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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Chapter 31


    “欢迎光临, 下次再见。”


    “你好,欢迎光临——”


    “你好,欢迎光临, 里面请”


    “里面坐先生, 欢迎光临”


    ……


    男孩站在门头前, 不管有人没人, 重复地弯腰低头,抬身问好。连续的夜班熬得他双眼通红, 这已经是他跑前堂的第十五天, 前十五天里, 他还只是个负责后厨洒扫的洗碗工。


    陈东实瞅准时机, 拎着一袋提子走上前去。男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并无太多表示,而是一如之前那般重复鞠躬道:“你好, 欢迎光临。”


    陈东实受得坦然, 大大方方走进店里, 坐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张桌子前。


    陈斌拿来菜单没好气地问:“吃什么?”


    陈东实看他这副死样, 调侃道:“怎么, 上了几个月班,不洗碗,改跑堂了?”


    眼前人满是不屑地嗤了一声,将菜单直接甩到他面前, “快点, 我还等着翻台。”


    “啥时候下班?”陈东实没理他,将那袋提子放到桌子上, “给你买的,待会咱俩吃夜宵去, 我请客。”


    “不用,我有钱。”陈斌捏了捏臌胀的钱包,神采飞扬,“老叔叔,您还是省点花吧。”


    陈东实一听,不乐意了,梁泽叫自己大叔就罢了,连陈斌这小子也叫起了自己老叔叔。自己不过三十出头,算上虚岁也才三十一,正是龙精虎猛、血气方刚的年纪,当真有这么老吗?


    他越想越气,下班路上没好脸色地说,“你知不知道说别人老真的很没有礼貌?”


    “您不老吗?”陈斌白了他一眼,特意加重了“您”字,“您不说,我以为您四十了。”


    陈东实背后一箭,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自疑,“有这么夸张?我只是糙,没保养,不至于看上去四十多吧?”


    陈斌笑嘻嘻地领他进了店,一家寻常不过的蒙古烧烤,主打重油重辣。是他这个年纪的最爱。


    “想吃啥,随便点,我说了,今天我请客。”陈东实瞅了眼菜单,眼珠子一转,心思在别处。


    他今天来找陈斌,吃饭是其次,主要还是想看看陈斌这小子。毕竟他妈精力有限,管不了他,自己最近得闲,没了黄彪的差事,得空就帮陈素茹关照关照。


    陈斌扫着菜单,模样仔细,他边看边说:“我妈又让你突击检查来了?”


    “这话说得,”陈东实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怎么了,没你妈批准,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陈斌说:“今天不用你请客,我有钱。”


    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夹,陈东实瞟了眼,厚厚一大沓现金,比他的存款还多。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男人预感不妙,忙将钱夹抢了过来,略微一估,足有一两万人民币,塞得钱包满满当当,“你上班不到半年,一个月不过几百,这些钱哪儿来的?!”


    “把它还给我!”陈斌起身争抢,嘴上嘀嘀咕咕:“这是我自己挣的”


    “你干什么挣的?”陈东实将钱夹扯远,“今天你不说清楚,这东西我绝不会给你。”


    “你这是耍无赖。”陈斌一脸懊恼地坐回到位置上,菜也不点了,愤愤然道:“这是我自己赚的钱。”


    “我问你,这钱哪儿来的?”陈东实厉声逼问,玩归玩,闹归闹,但在正事儿上他从不犯糊涂。


    陈斌见状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提起兜帽,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就就卖点丸子呗”


    “丸子?什么丸子”


    陈东实吓得不轻。


    “就就是那个啊”陈斌伸出一只手,放到桌子下,点了点陈东实,示意他往下看。


    “叔你瞅,我试过了,这玩意新潮多了,不仅能口服,还能碾成粉,和白.粉混到一起,兑上生理盐水,注射进身体里,不到半小时就能起效,那感觉,跟要升天了一样!”


    陈东实顺着他的示意往桌底下探去,只见陈斌撩起半截袖管,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臂,上头密密麻麻扎着十多个针孔,有些还隐隐发着红,明显是刚扎上去不久。


    “你疯啦?!”陈东实差点叫出声,意识到身边还有人,忙压低了声,“这可是犯法的”


    “你可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陈斌大眼忽闪忽闪,嘿嘿笑说:“怎么样,有没兴趣一起试试?”


    “你不怕上瘾?”陈东实摁住咚咚咚跳的心口,不知为何,口干舌燥。


    “有什么怕的,只有自己试过了,才知道是不是好货。”陈斌拉上袖子,将手放回到桌面儿上,店里人声嘈杂,没人在意他们的交谈。


    陈东实暴汗不止,冷静片刻后,说:“我看你是少管所没蹲够?还想再进去?你不怕你妈知道?”


    “我妈不会知道!”陈斌咬紧牙,点了点桌面,“除非你出卖我。”


    出卖,陈东实整个人都软了,简单两个字,就把道德的重责推回到自己身上。好像这个时候告诉陈素茹,反是他的不是,就像他举报钟健翔一样,到最后,自己反而成了最大的恶人。


    “你听着,斌儿,”陈东实仔细想了想,还是过不去良心那道坎,他好言相劝道,“别的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保密,但这事儿不能,你可别一错再错!”


    钟健翔的事木已成舟,自己知道时他已泥足深陷。但陈斌没有,他只是起了个苗头,尚处在误打误撞的阶段,陈东实看不得他如此自甘堕落。


    “你说吧,你现在就说。”陈斌将自己的电话塞到他手上,“你说了,惹到的,可不止一个我,而是断了千千万万人的财路。”


    陈东实下腹一寒,想起第一次见王肖财时,他讲起李威龙的死因时,也是这样一句话——“财路”,他说李威龙断了他的财路,于是他把李威龙杀了,杀掉之前,还有长达数十天的凌虐。


    同样的恐惧和话语重现在一个十六岁孩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版的王肖财,一只等待破壳而出的欲.望怪兽。


    陈东实颔首饮茶,抿着微热的茶水,神思错乱,“那你告诉叔一句实话,给你货的上家,是谁?”


    他隐约觉得,这事儿跟金蝶脱不开关系。上回跟徐丽去金蝶,他在包厢里见到的那个刀疤脸,他手上纹着一团蛇盘牡丹,今天一见到陈斌他就发现了,这小子的手上纹着一模一样的图案,像是某种组织的象征。


    “你问这个干什么?”陈斌人小,但不傻。


    陈东实随口糊弄道:“既能发财,当然是多打听打听点财路,你叔我最近缺钱。”


    “这条路可没那么好走。”陈斌伸手抓出陈东实乱晃的肘,表情亦正亦邪,“买房得验资,做我们这个,也得先验个资。”


    “什么意思?”


    “回头跟我去见个人你就明白了。”陈斌抻直半边身,凑到陈东实身边,“既然这样,我带你入门,你替我保密,别告诉我妈吸毒的事。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千万不可以走漏了风声。”


    陈东实微点了点头,且算默认。陈斌见状拿起一串刚烤好的肥羊肉举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说,“我觉得叔你做起坏人来,比做好人顺眼多了。”


    乱糟糟的一顿饭,吃得陈东实心不在焉。饭后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住处,一整夜,陈东实都在脑海里重复回想着陈斌那截满是针孔的手臂。


    怎会如此?他感觉自己的生活一片混乱。好像从徐丽、梁泽、马德文、陈斌等人陆续出现在自己生活里时,自己就不自觉地被卷入危险之中。


    在这之前,他不过只是个出租车司机,一个放进人堆里从不会被多看两眼的司机,平庸是陈东实刻进血脉里的保护色。可如今,轨道分歧错乱,前方迷雾重重,他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面临着相看两难的抉择。


    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错失了方向,弄丢了良知,他害怕自己变坏,却又不可挽回地看着自己没入漩涡,他到底该怎么做?前面的路该怎么走?自己的坚持又是否正确?有太多问题一个接一个等待他解决,对于向来稳健的陈东实而言,在刀尖起舞的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遐想间,眼前电话铃响起,陈东实打住思绪,从床上翻了个身。


    “东实,我在你家楼下。”是梁泽打来的电话,少有的主动问候。


    陈东实迅速跳下床来,光脚跑到阳台,瞧了眼楼下。果不其然,门前荒草地上,站着位瘦瘦高高的男人,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打着招呼,在看到陈东实后,一瘸一瘸地走了上来。


    陈东实为他开门,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来?”


    梁泽这才掏出怀里的宝贝,一大盒满满的CD光盘,最上面的,是那部《泰坦尼克号》。


    “想起我那儿有好多闲置的录像带,没DVD放,想拿来跟你一起看。”


    梁泽抱着箱子,东西不多,但确实沉。梁泽怕刮花这些宝贝,全程用手托着,来不及擦满脑袋的汗。


    “放那儿吧,”陈东实指了指电视柜,拿来纸巾,“自己擦,喝水还是喝茶?”


    “我不喝。”梁泽站在门口,却没有进去的意思,他笑了笑,一脸满足地说,“就上来看看,看看你,看你没事,我就心安了。”


    陈东实心尖微触,露出那副老实人惯有的笑。老实人,这是陈东实听到过的最多的评价。如今却像是一根刺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庸懦和无能。


    “你刚回来?”梁泽往里看了眼,眼里划过一道别意。


    “啊?”陈东实一时没反应过来,口不择言道:“啊是啊刚回来,刚回来。”


    “那你早点休息,”梁泽笑而不语,抚着瘸着的那条腿,往后退了两步,“晚安。”


    “要我扶你不?”陈东实伸出一只脚,越过门槛,突然又想起自己脚上穿着拖鞋,出门还得换鞋。


    梁泽蛮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不用啦,我自己下楼就好,你早点睡。”


    “还是送送你吧。”陈东实想,该死,真该死,就如此这般,他居然还想要报复梁泽,自己怎能如此恶毒。


    那条残疾的腿,连跛脚的姿势都和李威龙一样,上下楼梯时,必须用一只手扶住膝盖。否则小腿便会不受控制地走外八拐,一摇一晃,像极了游乐园里逗人一笑的小丑玩偶。


    梁泽没有拒绝,搭着陈东实的肩膀,两人一级一级往楼下走。


    说是走,更像“蹭”。梁泽那条瘸腿是完全使不上力的,就像一枝颓败的柳条,拖在水泥地上,牛仔裤摩挲出“嗤”“嗤”“嗤”的声响。


    陈东实托着他的手,永远站在比他第一级的台阶。原本几分钟就能走完的楼梯,两人愣是磨了大半个小时。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上下楼,对梁泽来说,难如登天。一想到刚才梁泽就是这样抱着一整箱光碟一个人走上七楼的,陈东实心中更加酸楚。


    “你不用可怜我。”到了楼下,梁泽主动提起这茬。他将那条残疾的腿搭在石凳上,撩开裤管,露出小腿处乌黑发紫的死肉。


    因年岁太久,那一部分的神经早已坏死,从外看像是淤青一样,任梁泽怎么揉捏都没有知觉。


    “他也跟你一样,腿坏了。”陈东实不忍相看,“从前冬天我总替他按摩,抹上藏红花油,挺有效的,下次有机会给你按按。”


    “是吗?”梁泽低头笑了笑,浅酒窝里盛满白梨花似的月光,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好羡慕他,那个叫李威龙的人。能被一个人这样记挂着,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其实并不是我有多好,”陈东实露出堪堪的愁色,挣扎的回忆依次浮上心头。他走到一边,喘了喘气,说出那句只有扶住墙才能宣之于口的话。


    “我想我是愧欠他的,”陈东实说,“他那条腿,本就是因为我才瘸的。”


    第032章 Chapter 32


    “计程车到了。”梁泽放下裤腿, 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边。


    陈东实打住那股想讲故事的冲动,罢了,他也不是李威龙, 告诉他太多自己和威龙的事, 他也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从今天开始, 我不会再跟着你了。”上车时, 梁泽特意摇下车窗来说话,他表情认真, 不像是玩笑。


    他没说“监视”, 而是用“跟着”, 仿佛“跟着”这个词的温软, 能冲淡“监视”带来的冷漠。从上回病房里大吵之后,两人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梁泽成了多思多虑的那个, 每一句说出口的话、每一个涉及到的词都带着筹谋许久的谨慎。


    陈东实问:“怎么了?”


