失在视野中,只能咬了咬牙,下令道:“先撤!”


    他们现在身处谷底,一旦瓦丹追击而至,从山谷高处发起进攻,形势将十分不利。


    将士们纷纷调转方向,卫听澜听着马蹄声在谷中的回音,心思一动,忽然停马回头,望向两侧陡坡上厚重的积雪。


    陷阵营主力逐渐撤出山谷,于思训发现卫听澜没跟上来,诧异回头:“小郎君?”


    就在这时,猎隼再一次掠过长空,山谷两侧的陡崖上,瓦丹士兵竟已摸过来了。


    卫听澜丢下一句“你们先走”,调头往回冲去,一边高声喊道:“朔西都护使次子卫濯青在此,谁敢和我决一死战!”


    陷阵营的将士们都听懵了,焦奕惊恐地回头:“他疯了吗?”


    这自曝身份的举动无异于找死,卫听澜话音才落,山谷上方箭雨骤发,破空声不绝于耳。


    卫听澜举刀挡了几支箭,翻身滚下了马,躲到了谷底边缘的一块巨石后,仍在扬声挑衅:“蛮夷鼠辈,豺狗脓包!有种滚下来杀我!!”


    在他刻意拔高的声音中,山上的的积雪隐隐颤动,有细小的雪粒滚落了下来。


    于思训终于反应过来了,向众人急声道:“别站在谷口,快往两侧山地去!”


    瓦丹人似乎也察觉到脚下的雪层正在松动,停止了放箭,慌乱地往后撤。


    卫听澜不甘心让他们逃脱,深吸口气还想再喊,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姓卫的,非得作死是吧?还不快回来!”


    正欲进谷捞人的于思训短暂一愣,只见一个不起眼的将士扯下固定行军帐篷的绳索,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谷。


    听见这声音,卫听澜诧异地回头,正瞧见易鸣气急败坏地策马而来,朝自己奋力抛出了绳索。


    卫听澜本能地抓住绳子,踩着山石用力一跃,落到了易鸣的马背上:“不是让你留在后方吗?”


    “少废话。”易鸣深吸一口气,再次掉转马头,卯足力气仰天大吼,“瓦丹畜生!我——日——你——祖——宗——”


    他天生嗓门就大,这声嘶力竭的怒喊简直震天撼地,拖长的破音震得卫听澜耳膜生疼。


    山坡上的雪块在声浪中加速塌陷,正在逃窜的瓦丹人脚底踩滑,纷纷惨叫着从坡顶滚落下来,栽进了雪崩的浪潮中。


    顷刻间,谷中雪雾弥漫,遮天蔽日,于思训果断出声指引:“往这边走!”


    易鸣几乎将马鞭抽断,辨认着于思训出声的方位,在俯冲的雪浪中极力纵马,窜出谷口,拼命逃上了边缘的山地。


    他们身后,山谷彻底被积雪吞没,哀嚎着的瓦丹人和山石一块埋进了雪中。声势浩大的雪浪甚至涌到了谷外,顺着低洼处奔腾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消停。


    将士们都逃上了山地,惊魂未定地望着这一幕,赶紧迎了上来:“小将军!”


    逃出生天的易鸣和卫听澜浑身狼狈,满头满身都是雪沫,被众人慌乱地搀扶下马。


    两人劫后余生地瘫在地上,易鸣手努力缓着气,没忍住踹了卫听澜一脚:“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卫听澜嘶了一声,瘫着没动:“你才有病,谁让你违抗军令偷溜进山的?”


    “我不进山你就死这儿了!”


    “死不了,我刚刚不是找了块巨石挡着吗?”


    “那你也得被雪埋!”


    “埋一小会儿能怎样,陷阵营有这么多将士排着队挖我呢。”


    易鸣气不打一处来,噌地坐起身:“我说一句你抵一句,我救你还救错了是吧?有本事等公子回来,你当着他的面儿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卫听澜把嘴闭上了。


    陷阵营的将士们眼观鼻鼻观心,焦奕找来两个酒囊,干笑着拉架道:“咳,两位先喝点烈酒,压压惊?”


    俩人这才消停了。卫听澜撬开酒囊:“方才没来得及看,谷中情况如何?”


    于思训观察着死寂的山谷,答道:“当时在谷顶的瓦丹人,应当是全军覆没了。”


    卫听澜冷不丁拍了下易鸣的肩:“易兄,你立大功了!”


    正在喝酒的易鸣呛了一口,没好气道:“你干嘛?”


    卫听澜咧着嘴角,举着酒囊没脸没皮地凑过去:“来碰个杯,功劳记你一个人的。这事儿就别和你家公子说了,好不好?”


    “……”易鸣翻了个白眼,“滚。”


    *


    临近黄昏,兀真与其他部族的首领议完事,假作客气地将人送出军帐,看着他们上马走远后,神情就冷了下来。


    自从与大烨的和谈失败后,他的诈降计策彻底落空,还失去了吉日楞这个得力干将。如今大烨兵强马壮,巴图尔带着赤鹿族、天狼族与青鹘族在西边盘踞,兀真能感觉到剩下的部族都开始心思浮动。


    就在方才,唳鹰族的乌力罕还隐晦地问起了他的足疾。


    因为天生跛足,兀真从小就不受父亲和族人的待见,哪怕在拓苍山经过了多年的痛苦矫治,他已经学会了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和骑马,瓦丹的勇士们还是不信任他。


    兀真心里清楚,在之后的战事中,倘若寒蝎族不能带领狼群咬下块肥肉来,他迟早会失去做头狼的资格。


    落日的余晖中,鹰奴饲养的猎隼正在归巢,兀真望了眼北疆雪山的方向,心中祈盼着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


    只要湍城的疫病传播开来,要不了多久,长平军在雪山布下的防线就会崩溃,青丝阙也将处于被动的劣势——这是他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他必须坐稳王位,才能一雪前耻,把过去那些轻视、慢待他的人,一个一个狠狠踩在脚下。


    王帐中,江敬衡正轻声向祝予怀说着前尘往事。


    “瓦丹以强者为尊,兀真身为王的子嗣,却天生残疾,一直被格热木视作耻辱。九年前,他用计毁掉了湍城,想以此讨他父亲的欢心,但格热木当时已将赛罕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兀真的讨好之举,反而引起了格热木的忌惮。当年兀真抓住我之后,本欲在庆功宴上将我献出去,只可惜,格热木一心想要打压他,不肯给他参加庆功宴的机会。”


    祝予怀听得心情复杂:“所以,兀真最后隐去了您的身份,将您困在了拓苍山里?”


    江敬衡淡漠地点头:“他把对他父亲的恨发泄在我身上,拼命折磨我,想以此找回一点尊严,又怕我死了,没人继续分担他的痛苦……着实是个可怜又恶心的疯子。”


    祝予怀犹豫地问:“他如此苛待您,为何如今又转了心思,将您安置在王帐?还有那些梅花图……”


    江敬衡微讽地笑了一声,转过视线,直直注视着刚走到屏风后的人影。


    “谁知道呢?一个得不到同类认可的卑劣之人,只好在自己的仇敌身上寻求慰藉,久而久之,也许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依恋?但这病态的感情实在可笑,我永远不会忘记湍城的仇恨,我和他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血仇。”


    “依恋?”屏风之后,兀真像是被刺痛了一般,“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你只是个低贱的俘虏,我留着你的命不过是施舍!一只蝼蚁也想与我不死不休……好,既然你的骨头这般硬,我就成全你。”


    他冷笑着撕了手中墨迹未干的梅花图,转身向王帐外走去,咬牙下令道:“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关进牲栏。等向青丝阙发兵之日,我要在阵前杀了他们祭旗!”


