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设宴款待


    笙歌乐起,舞袖低回。


    这一年虽经历旱灾、蝗灾、兵灾,但邺县里各家献上的珍馐佳肴,还是摆满了食案。


    果有橘、枣,肉有鸡、豚,菜有姜、葵,酱有葱、菊,酒是去岁冬酿。


    舞伎才艺高妙,长袖和着乐鼓,飘飘飖飖飞旋,如回风流雪。


    有酒有乐,足以悦众,无论荀柔这边,还是曹操带的两家子弟,都是武将多,武将多,好饮豪爽,再加一个嗜酒如命的郭奉孝,宴席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荀柔酒量不佳,但这种场合也不能拒饮,幸而提前做了准备,酒兑了水冲淡,闻着还是酒气,尝着倒没多少味。


    不过,就算是水,饮得多也难受,酒过三巡,该喝得也都喝过一圈,见席间气氛挺好,他就找了一个借口逃席出来。


    其实艺术欣赏水平,他还是有的,也能看出舞伎跳得不错,乐工技艺也高于馆陶的小地主家,但也就如此了,他没有文若对音律的喜好,也没有公达对舞蹈的兴趣,对他来说,歌舞表演超过三分钟就多,屋内又是人多味杂,气闷头晕。


    外面天色已暗,稀星闪烁。


    凉风飕飕,虽然有些冷,但被风一吹,整个人精神都不同了。


    侍从捧来氅衣,提来两盏灯,荀柔披上外衣,向庭院信步。


    袁绍这座宅院,他才住了几天还不熟悉,不过这时候的宅院结构大抵都相似,正堂背后必有花园游赏,园中若有池塘,水上必有曲栏回廊,通向中央水榭。


    水榭建为敞轩,立水中央,天上乌云笼月,四周一片幽暗,亭轩挂起灯烛,如黑暗中一叶孤舟。


    侍从询问是否要挂帘挡风。


    荀柔摇头,让置一处火炉取暖,再要一壶清泉水即可。


    话虽如此,侍从还是端来一张漆画食案,摆上一盘橘枣,一盘桃杏果脯。


    盐渍果脯在灯火下呈半透明琥珀色,润泽晶亮。


    荀柔忍不住拈了一条桃脯,先是一抹咸,继而甜味才慢慢自舌尖化开,有盐衬着,果脯更显得蜜糖一样甜。


    这个季节,鲜果不易得,果脯用夏季桃杏制成,保存至今,更贵比黄金。


    家中向来没有,他也不曾享用过,是邺县城里的家族奉上的。


    他望向此时灯火通明的大殿,大殿顶端立着一只铜制朱雀,昂首向天,展翅欲飞。


    袁氏这座府邸,装修偏于华丽,能涂金绘彩的地方,都金碧辉煌,好在屋宇高大,并不显得庸俗,反而是一种壮丽的美,即使在夜晚,也像一把金红灿烂的火焰。


    雒阳宫殿也是这种风格,只是那份燃烧的热烈,被皇宫磅礴恢宏的规模压制成端庄,缺少袁宅兀立中展现的进取之态。


    住着这样的屋子,也难怪袁绍生出蓬勃的野心。


    当然,野心本不是坏事,有野心才会进取,死气沉沉,那才什么用也没有。


    先前曹操问起袁绍,袁本初三个儿子都被带上席。


    三兄弟刚到时,曹操挨个关怀赞赏了一遍,然后很快就冷淡下来。


    所谓竖子不足与谋!


    以曹孟德的眼光,想来是很容易看出,这三兄弟比起他们的父亲差远了。


    这种差距,不在于才学多寡,而是志气,袁本初的确有改换天地的志气,而这三位就差远了。


    按照后世方式说,袁绍不满汉王朝晚期的衰朽制度,领导这个时代的上层资产阶级发动革命,想要建立以豪强大地主阶级为主的新王朝,最终失败。


    只是,袁绍本人的失败,并不代表拥有大量生产资料、资源的豪强地主阶级的失败,事实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原汉民族,占据主要政治地位的,不正是这样一群人么?


    江山不曾因为姓刘、姓袁、姓孙、姓曹、姓司马而改变。


    没有魏郡的,还有吴郡的、有太原郡的、有琅琊郡的……也有他的家乡颍川的。


    本质都没有区别。


    唯物主义史观中,历史的前进,是整个时代共识,而不是英雄的个人。


    尧舜时代,记载不多,到商一朝,商人族群。阶层观念明确,杀奴祭祀,残酷对待附属部族,不将别族人当人。


    这种残暴,使得三千部族首领自发聚集到周武王麾下,推翻了商王朝。


    周吸取教训,采取更宽容的政策,为掌控国家,分封兄弟叔伯,用联姻织网,但随着血脉传代,亲缘渐疏,周王朝最终也崩溃了。


    横空出世的秦,建立了更先进的军功制度,算是一定程度脱离了血缘桎梏,但这种尝试,脱离了当时的生产力,坏得太快,以至于直接成了反面教材。


    汉朝的君主意识到兄弟们不可靠,母亲、妻子却一定立场相同,于是有推恩令,于是外戚正是登上政治巅峰。


    西汉有吕氏,卫氏,霍氏,王氏,东汉有郭氏,阴氏,马氏,邓氏,窦氏,阎氏、梁氏、何氏。


    每一任皇后、太后背后,都是一个登上国家权利巅峰的家族。


    是孝治天下么?不过在强调王权主体罢了。


    外戚势力于是极度膨胀,两汉王朝的兴盛与衰败,每一个重要历史拐点,都伴随着外戚的重要出场。


    在这个时间里,即使是所谓豪强,也是要依附于外戚家族,如当初屠夫子出身的何进,一朝成为皇后之兄,四世三公出身,名满天下的袁绍也要屈于帐下,借其之手,才能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


    然后,先有王莽,后有何进。


    太后之侄,皇后之兄,两家外戚,分别断送了两汉王朝。


    历史再次意识到这条路错了。


    兄弟不行,亲戚也不行,原本以家为国的政治路线错了,历史吸取了教训,于是转便为以国为家。


    王权向外寻求支援,遇见了猥琐发育成功的世家。


    世家是从两汉地方豪强发展而成的。


    前汉尚且勉强抑制,到了后汉,光武帝凭豪强起家,东汉皇帝寿命越来越短,母后当国,上层激烈的政治斗争,王权无暇自顾中,豪强野蛮生长。


    没有教育资源的豪强,是宗贼,是匪徒,有教育资源的豪强是士族,是贤良。


    顶层是宗室、外戚不会改变,但国家永远需要有知识与见识的官僚。


    士族豪强一面维持着王朝统一,社会稳定,一面以依附王权的方式来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悄悄挖王权的墙角。


    他们与一般豪强实质并无不同,但做法更聪明,更隐蔽,更巧妙。


    最终,王权被挖空了,一阵风来就几乎吹倒,士族豪强却壮大起来。


    衰弱王权,需要外来的支持,新成长起来的士族想要拥有了更多政治权利。


    两者结合,然后,发展出了世家。


    社会格局改变了。


    虽然出现了五胡乱华这样的黑暗时刻,但魏晋时期,世族与皇族共治,从整个历史发展来看,仍然是一种进步。


    王权从家族化转向制度化了。


    一切,看上去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而看上去他做了很多,其实眼下局势,与所知历史改变得并不大。


    袁绍一死,天下纷争进入尾声,冀州士族跪了,他似乎就不好在用对付田氏、审氏、沮氏那样对付其他人。


    还有扬州。


    如果孙坚在当地名门支持下打赢了袁术,那么朝廷似乎反倒还应该给与他们奖赏。


    曹操在兖州,开始硬啃过骨头,但结果如何?据他所知,直到今岁,兖州每年都有叛乱,从未停止。


    徐州还未安稳,不好判断,但荆州刘表,只要江东一定,必然也能跪得干脆。


    这甚至无关其本人意愿,而是荆州大族,绝无挑战天下的勇气。


    然后,这样自然发展下去,只是“王与马共天下”变成了“荀与刘共天下”而已。


    也许中原王朝战争中,这次没有历史记载死亡那么多,不至于让胡族乘虚而入,上演五胡乱华。


    可这种改变只是短暂的。


    世族不断膨胀吞噬与内部斗争都是必然的,而其继续生长,甚至吞噬王权也是必然的,到时候依旧是一片战乱。


    不同于脚盆鸡只有一只让人嫌弃的脚盆,中原内乱,必然导致觊觎这片沃土的外族进来。


    一切似乎回到原点。


    荀柔珍惜的品着桃脯的甜味虽然喜欢,他现在确实不敢吃多了甜食不过,这家的桃脯制得的确好,很耐嚼,越嚼越有滋味。


    他现在已经不会为假想历史的惯性而胆怯、退避了。


    必须想得透,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世家乱国,并非偶然,但也未必是必然。


    和明、清相比,一切草创未就,大汉拥有更多的可能,世界也拥有更多可能。


    他不能将有限精力浪费在内部权力无限的斗争里,他需要盟友,需要更多的同盟。


    这世上当然有人追求金钱、美色、权力、赞赏,同样有一类人追求更高的精神满足。


    他正好能提供比成为天子,比掌控这片天下,还要伟大的事业。


    而这事业,也绝非空中楼阁,而是拥有完整的思想纲领和前进道路。


    待荀柔吃完了半盘桃脯,炉上泉水已沸腾出声。


    一个身影,在对面落座。


    荀柔执筷取一枚杏脯投于杯中,提起壶缓缓倒入沸水至七分满,再将杯推向对面,含笑道。


    “孟德兄,久候。”


    第282章 亭中论


    十月夜中清寒,湖面薄雾渐起,湖心小榭几点灯火,被一片幽茫笼罩。


    仆从被驱开了。


    “宴席未尽,即相招唤,荀太尉无乃太急?”曹操大笑,“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我从馆陶至邺已有三日,中军五万余人随后,或一日,或二日将至。”荀柔端起面前一杯,轻轻一笑氤氲在水雾中,“特今夜相邀,为表诚意尔。”


    曹操脸上笑意瞬间隐没,“太尉果然有诚意。”


    荀柔轻轻一点头,无意太过刺激他,故做出轻松姿态,双手捧起杯,“陈孔璋有句话写得好,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柔以为,这天下,能当得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成非常之功绩者,必有孟德兄。”


    曹操一挑眉,抱拳道,“操何敢当此谬赞!”


    “孟德兄素怀大志,又何必谦虚。”荀柔一笑,将坐姿换作盘腿,将手拢进袖中,知道这句话让对方相当受用,“若论天下人物,当今之世,孟德兄武略第一,无所匹敌。”


    曹操向他一望,见对方神色恳切,抚须不语。


    “然,治国之道,仰观俯察,殷鉴于前,识危于时,推演于后,我或出君一头。”


    “如此,操便请教太尉高论。”曹操大声道。


    荀柔看出他不服,轻轻一笑,“今有三论。”


    “其一,禹以九州,汉有十三州,今之天下,已非禹之时,如此当有一论,天下之究竟如何之大,而天地宽广,远者弗及,汉之所及边界当至何处。”


    “其二,袁绍一灭,天下初定,然天下大乱之弊未除,甚者更胜往昔,我等当如何为政,方决旧患。”


    “其三,汉初新立,察举以揽才,野无遗贤,刺史巡州郡,吏治清明,故政通人和,天下安乐,至于衰,取士于权门,刺史霸政州郡,政令不行,百姓怨生,然政令与初无二,彼一时,此一时者,非唯政之失,亦失于人。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更观前史,初必上下齐心,末则政怠宦成,纵贤者之政,难逃人亡政息,如是一兴一废,周而复始,可谓历史周期之变,今日之我等,将何以跃出此周期之变中。”


    听前面两问,尚无一言的曹操,蓦地一抬头,“荀太尉难道有千秋万代不移之善法?”


    “有。”荀柔轻轻一颔首,回答得干脆,双眸在灯火映照中熠熠生辉。


    “如此……还请赐教。”曹操缓缓正坐,拱手道。


    ……


    “嗤”


    随着最后一盏灯油尽熄灭,天光恰露一丝微朦。


    这注定是一段不能被记录的谈话。


    有远比十三州辽阔得多的天下,有比三公九卿复杂精密的制度,更有比当世深邃得多的道理。


    曹操看过荀含光所有文章,可远没有今日阐释得清楚直白。


    那些透彻的褒贬,那些真实的推演……


    “你”


    曹操望着微弱光线中的荀含光。


    细长的手指执着素帕擦过唇畔,收拢袖中,青年清隽的面容似覆了一层寒霜般朦胧苍白,如雾如幻,纵使对面相向而坐,他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曹操不由得抓紧剑柄。


    他见过许多聪慧非凡的贤才,但今日听闻的东西似乎已超过聪慧的词意。


    世间真有生而有知者么?


    可就算生而有知,所知也是世上已有之事之理。


    可他听到的是什么?


    是东海之外,与大汉九州地理、气象不同的土地,生存着相貌、风俗不同的百姓。


    是极西的大秦之外,更有沃土,除了大汉,天下还有圣人,有贤人,有兵马精锐的国家。


    曹操想起在徐州眺望沧海,日月星辰若出其中,洪波涌起,水天一色。


    比起海外仙山仙人,他更愿意相信荀含光。


    他愿意相信,当他眺望沧海时,或有一人也远隔沧海,踌躇满志的眺望。


    就如同他一样。


    他们也许一世不得见面,但总有一日大汉的楼船将驶去,亦或对面的船只将到来。


    征伐不可避免。


    各国各朝廷朝政、粮草、钱帛、武器、百姓也许具不相同,但总有一日彼此相见,兵马交锋,分出胜负。


    “便如同东周。”曹操低声喃喃,心潮沸腾。


    “没有宗主周王室之东周。”曹孟德果然能明白,荀柔轻笑。


    这样的话,他从未说过,不知因为不能透露未来,更是因为,即使说出谶纬横行的东汉,迷信神佛的东汉,未必有几人相信,即使相信,又未必有几人不惊恐害怕。


    即使不怕,更未必有几人敢直面这份威胁。


    荀柔想起上辈子曾看过的科幻小说,作者说了一个概念,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


    广阔的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拥有智慧生命的星球存在于其中,都会努力探索别的智慧生命体的位置,同时尽量隐藏自己。


    这设想极精妙,尤其是猎手之说。


    而道理,其实早就有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所有生命星球都是猎手,但同时也是猎物。


    存在比己方更优秀生命体这一点,只能存在于理论之中。


    因为证实之日,必是覆灭消亡之日。


    而换作真实的历史,区别也并不大。


    如今的天下,如同西周时分散出数百小国,各自不相交流,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但这种所谓和平,最终会因人类发展打破。


    到东周,还剩多少国家,最后,秦一统天下。


    秦固然强大,但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


    “至含光所言之世,亦未必无宗主之国。”曹操立即反驳。


    “……是,若至于此,天下未必不生宗主之国。”荀柔几乎愣了一愣,才回答。


    他没想到,曹操竟能举一反三。


    的确,日不落帝国,这个名字足以代表一切。


    “所以,太尉以为,关键在于是民。”曹操道。


    “是,”荀柔点头,“无论多么精巧的监督制度,都无法完全做到公正清明,无法阻止官吏以权谋私,唯有百姓,能体会朝廷好坏。”


    “恤孤寺?”曹操挑眉。


    “不错。”荀柔意识到,挑出他疏漏处后,曹孟德恢复了从容。


    “在下明白了。”曹操点点头,“太尉欲意如何?”


    “远日不提,天下初定,安民为要,中原数受蝗灾,粮草不济,需先定东南。”


    此话前后矛盾,既天下已定,怎又需定东南,然而曹操并不反驳,了然点了点头,“荆州、扬州。”


    “豫州。”荀柔补充,并又道,“明岁我欲南巡,可否请曹君相陪。”


    守在侍从看见曹司徒忽而执起冰凉的糖水站起身,仰首一饮而尽,然后抱拳一拱手,扶剑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


    他又向亭榭张望,却见荀太尉依旧坐在原处,虽然有些担忧太尉身体,但没得命令,却不能近前。


    过了一会儿,荀御史就匆匆赶来。


    荀攸自不需受约束,径直穿过曲廊,走进湖中水榭。


    “小叔父!”


