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两位皇子
“先生”刘辩快步近前,突然一望愣住了。
荀柔挑眉,一整衣袖,拱手长揖,“见过皇子。”
“先、先生,请免礼。”刘辩连忙回过神来,双手扶起,拉住他的袖子,就要往自己宫殿带,“久未相见,辩甚是想念,请先生随我入殿一叙。”
倒是荀柔还记得蹇硕,回过头,“劳烦。”
跪地拜见,却被皇子完全无视的蹇硕,埋了埋头,自是不敢埋怨皇子,对荀柔却更添忌恨,“侍中既已送至,某即回禀陛下。”
刘辩正要敷衍点头了数,荀柔却已将袖从他手中脱出,立于一旁。
“劳烦蹇黄门。”刘辩不得不沉了沉心神,耐心道。
“不敢,不敢。”蹇硕如此屈身退走。
“先生,”他一走,刘辩再次露出雀跃之色,眼神不离荀柔,“先生随我如殿中来。”
“皇子先请。”
“啊……是。”刘辩下意识挺了挺背,端正姿态。
宫中殿宇,自然比当初何进的宅院更宽敞,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宦官、宫女上前恭迎,刘辩挥挥手,众人便随侍列队在身后。
荀柔瞥了一眼。
“啊,是我忘记了,”刘辩时刻注意他的表情,立即道,“先生不喜欢有人随侍你们,不要再跟随了。”
“皇后令我等侍奉殿下,不离左右,”领首宦官卑躬屈膝,“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我们。”
刘辩轻瞟向先生,荀柔神色不动,正好也想看看他如何处置。
刘辩又瞥了一眼,咬咬唇,一挥手道,“母后处,我自有解释,你们退下。”
“这……”宦官露出为难之色。
“还不退下。”刘辩几次说不退其人,感到在先生面前丢脸失措,顿时急得提高声音。
“是、是。”宦官宫女们自然不敢与皇子相争,见其发怒,顿时如流水般退开。
刘辩回身,都不敢看荀柔了,“先、先生,请随我来。”
“抬头。”
“先、先生……”刘辩左右顾望,眼神闪烁,紧张得额头冒汗,就怕一抬头就看见荀柔失望的表情。
“皇子,请抬起头来。”荀柔重复一遍。
刘辩无法,只得怯怯抬头,“先生……”他神色一愣,荀柔并无责备之色,眉目温柔,向他一笑,“皇子还记得我之旧习,实在让臣感念颇深。”
刘辩不知怎么,心中想起蒹葭。
“只是,”荀柔话音一转,“皇子当视人以正目,行事从正道,稳重端庄、言语从容,方为君子之道。”
他就教了刘辩一套架子,这就丢一半了。
“不要慌张。”
“……是。”刘辩定了定心神,缓缓拱手行礼,“谢先生教诲。”
荀柔点点头,“皇子先请。”
很好,还没忘完。
殿中窗牗,全部换下过去窄小的元宝格小窗孔,而是更接近后世的栅栏式窗棂,再贴以薄透纸张,大大提高采光效果,其微透泛黄的颜色,倒有些像油纸。
他上前,伸手一摸,细腻光滑,果然更像油纸了。
只是油纸需浸桐油,油桐树如今要往云贵山岭之中寻找,其作用尚未被发现,并无种植,荀柔至今还没找到,没想到宫中已经制出了。
“我知道纸张珍贵,托载学识,只是这种纸脆薄,远不如先生所制,不能用以书文,故只能用以糊窗。”刘辩道。
“不然,”荀柔摇头,“物成于世,必有其用,这纸薄而透光,的确适合贴窗使用,以增室内光明,就不知是如何制成。”
“这……”刘辩一愣,立即道,“我让他们唤工匠来。”
“不着急,”荀柔摆手,向刘辩微微一笑,“今日方与皇子再见,此事不急,先论功课吧。”
“哦,好,”刘辩连连点头,“先生请随我来。”
金熏炉燃着沉香,味到重得一室沉闷,伴随着皇子毫无感情的背诵尚书,让荀柔闷得头昏,要喘不过气。
“……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禹锡玄圭,告厥成功。”
刘辩一篇禹贡背完,荀柔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望了一眼周围挂得密密的帷帐,大白天烟熏火燎的灯烛,终于明白,刘宏为什么老是喜欢在院里待着。
荀柔掩唇咳嗽一声,仍然觉得心胸不畅,“皇子可知此文章中意?”
刘辩点头,“卢公说,这是大禹所制九州贡法。”
荀柔皱眉,“那你讲一讲’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是什么贡法。”
“……这……”刘辩嗫嚅一会儿,低下头,“我所学未精,愧对先生。”
不至于啊,卢植可是走过半个中国的人,怎么会连这一篇讲浚川治水,九州地理之文都解不清楚?
但一看刘辩垂头丧气,显然是真不明白,荀柔顿时有些茫然。
“我们去后院中讲吧,”再待下去,他要被闷晕过去了。
“好。”刘辩连忙点头,再没有不答应的。
名曰玉堂殿,实则前殿后宫,前有前庭,中有中庭,是很大一片区域。
绕过前殿,眼前场景竟让荀柔一愣。
此处中庭,并不像别处,或有流水、或有花木的景致,而是开出一片稻田,旁立水车,从一条曲水中引灌田地,此时水稻秧苗不过尺许,正是清翠。
虽然吧,明明有水灌田,还非要用水车,但……
“先生觉得今年我栽种的如何?”刘辩道,“去年地里生了许多虫子,稻谷还未结成被吃了一半,收得稻米也不好,不敢送给先生。”
“都是你亲自打理的?”
“阿弟也有帮忙。”刘辩忍不住脸红,先生还从未如此眼神看过他呢。
“……不错,不错。”荀柔心情有些复杂。
他所有学生中,刘辩算是教得最少,资质最差的一等,若说教导,其实既敷衍又谨慎,但不得不说,刘辩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垂下眼眸,心中激荡,就在这时,刘辩“啊”了一声,接着“铃铃”声,一个重重的东西撞到小腿,打断他的思绪。
幸而荀柔扶住身旁梁柱,这才没有倒地。
柔亮的黄白毛色,茸茸的可爱立耳,向天翘起的秀丽长尾,流水般完美线条的身躯……
“花奴。”刘辩唤道。
“喵~”花猫张嘴冲他吼了一声,在荀柔脚边盘旋一圈,找了个喜欢的位置,卧下来仰头叫唤。
荀柔轻笑,蹲下来伸手撸毛。
这猫三年来被伺候得好,毛光水滑,干干净净,肚子却软绵绵的一堆肥肉,摸着手感真是不错。
“阿兄。”快步跑来的总角小童,一仰头,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
身后跟着七八个躬腰跑得气喘的宦官。
小童大概也没想到此时有外人,脚步一顿,愣住,“……你是谁?”
“下官荀柔,见过皇子。”只一照面,两位皇子“资质”高下立辨。
“这是我的先生,荀侍中。”刘辩连忙道。
“荀侍中。”刘协恍然,“可是我打扰了兄长上课?”
“还未开始,”刘辩道,“阿弟不算打扰。”
荀柔摸摸猫,看着这皇家兄弟二人和谐对话。
待刘辩说到先生正要讲《禹贡》,刘协立即表示,自己也正学尚书,不知可否留下来一同听讲。
自然没什么不可。
所谓大禹治水,这篇禹贡所讲,正是讲大禹改道联通的河流,除此之外,就是那时的九州之地。
荀柔摘了根树枝,就在土地上画出文中的地形图,和水流变化。
不详细展开,只讲文中内容,都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荀先生讲授详细,协深得教诲,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日后不知可否再向先生请教?”
“不敢。”刘协的确足够聪慧知礼,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童子,然……
待荀柔出宫,天边已染出一片红。
宫门之外,有一人伫立,闭目等候。
“公达。”荀柔一惊。
荀攸一霎睁开眼睛,眸中幽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叔父,无恙否?”
荀柔嘴唇动了动,轻轻摇头,心中又酸又软,“无事,公达辛苦。”
许多因为今日之际遇,浮跃起来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归家否?”荀攸依然一脸沉静,神色不动。
“好。”荀柔重重点头。
第102章 溺水之人
火把摇曳,幽暗的廷尉大狱照出鬼魅一样的影子,莫名分不出的腥臭混作一团,比荀柔昨日在宫中所闻到的味道,十倍百倍令人窒息。
在这里,声音是很微弱的。
一间间牢室之中,锁着一个个幽魂,在晦暗的火光之中,看不清楚。
抬脚时粘滞之感,就像每一步都带起即将干涸的血肉。
“荀侍中请。”肤色黧黑,容貌方正的郭廷尉,亲自领路,解开尽头一间囚牢门锁。
“好,”荀柔垂眸颔首,跨过木栅,瞬间带起清脆的玉佩叮咚,出现在这里犹显得诡异。
身后蹇硕替他提着食盒,盒中御赐鸩酒,将送给这狱中之人。
天子一道诏令,请荀侍中监刑。
荀柔便只能一大清早,方用朝食,便赴廷尉府来。
一个老者,蓬乱白发和胡须纠结在一起,看不清相貌,斜靠在囚室一角,一动不动,瘦得几乎与旁边的木栅相差无几。
蹇硕无声上前将食盒打开,取出耳杯和酒壶,将壶中浑浊酒浆倒入盏中,退到荀柔身边,“侍中请吧。”
荀柔忍不住皱眉。
整个过程,角落里的老者都毫无声息。
他不知对方何人,也不知为何事要被天子赐死,实际上以刘宏之昏庸傲慢,这个人,说不定,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士大夫而已。
郭鸿回头看了荀柔一眼,还当他年少心软,做不来这样的事,便自己上前一步,他正要开口,旁边蹇硕却先道,“天子有令,请荀侍中监刑。”
蹇硕看了荀柔一眼,目中透出轻蔑。
原以为如何,不过是一无胆书生。
“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一声,“天子赐御酒一盏,请君拜饮。”
老者从角落之中移出来,从残破的袖中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颤抖的捧起酒。
“……长者可还有遗愿未了?”荀柔忍不住道。
颤抖的手定住,老者良久缓缓抬起头来。
噗通、、
心脏漏跳一拍。
“吾将溺矣,”那人缓缓道,神色清明而悲悯,“请君天下为念。”
【小公子,愿不惜性命,救溺水之人否?】
“你”
襄楷捧酒拜倒,“多谢天子。”
一饮而尽。
鸩酒之毒,发作得极快。
老年方士很快颤抖着斜倒,口吐白沫眼睑流血,手脚在痉挛之中收紧。
一室俱静,唯闻其痛苦挣扎气喘之声,整整一刻钟,这种挣扎才终于完全解脱。
“罪人襄楷已死。”狱吏上前查验回报。
蹇硕由且不信,对着尸体踢了一脚,确认毫无反应,这才点头,“却是死透了。”他回过头来,“当初陛下见此人于先帝时上书,感念其才,数欲征之入朝,此人不就。
“却与冀州刺史王芬合谋,欲图造反,王芬事败后,其人心中惧怕,入京自首,天子仁慈,赐其全尸,又特命荀侍中为其监刑,可谓圣恩浩荡。”
“久不见含光,请随我去静室稍叙?”郭鸿板着一张硬脸,说话不像是小叙,倒像要杀人。
“我现在得归家沐浴更衣,午时要进宫为皇子授课,两天后休沐,我再登门拜访鸿兄。”
荀柔自幼认识,当然不怕他,还深知其人得其祖父太尉郭僖公精髓,用最正经语气,说最气人的话。
被讨厌的蹇硕,深深运气,催眠自己早晚要将这些士人踩在脚下。
“荀侍中,天子还有口谕与你。”
“请讲。”荀柔站直。
“望荀侍中勤心王事,勿负朕心。”
“……是。”
……
“你真是被吓病了?”郭嘉凑近榻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全是好奇、有趣、八卦。
“咳咳咳”荀柔张口就是一串咳嗽,直咳得埋下头去。
郭嘉见他果然病得厉害,吓了一跳,不由对自己八卦之心产生惭愧之意,一边伸手笨拙的在他背上拍拍,一边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谢、咳、谢谢咳。”荀柔拿手帕擦了嘴,这才略觉不对。
低头一看,不由嘴角抽搐白绢帕上竟绣了几朵小花,怎么看怎么不像郭嘉本人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拿着帕子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啊,拿错了,”郭嘉表情微惊,“这是眉儿送我的放心,洗过的。”他对露出难看脸色的荀柔,十分潇洒一笑,将帕子一卷塞回袖子里,“你什么时候学得文若的洁癖?”
如此,只有送郭嘉一对白眼,请他自己体会。
郭嘉见他缓过劲了,啧啧两声,伸手挑起他下颌,“这白眼,翻得实在楚楚韵质,以我之见,南市楚姬之秋波媚眼,一个都不能及。”
“你在雒阳游学,就认得几个舞姬?”荀柔一手拍开,伸手端过旁边案上摆放的盏。
郭嘉执壶替他斟满,露出得色,“可不是,如今雒阳城中何处舞姬最美,舞姿最妙,我是一清二楚。可惜含光你才来雒阳便生病,得等一阵子了。”
“酒色伤身。”
“要说袁绍眼光还是不错,”郭嘉假装没有听见,自己倒了一盏,“知道含光你是将来劲敌,故借势败你名声,噗”他一口喷出,满脸难忍,望着琥珀色清澈水盏,瞪大眼睛,“这不是酒?”
“多新鲜,”荀柔早等着他这一下了,顿时乐不可支,“我在病中,岂能饮酒?这当然是药啊水在屋东角,你要漱口,自己去取,哈哈,咳咳咳”
所谓乐极生悲正是这般。
待他咳嗽止住,郭嘉也漱口回来,依旧坐在榻边,“哎,袁绍如此,你要如何应对?”
“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荀柔斜他一眼,“不对。”
“水欲静,风不止。”郭嘉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却还是提醒他。
“风过后,水无痕。”荀柔掩唇低咳一声道。
郭嘉皱眉正要开口,荀柔却突然一笑,“二千石岁可举孝廉一名,奉孝好像还没有功名?”
“你这是想当我恩主?”郭嘉挑眉。
“想到日后每次相见,奉孝得折腰先拜,如此场景,当真令人心向往之。”荀柔一根手指抵着下颌,含笑道。
“我如今就能折腰拜见,还请侍中放过在下,在下不胜感激涕零。”郭嘉拱手长揖。
“也罢,既然如此,先放你一马,”荀柔忍俊不禁。
“对了,”郭嘉眼睛一转,“你去廷尉府那日,说过要拜访鸿兄,可是?”
“失言之过,还请奉孝代传。”荀柔拱手。
“哪用如此客气,鸿兄自然知晓,你家也派人来说过,”郭嘉道,“兄长是想问,你可有事要同他说?”
“果然是廷尉,”荀柔点头,“我家有一小侄,甚好律令,《小杜律》、《杜律》、《春秋决狱》等文俱研读过,想入廷尉府为朝廷效力。”
郭嘉一笑,“好罢,此事只能等你病愈,自己向鸿兄推举,我就不多言了。”
一番打闹,又说了些闲话,郭嘉见他神色疲惫,便起身告辞。
待郭嘉走后,荀柔一觉睡至掌灯,醒时,荀攸已经归家,在雒阳游学的荀家子弟,也都纷纷归来。
哺食过后,荀攸将一卷文书递来,“这是我拜托元常所抄录的宫中留卷,攸以为叔父或许想要一观。”
荀柔一愣,将纸卷展开,入目便是钟繇漂亮的楷书
延熹九年,襄楷诣阙上疏曰:臣闻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杀无罪,诛贤者,祸及三世……所以重人命……顷数十岁以来,州郡玩习……
书奏不省,十余日又上书曰……黄门常侍……陛下爱待,兼倍常宠……
从拳拳之心的忠谏,到绝望、造反、赐死……
原来溺水将亡之人,襄楷所指,真的是他自己。
荀柔垂下手中书卷,而自己终未能救得他。
作者有话要说:
襄楷上书引自《后汉书》
第103章 将军何进
“天子西园设军,竟以小黄门蹇硕为元帅,置众将之上,连大将军都要受之节制,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望大将军早做打算,勿使其人得势!”
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大堂之内,右坐首席,相貌堂堂的袁本初,跪立拱手,慷慨陈词,情绪激昂。
其感染力,让他身旁的曹操双目放光,不断点头。
与他对面的荀柔随众点头,心里却十分郁闷。
他好不容易病好,又成了社畜家教,每日要上班打卡,好容易五日才得一天假期,却不能在家休息。
夏日炎炎,正是好眠之时,硬要在这里听他们搞宫斗。
大侄子官位太低,不能与他同席,隔壁上首坐着一身正气凛凛,也热气沸腾的卢植卢尚书。
他才不能忍好吗?
浓眉短髯,身材伟壮,腰带十围,金印紫绶的大将军何进,一拳锤在案上,郁怒满面,“天子令蹇硕掌西园军,竟又提拔太后之侄董重为骠骑将军,其人当初便以贪婪无度,横行杀人免官,天子竟欲倚重其人,难道真当欲立董侯?天子莫非病糊涂了?”
是的,刘宏生病了,还不是偶感风寒这样的小病,而是缠绵不愈的大病。
宫中竭力掩盖,但这种事,又如何掩盖得住?如今已成雒阳朝廷之中,公开秘密。
天子病情如何,尚不得详情,但东汉皇帝向来短寿,刘宏如今年过三十,已超越平均线,不免让人产生联想。
这也是为什么何进已受了好几年委屈,此时却再坐不住的原因。
“皇子辩乃是正宫嫡长,沉稳持重,心情温和,有仁君之相,纵使天子,亦不能废之令立。”卢植肃正铿锵,“三公九卿,满朝大臣纵以死谏,也绝不能容此不道之事。”
荀柔神色略不自然。
卢尚书教了刘辩三年,教得好好的,被他一来就夺了工作,幸而其人大度,否则得要和他撕一回。
得了卢植许诺,何进神色稍缓,“朝中尚卢公这样忠义之臣,实在朝廷之大幸。”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天子以一介小黄门,凌众将之上,如此轻辱国之干臣,未免不当,吾等当劝之才是。”袁绍又道。
先前封赵忠为车骑将军,到底未曾临将领兵,后来没当多久赵忠就被撤下,未尝没有众将不服的缘故,但天子设西园校尉,却并非如此。
西园八校尉,蹇硕先为上军校尉领军一部,再为元帅统帅八军,可谓将军权抓在掌中。
“本初有何计谋,还且道来。”何进连忙道。
袁绍先一抚胡须,“如今天下滋乱,绍常忧心,年初之时尝往拜见董扶,董公称,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
“什么?”“这可是真?”
董扶乃是京中最有名的方士,东汉之时,信谶纬之术的士大夫不少,堂中众人闻此,许多相互顾望,神色慌张。
“《太公六韬》曰,天子讲兵事,则可以威厌四方。”袁绍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大将军可大发四方之兵,再向天子进言,在京中讲武。”
“……什么……这……这怎么可以?”何进神色一惊,向后仰身,这这这不成了兵谏吗?