    祝予怀听着他恼羞成怒的声音,回头与江敬衡对视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用眼神发出询问。


    他在发什么癫?


    江敬衡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兀真的阴晴不定似乎已是常态,瓦丹士兵很快鱼贯而入,雷厉风行地拽起两人,推搡着往外走。


    祝予怀被押着穿过营地,扔进了一处四面透风的牲栏。


    风寒未愈的江敬衡也被推了进来,士兵往他身上丢了块破毡子,冷漠地向看守牲栏的奴隶道:“看紧些,祭旗之前,别让这两人死了。”


    祝予怀从地上爬起来,悄悄打量那瘦胳膊瘦腿的小奴隶,眼睛微亮。


    逃跑的机会来了?


    第122章 刀锋


    太阳落山后, 草原的风就逐渐转凉了。牲栏又破又旧,江敬衡只能裹着破毛毡御寒,祝予怀替他挡着风, 一边暗暗观察瓦丹士兵巡逻和换岗的规律。


    到了晚些时候,有人来送水食, 祝予怀闻声望去, 看到了早晨见过一面的赫苏。


    赫苏似乎是想进入牲栏, 但负责看守的奴隶懒得开门, 直接抢过他手中半生不熟的饼子,丢进了牲栏里。


    饼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灰,赫苏眼巴巴地望过来,好像有点不安。


    江敬衡已经睁了眼,向祝予怀低声道:“捡起来吧。”


    祝予怀听话地将两块脏饼子捡了回来, 再抬眼时, 赫苏默默在水槽里添了水, 低着头跑了。


    祝予怀用袖子擦了擦饼, 递给江敬衡:“您吃吗?”


    江敬衡摇了下头:“先看看是什么馅的。”


    祝予怀不明所以, 借着牲栏外的火光,摸索着将饼子从中掰开,发现里面嵌着一株草药似的东西。


    祝予怀愣了须臾,立刻把饼子合上, 往牲栏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问:“这是续生草?”


    江敬衡并不意外,轻声道:“你藏好, 说不定能用上。”


    续生草是一种长在雪原上的珍稀药材,祝予怀只在师父的手札里看到过, 这药多用来给濒死之人续命。


    祝予怀诧异又困惑,声音更低了:“刚刚那个叫赫苏的孩子,您认得?”


    “一年前我救过他一命。”江敬衡的语气有些复杂,“拓苍山中曾爆发过一场疫病,瓦丹人为了杜绝后患,要将染病之人全部烧死。赫苏也被传染了,瓦丹人把他推进火坑时,他用大烨话喊了‘救命’……我一时心软,把他救下了。”


    祝予怀下意识想起了湍城:“那疫病,该不会是虏热疮吧?”


    “没错。”江敬衡沉沉叹气,“我治好了赫苏,但兀真也因此掌握了治疗虏热疮的药方。有了防治的对策,他便有恃无恐,用病患的血喂养了许多毒虫,打算将毒虫用在两国战事上。”


    祝予怀紧张起来,赶忙问:“他养了多少毒虫?”


    江敬衡说:“本来有一窝,不过三个月前,我找到机会捣毁了虫穴。但还剩下一只毒虫,被吉日楞带入了大烨。”


    原来湍城伤兵营的疫病是这么来的。


    祝予怀有些后怕:“还好湍城药材充足,一只毒虫威胁不到整个北疆。”


    但他很快想起件要紧事:“您毁了虫穴,兀真可有伤害您?”


    江敬衡扯了下嘴角:“他气得快疯了,把我钉在拓苍山的崖洞中自生自灭,即位后才想起来给我收尸。”


    祝予怀声音微滞:“那,那……”


    江敬衡宽慰道:“放心,老天不收我这样命硬的人。我在崖洞中染了风寒,还梦见师父驾鹤来接我了,但他老人家脾气大,一脚把我踹下了鹤,我一睁眼,人就在王帐了。”


    祝予怀不知该说什么好。


    说起师父,江敬衡的神色又有些黯然,问道:“师父他,当真已经仙去了?”


    祝予怀鼻子一酸,如实说:“师父是两年前入秋时走的。”


    江敬衡沉默许久,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喟叹道:“难怪啊……我这两年总梦见他。”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江敬衡就体力难支,疲倦地闭上了眼。他身上的当孤之毒本就深入骨髓,又在瓦丹受了多年的折磨,一场风寒几乎能要了他的命。


    到了后半夜,瓦丹营地静谧下来,祝予怀挨着江敬衡,时不时担忧地探他的脉搏,又将续生草揉碎了一点喂他。


    江敬衡感觉到唇齿间的药汁,出声阻止道:“别做无用功。”


    看守牲栏的奴隶已经在犯困了,不远处守夜的士兵正在等候换值。江敬衡的声音很轻:“续生草能强化人的心脉,你留着自己用,找到机会就逃,不用管我。我了解兀真……他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就死了的。”


    祝予怀攥着半株续生草,心中犹豫。


    要逃出牲栏并不难,他的竹簪子里有至少十发银针,足够他放倒周围的士兵,抢一把刀、一匹马。


    难的是怎么越过层层守卫,带着江敬衡逃出营地。


    要是能让营地中起乱子……


    正这么想着,祝予怀突然听到远处有不同寻常的响动。士兵们也察觉了异样,不多时,营地中有人跑动呼喊了起来。


    祝予怀听不懂瓦丹话,江敬衡却立刻睁了眼:“东边起火了。”


    他们的位置视野狭窄,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从瓦丹士兵的反应来看,事态好像有些严重。


    风里很快弥漫起烧焦的气味,赫苏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逆着人潮边跑边喊:“是唳鹰族,唳鹰族起兵造反了!快去东边救援!”


    越来越多的士兵往东面赶去,赫苏在混乱中跑到牲栏前,匆忙道:“依仁台,快打开牲栏,王上说要转移俘虏,免得他们趁乱逃了!”


    名叫依仁台的奴隶也有点慌:“王上怎么只派了你一个人来?”


    “其他人都去迎战了,你快些吧,乌力罕要打过来了!”


    依仁台没办法,转头把门栏上的锁链打开了。祝予怀扶起了江敬衡,赫苏上前搭了把手,把江敬衡背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出了牲栏。


    有来往士兵看见了,冲他们喊:“喂,干什么呢?”


    赫苏硬着头皮喊回去:“王上有令,转移俘虏去大营!”


    他这么明目张胆,反而让人怀疑不起来。夜空中升腾着滚滚浓烟,到处都有人在奔跑,他们趁乱顺了两匹马,赫苏努力把江敬衡扛上马背,依仁台不安地问:“赫苏,你不会骗我……”


    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忽然从后贯穿了依仁台的咽喉。


    血溅在祝予怀脸上,他呼吸一滞,猛然瞥见了远处放箭的人。


    兀真!


    赫苏脸都白了,颤声道:“快走!”


    他没想到兀真会来得这么快。唳鹰族袭营这么大的事情,身为瓦丹的王,不应该先抗击外敌吗?