    奇怪, 他明明不喜欢梁泽跟着, 可真听到他不跟了, 心里又莫名失落。


    梁泽说:“队里指派了新任务, 你这一部分,会有新同事来负责。”


    顿了顿,又补充:“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什么?”陈东实明知故问。


    “就挺庆幸能够离我远远的”梁泽摸了摸鼻头,没等陈东实回答, 噗嗤一笑。“见谅最近是有些过于敏感了。”


    “梁警官, ”陈东实好像第一次这样叫他,客套里带着距离, 坐实了心里那一道隐隐作痛的伤痕,“您是警察, 警察不应该带入太多个人情绪。”


    他抬起手,轻晃了晃,示意梁泽手上还戴着钻戒。诚然一切如梁泽自己所言,他已经是快要订婚的人了,很多话太直白,只会伤了第三个人的心。


    “你说得对,”车窗徐徐摇上,一句注定不被外面人听到的话溜进风里,“鬼知道骗你需要多少力气”


    陈东实恢复了出租车司机的日子,每日例行在甘登寺和火车站拉单载客。闲时就去徐丽那儿坐坐,给她和香玉做顿饭。中途刘成林来闹过几次,都被陈东实给赶跑了。最后一次来要钱时,他骂骂咧咧地对徐丽抛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气冲冲摔门走了。


    陈东实反而最担心香玉。


    徐丽很早便告诉过他,在陈东实住院期间,刘成林来闹的那一次,刘成林曾对香玉流露出险恶的意图。香玉人小、不经事,如果没有徐丽和陈东实保护,结局多半也是被刘成林这样的社会败类给染指。陈东实亲眼看到过刘成林每次上门讨钱时,对香玉那两眼放光的垂涎作态。出于安全考虑,他将香玉暂时接到了自己家,由他亲自负责每天的接送,确保香玉的人身安全。


    只可惜,最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安的暴雨夜,像是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陈东实送完当日最后一单乘客,在电话里告诉香玉,让她站在路口,等自己开车去接。


    左不过五分钟路程,陈东实想着,应该不会耗费太多时间。也是在那五分钟里,陈东实眼睁睁看着一辆银灰色的小面包车越过红灯,赶在自己前头停到了香玉所站的十字路口。


    下一秒,面包车侧门大开,从中伸出数只大手,女孩和陈东实都来不及反应,前者便被连拖带拽地卷进车里,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中,呼救声聊胜于无。


    陈东实脑门一热,火速踩下油门,紧随其后。同时迅速拨通102[1],十数辆警车很快跟来,跟随陈东实的出租车一起,齐齐飞驶在暴雨之中。


    “刘成林我日你祖宗——!”


    陈东实破口大骂,车头对准前头面包车行驶的方向,加快前进。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通往城外的必经之路。图拉河近在咫尺,远方烟灰色草坪上,蒙古包如疥疮般错乱分布,四周一切都就着雨色,蒙上一层惨淡的云烟。


    “车上有未成年,女孩,约13、4岁,穿一身白”陈东实紧捏住方向盘,满是哆嗦着同接线的干警描述着受害者特征。


    “求求你了,你们一定要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呀!”男人无助地乞求着。出租车刺过雨帘,车前灯如利剑般捅破浓雾。


    惘乱的雨夜里,众车随面包车一道,绕上高架,又穿过五六条隧道,最终停在一处废弃工厂大门前。


    “在那里——!”


    陈东实拉门下车,顾不上撑伞,快步往里冲了进去。后头警车陆续跟上前来,十数名警察尾随其后,几分钟后,曹建德同李倩也火速抵达了现场。


    “什么情况?”老曹穿过警戒线,望向风雨中屹立不摇的危楼,“你看清那伙人长什么样了吗?”


    “我看清了,”陈东实来不及抹去脸上雨水,指着那楼说,“那人叫刘成林,是徐丽的前夫,被绑架的是徐丽店里的帮工,叫香玉。”


    陈东实胸口发紧,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心急的缘故,差点喘不上气。


    “你先把人带回车里,”曹建德对后头的李倩加紧吩咐,“敢当街实施绑架,这人当真不想活了?”


    “查到了曹队。”身旁另一位干警迅步上前,“刘成林,男,1973年生,籍贯云南。其四年前因赌博与非法集资被收押至达尔罕监狱,有过屡次家暴与短期拘留的案底,与徐丽有过一段长达两年半的婚史。”


    “应该还不止他一个”陈东实再度上前,牢牢抱住曹建德的手,“你一定要救救她老曹她还只是个孩子求求你一定要救她”


    “你先冷静冷静。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回来的。”曹建德拍拍男人的肩,扭头冲喇叭喊,“里面的人听好了——你们现在无路可逃!这里已经被我们包围起来了,请把人质安全无恙地送还给我们,否则,我们将即刻采取强.制措施!”


    雨越下越大,连带周遭景色也愈发迷乱。雨水冲洗着腐烂的黄泥,露出没入地底的锈迹钢管与建筑废料,红蓝色的警示灯是为数不多的亮色。


    “你们都给老子退后!”


    二楼天台处,露出一对男女的头,香玉被胁扣在前方,一身白裙沾满污水,瓢泼之中彷如受尽摧残的枯萎百合。


    身后男人目露凶光,将军用瑞士刀比在女孩脖子上。陈东实瞪眼一瞧,仔细探去,果不其然是刘成林那王八蛋,是他绑架了香玉!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刘成林放声道:“我要见徐丽!让她过来跟我说话!不然我现在就把这女的捅死!”


    “你先把刀放下!”曹建德回头看了陈东实一眼,陈东实心领神会,即刻拨通徐丽电话,催促她尽快赶来。


    “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也请你不要伤害人质!”


    众狙击手一一到位,静心潜伏在危楼四处,等待下一步指令。


    “你让她来!让她来跟我说话!”刘成林往前动了动,刀尖一转,轻而易举刺破香玉的皮表,从中滚出两颗殷红的血珠。


    “臭婊.子,让她准备十万块!”刘成林一脸狰狞,“看不到钱我就杀了她!我先奸后杀,就是要那死女人挫骨扬灰!!!”


    “东哥——!”徐丽闻讯赶来,一样吓得不轻。刚刚刘成林的话她不是没听到,刘成林只是想要钱,她如他所愿,带来了她能够给出的所有现金。


    “让我跟他说几句”徐丽夺过曹建德手里的喇叭,迈上前去,对着二楼处的男人说:“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我现在就给你!”


    她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高高举起,从中抓出一把红色人民币。


    “你看!我没骗你,都是钱!都是你要的钱!”


    陈东实微微一愣,看着那一大袋钞票,竟不知,徐丽有如此多的积蓄。


    “你先把人放了好不好?”徐丽痛哭哀求,“你怎么样我都可以,但她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刘成林你能不能先把人放了?!”


    “那用你换她!”楼上人又向前迈了一步,二楼天台虽不高,但摔下来,也是足以骨折的程度,“用你自己来换!不然我现在就割断她的脖子,大不了一了百了!”


    “我跟你去!”徐丽雨泪交横,单手作投降状,一步步试探上前,“你放了她,我跟你走!你想把我怎么样都行!”


    “徐丽”陈东实伸手将女人拉住,面露艰难,“一定要这样吗?”


    “你放心东哥,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还有马德文”女人强挤出一丝笑,“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香玉才会这样”


    她甩开陈东实的手,义无反顾地冲进危楼里。几分钟后,香玉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换作徐丽被扣在刘成林身前。


    “让他们走!”刘成林冲底下人怒喊,“一个都不许跟着!一个都不许!”


    “现在该怎么办?”陈东实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曹建德,用力护住瑟瑟发抖的香玉,女孩被李倩搂着,暂时带回到了车上。


    “徐丽是他的前妻,应该暂时不会把她怎么样。”曹建德略一思考,冲对讲机道,“先部分撤离,给他们开路!”


    “曹队”底下人亦有迟疑。


    “按我说得做!”曹建德的口吻不容置疑,“同时跟派人手,待会跟紧刘成林跟徐丽,乌兰巴托就这么点儿大,除非出城,否则再藏也藏不到哪儿去。”


    “那徐丽怎么办?”陈东实满是担忧地看了眼徐丽的位置,她被刘成林死死扣着,匕首就在胸前,稍一激动就可能刺穿女人,以刘成林的兽.性,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其余人先退后!”曹建德再次叮嘱,转头问陈东实,“你不是说还有别人吗?怎么就看到刘成林一个?”


    陈东实一怔,是啊,不是还有帮凶吗?刚才明明看见面包车里抻出来好几只男人的手,怎么就见刘成林一个人?


    陈东实旋即朝危楼的方向望去,眼波横扫,目光直直落到陆续上前的几名协警身上。


    “曹队”其中一名快步上前,贴在曹建德耳边,一阵耳语。


    曹建德目光顿敛,望向陈东实的眼神里,多出几分意外与不可思议。


    “怎么了?”陈东实看向众协警,见他们身后,还跟着个刚押着的犯人,这应该就是刘成林的帮凶之一。


    “他们说在附近几个关键的出入口,抓到一个从犯”曹建德又瞥了陈东实一眼,难以置信道:“有一个你一定认识。”


    第033章 Chapter 33


    “陈斌?”


    陈东实拨开人群, 见男孩直愣愣站在跟前,他面庞铁青,浑身早已被雨水浸透。水渍顺着镣铐嘀嗒流下, 在地上形成一条蜿蜒的小蛇。


    “你跟刘成林”他一眼瞥见陈斌手上那团蛇盘牡丹, 回忆闪现, 面包车里伸出的那些手, 每只手的手臂上都有相同的图案。


    也就是说陈东实大脑一片空白,转身眺向雨中的废墟——


    也就是说, 刘成林和陈斌一样, 都是一个团伙的人。参与香玉绑架的不止刘成林, 还有眼前的陈斌!


    “你疯了?!”


    陈东实几近暴走。荒唐的事太多, 他不是没遇到过,但将荒唐贯彻得如此到底,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还是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身上。


    眼前少年面对警察与陈东实等一大群人的审视, 非但没有害怕, 反一脸冷笑着说, “怎么我出现在这里, 很意外吗?”


    “你简直混蛋!”陈东实抬手一记耳光,“啪”一声扇在陈斌脸上,若非旁边人拉住,只怕恨不得要拳脚相向。


    陈东实满腔愤懑道:“你为什么要跟这群人搅在一起?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对得起你妈跟我的一片苦心吗?!早知道你这副德性, 当初就该由你在少管所关一辈子!”


    陈斌抬起头, 露出藏在刘海下的那双死气沉沉的眼,说:“我就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你!”陈东实意欲再打,但抬到一半的手却被后头人拦住。他向后一瞧, 见曹建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老陈,知道你生气,但这种人,连他亲妈都管不好,你又着急上火地干什么?”


    “我知道他,”从车上下来的李倩走上前来,打量了陈斌两眼,抓起他的手腕,“陈东实和一个中年女人曾经去少管所探望过他,当时他因聚众吸毒被抓,可现在看他手上的针孔,怕是已经复吸了。”


    陈斌微微一挣,没能挣脱开李倩,只得任她将自己的那半截手臂公之于众。


    陈东实瞪了他一眼,反手抄起手机,将在绑架现场遇到陈斌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电话那头的陈素茹听。


    声音是免提的,陈斌也能听到。陈素茹的反应远比所有人想象得要激烈,她几乎嚎啕地将陈斌痛骂了一顿,又哭嚷了半晌,最后听见那头传来“晕倒了”的呼救声。


    陈斌的脸上方才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愧疚。


    “这就是你妈用心养的好大儿,”陈东实举起手机,走到他面前,“你妈都被你气进医院了,知道吗?你妈要被你气死了!你为什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你还他妈的是不是人?!”


    “老陈”曹建德从后扶住他的肩,“算了何必气坏自己的身子。”


    他扭头冲旁边人讲,“先把人带下去,其余人按照原计划,跟好刘成林。不管他逃到哪里,务必不要让他离开视线。”


    天外的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收敛之势。陈东实被曹建德搀进车里,两人听着淙淙雨声,四下无言。


    “你跟那小子什么关系?”曹建德递给他两张纸巾。陈东实随便在脸上抹了抹,心绪缭乱道:“没什么关系,就是从前搭过我车的一小子,我给他借过一次钱,拿了点水果看过他妈一次。”


    “刚听倩儿说你们还在少管所见过一次?”