荀柔眼眸飞快扫过堂中,见有人惊慌、有人激动、有人镇定,显然袁绍不是自己一个人想出的主意。
“……果真可行?”在极度惊讶惶恐过后,终究权利的向往战胜一切,何进犹犹豫豫,遮遮掩掩缓缓问道。
“不止可行,还要快行!”袁绍道,“此举一为镇压凶气,二为镇压陛下身边宵小之辈,三也为向天子展示下情,再说如今天下四处乱起,也正可以此彰显国朝威严。有此四利于天下百姓,难道还不应当吗?”
何进目中溢彩连连,握拳挥臂,一垂定音,“好,就依本初之言”
“慢!”荀柔到底没忍住开口,“此事不可行。”
众人引目向视。
荀柔心中叹一口气。
他原本准备今日是来当木头的。
何进以及袁绍等人请他来,也是让他来当木头的。
他作为未来天子的先生,得刘辩依赖,又是士人,又与何进有旧,又有族侄属于何进阵营,不管袁绍如何想,如何忌惮,如何私下手段,都不得不请他来此,以表示大家立场相同。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天子抬他起来,就是要让他在士人中施展影响,避免何进将来以大将军独霸朝纲。
话又说回来,在刘辩登上皇帝之位前,他与何进在众人眼中,又属于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他如今在此地,处境说来很尴尬,每一个举动,都可能被人从各个角度解读。
但,有些话,荀柔实在不得不说。
“如今,在并州,南匈奴之乱未平,白波军又起;在幽州,二张乌桓之乱未解;在荆州,江陵叛乱未息;在益州,蜀中黄巾作乱;汉中,张鲁占据,朝廷不能用兵;在青州,黄巾又起,再加上凉州叛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半个天下处于战乱。若将各地兵马招至京中,则各地太守刺史,如何守土安民?”
袁绍向何进献计,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可行性极高,对何进毫无害处。
何进本就是天下之大将军,可以征发天下兵马,忌惮蹇硕,是因为其人统领禁军,守卫京城,天下之兵,远水不能救近渴。
但只要这样干,就能用天下的兵力来威慑京中,禁军再厉害,人数却很有限。
但这个高明,这个好,只是对何进,只是对皇位而已。
荀柔能做的,只是陈说利害,除非何进自己不干放弃,就连如今的刘宏也阻止不了这是势,何进势已成了。
然而,若真说毫无害处,当然也不是。
从大势上,这是又一次,将这天下推向诸侯起势,军阀割据之结局。
从百姓,生于东汉末年,就是他们最大的不幸。
荀柔低头轻咳一声,掩住喉中痒意,“大将军将来秉朝,助天子治理天下,欲治天下,先有德昭行海内,布仁施惠,天下咸服,而后再明赏罚,以武德威之。周公逐成王,而为圣人,伊尹行废立之事,犹为天下重,盖因得百姓之心,只要能得百姓之心,则何事不能成?”
真的,不能减少一点点对百姓之伤害?不能用正确的办法获得民心?
依历史来算,刘宏如今已不可能换人,也已经没有时间换人,等他一死,这些宦官根本无法掀起风浪,他们一定要搞这种无用争斗?
何进不由有些动容。
他旧随天子时,也跟杨赐念圣贤书,何尝不慕圣贤,如何不想成为周公、伊尹那样,名垂千古的人物。
“荀侍中此言未免妇人之仁,”袁绍抬手,“大将军有定黄巾之功,如何没有德行于百姓?如今阉党为患,内害贤臣,外欺百姓,不除之,天下如何能安?招各地兵马入京布武,不过数月而已,又能造成什么大患?其失则小,而其得之大,以此观之,愿大将军当机立断。”
何进只沉吟片刻,便点点头,“本初所言甚是。”
荀柔心底一叹,却也并不意外,只是惆怅而已。
一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不赞同袁绍之言这是“失小得大”。
袁绍之话竟还未完,“听闻荀侍中之兄长亦在军中效力,大将军可使之往冀州募兵,冀州并无兵祸,荀侍中大可放心。”
其人眉眼含笑,仿佛十分友好,其实就很欠扁。
荀柔唇角一抿,兄长在皇甫将军帐下做事,官职低微,如果按其所说进京,何进至少得给个骑都尉,但袁绍这是示好吗?分明挑衅。
“说得正是,便以荀侍中之兄为骑都尉,”何进却实实在在是示好之意,“往冀州募兵三千,侍中以为如何?”
“侍中无此职责,”荀柔从席上站起来,怀疑自己来参加此会,根本就是一种错误,其作用还不如给两个皇子上课。
“大将军若要下令,请自为之,在下稍感不适,欲自归家,还请大将军与诸君见谅。”
第104章 京城布武
“叔父。”
“公达,”荀柔回头看跟出来的大侄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他一走,荀攸当然不可能还安坐堂中。
荀攸依然一副沉静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何进身居上位,唯知利己而不见天下,其气小若是,不能图大事,非吾之君也,与叔父何干。”
荀柔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未曾想到,公达也有说出刻薄话的一天。”
“方才开口,我其实未尝不知,大将军不会听从,只是环视一堂,当时在场之人,大概也只有我好说出这些话。”他回眸去看荀攸,“明知无用,明知让人不喜欢,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公达你说是吧。”
荀攸平静看他一眼。
“是。”语气真是说不出的敷衍。
嗯,认真的敷衍。
荀柔又是一笑,方才在堂中的确郁闷,但话说完,尽力了也就没什么好气,“这是天子都阻止不得的事,我自然也没有办法,但话若是留在心里,我今天夜里就睡不好觉,不如说出去搅乱别人。”
堂中不是没有仁善之人,就算当堂不曾附和他,过后回家可能也睡不好。
与其将失眠留给自己,不如送给别人是的,他就是这么大公无私滴人。
马车等在门口,御者正同别家聊天,见他们中道出来,十分镇定从容的上前迎接,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看着荀柔长大的田仲,对他可能搞出各种幺蛾子,早就习以为常。
“含光~公达~慢行”
二荀正要上车,却听身后有人高喊。
荀柔眼眸微微睁大,回过头来,却见曹操竟然追了出来。
“孟德兄。”您是几个意思?
“含光,公达。”曹操拱手,“还请留步。”
“孟德兄,我身体不适,欲归家休息了。”您要中夜难眠,可以作诗一首抒发感情。
“今日方知,我与衮衮诸公皆目光短浅之辈,”曹操一时激动,拉住荀柔的手,“为含光心怀天下,在下心中甚愧。”
身高已经超过曹孟德,但力气却远不如人家,荀柔手抽不回来,坚强的露出一脸笑容,“孟德兄过誉了,我只是近来常听说这些,有些担忧。”
曹操点头,松了手,“含光身体不适,自当多休息,操改日在登门拜访。”
归家之后,回到房间,荀柔就在案前坐下来。
他今天本来计划,有好几封信要写,虽然浪费半日时间,要做的事还是要完成。
不过既然说了不适,就是不适,信写到一半,荀颢就端着一碗还冒热气的药进来,表示这是公达兄吩咐的。
“替我谢谢公达。”荀柔将药一饮而尽,然后往嘴里塞了一把杏脯。
所以,荀公达今天还是不爽了吧,绝对绝对肯定不爽了。
阅兵讲武之事,果然连天子都无法阻止。
很快何进派出张辽、刘备等人各地募兵,再征来孙坚等有武略闻名的官员进京。
事已至此,身体已渐衰的刘宏,只能向他从没看在眼里的大将军何进妥协,同意亲自出面。
他们本来就不是敌人,在将来,他还要靠何遂高支持他的儿子坐稳皇位。
雒阳城外平乐观前,很快建起两座高坛,中者为大坛,起十二重五彩华盖,十丈高,东北侧为小坛,九重华盖,九丈高。
九月霜降之时。
两坛之前,步兵、骑兵数万人结营为阵,陈兵观览。
刘宏亲自出临军前,伫于大华盖之下,何进伫于小华盖之下,两人共同阅兵。
荀柔作为天子近臣,与其他数名官吏同得恩典,有幸同观阅兵。
按站位算,刘宏自然C位,何进算是A位,他们几个嘛……大概就是移动布景板吧。
不过就在荀柔真的以为,大家做一回布景板,就能散会回家吃饭之时,天子刘宏开口了:“诸位卿家以为,今日吾朝军威盛否?”
剩、特别剩。
荀柔只想赶快完事过后,去见亲哥。
为了准备仪式,所有参演兵官都得驻扎城外营帐,每日操练,今日可算是要完事了,他可不就等着领人嘛。
然而,站在寒风之中的同事,却并不是都像他一般积极准备下班。
讨虏校尉盖勋上前一步,朗声道,“臣闻‘先王燿德不观兵’。今寇在远而设近陈,非昭天子武威,只黩武而已。”
“君言大善!”黩武的天子一把握住盖校尉双手,激动得大声道,“恨与君相见晚,群臣之中无一人耳。”
黩武的大将军默默看来一眼,在身后袁绍拉扯下,仰首转过头去。
他已大获全胜。
今日一过,他便重掌天下兵马大权,蹇硕方才带着他本部人马,从坛前经过接受检阅,其嚣张气焰已然全无。
刘宏此举毫无作用,就是……恶心人罢了。
“臣闻,”盖勋这两个字一出,荀柔就觉肝儿颤,生出不好预感,“京中亦有贤臣谏止此事。”
“是朕不能用矣。”刘宏今日配合得就像个好啊捧哏。
谢谢了您二位。
感到周围隐秘的视线,荀柔将眼眸一垂,学起他大侄子荀攸大智若愚、恭谦退让的姿态俗称装傻。
他不接话,故事自然进行不下去。
天子又身披胄甲手执兵器,骑马绕行部营三周,自封无上将军,这才作完劲,下诏让何进总领全军,然后领着盖勋回宫。
荀柔随众俯身拜辞,等天子身影终于远远消失,长长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盖勋的话,以及大坛小坛规模,皆取自《后汉书》
第105章 声射校尉
在阅兵仪式上大出风头,其事迹甚至极可能载入史册的讨虏校尉盖勋,不过几日,就骑马到雒阳的荀府拜访。
“上甚聪颖,但为左右所蔽,君深蒙圣恩,为何终无一言,枉负天子信任?”盖勋目光灼灼。
深蒙圣恩……说得就像他自己愿意来京似的。
“校尉既知天子聪颖,又何言为左右所蔽?”荀柔望向他,“君可识傅南容?”
“当然!”盖勋道,“傅太守乃是忠贞之士,曾上书天子惩治宦官。”
“如今何在?”荀柔问。
盖勋神色微动,“侍中何意?”
荀柔扯了扯嘴角。
那个在朝议之上凛冽正气,直斥崔烈的傅燮傅南容,已经死了。
在朝议之后不久,就被京中士族以及宦官联手排挤,出任汉阳太守,汉阳临近凉州叛军,果不久韩遂等至,凉州刺史耿鄙弃逃,傅燮独守汉阳,终力战而死。
他本不用死。
当时攻城的羌族首领慕他仁义,先使人说之,后又愿放他离开,但傅燮拒绝,宁愿战死军前。
他是为了忠义吗?
荀柔收到消息之时想的却是,又有一个汉朝忠诚将领,在绝望中自毁而亡。
“正是如此,当诛杀宦官以敬在天英灵!”盖勋高声道。
荀柔很敬佩他的勇气,同时深感汉朝气数未尽,天子的名头仍然好用,即使其人已如此让天下人不满,但还是能忽悠住这种才至京城,读过书的边地将领。
他低了低头,“校尉昨日去过见大将军,或是袁本初,他们如何说?”
“侍中何意?”盖勋陡惊,眉头一皱,“袁本初曾言君必不从,莫非君与大将军有隙乎?如今之时,天下纷乱,正当我等勠力同心以报朝廷。”
“盖校尉读兵书,当知知己知彼之道,君久不在雒,恐未知京中之事,无论要诛宦官还是辅佐天子,不如先观此地行事,再为图之。”不要被刘宏两句甜言蜜语就哄骗住了啊。
盖勋顿时怒冲冲站起来,“原闻荀氏名门,忠贞为国,不想竟也不过如此。”
“我知君心中不悦,但也不能如此随意诬陷,”荀柔也站起来,“什么叫不过如此?说清楚!”
这地图炮打的。
“只因私下龌龊,便不顾大局,”盖勋道,“还要我如何说?”
“私下龌龊,袁本初这样跟你说的?”荀柔冷哼一声,“他可说着龌龊如何而起?”
盖勋顿了一顿,“无论如何,此时当以大局为重。”
“好,说大局,”荀柔点头,“如今四边俱乱,难道不是他袁本初向大将军谏言,征招四周兵马?七国大水,旧年朝中至少还会下令见免税赋,派人修筑河堤,如今无人管只吵嚷宦官。这也叫顾全大局吗?
“雒阳之中人,如此说话,我还无话可说,但盖校尉来自边地,昨日在阅兵之时,校尉又如何说天子的?我这样说吧,如今天子在一日,君就无可奈何。”
“你”
“我方才说,让君先静观事态,绝非推脱之词,你先好好看看吧,圣人道,听其言观其行,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要冲动。”荀柔弯起唇,微微一笑,就差把“你被人忽悠了”,六个大字怼在盖勋脸上。
盖校尉脸色铁青,挥袖而去。
荀柔神色不动,站起身走向门口的兄长,“阿兄何来?”
“方才那位校尉这般离去,可否妥当?”荀棐挑眉。
荀柔垂眸,终于忍不住气哼哼,“幸其人是这时候说话,在早两年,他如今坟头都长草了。这话他以为袁绍说的,曹操说的,别人也说的?”
“可你也不必如此,”荀棐好笑的看向弟弟,“你旧年在颍川之时,不是颇善交友吗?怎么如今到了雒阳却成这样?与袁本初不和,又与这位新来校尉不善?”
“他说荀氏不过如此,阿兄,我不想与他善交。”
荀棐忍不住又笑,托起手中信匣,“文若来信。”
“文若阿兄?”荀柔接过信匣打开,只看一眼顿时露出喜色
荀彧来信言辞颇简,只言一事他为颍川太守举为孝廉,不日将赴洛阳。
按信中所书时日,堂兄来京不过这几日间!
“又高兴了?”荀棐轻笑。
“文若说他被郡中举孝廉,即将入京来,我如何不高兴?”荀柔一挑眉。
“那就好,”荀棐道,“我还想,我去北军,让谁来管你,正好文若就来了。”
“北军?”
“声射校尉,”荀棐颠颠手中诏书,见弟弟露出古怪表情,“怎么?这有什么不妥?这可是二千石。”
“兄长可知,在你之前的声射校尉是谁?是马日磾,经学大家马融之孙。”荀柔也没卖关子,“北军如今大不如前了。”
不是说经学士族不能出武将,只是马日磾本人,就是个文士,虽然这个文士如今继续升职,当太尉了。
在黄巾之时,英勇精锐的北军五校,如今已沦为勋贵子弟的跳板,早已废弛,再如曹操这般有武略的将领,都被编入新的西园八校,他都想象不出,给他哥剩下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放心,”荀棐伸手按住弟弟肩膀,“你不是说当掌些兵权吗?这正是机会,要知道,虎贲营亦由声射校尉掌管,不过我并无军功,天子为何如此受职?”
“大概……”荀柔用手抵着下颌,“这是奖励我同大将军关系断绝吧。”
他不是没有让荀攸去试探买太守,却被拒绝,当时他们便知道刘宏之意,至于兄长在皇甫嵩处,不过低位小将,刘宏先前不曾知晓。
“如此,为兄必好生训练兵马,不负天子厚望了。”荀棐挑唇一笑。
知道荀彧就在这一二日间到,荀柔便向宫中告病假,等待在家。
不过堂兄还未来,却有一个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物登门。
“荀君,经年不见,风采更甚往昔。”
“刘君。”荀柔拱手,“阅兵之日,君雄姿特出,出众之远矣。”
面白少须,大耳长臂,令人一见称异,正是先因鞭打都邮辞官,又随毌丘毅丹阳募兵而至雒阳的刘备,刘玄德。
“当年一见,备即知君为少年英杰,数年未见,荀君果已登高位。”刘备端起酒盏,“备在此敬君一盏。”
“不敢,”荀柔颔首致意,双手举起酒盏,又向刘备身后二人敬道,“与君同饮。”
张飞连忙端起酒来,他旁边的关羽却眯起眼睛,瞟了一眼,轻哼一声,别过脸。
“云长~”刘备低低哄一声。
关羽又看一眼荀柔,这才单手举盏示意,“嗯。”
“关将军对在下有何不满?”荀柔挑眉放下酒盏。
“并、无。”
好家伙,这两个字简直硬得跟板砖一样。
“云长失仪,望君勿怪。”刘备见荀柔脸色不悦,当即替兄弟谢罪,“备自罚三杯。”
这般情谊。
荀柔自己也有兄弟,不由触动,神色缓下来,“久不闻刘君消息,若非平乐观讲武之复见,不知君至雒阳。”
刘备顿时一声长叹。
“……刘君为何长叹?”
“当初备至安喜县为吏,一如君言,内抚百姓,外拒贼寇,百姓俱安,谁知次年,督邮巡县至,备欲求见,其人不通,却索财物,吾哪有财物与之,一怒之下缚之,鞭之二百,解了绶印,系其颈上便弃官而去。
“先前听闻大将军使都尉毌丘毅去丹阳募兵,便与同往,又至京师,然阅兵之后,却不见用,蹉跎至今。如今天下四处浮乱,备欲扫平叛乱匡扶社稷,报效天子,却投路无门,心中甚苦。”
求官啊。
荀柔点点头。
其实自从他入京以后,来家中投名帖的人就不少,他却一个都没见,为此还被传傲慢的名声。
不过,所谓债多不愁,虱子多不咬,他在雒阳士林名声一直不是太好,各种奇葩言论,包括以色侍君,名不副实,金玉其表之类。
反正荀家在市中开的铺子,每年赚的钱都会拿出一部分,冬天在城外施粥,民间名声不错,不会有人路上仍他臭鸡蛋,如此也就够了。
“不知,玄德准备了多少钱财。”
别人就算了,既然是熟人,那咱就不来虚的。
“什么!”这下张飞也瞪大眼睛了,“你要索贿!”
“不是我,”荀柔叹了口气,“天子卖官,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张兄没听说吗?”
“我却听闻,荀侍中从未付过买官钱。”关羽道。
“说得好,”荀柔点头,“皇子授课自午时开始,我近来身体不好时常请假,关兄若想做我这职位,今日正可入宫为皇子授课。”
“含光勿怒,”刘备连忙道,“我等并非此意,只是我财力微薄,囊中羞涩,只有五十金来,实在不足,还请含光还转。”
的确连个县令都买不了。
荀柔抬眸看向一脸真诚的刘备。
乱世之中,挺身而出,又果能安定百姓,这有多难得,他现在已能体会,不说满朝公卿,就是他自己,所想也先是自己家人。
至于诸侯纷争中,能想到百姓的,放眼天下,在这个时代,只有一个刘备,没有第二个了。
“君先前只做过县吏?”