    赫苏无暇他顾,载着江敬衡驱马就跑。祝予怀拔了依仁台的刀,也策马跟上,一边胡乱吞了剩下的半株续生草。


    未经煎煮的续生草药性极烈,生吞下去,就像毒药一样烧灼着他的脏腑。


    赫苏豁出去在前开路,祝予怀强忍着胃中的不适,挥刀砍翻沿途的篝火架,试图绊住身后的追兵。


    随着药性发作,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发烫,痛觉也逐渐麻痹了。


    篝火溅起的火星落在手背上,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凭着前世的武学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挥刀,竟奇迹般地杀出了一条血路,替赫苏挡住了从后袭来的羽箭。


    “王、王上,那病秧子会武啊!”


    兀真也没想到祝予怀还有这能耐,神情冷厉起来:“加派人手,追!”


    但后面又有士兵慌张地赶来禀报:“王上,不好了,南边也有人袭营!不止粮草被烧,我们蓄养的牲口也被放跑了!”


    兀真攥紧了手中的弓,牙都快咬碎了。


    偏偏在大战前夕造反袭营,唳鹰族那帮人疯了吗?


    兀真拽过下属牵来的马,怒火中烧地下了令:“我亲自去会会乌力罕,你们继续追,把那两个祭旗的人牲给我捉回来!”


    *


    瓦丹营地南侧,羊圈和周围的帐篷都起了火,焦奕和侯跃一行人打扮成唳鹰族的模样,正在与王帐的士兵交手。


    刹莫尔抱着两只小羊,装作牧民在营地中慌乱地奔逃,在帐篷后与卫听澜接上了头。


    “打听到了。”刹莫尔快速交待,“他们说,兀真捉了两个大烨的人牲,就关在西北方的牲栏里!”


    卫听澜目光微沉,抬头张望了几眼,正好看到于思训带人从东撤了回来。


    于思训遮了面容,手里提着把镶宝石的弯刀,策马时头盔上的翎毛十分招摇。立刻就有瓦丹人大喊:“是乌力罕!快来人,乌力罕从东边打过来了!”


    卫听澜拽起刹莫尔:“走,兀真应该就快被引过来了,你带路,我们从外围绕道去牲栏。”


    刹莫尔用力点头:“是!”


    卫听澜抬指打了个呼哨,焦奕和侯跃立刻改变战术,边打边撤,把战场让给了于思训率领的陷阵营主力。


    瓦丹人的注意力都在于思训假扮的“乌力罕”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卫听澜带着少数人悄悄溜走,趁乱往西北方去了。


    夜幕下,纷乱的喊杀声从风里传来,祝予怀和赫苏拼命地策马,却始终没能甩掉追兵。


    他们本想从西侧的营门逃出去,但拦路的屏障远比预想得多。赫苏被流矢射中了肩膀,逃跑的速度一慢,四面八方都有士兵追杀上来。


    祝予怀竭力掩护着两人,挥刀的手虎口发麻,鲜血溅在他的衣袍上,他甚至辨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九隅,九隅!”江敬衡虚弱地喊着他,“快走吧,前面就是营门,你能出去的……”


    但是续生草的副作用也开始发作,祝予怀耳边出现了持续性的耳鸣。又有箭矢射来,他抬刀挡了,可身下的马匹却痛苦地扬蹄挣扎,把他甩了下来。


    祝予怀重重摔到地上,掌心擦得血肉模糊。他很清楚自己快到极限了,续生草能支撑他的命脉,延缓他的痛觉,却不能让他拥有以一敌百的战力。


    祝予怀看到赫苏在流泪,那孩子好像知道他们今日逃不掉了。


    瓦丹士兵已经围拢了过来,祝予怀攥着那把已经钝了的刀,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拔下了束发的竹簪子。


    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努力辨认着营门的方向。


    “赫苏,别哭了。”他哑着声音说,“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夜色中,没人看清他做了什么,似乎只是简单地抬了下手,拦在前方的士兵就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众人愕然之际,竹簪中银针连发,营门处又接连倒下了十几人。


    在士兵们惊恐的目光中,祝予怀提着刀,破釜沉舟地朝这道缺口杀去。


    赫苏惊呆了,只是短短几瞬,又有数道箭矢从外飞来,射倒了营门前的瓦丹守军。


    瞭望台上有人惊喊:“唳鹰族——”


    不知从哪又飞来一箭,将那人从瞭望台上射了下来。


    营门处彻底陷入骚乱,卫听澜一路策马疾驰,清清楚楚地瞧见了人群中那道浴血的身影。


    侯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郎君,那人、那人是……”


    卫听澜的心脏都快停跳了,他看见祝予怀像从血泊里爬出来似的,不要命地与人厮杀,肩上、背上都有渗血的伤口,却好似不知道疼。


    “九隅!”他嘶声喊着,“别恋战,快出营!”


    祝予怀气息紊乱,听觉、视觉都接近丧失,神智也不太清醒,只记得赫苏和江敬衡还在后面,他得把人救出来。


    卫听澜快要疯了。他带人冲到营前,不管不顾地往里拼杀,砍翻了十几个人,伸手想拽祝予怀上马。


    祝予怀却反手一刀,砍在了他的臂缚上。


    钝刀在铁质的臂缚上留下了一道凹痕,卫听澜不可置信地退避些许,颤声道:“九隅,是我!是我啊!”


    可祝予怀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辨认出他身上唳鹰族的甲胄。耳畔的嗡鸣声更重了,他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这声音这样耳熟,就像是将死之际的幻觉。


    可是他不想死啊……他这一世还没有活够呢。


    祝予怀眼中溢出泪来,不知从哪攒起一股劲,发疯似的劈砍过去:“让开,我要回家……让开!”


    卫听澜不敢伤他,只能狼狈地举刀抵挡着,被迫翻身滚下了马。


    直到这时他才察觉不对——祝予怀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


    这凌厉的章法招式,只有长年习武的人才使得出来,难道……


    卫听澜的心颤了一下,只是一瞬的失神,祝予怀的刀就朝他胸口刺了过来。


    远处的焦奕骤变色变,喊道:“小郎君!”


    卫听澜痛哼一声,本能地握住了刺来的刀锋。


    心口痛意漫开,他怔怔地低下头,看到刀尖刺穿了自己的甲胄,有血渗透衣襟,顺着刀锋滴落下来。


    祝予怀有些晃神,下意识顿住了动作。


    “九隅……”卫听澜握着他的刀,呼吸微颤了几下,与他对视着,眼眶逐渐红了。


    “你、你看看我,是我啊。”


    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祝予怀终于看清了他含泪的眼睛。


    第123章 天明


    祝予怀如梦初醒, 瞳孔骤然放大,手中的刀砰地坠了地。


    “濯青……”他的声音也颤了,慌张地往前摸索, “你怎么、你怎么不躲啊?”


    卫听澜稳住身形,扣住他慌乱伸来的手, 勉强冲他挤出个笑:“没事, 这甲衣厚着呢。来, 我带你回家。”


    他没给祝予怀检查伤口的机会, 将人用力一揽,抱上了马背。


    祝予怀撞进他怀里,撑着口气道:“等等,后面那孩子,还有定远伯……得救他们。”


    卫听澜应了一声:“你坐稳。”


    他勾起地上的刀往前一抛,掠倒了赫苏身旁的士兵, 一边忍痛指挥:“候跃, 救人!”


    趁着瓦丹人分心时, 赫苏从重围中杀了出来, 离得最近的候跃闻声会意, 截住了赫苏身后的追兵。


    陷阵营其余将士也围拢过来,掩护他们撤离。瓦丹士兵已经乱了阵脚,见此情形,越发着急地往外涌。


    焦奕连同几个将士故意落在最后, 割开了马背上挂着的布袋。那布袋里装的是他们从戈壁上捡的蒺藜,瓦丹骑兵紧追其后,一不留神, 身下的马匹就被蒺藜扎了蹄子,霎时间嘶鸣挣扎, 撞作一团。


    后面的瓦丹人一看,纷纷勒马:“绕路,绕路阻截他们!”