    “嗯,”陈东实点点头:“上回这小子吸毒,被抓了进去。他妈蹲我单位门口找到我,让我陪她一起起看看陈斌我后来被钟国华捅伤住院的时候,母子两还来看过我他妈还给我塞了个红包”


    言至深处,陈东实鼻头发酸,忙抬手捂住了双眼。


    “这小子我是看着他一步步毁掉的”男人的声音忽近忽远,“没人管,没人教,他妈也管不住,不成想现在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曹建德轻轻拍打着陈东实的背,安慰道:“你先别急,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妈的错。是他自己走错了路,一而再再而三让身边人失望,你何必担这么重的责?”


    他哀叹一口气,话虽如此,但也深知,眼前人的慈悲深入血髓,非一日之功。否则他也不会执着于李威龙这么多年。


    陈东实的性格里,良善与执着是他的大小王。很多时候曹建德都觉得,他身上有着一种近似女性的品质,即那种过高的道德束缚感和共情力,才让陈东实这么多年来总为些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悲伤难过。


    陈东实顶着猩红的眼说:“他跟钟健翔不同,钟健翔有爹有妈。他自己坏是一回事,但爹妈监管不到位也是一回事。可陈斌我打心底把他当干儿子似的养,他爹死得早,他妈又得了病,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你说摊上这事儿我怎么能不管,我要真把他扔大街上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你呀,就是慈心太重。”曹建德说出一句当初和肖楠一模一样的话,“你自己过得很好吗?你自己都算不得多顺遂,还成天操心别人,就今天这事儿我不得不多说你一句,男人,心软有时更容易坏事。”


    “我不管了,”陈东实抹了抹眼底,打住那股子伤心,一脸置气,“他想怎么样怎么样吧,我说到底也不是人家亲爹,人家还不稀罕我管呢,我就是讨人嫌的。”


    他想了想,陈斌先前在烧烤店还说要“引自己入门”,看这样子也引不成了,但至少可以明确一点,陈斌和刘成林的背后,应该还有一个更大的靠山。


    “你看到陈斌手上的纹身没?”陈东实将陈斌之前在烧烤店说的话事无巨细地复述给了曹建德,“一样的纹身,我不止在刘成林和他的手上见过,还在金蝶的包厢里见过。”


    “金蝶?”曹建德的表情一下紧张起来,“你是说他们很可能跟马德文挂钩?”


    “也不见得是这样。”陈东实努力回忆了下几次见到马德文时的情形,他的两臂清爽得很,好像没什么蛇盘牡丹的纹身。“但至少咱们知道一点,陈斌和刘成林只是个小口子,更大的首脑,咱们现在是谁都没摸到。”


    话刚说完,曹建德手机响了。陈东实识趣地挪开几寸。


    “行好我知道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曹建德神情严肃,一放下电话便迫不及待地同陈东实说,“是梁泽,他说马德文今晚约他单独见个面,要给他介绍一位老朋友。”


    “什么老朋友”


    “准确来说,也是你的老朋友。”曹建德点起一根烟,摇下车窗,向外抖了抖灰,“瘤子,也叫王麻子,本名王肖财。”


    他出狱了


    陈东实刚平静下来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也对,真算起刑期,今天正好是他出来的日子。


    可自己半个月前才去市监狱所探望过王肖财,告诉过他梁泽同李威龙一模一样,而王肖财又恨极了李威龙,让梁泽只身前去,那岂不是明摆着去送人头?!


    陈东实浑身一激,恨不得原地抽自己一大耳刮子。他承认自己早前的确有报复梁泽的心思,但当报复真要即将达成,他又悔了,自己怎能真让梁泽只身犯险?梁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岂不是就成了间接害死他的凶手?!


    陈东实坐在位置上,左右难安。他努力捋着脑海中杂乱的思绪,没让其他人陪同,申请开车先回了公司。


    徐丽被刘成林扣着,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香玉被曹建德带回单位安置,也不需要他操心。他现在要做的事,是赶紧通知梁泽别去,就算要去,也不能一个人去。


    现下除了他自己,陈东实想不到还有谁陪着梁泽,能更自己更加安心。


    “你知道你今晚要见的那个人是谁吗?”陈东实懒得兜圈子,电话一通,便直言不讳道:“那个王肖财就是杀害李威龙的凶手,你跟李威龙长得那么像,他保准会把他当成你,你不怕死?”


    “我知道,”不似陈东实的激亢,电话那头的梁泽格外冷静,“我是说我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


    “什么意思”陈东实登时愣住。


    梁泽说:“前段时间不是你去市监狱所看王肖财的吗?这一类重要案犯,每一次外人探访都有严格的批示审核。你不会真以为,凭你耍耍嘴皮子,他们就放你进去看他了吧?傻子,那是我请老曹打过招呼,故意放你进去的。”


    “你都知道?”陈东实瘫回到座椅靠背上,似被抓住了行窃一般,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不止知道你看过王肖财,”梁泽哼哼一笑,像是在说一件无可厚非的小事,“我还知道你跟王肖财全程的通话内容。是你告诉王肖财,有个警察叫梁泽,还骗他说,我就是李威龙,想借他手教训我。但你忘了重要的一点,所有案犯的通话录音都受内部监听,你们之间说的所有的话,我一字不漏地全都知道。”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想报复你”陈东实后知后觉,迷朦的雨夜,连身边的人和事都是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真切。


    他心尖一寒,不由反问,“那你就不恨我?就像我当初恨你一样?”


    “上一次老钟的事,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东实。”梁泽收起那副无关轻重的口吻,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这次算你也伤我一次,我们就此两清。”


    “两清吗?”陈东实揉了揉滚烫的脸,“可我觉得,我们之间还算得不够清楚。”


    两人看似在袒露心扉,但陈东实话里有话,没告诉梁泽自己偷偷留了张底牌——他只承认自己的确怂恿了王肖财报复梁泽,却没坦白答应马德文、暗中监视梁泽的事。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涤清罪恶,在梁泽面前,陈东实从执意留下那把手枪起,就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好人。


    “还叫我梁警官?”梁泽说,“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那该叫你什么?”


    “叫我小梁吧。”梁泽的声音哑哑的,像砂砾在铁板上跳舞,厚重中带着欢快。


    或者


    梁泽在心里回:Минийхайрт。


    蒙古语中的意思是,我所挚爱的人。


    第034章 Chapter 34


    最后是陈东实陪梁泽去的。见面地点约在一处地下赌场, 马德文提前派人清了间包厢,除了必要的张猴和两个女陪侍,就只剩下马德文自己和王肖财。


    出狱的人, 排面自然不同于往日。陈东实进门瞧着王肖财, 才十多天没见, 他便人模狗样地像是换了一个人。穿了西装, 打了领带,皮鞋也是他没见过的牌子货, 要不是那一咧嘴还是一口熟悉的大金牙, 陈东实还真看不出这是监狱里待过的人。


    王肖财见到陈东实, 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两人的确是“老朋友”, 且今天因着梁泽也在,彼此间的关系更增一丝微妙。


    马德文从中引荐道:“都别干站着了。老王,还记得吧, 这是我给你说过的, 陈东实, 徐丽认的老大哥。陈东实, 这是王肖财, 也可以叫他瘤子。”


    陈东实同梁泽齐身入座,女陪侍随即为二人倒上香茶。要说享受,马德文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金蝶的总包不仅装修得像个紫禁城, 就连今天会客的赌场包厢都采用苏州园林的构造, 亭台楼阙,青烟袅袅, 连陪酒女郎都穿着齐臀的改良式旗袍,柔中带骚, 颇有些文化人的情调。


    王肖财一脸痞笑,“我们见过,知己知彼。”


    确实是知己知彼,陈东实笑而不语,接过美女递来的茶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梁泽温温开口:“早听德叔提起王伯,大赞您当初连剿警察窝、一人干翻一整个缉毒队的故事,梁某佩服,一直都很想向您讨教问询。”


    王肖财神色一飘,目光如游魂般渡到那张与李威龙如出一辙的脸上,故作惊讶道,“这是?”


    “这就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位,跟那个小警察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梁,梁泽梁警官。”马德文将糕点推到梁泽和王肖财面前,“你们都是有眼界的人,知道刀疤脸大势已去,一个两个地来投靠我,有你们这样的精兵良将,我老马何愁那群吃公家饭的?”


    众人一阵哄笑。


    陈东实垂眼观望,还好,王肖财见到梁泽的反应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他不是傻子,有马德文在,自然不敢轻易对梁泽下手,就算有疑心,也得挑个方便的时候。


    “我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王肖财撸了撸袖子,将胳膊上那一大片蛇盘牡丹的纹身曝露在陈东实眼前,“蹲了这么多年,《孙子兵法》没白读。我要是早几年有这意识,当初又怎么会中那小子一刀?”


    话一说完,王肖财微侧过身,将里头的衬衫一把撩起,露出背上那道半米多长的巨型伤疤。


    那是一条已经黏连痊愈的刀疤,从王肖财左肩胛处,斜穿整个后背,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怪异扭曲的紫色蜈蚣。


    王肖财惶惶回忆道,“那小警察可不好对付,骨头硬得很。幸好我命硬,还了他四刀,不然现在各位就看不到我坐在这里喝茶了。”


    陈东实瞟了眼身边的梁泽,只见他眼皮都没眨一眼,只顾轻抚着手上那枚隐隐含光的钻戒,表情深邃而不可测。


    “你说呢?梁警官?”王肖财将一杯新茶推到他面前,“这样的人,他该死不该死?”


    “该死,”梁泽接过对面递来的茶盏,吹了吹气,柔声慢语:“要我说,四刀哪里够,该多捅几刀才是,最好让他永远不能翻身。不然以后哪天诈尸还魂,来索你的命,德叔可就少了一个得力帮手咯。”


    “梁警官幽默风趣,我喜欢。”王肖财勾起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梁泽的脸,“不过我想,还魂怕是不可能了。我那四刀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但我还杀了他那么多同事,想必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什么杀不杀的,怪吓人的。我老了,听不得这样动刀动枪的事。”马德文忙笑了笑,示意张猴先把闲人带出去,他站起身,高举着杯,对着在场三人道:“今天我老马以茶代酒,正式欢迎王兄和梁警官加入金蝶!”


    茶杯叮当碰撞在一起,男人们都有些沸腾。尤其是梁泽,陈东实顺着桌底向下瞧去,见他那只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拧成了颤抖的拳。


    “梁警官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作为一线精锐,被特调到了外蒙,负责乌兰巴托的毒品清缴工作。”马德文“嘶”了一声,似被茶的余韵所惊艳,“现在他作为我的内线,埋伏在公.安集体中,上次多亏了他提前通风报信,我们才避免被查处十多处重要窝点。”


    “这都是应该的。”梁泽提起壶,毕恭毕敬地为马德文又续了一杯,“能为德叔效力,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气。”


    陈东实望着杯中浮沫,皮笑肉不笑。


    “听说梁警官年底要结婚了?”王肖财瞅了眼他手上的戒指,“想不到啊,这么年轻就要成家了,我要有你一半的模样,何愁光棍到现在。”


    “王伯胸有大志,另有一番事业等待施展,我是个俗人,追求的也就只有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梁泽嘴角含笑,这段话里,五分真五分假。假的那部分,是说给王肖财,真的那部分,是说给这里的另一个人。可显然,他没听懂话里的意思,他的心里只有李威龙,哪怕是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聊表慰藉的替代品。


    梁泽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陈东实说:“茶要凉了。”


    梁泽这才反应过来,光顾着看王肖财,竟没留意刚沏好的茶已褪了温。


    他伸手准备拿壶,不想陈东实也刚伸手,两人手心碰手背,在空气中短暂摩擦了一下,梁泽顿觉一阵微麻。


    “老王出来了,我打算放一批货,让你先热热身。”马德文垂眸饮茶,面色和缓,“只是这批货,还有点麻烦,中途得让梁警官替我使使力。”


    梁泽按兵不动。


    “收货方是北蒙的大户,连我见了都要敬重三分。他要的还不少,以往的法子怕是送不到接头人手上。”马德文扶了扶滑落鼻梁的金丝边框,难掩忧愁,“所以我想人说艺高人胆大,这回咱们是不是也该换个思路,用点别的法子把货弄出去”


    “人体□□。”


    梁泽眸色微亮,放下喝到一半的茶,说:“这是迄今为止,逃脱严打最有效的手段。以目前的排查力度和侦查办法,没有一时半会,警察察觉不出来。”


    “够装吗?”马德文点了点桌面,“总共十多斤呢。”


    “那就多找几个人。”王肖财蛮不在乎地摆摆手,“只是上哪儿找合适的人?”