    荀柔将一张丝帕捅进炉膛里助燃,闻声并不抬头,从袖中掏出一支三寸小瓶打开,冻得青白失色的手指,将雪白如霜的粉末抖入壶中。


    荀攸将手中鱼雁铜灯放在案旁。


    跳动的火光,刺得荀柔不适的别过头。


    荀攸道一句歉,将灯移远些,再跪下行礼。


    荀柔望着水壶,苍黄的灯火照得他轮廓越显清隽瘦削,“公达,不问我么?”


    说了太多话,他声音都哑了。


    “一见小叔父便知,昨夜必十分顺利。”荀攸正坐答道。


    荀柔一笑,见霜粉化尽,指向壶道,“公达来替我丢进水中。”


    “唯。”荀攸仍旧不问,双手提起壶耳,起身走向水边。


    荀柔坐着转动僵硬的颈椎,耳边都是骨头嘎嘣嘎嘣的抗议。


    噗通一声。


    他不由望过去。


    铜壶已不见,湖中圈圈涟漪扩开,又渐渐恢复平静。


    的确顺利。


    三国三家诸侯。


    孙氏勇猛,但所求不过名利。


    刘玄德有仁心,有野心,却作茧自缚,画地为牢,可以大义困之。


    唯有曹操……


    曹孟德。


    魏武帝。


    破坏、颠覆、开创……论起来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没有界限,没有约束,不困于常规。


    这样的人若能合作,自然两利,可若是做了敌人……


    城门口的布置,不过是防御。


    他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涉及任何安排,若是昨晚不能说服曹操,他会亲手将之送走。


    幸好,他并没看错人。


    “昨夜谈话,过后我再与公达细说。”


    好久没碰到警戒了,这一晚,他对透露未来的界限试探了清楚,等下回再说,肯定更流畅。


    荀柔按住食案,提了提劲,发现自己双腿居然盘定型了,只好先上手掰开,再扶着荀攸的手起身。


    “嘶”


    脚底沾地,延迟的酸软瞬间通过神经传导,直袭中枢,方才还高妙神秘的荀太尉,顿时脸上风云变幻,五彩纷呈。


    “小叔父先安心休息,余事交于攸罢。”荀攸扶他坐下,唤侍从抬来步辇。


    到这地步,荀柔没好意思再逞强。


    仲景兄跟随中军,但随行中也有医工。


    一番针砭推拿施为,未等治疗结束,熬夜一晚的荀柔已倦极而眠。


    侍从却来禀告,曹操欲往拜祭袁绍,请太尉为向导。


    荀攸放下手中竹简,就侍从眼巴巴望着他,等候指示。


    “袁显奕来否?”


    依时辰,此时文书应当已开始处理今日事务。


    侍从愣了一愣。


    “请袁二郎为向导同去陪祭。”荀攸正色道,“曹公祭祀袁绍,是为私交,然袁本初毕竟只是逆臣。”


    侍从带着满腹疑问领命而去。


    荀攸继续埋头昨日积攒的事务。


    小叔父自然去不成,小叔父既去不成,那是他,或是其他陪同,便无甚分别,况且,待曹操见到袁绍坟茔上高垒的封土,当无话说。


    袁绍一介逆贼,葬以诸侯之礼,更要如何。


    反之,曹操大军至此,粮草用度才是大问题。


    荀攸神色沉静的呼了口气,再提起笔。


    他其实不耐烦这些细务,怎奈眼下人手着实不够。


    精干的文吏,被担心侄女的荀柔全选去陪着荀凤卿北上,余者平日还够用,眼下却又一多半随在军中。


    太尉本人若醒着,倒是愿意分担一二,然而……还是罢了。


    “多取两枚算盘,摆在堂上。”荀攸将向榻上望了一眼,一把揽起竹简起身。


    别事还罢,在处理庶务上,他实在很佩服荀文若的耐心。


    【《九州英雄志》:太尉荀柔与司徒曹操尝共座,柔谓操曰:攻略城池,扫荡贼寇,安邦定国,我不如君;然立庙堂,览昔鉴今,为政抚民,惩前毖后,延长国祚,君不如我。操惭,徐乃称是。】


    第283章 一时胜负


    “啪!”


    一声脆响,一枚黑棋拍在棋盘上。


    棋盘上,白子势力已显弱,这一招黑棋又断得恰好,将白棋分作两边围住。


    荀柔拈子左右看看,发现白棋已无生机,再抬头,与他榻上对坐,绛衣幅巾的郭嘉洋洋得意。


    他执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中央,投子认输。


    “连输了三局,含光棋力竟还不如从前。”郭嘉嘲笑道。


    “嗯。”荀柔平静点头这时候但凡露出一点沮丧,都是助长敌人气焰。


    他往几上一靠,“若非如此,我当与公达分担公务,而非闲得同奉孝下棋。”


    熬了夜,脑袋一直晕乎,他须得缓几天。


    郭嘉随他看向中堂有屏风遮挡,什么都看不到,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嘲笑人,“你们一个太尉,一个御史中丞,若整日同胥吏一般案牍劳形,埋首庶务,可要让天下人耻笑。”


    “若非孟德兄忽至,怎至于此?”


    若说人数,也还好,曹操带来一万二千人,刚够得上人山人海的标准,可急行军并没带多少粮草,他又不能不支援。


    幸好张郃高览等人已将馆陶兵马带来,随军文吏也带来一些,大大缓解了邺县的行政压力。


    但曹操在这里赖着不走,每天和他帐下将军厮混就算了,他也不怕叛变,但还要他负责吃喝就太过分了。


    家里也很艰难好嘛。


    “天气越见寒冷,你们还要在冀州待多久?不怕兖州、徐州生出叛乱!”荀柔拿着棋子敲击棋盘道。


    “谁让太尉粮草充沛?”郭嘉笑道,“兖州连年虫灾,士兵既饥饿难耐,如今吃得一口饭,恨不得随太尉而去,哪愿意回兖州。”


    “胡说,我可听说曹孟德在兖州行屯田之策,兖州百姓也许受了灾忍饥挨饿,官仓岂会空虚?”荀柔摇头。


    “也不能一人一月一石粮啊。”郭嘉叹道,“虫灾过后,遍地饿殍,又不能得朝廷救济,实在艰难。”


    “一月三斗,一年一石六斗,其余盐、布供给,节约一些,一人不过耗十石,兖州上田不少,今岁一亩算一石半,一夫算五十亩,一岁百石,军屯不算租赋,曹孟德又不曾上供赋税,一人之耕,少说可供六人,还包括兵器损耗尽入,怎么可能不够。”


    本来大脑也不甚灵活,既是幼时旧友,荀柔说话就用不着客气遮掩。


    “石渠阁旧存,天下承平时,兖州有六十万户,近三百万口,如今远不足,能有八九十万人罢,怎能可能养不起?我记得曹君还灭了不少豪强,这其中拿下多少土地?若还供养不足,需得查验田粮官了。”


    “的确该查。”郭嘉连连点头。


    荀柔略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又说出来,“还有曹孟德新得了徐州,那可是丰饶之地,岂会无粮,你诓我!”


    直到许久之后,他听闻这次回去曹操斩了几位粮官,这才忆起此时。


    粮官是否有贪污之行,已无从得知,曹操杀这几人,显然不过是为平息军中关于兵卒待遇的议论。


    郭嘉笑着摇摇头,“数年不见,含光较之从前性情燥烈许多。”


    这就不是“你急了,你急了”的汉末版?


    荀柔瞪向他。


    郭嘉执壶,为二人各倒了一盏,然后端起面前温水,嫌弃的皱了皱眉,才喝一口,抬头仍然是笑,“曹公听闻令侄掌兵,心中好奇,想见上一面,实在不是有意拖延。”


    “原来如此,”荀柔一笑,忽又道,“奉孝还是戒酒罢。”


    “酒乃我性命所系!”郭嘉当即反驳,徐而拍席笑道,“看来凤卿颇有武略。”


    “论武略,当世谁及曹君,凤卿不过稍有些勇敢而已。”荀柔摇头,“对了,我那侄儿伯昭在曹君府上如何?”


    “还以为你已忘记。”郭嘉道。


    “我想知实情。”荀柔一掌拍在席上。


    他问曹操能有一句实话嘛。


    “不必担心,他常与府中几位公子玩耍,颇为相宜。”郭嘉笑道。


    荀柔眨了眨眼,“我记得曹公次子,中平四年生?”


    才九岁好吗!


    他侄儿都二十了,怎么玩到一起。


    他相信曹操不至于虐待荀欷,但让他和曹操儿子一起玩耍这未免有点离奇。


    “曹公携来礼物中有伯昭书信,含光自可阅之。”


    “啊?”曹操送的不是一堆金器么?一看就是从哪家名门抄来的,所以他准备的回礼,也是从袁绍这府中抠搜的物品。


    他看着郭嘉颇为神秘的一笑,顿时明白过来,“曹君也太狭促了。”


    信件显然有意藏着某只箱子里。


    可这要说是玩笑,今日郭嘉不提,这封信不知何时才能被他们发现。


    “那我也替曹公问一句,子修如何、老大人如何?”郭嘉伸展双腿,也换了个箕坐的姿势。


    “曹家老大人当然在家安享晚年,至于子修,我又不是曹孟德,那般小气,连个书吏都舍不得,子修在陇西郡为官,与马腾等人共讨韩遂,建立功业,怎么”荀柔倾身好奇道,“难道他不曾有书信给孟德兄么?”


    “有当然是有一封,劝曹公要恪守忠义之道。”郭嘉拈须笑道。


    忠心是一回事,看笑话当然又是一回事。


    要放之前,这不能算笑话,可眼下曹操既然与荀柔和解,长子曹昂如此,也可以算美谈了。


    “那就好”荀柔还待说什么,就听见外间声动,当即住口。


    片刻,荀攸在前,领着一个传令兵入内来。


    “荀将军已至,然为曹使君阻拦在城外,不得进城,曹将军使我速来禀告太尉。”


    荀柔一惊,一眼望向郭嘉,见郭奉孝一脸淡定,顿时皱眉,“阻拦入城?孟德兄意欲何为?”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一时头晕脚下一晃,被身旁荀攸直接扶住,“小叔父勿急,曹君携大军前来支援,忠贞守国,攸以为其中必有误会。”


    荀柔也反应过来。


    固然支援什么的,不过是彼此随便找的借口,但郭嘉来找他,既是访友,也是表明曹操的态度。


    曹操大义不改,对他本人小有不驯,不过是玩笑,他得展现点容人之量,可超出界限,性质就不同了。


    两边兵马悬殊,曹操这么识时务的枭雄,无论怎么,此时都不会做出越界之事。


    “凤卿得胜归来,我自应当出城相迎。”他定下心来,理了一理衣袖,“奉孝可愿随我同行?”


    “敢不从命?”郭嘉拱手笑道。


    荀柔这时才注意前来的信使,“君非前番来报孟德兄至邺之人?”


    “是,”传信使没想到自己竟被太尉记住,顿时激动道,“小吏李何,乃赵国李牧将军后人!”


    这名字完全没印象啊。


    李牧他当然知道,战国名将嘛,前汉飞将军李广就是其后人,不过已经五六百年,后嗣衰落无名也很正常。


    能作传信使,也是将军亲信了,荀柔于是又看了一眼这位名将之后,“李牧将军乃是忠义无双的智将,君且勉力,多读兵法史论,方不堕家名。”


    “谢太尉指点!”李何立即俯首一拜。


    这一句话,足以让他获得更多资源谁不知道,曹性将军就是因为学习书文,而得到太尉赏识呢。


    城外郊野,已打起来了。


    荀柔赶至,只听鼓声如雷,几方兵卒围拢,不断呼和应援,中间却是两人各执兵器,正骑马相斗。


    黄尘滚滚,兵戈交错。


    荀柔到能分辨出自家侄女,对面那个小将,就有些看不清了。


    不过,也不要紧,先找正立在鼓车上击鼓作兴的曹操,至于对面击鼓的,则仿佛是张绣这个之后再计较。


    “曹孟德!”他立即喝了一声,先定基调,“你怎如此无耻,欺负小辈!”


    “这是什么话?”曹操大笑,却也适可而止,停了鼓槌,“不过是小儿辈一时意气之争罢,场下乃是我家文烈。”


    文烈,自然是曾被曹操赞为“吾家千里驹”的族侄曹休了。


    能被曹操选择,亲自带在身边教导,显然是曹家下一辈杰出人物。


    荀柔弃了马,登上车,果然还是车上位置更高,看得更清楚,然而他实在不通马战,也看不出胜负。


    “凤卿远路而回,正是疲敝饥渴之时,如何论得胜负?你家这小马儿,分毫不讲侠义。”


    很好,对面的鼓声总算也停了。


    场中两人各自控马退后一步,再放下兵器,下了马向鼓车过来,并同在车前行礼。


    “不过相互讨教一场,含光何必着急?”曹操笑道。


    荀柔呼吸一滞,发现自己今天又犯了一回傻。


    “禀太尉,骑都尉荀凤卿已攻克河间,擒得河间太守、袁绍从侄高幹,故前来复命。”


    幸好,这回又有荀襄。


    一身胄甲的女将,见情形不利,上前朗声报来。


    她甚至都不提这一场争斗,俨然没将城门这场波折放在眼中,所以不值一提。


    荀柔欣喜,他家小姑娘历练出来了,“即刻在城东扎下营寨,与曹性将军为邻,安顿士卒,今日设宴,置牛酒,以享三军,明日之后,论功行赏。”


    荀襄干脆应命,转身叫上张绣,走到自己兵卒之前,立即传达了荀柔命令。


    “好一个英俊女将!”众兵卒欢呼中,曹操抚须赞叹,忽而转问荀柔,“此女适与何人?”


    多说多错,荀柔认为,自己今天还是少说闲话得好。


    “曹君可要一同祝贺?”他扶着栏杆,跳下马车,迅速向荀攸靠拢。


    “我还有事,先回城中,安排妥当,再请君赴宴。”


    曹操望着荀襄离开的背影,兵卒在其命令之下,秩序井然的跟随离开,抚须问道,“文烈以为如何?”