    卫听澜已带着人扬尘而去,瓦丹人仗着熟悉地形,想要穿过草场旁的疏林,抄近路斜向包抄。


    谁料他们刚冲进林中,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


    “别过来,别过来!林中也有埋伏!”


    易鸣在林地间布置完最后一根绊马索,听到瓦丹人混乱的惊喊声,就知道卫听澜已经得手了。他往空中连发三支啸箭,驱马钻出林地,去与卫听澜汇合。


    啸箭升空,发出刺耳的尖鸣,瓦丹营地南方,正在交战的陷阵营将士都听见了声音。


    于思训手中弯刀一旋,将扑上来的敌人枭了首,控着马缰道:“撤!”


    兀真刚赶到南边,见那所谓的“唳鹰族反贼”竟主动撤兵,目光骤变,意识到自己可能中计了。


    瓦丹人正懵着,营中又有探子疾驰而来,声嘶力竭地禀告:“王上,王上,方才营西遭袭,大烨人假扮成唳鹰族,救走了祭旗的俘虏!”


    “该死……”兀真的面孔几近扭曲,怒不可遏地挥刀,“快追,都给我去追!这些大烨贱种敢来,就一个也别放回去!”


    *


    茫茫草野上,卫听澜带着部下一路策马飞驰。


    雪山已经回不去了,北疆离他们越来越远。瓦丹的地界并不安全,刹莫尔主动担起了侦查探路的任务,焦奕也在沿途留下朔西的军用记号,以便于思训循着踪迹来追。


    虽然他们利用蒺藜和绊马索甩掉了追兵,但也和陷阵营主力拉开了距离,如今的境地堪称孤立无援。


    黎明将至,雾气笼罩着大地。祝予怀靠在卫听澜怀里,续生草的药效在消退,他开始觉得疼了。


    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风吹的,卫听澜感觉他的体温越来越低,低头看时,祝予怀已经疲倦地合上了眼。


    “九隅,九隅?”他努力唤着,将人揽紧了些,“再坚持一会儿,别睡过去,听话,别睡……”


    也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祝予怀勉强抬起眼帘,目光却是涣散的。


    “濯青,”他虚弱地喃喃,“对不起啊……”


    卫听澜呼吸微乱:“别说傻话,你道什么歉?”


    祝予怀却好像很难过,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不能替你报卫家的仇。”


    卫听澜的心猛地收紧:“你说什么?”


    祝予怀鼻腔里尽是血腥气,意识也陷入混沌,前世死前的记忆在脑中徘徊,与当下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他像魇着了似的,攥着卫听澜的衣衫,眼泪不断地从颊边淌落下来。


    “你父兄的仇,不该由无辜的将士和百姓来担,积怨如石,久负成山,战事便永无止境……我知道你恨,我、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吧……”


    卫听澜听着这些话,瞳孔不可置信地震颤,紧盯着他。


    祝予怀说的是前世的事。


    他全都记起来了?


    在檀清寺时,无尘曾经说过,魂魄残缺之人唯有在濒死之际,正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散落天地的魂丝才会受到牵引,重新回归主体。


    “不要,不要……”卫听澜的手指哆嗦起来,慌乱地摸着祝予怀染血的脸,“你别吓我,九隅,你看着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我前世干了那么多混账事,你不跟我讨回来吗?”


    祝予怀好似很累了,靠在他肩头,无论怎么唤都没有了回应。


    柔和的霞光掠过天际,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容,他就这么安静地合着眼,若非满身污血,真像是睡着了似的。


    “九隅,”卫听澜无措地抱着他,不受控地哽咽起来,“天亮了,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回朔西的,对不对?”


    只差一点点,只要再往西走一些,就能看到朔西的关隘了。


    随行的将士们都沉默着,易鸣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眶已经红透了。


    在这压抑的寂静中,焦奕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立即翻身下马,贴着地面细听。


    “怎么了?”侯跃紧张起来,“是训哥带人跟上来了吗?”


    “声音不对。”焦奕凝神抬头,“前面也有人。”


    这片地域视野开阔,想临时找掩体几乎不可能。焦奕话音刚落,前方地平线上尘烟四起,出现了一群速度极快的轻骑兵。


    这支骑兵逆着日光,身上的玄铁甲煞气腾腾,钩镶与环首刀闪烁着锐利的寒芒。


    侯跃怔愣须臾,脸上浮起激动:“玄晖营!小郎君,是玄晖营来了!”


    卫听澜泪眼朦胧地抬头,看见那领头之人手持长槊,一骑当先,正是他兄长卫临风。


    初阳驱散了草原上的湿雾,他们身后也遥遥传来战马奔腾声,是于思训带着陷阵营主力追上来了。


    众将疾驰一夜,早已狼狈不堪,远远瞧见朔西援军,消颓的士气瞬间高涨。


    于思训奋力扬鞭,加速往前赶,喊道:“长史君,小郎君!兀真率领王帐兵马亲自来追,人数近万,就在后方!”


    两军汇合,卫临风看清了卫听澜怀中重伤的人,神情微凛,低声道:“阿澜,带着伤兵退后。”


    陷阵营让开了道路,常驷手执令旗,横向一挥,玄晖营便迅速列兵布阵,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瓦丹追兵赶来时,看到的就是玄晖营严阵以待、仿佛恭候已久的模样。


    瓦丹骑兵认出了卫临风的长槊,都迟疑地勒住了马。格热木惨败身亡的阴霾并未散去,“长林啸”的威名在瓦丹妇孺皆知。


    兀真也停下了。


    他阴沉地盯着卫临风手中的兵器,再看着这支曾横扫瓦丹的朔西精锐,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王帐士兵有将近一万人,人数至少是玄晖营的两倍,要打当然能打,但问题在于,时机和地点都不对。


    且不说他们从瓦丹北部一路追到西部,早已疲惫不堪,就算他们能侥幸战胜玄晖营,也势必两败俱伤。更紧要的是,此地并非寒蝎族的地盘,若是动静闹大了,被巴图尔察觉,损失会更惨重。


    兀真身边的将领紧张地问:“王上,怎么办?在此地久战,绝非明智之举啊!”


    他们尚在犹豫时,玄晖营已经动了。


    卫临风身先士卒,目光冷厉,高声道:“众将听令,诛杀瓦丹王兀真!”


    他身后数千兵马气势如虹,呐喊出了千万人的阵仗。


    “诛杀瓦丹王兀真!!”


    战马奔腾间,玄晖营变换了阵型,化作一把杀气腾腾的尖刀,眼看就要刺入王帐大军。


    再不退,就真要堵上全部身家鱼死网破了。


    兀真紧咬牙关,恨恨地调转马头:“撤!”


    本就骇然色变的王帐士兵毫不留恋,转身就跑。跑得稍慢些的,都被玄晖营的钩镶勾住了兵器和甲胄,栽下马来,被战马践踏至死。


    卫临风并未久追,把人逐出这片草野后,便做了个停军的手势。


    兀真虽然露怯溃逃,但还不至于丢盔弃甲,真把他逼急了,双方都讨不到好处。


    常驷再次挥旗,迅速收了兵。


    远处的陷阵营钦佩又惭愧地观望着战局,直到身侧传来一声重响,众人才猛然回神。


    卫听澜抱着祝予怀,从马上栽了下来。


    *


    半日后。


    朔西营帐中,军医揩了揩汗,心有余悸地感叹着:“这刀伤凶险啊。”


    他替卫听澜包扎好了伤口,拿手指比划了一下:“离心脏只差寸许,再偏一点儿就没救了。得亏了小郎君命硬,居然还能撑几个时辰……”


    卫临风站在床边没说话,只垂眼看着弟弟身上的伤。


    帐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帐帘被人一把掀开,卫昭大步走了进来。


    军医正在拾掇药箱,卫昭看帐中气氛如常,提着的心才松了些,问:“死不了吧?”