刘备点点头。
荀柔垂眸,目光微转,想起了没送出去的孝廉资格。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法,我可举君为孝廉,若过考核选为郎官,则不需钱财。”
唯一就是,他们从此有举主的关系,连平辈都不算了。
刘备先是一愣,缓缓睁大眼睛,满脸激动向他跪拜,“多谢侍中提携之恩,备铭感肺腑。”
行吧。
第106章 荀彧至雒
时已竟冬,一夜北风呼啸,早起见白霜生满阶前。
午时过后,哒哒的马蹄,沿着两面高门大户、夯土围墙的里道驰过,在一户门前停止。
御者扯住缰绳,停稳马匹,请主人下车。
伸手掀起帷帘,荀彧点头谢过御者,正待下车,却听吱呀一声,户门从里打开。
他扶着车辕抬头,只见披着靛青氅衣的俊美青年,自门内快步走出,来到车前。
“阿兄,一路辛苦。”
青年向他伸出手臂,向他抬头一笑,眉目隽丽,宛然生花。
“含光。”
荀彧一时都不知该笑还是叹气。
纵使兄弟,二千石侍中在车前侍奉他下车,阿善真是……一如往昔。
不好拒绝堂弟好意,荀彧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听闻弟每日午时入宫侍讲,今日怎在家中?”
“阿兄你衣衫如此单薄,不冷吗?”荀柔飞快转移话题,将手炉递过去。
荀彧看着他长大,哪里不知他在敷衍,他摆摆手,没有接手炉,“教导皇子乃是重责,岂可如此轻忽。”
“是我错了。”荀柔抬眸望着比他高两寸余的兄长,眼睛眨眨全是诚恳,“明天我一定按时上值,今日已经告假,阿兄就请既往不咎吧。”
说完,再奉上乖巧奉上手炉,引兄长入内。
如今,荀氏在雒阳聚居的这座小院,并不是何进当初送的那处。
实际上,荀柔当初住进去,并没想过要住长久,只是后来这样那样事情,又要教皇子,故而才没有换住处。
待他和荀攸归去颍阴,荀攸独自再来雒阳时,就拒绝了何进再安排住房,自己在雒阳东北租小院居住,再后来荀柔让学生入雒,在南市开铺做生意练习算学,让荀攸帮忙安排,大家商量后,就在城南买了一个大点的院子。
前院之中种满修竹,此时虽然西风渐紧,但庭前却翠竹千竿摇曳,蔚然可观。
荀柔领着堂兄绕过前堂,穿过草木半枯却打理整齐的中庭,到宅院最里角落一处,他自己的居所。
这间一明两暗的三间室前,却不似别处规整。
尺寸之间,一眼望去,矮树夹杂着些参差草木,临近台阶边,几茎木茎伶仃半枯,顶着几团黄白,既不似花也不像果,倒似蚕茧。
实在乱七八糟。
荀彧看着忍不住蹙了蹙眉。
“兄长,可猜一猜这是何草木?”荀柔轻笑,挑眉露出狡黠。
荀彧侧眸看他一眼,知道他说此话,是有缘故,故仔细看那株半枯的植物,细细沉吟,“此花实白似如蚕茧?非《尚书》所谓岛夷卉服,厥篚织贝者乎?”
“……兄长博学多闻,实令柔佩服得五体投地。”荀柔叹服,拱手长揖。
卉服,就是用花作的衣服,织贝,则是织物如贝,由于棉花种植尚未普及,出现之地又在夷岛(海南岛),《尚书》以此形容棉质之衣物。
另外,此时由于“棉”尚未在中原普及,就连天子西园中种植,也只以为观赏,而不识其用途,所以连这个字现在都还没有。
但他哥居然能从浩瀚典籍之中想到此句,能猜出来,真是什么神仙。
“行啦,”荀彧忍不住轻轻一笑,伸手拉他起来,“弟在家种植此物,不忘百姓寒苦,兄还有何话可说,进屋吧,叔父与采姊俱有书信让彧带来,含光不想一睹为快吗?”
……再次转移话题被拆穿了。
不过,兄长既然不计较,那就过关,荀柔连忙应了,将兄长领进屋。
信中不过家常事,看过信,荀柔便同兄长说起雒阳如今形势。
荀彧不时提问几句,他也一径都说完,见兄长不时或沉吟或点头,心里不免有点惴惴不安。
不过,堂兄最终也并为表露责备之意,只点头表示知道,他最后可是松了口气,“兄长受举,明日将赴公府试?”
按照规矩,被察举的孝廉,需要通过考试合格才能授官。
荀彧轻轻颔首。
“诸生试家法,文吏试笺奏,”荀柔笑问,“兄长是要试家法,还是笺奏?”
家法指经书,笺奏是公文,两者只需才加一科考试通过便足。
他家既有家传,他哥又曾经做过郡吏通公文,显然两边随便哪个都没问题,但两者升迁路线却不相同。
若是前者,则多留在中央为郎官,将来迁升路线则往三台,若是后者,则多出外地方为令、长,迁升则是太守、刺史。
他心里当然想让兄长出任,但他也知道堂兄心中是自有主意的。
果然,荀彧毫不犹豫直接道,“欲试《春秋》。”
那就是经书了。
堂兄心中已有决断,荀柔自然也无话可说。
次日,荀彧便往尚书台拜谒,这一次先是审核资料,确定人是否有冒名顶替等情况,然后便要等着安排考试。
这一等,时间就可长可短了。
若是找到关系,那当然就能尽快安排,如果没有,那就得等尚书台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络太学博士,再确定时间,那就有得等。
到这时候,荀柔这才发现,自己两入雒阳,都没结交什么人脉,倒是由于和袁绍关系不好,可能在士人之中不太友好……
不过
“嗯,钟元常、郭玄则(廷尉郭鸿)、曹孟德……”其实他家认识的人,还是挺多,嗯,还是够用的。
荀彧摇头轻笑,表示这件事不需要阿弟费心。
很快,荀柔发现,兄长虽未到过雒阳,虽与雒阳诸姓不熟,虽还没入仕为官,但兄长真的不需要他帮忙,相反,在荀彧到达雒阳之后一个月,他的人际关系得到极大改观。
其标志性动态便是,他居然再次和何进大将军、贤士袁本初,同坐一堂参加宴饮了。
虽然大家是面子情,只是表面上和好,但,他们本来也就需要这样一点表面情就够了,难道还要手拉手去茅厕说小话吗?
荀柔先前一直以为,他从大将军府负气离开过后,得要到刘宏真的变成为汉灵帝以后,才能和何进大将军再坐到一起了。
与此同时,整个荀氏在雒阳风评,得到了质的提升。
那些神奇、莫名、乱七八糟,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居然默默消失了。
啊!
必须再说一次,堂兄是什么神仙!
第107章 寒冬凛冽
天寒凛凛,瑞雪纷纷。
一丛马蹄扬起飞雪,在荀家宅院门前勒马停驻。
为首青年,白面短须,仪表堂堂,一跃下马,脱去遮雪披风,在门前认真整理一番衣冠,上前扣门。
“在下孝廉受高唐尉刘备,特来拜谢荀侍中提举之恩。”
……
将羊肉在在雪天冻得半硬,再以刨子一刨,便是纤薄透光出薄片,放入沸腾高汤之中一荡,微微卷曲,入口细绵,鲜嫩无比。
冬天,自然最适合涮火锅。
此时虽然还没有红辣椒,但山珍熬汤,也是极为鲜美。
自从去年荀氏铺子里卖铜炭炉,不过两年,火锅就已经风靡京城。
“刘备?”荀柔举著的手一顿。
好不容易来一个休息日,天寒飘雪,大家聚在一起涮火锅,他又吃不成了?
“……请他到我居所向见。”
他长叹一声,接过荀攸递来的斗篷披在身上,抄近来先回自己屋中。
“备拜见荀侍中。”
才将室中炭火升起,刘备便至,一进屋俯身稽首,执大礼相拜。
他身后关张二人,亦得随之拜倒。
“玄德请起。”荀柔上前扶刘备起来。
“今番多谢侍中提携,备已授官青州平原郡高唐令,不日将启程赴任,特来拜别。”刘备顺着荀柔的手起身来,仰头道。
荀柔点头收手,回席就坐,“如此,玄德亦为一县之长矣,如今青州黄巾正乱,正是玄德建功立业,报效朝廷之地。”
所谓求仁得仁,彼之砒霜,此之蜜糖,也只有刘备再加关张二人相随,才敢到青州这种乱地上任,也难怪他授官如此之快,要知道,因为临近年关,朝中事务繁琐,郎官职位又冗余,他哥荀彧现在都还在等待授官之中。
刘备连连点头,“侍中所言,正切备之心意,青州与备之族地相邻,此地黄巾造乱,备忧心如焚,如是禀告,本拟为尉,被保为令职,如今得官,当即刻启程,前往救之。”
荀柔微笑,“原本我想劝君天寒路难,稍待春风,不过想来玄德是不愿久等了。”
刘备至此时忍不住也一笑,“我已与兄弟商议,轻车简行,正可到高唐县与百姓共度除夕。”
他二十岁立志,消磨至今,方得一地,虽知有种种之难,但自授官,也忍不住心中激荡,甚至一刻也不想耽搁。
“此番深蒙君恩,备感激肺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在得相见。”
“自有相见之日。”
荀柔再次微笑,见他送至门口。
若是刘备知道他离去之后雒阳将发生之事,不知会感到庆幸还是可惜?
有人得意,自然有人失意。
不久之前,才慷慨激昂,要诛宦官,要匡助天子的盖勋,被如今任司隶校尉的张温举为京兆尹,在天子本人的应允下上任。
京兆尹这个职位,虽然好听,实则这个“京”指的却是西京长安。
也就是说,这位信誓旦旦的盖校尉,被排挤出了雒阳,甚至是在他满怀忠贞的天子,亲允之下。
荀柔当日入宫为皇子授课,入宫之时,正逢盖勋站在宫门之外,一脸失魂落魄。
“盖元固竟还守在这里。”迎他入宫的小黄门,见他似乎感兴趣,连忙低声道来。
原来诏令至盖勋家中,其人却不愿接旨,偏要跑到宫门来求见天子。
“啊……”荀柔轻叹。
“天子岂是他说见就见的。”小黄门讥诮,“这些边地的蛮子,张口就是喊打喊杀,毫不知礼,荀侍中这样的谦谦君子,自然同他不一样。”
荀柔摇摇头,向其人走过去。
“盖君家车驾未至?柔今方入宫,车马暂且不用,送君归家如何?”
若依先前,他固然没有幸灾乐祸,对其人也毫无同情,但自从堂兄入雒,极力扭转了他的名声,他就不好再破罐子破摔,浪费他哥心力了。
盖勋抬头见翩然而来的俊美青年,先是面上一羞,但见其人神色温和,并无耻笑之意,长叹一口气,拱手道谢,“悔不听君言,而至于此。”
“凉州纷乱未息,君去西京,定有作为,不比在雒中蹉跎?”盖勋这样直肠子的边将,就不适合陷在雒阳这样的泥潭,“当初柔谏君蛰伏,乃是一时之计,实以长久论,西京亦是用武之地,君何必如此颓废。”
“我并非不知,亦并非畏险畏难,只是……”只是天子这样做,未免寒他一颗真心。
荀柔点头,不就是觉得被背叛了嘛。
但是在刘宏这样的人身上寄托希望……稍微有点蠢哦。
他一脸诚恳,将盖勋送上马车,嘱咐御者送之归家,“盖君忠贞一片,我亦感怀,君在西京为天子效力,只要做出功绩,我定为君表于天子之前,天子定能知君之忠诚。”
盖勋愁肠满结,一脸幽怨的离开了。
然而,他不过是宦官反击的开胃菜而已。
张让等向天子谏言,请大将军往关中拒西凉叛军。
刘宏答应了,赐何进兵车百乘,虎贲斧钺,让其出兵。
这釜底抽薪之计一出,何进顿时傻眼,天子连仪仗都赐下,他又岂能不行,然而他若去长安,雒阳这边一但有变,则赶之不及。
“如此奈何?”
大将军连忙递送请帖,邀众人当夜便前往商议。
荀柔这次机灵,一开始拉住堂兄荀彧同席。
依礼众人以官位尊卑列坐,但堂兄如今未曾授官那就是名士,名士不受此礼仪约束。
“大将军若不接诏书,便是抗命,若接诏书,将兵而行,与西凉叛军交战,期年未必能归,倒时候雒阳恐生变矣。”坐中智士逢纪,为何大将军现况做了总结。
何进连连以锤敲桌,“阉患何其可恶!吾恨不能立诛之,生啖其肉。”
他倒是谨慎小心,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敢不说天子,就是口味略重。
“宦官固然可恶,但大将军宜先解此难,”袁绍挺身,环顾中堂,当是俯视天下豪气纵横,“如今天子病重,大将军岂能不坐镇雒阳,我以为可暂行缓兵之计。”
“计将安出?”何进急切道。
“大将军不如以兵力不足为由,遣人往四处募兵,只缓缓而行。”袁绍看了荀柔一眼,见其不动,心下忍不住还是松了口气。
他却不知,荀柔还松了口气呢。
何大将军想到办法,不会去前线,前军总指挥将领就是皇甫嵩,再加上如今当了京兆的盖勋,两人都是百战之将,定能阻止叛军西进,或者至少这两人是最优之解。
但何进要去了,他随行这一大屋子文吏……想想袁绍在官渡后来是怎么败的。
“大将军不如分多路人马各地募兵,先命几部前往相助,称后军在徐行,如何?”感到旁边堂兄轻触,荀柔只得开口。
何进不由露出惊喜,连忙点头,“侍中补充得正是。”
荀柔抿唇。
第108章 兄长撑腰
刘宏将何进一军,何进虽然成功避闪,心中仍然不平。
与帐下谋臣商议,招并州刺史丁原入雒,以之为执金吾。
此职位负责守卫京师安全,与蹇硕之职务高度重叠,其排挤之意已昭然若揭。
荀柔这次更不言语,五年前,刘宏稍稍提携宦官,何进便只能偃武修文,退避三舍,深恐见疑,如今羽翼丰满,胆气也涨起来,几次和刘宏掰起手腕。
还掰赢了。
中平六年,春风吹绿,大地回春之时,丁建阳进京了。
以此,显然让众人越发明白,天子刘宏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
丁原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还有一千兵马,以及一个身材高大到显眼,皮肤如异族雪白,高鼻深目,神情骄傲,背上长戟醒目的年轻将领。
荀柔在何进府中见到吕布之时,也大吃一惊。
都说名将人杰各有异相,一眼看去就不同寻常,荀柔过去见过的人物不少,但真称得上异相的,似乎还没有,只是略出常人而已,但当吕布随着丁原出现,他才真正见识何为异相。
这家伙,就只平平站着,就让人觉得威慑力十足,真对面是一头猛虎,随时要暴起伤人。
“丁兄身后何人?”袁绍感到威胁,下意识握紧佩剑,挺身跪起。
“啊,这是并州主簿吕布,吕奉先,随我入雒为吏,近才拜为骑都尉。”丁原矜持的对袁绍拱拱手。
“未想,并州主簿亦有如此雄壮之姿。”无论心中如何,袁绍此时都得做出欣赏之态,“并州民风勇健,果然名不虚传。”
主簿是文职,但也是一州掌管最信任最亲近之人,除了处理掌管,还负责随侍左右,吕布显然不像文官,自然是负责后者。
何进坐在上首抚须,很满意吕布带来的效果。
这些年,他仰仗袁家之处颇多,对袁绍言听计从,但作为大将军,他也并非没有积攒自己的人马。
荀柔与身旁堂兄交换一眼。
不久之前,没有被瞎指挥荼毒的皇甫嵩,再一次打赢了西凉叛军,这次战斗虽然皇甫嵩是主功,同样在前线效力的董卓也有苦劳,且他比皇甫嵩会做人,与雒阳联络不断,何进将丁原招入雒阳,转头袁绍就让董卓以功封了并州刺史。
这事,袁绍大概没有跟何进报备,两人之间就生了一点嫌隙,不至于散伙,但大将军显然想要别一别苗头,如今袁绍退让,何进倒也没继续追击。
吕布在此,不能在堂上说话,却作为一个存在感爆棚的背景,让堂中众人心中凛然。
今日众人商议的主题是,天子情况究竟如何。
自新年过后,宫门长关,政令少出,就是这回何进招丁原入雒,宫中也无消息,这般不上不下,就是何进以为胜券在握,心中也不免忐忑。
毕竟本朝以来,宦官绝地反击的次数,简直太多了。
“不知侍中可有宫中消息?”
“自新年后,我便未曾进宫侍讲,天子如何我也知。”
“侍中果然不知?”袁绍道,“为何我却曾听说,张让以其侄张至往侍中家拜见?”
荀柔挑眸望他一眼,“此事,莫非是本初兄伯父袁太尉告诉兄的?”
“侍中何意!”袁绍眉间怒气一闪。
“袁兄以为,宫内宦官是愿皇子辩继位,还是皇子协继位?”荀柔自不惧他。
“如今天子病重,”一道清越声音自荀柔旁发出,将众人注意引去,“宦官之中必生乱心,大将军受社稷之重,当谨慎小心,以防其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荀彧神色肃穆庄严,拱手长揖。
何进神色微变,连忙点头,“多谢文若提醒。”
会议结束,荀柔期期艾艾跟着堂兄,“今日之事,是袁本初先起头。”
落后一步的荀公达,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瞬间垂下眼眸。
“我何曾说什么。”荀彧温和的看他一眼,看得荀柔越发讪讪。
不一会儿,便有逢纪上前,先是躬身长揖,“荀侍中,本初公方才绝无他意,只是如今宫中消息不通,心中焦急,想以此得些消息,侍中若觉冒犯,还请见谅。
“如今大乱将至,我等正当辅佐大将军一同安定社稷,还望荀侍中看在大局当前,勿必宽怀。”
不是,大家堂堂正正吵架,怎么就成他心胸狭窄?
荀柔正要开口
“舍弟年少,说话率直,未曾有私意,就事论事而已,还望逢君转告本初公。”荀彧拱手施礼,态度温和。
荀柔心满意足的乖了。
不过,有句话就说来巧。
前一天才在何进处被问起天子身体状况,荀柔第二天就亲眼见到了刘宏。
一个衰败、气息奄奄、同时却并不甘愿的刘宏。
第109章 天子托孤
东风吹绿日初长,桃李争春绿柳黄。
西园春景依如往年,就中之人心情大为不同。
荀柔跟随小黄门,一路经过阳光灿烂的春花、春草、春水、春树,再一头扎进昏暗密闭的宫室之中。
膏烛和天光作用下,室内光线并不算按,但屋中宦官晦暗面容,以及死气沉沉的气氛,却将一室渲染得如同悬疑惊悚片里的鬼屋。
躺在宽大龙床之上的刘宏,低沉的喘息着,四肢浮肿,腹部隆起,如同一个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
依礼制,天子生病,先有太医令进药,若病更深,则公卿朝臣轮流问候起居,再不愈,由太尉告请南郊,再不愈,则由司徒、司空依次告拜宗庙、五岳、四渎……
这些流程,刘宏已经全部走完,然后宦官就紧守宫门,不再让外朝臣子入内。
幸好刘宏久不上朝,朝中大臣自我管理能力极强,朝中政务,也不需劳烦天子,故而这几个月来,朝廷继续运转,倒也没有太严重影响。
算起来,就他一个因为不再进宫授课放了大假。
心中想着,荀柔并没耽误行礼,弹袖提衣,跪下伏拜,“见过陛下。”
“卿且进前来。”刘宏声音沉沉。
“是。”虽然未唤起身,但荀柔自我管理能力也很强,故而不必人叫,自己就起身来,走到床边。
才一靠近,荀柔便闻到一股甜腻腐烂的味道,像熟过头的苹果或者西瓜,齁得人作呕。
“多日不见,卿依旧光彩照人。”
荀柔一扯嘴角,“陛下谬赞。”
“听说,丁建阳已入京?”