    清俊的银甲少年,惭愧道,“是休无能,不曾先擒之于马下,回去必勤练马战之术。”


    曹操摇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为将者,所持岂是勇猛,你当学领兵之道了。”


    若论斗战,曹休只是尚不得赢,可若论其他……就是真的一时胜负,此时想来,也无意义。


    曹操也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可也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第284章 休养生息


    在荀襄帅兵至邺过后不久,曹操果然带兵走了。


    他这一走,荀柔睡眠质量也提升了,头脑也清明了,天也蓝了,风清水静。


    不是惧怕,只是曹操在一日,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难怪人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人越经历,越见识,越是小心。


    从前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实中却实实在在发生。


    原则上他相信曹操已被自己说服,这段时间一直以来不曾停歇的小动作,反而证明这一点,但心理上,尚未取得压倒性优势前,他都分毫不能放松。


    人性,不能赌。


    这不是针对曹某人,而是每一个有可能靠近,威胁到政权的势力。


    眼下的胜利,只是表面胜利,战果尚未稳固,被袁绍统治好几年的冀州百姓,就是要让他们重新习惯红底黑字的“汉”旗,也还需要一些时日。


    如果放在后世的游戏里,现在“汉”势力,刚开始重新加载在冀州这片土地。


    其他州郡,司隶的进度很不错,政策上传下达顺畅,百姓认可;凉州还差一点,但进展顺利,百姓对大汉也有了归属感;益州进度看似不慢,始终跑不满,百姓对朝廷既向往又满怀警惕;冀州……则才刚刚开始加载。


    当然,只要没有施法打断,发生大战、饥荒,只要让百姓能活下去,进度条就会不断生长,大汉的血量也会越来越厚,血防越厚,越不容易被推塔。


    这也就是所谓的“势”了。


    曹操今日一走,明年再见,局势就会大不相同。


    曹操礼物中荀欷来信,算是小小惊喜。


    衣食无忧,不受怠慢,这些当然都是虚辞,曹家对阿稷当然不敢差,但也绝不会那样自在。


    不过,虽是软禁,毕竟名为做客,曹操夫人卞氏对他提出的要求,的确尽力满足,于是他借用曹家资源,埋头整理补充当初格物学的书。


    荀柔见他在信中提到好几个当年他们未能尝试的试验,以及他许多想法,确信阿稷终于走上了适合的道路。


    这个侄儿,几乎是他看着长大。


    他当年教那些孩子物理、化学等知识,归根到底,并不是为了培养科学家,是希望教他们学会用科学方式来观察、分析、解决问题,而不是用孔子的“道德人伦”。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事,一个县里,百姓因为穷困养不起孩子,只好抛弃,新上任的县令不着急改善民生,而当做道德问题,下令弃子者杀。


    这个故事内核与“何不食肉糜”,根本毫无分别,但这位县令因此扬名天下,成为官吏表率。


    他当初是想教出,不会用这种方式治理地方的基层官吏。


    阿稷学得很认真努力,成绩很好,他的记忆力也不错,但心性太过温柔,还是不适合为官。


    他那时候无法明言,阿稷毕竟是兄长的长子。


    况且,阿稷自己并非没有愿望,那时候,他是家里第三代唯一的男孩,他一直很有责任心、很努力,期望将来顶立门户。


    后来,荀欷随父去青州,他曾写信希望他继续学习,荀欷也曾做出提净海盐的工艺,只是还是繁冗昂贵。


    内陆湖盐、井盐天然就比海盐洁净,对比起来,昂贵的海盐,只有猎奇,或者为讨好荀家的人,会买来吃。


    反倒是粗晒的海盐,因为价格更低,销量更好,也受百姓喜欢。


    后来,荀欷不再深入研究,又专心回到了政途。


    再然后,父亲过世,兄长让他回长安奔丧。


    那时候,荀柔已经是太尉了。


    长安表面风平浪静,政治形势却不好,他没有孩子,阿稷是他亲侄,才能却不足以撑起身份,所以他只能将他按在家中守孝读书。


    结果,还是不能避免他涉险。


    听到荀欷独自前往徐州赴任时,他不能不担忧。


    一路都是战乱区,徐州内部又太复杂,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中很容易消失。


    这一路,可能为蛇鼠所伤、可能坠马受伤、可能感染疾病,可能被劫匪、被盗贼、被乱兵所杀,可能被刘表、袁绍、袁术等人所俘,即使到了徐州,也可能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被曹操俘虏,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出路。


    荀柔派人送书给他,想让他平静心情,不要焦躁,踏实在曹府待着。


    《论语》之类经书容易让人虚无,历史类容易让人钻牛角尖,少时这本书也许能让他放松些。


    阿稷真能看开,开始专研学问,让他实在庆幸。


    不过阿稷竟然说曹操幼子曹植虽然年幼,但在格物之理上颇为灵慧,他摆案正式收作学生。


    荀柔好笑之余,不免想,将来若是没有了“白马饰金羁”、“置酒高堂上”,只有“氢氦锂铍硼”、“相互作用力”,似乎也挺有趣。


    他看过荀欷来信,不两日就又收到堂兄荀谌的来信。


    信中给了他二十个名字,加上由荀襄带回来的,亲哥荀棐给的六个,一共二十六人。


    曹操走后,荀柔正式开始接手冀州。


    与别地不同,冀州的百姓的确“重义”,难以利益“收买”,所以,要从休养生息开始,政令律法不能一下改变,要慢慢过渡,潜移默化。


    所以人,官吏,就很重要。


    基层胥吏无法一下换掉,县令是父母官,决定一地百姓的生活,有魏郡的经验,别处的官吏直接转过来,说不定就死于非命,于是,他向堂兄和亲兄长要人。


    常山与青州的人,同处中原,习俗方言差别不会太大,适应起来更为容易。


    但冀州,除了常山郡,还有八郡八十七城。


    他只有二十六人。


    幸好,县令这一级官,倒也不全是袁氏亲信,有些是当初董卓乱政时,参与起义的士人,袁绍出于政治因素,用县令安置他们,其中一些一直在县令位置上好好待着,在荀襄带兵扫荡时,这些人献城献得都挺干脆。


    荀柔准备让他们暂时干下去。


    除了平稳过渡这样的政治因素,这些人当年敢反抗董卓,毁家纾难,勇气,果断,行动力一样不缺,又非冀州土著。


    发展势头不佳,非战之罪,这些人里,也许还能发掘出一二真正人才。


    堂兄与兄长推荐的二十六人,以三或二人成组,分配到各郡,兄长的六人,分两组,安排在靠近青州的渤海郡与河间郡,堂兄推荐的二十人,则分散在其他七郡。


    然后才是郡守,这次他不准备直接文武分权了,除了魏郡用董昭,兄长举荐的青州司马太史慈领渤海郡,建义将军高顺领河间郡,镇东将军波连领巨鹿郡,荡寇将军罗胜领安平郡,奋威将军曹性领中山太守,安西将军张绣领清河太守。


    领为兼职,以六将领六郡,虽只是一时之用,但也是提高众将身份,与升等、加封号一样,属于讨袁胜利奖赏,其中波连所封“镇东将军”,是以奖励其多年以来抵挡袁绍,为司隶北面屏障的重要作用,张绣的安西将军,则是他这些年军功累积。


    其后,原巨鹿郡瘿陶县令崔均(崔州平)被任命为赵郡太守,则更多出于政治考量。


    这位以诸葛亮旧友出现在三国演义中的名门之后,人生经历竟相当丰富,灵帝时出任过并州西河太守,董卓霸政时,弃官随袁绍起义,联盟军散后又做了县令,等袁绍举旗反汉,此人再次弃官,又因战事,滞留冀州,寄食友人家中。


    等荀襄兵马进入巨鹿,他劝服当时的宋子县令冯盱,献城投降,可以说是袁氏麾下第一清白人。


    这么一个纯白无瑕、出身名门的标杆出现,不当模范,未免可惜。


    定下县令与太守之后,重新升至右将军之位的荀襄,领冀州牧,总览冀州军政。


    “我”荀襄站在内堂之中,听见叔父亲口说出的任命,不由有些紧张。


    若让她冲锋陷阵她自是不惧,可政务……她不是小孩了,如何不明白这任命的特殊。


    “凤卿,我让你将冀州军政事务,非是让你都揽在手里,”荀柔向她招招手,让她近前坐下,“今日并非正式任命,不必拘谨。”


    “哒。”


    荀襄在案前直接跪坐下来,长剑轻叩地面,神情仍然不安。


    “这道任命,实在也是不得以。”荀柔知道该如何劝说安抚侄女,他抱着手炉,叹了口气。


    果然,荀襄眼神顿时出现变化。


    “文若来信道,韩遂已被休若兄与凉州马氏一同诛灭,西域道路得通,龟兹、鄯善二国,岁末将遣使入贡,而益州彝族孟氏也将派人入朝,商议通商事宜。”荀柔指了指屋角席垫,让荀襄起身自取来坐下。


    “所以岁末,我与公达都要回长安,但冀州此处,也须人留守,凤卿,此任只有你能担,你可明白?”


    若非荀彧来信,他原本是准备用一冬安顿好冀州,好于明年春回,邀曹操南下稳定江东。


    但堂兄所言无错,西域国家和南中的少数民族,都关系着大汉未来发展,况且眼下中朝在长安,西面是朝廷安身立命所在,他出征半载,也该回去稳固一下局势。


    他和荀攸都要回去,冀州留守只有荀襄可以。


    只有她能在特殊时候,做下决定。


    “如此,凤卿定不负叔父所托。”荀襄跪坐好,郑重道。


    “你也不必太担心,”荀柔温声道,“各县令都是多年从政,百姓民生自有他们安顿。你只需作两件事。


    “其一,稳定冀州形势,出现叛乱,立即镇压,不要让其蔓延,其二,现在冀州各处郡守多是你手下部将,”荀柔顿了一顿,望着侄女道,“这一次,你要镇住他们,监督他们,保全他们,勿使违法,恪尽职守。


    荀襄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是。”


    若是以叔父所言,这个州牧,似乎也没那么难了。


    “其余事务,贾文和、张长庚、董公仁可以辅佐你,另外,你也可以多向你姑母请教。”


    姑母自然是如今在冀州奔波建立恤孤寺的荀光。


    荀襄对这位姑母已十分佩服,立即应下来。


    “最后,若有敌来犯,你知当如何应对。”荀柔注视着荀襄,沉声道。


    荀襄果断一点头,并没问哪里的敌人。


    “必令,有来无归!”


    第285章 归途


    “这一冬,冀州必须太平。”


    在登上马车,启程回长安前,荀柔再一次嘱咐荀襄。


    “各郡县至春耕,不得征召百姓劳役,苦役用刑徒,其他事,让各郡太守带兵做,兵卒受国家供养,又血气方刚正是壮年,空闲下来,也会要生事端。”


    “还有,严令冀州各郡,日后都不得当众杀人。”


    离开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人。


    被魏郡小族审讯折磨了几个月的袁绍近臣,家底也差不多掏空了。


    所以最后勾名很简单,不降就赐自尽,大罪按律诛及族,本地士族为袁绍伪官县令及以上主政官皆处斩这一种,不及家族。


    自尽自是牢中,对其他人,荀柔也没有按惯常做法,公开杀人,悬首示众。


    而是命筑台,先活着示众一日,杀于台后,再躺着示众一日,即许令亲友收敛。


    天下要太平,社会要恢复秩序,人也要恢复道德,这一辈经历战乱,艰难求生者已经没办法,他想要以后的孩童,不要从小知道怎么杀人,也不要认为杀人容易。


    少年时期的课本,是上下五千年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文章,每一篇都极其精彩,令人记忆深刻,至今想起也让他回味。


    他记得《药》里那群伸长脖颈的鸭子聚拢,又轰然退开。


    鲁迅先生辛辣的讽刺,那时候没见过杀人的他,自然没什么感觉,然而在战后某个清晨醒来,他突然被记忆刺痛。


    他必须时刻警醒,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因为保全身体、允许收敛这两条,这次处死的人虽多,但他在冀州民间,准确的说,在士人的名声却回升了。


    虽然,他本意并非为成全这些人,但也不至于专门辟谣,就让他们以为他保持着儒家的仁义道德观好了。


    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为了前途,甘心受他约束与驱使。


    不过,他也清楚,许多门第早就放弃挣扎,期盼着尽快清算,好重新开始,而他居然还肯施舍他们一点尊严,不至让他们起步太低,就成了意外之喜。


    “叔父放心,我会守好冀州。”荀襄立即答应道。


    荀柔再在看向她身后,特意赶回来送别的荀光,青衣、簪笔、腰间配印、配笔刀、配燧石、着皮靴,已全然一副文吏打扮,洒洒落落,文质彬彬。


    “小心保重,勿过辛劳。”


    对于这个妹妹,在事业上,他只剩下钦佩了。


    “是,兄长也请保重。”荀光屈膝一礼。


    其余人等,亦各有嘱托,一番道别后,荀柔攀上马车,却又不由得回首一望。


    他和兄长还有堂兄友若,已数年不见,这次回到中原,原本想应当能见面,竟又未得。


    他终于攀住荀攸的手,进入车中。


    军队暂时驻扎冀州,免得明年春天还要赶一趟路,张郃、高览这些降将,了解当地,被留下来辅佐荀襄。


    随行则是典韦所领的五百亲卫,还有氐将千金、羌将当良贾,两人各余的二百族兵,以及甘宁的三百亲卒,浩浩荡荡的千二百人,不必担忧路遇匪徒。


    魏郡那些小门户出身的青年,他也挑了几个表现不错的带回长安。


    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栓在冀州士族门第前的胡萝卜,让他们安分老实,另一方面,果然有才能,当然要用,其实到处都还缺人。


    从邺城出发,向雒阳一路,沿途都荒凉。


    野村山郭,颓墙败瓦,蛇鼠寄居,荆棘丛生,旦夕止宿,他们都寻旧时村落落脚,但所过之处,空见旧迹,不见人踪。


    不过荀柔还是乐观的,这里没有大战,人应当还在,只是都躲进山里,等天下太平,就都会慢慢回来。


    不过一直过了荡阴、朝歌,直到清水河畔的汲县,才终于看到活人。


    不,准确说,荀柔先听到歌声。


    悠扬婉转的女声吟唱的小调,很美,很动人。


    他没听清歌词,又或者本没有歌词。也不需歌词,那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偶然发出的一段心音。


    那一缕清音,活泼泼的就随着流水潺潺声飘来。


    荀柔抱着暖炉,在车里坐起身,往窗口望去。


    马车很快驶过一道缓坡,一切展现在眼前。


    清澈的流水泛着浮光,三个女子站在河边,垂发,穿着灰色粗布长衣,长度刚过膝盖,系着草绳腰带,穿着草鞋,各抱着一只陶瓶,惊慌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过来,看不出刚才歌者是谁。


    临河不远是座小城,小城建在河湾内,周围田地,一看就已经荒废了,黄土墙垣三丈高,沿墙有几颗枯掉的枣树,墙上一座小望楼,楼下只有一个城门洞,城门大开,黄尘扑扑,门口无人戍守,墙上也没有岗哨。


    然而,城上毕竟飘着几道炊烟。


    “似是汲县。”荀攸道。


    按照路程,的确该到汲县了,更何况旁边又正好有一条清水。


    “我们再向前再赶一程吧。”荀柔向荀攸道。


    何必去惊扰那一支歌?


    荀攸点头,“此地似无官吏掌管,为安危着想,的确不宜宿夜。”


    荀柔不由一笑,公达这理由找得够可以的。


    一匹枣红马哒哒的来到车旁,马上大红锦衣的骑士弯下腰,车窗外甘宁满脸欢喜凑过来,“太尉,今日在此城中休息罢!”


    “不行啊,”荀柔摇头,“先前山路转折难行,已拖慢行程,现在道路平坦,需得赶路速行。”


    甘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


    “这样,好不容易见到人烟,”荀柔继续又道,“你领几个人,进城看能否买到一些牲畜,鸡、羊、兔、豚、犬都好,牛就不要了,若有酒,也买一些,买好赶上来,今晚让大家好好饱食一餐。”


    过城不入,他也需安抚一下一路疲惫的众人。


    “领命!”甘宁果然立即又高兴起来。


    “等等,拉一车粮去,用粮食换。”见他拨马要走,荀柔又连忙唤住他。


    这里显然交通未便,钱不如粮。


    “是!”这一声答应已经从一丈外传来。


    马车下令继续前行,荀柔也不再看窗外,让他稍微可惜的是,待他们走远,也没有听到歌声再响起。


    不过那天傍晚,用鸡肉、兔肉、猪肉煮出的汤很鲜美,他连喝了两碗,喝得一身都暖和。


    汲县过后,人渐渐多起来,也有了成建制的城池,虽还是寥落,城中可能也只有一个老年县令,多是原本县里的三老,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也有些条理了。


    袁军败得太快,原本大量青年男女被征走、抓走,但当袁绍带着残兵逃向冀州时,还是有些活着的河南郡本地人,都尽力逃回家。


    虽然家园被毁,满室皆空,可毕竟是家。


    军队经过时,各城都很紧张,但听说是朝廷军队班师回朝后,却也都欢欣鼓舞,愿意献出酒食和女子招待。


    荀柔依旧不令军队入城,只以钱粮换酒肉,不过既然路过,也招当地县令前来一见。


    都是众人推举的,又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这些县令不说能力如何,心性大多很好,除非太老迈,他都想让对方干下去。


    只有一位实在老病不堪,他亲自入城去会面,另选了同留在城中的这位老县令的儿子继任,并留下医工、药材。


    这位老县长,则赐爵关内侯。


    新爵已制定,尚未颁布,但将来颁布时,旧爵也会有一个说法。


    有些冀州子弟,眼睛都羡慕红了,这简直是白捡的县令谁都看得出,新官制下七品的县令,是仕途中一道门槛,跨过了才能为主官,否则就只能一辈子给别人打下手。


    而让荀柔惊喜的是,河南郡成皋的县令刘翊,竟是颍阴旧人。


    当年同县之内,荀、刘并为著姓,族中常有往来,只是刘翊与他年岁相差大,他还是孩童时,刘翊都出仕郡中了,相互没什么交情。


    虽然没有交情,但毕竟是年少时在县中街市见过的人,多年重逢,自有一番亲切。


    这次也是凑巧,刘翊原为颍川上计吏,要入长安送税赋,恰逢雒阳收复,百废待兴,无人可用。


    钟繇恰知其人,就硬将他留下,让他帮忙安抚雒阳东北面,重要城池成皋。


    刘翊原本不愿意,可钟繇显然清楚这位老先生的性格,将他往成皋一领,见一城几为废墟,废墟中全是忍饥受寒的百姓,他就丢不开手了。


    荀柔一边听老先生无奈叹息抱怨,一边忍不住发笑。


    启程离开前,正式拜刘翊为成皋县长,由于成皋是大县,故而官位六品。


    过了成皋,入了汜水关,再往前,人就更多些,也有了牛的身影,都加紧耕地,以便及时种下冬麦。


    钟繇到偃师亲迎,来到雒阳附近,又是另一幅样子。


    由于当初淳于琼扫荡弘农,军队数量竟突破十万,十万人,粮食又有限,钟繇只能一面让兵卒种些秕子、芜菁之类勉强果腹,一面将人组织起来劳作,防止作乱。


    “这也是无法,若放出去必为祸患。”钟繇道,“况且,雒阳实在也需要修整幸好有杨将军镇守,倒也无碍。”