    众人目光不由得瞟向角落里的陈东实。


    “你们看着我干啥?”男人吓得差点没拿住杯子,否决道,“我说了,我不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我今天来这儿,完全是为着徐丽,她”


    “她不会有事。”马德文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陈东实的担忧,徐徐说道:“徐丽给刘成林那十万块,是我给的。上头盖着金蝶的红章,刘成林见到那些钱,知道钱是我出的,他不敢贸然对徐丽怎么样。”


    陈东实悬着的半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你放心,知道你是好人,你只需要做好你手头上的事就行。”马德文别了他一眼,起手叼起雪茄,“货就在纳来哈一个二手市场里,为着这次是个大单,回头我会亲自去现场清货,交给老王,同时梁警官记得,那一片辖区的检查”


    “您放心,我肯定提前打点好。”梁泽会心一笑,对对面人碰了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从赌场里出来时,暮色近晚。马德文还有些明面上的客户要见,没留他们吃饭。陈东实跟在王肖财和梁泽身后,一语不发,他一直在想刚刚在包厢里,王肖财提到捅了李威龙四刀时,梁泽的手为什么会发抖。


    他难道也在为死去的同僚而感到愤怒吗?还是说是在害怕,怕王肖财像报复李威龙那样报复他?自己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些过分了,平白无故地去拱王肖财的火,害得梁泽现在跟只担惊受怕的小白兔一样,一想到这里,陈东实又自责了起来,恨不得原地扇自己一百个耳光。


    “梁警官,”前头人一声轻喝打断陈东生的哀思,王肖财上前一步,撇下手头还没抽完的烟,说:“这里没别人了,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李威龙?”


    梁泽对上他的眼,默了片刻,噗嗤笑出声,“你怎么跟他们一样,见到了就说像?这话很多人都说过。”


    “你知道吗?每个人身上都有他独特的气味”王肖财走到他身后,凑近嗅了嗅,“那种气味,跟用什么香水、肥皂、沐浴露都无关就是骨子里的气味李威龙死前那几天,一直是我守在他身边,就连最后死了,被浇汽油、点火、抛尸、沉河,也是我在他身边”


    梁泽凝然不动,一颗不易察觉的冷汗滑落眉尖。


    “我太熟悉他的气味了那种自以为是充满正义,以为单凭自己就能改变世界、维持光明的伪君子气味”王肖财将鼻子凑到他耳后,贪婪地闻了闻,“嗯梁警官,你身上那股伪君子的味道,跟李威龙一模一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梁泽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远处的陈东实一脸木讷,不知道两人在嘀咕着什么。风声太大,他什么也听不到。


    “其实要验证你是不是李威龙也很简单。”王肖财将头轻轻靠在梁泽的耳边,微微一笑,指着前头的陈东实说,“你说他要出了什么意外,你会不会跟那个小警察一样很难过啊?”


    第035章 Chapter 35


    “你敢动他?”梁泽讥笑一声, 转过头来看着王肖财,“他有马德文作保,你动陈东实, 就等于动马德文。”


    “谁说我要动他”王肖财退后两步, 哈哈一笑, “我可什么都没说, 怎么梁警官好像一听到他要出意外,就格外紧张呢?”


    “我没有。”梁泽微抬起眼, 眼神、表情皆冷漠。


    “这样啊”王肖财拍拍他的肩, “那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这个陈东实他没他看上去那么老实”


    梁泽面无波澜, “你想说什么?”


    王肖财说:“你也知道,他是跟徐丽一条心的,跟徐丽一条心, 就意味着跟马德文一条心, 别哪天被人背后捅了一刀都不知道, 梁警官, 没别的意思, 你好自为之。”


    话一说完,王肖财便戴上老头帽,钻进路边一辆出租车。


    陈东实走上前来,刚想问问梁泽说了些什么, 便听梁泽先发制人道:“饿了吗?吃不吃炒饭?”


    陈东实一下没反应过来, 梁泽又问了遍:“我问你饿不饿,喝茶喝得人傻了?”


    “你才傻。”陈东实这下听清楚了, 走到他跟前,心下略有些恼, “好好说话会死?”


    梁泽没搭他话茬,“唔”了几秒,说:“我问你个事?”


    “啥?”


    “你会害我吗?”


    “平白无故问这干嘛?”陈东实压了压头,看着路面上的碎石籽儿,佯装随口问:“是王肖财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随口问问。”


    梁泽把手搭在他肩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包袱,同马德文他们饮茶不叫饮茶,只有和陈东实独处时,他才会有片刻的心安。


    陈东实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害你”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梁泽笑嘻嘻地说:“我信,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我都会相信你。”


    陈东实推了他一把,怒其不争地摇摇头,“你就这么好骗吗?这么好骗,还做警察?”


    “我才不好骗。”梁泽睥了他一眼,神情突然正经,“那也只是因为骗我的人是你。”


    陈东实拉了拉脸,似乎并没有多欣慰的样子。梁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里还记挂着徐丽,放不下事儿的烂毛病,这么多年了,倒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


    “你放心,见马德文前我已经打电话问过曹队了,人好着呢。”梁泽自然而然地勾上他的肩,“曹队发了通缉令,全市搜查刘成林的下落,刘成林不堪负重,把徐丽放了,然后他自己跑了。现在徐丽跟那小姑娘一起,在局里做笔录呢。”


    “放了?”陈东实有些意外,“好端端的,那姓刘的就这么把人给放了?”


    “你是不是傻,”梁泽白了他一眼,两人说话的方式态度越来越像一对损友,“当然不是真放,刘成林会真心放过徐丽吗?不过是看徐丽暂时满足了自己的贪欲,放她回来,好为他下一次敛财做准备。”


    “他还敢回来?”陈东实冷哼一声,袖管底下的拳头略有些发痒,“当真不怕被抓?”


    “所以啊,至少你可以放心,近段时间他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了。”梁泽停下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冬来多寒雨,他没记着多添衣。


    陈东实看他一副着凉挨冻的样子,没有多想,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他身上。


    “天太热了,”陈东实说:“衣服穿多了,臊得慌。我告诉你,我可不是看你打喷嚏才把衣服给你的,别自作多情。”


    梁泽轻轻一笑,没戳穿他,两人依依往夜市街走。


    恰有一轮月当空


    “陈叔叔,东西都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再来看一眼。”


    香玉把打包好的纸箱搬到更高一级的台阶上,陈东实替她托着底,腾开只手说:“你歇会,我给你丽姐打个电话。”


    刘成林的事告一段落,香玉也从陈东实家搬回到徐丽的住处。只是这回图方便,没让她们两个女人单独住店里,而是找了个就在陈东实家对面的房子,左不过十来步距离,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间好照应。


    陈东实上午跟房东打好招呼,下午就请了假帮两姐妹搬家。香玉东西不多,距离近,主要是徐丽,自几天前从公.安局回来以后她气色便不大好,总像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儿,整天无精打采的,连搬家都得三催四请。


    “你啥时候过来?”陈东实看了眼天,连日暴雨后终于迎来了天晴,这是最适合搬家的时候,而徐丽已经拖了一个多星期。


    那头女人像是刚睡醒,迷迷糊糊道:“几点?我闹钟哪儿去了”


    “我的祖宗,已经下午了。”陈东实瞥了眼旁边的香玉,生怕她再被人掳走,时不时得看两眼才肯放心。


    徐丽说:“要不还是明天吧。”


    陈东实不加掩饰道:“明天明天,你有几个明天?你到底咋回事,话里有话,问你又不说。”


    徐丽惶惶地笑:“没什么就是来日子了,身子不大爽。”


    “赶紧的,别让香玉等着。搬完我给你们做饭,咱们今天吃大餐。”


    “小丽姐,陈叔今天买了你最爱吃的海鲜。”香玉倒和从前一样,文静乖巧,让人省心。刘成林的事似乎并没对她产生太大影响,“告诉你哦,他还偷偷给你准备了礼物。”


    陈东实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事他原不想告诉徐丽,谁知香玉快人快语的,把自己捂了好些天的惊喜就这么给说破了。他是看徐丽这几天总打不起精神,想着逗逗她开心。他嘴笨,说不了太多漂亮话,便只能学猫画虎地照着别人去做。


    “东哥,你还会这套?”


    徐丽笑了,她想过一百种受惠男人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把陈东实计算在内。在徐丽心里,陈东实挑不出缺点,除了不爱自己,或者说不爱女人,他简直是完美的生活伴侣。


    “我不大会挑”陈东实老脸一红,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男女之事上,他仍有种难以适从的羞懑。


    “我知道了。”徐丽止住笑意,“你先别急着开火,等我去给你打下手。”


    陈东实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继续帮香玉收拾那堆纸箱。天色一点点变暗,日暮西沉,地平线上浮光跃金,像泼了橙汁打翻在画布上,万事万物都镀上金粉般的光璨。


    终于要一点点变好了


    陈东实于繁忙中抬手,擦了擦汗,看向窗外金乌散尽、酒饭飘香的市井。这个城市终于恢复它凡人的一面,没有枪杀、绑架、毒品,也没有犯罪。这是乌兰巴托,一个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国度,陈东实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千万个普通人里的一个。他所希望的,也不过只是千万种平凡里最平凡的幸福。


    铁锅炖煮着梭子蟹,混着酱油香,从通风口飘往客厅。陈东实备着青葱小米辣,徐丽在旁剥蒜,香玉早早放好碗筷,在客厅逗着一只三花。那是前些天陈东实在楼下捡到的,香玉求了他很久,他才同意让她养。这样的情形,像足了一家三口。


    “开饭啦”男人端着一整锅蟹,满面红光地从厨房里小跑出来。徐丽端着拌好的白糖西红柿,环顾了屋子一圈,“收拾得蛮好嘛,比你自己的房子都要好。”


    “女人家,总是要金贵些”陈东实跟着瞅了眼房子,“我特意挑了个最大的房间,想着你们是两个人,总不好太小,离我就对门的距离,平时换个灯泡、修个下水管啥的,招呼一声,我随叫随到。”


    三人哄笑入座。


    陈东实今天高兴,多喝了几杯。今天这餐饭,既是为劫后余生的姐妹俩抚平心绪,也是展望将来的美好新生活。菜都是可口的,陈东实的厨艺随心情起伏,到后半段时他就快不行了,飘飘欲醉里突然想起,给徐丽的惊喜还没拿出来,揣了这么久,也该揭晓答案了。


    陈东实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礼盒,嘟着个大脸说:“快打开看看”


    徐丽纤纤接过,启开盖子,见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条极别致的金手链。


    “没想到吧”陈东实嘿嘿一笑,拿指头蘸了些酒,在桌子上胡乱画着,“那天去公.安局接你,我无意瞟到了你的身份证,发现刚好今天是你生日,礼物几天前就备下了,但我可没准备蛋糕哦”


    “东哥”徐丽如鲠在喉,摩挲着手链上的装饰,眼眶微红,“你干嘛花这冤枉钱”


    “咋哭了呢?”陈东实甩了甩脑袋,将手旁纸巾扔了过去,“多好的日子你哭啥”


    徐丽默默流泪,“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你很好便是。”


    “告诉你一个秘密,”陈东实抻近脑袋,看着女人的眼睛,“这金手链,还是梁警官帮我挑的。”


    女人的眼泪一下凝固住了,稍有迟疑,但很快又恢复那股哀愁,“那可真是谢谢梁警官了。”


    徐丽将手链放回到盒子里,“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舍不得戴了。”


    陈东实摆摆手,夹了根烟,起身去门外吹风。


    “我送你回去吧,”徐丽跟了上来,“时候不早了。”


    “就这几步路,送啥?”陈东实似乎并没听懂徐丽话里的别意。


    “我有话同你说,”她走到陈东实更近一步的位置,近得几乎要贴在他耳边,“香玉在,不方便。”


    陈东实放下还没点着的烟,跟她拐到了楼道里。


    “马德文跟我说,你答应他监视梁泽了,”徐丽抹去眼下泪痕,“真的要这样吗?”