“不错。”
刘宏呼出一口气,缓缓道,“天下之士,皆欲从大将军乎?”
这话怎么答?
荀柔立在旁想了想,干脆不回答了。
刘宏不是觉得自己聪明吗?这种问题他心中难道没有答案。
“卿向来能言,为何不答?”刘宏催促。
“不过想起盖元固、傅南容。”你自己不干人事,还怪人家?忠心不都给你自己撵走的?
“朕似听说,盖卿与荀卿似有嫌隙?今日又为其不平了?”刘宏轻轻笑了一声,“的确,荀卿向来与朝中公卿不同。
“忠贞之士啊……”
荀柔抬眼一望,总觉得刘宏大脑不至于糊到这等地步……也未必,将他召入雒阳,给他儿子上课的,不就是刘宏本人吗?
“说来有趣,朝中忠臣,向来张口诛杀宦官,荀卿却从无此言。”
说什么,知道你抬举宦官制衡朝臣,绝不会自断手臂,他为什么要自讨没趣?
刘宏掀起浮肿的眼皮,看向沉默而立的青年,渐渐收起虚浮的表情,“卿以为,天下为何反乱如此?”
“太史公曰:今亡已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柔以为,差可相比,民不畏死,故天下乱耳。”
司马迁在陈涉世家中,写的这一句话,未不可说千古之至理名言,人被逼到绝地,或许有默默从死者,但也绝不会缺少醒过来,想打破这间密闭铁屋之人。
“放肆!”蹇硕挺剑大声道。
荀柔面无表情回望过去。
还未等他开口,蹇硕旁边的张让就拉住其人,急声道,“御前安敢如此。”
“退下吧,”刘宏无力的摆摆手,“今日能出此肺腑之言,唯忠诚之士,”他叹了口气,“满朝大臣,托言忠诚,不过自图名尔,朕心中如何不知,唯卿能深体朕心。”
荀柔愣了愣,忍不住生出犹豫。
自己过去言行,难道真将刘宏忽悠住了?
不过以理解刘宏心思论,这句话或许也不算夸张?众人都想国家如何,只有他,在第一次面见刘宏,就见其人让人自房顶摔下,而毫无同情之时便知,刘宏眼中的世界,显然和天下众生不同。
百姓黔首图生存,朝廷公卿争权势,而对于刘宏来说,天下、权利,这些天经地义是他所有。
某位太后曾说过极其直白的一句话:宁予外邦,不予家奴。
这才是封建统治者的真心话。
相比起来,刘宏显得还更有觉悟。
不过话又说回来,某末朝在社会制度上,是几乎倒退原始社会,汉朝天子还没到敢称朝中公卿是“家奴”的程度。
没有人“深体朕心”,当然是因为,没有人会以刘宏天子的角度,来理解他的行为。
荀柔从来不说宦官,因为对于刘宏,宦官是他必不可少的翅膀,作为深居宫中的皇帝,他需要依赖宦官的力量在控制天下,制衡外戚和士大夫,他绝不可能除之,说了没用。
荀柔低了低头,以表谦虚。
“朕亦读《史记》,卿之所言,如何不知,朕亦不愿如此,”刘宏叹了口气,“早年朕亦广告天下,上书陈事,可那些士人,说的都是些什么?诛宦官、诛宦官、还是诛宦官,否则便言宫中事,光武修北宫南宫,高祖筑未央宫,为何无人说话,朕不过稍修缮住处,便有无数谏言。”
“就仿佛只要朕无享受,这天下就会太平,他们自己家中难道不是仆从侍婢成群,奢侈丽服?何进当初不过一介屠夫之子,如今高厦广宇,锦衣玉食,妻妾成群,如何众人便毫无意见?”刘宏看向荀柔,“侍中你说,天下至此,难道真是因朕一人奢侈?”
“自然不是。”
刘宏换了口气,“朕这些年,刻石经,印经书,建门学,平黄巾,平西凉,不可谓不尽心,这些人却只盯着朕之私事,于国朝之事,毫无用处……但为何这些人名重天下,朕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荀柔注视着重病的天子,其人浮肿黧黑的面庞上满是不甘。
或者说,终于,当生命将终,刘宏终于承认,他自己根本无法像以为的那样,掌控天下,翻云覆雨。
是他不够聪明吗?
荀柔在心中问。
其实刘宏所作之事,串联起来,很可以看出,对方想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豪强之意,其中开鸿都门学,招天子门生,此举不可谓不妙。
早年有天灾,刘宏也曾下令安抚,疫病之时让使者布施草药,甚至罢掉士族出生的宋皇后,而让平民出生何氏为皇后。
以封建帝王角度来看,刘宏的方针并没有走错,他就算懒一些,贪婪一些,奢侈一些,但还没有到达夏桀、商纣、周幽王的档次,甚至在许多事上颇有手段,但为何最后结果却完全相反?
难道真的只因为汉朝积弊日久?
“荀卿可知,为何如此?”刘宏问。
“臣也不知。”荀柔垂眸,他是真的不明白,最根源的问题在何处。
古之帝王,就没有一个是经书里那样,相信其人不好色、不奢侈、无私心、无幸臣、不擅杀、无以私废公,那是傻瓜,如这样说来,刘宏到底败在哪里?
荀柔过去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刘宏失望的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没苛求,转而说起别的事,“如今天下至此,非寻常之人能理之,侍中以为二位皇子谁可当之。”
荀柔呼吸一滞。
对方语气平平,但他绝不敢将此句,真的当做其人随便一语。
他打起精神,“陛下说出此言,意有所指啊。”
刘辩嫡长子,将刘协与之并言,天子之意图已明显。
“荀卿直言就是,朕听闻皇子协亦曾得卿授课,卿当知其聪颖有胜其兄多矣。”刘宏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荀柔暗暗深呼吸,定了定神,沉声道,“陛下独不见王莽,以聪明失天下?”
刘宏猛一抬头,与荀柔四目相对,片刻缓缓道,“荀卿如何看待袁氏?”
荀柔垂眸,眼睫一瞬,“私心过重。”
“如之奈何?”刘宏继续追问。
“使袁氏族人,俱锢留京中?”
“好!好!”刘宏使劲拍床板,“襄氏果不欺我!卿果然璇玑入命,有佐世之才!”
什么?
荀柔眉心一蹙。
“还请陛下明示。”
刘宏露出’本人在大气层‘的微笑,“襄氏有观星之术,当初黄巾初败,便来雒阳,以性命担保,称君为天降之星,璇玑入命,当佐天下,必不为乱。
“朕原本不以为然,其人便与朕打赌,说他自己夜观星象,知自己当死于中平五年四月,若时至不死,朕在处置,若死,则其先前说称璇玑入命,必为真。”
“朕于是起了好奇,召卿进京,不想确实惊喜,去年襄氏自投,并揭发王芬等人,朕本不欲杀之,其人却自请求死,便为实现其所预言之事。”
荀柔忍不住睁大眼睛。
没明白他的逻辑所在。
不过不明白无所谓,刘宏让人拿来经书一卷,让他好生研读。
荀柔捧着白绢。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会从刘宏手里拿过的东西《太平经内卷》
“何进与皇后虽承诺过不伤幼子,可朕不能相信,母后亦不足相信,荀侍中,日后卿且同蹇硕等共力,同保朕之二子及汉室江山。”
两个皇子,从屏风之后牵手出来,年长的刘辩固然神色感动难耐,年幼刘协睁大眼睛望来,满脸沮丧失望。
“待朕去后,宫中托与常侍与蹇硕,宫外便托付于荀侍中,辩儿,你继位之时,便在大殿之中封荀侍中为太傅,可记住?”
“是,孩儿记得。”
第110章 何为治乱
手中握着襄楷所留下《太平经内卷》,荀柔没有理会想要和他交好的宦官,脚步几乎带着踉跄走出宫门。
早在再次入雒,他就已经准备放弃这里。
雒中形势复杂,满地公卿士族,从权势、财货来算,哪一个都比他荀氏有钱有权有势。
比起陷在泥泽之中,寸步难行,雒阳之外才是荀氏用武之地。
而在雒阳这一年,每一天,每一天都更加深他这般想法。
这些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又争又夺,彼此打成狗脑子的公卿,这些士大夫,他从心底不想跟这些人歪缠。
这些人都不知道,很快他们争夺的东西,都会被边地来的野蛮人,他们根本看不起的莽夫,打得稀巴烂。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能阻止董卓入京,到现在却不敢如此想了。
就在不久之前,董卓拒绝了袁氏举荐他的并州刺史,不,准确说是,董卓已经两次拒绝朝廷诏令。
在去年,董卓与皇甫嵩在与凉州交战前线,相互战略不同,曾一度争执。
将帅不和,是用兵大忌,朝廷便征招董卓为少府,这个二千石九卿之一职位,负责皇帝私人财产,大有油水,但董卓却拒绝了。
称“凉州未灭,此臣发奋效命之秋,吏士念恩思报,各遮臣车,未得即路。”
凉州没有灭,是我效命之时,又有佐吏士卒感念我的恩德,遮拦我的车架,让我不能离开。
那时候雒阳之中,已经意识到其人不听指挥,但对方手掌亲兵,都是从凉州跟随其人,雒阳之中无人能制之,不敢轻动,再加上其弟董旻在京中活动,厚贿袁氏以及中常侍张让,此事便就此放下。
今年开春,皇甫嵩和董卓击败韩遂部队,雒阳乘此机会,再加上袁绍也有意示好,让董卓当并州牧,只是要其将所掌兵马留属皇甫嵩,董卓再次拒绝。
称“掌戎多年,士卒大小,恋臣蓄养之恩”,想带着自己的部下,留在边地。
这封奏疏颇有图穷匕见、携军自重之意,但袁氏却听信了董卓之弟的鬼话,认为对方曾经做过袁氏故吏,会一直听从袁家指挥,手中握一支亲兵,对袁氏也是好事。
但现在,就算荀柔去说,这里的人,这雒阳之中傲然的士大夫,谁又能相信,董卓区区边僻之将,将来会做出那样大不韪之事?
至于违抗君令。
当刘宏将公卿当狗屁一样放了近二十年后,他的话也早就被大家当狗屁了。
甚至,可能根本是他逻辑颠倒,董卓先让他弟说服袁氏,然后再来违抗君令,也都可能。
袁家绝不会相信他是为大局着想。
所以,荀柔曾想,冀州、青州、并州,无论哪一处,他都能为家族找到栖身之地,再之后要如何,他们可以从容商议,他家这么多聪明人,难道还找不出办法?
至于京中,他当然会先教刘辩,然后一个足够有卖相,识时务,怂且老实,又不懂政务的皇帝,只要他自己稳住,足可以保全性命。
只要活着,才可以说以后。
他本来这样计划。
但现在,他必须留在这里。
奇异的情绪,激荡满怀。
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恐惧,莫名满腔热血,难以遏制的在血管中冲荡回声。
这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三公亦可为傀儡,并不是坐上那超秩位置,他就拥有权利。
这雒阳之中,有多少人愿意听从一个年不过二十岁的青年的命令?他能调动军队吗?他说的话,有人会听吗?
而如果他不愿俯首,便将会是董卓掌权路上最大畔脚石。
与此同时,无论如何,他的确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触碰最高权利的机会。
一个能做点什么,更多做一点什么的机会。
光线一寸一寸暗下,整个居室沉浸入黑暗,温度一寸一寸下落。
荀柔的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必须想清一些事情,很多事情。
“嗤、嗤”
两声打火石敲击出火星。
案上灯台点燃,一点火光,映出托灯盏的铜雁,圆胖身躯,也映在荀彧沉静的、琥珀色的、清澈的眼眸之中。
“阿兄?”
荀柔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天已完全黑了,长时间不动,自己全身僵得像根木头。
“你让人不许打扰,但将至子时,一日不疏食饮水,不觉饥饿吗?”
食案放在面前,黍饭、时蔬和一碗鲫鱼汤,是标准的雒中饮食,食物味道随着热气升腾,荀柔这才感觉到饿了。
“多谢兄长关怀。”
荀彧点点头,站起来转身欲走。
“阿兄,”才端起碗的荀柔,连忙开口,“今日天子问我天下何以至此,我当时却未答出。”
荀彧回身,眉心微蹙,“你岂可私泄禁中之事。”
“我今日闭门谢客,兄长必为我阻拦不少人了,明日、后日必然还会有许多人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况且,这也不算什么,这样的问题,我们不也曾经私下议论过吗?”
荀彧定定看了堂弟一眼,“含光若要长谈,还是先用饭吧。”
荀柔连忙冲他一笑,端起碗来干饭。
荀彧执起灯台,将屋中其余几盏灯都引燃点亮,又在屋角寻到水器,在对面坐下来。
荀柔吸溜的飞快,一会儿就将盘盏清空,放下碗,“都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这分分合合,总有根由,又有人说天子有德行,以为天下典范,则国朝兴盛,但我们都念史书,齐桓公好色而乱伦,晋文公气狭而不义,就论好色之事,汉武帝三千宫女,也会比如今雒阳更少,汉景帝曾因棋盘小戏,怒杀吴王太子,不能说是友悌之人,至于高祖……
荀柔微微一笑。
“若论重礼,则春秋之鲁国为最,然其国衰落,是不争之实。若是论爱民,则秦国向来重役重法,最终却逐鹿中原,天下归一,然其又并未得六国之民心。”
这话,如果拿出去说,立即会被人说为大逆不道,但荀彧向来讲以理服人,竟耐心听完了。
“我今日想了一天,实在没想出当今天子,在私人之事上,比这些天子差了多少。若真要论差,只是其手段不及而已。”
荀彧深深皱眉,“含光此言未免偏激。”
“再说本朝之积弊,固然有强干弱枝之势,亦有中官之患,但光武之时,光武帝却能压住这强干,之后又有明章之治,故而说积弊,也不能算吧。”
哪有十全十美的政治体系,不都是在不完美之中,保持平衡吗?
平衡被打破就称积弊,实际上不过是后世君主的借口而已。
真的有不可逆转的积弊吗?从废墟上重建,会比将房子重新装修更容易?
荀柔没法告诉荀彧,将来一千年以后,会出现一个开国皇帝,把开国功臣杀得七七八八,但却并没有动摇国本,那是最庞大的利益群体,但朱元璋就杀了,还震住了。
真的有爱民如子的皇帝吗?所谓唐太宗,真的爱民如亲子吗?
汉灵帝步步至此,只因为他根本就在纸上谈兵。
刻石碑、想要打破知识垄断,可真正贫民子弟,生存尚且艰难,怎么可能跋涉至雒阳。
印经书,传州郡许百姓借阅,然郡守怕书籍损坏追责,根本不借外人。
鸿都门学养天子门生,想打破士人舆论掌控,只识篆刻,书法的艺术生根本无此能力。
还有铸钱、遏制党人,甚至刘宏想要压制何进,最后都失败了。
他躲在深宫,自以为可以操控天下,但世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世人不是提线木偶。
但是、但是,想通如此,为何他仍然心不能平?
“然而,”荀柔望着兄长,眼神澄澈而难过,“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一个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就能拥有天下,作众生的主人。
如今天下至此,不是这位天子种种享受破坏、不体恤百姓,只是因为他能力不足。
我不喜欢这个答案,也不喜欢这个事实。”
第111章 并州空虚
中平六年二月,皇甫嵩大破王国、韩遂大军于陈仓。
三月,幽州牧刘虞与乌桓、鲜卑等联军和解,重金购得张纯斩之,平定了幽州。
四月,丙午,日有食,太尉马日磾免,以刘虞为太尉。
刘虞进京之日,荀柔恰好接到自冀州来信。
幽州既平,冀州前去支援的平难将军部,也就回家乡去,只有当初在冀州招募的勇士,有一些本就想为国效力,又被公孙瓒赏识,便继续留在幽州。
这其中,便有常山郡青年,赵云赵子龙。
其人勇武过人,很得公孙瓒赏识,被留在其身边成为亲兵。
当然,这只是添头,这封信主要所写,是这次“平定”幽州的经过。
最初是很顺利的,波连亲自带兵,一路北上在属国石门与公孙瓒汇合,大破二张及乌桓丘力居,追回被乌桓人掠去的汉民男女。
之后,公孙瓒与他们一路东进,却走得太深入了,粮草、补给、消息俱断绝,差点在管子城被围。
等好不容易重新取得联络,却听说,刘虞已遣使者结交乌桓诸王,与乌桓结为友好,决定在边地开互市,重金购买回二张,不久之后,张举头被送回,张纯则活着绑回,再被斩首。
波连信中有些灰心丧气,明明卫国而战,最后却只得狼狈突围,又草草收场,这样的结局,实在让他很不是滋味。
但荀柔看信,却读出这位新上任太尉的“骚操作”。
波连尚懵懂,似乎连公孙瓒也没明白,大军行驶在外,刘虞不再即时提供情报与粮草,才是彼被围之根由。
深入?辽西郡再往北的乐浪都仍是本国之土地,又没走到外国去,算什么深入?
换句话说,刘虞的功绩,就是“献祭”公孙瓒等人而来。
至于互市,显然是骗不懂实务的朝廷公卿和天子。
提问,在不用花钱,就能轻松抢得物资的情况下,乌桓为何要选择互市交换?
唯一答案是对方给得太多了。
刘虞与其说“平定”幽州,不如说,以绥靖政策与乌桓和解。
其人显然以为,外族入侵是可以忍耐的,而二张称帝,挑战刘氏正朔,才是必不能忍。
这与边将公孙瓒一心驱逐外族,建立功业,显然相佐。
不过,这就不是波连操心的事了。
荀柔回信,让其安抚好这段时日,前来投靠的流民百姓,流民已成流民,便已经打破了自身第一道下限,且对这世间积累很强的怨怒,一但不能使之安定,就会变成贼寇,烧杀抢掠,扰乱社会稳定,进一步恶化局势。
而且,他们稳定下来,生产出的基本生活资料,也可以支援在并州的波才。
丁原入并州后,收揽了并州将才,然后派出张辽和张杨入雒,给何进帮忙,自己被升迁执金吾又带走吕布,以及精锐,可以说,整个并州最顶级的武略将领都带走了。
接任的董卓又拒绝上任,以至于,如今并州完全没有首领。
西河太守崔均乃是博陵崔氏,修文德少武略,虽为一镇之太守,却常以缣巾广袖……嗯,就是比战五高一些,战六的渣渣。
其余太守,比之勇义更不足,不是逃官就是闭城自守。
幸而其本地百姓,尚武又多勇毅之辈,波才这才团结了一些人守卫家乡。
这也是汉时政策不足之处,由于不能在本地任主官,故各地县令以上,都是异乡人,家不在此地,自然与本地并无休戚与共之心,一但敌至,自然保身逃命为上……
荀柔刚把信交给使者送走,便有宫中来使急请。
“现下、此时,入宫?”
天色将昏,宫将闭,此时却来招他入宫,显然有些奇怪。
“正是。”前来的小黄门,将身体伏得更低一些,越发显得谦卑,“天子急诏,还请侍中即刻登车。”
“天子为何”话至此处,荀棐陡然一顿。
他平时在城外练兵,今日恰巧休沐在家,但也并非与世隔绝不通消息。
十日之前,天上日食,公卿按礼仪入宫救日,未能见到天子。
荀柔蹙紧眉心,从座中起身来。
刘宏真的要死了?