    荀柔连连点头。


    从前战后坑杀降卒的传统,其中关键的原因,就是缺乏粮食又担心士兵哗变,但凡能够约束住,当然能避免就避免。


    杨奉跟在钟繇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他在寻找机会。


    他记得杨修跟他说的话,太尉让张鲁换他,必然是想夺他的兵权。左冯翊是京畿重地,他又并非太尉亲信,掌握一郡兵马,如何让太尉放心。


    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凭借受降淳于琼的功劳,主动请求迁来雒阳。


    观太尉性情,必不会固守关中,放弃中原,迟早必还旧都,到那时候,太尉就必需倚仗兄长了。


    “某愿为太尉镇守雒阳。”杨奉单膝跪下来。


    听闻此话,荀柔立即看向钟繇,见钟繇摇头,便知并非他的主意。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杨奉的确没做什么,可几次拖延犹豫,荀柔也记在心上。


    他想换雒阳,不外乎一为避祸,二看中了雒阳这个地方。


    可钟繇经营雒阳多年,又收复了本地的豪强匪帅,就算杨奉背后立着弘农杨氏,也休想从钟元常手里偷家。


    “也好,便以杨将军为河南都尉,辅佐钟公,以,潼关司马徐荣为左冯翊都尉。”


    没有战略意义,潼关也不必再留将军镇守。


    这些年,徐荣屡有战功,忠勇勤恳,荀柔看他也看够了,正可以借此提拔起来,左冯翊邻近并州,正是将来有为之地。


    他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怅然失神的杨奉,转向钟繇道,“另外,此次归京之后,我愿向朝廷请命,保举元常兄为司隶校尉,加中郎将,坐镇雒阳,元常兄以为如何?”


    钟繇拱手应命。


    司隶校尉旧为二千石,与河南尹平级,如今河南尹为四品,司隶校尉不见在文官官阶表中,显然是平级武官的职务。


    至于中郎将不过加封,他也并未多想。


    荀柔看出钟繇尚未明白关窍,此时也不多作解释,武将官阶他已经搭建好了,到长安后,再同荀彧商议后,就会发布。


    就同中条山战前所说,此战胜利,当有褒赏。


    处理讨袁一战最后遗留,荀柔加紧了行程,终于赶在腊月下旬,回到长安。


    是日,雨雪霏霏,尚书令荀彧代天子郊迎出三十里。


    兄弟相见,纵使端庄如荀文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也不由扬起唇角。


    第286章 酒醉既醉


    白雪轻盈如飞絮,随风扑人。


    侍从撑起金色曲柄青金华盖大伞,却无法阻拦随风横流的风雪,而肆意的风雪,却也无法阻拦郊迎之礼的盛大。


    鼓乐声作,百官跪拜。


    望着伏倒雪地,甚至激动嚎啕的人群,荀柔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正由一场胜利凯旋,一场众人眼中决定国运的大战的胜利。


    在冀州时,当然开宴庆祝过,可那只是针对战斗胜利的庆祝。


    身处中原,那里复杂、互相拉扯的形势,让他如何也难认为自己已经取胜。


    可如果换作长安?


    固然还有袁术高举反旗,可那只是南方,就是承平之时,天下也不是没有造反起义。


    在公卿百官,这天下已经算重归太平?


    荀柔觉得荒唐可笑,可一想,似乎并不意外。


    郊迎的礼节缩减大半,删掉天寒地冻、雪花飘飞的郊外,观看礼乐舞蹈的环节。


    不过即便如此,他登上马车,被室内温暖的空气一激,还是直接打了个喷嚏。


    “含光勿恙?”荀彧递来一张帛巾。


    朱轮的轩车,双毂两辖,宽敞的车厢内,刺绣锦缎贴布车壁以及底座,荀柔一坐上去,就感觉到车底是温热的,应当是在底部做了夹层,放置炭火,而车顶上盖,亦是羽盖华藻。


    这比他那辆厢车舒适多了,可惜不能让公达也坐上来。


    “这怎么……仿佛是天子车驾?”他接过帛巾,擦拭眉稍、脸颊、头发上的残雪,仰头看华盖上华丽的黑色纹样。


    那是象征天地万物的十二样图案,和天子冕服上的一样。


    “天子亲赐车驾仪仗,不能推辞,则彧代辞了六马、龙旗、凤辂,并华盖曲柄换以铜箍。”荀彧轻声道。


    若不换下,那完全是天子仪仗了。


    荀柔小有惊讶。


    权臣标配九赐,他已得六,车马、衣服、纳陛、虎贲、斧钺、彤弓矢。


    车马四马大辂金车,以赏有德,是成为太傅时所加。


    衣服冕服赤舄,以赐安民者,是成为太尉时所加。


    虎贲,以誉退恶;彤弓矢,奖征讨不义;斧钺,能诛有罪是每次出征凯旋后,逐渐增加。


    这三样只是仪仗,他常年出征在外,没怎么摆过。


    最后,纳陛别于其他公卿大臣的单独道路,可以乘车直入殿中,以赐进善者,这是年初政变之后,他自己要求来的没有这条优待,他实在没法入宫觐见。


    不过,九赐中的仪仗,不是天子仪仗,车驾装饰规格都要低一层,由天子亲赐的仪仗车驾,在如今,绝对算是无上荣宠。


    而让荀柔惊讶的是,他的学生,天子刘辩,并非是那种聪明细致的学生,在许多时候,即使是讲授过的东西,他也很难理解其中真意他从未使用过这种“荣誉”奖赏。


    刘辩的赏赐,大多是精美的布帛、衣饰,精致的器物,冬日窖藏水果一类,不只是对他和一些近臣,但凡赏赐,都是如此。


    直到娶了蔡皇后,才有所改变,但依旧差一份意思。


    毕竟天子赏赐,和士人礼尚往来还是有些不同。


    这是一门知识。


    一个皇帝,可以通过运用这门知识,将皇权“出借”公卿大臣,将利益分享给他们,然后利用他们加固手中皇权。


    这就是谈论政治时,谈到的“奖惩”中的“奖”。


    荀柔知道不能怪他,刘辩没有学过,这部分工作一直由宦官负责,而宦官除去后,宫内传承断了,而能够恰当做出安排的官吏,如堂兄,则不会替天子安排这些。


    这天子家事,也一向被认为是天子该自己琢磨的知识,也是臣子对天子评价的一项标准。


    如刘辩过去一般,就不免被评价为轻佻。


    而像这次这样,赏赐天子仪仗的光荣,又留余地让人推辞,以显出君臣相合,绝非刘辩自己能想到。


    不过,这只是小道。


    终究还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荀柔在头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向荀彧点点头,“应该如此。”


    给刘辩出主意的人,会将这也作为一次对荀氏的试探么?


    如果真是,那他根本不会识人,以荀文若的性情,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等事上不谨慎,真要试探,也得换一个荀家子弟。


    “天子在宫中等候,含光可能入见?”荀彧有些担忧的望着堂弟苍白的脸色,即使在温暖的车内,也没有恢复血色。


    荀柔用巾帕揩拭被雪浸湿几乎要滴水的眼睫,眼睛沾着巾帕上冰凉的雪水,一下就冰得沁红,他不适的眨了眨,点头道,“无事,反正也需入宫。”


    累自然是累,出行哪有不辛苦的,没有防震的马车,跑在坑洼的道路上,能把人骨头都颠碎,五脏六腑都吐出,路上还要遇着一点雨雪,更泥泞难行,又寒冬腊月,火都升不得,他更不敢饮凉水食寒食,总之一个饥寒交迫,不是夸张。


    刚才下车,他好悬给堂兄来一个五体投地大礼。


    不过事情就摆在面前,这套车仗,他也不能直接坐回家,既然得进宫,那么就一口气觐见加谢恩完事。


    至于其他人,荀柔只让人去问了荀攸,得到想回家休息,这并不意外的答案后,就让公达帮忙领他们回去。


    甘宁、羌、氐众人住太尉府,就在宫门北那条街,府中长史可负责他们饮食住宿。


    典韦带的亲兵则一道回高阳里,这就不必客气了,这是回家。


    荀柔也很想回家歇着,冻了小半日的百官,大概也能有些人与他志同道合,可惜大家都得入宫。


    也幸好过几天就是新年,堂兄以耗费为由辞掉宴会,就这样,荀柔再次受百官恭贺,又赐酒三爵,再向天子跪拜谢恩,一套礼仪完成,他差点没站起来。


    之后,终于完成今日任务的百官拜退出宫,他还要单独觐见。


    从开敞的大殿,转移到其后的厅堂。


    荀柔想着要说的话题,问候天子,之后要问候一遍皇子,若是刘辩唤了皇子出来,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孩子,之后,战事不必提细节,表一遍忠心就够了


    他脚步一个踉跄,忽被身旁之人扶住。


    “文若?”荀柔眨了一眨眼睛,视线还是摇荡。


    “含光?如何?”


    耳边嗡嗡,清朗的声音有些飘,忽大忽小。


    荀柔竭力控制,还是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站直。


    大意,竟然有点醉。


    幸好,神志还清醒。


    他理性分析了一波,究竟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


    因为提前接到堂兄的告知,知道有郊迎礼辛苦,还要饮酒,他早起先吃了汤饼垫底,郊外时所饮为淡酒,虽有三杯应当还好,接着乘车入宫,殿上用的爵,尺径深,一爵就着实不少,而宫中的酒,又是好酒,清醇甘洌,度数必然也不低,他当时没想,就都喝了……


    胸口翻腾,荀柔难受得想往身旁堂兄肩膀上靠,又克制住了。


    他要面见刘辩,更要见一见皇子。


    幼年,最能看出人本性,上一回没有细看,这一次,他要好好观察才行……


    “先生?”


    正思考间,荀柔听见一声呼唤,抬头望过去。


    “太尉怎还不见礼?”


    他还未思考清楚,就听另一个声音道。


    荀柔没动,他不确定自己下一步能不能走稳,然后,便看着玄衣冕服的天子起身,绕过桌案走过来。


    他看着那张脸,可谓清秀白净,然而,平庸、软弱、糊涂……他看着刘辩懵懂无知,又小心翼翼的小表情,就忍不住忽然胸口沸腾,心火上冒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长进!


    当他还是孩子时,勉强还能称蠢萌,但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副神情样子。


    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是笨得可爱,笨熊、笨猫、笨狗、笨兔子,只有人,只有一个成年人的愚蠢,不能忍受!


    而这个人,竟然是天子,是皇帝,是九州的主宰,掌控万民的生死,仅仅因为这个蠢货投了一个好胎!


    而这样的蠢货,在上下五千年里,要占一多半!


    太难了,太难了我们,我们,居然在这么艰难的环境里,这么蠢的蠢货手底下,一代代求生,活下来的?


    荀柔控制住了,他神志清醒,所以即使想喝骂、嚎啕痛哭,他还是紧闭住了嘴。


    翩跹风姿之霞映,巍峨玉山之将倾。


    年轻太尉被酒染得满面红霞,星眸灿烂,美则美矣,却令上前探看的刘辩,畏惧得连退两步。


    先生,恨他么?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先生真实情绪,无论他如何说,先生都态度恭敬,实则毫无反应,除了那一次……


    刘辩有些慌张,从前,他听过许多话,有许多大臣向他进言,认为先生有不臣之心,可这些人心意并不真诚,王司徒认为先生并无反意,却又认为要应当限制先生,后来王司徒自尽,先生又立下重誓,他知道自己才能不足,于是决定将一切托付给先生。


    然而,先生竟恨他么?


    先生,要杀他么?


    还是像、像霍光对昌邑王?


    许多大臣都用霍光、王莽来比喻先生,令他对霍光废昌邑王,王莽废孺子婴的历史,知道得很多。


    “太尉无礼!”侍立在侧的孔桂大声喝道。


    “臣弟不胜酒力,醉后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荀彧在荀柔身旁跪下来。


    跪地之时,他有意弄响荀柔的配剑,既为提醒天子,也为提醒史官,以免落下什么不佳的叙记。


    他知道,即使注意到,堂弟也不会拔剑。


    荀柔的确没有拔剑,失了支持,他往一旁偏了一步,又歪斜着站定,然后扶着胸口,做出欲呕之态。


    “啊……”天子恍如梦中初醒,“不,没什么,先生并未有何失礼之处,尚书令不必如此。”


    原来如此,先生只是醉了。


    先生,的确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踏前一步。


    刘辩松了一口气,“先生既醉了,便在殿中休息吧。”


    “多谢陛下厚爱,只恐玷污宫殿,还请陛下允许我二人告退出宫。”荀彧跪拜道,“还请明日酒醒后,含光再来向陛下请罪。”


    话说至此,再留未免显得不依不饶,刘辩只好点头答应,看着尚书令将先生扶将出去。


    车驾一路通过重重宫门,荀柔扶着车壁,几番欲呕,探出车外,不过车驾行得快,到底没吐在宫里。


    出了宫,换了自家马车,远离宫门,他才一松手,趴在车板上。


    “含光?”荀彧关切俯身问。


    荀柔冷汗津津的蜷躺在车上,无力的摇了摇头,“无事。”


    酒,在看到刘辩目光惊骇退后的那一刻,就醒了。


    可他知道,那时候不能醒。


    “我醒了。”荀柔撑起身,向堂兄一笑,“还是自家马车舒适,若是软塌塌的锦缎,我都爬不起来唔”


    他猛得捂嘴探出车外,这回真吐了。


    却也没什么秽物,只是浅红淡黄的酒浆,染在雪上。


    吐完这回,荀柔也真是没力气再爬起来,荀彧还担心,他却拿袖子胡乱擦脸还笑,“这样好,作得真切,当让人把这里雪铲去,不能留着脏了街道,不能没有公德……”


    荀彧摇摇头,看他酒尚未醒,便只将他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举袖罩住。


    原本陛见后有话与含光说,眼下自然只能休矣。


    果不然片刻,就听他睡着了。


    ……


    “公达,你可知道!今日郊迎,荀文若居然让张济,驱散去迎接荀含光的百姓!”


    高阳里内,已换过衣裳,吃过一碗热羊羹,舒适的躺在温暖的寝室,即将入睡的荀攸,收到了来自堂兄荀祈的亲切问候。


    作者有话要说:


    章名出自《诗经。宾之初筵》


    总之,就是一个醉酒误事的故事,大家都引以为戒吧。


    另外,刘辩这个皇帝,其实这时候还挺合适,他性格也算可以了(比他弟上台麻烦少很多),荀含光其实也挺满意的,大家不要被醉鬼一时情绪带偏了。


    第287章 泽中有雷


    室内燃着暖香,帷幔只垂下一半,侍妾阿骛急忙躲去帷幄后面,铜灯却将女子曼妙的跪姿映于帐上。


    这还不如不躲……不过再让她出来,更不像样了。


    荀攸无奈转过头,不看堂兄,看他身后,儿子荀缉站在门边,端正的给他行了一礼。


    荀祈一下子坐在榻上,“荀含光平定叛乱,收回河南、冀州,消息传至长安,闻者无不欢欣鼓舞,纵使昨日风雪,太学诸生、长安百姓得知消息,俱愿箪食壶浆往迎王师,此非盛事?


    “然荀文若得知消息,竟连同廷尉、城门校尉,沿途驱逐百姓诸生!整整三十里,不许人靠近,这是何等行径!如今,外面都传荀氏跋扈,这样一件好事,反倒变成恶名!”