    军医笑了笑:“老将军放心,小郎君吉人天佑,命大呢。”


    卫昭这才踏实了,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就说么,这小子狗憎人嫌的,阎王也烦他。”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拿起帕子,仔仔细细地替卫听澜擦脸。


    刚擦了几下,卫听澜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了。


    卫昭的手顿了顿,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凶巴巴地眯起了眼:“哟,装睡唬你老子呢?”


    卫听澜的目光逐渐聚焦,哑着声问:“九隅呢?”


    卫昭轻哼一声扔下帕子:“没听说过,这里只有你爹。”


    卫听澜一下子清醒了,也不顾胸口的伤,摸索着要起身。


    卫昭既不拦他,也不帮他,就这么大刀金马地坐在床边,把他反复打量。


    “爹……”卫临风有些无奈,“阿澜,你歇着别动,祝郎君在隔壁养伤,没有大碍。”


    他想要伸手搀扶,却被卫昭抬手拦住:“别管他,让他自个儿挪。”


    卫听澜没吭声,艰难地扶着床下了地,鞋也没穿,光着脚跌跌撞撞往外走。


    卫昭的眼神更加复杂,起身跟了上去。


    易鸣正在隔壁营帐照看祝予怀,卫听澜突然闯进来,把他吓了一跳:“哎,你怎么……”


    卫听澜瞥见榻上一动不动的人,煞白着脸扑了过去,抖着手去探祝予怀的脉搏和呼吸。


    易鸣看他这样,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劝道:“你别着急,军医说了,公子是用了一味强心的猛药,体力透支过度,才会昏迷……你你你等一下!”


    卫听澜探完了脉,伸手要扒祝予怀的衣领,被易鸣眼明手快地截住了。


    “你差不多得了。”易鸣额角青筋直跳,“公子没伤到要害,伤口才处理好,你别动手动脚的。”


    卫听澜不动了,只是眼中有泪水打转:“那就好。”


    易鸣顿时凶不起来了,有些懊恼地松开了手:“行了行了,哭什么!你要看伤就看吧……我出去打点水。”


    门口的卫昭立刻退远了些,看着易鸣出帐走远了,才重新上前,探头往帐里看去。


    卫听澜正跪在榻前,一边没出息地吸着鼻子,一边小心地摸了摸祝予怀缠着纱布的手。


    “哭了?”卫昭有些纳闷,“这俩孩子什么交情啊?”


    卫临风硬着头皮说:“咳……过命之交吧。”


    卫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抬眼时,卫听澜拢住了祝予怀的手,捧到唇边,亲了亲他的手指。


    卫昭转回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的长子。


    “这个,”卫临风艰难地说,“过命之交,就是这样的……”


    在他说话的同时,卫听澜又俯下身去,红着眼眶吻了吻祝予怀的唇角。


    “……”卫临风编不下去了。


    第124章 旧账


    卫昭余光瞥见帐内, 视线一顿,面上浮起不可置信的神情,连胡须都小幅度地抖起来了, 最后霍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往营地中走。


    卫临风直觉要糟, 他爹这架势, 八成是去找趁手的家伙了!


    “爹, 爹……”卫临风追了上去, 看卫昭气势汹汹地抄起马鞭,忙劝阻道,“阿澜伤着呢!”


    “我看他伤得轻了!”卫昭怒而震声,“在京城混了两年,好的不学,学了这轻践人的下流风气, 竟敢轻薄好人家的孩子!”


    卫临风简直有口难辩:“爹, 不是您想的那样, 阿澜拼了命地去瓦丹救人, 那是动了真心的……”


    “我看不是真心, 是贪花恋色的私心!你别替他描补,今日不把他修理明白,老子管他叫爹!”


    父子俩拉扯间,卫听澜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 自己走出来了。卫昭一眼看到他,攥着马鞭往地上一甩:“臭小子,你过来!”


    卫听澜知道自己受了伤跑不掉, 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识相地往下一跪, 讪笑道:“爹……”


    卫昭拿马鞭指着他:“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自己说,你怎么欺负别人的?”


    “没欺负。”卫听澜觑着鞭子,鼓起勇气道,“我属意他,他也属意我,我们是两情相……”


    “还敢扯谎?”卫昭火冒三丈地打断,“祝家的独子,会放着满京的世家贵女不要,甘愿跟着你吃苦受罪?你对着水坑照照自己,你配吗?”


    “我不配。”卫听澜接话接得顺溜,“但您当年还是个伙头兵时,死乞白赖地追求我娘,不也没对着水坑自暴自弃吗?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九隅能倾心于我,多亏您教得好。”


    “你,我……”卫昭差点被他绕进去,“我跟你那是一回事吗?!”


    卫听澜死皮赖脸道:“甭管是不是,九隅答应了跟我回家,您不能把他往外赶。”


    卫昭气得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说:“我不管你使了什么手段把人骗回来,等祝郎君醒了,你就去磕头道歉,从今往后,不许再纠缠人家!”


    “我不。”卫听澜跪直了身,“我跟他好上了,谁也拆不开!”


    卫昭当即就扬了鞭,怒道:“我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混账!”


    “爹!”卫临风眼明手快地截住了马鞭,劝道,“阿澜再顽劣,也做不出糟践良家子弟的事,等祝郎君醒来,您问清楚了再罚也不迟啊!”


    他边说边给卫听澜使眼色,奈何他弟弟这会儿犟劲上来了,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卫昭胸膛起伏,攥着鞭子的手都在抖。


    三人僵持间,后面传来犹豫的一声:“卫老将军……”


    卫家父子三人都转了头,看见易鸣不知何时提着水桶回来了,在后面欲行又止。


    他似乎是听见了刚才的争吵,悄悄瞥了卫听澜一眼,尴尬地抓了下头皮。


    “其、其实吧,”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家公子……不讨厌他。您若真为这事打了他,万一伤了残了的,公子这辈子都要怀愧于心了。”


    听了这话,卫昭脸上才露出几分动摇,手上也逐渐松了劲。卫临风一看他怒意缓和,忙顺势把马鞭接过来了。


    卫听澜还跪着,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殷勤地补充道:“爹,‘不讨厌’的意思就是,他对我情根深……”


    卫昭刚松开的拳又攥紧了:“你爹我听得懂!”


    挨打的危机算是解除了,卫听澜起了身,佯装无意地往回走,盘算着赖在祝予怀的营帐里不走了。


    但卫昭岂会让他得寸进尺,不仅把他轰回了自己的住处,还加派了人手在附近盯梢。卫听澜不敢太造次,只能委委屈屈地憋在自己的帐篷里养伤。


    祝予怀是第二日早晨才醒的。


    卫听澜当时正在换药,听见隔壁的动静,药还没敷好就想往外跑,被军医一掌扣住了。


    没有一个伤患能挣脱朔西军医的铁掌,他像条在案板上扑腾的鱼,被强行上药、捆上纱布,等折腾完之后再匆匆赶到隔壁,祝予怀已经被易鸣扶了起来,靠在软枕上喝药。


    营帐不大,天光顺着飘动的布帘倾泻在地,熟悉的场景让卫听澜心头一撞,后知后觉地定住了脚步。


    这里是朔西军营。


    他忽然想起,祝予怀已经记起前世在朔西的那段日子了。


    祝予怀喝药喝到一半,余光瞥见帐门口的人影,一时间忘了屏息,苦药味钻入鼻腔,熏得他咳嗽起来。


    卫听澜被咳嗽声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飞冲进来,稳住了他手中的药盏,又想抚他的背:“呛着了?”