“等等敢问,天子还诏何人?”荀彧听得消息从外走来,唤住他,拱手徐徐而问。
“并、并未再招他人。”小黄门面上慌张一闪而过。
嗯?荀柔神色一动。
“弟未可入内。”荀彧神色一肃,“此必有诈。”
荀棐对内廷事所知不多,但见中官神色,也感到其中古怪,拔剑而出,直指其人,“你受何人指使?从实招来!”
同样随荀棐归来的典韦,低喝一声,配合他威慑来人。
小黄门先一抬头看见雪亮的剑尖,又感到身后有人,转头就见一彪形壮汉,神情凶悍,顿时吓得差点晕过去。
“奴、奴,真的只是受天子指使,只是、只是,受尚未即位的未来、未来天子之命啊”他吓得发颤,满头汗流淋漓,最后直接崩溃的坐到地上。
屋中三人俱相顾彼此,都露出惊诧。
刘宏已死了?什么时候?
“宫中为何不曾发丧?”荀棐厉声道。
“这……这……”小黄门眼珠转得飞快。
“老实回答!”典韦抓住他肩膀提起来一抖。
“典叔,勿追迫过急。”见其人脸色蜡黄,神色惶恐欲死,荀柔连忙道。
别给吓死了。
典韦浓眉一皱,将人丢回地上,嫌弃的拍拍手,“还不快说。”
小黄门吓得汗水长流,抬头仰望荀柔,“侍中,奴真未说谎,是、是将即位的皇长子,命奴前来请侍中入宫的。”
“勿顾左右,快说,为何宫中不发丧?”
长剑递去颈侧,他哥这几个月受部队熏陶,真是越发雷厉风行。
“这等事,这等事都是太后还有张常侍、蹇校尉他们决定的,这奴如何能知道啊!”
太后、张让、蹇硕……
自上次被招入宫后,十常侍、朝廷公卿、太后董家、董卓之弟、还有何家、大将军府都曾来找过他,多具厚礼,为了避免麻烦,荀柔已经称病闭门许久了。
太后加宦官,今日这组合,看着有点意思。
“不可去。”荀棐道。
“确实不可去,”荀彧点头,按住堂弟肩膀,沉声道,“礼制,天子登遐,当由皇后出面,诏三公典丧事,如今恐不当时,入宫之后,事未可知也。”
荀柔虽觉得对方此时不会对他如何,但犹豫一瞬,还是从兄长所言,“好,叫人去唤公达回来。”
荀攸为黄门侍郎,此时在宫中上值。
荀彧点头,“再使人去大将军府通告一声,”他神色一顿,“不,未免生变,还是我立即前去。”
“文若阿兄,”荀柔连忙道,“路上小心!请典叔同往!”
他知道此时两边正处微妙之时,也明白荀彧亲自前往的原因,故而不曾阻拦。
“公子放心。”典韦虽然还未明白前后,但当即拍胸口答应。
荀彧点头,即刻带着典韦就走。
几乎瘫倒于地的小黄门,陡然抬头,露出比方才更惊恐的表情,“你、你们竟真要通知大将军!”
荀柔望他一眼,突然一笑。
刘宏真的以为,一个太傅便会让他同何进决裂,甚至愿同他们联合将之杀掉?
有些事,看透才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
第112章 一夜之间
夜色渐深,南宫嘉德殿,内外燃起无数灯烛,照亮窗牗。
刘辩满目红肿,神情木然,瞪着殿门,眼泪从眼角边滑落就未曾停过,不是抽噎一声,刘协依在他身边,紧紧拽着刘辩的袖子,也红肿大眼睛,他一时看殿门口,一时望向焦急的太后,向来早熟的童子,露出正当年纪的恐惧惊惶。
一身金玉锦绣的董太后,保养得宜的面容几乎没有皱纹,眼睛却随年纪浑浊发黄,画得细如柳叶的眉皱在一起,“人怎么还不来?再去打探消息!”
“这……”蹇硕撅腰拱手,脸上露出难色,“就怕走漏消息,让……”他伸手指了指南面椒房殿,“那边知道。”
董太后望向窗外天色,重重一哼,“算了,要来早来了,皇儿刚去,托孤之臣便如此”
“咚!”金玉装饰的凭几被她一把推倒,“原本想送他一场富贵,进如此不识抬举!”
刘辩抖了一抖,包着眼泪偷望祖母,感到旁边的弟弟倚得更近些,伸手将他搂紧。
与其说是在安慰弟弟,不如说因为心中慌乱无措,抓住唯一同命相连的兄弟,以此**。
这段时日,是他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宫中行事不明,祖母时常同母亲争吵,又将父皇接到自己宫中。
有一回,他还听见祖母向父亲哭喊,要父亲下诏让弟弟继承皇位,说,若让他继承皇位,自己一定会被何氏兄妹逼死。
他很想告诉祖母,自己可以保护她,母后也不会杀她,但对上祖母凶怒的眼神,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不明白如今形势,心里十分害怕,想要见先生却张常侍他们却不许,直到父亲晏驾,他再一次提出相见先生,原本未抱希望,没想到却突然轻易允许。
这突然而来的奇怪变化,甚至让刘辩生出后悔。
先生教过他的:事出反常,必然有妖。
可到底是什么,他却一点不清楚。
他又期待先生来,却又害怕张常侍他们加害先生,又伤心父亲逝世,又不知所措。
他……好像要做天子了……是不是如此?先生说天子,要当天下表率,还要仁爱百姓,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父亲让先生做太傅,就是天子的老师,是不是以后,他只要继续听先生教导就可以?
南宫之中,一处幽蔽密室,烛光隐隐。
“荀柔不来,恐怕事情已泄,”坐在首位的张让,低声道,“我们还要早做打算。”
赵忠忍不住不忿,“孺子果然不经事,我们想抬举他,都抬不起来!”
段珪一时不忿,也是一时怨怒,“天子信了谣传,说他是什么天将璇玑,其实不过是个病弱儒生,还教皇子种什么稻,若不是嘴巧,讨了天子心思,否则岂有道理,让这样的人为托孤之臣?也是天子走了眼。”
“现在说这何用!”张让敲了敲桌,集中众人注意,“现在我们要想好对策,这里是宫中,”他三白眼一挑,戾气纵横,“等何进入宫祭拜,先宰了何进,皇子辩既然喜欢这个荀含光,就给未来天子留着,讨个好,反正这样的人,也好拿捏。”
“若是杀不得何进,该如何?”十常侍中与何家颇有亲善的郭胜,低声问道。
“将事推到蹇硕头上就是,”赵忠冷哼一声,“他同董太后密谋,却不先告我等,今日之事,若成则我等得之,不成则败之一人。”
室内密谋,室外亦有人趁着夜色悄悄潜出,将消息传递。
这一晚,不止宫中热闹,四处灯烛不灭,宫外也是车马如龙,将雒阳城中夜禁当成笑话。
大将军府中灯火辉煌,公卿满座。
天子已死,宫中秘不发丧的消息,已经传递给坐中所有人。
天时已不早,众人却全无睡意。
“若非荀太傅之言,我竟蒙在鼓里,”何进看向荀柔的神色,可算是一年以来,最为亲善的一回,“还请众位各畅所言,宦官如此大逆不道,我该如何应对?”
“如今之计,大将军当先正君位,而后再图奸佞。”曹操道。
“按礼,天子登遐,则皇后诏三公典丧事,百官入宫哭丧,羽林、虎贲宿卫宫中,北军五校绕宫屯兵,”袁绍徐道,“大将军可招北军及众将,围守宫门,再诏百官,逼之开宫门发丧。只是入宫则需白衣免冠,不可携带武器,大将军本人,则不宜轻入宫省,恐为其人所害。”
他才说完,正巧有人来报,其人悄声传递消息,告诉何进,宦官们准备趁他入宫之时将他诛杀。
何进一听,大为惶恐,“孟德、本初所言甚是,”他连连点头,环顾堂中,最后看向荀柔,“荀太傅乃是太子之师,又是礼仪之典范,领群臣入宫之事,非君不能为也。”
这两声太傅提前叫的……可以说,就很实诚了。
不过何进此人,的确实诚,一向比刘宏讲信用,肯听劝,所以也才拥有如今,汉末第一阵容。
“明日一早,我便令北宫以及众将入城,太傅亲领百官入宫,在天子灵前请太子登位即礼。”
荀柔抬眸,正看见对面袁本初未掩藏好的失望,跪立向何进拱手,“何必等候明日,天子既丧,礼当应时,早正君位则安天下。”
等什么等,这都几点了,回去睡也睡不成,不如连夜把事情办完,大家心里都踏实。
“含光所言正是,”曹操应援道,“此时宫中宦官亦必不曾想到,应对无措,早正君位,则可少生事端。”
何进一愣,又连忙点头,“孟德说得也对,便如此吧。”
敲鼓鸣金声惊醒沉睡中的人们,灯火骤然点亮了整个雒阳。
【天子大行】
百姓在更者高唱中,朦胧醒过来,鸡鸣狗吠之声响起,伴着人们惶恐的哭喊。
全城热浪反袭紧闭的宫门。
宦官终于无法,将宫门打开,让公卿百官以及虎贲、羽林军进入宫内。
众人先白衣免冠哭一场,再换玄色朝服,在灵前请刘辩继承天子位,接着大家再再换了白衣,继续哭丧仪式。
整个过程之中,除了最开始刘辩一见荀柔,就哭喊了一声先生之外,也没再出乱。
丧礼毕,众人再换吉服,反还宫庐,向新君进贺礼。
新任天子立于陛上,缓缓道,“太后进太皇太后,皇后进皇太后,以皇弟为渤海王,特以其年少许留京中,及冠之后赴国。以侍中荀柔为太傅,与大将军何进同参尚书事,嗯,三公以下俱各上封事,各畅胸臆,勿有隐言,以伤朕心。”
刘辩神情肃穆,礼仪庄重严整,虽然年纪尚小,但这卖相着实不算差,并没有先帝所谓“轻佻无形”,令百官之中许多人,长松了一口气。
在每次换服之间,都要在静室紧急给刘辩作培训,并兼鼓励安慰的荀柔,也长长松了口气,正准备随众出宫。
却在袁绍等人羡慕忌惮,以及荀攸等人担忧的神色中,被新即位的天子给留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天子灵前即位的礼仪,尤其只衣服换来换去,都是《后汉书。礼仪》之中的内容,不是我瞎编的:
1。登遐,百官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
(皇帝死,百官丧服入宫。)
2。太子即日即天子位于柩前,群臣皆出,吉服入会如仪。
(立天子,百官换吉服。)
3。群臣百官罢,入成丧服如礼。
(继位仪式结束,再换丧服。)
4.皇帝、皇后以下皆去粗服,服大红,还宫反庐,立主如礼。
(礼毕后,再换衣服)
5.群臣皆吉服从会如仪。
(丧礼结束,群臣穿吉服开朝会。)
第113章 家国天下
“先生。”朝服冕旒,赤舄絇屦的新任天子,红肿着眼睛,含着一包泪望着年轻俊美的太傅,“先生,父皇逝世,我……我当如何是好。”
年轻太傅虽也劳累半夜,但却全无狼狈憔悴之态,玄衣梁冠,清淡从容,眸如星辰清亮,眼角微微泛红,雪白肤色衬得如同一抹朝霞清艳。
刘辩心中说不出滋味,不由伸手,一动之下,冠冕上旒珠乱撞,噼啪清脆作响。
“太傅。”年幼的新任渤海王,深深弯腰长揖,“请太傅救我和祖母性命。”
荀柔疲惫的眨了眨眼睛,低咳一声,清通了喉中刺痒,“陛下、渤海王,二君可知,这冕服之意。”
又是哭丧、又是给刘辩培训,还滴水不沾,他声音不免有些沙哑。
刘辩与刘协愣愣望来。
“伏羲作冕服,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观鸟兽之文,以地制宜,故衣法天为玄色,裳以地为黄色,以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十二种纹章,黼黻絺绣,以五采施于五色作服,可通神明之德,状类万物之情。”
“不要着急,”他声音低柔和缓,如同吟诵,从容不迫,正适抚慰人心,“坐下来。”
他先看向刘协,他需得承认,这位历史上的汉献帝,在心性、资质上,远高于他的兄长。
但历史证明,刘协的才能,并不足以在这个风雨飘摇,江山寥落之时,重整河山。
历史中,何进清缴了董太后家,但并未伤害刘协,但出于此境中的刘协,此时还只是一个聪慧的孩童,又如何知道将来?
“放心,”荀柔安慰他,“何进此时大权在握,所依仗乃是礼法和皇权,渤海王谦退孝悌,他不敢将你如何。”
刘宏血脉的确只有眼前二位皇子,但刘宏自己就是入继的宗室,和他一样姓刘的多得很。
何进心里应该清楚,袁绍看上去对他忠心耿耿,实际上要是他敢乱来,被逮到把柄,四世三公门生满天下的袁氏协同公卿们,另废立新君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何进为何愿意拉拢他,手下人马一大半是袁氏门生,若是真的完全依赖袁氏,他迟早会变成袁家傀儡。
“可是祖母……”刘协秀细的眉头纂在一起,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复杂神情。
“太皇太后若是什么都不做,自然也能颐养天年。”荀柔表情耐心的敷衍。
西园卖官董太后参了一脚,宦官们在外侵占民田、霸凌百姓,董太后以及董家也一样,在雒阳呆的这不少时日,董家那些欺男霸女,胡作为非的事,不知听过多少。
放在后世,他们一家子全判死刑,完全合情合理,无论出于任何原因,荀柔都想捞她。
相比起来,过去何家还想升级,做事情收敛老实得多。
刘协欲言又止,显然也知道,养大自己的祖母是个战斗机,否则他非嫡非长,根本不可能成为皇位候选人。
他从未觊觎过兄长之位,也知道祖母如此行事,有些不妥,但他自幼无母,祖母抚养他长大……
“还请太傅,保住祖母性命。”刘协将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
年少孩童眷恋亲情,无法公正的看世界,若是不能正确指引,常人无所谓,他却毕竟姓刘。
“我听说,西园卖官之财,有一半入太后私库,自先帝登基以来,董家田园,在河东及雒阳城外,复增万倾不止。”
“十余年前,民间就有歌谣: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无论朝中还是民间,不直董氏已久了。”
这也是何进杀董氏,却未引起天下动荡的原因之一。
伏跪在地的刘协瑟缩了一下。
“你不必害怕,孔圣人都说过: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事已自此,唯有亡羊补牢,”荀柔指尖捻着袖口,“为今之计,只有董太后自己能救自己,如其不再与宦官勾结,愿打开库门,以财救济百姓,再将这些年抢夺之田分给百姓,从今往后,简素宽怀,慈爱善下,再使人诵之’功德‘,何氏就算想要动她,也怕激起民怨了。”
“这……”可能吗?
刘协仰起头。
“渤海王,纵使天子都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夏桀、商纣不德则国灭身死,”荀柔伸手将刘协拉起来,“《战国策》中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今,反之亦然,渤海王你如今是太皇太后最亲近之人,欲孝侍太皇太后,则当耐心规劝之,方是为子为孙之道。”
刘协抵不过荀柔的力气,被他拉了起来,“可是,太皇太后如何能听从?”
事若能成,对百姓也算好事,但他又未见过董太后,“渤海王与太皇太后最为亲善,自然知道该怎么说服,臣就不多言了。”
如果不成,刘协至少能见一见慈眉善目的祖母,真实的、自私的、冷血的一面。
“阿弟放心,”刘辩热心道,“我也愿意同阿弟一起劝太皇太后。”
到底只是孩子,有长在富贵深宫,对财物全无概念,刘协虽然觉得任务艰难,但也只是觉得,他抿了抿唇,郑重点了点头。
“多谢兄长和太傅。”心中一松的刘协,对兄长和荀柔抿出一个微笑。
不得不说,刘家经过四百年基因改造,子孙大多都很能看得过去,刘协这一笑,颇显得精致可爱。
荀柔心中对董太后并不看好,但还是耐心安慰了刘协几句,让宫人送他回自己宫殿休息。
如此,殿中只剩下他和刘辩二人。
少年的天子脸上虽还带泪痕,但经过方才缓冲,心情稍稍平定下来。
“今日多亏先生,”刘辩眼睛晶亮望向荀柔,十四岁少年,看着比他九岁弟弟还显天真,“将来还要请先生多多教导于我。”
荀柔心底感叹,但也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出的一分力。
“陛下,如今并非可以松懈之时,”看看你爹给你留的江山吧,地狱级难度真不是说说而已,“如今不过一切刚刚开始。”
“请先生教我。”刘辩恭敬行礼,仍然带着单纯表情,一点都没意识到前途艰难。
“按例,下一次大朝,就会由大将军上书,改年号,定先帝谥号,以及请陛下大赦天下,”荀柔气力渐消,声音越发低哑,“到时候,请天子亲口提两件事。”
“什么事?”刘辩不由得倾近身。
“一件,是免今年一年百姓赋税,咳,”荀柔清了清嗓子,“另一件,便是重振太学,臣这几日会将陈条写好,陛下先背下来,到时候即使不能全部背出,能说出几条,过后再补充也可以陛下?”
只有几个月性命了,这时候还发呆!
不会真到董卓入京,他还把刘辩捞不回来吧?
先生的眼睫真长,眼睛真好看,皮肤真白……刘辩忍不住走神,瞬间被唤回来,连忙点头,“我都听明白了,先生放心。”
行。
先这么着。
接下来才是他今天来之前,就准备好的。
荀柔从袖中掏出一卷奏章,“请陛下封黄门侍郎荀攸为冀州常山郡太守,拜孝廉荀彧为尚书郎,封声射校尉荀棐为青州乐安郡太守,许其带本部兵马前往平叛。”
“此中,确有臣之私意,但臣可以保证,我所举荐之人,才能都足以胜任其职,平定一方,恪尽职守,忠贞爱民。”
今日继位典礼,由太尉亲自将传国玉玺递给刘辩,这玩意现在就在殿里,再被收起来就拿不着了。
知道董卓要来,还可能祸乱颍川,他自然要先把全族搬走,知道大侄子看着沉稳,实则是热血沸腾好青年,自然要先安排他出京。
堂兄……他现在要敢给堂兄安排个县令,荀文若恐怕敢弃官给他看。
所以,先留堂兄一个,将来再安排也容易。
至于他自己……荀柔自嘲一笑。
无论成败,他都不能走的,在刘宏让他成为太傅之日起,他就不可以逃走。
荀氏,岂能出一个“深受皇恩”,却丢弃天子的太傅?