    荀祈连连以手击榻,显然心中实在难平。


    荀攸抱衾坐起,往床里让了让,“兄长冒风雪而来,鬓发衣裳俱湿,不如先去更衣,以免感染风寒。”


    “哪有许多讲究?公达,如今怎么如此精细,似女子一般?”荀祈一挥袖,一道冷风伴着袖子袭出,他却全无察觉,兴冲冲道,“这事你怎么看?莫不是荀文若要做忠臣,为荀含光得胜回朝,光焰太盛,故意以此制之?”


    毕竟,这是荀文若能干出的事嘛?


    “阿兄怎知外间传言?”荀攸无奈叹了口气,向儿子招招手,让他挂下寝室帷幔,遮挡寒风,“太尉入城才不过半日。”


    “诸生、百姓被驱赶归家,自然就将话传得里巷皆知。”荀祈道,他忽而反应过来,“你是说,有人背后操控!”


    “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好处?”


    “未必是为眼前得益。”荀攸将自己靠在床围屏风上。


    “你是何意?”


    荀祈果然不跟他客气,张口就问。


    “《易》之十七曰随,象曰:泽中有雷,随;君子以晦入宴息。”荀攸抱膝,徐徐道。


    “泽中有雷,随卦?”荀祈困惑地皱起眉头。


    可荀攸这样说,他就不好再问,听不懂岂不显得愚蠢么?还是回去翻翻书再想。


    “煮一盏葱白汤来。”荀攸望了一眼还头冒白烟的堂兄,向儿子道,“加一枚水梨,剖开。”


    “你哪里学得?”荀祈不免惊奇一下,不过毕竟还有正事要说,他一挥手,据榻倾身严肃道,“你可知,如今陈孔璋入了鸿胪寺,辛仲治还在狱中!”


    陈琳与辛评,都是中条山战后被俘,论起来二者罪名应当差不多,但辛评毕竟还是颍川同乡,和他家姻亲,境遇差异未免太大了。


    “想来是廷尉审议未决。”


    荀攸明白,这才是堂兄今日正题。


    不过他心中也微微惊讶,辛评竟还在狱中?


    毕竟小叔父安排时他正在旁边,如何不清楚其中意思,辛评押解入京,正是方便辛家去赎。


    看来,这半载长安城中颇多变化。


    “荀景光何敢自己做主,还不是荀文若之意?”荀祈不满意他的敷衍,“辛韬惶惶,频来询问,我又能如何回复?难道告诉他,我与荀令君略无交情,帮不上忙,让辛氏日后小心谨慎些?”


    辛韬正是他二人姑母之子,也是长安这一支辛氏领首人物。


    虽非辛评同支,但身同一族,便不能置身事外。


    荀攸心领神会。


    与其说担心辛评,不如说辛韬担心荀氏是否恶了辛氏。


    当年辛氏兄弟与荀休若,还有一段同学之谊,两家交情也颇深,后来竟去投了袁绍。


    “兄长勿忧,辛佐治已为邺城令,另,郭公则为馆陶令。”


    他知道堂兄想知道什么,而这也没什么不可说。


    与宁死不降的辛评相比,辛毗、郭图都降得干脆,在狱中关了一段时日,不曾兴风作浪,又是颍川同乡,在冀州并无根基。


    冀州人才空虚,他们才能足够,最后也就放出来,各领一县。


    其中,使郭图坐馆陶,而近兖州,多少也有制衡郭奉孝之意。


    “如此就好。”荀祈松了口气,“向来太尉严苛,辛韬虽忠心无二,却也惴惴不安。”


    荀攸不置可否,辛氏是没参与王司徒案,可未必没与袁绍交通消息,只是毕竟已经过去,揭破无益,便也罢了。


    葱白比姜汤烧得快,这一会儿荀缉就端了上来,荀祈端着温暖的甜汤,饮了一口,更不急着回家,“你可知太尉东征这半载,长安如何热闹!”


    “……愿闻其详。”荀攸缓缓一点头。


    荀缉也才随彝族使者回到长安,闻此,自引了一席在榻前坐下。


    要说大事,其实也没有,朝堂算得上风平浪静。


    先前被清空一小半,剩下又因为太尉的官吏改制,职份责任清晰后,不得不辛苦干活。


    毕竟对内,有旱情蝗虫,对外还有凉州归复并征讨袁绍,粮草、军械、兵马这些本不富裕,东拼西凑就够忙的了。


    不过民间就很热闹了,几乎每月都有的渭水论经,是不逊于当年月旦评的盛事,月旦评能入室登堂的只是少数士人,渭水这边,就是太学博士与诸生,都是上千人,再加上看热闹的百姓,那就规模盛大了。


    附近甚至起了一片集市,每逢是日,附近乡里都来赶集,商人贩货至长安,恰逢其会,岂会错过这一场商机,如此热闹,荀尚书还调遣守城兵卒,前去维持秩序。


    每次都有人专门解释辩论议题,结束过后,也有文章问世,民间颇兴议论,就是渭水渔夫,都能说出一二。


    “如今又有西域与南中使者入京,长安之中,都觉大汉复兴在望!”荀祈说着也有些兴奋,“冀州既平,百姓官吏无不期盼还归雒阳,不知太尉于此,可有想法?”


    荀攸看出,想要还归雒阳的人里,显然也包括堂兄,可这件事,却不能轻易议论。


    他当即肃色道,“迁都之事,社稷之重,攸如何得知,兄长亦勿问。”


    荀祈表情一僵,公达在他面前少有如此,的确是他失言了。


    他向外侧让了一小半,讪讪放下杯盏,也意兴阑珊。


    “我也是想,不知何时能将耀卿归葬族地。”


    虽然如此,荀攸依旧不接话。


    荀祈又胡乱说叙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依你看如何?”荀攸此时已无睡意,对收拾杯盏的儿子问道。


    “尚书令一箭双雕,长安城中,乱中取定。”荀缉端着案盘,直起身回答。


    他自然地绕过最后一个议题。


    “除此之外?”


    “……人心未靖,天下未安。”


    见父亲有考校之意,荀缉放下案盘,思考后回答。


    荀攸摇摇头,“人心随时而动,永不宁静,君子随势而变,因势利导,尚书令所为如此,太尉亦如此。”


    “太尉《矛盾论》一文,可盖《易》全篇之理,你要记诵于心,时常琢磨,必大有裨益。”


    “儿受教。”荀缉一拜。


    “不多时,太尉会招你问询益州诸事,你心中需有数。”


    “是。”


    “凉州已定,我会与姜氏商议你的亲事,就在二年内。”荀攸在榻上坐直道。


    毕竟年轻,荀缉不由羞涩低下头,“多赖大人操持。”


    “提前告知你,让你心中有数。”荀攸望着低头的儿子,仿佛能想起自己初为人父之时,心中也有一点滋味莫辨,“太尉之意,不愿让荀氏子弟固守京中,行于四方,亦是栽培之意,待日后成亲过后,也让姜氏随你去益州。”


    这就是数年内,他都不可能调回京城的意思了。


    荀缉心中多少也有预感,当即再拜表示明白。


    他曾更随叔祖数年,如何不明白其心意,叔祖……太尉,绝不会令族中子弟无功而居尊位。


    他们凭借姓氏,已受优待,正因如此,更需努力配得上职位。


    益州郡守,以叔祖新颁官制,因有境内有彝、羌部族,已位居从四品,若非恰逢其时,他这般年纪根本不可能,同辈中最多也不过县令。


    所以,他再要升迁,必须积攒足够令人信服的功绩,南中靠近国境,又有异族,比之中原安乐之乡,倒是要容易建功。


    这显然也是叔祖之意。


    “你明白就好,下去罢。”荀攸摆摆手,“与你母亲解释清楚,勿让她担忧。”


    南中艰难凶险,他知道,可儿子长大,需建立自己的功绩,否则家族迟早会沦落下去。


    荀缉再拜,这才端起案盘恭身退出去。


    荀攸重新让自己躺回床上,将事情都在心中环转一圈,确认今天诸事完毕,放心睡过去。


    然而这日交子之时,太尉府却匆匆遣出一吏,手持太尉符印,叫开了里门,急驰至太医华佗住宅。


    荀柔先是呕吐,接着就起来高热、昏迷,府中医工顿时不敢下手,只好速速请来华太医。


    华太医还是高明的,一诊过后,道旅途劳累加一时急症,用药施针后,第二天荀柔就清醒过来,只是要入宫却不能,只能请尚书令代呈章表。


    天子并未怪罪,还派了近臣前来慰问。


    “咳咳咳咳多谢陛下关怀,臣,愧不敢当。”


    这屏风未免太素了,嵌几颗珠玉才好。


    孔桂负手立于屏风后,听完一轮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才听到对面气息不足的谢恩。


    没有跪拜。


    他心中记下一笔。


    “太尉既已无大碍,小臣便回宫禀告陛下,也免天子日夜挂怀忧心。”


    孔桂对着屏风道。


    忧心,忧什么心,他才忧心。


    荀柔醒来两日,热度未退,不能视事,冷不丁想起先前在宫中一点违和细节。


    他去觐见天子时,文若怎么也在?


    不是尚书令不能同行,而是这不符合荀文若一贯行为作风,不免让他胡思乱想,没有别的事做,真是越想越心慌意乱。


    “还,咳咳,还天使转告,臣病愈后,必再入宫拜见。”


    “唯。”本就是走流程,再次传达一遍天子慰问之意,赐下灵药也已经送过,孔桂立即转身离开。


    他原本也是想表示一些关切,但这满屋浓烈的药臭,既苦且腥,实在让人没法多待。


    出了门,他赶紧从随身香囊中取了一枚丁香,含进嘴里。


    “回宫么?”随从上前问。


    “急甚?”俊美的青年眉稍一挑,“且在城中闲散半日。”


    说是闲散,其人却显然已有目标,登车后直接报上一处宅邸。


    第288章 波澜不惊


    “兰台掾金异、太常寺祭酒董经。”


    兰之猗猗,幽幽其香。


    博山炉上烟云袅袅,案上一点孤灯如豆。


    夜已三更,荀文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眉心微敛,凑近细读手中一片竹简。


    御史中丞荀攸虽归,却尚未还归台阁,廷尉郭鸿依旧把消息送至他处,不过眼下之事,就算要交割也非一日之功,他倒也全无意见。


    今日孔桂为天子使者出宫慰问含光,离府后却并未直接回宫复命,而是去了这两家宅邸,至晚间具体消息就递到他手中,时辰、先后、路线。


    确认记下竹简上文字,荀彧搁下竹简。


    这绝非一次随意访友。


    孔桂虽得天子亲近,却只是一轻薄青年,他的野心想法,都展现在脸上、在言语中,凡见者皆知,所以被人察觉,被人引诱利用,太自然不过。


    他本人并不足道,但将他推荐给天子之人,背后操控他之人,所怀却绝非善念。


    就眼前这两人,虽只是七品文书吏,却皆出身大姓,京兆金氏起自光武,董氏更是宗族繁茂,其身后千丝万缕,非只一端,只看其名字官职,他都能瞬间想到五六条线来。


    从案旁藤笥内取出一枚尺牍,荀彧又提起笔,在砚上蘸墨觉得异常,端近一看,是砚台中的墨冻得胶住了。


    将砚置于炉上加热,他单手紧了紧裘衣。


    今岁冬季比前两年冷些,照农学博士的道理,明年也许就不会蝗虫泛滥,而百姓有了衣食,就会安稳许多。


    他怀着这样的期望,却也明白,即使如此,长安城中的风不会就此停歇,总有一些人不能餍足。


    这样的想法,让他忽然产生一种厌恶感,那些裹挟着大义行动的人,从来都不是为了天子和百姓,不过是为自己争权夺势,却将许多无辜者牵连,制造无数恩怨。


    铜砚中的墨已经化开,他执笔在木牍上写下,“详查金、董姻亲及同族之蔓,日往来交友关系。”


    此非一日之功,但越早查明阴谋,越早控制,才能避免更多人被卷进去。


    去岁那一场大乱,正是因为他未能防患未然,这一次却不能再错了。


    滴答、滴答的漏壶中箭尺渐移至四更,荀彧才将桌案整理干净,吹熄铜灯,入寝休息。


    寝室内,两个侍女已卧在炉边睡着,听到脚步声才惊醒,一个连忙起来,一个立即取了两根炭塞进已暗下去的炉膛。


    荀彧走过去,伸手试了试壶中水温,感觉还有些温热,就道,“不必再烧热了,这样足矣。”


    明日他还需去鸿胪寺见诸国使臣,确定通商及其他交互协议,要一家一家谈,再加上对方语言未必流畅,大概要用一些时间。


    另外,还要替含光转达歉意,原本答应在新年朝贺前,让他们拜见太尉的,但眼下堂弟病倒,会面当然只好取消。


    在侍女服侍下更衣、洗漱,上榻躺下后,他又想明日,还应当去看看含光。


    今日一时繁忙,转眼间天色已暗,他想堂弟已经休息,不便去打扰,明日,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时间去看看。


    华太医虽道一时急症,但含光向来身体欠佳……与往日一般,荀彧心中安排着明天种种行程后才睡去。


    虽说无法见外国使臣,不过荀柔养病期间,也并没有那么清闲。


    三日退热后,他先安排留在太尉府中的两支少数民族兵将解散回家。


    这当然不是他无情。


    出身凉州羌、氐二族的青壮,不同于中原招募丁勇还可以轮换,跟随他以来,都已数年不得回家。


    而这次归家,他们不止会带回他们本人的奖赏和同族的抚恤,汉族将领奖励郡守一级的官职,上尊号的将军爵禄,对于这二族,荀柔当然也要拿出相称的回报。


    他们奉献出族中勇士,挥洒鲜血的这场胜利,本身不能为其部族带来利益,二族所求,从一开始就与中原兵士不同。


    田地、通商优惠、推荐入太学知政治、入上方局学工匠技艺,除了这些,他应许给他们天水郡内增设二县。


    二族各领其一,县内依其本族习俗,县内官吏自行推举任免,于州郡中仅报备即可。


    区域内自治。


    这道新政,当然不是眼下要兑现回报他才一拍脑袋想到的,而是自收复陇右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如何治理凉州。


    凉州有河西走廊,通西域诸国,再往北还有被称为大秦的古罗马,无论于军事、政治、经济,都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但对这片地区的政策,自汉兴以来,一直处于变化之中,对这片地区的掌控,也随着大汉国力与内政的变化,在强劲与虚弱来回转变。


    汉之初兴,国力微弱,匈奴占据河西,凉州还不叫凉州,只有河西走廊以东的陇西几个郡,依秦始皇所筑长城以抵御匈奴族。


    至汉武开边,霍去病封狼居胥后,从匈奴手中夺回河西走廊,才有敦煌、酒泉、张掖、武威四郡,形成后来完整的凉州。


    自此后,凉州一直是大汉交通西域的要道,是辉煌的丝绸之路,也是大汉的强横之姿,狠狠压制在西域诸国头顶。


    到东汉时期,班超守玉门关三十年,以己之力,挑拨西域诸国分裂仇恨,保证汉朝在西域的控制,但大汉的军事与政治重心此时已经东移,所以当其继任者任尚,无法继续施展精妙的平衡战术,大汉失去了通过凉州对西域的控制。


    在汉宣帝刘询建立的西域都护府裁撤后,凉州作为通商要道的作用逐渐降低,从西而来的异族,却依旧每年耗费着汉朝数以亿计的军费,弃守凉州的呼声,在东汉末年逐渐兴起。


    提议虽然被否,但自桓帝、灵帝起,数次将凉州汉族百姓内迁扶风、京兆,与当初文、景时期,使中原百姓西迁陇右实边,一个道理,这都是表明统治者对于这片土地的态度后者是对外扩张的野望,前者却是无奈的收缩防守。


    这种无声的收缩,很快招来后果,韩遂、边章金城叛乱,凉州完全失控。


    至他西征凉州,重获陇西,过去十年,至如今在马超父子的帮助下,大汉重新安定陇西,扫荡凉州,沟通西域,已过去十二年。


    十二年过去,陇右的百姓或许还认得大汉,可最远的敦煌呢?


    敦煌,如今还有多少未曾胡化的汉民?