    “我只答应帮他监视。”陈东实一棍子从醉意中惊醒,“别的我不管。”


    “我虽然不喜欢梁泽,但他终究和你的”徐丽顿了一顿,“你就没想过,他”


    “他不是,”陈东实直勾勾地看着徐丽,“他不会是他。”


    “我只是怕万一”徐丽打开楼道里的门,让光透进来了一些,“既然你想好的话,那就当我没问吧。”


    “送你的手链干嘛不戴?”陈东实抬了抬下巴,“就因为梁泽?”


    徐丽低头不语。


    “给我,我帮你戴。”陈东实伸出一只手,“哥哥送妹妹,你有什么好避讳的?”


    “我”徐丽半推半就,陈东实没给她拉扯的机会,一把拿过她手上的小盒子。


    楼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揉着月色,笃笃踏上前来。


    陈东实礼貌托起徐丽的手腕,将金手链的卡扣启开,顺着腕线,扣上卡扣。


    徐丽的手极美,五指纤细,指尖水灵,抹了酒红色指甲油的甲贝拧在一起,仿佛一团簇拥的玫瑰花瓣。腕处粼粼闪光的细手链,似金蛇盘蜒,带出几分诡艳料峭,月色之下,更显清莹。


    多完美的一只手。陈东实不禁感叹,多俊秀的一个人。


    “陈东实?!”


    正砸吧着,耳旁倏地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


    陈东实循声一探,立马触电似的将手撒开,整个人差点坐到了地上。


    “肖肖楠?!”


    第036章 Chapter 36


    “陈东实?!你在搞什么鬼?”


    肖楠踏上两级台阶, 挺起的大肚如免死金牌般,将陈东实与徐丽阻绝开来。她上下打量了徐丽一眼,拉起旁边女孩的手, 抬脚越了过去。


    “肖楠”陈东实略有慌乱, 忙理了理衣摆, 端正脸色, “你怎么来了?你你不是在哈尔滨吗?”


    肖楠没理会他,反将目光一直停留在徐丽脸上, 嘴皮子蠕蠕地动, “干站着就不知道搭把手?”


    陈东实这才看清她身后还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童童也跟在身后。


    徐丽捂住手腕, 面容复杂, “那我先走了,东哥。”


    陈东实领人吭吭哧哧地进了门,肖楠牵着童童的手, 半刻也不松。直到进门后她才问, “那女的是谁?”


    陈东实如实答, “认的干妹妹。”


    “你倒是很清闲, ”肖楠阴阳怪气地接了句, 拉起童童手,“童童,叫爸爸。”


    “爸爸。”童童张开双臂环抱住陈东实,奶呼呼道:“童童想你了。”


    “爸爸也想童童了, ”陈东实蹲下身来, 亲了女孩一口,转眼看向一边气色阴沉的女人, “怎么说来就来了,一声招呼也不打?好歹让我去火车站接你们。”


    “我哪儿敢劳烦您, ”肖楠一把将皮包扔在沙发生,扶着大肚缓身坐下,“当初走的时候,说有事,自己女儿都不送。现在来找你了,哪儿还敢联系你,怕不是打扰你跟门口那女的约会,陈东实,半年不见,你又改喜欢女人了?”


    “当孩子面,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陈东实将童童耳朵捂住,待肖楠别过脸后,他对女孩说:“童童去房间里玩会儿好不好,让爸爸跟妈妈单独说会话。”


    女孩听话地点了点头,抱着一路上都舍不得撒手的小熊,蹦蹦跳跳进了卧室。


    陈东实方舒一口气。


    “聊聊吧,”他拉开一张椅子坐到肖楠面前,“一声招呼都不打,怎么就回来了。”


    肖楠抽了抽鼻,双手盖在肚子上,像盖着一樽金元宝。她说:“孕检结果不太好,孩子他后爸怕影响安胎,我只好先把童童送到你这儿来,麻烦你帮我带一段时间。等我生完出了月子我就领回去。”


    “只是因为这个?”陈东实看了眼她手臂,被纱袖遮着,可还是能瞥见似有似无的淤痕。


    肖楠说:“吵架了,我不想把她送过来,着急忙慌地就和他动了手。”


    见陈东实不说话,她又补充,“我没吃亏,我好着呢。那方文宏的脸被我抓得跟大花猫似的,全是血,我可不是忍气吞声的命!”


    “你没事就好,”陈东实瞅了眼房间的方向,放低声音,“我是没问题的,我巴不得童童多陪我一段日子只是”他扫了眼她的肚子,“快八个月了吧?是不是快生了?”


    “是,”肖楠咬住下唇,像是挣扎了很久,说:“我只是个普通女人,能力有限,我也很想对童童好”


    陈东实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我想童童也会知道的。”


    肖楠的脸终于缓和几分,她指着那行李箱说:“东西都在里面,她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还有每周三片维生素泡腾片,你女儿吃不了海鲜,春天花粉过敏,天气凉快时记让她少吹风,还有回头要有什么别的不清楚的,你再打电话问我”


    “肖楠”陈东实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过得好吗?”


    眼前女人一愣,似乎并没意识到陈东实会问这个问题。她印象中的陈东实,虽与自己有过三年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即便是日常关心,也都带着相敬如宾的客套与距离,他几乎很少,或者说从来没有,真正地问过自己到底好不好。


    肖楠积压已久的委屈倾闸而出,她苦不堪言道,“陈东实,原来你会疼人啊?”


    “你走之后的这大半年,我遇到了很多事。”陈东实看着她的眼睛,无不认真,“我遇到一个和李威龙很像的人,我认了一个新的妹妹,我还遇到一个和童童很像的小姑娘,她比童童要大几岁。还有老曹、李倩还有很多其他人,我感觉,我从前好像真的挺忽略你的。”


    “你结婚前说这话多好。”肖楠抹了把眼睛,“还记着咱两离婚时怎么说的吗?”


    “记得,”陈东实娓娓记起,“你在民政局门口说的,你说陈东实,婚离了,人情就没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后你要是想复婚,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三年光阴,你实打实要记住了。”


    女人噎泪无言。


    “我记着的,”陈东实给她递纸,“肖楠,我一直都记着的”


    “你从来没给我买过金手链,”肖楠抹了把脸,才吸回的鼻涕又流了下来,“就楼道口那个女人手上那样的手链”


    这次轮到陈东实汗然。


    “我不是计较手链不手链,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什么狗屁首饰。”肖楠拍着自己的胸脯,字字掷地有声,“我要是个贪财好物的女人,当初怎么会跟你结婚?你那时候穷光蛋一个,除了乌兰巴托的永居权,你什么也没有。何况年轻时,我长得不比刚刚那女的差,追我的小伙子也不少,这些你都知道……”


    “我的错”陈东实抱住脑袋,狠狠低下头去。


    “我只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肖楠摇了摇头,“不甘心这三年一无所得。我不是说钱,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陈东实满是歉疚地看了她一眼,“我能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除了爱。”


    除了爱。


    肖楠忽地不出声了,话说到这儿,彼此间的态度明确得不能再明确。她对眼前人爱恨参半,陈东实对她何尝不是万分愧疚。一个女人,无论爱不爱,只要肯跟着自己,那便是吃亏的。最好的几年青春,她都用来照顾自己,等到人老珠黄、风华不再,再来谈爱,就只剩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肖楠说:“那人跟李威龙很像吗?”


    她明白,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不甘不止源于门口那个女人,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警察。


    陈东实点点头,气氛到位,他的眼眶也跟着泛起了微微的红。


    “到底有多像?”肖楠冷笑一声,双手抱胸呈防御姿态,“所以呢,你又开始了是吗?我以为他死了这么久,你能放下。结果——”


    “我放不下。”陈东实迅速打断她的话,“他没死。”


    “我不想跟你吵。”肖楠转过头去,喃喃自语地说:“反正他死不死的,你也就这个鬼样。”


    肖楠最后还是留了下来。陈东实特意为她收拾了张床,表示自己可以将就几天沙发。吃晚饭时她跟陈东实提起,自己不确定会待多久,陈东实明白,她在等丈夫低头。


    肖楠的脾性向来高傲,即便有错,也不会低头。何况这类家务事本就难分谁对谁错,陈东实找不到拒绝她的理由,只能顺她心意,随她暂住。而且童童也需要一个过渡,贸然离开朝夕相伴的妈妈,她心里也不好受。


    陈东实发现了,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思敏感,早早便学会察言观色,在家从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有时陈东实鼓励她多玩、多闹,觉得那样孩子才有生机,可童童只会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玩她的熊,她有小半个行李箱的玩偶,肖楠说那是出发前女孩哭着求她带上的。


    对她们母女,陈东实自觉亏欠。对肖楠是情分上的亏欠,对童童,则更多的是生不逢时的唏嘘。


    他总感慨自己不够有钱,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而自己也因为工作,缺乏陪伴。自李威龙死后,每当他面对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一类的问题时,他总会想到童童。如果没有童童,他怕早已随某人去了。童童是他仅存的企盼,一丝求生的残念。他哪怕牺牲一切,也要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慰藉。


    日子依稀回到从前波澜不惊的时候,陈东实规律上下班,回到家,肖楠做好饭菜,他陪娘俩聊天吃饭,偶尔去对门看看徐丽和香玉。


    而梁泽便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一连数日消失在陈东实的生活里。等到再出现,便是半月之后,他挂了彩,胳膊上打着绷带,在陈东实家楼下坐着发呆。


    “所以,爸爸为什么没有套到那只粉色的小狗?”


    女孩一手拉着陈东实的大手,一手拉着肖楠,一步一跳半回头。


    陈东实摸了摸女孩的头,说:“那是爸爸手不够长呀,等你以后长大了,长得能赶上爸爸了,就能自己套到那只小狗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轻笑了笑,活像挑不出错的三口之家。梁泽随笑声望去,见陈东实少有地放松,他那样惬意,合该永远待在那样的蜜乡里。


    “梁警官”陈东实一怔,没想到梁泽会出现在这里,他恍惚想起,这些天来忙着陪童童和肖楠,竟浑忘了还有梁泽这一回事。


    他体察到了自己心中微妙的转变,在李威龙和梁泽之间,他更能清醒地意识到,此人非彼人,而此人,要不是答应了马德文替他监视,往往不太需要上心。


    梁泽笑了笑,弓背上前,看着其乐融融的三人说:“这是”


    “我前妻。”陈东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女孩推到跟前,“这我女儿,肖童。”


    “原来是嫂子”梁泽呛笑一声,伸出一只手,“幸会幸会,东实跟我说过你。”


    “梁警官好。”肖楠礼貌地同他握了握手,“陈东实也跟我说起过你,你”她盯着梁泽的脸看了许久,“果然很像。”


    “你手上怎么了?”陈东实望向他手臂上的绷带。


    梁泽尴尬地抓了抓头,“前几天出警,出了点小状况,不过不要紧,已经快好了。”


    “那好,”陈东实拉起女孩的手,“你还有事吗?”


    “啊?”


    “没事的话我得回去了,”陈东实看了眼天,“还得给娘俩做饭。”


    “没没事了”


    梁泽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话吞回到肚子里,膝盖不知为何,隐隐地更痛了。


    “那”陈东实面露难色。


    “什、什么?”梁泽显然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别意。


    陈东实挠头道:“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啊挡着你们的路了?哦哦,不好意思,挡着你们走路了”梁泽连连哈腰,赶忙后退半步,整个身体快要贴到了墙上。


    陈东实牵着童童的手,领着肖楠,毫无眷恋地越过梁泽,径直往楼道里走。


    身后的肖楠回头一瞧,看着那张如是相仿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第037章 Chapter 37


    “你的胳膊到底怎么了?”


    陈东实终究放心不下, 趁做饭的功夫,给梁泽发了条短信。


    肖楠陪童童在客厅看电视,寓教动画, 小蝌蚪找妈妈, 童童百看不厌。


    五分钟后, 对面回复:“说过了, 没多大事。”


    陈东实握着手机,沉思两秒, 冷静地回:“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陈东实掀开锅盖, 往里添了些水。将燃气灶上的火关小了些, 再看手机, 梁泽一口气回了五条。


    “真的没事,我说了,出警意外。”


    “没事, 你放心。”


    “好吧, 我的确有事, 但不是因为胳膊”


    “胳膊是前天上大夜班时被打的, 局里还在查, 我找你是有别的事,别的,很重要的事”


    “东实,我想你了。”


    陈东实深吸一口气, 本能地退回到厨房门后, 轻轻合上门。他将眼睛凑得更近了些,确认发件人一栏的名字是梁泽后, 他将那句“我想你了”翻来覆去腹读了十多遍。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太突然了吗?”