他的战场,就在这里。
第114章 武冠鹖尾
走出德阳殿,荀柔袖着盖了传国玉玺的书卷,被炽烈的阳光耀得眯起眼睛。
德阳殿陛阶高两丈(接近五米),位于北宫之端,整个雒阳皇宫中心,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宫殿。
背后是北宫,天子居所,往南,经过复道,通往南宫,也就是整个汉朝行政中心。
复道上有顶檐,两侧有高墙,中路狭窄不见天光,一共三条,中间御道供天子车架,两侧则为群臣与宫人走步,两厢十步设一卫士,两侧有门,可谓易守难攻,将皇宫分为南北两半。
复道中守卫的禁军由蹇硕统领,也难怪今日何进不敢入宫。
就这样的通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怕再多侍卫也不顶用,当初刘宏即位,太傅陈藩带领太学生冲击内宫,就是被这样一条条复道所阻,最终失败。
不说何进,就今日,荀柔独自走这条路出北宫,心里也忍不住忐忑,总觉得两边沉沉头盔下,那一双双眼睛窥视着不怀好意,随时可能拔刀砍过来。
按照道理,杀他对宦官来说毫无好处,还会带来危机,但他摆了蹇硕一道,破坏对方计划,换在对方角度一想,愤怒冲动未必是不可能的。
嗯……
“想什么呢?这是不想出宫了?”
“阿兄?”
听闻熟悉的嗓音,荀柔抬起头。
兄长荀棐不知何时出现在通道外侧,身着赤袍,头戴武将鹖冠,冠上耸立两根鹖毛。
和鸡的尾羽相比,鹖鸟毛根白端黑,长度外形却很相仿。
大概是太疲惫了,荀柔望着那两根随风微摆的毛,思维没法收束,发散飘忽,想起一个传言。
武将冠鹖毛,以示同鹖鸟一般凶猛又忠诚,但因为这种鸟真的十分迅捷凶猛,所以捕捉相当不易,偶尔、不时、经常这种材料就会短缺。
当鹖毛不够的时候,工匠们会悄悄将鸡毛漂白染色、修剪成形,伪装成鹖毛,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而武将如果发现头冠上的羽毛颜色,随时间褪去变色,就知道是造假。
但考虑到,如果找去会被人知道,自己曾经顶着鸡毛行走,大家都宁愿悄悄自己把毛染回去……所以,他哥也会关起门,悄悄拿毛笔,给帽子上的毛毛染色吗?
“想什么呢?”荀棐摆了摆头,冠上羽毛随之摇摆。
荀柔摇头,眨了眨眼睛,“就是有些困。”
他什么时候把文书拿给兄长看?还未在尚书台备份,还是等明天上班,走完程序,生米煮成熟饭再给他们吧。
他承认,他是有点怂了。
“那就快些归家!”荀棐一伸手臂,环过他肩膀,一使劲揽着他走,路上还在南宫内,找人要了一袋水,一把拍在他手上,言简意赅,“饮水。”
他哥真的被军营影响了哎。
不知道为什么,偷偷关起门在屋里拯救帽子的形象,比刚才清晰好多。
荀柔困顿的眨眨眼睛。
……
睡着了。
荀攸感到肩膀上一重,侧过头去。
被时人赞誉为“灿若明珠”的容颜,近在咫尺,就靠在他肩膀上,睡得人事不知,一副毫无城府的单纯模样。
方才一见,就眼神闪烁,一眼就让人知道,他之前一定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黄门侍郎有掌侍从左右,关通内外之职,所以送太傅归府,也算不失本职,故而他就利用职责之便,送阿善回家。
本来同车,他是想听听阿善说殿中与天子的对答。
阿善向来习惯有这样的习惯,刚遇见的事,就算不问,也会忍不住对家里人说,文若数次劝他勿泄禁中语,阿善还是忍不住。
好在只会对他们几人说,如此,文若只好转而来委婉告诫他们。
不过今日大概真的是累了,站在前排,又封了太傅,众目睽睽,一点偷懒余地都没有,上车过后,坐着耷着眼睛,就开始点头瞌睡,然后真的就睡着了。
太傅啊。
天子之师。
真是一点都不像。
阖目沉睡的样子,苍白得失血色,只是个痼疾体弱多病的青年。
纵使聪明又如何,纵使天资非常又如何。
荀攸伸手,轻轻将水囊从荀柔垂下的手中取下,盖好放到一边。
幸好已经喝掉大半,方才才没有倒洒出来。
竟有这么孩子气的太傅?毫无威严,心软仁善,如何服人?
本来心无大志,却还担了挽救汉室的重责。
天下至此,真的还能挽救吗?
……
等到家门口,荀柔才被大侄子轻轻推醒。
他模模糊糊抬手擦了擦嘴角,不敢看荀攸肩膀,就怕看到某种奇怪的水迹。
这个姿势,压着侧脸,就真的很容易流口水嘛,他也不是故意的。
“叔父两日辛劳,今已至家,便好生休息,攸还要回宫中守职,就此暂别。”
大侄子一身玄色官袍,拱手行礼,还是一副深沉收敛、严肃端庄的样子,看不出压没压到肩膀。
他站着,眨了眨眼睛,迟钝的思考了一会儿,“你等一等。”
厨房剩的馒头,再加上新做的桃酱,东西包成一包,荀柔郑重的递给荀攸,“公达,这几日宫中必然乱事不少,守卫上值之人又多,饮食定然顾不上。”吃当然能吃饱,但这么多人,做饭肯定潦草得很,大侄子和他哥都得住在宫里,就很辛苦。
“还有什么想吃,我再进宫时,给你带去。”
将东西放在车辕上,荀攸又转过身来行礼,幽深眼眸中略过一丝笑意,“多谢小叔父。”
此时还能记得这些小事,想来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没什么想吃的?”荀柔追问。
“小叔父自己保重就是,宫中不会怠慢于我的。”
荀柔看他眼中笑意,顿时恍然。
对了。
他现在可是上公,天子之师,还受如今天子仰赖,宫中是天下最势力的地方,怎么会在此时怠慢荀氏?
“……那你路上小心。”
“是,”荀攸再施礼,“叔父保重,好生休息。”
……
沿路上,荀柔曾瞧见城中慌乱景象,然荀氏的仆从,将家门一开,却让他心中一静。
宅中此时已四处张挂白布,布置停当。
荀彧端坐在前堂檐下执卷。
堂前绿竹猗猗,青年一身青衣无纹,连腰间常带的玉佩也摘下,只细碎竹影衬着玉色容颜,沉静澹然,有懔懔宗仰之气度。
就让人心中杂乱尽去,只想静静坐在他身边。
想来围在他周围,跪坐读书的荀氏其他子弟,也是和他一样的想法。
“兄长。”荀柔上前行礼。
荀彧放下竹简,起身还礼,关切道,“一切安否?”
“兄长放心。”荀柔点头,又上前一步。
“你先去休息,”荀彧往他脸上望了一眼,“有什么话,等起来再说。”
“……是。”
再三得到提醒,荀柔心知现在实在不是可以生病的时候,回屋过后连忙给自己开方,先作预防,请家里人帮忙买药,然后倒头睡下。
这一睡,便从天光大亮直接睡过一夜。
然而,就在他沉睡时,却也有许多人,睡不着觉。
第115章 宫中众生
天子大丧,雒阳城中缟素,街市一空,家家关门闭户,一点小小响动,都仿佛放大数倍,听在人边不由得惊心。
就算是如今,升格成第一外戚的何大将军府,召集众人议事,也不免等到天晚之后,还格外放低声音。
早早被请至的曹操,环顾堂中,发现竟无荀氏,甚至连太傅荀含光席位都未曾设,不由暗自惊心。
天子方才即位,文武之争难道此时便要开始?
天色已暗,堂中燃着烛火,摇曳之中,将坐在席案之后,何进威壮的身影半明半暗。
“先帝大丧,新帝即位,如今形势,诸君以为吾当如何行事?”
“中官在内宫经营日久,胶固内外,”袁绍朗声开口,仍然第一个发言,“如今天子新立,大将军当清扫宦官,为国家除患!”
他自然知道何进之意,以他来看,荀柔将来固然是威胁,但眼前尚未成势。
况且,如今正是诛杀宦官最好时机,若由他等诛杀宦官,纵使荀含光为太傅,也得在朝中退避他袁氏三舍之地。
何进顿了一顿,没有说话。
曹操悄窥其颜色,看出其人心中犹豫未决。
与袁绍早数十年定下,尽诛宦官之宏图不同,何进先是贿赂中官进妹入宫,后又多与十常侍中人来往,其幼妹更嫁张让义子为父,素敬惮之,虽外收名士,其对内之交通也从未断绝。
“如今天子年幼,大将军秉政辅国,掌握大势,为天下之望。”曹操能看得出何进犹豫,袁绍自然也看得出,他怎能让何进在此时退缩,“士人皆翘首以盼,愿大将军诛杀宦官,以正乾坤!”
“所谓势者,得之难而失之易也,愿大将军明鉴。”
何进呼吸一滞。
这是威胁。
这些年他依靠士人对抗天子,便是彼此心有默契,将来他要与之共辅天下,尤其是他手下,多由袁氏所荐,为袁家故吏门生,他若是不从,这些人会向他,还是向袁氏,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此事,恐怕还要与太傅商议……”这时候何进倒想起荀含光了。
“再有,”袁绍似未听到他后一句,又道,“如今长乐太后尚在,与宦官专通奸利,旧日曾谁天子里渤海王,又素善小黄门蹇硕”
何进再次呼吸一滞。
“其人手握禁军,掌控宫闱,天子新立,社稷未稳,大将军若不早图,恐为后患。”袁绍重重道。
这一条,竟果然说道他心底。
蹇硕竟然敢胆大包天,谋害于他,以至于天子登基这样的大事,他都不敢入宫,着实可恨。
定下决心,何进点头沉声道,“宦官妄图颠倒社稷,罪不容恕,谁敢与我讨贼?”
“绍愿领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尽诛宦官,扫清朝廷,以安天下!”袁绍精神一震,跪立请命。
“嗯……”何进抚须犹豫,倒没再提太傅。
“大将军不可!”
何进还未开口,曹操急道,“阉竖为官,自古便有,非一朝一夕之事,其守卫禁中,把守要害,根深蒂固,势力迁延,岂是一夕便能覆灭?若事不协,则泄矣,恐为其人所害,望大将军三思。”
何进神色一凛,随着曹操所说,背生凉意。
他想起了当初的窦武和陈藩。
其人也掌天下之兵,不可谓无势,却一夕之间为宦官所害,窦氏满门俱灭。
“孟德所言极是,”他连忙道,说完又对神色不忿的袁绍摆摆手,“本初,非我不肯,欲诛宦官,尚需徐徐图之,不过,某也并非不与作为……”何进大脑以出生以来最快速度搅动起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主意,“先前北军及虎贲、羽林诸营迫宫,以使宦官不得不推立天子,如今,亦以本初与你弟,虎贲中郎将袁公路,领南宫众守将,先定前朝,再徐图宦官,本初以为如何?”
说完,何进自己先悄悄吐了口气,又忍不住暗自得意起来,这主意不止推脱诛杀宦官之事,又安抚了袁氏,且有袁氏在南宫之中,又得制衡荀氏,可谓一石三鸟,深得制衡之道。
看来,他也并非一定要依靠袁氏或荀氏的嘛。
袁绍眉头一皱,“这”
“我已心有决断,本初无复再言。”何进摆摆手,“本初先扫清南宫,余事容后在议。”
“……是。”袁绍不情不愿,但还是拱手领命,坐回席上。
所谓心有灵犀,北宫密室之中,所商议之事,也正与何进相同。
十二位“十常侍”们,已确定事泄,准备卖蹇硕一波。
其人刚刚派人传来书信,说什么何进唯一忌惮就是自己,唯有自己掌握兵权,大家才能安稳,要与他们共同进退云云。
张让对信嗤笑,显然读取其人事败过后,焦急惶恐之态,与众人商定,正好作为投名状,呈递给何太后。
蹇硕本来就不是他们一伙,靠天子起势后,又转过来看不起他们,将其丢出去,先灭了何进这一波火,再从舞阳君(何进后母),何苗(何进之弟)以及张让之媳入手,多方恳求何皇后。
他们可与蹇硕不同,张让与何家结有姻亲的,郭胜更曾救过何后,当初王美人生下刘协,何后忌惮将之鸩杀,先皇不满,差点就废后,幸而郭胜等人为之求情,这才保住后位,何家可不能一点不念旧情。
况且彼后宫妇人,若要得权势,还是得依靠他们。
今日他们可听说了,天子继位之时,何太后欲临朝,却被百官公卿所阻,以为天子既有先帝所封太傅辅佐,便不需再由母后上前朝。
况且……还有董氏在……
“……这天下将来如何,未为可知也,且走着瞧。”张让哼了一声,阴恻恻道,“说不得我张让还能为三朝长老,载入史册,留名千古呢。”
……
“天子方即位,便不思母后耶!”
张让等正议的何太后,此时柳眉倒竖,凤眼怒视,正冲儿子发火。
今日大典之上,为公卿所阻已足让她心中不忿,至天子回宫,她不过欲让儿子增封亲兄何苗二千户,儿子却说要同太傅商议过后才能定!
“太傅、太傅,天子不知汝为何人之子耶?非何家,哪有你之今日?不过封你舅舅,便推三阻四,这便是你的孝道吗?”
本朝以孝治天下,此话可以说极重了。
新任了天子的刘辩,如此,也只得跪下向母亲请罪,答应了增加舅舅的封户。
此事,先生并未给他提过,大概是不要紧吧。
跪地听母亲训诫,汗流脊背的刘辩,在惊慌中请罪着,如此作想。
二千户,听上去,也并不算多。
同时另一边,刘协同兄长,可谓一对难兄难弟。
他也正被养大他的董太后训斥。
刘协原只是小心试探劝告,却反得了太后怒骂。
不过董太后与刘协毕竟隔了一层,说骂一通过后,又拉住刘协细细解释:“这宫中,得意与失意之间,相差有九重天,当此时更不可露怯,否则便要被人踩在脚下。”
“不要害怕,本宫之侄骠骑将军董重尚在京中,手亦握重兵,这宫中宦官,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小人,如今还不是称败的时候,”董太后昏黄的老眼微眯,“你也从那位太傅学过一段时日,可听闻颍川中人:好仕宦,多朋党,朝中颍川人众,你以为其人在朝中之势,比袁氏如何?”
“祖……祖母……”刘协惊慌的睁大眼睛,“荀先生……太傅,不会答应的。”
“他为何不答应,”董太后望着刘协温声道,“我也可许之太傅之位,还可以无袁氏掣肘,如此,谁会不答应?”
第116章 丧礼之论
荀柔是在一阵嘈杂之中醒来的。
天光大亮,长睡一宿过后,他并未感到沉眠过后疲惫舒缓,反而是久睡带来的晕眩混沌,扶着头从榻上起来,只觉得右脑后侧,有根筋一条一条的疼。
他起身穿衣束发,自幼照顾,并随他入京的田仲听见响动,进屋来,“小郎君醒了?睡得可好?”
田仲仍还用着旧时称呼。
“仲兄?”荀柔正束衣带,抬起头来,“是仲兄在外间守候我吗?”
由于负责府中车马,他记得对方还挺忙的。
“药昨日便煎好,但见小郎君睡得熟,彧郎君便说不唤起来,让小郎君先好好休息,睡一觉好了,现在小郎君既然醒来,我现在去将药热好,端过来吧。”田仲看着他长大,一听他不直言回答,就明白意思。
“外间发生何事,如此吵嚷?”虽然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是董太后之侄,条侯董重来家中拜访,彧郎君前堂招待,其人声壮多语,故而显得吵,是他吵醒小郎君了?”田仲上前帮忙束发。
“今日来拜访?”荀柔毫不顾忌形象的将俊脸皱成一团。
他是不相信对方没有缘由来访,最可能的原因就是宫中董太后。
不过,如此,他的确最好不去,免得亲耳听到对方掉廉耻的话,还非要应个结果。
“正是,”田仲点头,“守门的程伯都不好说小郎君不在家。”
可不是嘛,董重能不顾礼仪大早上来堵门,但他这时候有什么理由出门?
前面吵嚷声渐悄,大概是堂兄将董重送走了。
盥洗的水和药盏一起被送来,田仲将葛巾浸水递来,“雒阳真是还不如我们颍川,公卿百官开口都是仁义道德,自己行事却不遵礼仪。”
这一句显然是憋了许久,颇有些不吐不快。
“外戚之势是陈弊啊。”荀柔仰头,把葛巾覆在脸上,并不想去看旁边那碗飘着诡异味道的药。
纵观封建王朝史,就没有哪朝没有外戚作乱的,最多就是轻重区别。
“正如此,当为天子遴选良家淑女,以为后宫之德。”如磬清越的声音,自门外飘入。
“阿兄。”脸上葛巾一把拿掉,荀柔回头。
“这也是你为太傅,当尽之职责。”一身青裾的荀彧自门而入。
“天子年岁尚小,且又在孝中,先守孝三年再议不迟。”刘辩从头到脚,能拿出去说,并符合天子身份的有点,只能是礼仪了。
荀柔一向不屑于此,但此时也不得不拿礼仪这个“宝器”出来,给刘辩做依靠。
故而先前独自相对时,他再四提醒刘辩,一定要在此事上谨慎。
刘辩身边不止有宫女,还有以良家子选入宫中的姬妾,其中一位唐姬,算起来还是荀彧妻子唐氏的同族妹妹,其亲生父亲更是一郡太守,绝非寻常宫女子。
“天子身担社稷,守孝三年虽为孝道,但天下如何?”荀彧蹙眉,“古来并无此旧例。”
“正应天子身担社稷,才当为天下表率,”当初孔子重制礼仪,未曾没有将这些君主也关进笼子的意思,“方才仲兄说了一句,极有道理的话,这雒阳城中公卿,口称仁义道德,却不遵礼,己所不能,却要他人遵循,既非道理,如何服众,又凭什么令百姓遵循?”
“难道要三年不行朝议?”
“孝道要守,事,自然也要做,”荀柔扬起眉,“丧服置于朝服之下,悼于心中,既为天子,岂能因私心废天下事?”
荀彧眉眼一惊,霎时间便想到如此后果。
天子既为表率,有如此从权之例在,那朝臣公卿以下……
“若依此行事,则守孝不存矣。”他沉声道。
荀柔不言语。
“你有意如此。”荀彧笃定道。
堂弟自幼聪慧,岂能不明白到这样做的后果。
“正是。”荀柔对上堂兄目光,咬牙点点头,“子曰,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则守孝之时,不作宴饮,不奏音乐,不为夫妻之事,睡前祭拜,心中持丧,不为可也?”
他心里也打鼓。
虽然他已为适应此时价值道德观,将这个提议改善许多,但仍然不知,兄长能否接受这种挑战旧俗之事。
荀彧沉吟不语。
荀柔唇畔一挑,又道,“阿兄亦明白,这朝中公卿守孝,非为心伤,只图名望而已,废之有何不可?若心中悼念,则不必置期,若无悼念之意,守丧十年,徒邀名尔。”
比如说,当初说好要解党锢,杀宦官的袁绍,就在曹鸾上书解除党锢,反被天子论罪杀死后,迅速选择为他生父守孝,这还不够,还又为出生时,就故去的亲妈,再守三年。
“你以为朝廷公卿,俱是以此邀名?”荀彧声音转冷。
田仲顿感屋中气氛不对,一瞥旁边,将药盏端道荀柔面前,“小郎君,药要凉了。”
吃药堵住嘴吧。
“兄长入京数月所见,难道不是如此吗?”荀柔端着碗,闻着味道就觉得脑后又一跳一跳的疼,不免焦躁得提高声音。
田仲顿时一个露出绝望的表情。
然而,荀彧此时却缓和下来,他叹了口气。
“世人岂能求全。”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伸手抚了抚,只比之略矮两寸的堂弟的头,“阿善,如今为太傅,便再不可同过去一般,狷介任性。宰予昼寝,仲由性燥,孔子能教之,此方为包揽天下之胸怀。若以小贬大,以大恶细,则如何能容人,如何能用人,如何能为事?宽严当有法度,况其人非无一处之善者?”