    而更重要的是,在自然环境恶化这几年,凉州西北部,互相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中,还剩下多少人口?这些人口中,汉族人口又占有几分?


    人,治理凉州、重建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是人,服从大汉统治,承认自身归属的人,人是凉州最重要的资源。


    要充分利用本地人力资源呐。


    荀柔一面警惕着五胡乱华,一面始终保持着五十六个民族的华夏认知,并且十分明白,这时候的大汉对于少数民族的看法野蛮、暴力、茹毛饮血、没有人伦、没有道德。


    而放在这时候,这些看法不能算错。


    自古以来,教化融合这条一路线,显然也是对的,中原先进文明自然也应当作为主体,但凉州许多年的反复,显然说明过去的大汉并未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如何才是正确的道路?


    主、客体明确的前提下,要充分给与对方尊重。


    若希望对方成为同胞,那便要以同胞视之。


    这不是他本人的智慧,只能说上辈子受的民族大团结熏陶过于深刻。


    不过就近看,其实这一条和平友好道路,可以追溯到历史上的几十年后。


    本时代最著名、最成功的融合,正是出自蜀相诸葛孔明收复南中,七擒孟获只是故事,可真诚友善的态度,让蜀汉政权获得一份珍贵友谊和力量,这一份情谊与融合,源远流长了二千年,依旧为人津津乐道。


    而二千年后,另一支政权,同样抱着尊重、平等、互惠的态度,将分裂状态得国家重新凝聚到一起……


    羌、氐的这两个部族,他也看了好几年,通过经商和教化手段几乎汉化,原驻部落的人民也许还未必,但离乡入伍,跟随他转战千里的羌、氐兵卒,几乎人人都学会流利的汉话,识得基本汉字,并懂得受汉律约束教导。


    他们人口也不多,更愿意依附大汉生活。


    这两座新县,不会与凉州其他汉民聚居县城,差别太大。


    这是他打的两个样。


    日后,只要愿意承认汉朝的统治,依法纳税服役,就算是汉朝百姓,无论对方愿意披发左衽,还是剃发穿环,受汉律保护,教育、商业、田籍一切资源公平。


    当然关于自治,有一点挑战这时代司法实践之后,他会同廷尉府几位商议,制定出大纲总之在大局面前,这是可以解决的小问题。


    荀文若当初听闻时,对这个政策深表疑虑,认为如果一定要收复二部,以示大汉宽容的态度,该令其迁族至京畿,使之更好受到教化。


    荀柔坚持,命令还是下发。


    这个朝廷内,已没有人真正能阻止他。


    不过,他也同意堂兄的观点,低调下发政令与存档,只派使者告知天水太守袁涣,免得长安坐而论道的诸位公卿听说,又借机胡哓乱吠。


    随着这通可以上天水太守政绩表的政令,跟两部归心似箭的人群离开长安,荀柔见了太尉府剩下的甘宁。


    这一位,并不急着回家过年,而荀柔也想到如何安排。


    新一任水军都督就此诞生。


    说来也有点凄惨,除了沿黄河运输粮草的几艘船,朝廷现在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水军。


    毕竟纵横中原大地,并不需要强大的水军部队,而周围包围着凉州、并州、司隶名将的荀柔,一直也没想起这一点。


    当然,即使前几年想起,他也花不起这个钱。


    以至于,明年都要南下江东了,荀柔才陡然发现好像缺点啥。


    他并不想重复曹操赤壁的冷幽默,但扒拉半天,他还真没有这方面人才。


    幸好有自己撞上来的甘兴霸。


    他倒不是要甘宁几个月就把水军建起来,只是先搭个架子,有那么回事就行。


    任命甘宁时,他已经做好准备,实在不行,东行时可以路过荆州,找刘表“借”一下蔡瑁、张允。


    不过,甘兴霸本人显然认为自己肩负重任,当即袒肩,立下军令状,要在出征前,训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水军。


    荀柔虽然想象不出,怎么在天寒地冻时节训练水军,但还是高度赞扬他这种工作热情。


    然后,甘宁就光着膀,精神抖擞兴冲冲执令出去了。


    荀柔在榻上用棉被将自己裹紧,羡慕地喟叹了一声。


    外间门帘掀开,瞬间寒风伴着雪飘争先恐后涌入室内,荀柔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见荀欷之妻糜贞,领着两个抬着食案的侍女,绕过屏风逶迤而至榻前。


    秀美的少女淡绿衣裙,巾帼束发,除腰间一枚再无装饰,全无出身豪族的富贵之气。


    “叔父,”糜贞轻轻一屈膝,恭敬道,“汤药并膳食俱已备齐。”


    “另,方才十六叔遣人来问,今日申时,可否方便前来相见?”


    荀柔再次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第289章 家事与国事


    阿姊已经三天不理他了。


    原因有二。


    其一,他没将侄儿荀欷带回。


    其二,之前商量好的侄女荀襄的亲事,他把新郎新娘都落冀州了。


    第二条,是由糜贞十分迂回委婉的传达给他。


    不过荀柔认为荀襄还年轻,成亲不必急于一时,推迟一二年尚可。


    而第一条,是在阿姊,但凡需要沟通传达消息,都将糜贞推到他面前,如此再三后,他才明白过来的。


    明白之后,再面对糜贞,荀柔就些不自在。


    与曹孟德和解后,他只考虑到荀欷性命无忧,而通信又表示,曹操不再限制他人生自由,他当时觉得,有食有衣有人照顾,继续留在兖州,专研学问也不错,就没着人去讨要。


    他不小心遗忘,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还有一个女子,独守空房,翘首盼望着她的丈夫……


    “多谢,”荀柔清了清嗓,“也请转告文若,我在家无事,他公务繁忙,要过来见面,依他方便。”


    “唯。”糜贞再次屈膝一礼。


    “伯昭在兖州一切安好,”他又清了清嗓,看向垂首肃立的小姑娘,“明岁,我定将他带回,令你们夫妻团聚。”


    女子身形明显一僵。


    荀柔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也猜到她心情必然有些复杂,“此处无事,阿糜自去罢。”


    糜贞屈膝深深一蹲,低头道,“多谢叔父。”


    她如此毫无怨色,荀柔越发不自在,“这一年家中多赖阿糜照顾,我当谢你才是。”


    “不敢当。”


    女子再拜起身,举袖半掩,却还仔细依次看过火炉、水壶、熏炉、灯火等处。


    男女有别,荀柔也不好看着她,只将目光落在别处,拿余光虚瞄些许,待她循循退出,这大松了口气。


    至于榻边侍童窃笑,他只当没看见。


    食器在食案内,食案搬至榻上。


    摆在荀柔面前是一盏肉羹,一碟菹菜,一碟酱。


    中午不算正餐,只是避免服药伤胃,因此简单。


    冬季没有鲜蔬,也不能每天都是豆芽,用盐腌的芜菁、菘菜,也算是一时珍馐。


    荀柔盘起膝,就着腌菜把热羹饮尽,等一刻,侍从递上温在炉上的药盏。


    他没去见兄长,亲哥却还惦记着他,让凤卿带回三斤辽参,五斤银耳,还有两朵不知道是不是被坑了大钱的灵芝。


    正好他一回长安就躺下,立即全都用上。


    饮食服药后,躺下休息,荀柔一时未即入睡,闭目养神。


    凤卿的亲事,他不觉得急。


    但由此,不免联想到另一个问题,时间更为急迫。


    阿姊年过不惑了。


    好巧不巧,贾诩也给他压在冀州了。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行将就木,说出那句话,多少也是冲动,看贾诩对阿姊的意思,就想将阿姊托付给他照顾。


    阿姊自己的意思,他却没过问。


    毕竟,生存是第一选择。


    但过了那一个时期,他不免犹豫,阿姊对贾诩,似乎有一二分动意,但是否确定要嫁给他呢?


    毕竟成亲和喜欢,差别很大,生活习惯且不同,贾诩还有三儿二女,他是否会为了已有的儿女,让阿姊受委屈呢?


    万一他睡觉打呼说梦话呢?万一他是咸党,一家人都是咸党,姊姊是甜党,吃不到一块儿呢?万一他睡觉不洗脚呢?……对吧,这都说不准。


    生活日复一日,不是这么简单。


    不得不说,荀柔有点后悔。


    万一,只是说万一,阿姊觉得,其实还是在家自在呢?


    现在阿姊的年纪,不嫁人,都不必交五倍赋税了。


    但后悔也不行,话已出口,窗户纸捅破,就不能当没发生过,姐姐和贾诩两边显然都不能再与过去相同,阿姊现在还想嫁,他作为弟弟,怎么也不能再耽误姊姊的幸福。


    好吧。


    其实他也承认,贾文和此人,人品不提,对家人还是体贴的,保护的,阿姊嫁给他……也算得稳妥。


    他要确认阿姊的真心。


    是否相信贾文和是她一辈子的良人,是否婚姻生活能让她更愉悦美好。


    这件事,他不能自己去问,因为他很难在姐姐面前,遮掩住自己不舍的情绪。


    他也不需要所谓贤淑的夫人去劝说,女人就该一生奉献给婚姻,否则会下场凄惨。


    他想要找一个立场中立的女人,最好还是熟悉亲近的姊妹嫂嫂们。


    她要能客观并冷静的与阿姊分析她与贾文和二人的婚姻,还要能探出姐姐真正心意。


    如果阿光在,她十分聪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族中兄嫂们当然也有亲近的,但包括公达、文若、休若在内,大多数婚姻,虽然和睦,明显是男性在外奋斗事业,女主在内照顾老小的协作模式。


    然而,阿姊若嫁给贾文和,却不是为这样的生活,所以,这人选实在难以抉择……


    荀柔在榻上辗转反侧,迷迷糊糊,似乎刚刚睡着就有仆从上来轻轻将他唤醒,禀告堂兄荀彧已到来。


    “直接请进来就是。”荀柔掩着呵欠,从榻上艰难爬起来。


    荀文若一身青色直裾,带着冠,配着印绶,一丝不乱,似乎才从官府回来。


    荀柔扯了扯睡得皱巴巴的衣衫,以示欢迎。


    “阿兄从何处来?”


    “鸿胪寺。”荀彧在榻前席上坐下,“明岁与西域两国通商之事已明确,待两家使者新岁入朝拜见天子后,就可让民间商队成行。”


    “大汉与西域消息中断数十年,这次必须要派遣官吏同行,鸿胪寺中可有通狄鞮者?”荀柔迎着扑面香气,霎时间觉得四月春回。


    《礼记》中“狄鞮”指西方,为通晓西方语言之人。


    好不容易通行,当然要打探打探对面的消息。


    “我已问过,原本有一家家传,迁都时遗散了,光禄姜大夫说天水、金城或有通译者,我方才已传令征召,二月间当有回音,西域使臣便要回国,也需等春暖雪化后这两日可好些?”


    荀彧关切问道。


    荀柔再一次为堂兄的办事效率震惊,只剩点头的份。


    荀彧于是又问饮食睡眠病症等。


    “饮食皆可,只容易疲倦,有些畏寒、咳嗽,”他问得细致,荀柔只能老实回答,“白日好得差不多了,夜里会咳几回,再过几天就能好,阿兄放心吧。”他转移话题道,“今年计税如何?府库可还能支持?还有明年春耕,太学陈、许二位博士可有谏言?”


    荀彧眼睛不眨一下,温声和气道,“既然华太医令你不要劳神,就多多休息,长安一切安好。”


    荀柔不自然的抿了抿唇,他也知道自己话题转移得生硬,上面三问,哪一个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讲清楚。


    要别人能这样问他,他一定以为对方消遣自己。


    只是,他这不是怀疑他哥,对刘辩和他的关系有猜测嘛,这事,他一想就能尴尬得头皮发麻,脚趾抠地。


    “田帛入库皆清楚,月前发下官吏俸禄,不足前番所欠,计量余数还算宽裕,至于春耕还要等东风春信后,方能确定,不过京畿附近开垦新田千余,又有阿弟今岁收回雒阳、弘农、河内,想来明岁大抵无忧。”荀彧道。


    “嗯。”荀柔只能一点头。


    “有一事,却不知当不当讲。”荀彧唇畔微笑依旧,只是神色却带上几分为难。


    “兄长,请说。”看来是躲不过去了,荀柔硬着头皮道。


    “前番,我往曹太公府上问候,夫人丁氏却道,要为其长子曹子修定下一门亲。”


    嗯?


    不是他的事。


    荀柔精神一振。


    “曹子修与天水一女子,两情相好,她以为妥当,于是便告诉我一声。”


    堂兄又不是曹家人,曹子修成亲,怎么还特意告知一声?


    荀柔想了想,问道,“难道想请休若兄打探女子品行?”


    “并非如此,”荀彧摇了摇头,才道,“此女乃天水王氏女,含光曾见过。”


    他见过的天水王氏……


    “啊……王”后一半名,在堂兄不赞同的目光下吞回,“是先前……与我家议过亲的那位,淑女?”


    他为荀仹选的那个姑娘。


    荀柔得到了一个肯定。


    “丁夫人太小心了,既然未成,女郎自然可以另行聘娶。”再想起那个如朝霞灿烂的少年,他有些唏嘘。


    不过就算惋惜,他也不至于不许女方另择夫婿。


    “堂兄当时就可告知丁夫人,请他家自便,我家哪有那般霸道,议亲不成就不许人家女郎另嫁。”荀柔刻意地勾起唇角,“毕竟我与曹孟德有通家之谊,待曹子修成亲,我若不在长安,就请文若记得,代我送一份贺礼去。”


    “啊,”他忽然又想到,“难道是伯旗阻挠么?应当不至于罢。”


    当时就是荀祈自己没答应,婚事才没议成,荀祈就算知道消息,心中不快,也不至于这样做。


    “当时,我亦如含光之言,告知丁氏,丁夫人也道,并非担心荀氏跋扈。”荀彧道,“伯旗之后亦未阻拦。”


    荀柔好奇心着实被堂兄吊起来,“那她为何如此?”就是两家关系好,等成亲的时候,送一张喜帖也足够了,“难道想请阿兄为媒人?”


    这其实不可能,且不提合不合适,就一国尚书令,能丢下工作跑千里地去做这事?


    “丁夫人道,其实婚期已定明春三月,就是想请太尉东行时,转告曹兖州。”


    ……啊……啊?


    荀柔眨眨眼。


    “这……岂不是……”曹孟德赶不上儿子婚礼了?


    岂止赶不上,曹子修成亲的时候,还不定能得到消息。


    他未必三月时能抵达冀州。


    想想曹操得知消息的心情,荀柔小有激动得搓搓手,心里开满名为幸灾乐祸的小花朵。


    “丁夫人对曹孟德”他满怀八卦之心道。


    荀彧并未让他失望,“丁夫人道,家中太公、叔伯皆耻曹兖州之前之不忠,故不复与之交通。”


    这其中或许有自保之意,但也不妨碍荀柔心情飞扬。


    好嘛!


    曹孟德也有今日!


    就为看曹操一瞬间的精彩表情,他也盼年后早些启程。


    “文若明岁,咳咳,可愿随我出征?”要一起去看热闹嘛?很好看的!


    荀柔居然激动咳嗽了。


    荀彧短暂的愣了一愣,摇头失笑,“日晡已过,天色将暗,含光夕餐过后,早点休息罢,彧当告辞了。”


    荀柔端起侍从递来的盏,慢一拍反应过来,堂兄今日来是陪他闲聊,方才似乎是有意逗他高兴?


    难怪像讲故事一样。


    那他是挺开心的。


    ……似乎忘记什么?