    陈东实看着新进的短信, 思绪恍惚,他印象中的梁泽,不应该会说这样露骨的话。


    “你订婚了,”陈东实敲出一行字,斟酌两秒,补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对不起,”隔着屏幕,陈东实依旧能想到对面晕乎乎的语气,“我喝了些酒”


    “你在哪儿?”陈东实瞅了眼客厅,动画片还在放,灶上的排骨还差最后一步焖炖,“你先别动,我去找你。”


    “我还在你家楼下”对面回应迅速,像是正等着陈东实说这句话。


    陈东实立刻放下手机,走到客厅抓起衣架上的外套。肖楠察觉到了什么,没等她开口,陈东实便说:“酱油没了,我去楼下买点。”


    女人不置能否。


    “童童,你在这儿玩好不好,妈妈去厨房看着火。”


    待陈东实走后,肖楠溜进厨房。她的眼睛自然而然落在那一排调味料上,满打满算的酱油,还有一瓶都没来得及拆封,哪还需要买新的?


    天外大雪飞空。


    陈东实出门前留了心,给某人捎了件毛衣。刚见他在楼下,衣衫单薄,还是跟之前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见到人时,梁泽已不大清醒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天气的缘故,他像只小猫似的蜷在长椅上,无数雪花落在他眉头、发间,远远望去,就像一樽雪塑。


    “梁警官”陈东实涩然弯唇,意识到什么后,复又改口,“小梁”


    他记得,梁泽说过的,他不喜欢梁警官这个称呼。


    梁泽虚睁开眼,莞尔一笑,有气无力道:“你来啦”


    “大下雪天的,你在这儿干什么?”陈东实将毛衣塞到他手上,拂了拂椅子上的雪,同他一并坐在大雪中。


    梁泽说:“我好累”


    “怎么了?”有人的心“咯噔”一声漏了半拍,今天的梁泽很反常,连带着自己也很反常。


    “还记得马德文说的那批货吗?”梁泽靠在陈东实肩头,回归正题,“我被摆了一道。”


    “什么意思?”


    “纳来哈根本没有货,马德文说他会亲自去盘货,北蒙的接头人也根本没现身”梁泽沉下头去,措辞混乱,“都是圈套都是马德文设下的圈套”


    “你是说,上回在赌场,马德文故意当着你的面,告诉你有一笔大买卖的事,实则是故意放风,引你出洞,就想看那天警察会不会真的查纳来哈的场?是这个意思吗?”


    “嗯。”


    “那你胳膊上的伤,也是因为这个事?”陈东实抚上他的手腕,小心地碰了碰。


    梁泽说:“是我自己弄的”


    “自己弄的?”


    “当马德文透风给我以后,我立刻联系了大队,定时蹲点,想来个一波集剿。”梁泽长叹一口气,“可惜谁知正中了马德文的计,这老狐狸,让队里扑了个大空。两方对峙时,我在胳膊上弄了点伤,演了出苦肉计,在马德文面前拉回了点信任。”


    “苦肉计……”陈东实瞅着那条打着绷带的断手,眉尾抽了一抽,“我看你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这副身子。”


    “这是有必要的牺牲。”梁泽眼神一转,望向别处,“我好不容易进去,不能因为我自己一人的判断失误,就让整个队的人跟着我牺牲。”


    “那你也不能自己害自己啊?”陈东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着梁泽手上厚厚的绷带,只觉眼前人自有他的狠厉。


    “我跟你说这些,是完全把你当自己人”梁泽被风吹红了眼,“曹建德不是一次两次让我离你远一点,为着李威龙的缘故,我们凑一起只会平添彼此累赘。可是可是我在最无助时,能想到的只有你东实,你千万不要背叛我。”


    “你吃饭了吗?”陈东实没有正面回答,或者说,他无颜正面回答,他没想到自两人病房大吵后,梁泽对自己的依赖会如此加剧,反倒是自己,在那次争吵后,彻底对眼前人死心,反没了那份着魔般的执念,他爱的是李威龙,不是梁泽,这是一个在心中重复千千万万遍的事。


    “没有。”梁泽略平复了下情绪,望向远处,“我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活在世上,也只是为一个人和一条使命。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陈东实有陈东实的,我梁泽——也有我的。”


    “没吃的话上去吃顿饭吧。”陈东实抚上他的肩,面对眼前人的感慨,他无从安慰,或许自己才是需要开解的那个,他有些怀疑答应马德文监视是否是件正确的事。


    梁泽说:“等天气好些,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好。”陈东实想也没想,一口应下。他甚至连哪里都没问,去哪儿都行,他在心里说,原就是我欠你的,梁泽,你别怪我。


    梁泽随陈东实上了楼。还没进门闻到一股排骨香,是幸福的味道。


    “梁警官来做客了。”陈东实把钥匙放回到玄关,换鞋时才想起,说要买的酱油给忘了,如此明显的破绽,正验证了他不善撒谎。


    梁泽像只听话的鸡崽般换鞋进门,肖楠在厨房盛饭。陈东实过去将童童一把抱起,对着微有拘谨的梁泽说:“来,叫梁叔叔。”


    “梁叔叔~”女孩伸出小手,毫不见外地捏了把男人的脸。梁泽外形优越,老少通吃,招孩子喜欢并不奇怪。


    “让我看看这是哪家的小公主呀”梁泽嘻嘻蹲下,跟着捏了捏女孩的脸,随后掏出几张现金,“叔叔来得突然,没给童童准备礼物呢,这点心意,童童不许拒绝叔叔哦。”


    “哎呀给这干嘛”陈东实忙将钱塞回到他手中,“非亲非故的,说好的是请你吃个便饭,倒让你破费了。”


    “没几个钱。”梁泽温温一笑,轻轻塞到女孩的小荷包里,身后肖楠喊开饭了。


    “梁警官,都是些家常菜,你别嫌弃。”肖楠挺着大肚,要陈东实扶着才能坐下。逼仄的小出租屋,装饰简单,却不乏温馨。


    梁泽若有所思,“您这肚子”


    “是她现在老公的。”陈东实飞快解释,生怕引出什么误会,扭头又问,“对了,他这几天有没联系你?”


    “联系了,说过几天来接。”肖楠盛了碗汤递到梁泽面前,含酸拈醋:“怎么啦?怕我赖在这儿不走?影响你跟对门那女的谈恋爱是吧?”


    “瞧你说的。”陈东实乐得不行,“我都说了,我跟人家没什么,我就把她当妹妹。”


    “你最好是。”肖楠哼了一声,看向梁泽,“说出来都怕人梁警官笑话。有时看着你去对门跟那姐妹两说话,倒是比我跟童童更像是一家人呢。合着我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早日成全了你跟那女的。”


    “你看看你,越说越上头了。”陈东实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吃菜,吃菜,吃饱了就没功夫说话了。”


    “你说我说没说错?”肖楠来了劲,拧着餐巾纸皮笑肉不笑,“那女的成天穿得风骚的,脸上粉比你脑袋后头墙上的粉还厚,那大嘴唇子红得跟吃了孩子似的。陈东实,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一号儿啊,咋了,现在不兴我这款,改喜欢KTV小姐了?”


    陈东实大骇,“就你嘴没个把门的,我就该拿把锁把你嘴锁上!”


    梁泽一旁听着夫妻俩拌嘴,几多欣慰。他爱极陈东实的一点是,他有“入世”的一面。


    很多个瞬间,陈东实会让梁泽觉得自己在活着,他的生活远不止阴谋、枪杀与办案,也有眼前的炊烟、小菜和人家。他太“作壁上观”,而陈东实,让自己扎进土里,哪怕只是片刻,也足以疗愈这虚浮的身心。


    “你说是不是吗,人家听了都要笑死了。都说你看着老实巴交,其实心眼子比谁都多。”


    肖楠讲话声不绝,她咀嚼时的动作大,上下颌咬合咯吱咯吱地响,更显得这餐饭吃得活色生香。


    梁泽玩笑道:“看不出来,东哥还是个妻管严。”


    “欸,过去了过去了,”陈东实跟着笑了笑,往嘴里扔了块胡萝卜,“结婚前我也不知道,这娘们这么虎啊,幸好离了,不然还得被她管一辈子”


    众人哈哈哈笑作一团,梁泽起身盛饭,恰见窗外一片碎雪花飘落在手间。他嘘气一吹,雪花儿如羽毛般荡回空中,兜兜转转,最后落在窗台,晕成一小抹湿润的水渍。


    “小梁?”陈东实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站在高压锅面前干什么?”


    “啊没没什么”梁泽抽回思绪,胡乱舀了两勺米饭,往旁边挪了挪。


    陈东实抓起饭勺,哐哐盖上一大碗,他的目光跟着梁泽一起,不自觉看向窗外。


    “今年的雪是真美啊。”


    他忍不住感慨。


    我也是真想你,威龙。


    第038章 Chapter 38


    “戒指怎么不戴了?”


    “嗯?”


    “我问你戒指怎么不戴了?”


    陈东实横了眼梁泽那光秃秃的手, 他不止一次发现,梁泽总是藏起那枚戒指。


    “这么心疼女朋友送的?这还没结婚呢,就跟宝贝似的揣着, 年底要结婚了, 那不是满脑子都是她。”


    陈东实这话说得无分寸, 和梁泽那句“我想你了”一样, 带着一种没逻辑的“冲儿”。七分酸三分嫌,落到对方耳朵里总归不算好听。


    梁泽放下盛好的米饭, 嘴角弯弯, “是嘛的确, 这类首饰金贵得很, 弄丢了再买个得花老多钱”


    陈东实不禁努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心疼钱?心疼人还是心疼钱?”


    梁泽被逼问得哑口无言。


    陈东实见机瞥了眼客厅, 肖楠和童童还在吃着, 并未留意厨房里二人的交谈。其实连陈东实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到底要梁泽怎样。他本就是个别扭至极的人, 爱里总要掺点恨, 恨里又杂点悔,三荤六素的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有照片不?”陈东实挖着锅底的锅巴,像是外科医生在刨附骨疽的痂一般,这让他有种无名的爽感。


    “啥照片?”梁泽继续装傻。


    “能是啥照片?”陈东实小声嘀咕了句, “当然是你那宝贝未婚妻的照片”


    说完没等梁泽反应, 陈东实自己先笑了。看啥呢,有啥好看的, 人那天晚上在病房里都把话说尽了,都是男的, 喜欢不喜欢的,蛮恶心。恶心这个词,让陈东实介怀了很久,它把原本一份婉转的爱恋一棍子抡成了臭水沟里的抹布,陈东实每次想起,都会泛起些许心酸和惘然。


    梁泽乖乖掏出手机,装模作样将相册从头开始翻,陈东实抻长脖子等着,虽心中忌讳,却也真想一睹那女人的“芳颜”。


    说情敌太过,说竞争者太重,陈东实暂且将她归置到“远方的朋友”一列。这位远方的朋友如斯幸福,居然完好占用着一个复制版的李威龙,这是陈东实最根源的、所艳羡也最不甘心的地方。


    “没有。”梁泽翻了个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你这么一问才发现,跟她居然一张合照都没有。”


    “没有?”陈东实一脸怀疑,“你不会是在蒙我吧”


    “蒙你什么?”


    “蒙我你有女朋友。”陈东实铲起最后一点锅巴,拿饭勺敲了敲锅沿,“算了,舍不得给我看拉倒,跟谁没见过女人似的。”


    说完便走出了厨房。


    他自然不曾留意到某人掌心流转的热汗。


    出陈东实家,梁泽一个人在楼道里杵了很久。回想起将才在厨房里,陈东实那三两句意图明显的发问,又惊喜,又觉得后怕。


    惊喜的是,这很好地说明了,“拧巴怪”陈东实心里是有自己的。两人数月前那通激烈的争吵看似和好了,其实彼此心中的耿介并未完全消融。梁泽还好,他是捅刀的一方,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陈东实的变化,他没了从前那般的热情主动。可今天这么一来,又让梁泽琢磨出一点醋劲。喜欢一个人才会吃醋,要不何必上赶着要看自己“未婚妻”的照片呢?