    祝予怀背上还有伤,下意识躲了一下,咳嗽地摆手:“别碰……”


    卫听澜看着他紧蹙的眉头,手僵在了半空。


    他果然在抗拒自己吗?


    祝予怀好不容易缓了咳嗽,见他满脸的失魂落魄,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我……”卫听澜毫无征兆地泛起泪光,在榻前跪了下来,“是我错了,你打我、骂我、折磨我都好,怎么解恨怎么来吧。”


    祝予怀都听懵了,赶忙去扶他:“你说什么呢?你胸口的伤……”


    “是我欠你的。”卫听澜眼睛更红了,“我活该。”


    祝予怀噎了噎,瞥了眼他胸口的位置,逐渐明白过来了。


    自从在雁安醒来后,他也思量过前后两世的相异之处,早就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猜到,卫听澜是有记忆的。


    易鸣在旁边一头雾水,祝予怀抬头道:“阿鸣,你先去歇一歇吧。”


    易鸣知道两人是有话要单独说,虽然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先退下去。


    脚步声远去,帐内安静下来。祝予怀想往床头搁药盏,刚坐直身,卫听澜却慌张起来,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别走,”他央求道,“前世的事,你想怎么讨回来都行,关着我,锁着我,或者再刺一刀……能不能别赶我走?”


    祝予怀挣了一下,没挣动,为难道:“你先松手,我没想怪你。”


    “我不松。”卫听澜抽噎地说,“你对我有恩,我却恩将仇报,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他像个在等待清算的罪人,生怕审判的人连个憎恨的眼神都不肯给自己了。


    祝予怀有点头疼,正想开口,卫听澜又抓紧补充道:“而且你我之间,不止那没偿还的恩情,你此世的心疾也是因我而起,我有愧,我要留在你身边赎罪。”


    祝予怀:“可是……”


    卫听澜眼泪汪汪:“能没有‘可是’吗?”


    祝予怀看不得他这惨兮兮的模样,只能叹了口气,顺着他道:“报恩好说,但你能不能先把手松开?我的药快凉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卫听澜立马缩回了手,更愧疚了:“对不起……”


    他看祝予怀的手掌包了纱布,想主动接了药盏喂药,又怕被祝予怀嫌弃,只好眼巴巴地望着:“那我能侍药吗?”


    祝予怀想说不用,又觉得拒绝了他会胡思乱想,一时间倍感棘手。


    前尘旧事,对他们彼此来说都是伤疤,他此刻没有心力剖开来慢慢谈。


    祝予怀想了一会儿,命令道:“你过来,靠近一些。”


    卫听澜不明白,但还是听话地膝行凑近,微微倾身。


    祝予怀朝他伸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卫听澜呼吸一滞,却没有反抗。


    他被迫仰起了头,闪着泪光提醒道:“你的手伤着了,掐不动的,颈部的死穴在两侧……”


    祝予怀额角抽了抽,俯下身去,堵住了他这张讨厌的破嘴。


    卫听澜浑身一颤,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惊诧地睁大了。


    祝予怀吻得很不客气,几乎咬着他的舌头,这个生气的、带着苦药味的吻很短暂,没等卫听澜回过神来,祝予怀就松开了他,问:“这样安心了吗?”


    卫听澜僵在原地,脑子已经不会转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祝予怀是真的有些恼了,看他还死心眼地跪着不动,凶巴巴地推了他一下:“回去好生养你的伤,前世的旧账,以后再和你慢慢地算。”


    从帐中被赶出来时,卫听澜的脚步还是飘着的。


    他大概是被亲懵了,魂不守舍地飘回了自己的营帐,徘徊片刻,又飘了出去。


    卫临风来找他时,营帐里空无一人。


    巡守的士兵往帐后指了指,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小郎君在水坑边上蹲了半个时辰,好像在照自己的脸呢。”


    卫临风迷茫地绕着帐篷转了一圈,果然见他弟弟跟犯傻了似的,蹲在水坑前,痴痴地摸自己的嘴唇。


    卫临风看不懂他,出声道:“阿澜,北疆来人了,爹叫你过去。”


    “啊。”卫听澜如梦初醒,抬头看去,“是来接定远伯的?”


    “不全是。”卫临风把他拽了起来,“陷阵营这回深入瓦丹,扰乱王帐,兀真必会加以报复,以防万一,朔西和北疆需得联合商议战略。”


    “也没什么好商议的。”卫听澜跟着他往议事的军帐走,一边心不在焉道,“反正兀真很快就会退兵。”


    卫临风看了他一眼:“这么肯定?”


    卫听澜说:“我们在前往王帐的途中,劫杀了唳鹰族的首领乌力罕,此人对兀真不满已久,他死在兀真的地盘上,其他部族都会怀疑是兀真借刀杀人,见死不救。”


    卫临风有些欣赏弟弟的头脑,考问道:“瓦丹内部纷争已久,彼此猜忌也是常态,你说他会退兵,还有别的依据吗?”


    卫听澜继续道:“兀真想要动摇北疆后方,伺机攻破前线,但如今湍城的疫病已得到控制,寒蝎族的先行部队也葬送在了雪山中。青丝阙依然固若金汤,而兀真手下的各族兵马人心不齐,他这个不受待见的瓦丹王,与其打个败仗让人看笑话,还不如退兵保存实力。”


    卫临风赞许地颔首,最高明的战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陷阵营此番最大的功绩,就是以小博大。


    卫临风又道:“你说得是不错,可兀真还有一条退路。他如今的困境,无非是因为占了瓦丹王的位置,只要他肯退位,十二族的争端就会转移到王位归属上。若是有人愿意替他打仗,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卫听澜的思绪定了片刻,忽然看向他:“难道他想推个人出来……”


    卫临风点了点头:“昨日定远伯请爹过去,商谈了许久,按照他的猜测,赛罕很可能还活着。”


    *


    几日后,瓦丹西部,赤鹿族的营地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巴图尔坐在毡帐中,拿皮革擦着自己的弯刀,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寒蝎族?兀真也不怕我剥了那些使者的皮,做成人皮鼓给他送回去?”


    前来通报的士兵稍显犹豫,谨慎道:“首领,但是他们还送来了一个人,说是从唳鹰族的乌力罕手里救出来的。我看着那人……好像是赛罕王子。”


    巴图尔的手一顿,抬起冷厉的双眼:“你说什么?”