    荀柔想了想。


    也罢,大概也不重要。


    自从上次病后,记忆是不如从前了。


    晚膳后他下定决心,请大兄荀悦之妻大嫂邹氏帮忙探阿姊的心意,毕竟兄弟叔伯中,也就大兄没置妾。


    第290章 女主冀州


    荀襄裹挟着寒风冻雨,进入清河郡守府正院大门。


    她一袭紫色氅衣,内着武将大红袍裙,头戴鹖冠簪羽,皮靴沉沉踏在门口青砖上,发出两声闷响。


    武将官服果然是最方便行动的服饰,冬夏皆宜。


    魏郡偏南的地理位置,不适合照顾整个冀州,再加上清河、安平两郡,是被曹操攻下的,如今虽然退回,但紧邻兖州,不得不防,故荀襄将州治所移到清河郡广川县太守府。


    此府本来的主人太守张绣,丝毫没有权利被侵犯之感,倒不如说,喜从天降,求之不得。


    正院门两侧廊下立墙为塾,左侧为候见官吏,右侧为太守府记室众掾属,见州牧入门,纷纷起身行礼。


    “坐下罢,不必多礼。”


    荀襄冲两边摆手,脚下不停,穿过中庭,迈上台阶,与得到消息,出殿相迎的张绣撞个正面。


    两人彼此未待开口,先相视一笑。


    “无事?”张绣先问道。


    “无事。”荀襄点点头。


    叔父令她镇守冀州,保一州平安稳定,她不曾治理过地方,原不知怎么做,却是阿姑给她提的建议,一道简单的办法巡察。


    纵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做,巡行郡县,对于宵小之辈也能起到震慑作用,目见耳闻之后,自然也就能明了民间之疾苦。


    荀襄从其言而行。


    政务都在郡县,她这个州牧本来也没有具体负责的事情,兵士闲着也是闲着。


    四方巡行后,她才明白,叔父为何三令五申,叮嘱她要维持安稳。


    才明白,何为百姓疾苦,小吏奸猾。


    之前,巡行途中,她发现冀州此地,因为水网密布,水泽充沛,县、聚皆依水而建,城中水井数少,百姓多自河流汲水。


    但今年天旱,如今又是枯水的寒冬,水位下降,河面封冻,取水就需滑下堤至河上,凿穿冰层,取水,再艰难爬上堤岸。


    艰难且不提,多有百姓,因为不慎踩中冰层薄弱之处,掉入冰窟,溺水而亡。


    针对这一现象,荀襄想了个办法。让各县在其近河处凿几个洞,再在堤上搭建几个汲水台,指引百姓统一在堤上水台汲水,就如井上汲水一般,安全又方便。


    一点小事,并不费多少人力,很容易就有益一县百姓,没想到执行起来,却带来不少麻烦。


    有搭建井台,让百姓付费取水的,有借此强征百姓劳役的,有以搭建井台为名,强拆百姓屋梁、强抢财物的。


    县令、太守更换,小吏却无法完全更换,县令忙着上手公务,的确抽不出时间关注这一件小事,但袁氏刚倒了,就有人如此阳奉阴违,连一时半刻装老实都不能,也是实在大胆。


    然而就到此,都还不算什么。


    荀襄巡行乡里,威慑住一些奸猾之吏,有些地方原本要钱或者强征的,风闻她将至,也不敢再乱来。


    县令们得到传报,正要也借此处理掉一批掾吏。


    但让她没想到,竟然有人,借这一点小事,就差点激起了民乱。


    一个小吏,先借政令名义,征调民夫,强收杂税,毁坏屋舍,然后将事情推给上官,鼓动唇舌,以激起百姓怨愤,转头再将百姓怨言上告县衙,说百姓要造反。


    若非当地县令沐并,聪慧明达,未被他一激出兵,而是悄悄调查清楚,这名小吏估计就已成功逼迫百姓造反了。


    沐县令查明真相,审讯小吏,小吏当时对罪行供认不讳,并暗示自己是有人指示。


    待县令上报郡府,郡中派人详查,小吏却忽然翻供。


    声称自己都是按照县令行事,风闻百姓动乱,才上告县府,对朝廷一片忠心,根本是县令伙同袁氏旧族不满,故意制造动荡,煽动名义。


    巨鹿太守波连看着前后不一的供状,十分头痛。


    这位县令沐并,本是袁氏吏,被荀太尉亲自赦免,拔擢为县令。


    而这个案子,越审越大,越来越复杂,他实在搞不明白,只好呼唤荀州牧来处理。


    荀襄拿着罪状,也又惊又怕,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居然差点酿成民乱。


    她也拿不定主意。


    沐并此人如何被叔父赦免,她比波连更知原委。


    袁绍幕府大吏,未受罢黜反倒升迁的,只有此一人。


    先是刚上任的赵郡崔烈为袁氏旧吏求情,希望太尉宽饶,以彰仁爱,崔氏名声实高,叔父于是答应了,许其家中田宅二百亩以下,家资三十万以下,仍复原职,不必罢黜。


    一个四百石吏,最多能置下的家产也就如此。


    但一通统计下来,只一人脱颖而出。


    沐并出身贫寒,并非巨姓,全靠才干进入袁绍幕府为曹,家中田不满百,其母其妻,布衣荆钗,亲自织布。


    叔父亲自见过他,认为其才德兼备,任其廮陶令,接替崔烈原本的职位。


    至于这番宽宥,却查出好几人大笔不明财产,家中田宅连陌,家中大起屋宅,仆从过百,崔公脸面如何,就不必去看。


    总之,沐并没问题。


    但未曾问出小吏背后支持者,荀襄一时就舍不得杀他。


    直到贾文和提醒,此案不断,会逼迫冀州残存士族惶恐,甚至造反,才让她忽然醒悟。


    关键并非阴谋撩拨的人,这样的人,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一直存在,真正有实力作乱的大族,其实已经被叔父处理掉,剩下的是一群惊弓之鸟。


    关键是安定,眼下一切与“造反”、“作乱”相关的事,都会让他们惊惧。


    在性命威胁下,他们可能做出任何事,而且一处起火,可能会引起燎原。


    她立即杀掉小吏,了解案子。


    却也受到深刻教训。


    在这之后,她依旧巡行乡里,督查各处井台设置,但每至一地,更加仔细,更加谨慎,不止要咨询百姓,还亲自上门拜访名宿士族。


    好在现在,终于渐渐平静无事了。


    正堂垂帘再次撩起,走出恤孤令使荀光。


    “见过州牧。”荀光亦浅浅一笑,牵起帘幕,青衣素裙,书吏装扮,温文雅致。


    “阿姑也在。”荀襄回了一道家礼,低头进入殿中。


    沾满泥浆的皮靴脱在堂下,堂上炭火充足的室内十分温暖,她伸展开冻僵的手臂,舒坦的喟叹一声。


    长史任红昌快步上前,替她脱下冻硬又沉重的外氅,又连同自己的,一同递给候在殿门一侧的亲兵,让其拿去烤化晾干。


    亲兵偷偷看她一眼,连忙红着脸将头低下。


    “哪知竟有冻雨,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出门。”张绣望了望被风撩起的门帘,有雪花偷趁缝隙飘进来,化在门槛内,将门口的地面浸得泥泞。


    “无妨。”荀襄搓搓手,解开皮甲铁裙,“我在外面觉得冷,就下马步行,走一走就热了。”


    张绣立在一侧,动了动手指,犹豫间荀光已经伸手接去。


    “好沉!”荀光惊笑,手臂坠了一坠,双手才将甲衣托稳。


    “我来罢。”任红昌上前,笑着接过,转身挂在立架上去。


    “听说曹子慧前来?”荀襄接着就问道。


    “在西厅内。”张绣立即答道,“说有要事,观其神色,却不甚急。”


    “我今日来,也是有一事想禀告州牧,”荀光笑意盈盈道,“也不甚着急。”


    “如此,请阿姑与贾公,与我同去见曹太守。”荀襄先看姑母,又望向行礼过后,又低下头看简牍的贾诩。


    她毕竟还是要注意一些男女之别。


    贾诩被迫起身应喏。


    他与张绣一般看法,认为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但大概有点麻烦。


    待曹性说完,贾文和心里叹气,果然麻烦。


    事情本身简单。


    曹性为中山太守,中山无极县曾有一大姓“甄”氏。


    之所以说曾经,盖因为甄氏宗家二子,在袁绍府为吏,抢掠财物、侵夺民田数量巨大,已经被清算,甄俨、甄尧二人斩首,家产皆没,仅留下一处宅。


    就这些,甄氏不过冀州无数破家的士族之一,只是她家有一名闻名州郡的女孩甄宓。


    关于这名少女,有许多传说,据说她幼年睡眠,家人就常常见有人将玉衣盖在她身上,逐渐长大,不止容貌尤其美丽,还品行优异,喜爱读书,聪慧颖悟,在灾荒年间,劝说家人拿出存粮救济百姓。


    总之,是个完美无缺的女郎。


    这样的女郎,袁绍自然也知道,之前曾与甄氏约为婚姻,要将她配给二子袁谭,只是婚事未成,袁绍事败了,接着甄氏就被清查。


    如今,甄家一架小车把甄宓送进了太守府,声称不管他是娶,纳为妾,还是为奴为婢都可以,反正他们家现在只是罪臣。


    “我为中山太守,怎么能娶这样家族的女孩。”


    曹性叹了口气。


    美色是一回事,但这样身世复杂的女子,他还想继续仕途,怎么会自找麻烦。


    荀襄正想开口,被旁边荀光扯住衣袖制止。


    果然曹性话并未说完。


    “我原本想,代其父兄,将她嫁人了事。那女郎却道,她来嫁我,就是为了保全一家老小性命。如今家中没有成年男丁,又成了罪臣,妇孺柔弱,又不能自求生计,若她不能凭借容貌,寻得一名丈夫庇佑,那一家只能俱死,以保清白若我一定要嫁她,就请将她献给太尉,否则她绝不离开太守府。”


    “她说家中商议好,若是不行,就举火俱焚,性情如此,我如何敢逼迫?”曹性苦笑,无奈之色不算作假,“故而,我只好留她在府上,来请州牧援手。甄氏虽入罪,可中山无极甄氏,是前汉发迹起来的士族,亲朋故旧无数……”


    甄家摆出玉石俱焚的态度,他却不愿意受其牵连。


    话说完,室中一静。


    这件事的确不好办,曹性坚决不娶,自然有道理,可甄氏摆出这样决绝的态度,也不能不安置,总不能真的将她送去长安太尉府。


    贾文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好在因为事关女子,荀襄下意识去向姑母寻求意见了。


    “甄家女郎都能读书识字?”荀光忽然问道。


    “这……我并未细问,或许吧。”曹性尴尬含糊道,“听她说话似乎颇有条理。”


    他当时只看了甄宓一眼,当即躲到屏风之后,一番对话完毕,他也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出门,就怕慢一步自己改变主意。


    荀光含笑又看了他一眼,看得曹性低下头,却干脆道,“如今,全凭州牧做主,我……可不敢回去。”


    “我正有一策,可解曹太守之忧。”荀光莞尔一笑,“说来也巧,我今日前来寻凤卿,与曹太守之事,恰有关系。”


    “我正想从冀州征招女子入恤孤寺为吏,既然甄氏熟读诗书,岂不正好?”


    贾文和一愣,双眼微睁,抬头望去,荀光目光不避,含笑回视,看得他只好先回避。


    第291章 里墙内外


    “叮铛”


    高阳里门前一声脆响。


    附近拥堵的车马,一个个探出头来。


    虽非休沐日,毕竟是年底,太尉荀含光领兵归京后,又染病不往太尉府理事,留在高阳里家中休养。


    故此,里巷内外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幸好靠近皇城,附近居民少,否则多少要造成点民怨。


    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怒向守卫,“如此跋扈!我必将告于太尉!”


    “我等并未碰他,是他自己未拿稳!”双手执戟的侍卫,大声争辩。


    儒生的同伴跌跪地下,打开摔落的木匣,见里面一块黄白色玉璧已断成两半,顿时捧着匣子嚎啕起来。


    “我家祖传宝玉啊父亲母亲天耶地耶你们欺人太甚了”


    儒生向就近侍卫冲去,侍卫执长兵器,用于威慑格挡,并不利战,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撞倒。


    这下顿时热闹了,拉架的、劝架的、捣乱的、想趁机偷偷入门的,搅作一团。


    “何人竟敢在此作乱!”


    两厢正推搡间,忽而传来一声雷霆般厉吼。


    众人转头,一名年轻的青衣文官,不知何时已绕过堵塞的车驾,站在围堵大门的人群背后。


    其人容貌清致,身材高大,腰悬长剑,神色威仪,让人凛然生畏。


    身后四名健卒各执棍而立,凶横的盯着闹事人群。


    自有人识得,忙上前见礼,“荀左监。”


    于是更多人晓得,原来是威名赫赫的廷尉左监,太学祭酒荀仲豫之子,荀颢、荀景文查抄天子爱妃董氏娘家,阻拦天子亲弟的车驾的酷吏。


    如今长安狱牢,一半都是被他抓进去的。


    荀颢眉目肃然的拱手还了一礼,又向人群挥手呵斥,“相聚闹事,冲击里门,尔等想做什么?还不速速散去!”


    众人敢逼迫守卫,是仗着法不责众,可哪敢真在廷尉府官面前争辩,讪讪躲开,露出事件中心。


    “做什么?”那青年衣服头冠散乱,神情倔强,“我与我友自荆州远道而来拜见太尉,却被这几个兵奴阻拦,更将我友家传宝玉摔碎!”


    捧着装玉的木匣的儒生原本已停止哭泣,又放声大哭起来。


    “果如是言?”荀颢神色不动,望向守卫士卒,“伍长何在,上前回话!”


    侍卫中左排一人上前,抱拳闷声道,“荀君明鉴,我等一分都不曾碰他的,匣中何物,都尚未及验查,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没拿稳摔落”


    “胡说!此乃我友珍爱之宝,岂会不小心,分明是你们推搡所至!”儒生正胡乱整理着衣袖,一听此言,立即停下来昂首理论。


    荀颢默默打量两人一番,向身边一名侍从低语一句,侍从转身入里,他抬步款款走到捧玉者面前。


    青年吓得一抖。


    “你、你要做甚?大庭广众之下,岂容妄为!”一直满“声”正气的儒生,声音不免虚了一虚。


    “可否交谈两句?”


    荀颢放低声音,音色竟很柔和,与方才截然不同。


    青年垂头沉默。


    荀颢耐心地站着等待。


    青年见他不言不走不催促,只能渐渐平息了心情,拭干眼泪,点了点头。


    荀颢看了看摔作两半的玉璧,并不伸手,轻声先问起家氏姓名,何时至长安,住宿何处……


    他声音平静温柔,并不过分亲昵,让人觉得冒犯,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循循善诱,青年不知不觉承认了匣子确实未被抢夺,是自己一时没有拿稳。


    “我、我家原是楚国芈氏旁支,后来衰落,只剩这一块玉璧,如今又……”青年说着丧气,哽咽着又要哭,“是我无能,原想以此重振家门,可是连最后一件祖先遗物,都”


    “你若果然珍爱,当藏之于室,而非以此为晋升之途。”


    青年一噎,脸涨通红,泪水包在眼里下不来了。


    “你二人自荆州来,有所不知,太尉向来受干谒。”


    荀颢并非要羞辱他,确认了二人只是寻常士子,神色温和下来。


    “是。”青年抱紧匣子,低下头。


    “盖因太尉见知昔日察举之弊,官吏不以才是举,以其私心偏爱是举,故使有才之士,不得见用,朝廷上下,唯尚攀附阿谀之风。”


    “由是,太尉广开纳士之门,但负才高者,可以才自取入仕,你若自以为有才学,何不去参考,以此入仕,岂不比以身家献权门?”


    他望向四方围观者。


    叔父早说过不私见人,可仍旧有人借着族中关系,妄图侥幸。


    许多人聚于此,实在难免别有用心的刺客、探子混迹其中,近来已抓过两三拨人,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可仍然不由他不担忧,不小心。


    如今九州之内,有太多人,欲至小叔父于死地。


    “太尉贤明。”青年抱匣轻声道。


    其友悄悄蹭过来,此时亦露出思索之色。


    “今岁策试之期已过,明春亦有新科,你等寄居长安,可以留意消息,若是等不及,也可往尚书台吏曹下典才院单独报考,此院设于城西双凤阙外,就在道旁,很好辨认,只是要额外缴二百钱。”


    “户律、田律、刑律、吏律、金律等律令各科,可自选一科,抽选二十题,另有月令、历法、数术各五题,答对超过五成即可选为吏员。”


    “另外,若无钱亦可借贷参试,日后俸禄扣除,若不能,一年内还清即可。”


    他如此清楚,因为关于律令的题目,是叔父尚书令荀彧让他编写的。


    叔父虽赞同小叔父以试取才之法,却也担心时下难以运行。


    天下尚且未定,各地消息不通,新来到长安的士子,未必能恰好赶上一年两次的试期,实不利于与高门贵戚争夺人才,亦不利于策试通行。


    因此文若叔父在尚书台设下一院,专门负责考试。


    小叔父要以践行实干选拔人才,考试内容不必深难,只需能识字、书写,知道民生、律令、一百内加减即可。


    文若叔父要策试通行,纵不得家传的贫寒士子,亦能通过考试入仕,以免高门垄断仕途。


    他依据两位叔父之意,选近于民生的律令条文,每一科各作三十题。


    典才府吏每次依数,当场从各类题中抽取,应试者当场抄录作答。


    就以眼下,哪怕一二应试者贿赂考官也不要紧,作小吏,其实能识字书写就足够。


    荀颢心中如此,话语更充满劝诱,“考中之后,初虽为属吏,然,此是太尉欲使官吏皆知民生民意,况,锥在囊中,其末立现,宝珠于暗室,更显光华。若有才者,自可显名于民间,百姓自为其彰,岂不如阿谀豪门显贵宅前?