被堂兄顺毛,荀柔低头端起碗,咕嘟咕嘟闷下去。
“至于更改天子守孝礼仪之事”
荀柔瞬间抬头。
“此事非同小可,若有不当,阿善你必招满朝攻诘,”荀彧仍然缓缓道,“我先写信归家,问一问仲豫大兄,大兄博学广识,在礼仪典籍之上,深有造诣,若大兄也以为可以,再论不迟。”
“如今先帝尚在停灵,不必急于一时。”
“阿兄,”荀柔声音软下来,“阿兄你之意,是赞同此事了?”
荀彧点头,“三年之礼,每至天下有变,则只能从权弃之,以其难守,况百姓求生艰难,往往不能守之,如此反不利教化,如此亦或可免每至战乱,则礼仪不存。”
荀柔忍不住眼中透出雀跃。
他哥比他以为的还要开明啊。
“只是,不可骤然提出,待我先写信问过大兄再说吧。”
“知道,知道。”荀柔连连点头。
“再有,日后且不可再如过去一般,待朝中大臣与大将军。”荀彧再嘱咐道。
“好,心胸宽广,没问题。”也对,他要不放宽心又怎么样,又不能把他们都免了,所以还是要从教育制度开始改良。
就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第117章 太学之论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
进步的,而非保守的。
进取的,而非隐退的。
世界的,而非锁国的。
利实的,而非虚文的。
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荀柔驻笔。
望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
竹简的长度,居然十分适合。
当他深切思考,希望雒阳太学,成为什么模样时,下笔几乎不受控制的写下这一段,**先生对新青年的期望。
整个大汉,太学是最高学府,造就的是走在时代顶端的人物,或许唯有这样的品格,才足够引领国家。
然而……
他提笔,先抹去了对这个时代过于先锋的“保守”和“隐退”两句。
顿了一顿,又无奈抹去了“自主,而非奴隶”。
就算真的想解除奴隶制度,也不可能从太学这样的地方入手。
犹豫片刻,他又闭眼抹去了“务实”。
这个世界文盲太多,雒阳太学为天下最高学府,无论哪一种学问,都需要保留和传承。
真是……
“世界”和“科学”。
望着剩下两句,苦笑声溢出喉咙。
将这样两句,送给如今的太学,不说别人,就是他自己看了,都觉得像疯了。
他默默从屋角拖来铜盆,将几根竹简丢进去,淋上灯油、点燃。
火焰顺着竹子表面的液体蔓延,很快便听到竹子燃烧发出的噼啪作响。
最终将会变成一团灰。
他扑倒在榻上,转脸望着那团火焰。
火焰中,仿佛有无数身影和面容,苍白的、怒目的、激昂的、麻木的……最后都消失了。
有一瞬间,他也想消失。
每次入雒阳城,他都有一种被粘液包裹的窒息,甩不掉,又破不出,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水里,偶尔不管不顾的想要跳起来,但下一刻理智和自制就会回来。
有时,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又没有那么确定。
董卓会来吧?董卓会来吗?
历史会改变吧?历史能改变吗?即使改变,又能怎么样?
没有不死之人,没有不灭之朝,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封建王朝复兴,就算没有五胡乱华,一个朝代灭亡,一个朝代兴起,仍然有人会唱“恨生于帝王家”,百姓却受着奴役,被当成蝼蚁和牛马,血流成河,没有一句话。
看大势的人,站在云端上,纤尘不染。
没有人比他更绝望。
既然让他到这里,为何又要让他看到过光明。
不要再想了。
不可能。
不是时机。
看不到的,不是早就清楚吗?
荀柔闭了闭眼睛,定下心,将突如其来的情绪平复。
整冠,正衣袂,汲鞋出门,他一路快步,沿着门口开满白花的草棉小径,走到前面荀彧的屋舍边。
窗棂撑开,阳光满室,堂兄坐在窗下案边书写,素袍帻巾,眉目清润。
“含光?”荀彧听见动静,抬头望来,清浅一笑。
荀柔脚步一顿,心情缓缓落定。
将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全都抛在脑后。
当务之急,他要在短短三个月中,做出一点成果来。
“阿兄,我想同阿兄商议,重整太学事宜。”
荀彧微微一愣,继而起身,“这是大事,需得与朝中君子共同商议才是。”
“我是想先写出一份章程,在大朝议之时讨论,”荀柔绕到门口,走进屋,在席前去履,“何大将军总帅天下兵马,以为征伐,至宦官以及董太后,都是后宫之事,我亦不便插手,但朝中群臣,总不能就望着大将军,看着后宫争斗,闲坐上观。
“如今正趁着新君即位,四方观望之时,先新文艺,以为安抚,不是正好吗?”
他顺势握住兄长的手。
“含光所言正是,”荀彧点头,感觉手被堂弟握得极紧,却并未挣扎,只是目光温和的望过去,“自桓帝依始,太学隳堕,学生零落,名声见败,若天子果能重兴文学,以敦教化,自然是好事,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别说为难之处,他心里就没数。
他就是想出来见见家人,堂兄、阿兄、大侄子,谁都好,他需要一点力量。
“既是治学之处,”荀柔顿了一顿,还是放开手,斟酌道,“我以为,还是与国事分开为好,这些年学风不整,未尝不是士子将此当做进身之阶,而不专心为学,而是趋奉为朝臣的博士之故。”
他渐说渐顺,“重臣为师,又在学中挑选学生,提携入朝,以成其私人,此私心私分不可涨也。况朝中众臣,公务繁杂,本就无心深研学问,更遑论教授学生了。”
“如此恐不易?”荀彧微微蹙眉,“以经学大家被辟入朝者颇多,以备天子咨询,非吏臣,公务并不繁冗。”
荀柔想了想,凑到堂兄耳边,如此这般说出自己方才想法,“……阿兄以为可行?”
“这……”荀彧垂眸望来,目光通透,“含光主意已定?”
“阿兄以为如何?”
“因势利导,未为不可,只是太学祭酒之职,需得谨慎。”荀彧沉吟片刻道。
“嗯……”荀柔有点不想接。
荀彧抬眸一望,已然明了,“看来含光心中已明,最适合人选是郑公。”
是啊,他不想亲爹到雒阳来,可不是只有郑玄了嘛。
这位大儒,早几年被袁氏请到京城来给何进撑腰,其意义大概就是汉初,孝惠帝刘盈为太子时,请得的“商山四皓”。
郑玄向来识时务,来既来了,就好好当吉祥物,从不在正事上发言,只教导学生,偶尔参加何家宴会,表示存在感。
就是吧……“未曾与其人相交。”
文无第一,但对于和亲爹别过苗头的郑玄,他就有那么一点别扭。
“可与大将军商议。”荀彧堵住他的借口。
“……是。”
半个月后,南宫崇德殿中
公卿次第俱席而坐,手捧玉笏,参加新任天子的第一次大朝议。
虽然朝议已移至南宫,但出于安全考虑,大将军何进依然没有出席。
继他不临大丧,不临陪丧,不送山陵过后,不临朝议,似乎也并不奇怪。
于是荀柔居首,与太尉袁隗同席,主持议事。
按照惯例,朝议先上大诏,先帝谥号已定为“孝灵帝”。
乱而不损为之灵。
字面看“乱而不损”,还不算太恶,但大家都明白,汉灵帝占便宜在,亲儿子成功继承皇位,国家没亡在他手里。
算啦,好歹没亡国。
朝廷公卿看在新帝脸面上,挑了这么一个“阴阳怪气”“懂的都懂”的谥号。
比起后世还是有底线的多,没搞出嘉靖“英毅神圣宣文广武”这种恶心东西。
所以,别说新任天子,就是何太后,以及太皇太后,对此也是一语不发,大概心里未尝不清楚,先帝刘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之后便是宣布新君继位,该年号光熹,大赦天下,在这个时候,天子称要免天下一年之税。
此话一出,当然满殿颂圣。
少府和大司农也没多话,太傅已代表天子向他们承诺过了,要输西园之财入国库填补亏空,虽然现在还没拿到,但以如今大将军逼迫形势来看,也未为久也。
既然以天子之名誉保证,新任这位,诚信还没破灭,也就只能姑且信之。
接着天子又宣布第二件事,要重整太学。
““太学者,有教于国者也,自秦乱后,经典废绝,自高祖收天下之书籍,集天下之贤士……””
雒阳太学,过去乃是东汉第一学府,是学术经典之所在,拥有对学术的最高解释权。但自从桓帝党锢开始,数次打压,数次消磨,如今的确远不如当初之盛,要重整自然是好事。
刘辩一条条无错的背出五十条新校规,下诏个州县选聪慧青年才俊入学,然后,“……自桓帝以来,久不整理,则典籍杂乱,有轶散、颠倒、虫蛀、模糊之处,又有竹简笨重且载字少,不宜翻阅,令众博士各携学生,整理学中典策文章,补漏勘定,重新誊抄,以兴文德……”
这就是荀柔的办法。
干活。
勘定整理典籍,也是正事,也十分适合太学,工作起来懒散颓废之风,就没有了,爱好学习的士子,会踊跃加入,滥竽充数者,按照规矩,就会被淘汰出局。
至于诸位在朝的博士,爱好研究学问的,就去做学问,若是想在朝廷有作为,补辍经典耗时耗力,自己就会想办法免除。
否则定时会报工作进度,羞也要把这些好面子的士大夫羞死。
同时,国家养着这么多干吃饭的“参谋”,也该让这些人活动活动了。
当然,他还有私心。
对能否克住董卓,改变历史,他并没有太多底气,那至少要想办法要保住典籍传承。
汉代虽非百家争鸣,但库存典籍之中,却有许多后世遗失的经典。
董卓造逆断绝的,是天下学问。
汉末这一场浩劫,比秦末战乱对学术传承的打击更大。
荀柔不知,后世之人,越发文弱,越发学术单一,独尊儒术是否与此有关。
毕竟,其他学派许多经典在汉末消失,唯有士人精研的儒学经典多得保全,民间缺乏争论,思想越发禁锢,又越发被统治者固化。
“拜大儒郑玄郑成康公为太学祭酒,总领此事,”刘辩语速刻板道,“望郑公勿负朕心。”
“臣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虽然早已得到消息,但白发苍苍的郑玄,还是激动得眼泪花花,在殿中拜下。
第118章 朝上争议
雒阳南宫崇德殿内,郑玄中气十足、激昂慷慨的颂圣之声,在深阔高邃的殿宇上方,雕梁画栋之间盘旋回响。
效果有如立体音响。
坐在重阶御座之上的新帝,透过十二冕旒的珠帘,低头望着那颤颤巍巍的身影,不自在的动了动。
珠帘一摇,将视野晃得凌乱,刘辩正想要上手摆弄,但这动静,让垂眸跪坐在群臣右首的年轻太傅,轻轻抬眸望来。
少帝刚抬起的手,又悄悄放下去,“郑公请起,太学与重整典籍之事,托付与君,但有疑虑,郑公可与太傅商议行事众卿可还有事要议?”
“陛下。”年轻的太傅举起手中玉笏,手指与洁白玉笏几难分明。
在一众白发斑驳,形容老朽的公卿中,容颜瑰丽著世的太傅,濯濯生光,令人侧目。
“先生请讲。”刘辩连忙抬手。
“青州高唐尉刘备,宗室之后,上任以来,清缴黄巾,抚民有功,请迁为平原国都尉。”
“准奏。”
同席袁隗转头望来一眼,未开口又转过去。
刘备乃是荀含光本人所举,青州又是战地,一个都尉而已,就是再加上先前荀家两个太守,何大将军也都答应了。
就算为先帝驾崩之时,荀含光的倒戈。
“辽东长史公孙瓒,坚毅勇武,尝追讨二张,大破乌桓,请以为乌桓校尉,安定北疆。”
“准”
“慢!”
刘辩话未说完,在灵帝没后,太尉被袁隗所占,迁为司徒的刘虞扬袖,高声反驳,“臣以为不可!”
刘辩看看刘虞,又看看先生,珠帘晃动,遮住他不知所措的表情,“……这是为何?”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刘虞向年轻的天子举笏行礼,“臣久居幽州,知此地百姓与杂胡并居,适以安抚为主,公孙长史性烈直,若为乌桓校尉,恐北疆无宁日矣,陛下新继位,当以仁德宽怀示民,岂可大动干戈。”
在一片寂静之中,刘虞俯身叩拜,“兵者,凶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还请陛下三思啊。”
“司徒请起,”刘辩连忙道,“不必行此大礼。”
“司徒,在下听闻乌桓之族,以放牧为食,逐水草而居,居无定处,人无信义,父子相残,残暴无情,若自食不足,便侵扰青州、幽州。”荀柔平声静气,以商议的口气道,“如此之族类,仅以仁德化之,恐怕不足。”
“当舜之时,三苗依凭地利不服,禹欲伐之,舜不许,曰:谕教未足。后,有苗氏果然请服。天下以为舜德。”刘虞驳道,“乌桓无文字,以其为化也,只要宣扬圣教,告以朝廷宽恩,则可安之。”
说完,他转向陛阶,“当初先帝命臣入京,为度己没后,继位之事,相争不定,如京陛下位定,臣自请北上幽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刘辩更惊得直接从座中站起。
“日后,还请陛下少兴兵事,温恤下情,劝督农桑,平准狱令。”
“四境不宁,天灾常作,陛下要躬修己身,敬天爱民。”
“又陛下年少,当广开言路,亲贤远佞,以为圣明。”
刘虞再拜,真诚恳切,满怀热切的望向少年天子,“如此,则我汉室社稷安定,天下归心,望陛下深查。”
年老的宗室长者,发鬓被冠盖遮得严实,看不出冠下是否已满头白发,但那皱纹苍老、黧黑朴实面容,饱含热泪与期翼的真挚表情,却也感动了少年的天子。
“司徒快快请起,”天子绕过御案,从阶上下来,将之扶起,“司徒之心,朕已深知。幽州之事,便依司徒所言,君北上之后,可自裁夺。”
荀柔垂眸,闭了闭眼。
纵使政见不同,刘虞之心让他佩服。
只是……其人与公孙瓒之争,终是无可避免吗?
内耗啊。
这是自古以来,先进的中原,却每每为北方侵袭的根由。
被天子亲手扶起的司徒刘虞,望向沉静垂眸,袍袖垂地的年轻太傅,“太傅年轻,未知边事,却出生名族,才名早著,忠纯为国,固非寻常,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
受了长者表扬,即使平级,荀柔也得敛袖欠身,恭敬致意。
“今日之事,固然未当,然青年义气,亦容体谅,”刘虞道,“日后,天下之事,事无大小,陛下亦可咨之,多与商议,必有裨益。”
这算什么,大棒加胡萝卜?
“司徒所言正是,正是。”刘辩大出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十分赞同,“朕深得先生教诲,常觉有高山仰止之感,日后定时时勤问,不负司徒与先生之期望先生,可还有事要奏?”
荀柔心底一叹,再次举笏道,“西河都尉,善通兵事,数有战功,请以为上郡太守。”
“准奏,准奏。”刘辩连忙点头,一口定下,生怕再有人阻止。
这一回,刘虞倒不干涉了。
上郡,如今几乎在匈奴人手里,他不知这位西河都尉,但荀含光此时举荐,他却相信绝非自丰。
他看了一眼,神色尚且懵懂的刘辩,心中忍不住叹息。
还是先帝眼光高妙,自前些日子,蹇硕被擒下狱而死,如今整个朝堂,唯一可能、敢与何氏相亢者,非为荀氏?其根基又着实浅薄,否则他岂会为一小儿张目?
“陛下!”一小黄门惊慌失措的跑进殿中,跪倒在地,手指殿外,冷汗淋漓,张口结舌,吓得话都说不出。
“怎么回事?”刘虞皱眉怒道,“此乃议事之地,岂可随意闯入?还不快来人将之拿下”
小黄门露出一个似哭是笑,面部失控的表情,“车、车骑将军何苗请求上殿,有事启奏。”
“请进来就是,”刘虞不耐烦道,“作何如此失态?”
很快,满殿朝臣便知,小黄门为何如此了。
“硁硁、硁硁、”
何苗身穿光明甲,甲上血迹未干,每走一步,沉重铠甲发出铿锵之声。
他在殿前拜倒,高声道,“陛下,永乐太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以其侄董重等抢掠州郡,辜较珍宝货赂,以为享乐。大将军命我等前往各家查抄,董重挥剑违抗,业已斩之。”
刘辩岂见过这样杀气腾腾模样,吓得倒退,“这、这又如何是好……”
“永乐太后虽有如此之行,但毕竟是陛下祖母,臣以为,蕃后不得留京师,乃是旧制。莫不如请迁永乐太后回宫本国。”早有准备,就等着此刻的袁隗,双手举笏,注目天子,大声言道,“还请陛下圣裁。”
刘辩看看刘虞,又看了一眼荀柔,荀柔未动,刘虞却向他点点头。
回河间……刘辩模糊的想着,祖母大概就能留下性命,协弟也不用担心了,他向何苗缓缓一点头,“可。”
刘虞虽则方才点头,此时心底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除宦官蹇硕,如今又除太后董氏一族,何氏势大,将来该如何是好。
【初,后宫王美人有娠,生皇子协,为何后鸩杀,太后自养协,数劝帝立太子,何后恨之。
光熹元年,(董)重与大将军权势相害,(孝仁)太后又与何后相争,数言进不入陪丧,不送山陵,及何后鸩杀王美人之事。
故进与三公及弟车骑将军苗等奏太后卖官自丰,将迁之河间。奏可。何进举兵围骠骑府,董重免官自杀,旬日,后亦疾病暴崩于路,何氏由是显于朝堂。《东汉书。皇后纪第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刘虞引用故事,出于《说苑》,何氏除董氏改编自《后汉书》。
孝仁皇后永乐宫太后董太后,孝仁是尊号,永乐是殿名。
然后,记载现实有出入,就很正常。
第119章 何府晚宴
转眼初夏,大将军府内,槐花灼灼,柳条垂水。
耳畔笙芋鼓吹,案前美酒佳肴,身着艳红罗绮舞裙的美人,歌声如筝,纤腰如搦,长袖回雪,连翩骆驿,乍续乍绝。
“……纵轻躯以迅赴,若孤鹄之失群;振华袂以逶迤,若游龙之登云……”歌舞的女子顾盼睬睐,不时将妩媚眼波投向东向之席。
可惜,那几位年轻俊美的贵人,没有如殿中其余士大夫一般,陶醉于她歌舞之中。
他们不时侧身交谈,仿佛自成一方,与其余之人格格不入。
更让她挫败的是,那位让她一见便觉心魂震慑的公子,据说本朝以来最年少的太傅,似乎对她的歌舞全无兴趣,只兴致勃勃的同临席同伴言语。
“……携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嫔之素肘,形便娟以婵媛兮,若流风之靡草……”妖冶靡丽的歌吹,越发缠绵幽怨。
纵使过去许多年,荀柔偶尔还是会为此年月的开放尺度,小小震惊。
何大将军送来请帖,沐休之日,在其家办宴会,为他新征辟入京的名士边让,以及重归雒阳的老大夫蔡邕接风洗尘。
这是新帝继位后,何大将军第一次来邀请。
之前诛杀健硕,围攻董家,何进甚至都没告知。
故,虽有些不情不愿,荀柔还是来了。
结果一到大将军府,何进就摆起架子,一挥手,一张口,说话就是那味儿
“含光啊,今日乃是私宴,来着具是各方大贤名士,大家不论官职只叙长幼,不必拘礼,如何?”