    士兵赶忙垂头:“寒蝎族的使者说,兀真是因为查到了赛罕王子的踪迹,才和乌力罕起了冲突。他们还说,您是先汗最信任的臣子,如今赛罕王子回来了,瓦丹的王由谁来做,全听您做主。”


    巴图尔目光微动,霍然收起弯刀,起身向帐外走。


    “去把桑弥喊过来,如果真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改嫁的事就先不必谈了。


    “和天狼族的联姻,也暂且缓一缓吧。”


    第125章 决战


    如卫听澜所料, 没过多久,徘徊在北疆沿线的寒蝎族军队就不战而退。


    其他部族迟疑观望之时,赤鹿族忽然对外宣称, 失踪已久的赛罕回来了。巴图尔在赤鹿族的领地设立王帐,扶持赛罕即位, 而兀真竟然第一个向他示好, 送去了象征瓦丹王身份的印玺和丰厚的贺礼。


    消息迅速传遍了草原, 各族首领都坐不住了, 纷纷抱着试探的心思前去拜谒,见到了坐在王位上的赛罕。


    这位曾经叱咤草原的勇士,双目空洞,裹在华服中,像个木偶一般沉默寡言。他的妻子桑弥在旁温和地牵着他的手,而巴图尔立于下方, 替赛罕回应着来所有来访者的问候, 看起来更像是王帐的真正主人。


    “兀真很善于玩弄人心。”朔西主帅帐中, 江敬衡轻声咳嗽着, 向众人分析局势, “他把赛罕折磨成一个难当大用的傀儡,真正的权柄就会落入巴图尔的手中。在其他部族眼里,这比让兀真即位要糟糕得多,因为他们不可能从巴图尔手里分到一杯羹。”


    为了对抗大烨, 十二族还是会暂时结成同盟,但等战后分赃时,兀真势必挑起内斗, 东山再起。


    “他是想拿巴图尔当垫脚石。”卫昭说,“以往瓦丹进犯, 最多只是小范围的抢掠,但巴图尔太过鲁莽,没了格热木的敲打震慑,就容易急功近利。”


    卫临风盯着沙盘,慎重道:“如果巴图尔不计后果地大举来犯,这将是一场硬仗。白头关虽有长城、敌台和拒马墙能够牵制瓦丹的战马,但谨慎起见,各个关口还需增设陷阱,挖陷马坑,铺铁蒺藜。此外,燕云坡及碎岩岭一带的支墙尚未竣工,这两块地方也要严加巡防。”


    坐在末位的卫听澜插话道:“既然防守不易,何不索性以攻代守?”


    卫昭立刻出言否决:“太冒险了。如果真有大规模的兵马压境,放弃自身优势,就是拿人命作赌。强敌当前,应以求稳为上。”


    卫听澜识趣地闭了嘴。


    卫临风也点了头,看向众人:“从今日起,所有人打起精神,各烽燧每夜举三次平安火,燕云坡及碎岩岭改为每隔一个时辰举一次,有任何异常,立刻驰马上报。”


    防御事项逐一敲定下来,等议事告一段落,卫听澜随众人一起离帐,走了没多远,忽然听见卫临风在后面叫他。


    卫听澜停步回头,闷闷地应道:“大哥。”


    卫临风跟上来,与他一起往营中走:“不高兴了?”


    卫听澜垂了头:“我好像给朔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卫临风捋了捋他的脑袋,开解道:“你替北疆解了围,逼得兀真亮出了底牌,没做错什么。朔西这一仗虽难打,但只要我们扛住了,瓦丹便血本无归。”


    卫听澜问:“陷阵营能帮上忙吗?”


    卫临风失笑:“别这么拼命,你伤势未愈,陷阵营将士也负伤不少,就留在后方驻守大营吧。”


    卫听澜只好点了头。


    营地中有辎重兵在搬卸刚送到的粮食,一派忙碌景象。兄弟俩放慢了步子,不远处有几个人正聚着说话,其中一道声音尤其突出,失惊倒怪地提着嗓:“你说什么?那阿怀现在怎样了?”


    这熟悉的腔调让卫听澜一怔,抬眼望去,就见一个戴斗笠的家伙拉着易鸣大呼小叫,旁边还有个高大青年,正厌烦地捂着耳朵。


    竟然是谢幼旻和庞郁。


    不多时,营地一角,祝予怀的帐篷变得拥挤热闹起来。


    “这也太凶险了!”谢幼旻蹲在榻前,心有余悸地瞧他的伤,“阿怀,你说你好好地来边疆干嘛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伯父伯母不知该有多担心。”


    祝予怀无奈一笑:“我并无大碍。倒是你们,怎么也来朔西了?”


    谢幼旻哼哼唧唧的:“圣上不养闲人,芝兰台里浑水摸鱼的人都被扫出来了。正好泾水贪污案告破,抄出来的赃款要折作军粮运往边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去谋了个押粮的差事。至于庞郁么……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我跟你说,这家伙天天拿我当骡子使啊!他刚才还说只给我一盏茶的时间叙旧!”


    庞郁在后边面无表情:“世子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去干活。”


    “你看你看。”谢幼旻咋舌,“好生铁面无私!”


    祝予怀乐了:“既有正事要忙,你们先去吧,别耽搁了。”


    谢幼旻还想赖一会儿,庞郁却将手中糙茶一饮而尽,撂下空盏:“一盏茶,时间到了。”


    谢幼旻嘀嘀咕咕地起身:“喝茶如牛饮,你改名‘庞水牛’算了!”


    又道:“阿怀,我晚点再来看你啊。”


    祝予怀笑着摆手:“去吧去吧。”


    易鸣就把他们送出了营帐。


    帐中只剩下了卫听澜,他终于找到机会上前,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纸包,有些扭捏地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纸包打开,露出里头黑乎乎的疙瘩块,祝予怀面露疑惑:“这是什么?”


    卫听澜不好意思道:“军营里没有蜂蜜,我就弄了点甘草做的糖……样子有点磕碜,但吃起来是甜的。”


    祝予怀一听是糖,立马伸手接了过来,他这两天喝药可太遭罪了。


    卫听澜看着他微亮的眼睛,也笑了笑,试探着说:“九隅,等世子和庞郁返程回京时,你和他们一道走吧?”


    祝予怀拈糖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他:“为什么?朔西要打仗了?”


    卫听澜支吾其词:“军营里条件不好,不适合你养伤。”


    祝予怀狐疑地看着他:“我不走。你不会在甘草糖里下了药,要偷偷把我送走吧?”


    卫听澜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哪儿敢再犯呀!不信我尝给你……”


    “看”字还没说出口,祝予怀就眼疾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甘草糖。


    卫听澜:“……”


    他傻愣愣地衔着糖,祝予怀盯了他须臾,突然“噗嗤”乐出了声,笑趴在了床榻上。


    卫听澜软和了眉眼,口齿不清地说:“你偷袭我。”


    祝予怀想笑又怕扯着伤,在床上隐忍地抖了半天,逼得卫听澜爬上床去,捂他的脸颊:“你还笑,一会儿伤口疼了,军医来了你就老实了……”


    祝予怀不甘示弱,也抬手去揉他的脸,摸到了他藏着糖的腮帮子。


    这一下好似戳到莫名其妙的笑点,两个人都乐了起来。


    帐篷外,卫临风听着里头傻笑的声音,装聋作哑地移开了视线。


    卫昭也收回了掀帘探视的手,神情复杂地问:“这高兴个啥呢?”


    像两只鸽子似的咕咕咕的。


    卫临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忍不住问:“爹,来都来了,您不进去吗?”


    卫昭将脸一板:“谁说我要进去了?”


    卫临风犹豫地指了指:“您都把娘的玉簪带过来了……”


    不就是来给儿婿送聘礼的?


    卫昭把玉簪往护腕里一藏,瞪他一眼道:“我带着随便转转不行吗?不许和你弟弟说!”