    后怕的是,未婚妻的确子虚乌有,这事关他与曹建德多年以来的机密,决计不能让东子发现。戒指是二手市场淘的,假钻,走单位的经费,舍不得花大钱的李威龙,当初跑了好几个首饰档口才买到。还有一层更私心的原因是,他觉得,人生的第一枚戒指只能由某人来戴,它只属于某人。哪怕现在这枚戒指的归属只是一个虚构的女人,但是,他轴,一心只认一个人。


    这一点上,和陈东实别无二致。


    “你果然还是又去找了他。”


    梁泽人还没进宿舍楼,曹建德的声音就从里头飘了出来。他有意提了口气,将那枚戒指戴回到手上,然后才走进屋里。


    “我说过很多次,让你远离陈东实。”曹建德盘着腿,坐在梁泽那张薄薄的单人床上,咯吱咯吱的铁架脚摩擦着水泥地,像是要随时塌下去了一样,“你晓得吗?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我们所有人,别以为刚刚在门口我没看到,你又把那戒指戴了出来,怎么,去见老相好连这点膈应都受不了?还是说,你是怕他受不了?”


    梁泽摩挲着钻托上的雕花,悻悻然说:“只是吃个饭”


    “正面回答我。”曹建德面色凶悍,不像是来找他闲聊。


    “是我自己”他还是泄了气,无论对外有多刚强,在曹建德面前,他永远也强硬不起来,“是我自己心智不够坚定,每次见到陈东实,心跟煮沸了一样乱这个——”


    他举高几寸,将那枚戒指呈在曹建德面前,“——我实在没办法骗他我要结婚,我说一次,就等同于捅他一次,我已经捅过一次了”


    “钟国华的事不是你的错,”曹建德放缓几分口吻,“只是你要清楚,总有人要流血和牺牲。”


    “那也不该是他。”梁泽将手撑在膝盖上,目光自始停留在那枚钻戒上,回想起陈东实说“你不会骗我有女朋友”这样的话时,他仍心有余震。


    “说点正事。”


    曹建德没同他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他清楚,他和陈东实间的纠缠非一日之寒。


    当今最重要的是,纳来哈一遭,梁泽在马德文那儿搭建起的信任又有了裂痕。虽然梁泽事后找补,给自己挂了点伤,但以马德文的性格,一定不会放弃观察梁泽。而今又有王肖财那老狐狸作陪,两人都是从刀疤那儿过来向马德文投诚的,彼此间的竞争明暗交杂,不排除王肖财在马德文面前吹风的可能。


    “纳来哈这事儿,的确是我疏忽大意了。”梁泽摸了摸眼皮子,怅然若失:“我今天去找陈东实,也不尽是去做客。我把这事故意透给了他,因为我有怀疑,陈东实或许很早就跟马德文站到了一起,但我没有实际凭证,何况”


    “何况他是陈东实。”曹建德直击下怀,“我说得对不对?威龙。”


    梁泽神情复杂。


    “但从陈东实的反应来看,他好像的确不知道这是马德文事先设计好的圈套。”他努力回忆着当时某人的表情和反应,重复推敲,“无非两个可能,一个是陈东实的确会演戏了,连我都看不出什么破绽。一个是,马德文也没告诉陈东实。说白了,他也对陈东实多有忌惮,怕他反水,这老狐狸,心思一层一层,还真是让人吃不准。”


    “马德文看似风雅,实则城府颇深。”曹建德砸吧着窗外的景,若有所思,“或许咱们该找找别的突破口。”


    “别的突破口你是说徐丽?”梁泽揉了揉发涨的眉心,“可我之前替她料理刘成林的时候,问过她,她嘴巴严得很,什么也问不出来。”


    “据我所知,马德文纵横声色许多年,换女人的速度比换内裤还勤。但他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徐丽念念不忘,多加照拂,这后头,一定有别的什么隐情。”曹建德说到这儿,才抽出那份夹在腋下的文件袋,“倩儿从档案科翻来的关于马德文的资料,你有空看看。我这儿存了份底,咱们有空多研究研究。”


    “那这”梁泽掂着文件袋,眼神一亮,似有新的盘算,“是不是也可以拿来给马德文表忠心?”


    “什么意思?”


    “纳来哈这事过后,马德文明显不让我近身参与业务的事情了。我如今在金蝶,还不如他身边的张猴受捧。但现在有了这份东西,我可以交给马德文,告诉他,我替他抹去了档案里的不利部分。他是生意人,黑白两道通吃,留下的四年牢饭的案底,一定是他的心头大痛。如果这个时候,能为他解决这个事,我在金蝶的价值,不就能体现出来了吗?”


    “威龙”曹建德定定然看着眼前人,眸色缥缈而不可探,“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工于心计的?”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梁泽咧嘴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师父,这难道不好吗?”


    “看来是我多思了。”曹建德不知该怎么形容现下的心境,一方面,他希望眼前人做到真正的“无情”,尤其是对陈东实,可当真听到他毫无情绪地讲述自己怀疑陈东实与马德文有染、分析马德文优劣利弊、如何在马德文面前承欢讨巧,他竟觉得,是自己低估他的用心了。


    “师父你放心,”梁泽仿佛看穿了曹建德的心思,从容有度地说:“我说过,我会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东实。当然,我也会尽全力不辜负您和组织的栽培。”


    这样的客套话,他从前从不会说。如今也说得如鱼得水,看来在马德文面前,他没少学商场交际那一套,面子工程上总是滴水不漏。


    “威龙,”曹建德拉起他的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手背,“我肯叫你一声威龙,是因为无论你换了多少身份,你在我面前都还是那个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你和陈东实的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你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我怕你重蹈覆辙,才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让你离他远一点。你别忘了,你这条腿当初是为谁折的,你这条命,又是差点因为什么没的”


    “师父的话,我铭记于心。”梁泽微微鞠了一躬,有风吹进,似将全身气血都吹活了一般,整个胸腔燃起跌宕的隐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师父,这个我在课本上读过。”


    第039章 Chapter 39


    入春后的乌兰巴托冬寒料峭, 还没全然拂去蜡月的陈雪。马路两旁的主枝干被捆上了拇指粗的麻绳,每天清早日落都有专人负责看守。


    陈东实把车停靠在路边,手里夹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烟。半个小时前, 他刚送完肖楠和童童进托教班——没错, 陈东实打算让童童留在自己身边读书。


    等了半小时, 女人牵着孩子走了出来, 满脸的愠色,看着不大爽朗。陈东实没来得及问, 便听肖楠破口大骂:“什么狗屁世道, 这破地方不来也罢!想着谁还乐意读这破早托。”


    “咋的了?”陈东实替她摁开暖气, 摁开后又觉得不妥, 看她满脸涨红的样子,像是吃了瘪,吹了热风只怕火气更盛。


    肖楠拿着宣传册扇风, “还能咋, 被拒了呗, 说像我们这样的不是孩子亲生爹妈, 且没入蒙古籍, 人家不收。”


    陈东实心下一寒,他其实猜到了。但他没想到,连上个托教也有这么多讲究。肖童的领养手续合规合法,即便没入籍, 可因着陈东实的户口, 也算是半个外蒙人,不想还是被拒了, 只是童童的年龄是等不得的。


    “你说这可怎么办呀”肖楠急得直掉眼泪,“过段日子我就走了, 这事儿还没着落,你让我怎么放心回哈尔滨?”


    “你别急,”陈东实向后座一探,见童童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生怕影响到大人什么,懂事得让人心疼。


    陈东实说:“他们不就要入籍吗?那入好了。哈尔滨你该回就回,总不好让你在这儿生吧?”


    肖楠闻罢立刻急了眼,“狗日的陈东实,你说得轻巧,可入籍的前提是,这孩子得归给你。当初离婚时说好的,童童给我,你说要回去就要回去,是真觉得我薄情还是觉得童童好拿捏?!”


    “瞧你说的,我自己女儿,我拿捏什么?”陈东实给女人递纸,“你别哭了。我不是要跟你抢童童,这不是看你这头快预产期了,何况女儿真拖不得了。去年就该上大班,我们今年才进学前,你说我等得了,咱们女儿等不等得了?”


    “你怎么说都有理”肖楠抹了抹眼泪,转头拉起童童的小手,楚楚可怜地说:“童童,以后跟着爸爸,可不许觉得委屈。妈妈是个没用的,等过段日子,过段日子妈妈就来接你。”


    女孩沉默地点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会有花长出来吗?”童童指着肖楠的肚子,眼神天真又悲伤。


    “啥?”


    两口子双双愣住。


    “会有花长出来吗?”童童用手摸了摸肖楠高高隆起的肚皮,“爸爸跟我说过,他小时候有一头牛,叫花儿,妈妈的肚子会生出花儿来吗?就是爸爸想要的那头花儿。”


    “傻子”女人破涕为笑,摸了摸她的头,“妈妈的肚子只会长出人,不会长出牛。”


    抬眼又调笑陈东实,“你看你成天都给女儿都讲了些什么。”


    “童童不想让妈妈不高兴,”女孩蹬着两条小腿,如机器人一般晃着,“也不想让爸爸不高兴。”


    “过来,爸爸抱。”陈东实把童童从后座勾到怀中,拍着她的背,几欲心酸,“傻女儿,爸爸已经长大了,早就已经不需要花儿了。”


    “可是我常听爸爸睡觉时叫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叫着花儿。它是不是对爸爸来说很重要?”女孩吊住男人的脖颈,像在吊着一颗参天的古树,“如果妈妈的肚子能生出花儿就好了。这样爸爸就不会难过了。”


    陈东实将头埋在女孩肩头,手头抱得更用力了。


    “不会,”男人轻轻地说,像是对女孩,也像是对自己,“爸爸什么都不怕,爸爸超厉害的。”


    “把东西交给我吧。”


    徐丽将两只手上提着的冻货分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拿香玉手上的菜,两人齐步走在单元门前,迎面恰好撞见陈东实一家。


    她立刻转了向,有意先一步进楼。自肖楠回来后,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对方对自己似有似无的敌意,所以从那之后,每当有肖楠在时,徐丽都会自觉避嫌,一是为自己不必听到那些莫须有的酸话,二也是怕陈东实尴尬。


    岂料陈东实早一秒将人叫住,他牵着童童的手,盈盈上前招呼:“怕什么,这路这么宽,怕咱们这些人挤不下吗?”


    徐丽忙掐出一脸笑,“哪儿的话,我刚买完菜,手上酸得很,想着快点拿回去开火呢。”


    “来,我帮你拿。”陈东实替徐丽拎过重物,身后的肖楠咳了两声,他像没听到一样,同徐丽走到前面。


    敏感有时只在女人间蔓延。徐丽转身冲肖楠点头,“姐好”好似这一声问候能缓解两人的僵局。


    “谁是你姐”


    肖楠若无其事地翻了个白眼,牵过童童的手,顾盼生姿地踏上楼,“看着点钟,别说太久,别回头说我不通人情!”


    陈东实憨憨笑笑,待娘俩走上了楼,方道:“她那人,脾气就那样,看着犯冲,其实心地不坏。”


    徐丽赔笑,“我知道,我不怪她。”


    “这几天好吗?”陈东实瞅了眼她旁边的香玉:“怎么几天不见,瘦了这么多?你可别学你丽姐,成天减肥,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徐丽帮忙搭话,“哪儿是学我,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是她自己要瘦呢。”


    “你也别说她,”陈东实别了她一眼,说:“你看看你,瘦得跟纸片儿一样,回头我炖锅鸽子汤,给你端去点,你跟香玉你们两个都好好补补。”


    “哪儿的话,不是我想瘦”徐丽嘴角往下带了带,一抹忧伤闪过眼底,“是马德文他喜欢我瘦。”


    “他最近又找你了?”