都说论长幼了,还能算不拘礼?
看着其人昂首四十五度朝天的表情,荀柔点头,“自无不可。”
反正,比起多如过江之鲤的东汉名士,他对堂兄荀彧家两位新成员更感兴趣。
五日前,家中书信至雒,堂嫂唐氏,于五月甲申之日,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凑成一对好,只是雒阳内乱,城门关闭,家书过了一个月才送进来。
于是,这几日,荀柔一直处于兴奋与挫折交替状态。
一方面想到,虽然还没见过,但一定非常可爱的宝宝,想到两个幼儿圆润版堂兄,一脸笑得天真可爱流口水,就让他从内心生出诡异的兴奋,心中不止一次幻想,戳那两张白嫩嫩的小脸。
但另一方面,这个小姑娘,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陈群那个小胖子未来的老婆,荀柔就更更激动了,想立即回家,将陈小胖暴打一顿。
都那么老了。
怎么配得上他荀家水灵灵的小白菜?
然而,小宝贝他看不着,而如今在颍川家中侍奉祖父的陈群,却很可能参加宝宝满月礼,先他一步亲眼看到自家小白菜,就够不爽。
更不爽的是,他还得积极打掉堂兄将家小迁来雒阳的想法。
“如今雒阳风云正乱,阿兄再暂且按捺思念,过段时日再说吧。”
再等等,在等等他就想法给他哥调出雒阳去。
“含光所言甚是,彧再谨慎考虑考虑。”澈净通明的琥珀色眼瞳,溢出温和的笑意,荀彧好脾气的点点头。
“行了!”荀棐按住荀柔肩膀,将他连人带席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许他再骚扰堂弟,“文若为何考虑将家小搬来雒阳,还不是你这几日吵嚷想见,现下又这般,你还想如何?为难人?”
他将桌案上碎冰盘中的荔枝,一把全塞进弟弟手里,用食物堵嘴。
“我认真的。”荀柔抓住荔枝,低头仿佛对此物产生了浓厚兴趣。
入手沁凉带着冰水,麻麻赖赖的外壳有些刺手,果实半截都泛着未熟的青色,味道也并不够鲜甜,但这种水果,现在却是连宫中都没有的稀罕之物。
一桌冰盘里放几枚,整个宴席,都像泛了一层金光。
“既然雒阳风云要起,那你为何将我与公达遣去千里外?”荀棐似笑非笑,剑眉轻挑。
“……此处人多耳杂,我们回家再说。”
他能说,就是要送他们出去避祸吗?
当然不能。
将价值高于味道的荔枝放回冰盘,荀柔小心的从盘里挑出饱满圆润的葡萄,此物随张骞归国后,在本国种植逐渐成熟,虽然也是矜贵水果,但味道比荔枝要好得多。
“阿兄,将军府的葡萄味道鲜甜,尝一尝吧?文若阿兄请,公达请。”笑意嫣然的荀柔,认真的就像卖水果的。
明知是转移话题,但对亲弟弟一张笑脸,荀棐还是只能伸手接受。
荀攸一直沉默围观,此时也伸手过来,拿了一颗,“多谢小叔父。”
荀氏这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另一边歌舞完毕,众人正在覆射游戏。
今日的主角之一,边让边文礼,居于左侧首席,绛衣逢掖,玄冠长髯,端是名士风流。
只见他指着案上,一人手覆之物,笃定道,“会弁如星!”
众声喝彩。
冠上缺了美玉的文士将手移开,果然其掌下所藏是一枚饰冠美玉。
边让在欢笑之中,大笑着一盏饮尽。
“边君天授异才,聪慧贤智,若乃孔子之时,必是颜回、冉有这般高士,”同为席中主角的蔡邕,点头称赞,“其《章华赋》言辞虽丽,却发意深远,讽谏于内,足可见其心怀古今之事,有天下之才,大将军当回谋垂虑,展之力用,不使空耗其才也。”
“正是正是,边君之《章华赋》实在令人三月不识肉味。”
“此赋文华词藻可追相如!”
“言辞虽丽,终以为正,文礼此赋立意高远,非常之人。”
“嗯……”大将军在众目之下,缓缓点头。
轰
众人顿时热情激动。
“祝贺,当饮一盏。”
“当饮!当三盏!”
“不错,边君得大将军青眼,日后定当为天下肱骨,当饮三盏!”
在群贤哄闹之中,边让并不推辞的连饮三盏。
方才歌舞,正是边让得意之作《章华赋》。
由于流传甚广,荀柔也曾读过全篇。
所谓章华,即章华台,是春秋时,楚灵王穷全国之力所造之宏丽高台。
全赋用前百分之九十篇幅,描写楚灵王在章华台寻欢作乐,宴会上歌舞曼妙,女子动人,楚灵王爽得一匹,到最后一两百字,清晨起来,其人突然“幡然悔悟”。
前天晚上还“遗生而忘老”,醒来就“理国之须才,稼穑之艰难”。
转折真是一点都不生硬。
若无意外,此人本将成为汉末众多“名士”之中一员,写点歪词陈腔,湮灭在后汉书《文苑传》的小角落,只有研究历史专家才去瞅上一眼,不过嘛
“边君辞赋隽丽,实有逸才,请共饮一杯。”
赤袍官鹖,身高不显,浓眉美髯的武官,双手捧盏上前,说话铿锵,中气十足。
“好说,好说。”边让仰头,酒色醺醺,脸上坨红,抬手举起盏,大着舌头,“与君共饮,共饮。”
武官与文人,对饮一盏,彼此亮杯,具是一滴不剩,于是相顾一笑,彼此相交于心。
“豪爽,敢问姓名?”边让大声笑问。
“在下曹孟德,久闻边君大名。”曹操拱手抱拳。
“曹……曹……”边让眯起眼睛,显然认真在酒腌入味的大脑中翻找。
围观的荀柔啧啧感慨。
边让肯定想不到,让他留名后世的记忆点,不是他的词赋,而是眼前这个他想不起的人。
曹操杀边让,失意陈公台。
他之死,造成魏武征伐一生中重要挫折。
陈宫背刺,伙同吕布,在曹操攻打徐州之时,偷他的老家基业兖州,最后还是他彧哥给保下三座城。
所以你看,最后曹孟德怎么对他彧哥的
“文若阿兄。”曹老板是真的不行。
“含光?”荀彧侧眸,疑惑的看向突然抓住他袖口,却又什么不说的堂弟。
“听说何大将军欲辟边君,恐君不至,竟诡以军事,实为不易,”另一边,雒中名士正言笑晏晏,“边君何不敬大将军一盏?”
“……不错。”边让实在没想起曹操,甩了甩头,举酒向何大将军,“大将军诛蹇硕、灭董氏,手段如雷霆,一举安社稷,实为天下人称颂,这一盏,当敬将军。”
“呵呵,共饮,共饮。”何大将军的得意,显然并不只是针对荀含光,此时举盏同饮,醉眼半眯,真有点天下英雄尽入毂中的睥睨之态。
“如今,大将军正得大势,当趁此之机,一扫乾坤,清除阉患,匡扶社稷,抚定天下。”边让起身,广袖一挥,大声道。
“正是!”
“边君所言有理!”
群贤纷纷。
“将军今则若为天下除患,拨正乾坤,”袁绍也趁机大声应援,“则名垂后世,虽周之申伯,亦不足道哉!”
好家伙,直接将汉灵帝比周幽王了。
不过别说,还挺贴切。
申伯外甥太子被废,申伯起兵造反,最后推了外甥上台,成为西周之末,东周之首的周平王就是将周朝东迁那个。
何进闭着眼睛,稍稍想了一想,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就猛得一拍桌案,“吾辈之责,正当诛杀宦官,以匡天下!”
“大将军三思”曹操顿时一惊,连忙开口。
“啊!”醉醺醺的边让大喝一声,站起来,打断其即将出口的话,歪歪斜斜指着他,“你,姓曹!我记得了,你是宦官之后!”
“……宦官。”
“诛杀宦官!”
“对,阉患奸恶!”
醉醺醺的贤士们,热血激情,举拳向天,场面一度混乱。
荀柔目光穿过划着醉拳的人群,望着何进桌上倾倒的酒盏,以及其人满脸红晕,满脸憨笑,十分怀疑对方酒醒过后,是否会后悔。
但即使后悔,也晚了。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荀柔摇摇头,“何遂高”
完蛋了。
第120章 人心可取
“昔王莽之乱,典籍残落,光武中兴,采求阙文,补缀漏逸,至迁还洛阳,经牒秘书载之二千余两,当时以为盛况。至今以来,典籍之数,已参倍于前,而多有杂乱,久未规整……
夏日炎阳炽烈,却并未吓退热情的人群。
太学门前广场,被太阳晒得发烫。
上百儒服玄冠的士子,以及看热闹的雒阳居民,围着挂缣帛昭告的华表,将太学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站在前排的士子,正自告奋勇为众人宣读布告。
“今诏选天下学通行修,经中者以为博士,书法工整,志节清白,心细坚毅者入为诸生,讲习之余,共参旧籍,查补缺漏,更录整理……博士岁奉六百石,布百匹,诸生岁奉一百石,布三十匹……”
这份布告,竟是太学公开招聘博士和诸生的文书!
太学博士、学生,向来或地方推举,或是高官子弟,何曾许天下人随意报名?
竟如寻常庠学哦,还不同,还要通过策试。
但不过是策试而已。
自负才学的儒生并不在少数。
“果然按照告示所写,通过策试,便能入太学?”有人难以置信。
“不知这策试难不难?参补整理辟雍、兰台典籍,莫非只要入选,就能看到这两殿珍藏经典?”有人跃跃欲试。
“只要成为诸生,竟就百石有岁奉?”有人欢欣鼓舞。
“诸君,天子冲龄继位,先免赋税,知悯天下,再兴太学,修典籍,知文教之重,仁爱百姓,再兴教化,此圣君之相也!”儒生之中一人热烈道。
“正是。”“不错。”众人纷纷赞同。
“听闻,天子如今外着衮服视事,内着孝服守丧,不近女乐,心丧受孝,如此高行堪比虞舜。”这是知道内幕的士人。
“不错,听说先帝本不喜天子,更喜渤海王。”“对,我也听说过。”“小儿子嘛。”这是被董太后舆论影响,热爱小道消息的普通雒阳居民。
“天子是厚道人啊。”有人感叹。
“正是,正是。”众人点头。
“听说为守孝,这三年,连皇后都不娶了。”又有人道。
“哇”这是看热闹的路人。
作为路人甲,听到堂堂天子,为父守孝,竟连老婆都不娶,顿时露出毫不做作的惊叹表情。
“天子圣明!”一人高呼。
“天子圣明”一些人相和。
“天子圣明”更多人被激情影响,欢欣鼓舞。
“聪睿圣明,无过天子啊”一个老儒生在人群之中,眼泪花花,仰天长叹。
太学门内,高阙巍峨,峨冠博带的儒者们摇着折扇,坐于阁中,俯望门前胜景。
“民心可用,民心所归啊。”说话之人,正是新入太学为博士的老大夫蔡邕。
虽则何进将之征辟入朝,许以尚书、侍郎之位,但其一听说太学要整理辟雍和兰台之中所存典籍,立即抛弃何进,改投太学怀抱。
其人被众人激情感染,见手中折扇“啪”一声合拢,抬手挥起,如同指挥了一首交响乐。
年轻的太傅掩唇轻咳,长睫低垂,袖边朱红,称着肤色似更白一层,宛若傅粉。
同为辟雍典籍勾来的边让,手中扇子摇得飞起,心中哗啦啦流淌好多艳词丽句,恨不得面前摆了纸笔,让他纵情挥毫。
太傅没注意他,只探眸望向身旁的太学祭酒郑玄。
郑玄颔首,一手捻了捻长须,一手折扇轻摇。
只有他二人知道,这是安排好的。
起哄的人是郑玄的学生,主意……是荀柔捏着鼻子出的。
他要在几个月间,给刘辩搞出点名声来。
儒生,本就是最容易煽动、最喜欢发言的群体。
投桃报李,一条看似通天之道,已足以让其之热血沸腾。
不过郑老先生,深谙控制舆论之道,他一提话头,对方就悠然心会,还将场面搞到如此地步,不得不说,挺让他大跌眼镜的。
毕竟一开始,请这位老先生做太学祭酒,他并不愿意。
撇开多年的学术争论,就其人为迎合朝廷和风气,在六经注解中,夹杂谶纬,让荀柔对他初始印象不太好。
从原始自然崇拜,到神灵崇拜,再到唯物主义萌芽,拒绝宿命论,拒绝消极世界观,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才是先进思想。
作为一代学者巅峰,郑玄应该清楚这个道理。
然而接触过后,他竟发现,再没有人比郑玄更适合作如今的太学祭酒:包容、随和、专注学术,以及变通。
“日后,太学便托付给郑公了。”低头,长揖一礼,广袖垂落席间,“还请郑公多加费心。”
“太傅放心,亦请陛下放心。”比起庙堂之上夸张表演,此时郑玄的对揖,姿势更为庄重真诚。
热闹也看了,郑祭酒学生的控场能力也见识了,荀柔起身,准备离开。
太学是郑祭酒的主场,他就是来旁观,这边既然诸事顺利,他还得赶回宫。
何进死磕宦官,两边暗潮汹涌,但这么大一个朝廷,治下十三州地,每天千头万绪的繁杂琐事,不能放着,等两边决一胜负之后再作处理。
今年赋税不收,但国库要清点,俸禄要分发,治安要维护,百姓要安抚,官员要安排,还有在长安驻守部队,大赦天下的章程,今年雨水还好,但各地、尤其是冀州黄河沿岸水渠要安排巡查,各地官员恭贺新帝的奏章以及贺礼,近来也陆续入京……
想起尚书台内堆积如山的资料以及文书,他就感到前两日大将军宴会上饮酒吹风,而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有一根神经在跳斗牛舞。
但有人并不准备轻易让他走。
“听闻,让陛下衮服之下,白衣守孝,三年不立皇后,不作私乐,乃是太傅之意?”
荀柔顿步回身,看向安坐在席的议郎孔融,“天子愿守三年丧期,以为天下表率,又不欲以私意耽误正事,孔君以为不应当?”
戴孝上班之议,在上一次朝议时,被刘辩当众背诵,造成极大轰动。
作为理论根据,那篇极有说服力的论文,枪手不是他,是大兄荀悦。
荀彧替他写信回家咨询后,仲豫大兄就寄来这篇文章,有理有据,旁征博引,全是正言嘉论。
刘辩背诵过后,朝堂公卿震憾,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荀柔当机立断宣布进入下一议题,直接将之作成全场默认。
等众人回过神来,不免为“天子”表率带来的好处所摄,再加上文章完美无缺,找不到攻击点,也就犹犹豫豫,半推半就,真当做默认了。
毕竟,公卿百官也不想三年孝期耽误工作嘛。
今日被问起,还是第一次。
他稍稍提起兴趣。
“并非如此,天子仁孝两全自然令人佩服,”斑白长眉抖擞一下,孔融拱手道,“只是此举古来未有,非先王之道啊。”
……哦。
轻捉着衣袖的手,又放开了。
跌停。
“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每天要有新进步。
这话正是孔融他十八加二辈老祖宗孔夫子说的。
“学既如此,人亦如此。”他抬起手指,在铜制冰盘上轻轻一敲,铜盘被冰冻得紧实,一敲有如金玉脆响,“此物,”接着他目光落在孔融手中折扇上,“此物,先王之时亦未有也。”
满屋笑声轻快,充满愉快的空气,就连提问的孔融也笑起来。
“含光果然捷才。”蔡邕赞叹并发出邀请,“改日请来家中,共论经义。”
上班,上班。
“如此,柔先告辞。”荀柔微微一笑,再次拱手道别。
从阙楼下来,太学门前依然在热锅沸腾。
嘱咐车驾从太学旁门离开,勿要惊扰,荀柔坐进车内,疲惫的揉了揉额角。
当初他还曾在堂兄面前说,釜底抽薪,破而后立,如今却成了为这破船奔波的修补匠了。
车驾入宫门,直行至尚书台下。
比起正殿,尚书台阶梯只有九级,荀柔登台入殿,殿中诸人已得消息,各出其室在门前等候,彼此行礼。
尚书台,原为少府下属之一,为首尚书令,下设六曹尚书,常侍曹负责中央的公卿,左、右二千石曹,共负责各地方郡国长官,南、北客曹负责外交,民曹负责所有上书奏章。其下设侍郎,处理各曹琐事。
所以……这不就把天下内外管完了嘛。
“太傅。”玄衣青年拱手相请,神态恭敬。
“阿……”荀柔到嘴边的称呼,在青年不温不愠的目光下,委屈改口,“荀侍郎。”
“方才听闻,大将军请入拜见太后了。”一个尚书说着,期待的向他望来,显然想探听点内幕。
“……啊。”荀柔愣了一愣,在堂兄警示的目光之下,拱了拱手,“多谢告知。”
“此乃禁中之事,谁人可得而知之?”尚书卢植耿直道。
“这”尚书顿露羞恼。
“好了,好了,”尚书令出来打圆场,“杨尚书年少戏言,卢尚书年长包涵,还归各室,还归各室。”
尚书台自有分工,需要荀柔上手处置的事不多,但需要看的资料文书却很庞杂。
他当侍中之时,只需要陪灵帝刘宏插科打诨,再给刘辩讲几篇文章,国家政务全未接触。
如今,落到他手上的文书,每一份却都是关乎天下民生的大事,决断只简短数语,却必须对相关领域有深入了解,否则稍有不慎,便会造成看得见的损失。
在荀柔围观太学招生,翻越资料、批改文书直到天黑,度过充实一天,何进也经历了心情跌宕起伏的一日。
“太后听信何苗与舞阳君,竟斥责于我,说我专杀左右,还说我杀宦官,是擅权以弱社稷!”入宫之时何进有多自信,出宫之时便有多愤懑委屈。
回到大将军府,他望着召集的众士,压制十余年,好不容易掌握大权,竟又处处掣肘的愤怒郁闷,在这一刻爆发,“杀蹇硕,诛董氏,哪一件不是我出力?我之所为,难道不都是为了天子,为了社稷安定?非我,岂有她之今日!”
袁绍与其亲近之士人各对视一眼,知道火候已足,于是拱手向何进道,“大将军,绍有一计,可解将军之难。
“大将军何不用灵帝之时旧例,招四方之将入京?”
【旧仪,父母丧,即去官归家,闭门守孝三年不闻世事,柔以为谬,谏于懿帝,帝方继位,深纳之,则外着衮服,内服斩衰,不私乐乐,如是三年,旧俗既改。】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个:何进和何皇后同父异母,和何苗同母异父,舞阳君是他后妈,何苗是舞阳君带进何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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