    卫临风无奈道:“行吧,那您慢慢转。”


    *


    押粮队要在朔西停留五日,谢幼旻自打到了军营,一得空就往祝予怀帐子里钻,缠着他把在瓦丹的经历讲了一遍。


    奈何他性子太急,祝予怀讲一句,他能把兀真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听到定远伯那段时,更是怒火冲天。


    “兀真狗贼,他哪来的脸啊?让我逮着,非得扎他十个血窟窿!”谢幼旻气得一拍床榻,“我要投军!”


    祝予怀迟疑:“这,侯爷同意吗?”


    谢幼旻大手一挥:“儿在外,爹命有所不受,京城上下都说我是没志向的纨绔,从今日起,我的志向就是攮死兀真!”


    “……”祝予怀无言以对。


    庞郁听说自己的下属头脑发热要跑去投军,只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制止。于是谢幼旻就这么登了名,领了衣甲,成了一名热血澎湃的小兵,开始了日常的巡逻和侦查。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直到押粮队准备返京的前一夜,碎岩岭突然点燃了烽火。


    烽火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火光沿着蜿蜒的城墙飞速往东传递。越来越多的火把开始晃动,照亮了半边夜幕。


    “防守,防守!瓦丹夜袭!”


    城墙上,各个敌台立即调兵,甲胄声与刀兵声凛凛作响,都朝着烽火传来的方向跑去。


    后方大营里,众人也听见了远处的鼓角声。


    卫听澜匆匆掀开帐帘,看见易鸣已点了蜡烛,祝予怀在榻上支着身,担忧道:“瓦丹人打来了?”


    卫听澜安抚道:“别担心,只是烽火预警。瓦丹人还远在关外,进不来的。”


    长城的优势就在这里,瓦丹的马再快,也比不上烽火传讯的速度。只要增兵及时,朔西就能依托军事屏障进行防卫,让瓦丹人连城墙的边儿都摸不着。


    果然,碎岩岭的交战只持续了两个时辰,黎明时分,一无所获的瓦丹骑兵就鸣金收兵,撤了回去。


    “他们在虚张声势。”卫临风站在高地上,望着碎岩岭下零星的几具尸体,“这不是巴图尔的作风。”


    卫昭也道:“看来有人在给巴图尔出谋划策。如果十二族分散开来,在各个关口都这么大张旗鼓地佯攻,我们就会疲于调军,白白浪费战力。”


    卫临风提起长槊,平心静气道:“那就看看,谁耗得过谁吧。”


    正如卫昭所料,之后几日里,又有几个关口遭到瓦丹的侵扰。


    但卫临风下令保守防御,非必要不调兵,只要瓦丹人不过界,就随便打两下意思意思。打退了也不必追,吹口哨欢送他们便是。


    如此一来,倒把瓦丹人气得够呛,他们来回跑得辛苦,城墙上的朔西士兵却嘻嘻哈哈,把他们当成了消遣的玩意儿。


    屡战无果,耐心告罄的巴图尔终于坐不住了。八月十五那日,他集结了各族兵马,朝白头关发起了猛攻。


    中秋的圆月,在大漠之上却显出几分凄冷。战马踏碎沙石,栽在陷阱中折断了脖子,箭雨划出成串的血珠,把结霜的蓬草溅上了红色。


    鏖战一夜后,陷马坑中血积三尺,白头关外尸横遍野,巴图尔抬头去看,朔西的军旗依然在城墙上屹立不倒。


    兀真坐在马上,遥遥望着南边被风卷起的黄沙,他从子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日落,巴图尔的大军还是没有回来。


    “太愚蠢了。”兀真遗憾地轻笑,“早和他说过,朔西的城墙是凿不穿的,可惜他是个没脑子的犟种。”


    乌尤跟随在他身侧,问道:“王上,我们何时行动?”


    兀真微微扬唇:“事不宜迟,就今夜吧。”


    夜幕已降,巴图尔仍死战不退,在关外扎了营,开始了夜以继日的车轮战。


    陷马坑已经被尸体填平了,他带领族人挥着弯刀,踏着同胞的残骸,成功将战线推到了拒马墙前。


    卫临风这两天几乎没合过眼。拒马墙只能防住马,却防不住人,总有漏网之鱼顺着土墙爬过来。他和高邈、常驷只能轮流带领重甲步兵,与那些翻过墙的瓦丹人近身作战。


    卫昭在后方城墙上指挥着全局的兵马调度,粮草、兵器源源不断地往敌台填充,战况虽然焦灼,但众人还算有条不紊。


    直到东南方向传来一声突兀的啸箭声,卫昭才惊异地抬了头,望向远处。


    那个方向,是关内?


    有传讯兵从城墙马道上飞驰而来,连滚带爬地翻落在地:“卫都护,卫都护!燕云坡……迟迟未举平安火,怕是前一个时辰内,已经失守了!”


    “什么?”卫昭神情骤变,“为何不见烽火求援?”


    那士兵脸色煞白:“还不清楚,但方才求援的啸箭是燕三营发出来的,一营和二营,毫无动静……”


    寒凉夜风中,卫昭的心重重往下一沉。


    没有动静,就意味着很可能全军覆没了。


    燕云坡共设三道关卡,一营驻扎在烽燧附近,若遇袭击,应该第一时间点燃烽火,即便因为什么缘故没能点成,二营也该听见厮杀声,及时求援。


    瓦丹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在一个时辰内连灭两营?


    卫昭思及此处,陡然一惊,想到了兀真养的细作。


    他们长着大烨的脸孔,能在黑夜中遮蔽身形,若是先混入营中杀人,再偷几匹马和盔甲假扮朔西突骑,谁能辨得出他们?


    卫昭一把抓住传讯兵的胳膊,急促道:“快,加急往后方大营传令,让阿澜警戒细作,不要放任何可疑之人入营!”


    传讯兵赶忙应了:“是!”


    卫昭往战场上看了一眼,卫临风还在与巴图尔的兵马交战,短时间内没法撤身。


    燕云坡的缺口必须补上,不可让寒蝎族趁虚而入。


    卫昭提了重刀,果断扬声下令:“玄晖营听我号令!后翼两千兵马,随我前往燕云坡阻截外敌!”


    “是!!”


    *


    后方大营驻扎在朔西边境的枢纽之处,承担着后勤补给的作用。


    自开战之后,陷阵营将士主动分担了巡查任务,本该返程的押粮队也留了下来,在庞郁的指挥下,帮忙往前线运送物资。


    祝予怀的伤势已经好转,可以下地行走,也跟着军医照看伤兵,忙得脚不沾地。


    伤兵大多是从白头关用板车拉回来的,但这日深夜,谢幼旻在营外巡逻时,却意外发现了一匹落单的战马,上头还驮着个血肉模糊的士兵。


    谢幼旻着急忙慌地把他带回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这人已经断气了。


    卫听澜闻讯赶来时,祝予怀刚查南山里也挨过一鞭,伤口和这很像。


    卫听澜蹲下身来,翻出那士兵的腰看完那人的伤口,有些不可置信,抬头看着他:“这是鞭伤,重鞭……”


    他还记得,前世卫听澜在图牌,视线一顿。


    燕三营。


    他的目光顿时凝重了,攥住腰牌起了身,向后吩咐道:“所有人披挂战甲,听从于思训调遣,守好大营,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焦奕,侯跃,带四百人跟我出营。”


    祝予怀忙跟着起身:“等一下……”


    卫听澜与他对上视线,知道他放心不下,上前用力抱了他一下,从怀里掏出玉韘,塞到了他手中。


    “大营中军械充足,不要怕。”他摸了摸祝予怀的脸颊,稳着声音说,“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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