    “一直都找。”徐丽极牵强地笑了笑,“嗐,没多大事,又不是没做过皮肉生意,男人嘛,跟谁睡不是睡。”


    陈东实听着这话并不舒服,如果一定要从徐丽身上挑点什么他不喜欢的,那就是她偶尔会流露出的“自轻”。可转念一想,她有一个那样的前夫,又有那样的过去,任她是再强硬的花朵也会折了枝,与其怪徐丽,不如怪那些男人。


    “你想想,至少马德文不会打我。”徐丽将嘴咧得更用力了些,“不过就是陪他们喝喝酒、跳跳舞,物质上也不苛待我,要不是我不喜欢他那打打杀杀的性子,没准就跟他过了。”


    “那你想要什么?”陈东实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从一个女人的眼里,看到对于普世的幸福的期许。


    “想成为她。”徐丽说,却没有点头。可陈东实明白,这个她是谁。


    这个她是肖楠。


    “你知道吗东哥,刚刚看你跟楠姐拉着童童的手,那样的情景,我不是没有想过。就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做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老婆,生一个普通的孩子,过完普通的一辈子。”徐丽也不管香玉在不在了,婉婉动情道:“你别误会,我幻想里的男主角,是刘成林,他不沾赌前,跟东哥是一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我什么样的人。”


    “一样的老实人。”徐丽叹了口气,“一样的好人。”


    “可你知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听到女人对自己的评价是好人或者老实人时,更像是一种羞辱。”陈东实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有自己的凉薄,只不过不是对你。”


    不同于陈东实知道那个“她”是肖楠,徐丽并不知道,眼前男人口中的凉薄,指的是对梁泽。


    “你还在替马德文办事?”徐丽问,“替他监视梁泽?”


    “是,但我并不称职,这些天都在忙着照顾肖楠娘俩,没分出太多心在这件事上。”


    “梁警官知道你这样,会很难过的。”徐丽偏头看向香玉,“今天的话,你对谁都不许说哦。”


    香玉心领神会。


    徐丽说:“难怪马德文让我知会你一声,让你得了空,去趟金蝶,他有事找你。”


    “找我?”陈东实瞄了眼震动的手机,刚好钻进一条短信,来自梁泽。


    “回个电话也行。”徐丽颇识趣地止住闲聊,提起手里的东西,往楼上走。


    “徐丽,”陈东实将她叫住,快步跟了上去。


    徐丽堪堪止住步子,回头一望,风刚好吹开她满头大卷,半身的裙摆如蝶翼般铺展,整个人的外轮廓都生出一圈碎绒。


    “谢谢你。”


    陈东实握着手机,心中百感交集。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半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


    陈东实并非草木,也不是体察不到她的心思,只是过往三年,已有一个肖楠足够他愧怍,他不想再让一个女人搭上青春,钻营进一份始终得不到结果的感情里。


    任由徐丽动心的终点,只会是第二个肖楠。这在许多年后有一个更具象的词语,叫“同妻”。


    和被隐瞒欺骗的那一部分女人不同,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情况,陈东实也做不到真正的接纳——他接纳不了这种以牺牲或献祭别人来达到世俗完满的前仆后继,这无所谓男女,他的身上,已磋磨太多人。李威龙,肖楠,还有半截入沼的梁泽,他实在不想再添一个徐丽。


    “对不起。”他在心里对女人说。


    是对肖楠,也是对徐丽。


    是对李威龙,但不全是为梁泽。


    “04551。”这是梁泽那条短信的全部内容。


    陈东实看着这串数字,不明所以。


    他猜,梁泽或许是喝醉了,他最近心情总不太好。也或许是按错了数字,输成了乱码,不管是什么,陈东实都不愿意去深想背后的意义。


    那是小部分人眼里才明白的暗语。


    床边的梁泽摁灭最后一截烟,将手中的照片放回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照片上是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在雪地里奔跑。身后的白一望无垠。


    窗台边的粉刷墙上,挂着一副发黄的电影海报,来自《泰坦尼克号》。杰克和罗丝站在船头,姿态舒展,似乎并无意识到终将到来的风暴。


    04551,你是我唯一。


    他现在敢做的,也只有这份点到为止的含蓄。


    第040章 Chapter 40


    陈东实没把去金蝶见马德文的事儿告诉肖楠。


    人是瞒着见的, 怕娘俩担心。另一层用意是,自打肖楠来了乌兰巴托后,陈东实便不大愿意将她跟童童卷进自己这摊事儿里来。因此关于金蝶, 关于马德文, 关于徐丽和梁泽, 陈斌等人之种种, 他不曾在肖楠面前提一个字。她是要过日子的人,离了婚、出了户, 这些是是非非就该与她无关。


    陈东实心里藏着事儿, 去金蝶前稍倒饬了一番。丹登寺前灯火长旺, 连带着大马路牙对面的金蝶永乐宫一派辉煌。霓虹色招牌在夜色中光彩迷离, 巨型的LED广告屏,每变幻一种颜色,都会出现一张不同的、徐丽的脸。


    为彰显宠爱, 马德文邀请徐丽做了金蝶的广告女郎。徐丽那张“巧夺天工”的脸, 每每入夜都将伴随华灯, 浮跃在乌兰巴托的车水马龙中。


    老马行事高调, 置业的手笔亦奢狂, 场地用料都按最壕最贵的来。年前翻修时,门口足足堆了六百吨的花岗岩,裹上鎏金烫,打造出堪比帝王行宫般的出入口。每天三班倒的大高个, 身穿燕尾服, 按两排站,各个大背头、BB机, 皮鞋擦得油光瓦亮,任他天王老子来了, 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何轻何重。


    陈东实勒紧裤腰带,在门口保镖的引领下,一路直上二楼。马德文的总包在走廊最靠里处,沿路铺有红地毯,不时还有服务员冲他点头微笑。


    他很快见到了马德文,密闭的包厢里,只有他们二人。独属于马德文的地盘,永远散发着一股文人墨客的清香,过去是紫檀,今天是广霍,中药香盖过杀伐气,让今天这场会面愈加扑朔。


    “你来啦?”马德文于幽暗中抬眼,包厢内光线昏沉,只此一盏呼吸灯,时明时灭。


    陈东实摸着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摁亮大灯,整个屋子瞬间像被投了炽光弹一般,亮堂得有些扎眼。


    陈东实这时才看清马德文脸上,那分明可见的泪痕。


    “坐。”马德文拍拍座位旁沙发,似乎并无意掩饰此时流露出的脆弱。


    越是这种时候,陈东实越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很难相信,像马德文这样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江湖,会如此直白地,向外人显露自己来不及整理的情绪。


    “马总”


    陈东实怯怯坐下,不敢直视眼前人,他用余光确认,那的确是泪痕。马德文刚哭过,为什么会哭呢?他原以为今天马德文叫自己来,是为了责问自己最近有无监视梁泽,可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像是另有隐情,这样反使自己不知该怎么办了。


    马德文似看穿他的心智般,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今天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


    说着给自己点了根雪茄,也给陈东实点了一根。


    “知道嘛”他替陈东实捏着那根雪茄,目光揶揄,“光这一根,就能抵你开上半个月的出租,能抽这,偷着乐吧你”


    陈东实连忙接过,放进嘴里,无不恭敬。


    “知道你老婆孩子来乌兰巴托了,所以我也就不怪你这段时间怎么没在梁泽那儿使使劲儿。”马德文自说自话,“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纳来哈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妈的,跟那群警察一起坑我”


    他碾了碾手里的核桃串,挑眼看向旁边,“你怎么不说话?”


    “我”陈东实堆起一脸强笑,“我哪儿知道说什么,我只管听马总您的教导。”


    “少来这套,”马德文哼哧一声,摆摆手,“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聊点别的。”


    “嗯?”


    “对,别的。”马德文凑过去,看着陈东实的眼睛,说:“老陈,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想为一个人放弃所有?”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陈东实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他的手往茶几看去,见紫砂壶下,压着一张旧照。


    照片上是个女人,似乎是徐丽,但受着光线和距离的原因,看不大清,陈东实只能估摸着问,“难不成您是为着徐?”


    “丽”字还没出口,马德文乐出了声。


    “不是她,”他一口否决,抽出那张照片,扬到陈东实面前。陈东实这才看清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弯弯,笑容温柔,神韵间是有些像徐丽,但比徐丽更加清冷、遥远,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让男人悔不如初的遗憾美。


    “我老婆。”马德文深吸一口气,烟雾尽数吐在相片上,衬得女人的五官更加缥缈朦胧。


    马德文居然有老婆


    陈东实心中微诧,但很快,又一轮新的惊诧朝他袭来。


    “死了,多少年的事了,”马德文笑叹一声,这声笑叹,恰巧解释了刚进包厢时所见到的那抹泪痕,亦包藏了诸多独自吞咽的寂寞与苦痛。


    “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马德文放下照片,看向黑暗深处,陈东实只见男人的唇机械地一张一合,“被火烧死的。”


    “孩子也跟着死了,一个月不到。”马德文撑着膝盖,将目光瞟回陈东实身上,“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惨了?”


    “马总”


    陈东实心中百骇,却无从言说。


    关于马德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他从前只是隐约听梁泽提起,马德文坐过几年牢,至于为什么坐牢,以及他的家人和过去,陈东实了解甚少。


    直到今天,他才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这样一段过往。信息量太大,他脑子有些乱,更不知道马德文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以他们的关系,向自己揭这些陈年伤疤,实在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但马德文厉就厉害在,他永远比陈东实自己,更先一步洞见他的疑问。他说:“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跟你聊这些,老陈,等你坐到了我这个位置上,就该明白,我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言至此处,马德文的神色才露出一分如释重负后的坦然。陈东实宁愿相信,这是他的真情旁白,而并非又是什么虚情假意的权谋之术,他提到前妻,眼角有光,这样的温情是装不出来的。


    “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得,你是个实心眼的人,或许我们没办法成为纯粹的朋友,但至少先让我们心无旁骛地喝完今天这杯酒,好不好?”


    马德文拿起酒瓶,给自己和陈东实倒满两高脚杯的红葡萄酒,晃晃荡荡地走到他面前。


    “来,老陈,我敬你。”他将酒杯塞给陈东实,半分拒绝的机会也不留:“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你我不醉不归”


    “马总”陈东实哪还有心思喝酒,他胡乱抿了两口,便放下酒杯将人扶住,掏心拿肺地讲,“我不懂你心里的感觉,只是,您家大业大,就算不为嫂子,也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啊”


    “身子?”马德文惨淡一笑,声调颓败,“心都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身子?”


    没等陈东实搭话,他又拉起陈东实的手,呜呼哀哉:“他才一个月不到啊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个月不到,满月酒的礼单还存在我的保险柜里,还有那对金手镯,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们戴上了”


    马德文泪如雨下,一个男人,当着另一个男人,鲜有如此失态地痛哭。他的哭声并不大,动作起伏像是有意在弹压,这是马德文给自己的约束,即便悲伤,也应有阈值,活着的人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去做。


    陈东实说:“见人见心,见到马老板这样,我想到了自己的难过。”


    马德文凝泪不语。


    灯火灼人,却煮不熟相思垂泪,此事无关马德文和陈东实的对话,这是一场关于两个失意者的漫谈。


    “得知威龙走时,我哭得只怕比马老板更惨、更心痛。”陈东实缓缓坐下,双手不受控制地攀上心口,“一个十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再见时,已经成了小盒子里的骨灰,你知道那种打击有多让人有多痛苦?我整整宿醉了三天,三天真想把自己就这么灌死在这里,这样我就能再见到他了”


    陈东实如一只痉挛的小狗,蜷缩在沙发上,红酒杯里酒液仍满,在灯光的映射下,勾兑出一抹橘红色的暖调。陈东实伸出手臂,将酒杯揽至嘴前,一口闷下,本该醇香浓厚的名贵红酒,此时仿佛添油加蜡的致命毒药,不为毒身,只为毒心。


    “所以我要跟你说这些,”马德文回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陈东实,“本质上而言,你我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陈东实闷声一笑,似笑,亦非笑。


    “那你对徐丽呢?”他问,看着那抹晃动的橘红色,黑暗里,仿佛一只游蹿的鬼眼,“那么千疼万爱地捧在手心,就是因为她跟嫂子长得有两分像?”


    “如若真求替代,这世上女人,你永远都享用不完。”马德文走到陈东实身边,一把搂住他的肩,“老陈,我就问你,梁泽能替代他吗?”


    陈东实登时愣住。


    梁泽能替代李威龙吗?


    他还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或许根本上而言,替代两个字,过于残忍,但相比替代带来的残忍,从根本意识到他们是两个人,更加残忍。


    “他跟李威龙完全比不了,”陈东实看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完全,比不了。”


    “哈哈,那就有意思了!”


    马德文突地爆笑,像是一场戏剧,演到了最高潮。他颇为享受陈东实此时脸上绽放出的凉薄与冷血,那是真正心死之人脸上才会绽放出的绝望之花。


    而在陈东实不知道的隐秘一角,另一朵绝望之花正在悄然绽放。


    马德文肃然起身,看向沙发后微微曳动的布帘,拍了拍掌。


    一道影子一瘸一拐地从暗处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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