    “昔年中试者,亦有数年而至州郡之人,二位中试后,勤谨爱民,造福一方,亦成己青史之名。”


    见二人被说得一时心潮澎湃,荀颢向旁边侍从招招手。


    侍从刚从高阳里中出来,手中捧着一匣,虽小步趋前,面上却露出不愿。


    荀颢一手拿过匣子打开,里面亦放着一块玉璧,虽只有掌心大小,却通体洁白无瑕。


    若以玉质、价值论,绝不逊于那士子所有。


    “此乃我冠礼时,叔父荀文若所赐,今转赠与君,’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望君子如玉,珍爱名节,清扬远闻,章章其德。”


    他不以此为赔偿,只称赠送,也就没有相比。


    士子双手接过,郑重感谢,立即表示自己会与友人参加策试,日后也一定保持清白,仁爱百姓。


    “咔嚓”


    不远处,一辆马车内,一名布衣粗服的青年,掰断了手中名刺,丢于车轮下,“文举兄,我们回去。”


    “这……正平,我已同荀仲豫说好,今日带你去拜见。”孔融既为难又困惑。


    “我既可以才自举,又何须拜于权门。”


    “以你之大才,自可轻易通过策试入仕,只是又何必自小吏做起,案牍劳形,虚耗光阴?”孔融絮絮劝道。


    “若非其弟,荀仲豫不过一白首儒生,尸呈朽立之徒尔!况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岂可为人门下走狗?”祢衡一昂首。


    纵使孔融早已习惯,此时依旧心中一惊,不由得向四下顾望,生恐被人听见。


    “何惧之有?”祢衡朗声道,“这天下之才,我与荀含光,各执五分,文举可与德祖共为一分,余者天下之人”


    他挥袖一指,“余者天下人,倒欠一分!”


    “天下愚者,何多也!”


    “天下之愚者,何其多也!”


    ……


    “烦请大嫂帮忙。”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获得祢衡承认,认为是天下唯一能他才华并驾齐驱的人。


    他只是在认真在席前拜向兄嫂。


    “还请大嫂勿要提即我,只探明阿姊心意则可。”


    席垫尽是艾草苦香。


    虽已为太学祭酒,大堂兄荀悦家中陈设依旧朴素,器具多为竹制,只以艾草芸香,驱逐虫鼠。


    “知道,明白,这是好事!”大嫂邹氏笑得和蔼,“如此说,阿采可是又要出嫁了。”


    “旁的不必多提,嫂嫂只看阿姊是否果真心悦贾文和。”荀柔忍不住重复道,“必是阿姊喜欢才好。”


    “何需你再三啰嗦。”邹氏笑嗔道,“有意与否,我当然会向阿惠问个明白倒是你。”


    “……我?”荀柔心生不妙。


    “阿惠都要再嫁了,阿善,你果然要如此孤独一生?”果然,嫂嫂邹氏问道。


    “我这”嫂嫂是关心之意,荀柔不好随意搪塞,更不可能将就中内情明说出来,一时间居然语塞。


    “这国家大事,我一妇道人家不明白,只是从未听说,作忠臣不许娶妻生子的道理。”


    “若实在碍于承诺,置一可心之人,随侍陪伴,也未为不可嘛。”


    “你身体不佳,我与你兄长亦常怀担忧,阿惠一嫁,你独自在家,若有不适,岂不无人照看?”


    荀柔忍不住左顾右盼,“啊,我已打扰嫂嫂多时,该回去了”


    “笃、笃……”


    舄履的木底,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由远而近。


    “问问夫人是否方便,”外间传来大兄荀仲豫,和悦清朗的声音,“我今日邀了一名学生来家。”


    “这……阿善以为如何?”邹夫人轻声询问。


    荀柔一笑起身,“既是凑巧,不妨一见。”


    他也想看看堂兄能邀请到家来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


    帷帐挑起,先进堂来的是兄长荀悦,接着一名布衣少年,抬手侧头避过门帘垂落的青绳,继而一步跨进堂内,抬起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少年容貌神气如此,纵荀柔自以为已阅人颇多,难寻可与之比拟者。


    “太学生诸葛亮,拜见荀太尉,拜见祭酒夫人。”少年恭敬端正一拜、再拜,


    “这是今岁太学新生,徐州琅琊人,聪颖善悟,一年之间通读百卷,遍览百家,诸葛孔明,含光你看如何?”荀悦含笑道。


    含光看如何,含光看呆了。


    少年诸葛亮、少年武侯,他、还需要他说什么?


    第292章 江河不息


    已经见过十七岁的司马宣王,复又见到十五岁的诸葛武侯,似乎也并非奇事。


    但是!是诸葛孔明!


    活的,粉嫩的少年诸葛武侯!


    谁懂!


    荀柔只能独自怀抱着当世无人能懂的刺激感暗爽一把。


    当然,初次见面,也不过浅聊家常。


    三岁丧母,八岁丧父,归琅琊族中,其后叔父诸葛玄抚养了他们同胞兄弟三人。


    前徐州牧陶谦死后,卢植就任,诸葛玄被任命为东海郡守,原本要带他们一道上任,不过新来的卢州牧与其从人,为徐州带来新气象与关中消息。


    长兄诸葛瑾听说长安安定,百废待兴,可以不必保举,以才学考官,便决定带着一家来长安。


    到长安后不久,诸葛瑾就凭才学考入尚书台,如今过去一年,熟悉了政务,准备活动下地方历练。


    豁达、从容、机敏、还有点小骄傲,少年不怎么说自己,暗戳戳频繁提起兄长和叔父,说叔父诸葛玄仁爱,说兄长,则是推崇荀太尉新政。


    荀柔当然听出他的意思,但通过他描述,虽未见诸葛玄、诸葛瑾,却也生出几分好感。


    少年也向他请教了些问题,都是关于他的几篇文章,荀柔亦详细给出解答。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提让少年诸葛亮出仕。


    何必着急。


    十五岁的诸葛孔明,就是离历史上出山的二十七岁,都还有十二年。


    大好青春,风华正茂的年纪,最好的学院与老师,志同道合的朋友,亲爱不离的家人。


    正该狂歌竞夜,自在潇洒。


    不必早早背上沉重责任。


    天下再不久将安定。


    将来,在和平安定中成长的少年,能比在乱世中挣扎的一辈人寿命更长。


    看上去热爱运动,阳光开朗的少年诸葛亮,这辈子说不定能和天赋长寿基因的司马懿比比。


    冬季日短,荀柔回到家,又是日暮。


    烤着火,展开寝室内的舆图,他望向苍茫广阔的大汉十三州。


    见到少年诸葛亮,让他忽然意识到时光流逝。


    历史的慢慢长河,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光阴,它奔流不息,终有一日他们这一代也淹没,然后不停歇地继续向前,奔向浩浩茫茫。


    案头上摆放了一些文卷,应是堂兄文若派人送来的公文,卷旁还有一只信匣。


    “今日有冀州来信。”


    侍从恭敬回报。


    身体渐渐回暖,荀柔坐上榻,让人将书案也摆上来,舒展手脚,躺了个舒服的姿势。


    刘辩两次派人探病,孔桂也两次提醒他君前失仪,现在修养得差不多,他还是在新岁大朝之前,进宫谢罪一回。


    明日递请,也算是对朝野上下,给出他养病结束的信号。


    疲倦得打了个呵欠,荀柔拿起文书。


    文书都经堂兄整理过的,都是简要,可谓条理分明,干净利落,但看了一会儿,他止不住开始犯困。


    为提一提精神,荀柔打开信匣,换一换心情。


    河北没什么可担心的,有阿音、贾文和在,更有两个兄长,即使有人胆敢作乱,也很快能平息。


    冀州的问题,那是天长地久的问题,与客观的交通条件相伴。


    留在西面,在航海时代来临前持续向西向北耕耘,那么东南方向的士族再次坐大,或许三代之后,就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


    若是迁回东面,保证中原和江东,至多百年后,西北的外族部落可能滋生庞大,对中原再生觊觎之心。


    不过,那不是眼下的问题。


    冀州也许会出点小动荡,会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冒出头,但刀斧刚过,血还未干,不怕死的还是少数,看不见好处,世家大族不会乱来。


    第一份是荀襄的家书,几句新年问候、想念,些许家常,冀州风俗不同,也被写进信里。


    荀柔倚榻闲适地看完,拿起下一份竟来自贾诩。


    贾文和什么时候给他写过私信?


    荀柔哼笑一声打开。


    开头也是问候,接着汇报一点冀州异动,最后再表达新年祝福一套,结束。


    中规中矩。


    太中规中矩了。


    完全不正常。


    荀柔也是无聊,竟将信从头到尾又咂摸了一遍,发现这果然就是一封无聊的废话。


    贾文和莫非,是想让他给阿姊看?


    这样一想,这封信就哪哪都不对了。


    “冬日霪雪”?


    “远近无事”?


    “新岁勿恙”?


    啧。


    荀柔把自己品得牙酸,当即伸手将信丢去一边。


    匣中还剩最后一份。


    他执起来,为纸张厚度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打开。


    荀光的字迹端正,像后来的馆阁体,横平竖直,方正整齐,一开头就是严谨的格式和称呼。


    恤孤令光顿首再拜言:太尉足下


    这是一份上书。


    荀柔有些意外,端坐起来。


    这份上书是请求一件事,希望朝廷允许看扩充恤孤寺员额,她想要征辟冀州“名门淑女”入寺。


    书中写得很动人,冀州有许多美好的淑女,通晓典故,雅好诗书,品德高尚,被其父兄连累,家门破败,衣食无着,甚至靠为人涣衣缝衣糊口。


    她怜惜她们的身世,为她们的才华感动,了解到她们对国家一片忠贞,对父兄的过失十分痛心。


    恤孤寺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官属,平日里做帮扶救济孤寡这样的小事,很难招得贤才,而且恤孤寺至今已“遍及州郡”,她实在顾不过来,账目混乱,各处生事,却来不及解决。


    如今这些小女子缺少养家糊口、展示忠义的机会,恤孤寺又缺少人才,正好可以将她们招入寺中,既使之免于冻馁,成为一道善政,又为朝廷招得人才,正是两全其美。


    荀柔一边看,一边轻笑。


    不提大冬天涣衣是哪里讨来的生意,恤孤寺何时不许招人?


    她在要权,明目张胆,光明正大。


    恤孤寺隶属少府,是宫廷女官系统中一部署衙,唯一与其他女官的不同,没有服务于宫廷内部,而是派遣在外。


    所以恤孤寺官品,也是照宫廷女官品级,寺主恤孤令得位列正七品,秩四百石,还是看在其社会效应。


    招几个士族女子并不算什么,但州郡置使,这是要增加恤孤寺上下等级,而恤孤寺层级增加,恤孤令品级当然也就该水涨船高。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继而微笑起来。


    当初,他如何也想不到,恤孤寺能在小妹手中,发展得这样快。


    尤其是,这一次冀州的收复平稳,荀光手中的恤孤寺不止发展,更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如果,他要延续以实际权力大小为核心的官位品级关系,避免将来皇帝以位卑近臣为杠杆与官僚机构博弈,收拢权利,避免恤孤寺在将来,变成明朝东西厂、锦衣卫那样的皇帝手中的特务机构,他就得答应。


    更何况,征招冀州士女,有利于增加朝廷对冀州的控制,稳定冀州民心,同时,比起起用冀州士族男子,女子为吏,副作用小很多。


    这条计策之妙,甚至还可以推广,堂堂正正的阳谋,像一根针插进宗族势力稳固的江东。


    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这算是阳谋吗?


    他想回信问荀光,是否是她看穿一切,设下这个计谋,又担心她会错意受到惊吓。


    他当然喜欢这样的阳谋,莫不如说,他实在欣赏这样积极的野心,赞叹其中蓬勃的生命力。


    哪怕会给他造成一点麻烦。


    恤孤寺要提升级别,要脱离少府,更要脱离皇帝直接指使范围。


    隶属于宫廷的寮属很多,荀柔在尚书台与御史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之至于尚书台下。


    虽说,他有心让恤孤寺为收集民情的窗口,但毕竟立寺初心不在于此,放在御史台,整个意味就变了。


    掌控权力,既然到州郡一层……他笔端顿了一顿,那么就从三……不


    荀柔展开纸张。


    “三”


    与尚书台下六部尚书同一级三品。


    有何不可?她分明已经拥有那样的权利,他又为何不敢做一道好风,她送上青云。


    不是后宫夫人,不是女尚书,是真正三品实权。


    爵以酬功,禄以任能,阿光做到今日地步,自该享此俸禄。


    只是,正七品的小官,或许不会被士族精英看在眼里,但三品高位、所辖巨大的权利,必会引人争夺。


    他可以保护她不受暗箭,将来的明枪还要她自己应对。


    四品州督使,五品郡督使,六品县令使,既然已决定要给,那就大方些,许她招兵买马,许她请贤纳才,他也很想看,她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年后颁新令,有新的军阶等级与爵制在前吸引火力,这一条放在后面,舆论会小很多。


    不过还是要她自己争气,他所能做的,止于此了。


    冀州常山郡


    跟随曹子慧同至安定府衙的荀光,见到了逼得曹子慧有家不敢回的甄宓。


    少女被安置在一处偏院,院中没有仆从,积雪堆积在院内,一条被踩踏出的小路,肮脏泥泞。


    甄宓就跪坐在屋檐下,双手执着一卷书,借着天光阅读,闻声霎一抬眸。


    华色流光,妖冶惑人。


    少女的锦服已经暗淡,浑身上下全无妆点,却有如绸缎一般的乌发,如明星一般的双眸,比雪更鲜洁的肤色,比桃花更艳丽的双唇。


    荀光几乎瞬间理解,曹子慧这样的聪明而有雄心的男子,为何在这个少女面前要连夜逃走。


    正因为聪明,所以一息都不敢多留。


    而荀光,也有一瞬间迟疑。


    她并非未见过美人,可一个少女,风姿娇媚至此……


    少女望着她,轻轻一眨眼,娇声如鹂,“敢问,夫人是何人?”


    “你所读何书?”荀光冷声问。


    “……左传。”甄宓似有所感,缓缓挺起脊梁坐正。


    “所见如何?”荀光发现,少女的姿势可以不媚惑。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甄宓顿了一顿,方才回答。


    善念不可丢失,恶念不当滋长。


    还好。


    荀光心中微转,一笑道,“鲁隐公六年?”


    “正是。”少女点点头。


    “不如’树得莫如滋,击疾莫如尽‘。”


    日积月累树立德行,斩草除根消灭疾患。


    这是左传哀公元年,伍子胥劝吴王,甄宓记得。


    “……谨受教。”少女握紧竹简,品着两句差别,心中滋味莫名,她忍不住抬高声问,“尊驾何人?还望赐教。”


    “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女郎以为如何?”荀光又道。


    依旧是左传。


    甄宓之心,却在这一句下,不可控制加速一拍。


    “利不可强,思义方取。”她勉强按捺,心跳却越快,“小女身卑识短,何敢承顾问?若有驱使,但请下令就是。”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女郎既有心维持家族,何不自立,以为支撑?某,恤孤令荀光,闻君才德,欲征君为使,不知意下如何?”


    “……宓敢不奉命!”


    甄宓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放下竹简,正坐、稽首下拜。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忽而想起九岁时的一天,那时寒暑天气,都已经不记得。


    只记得,她向兄长借砚习书,兄长嬉笑问她: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最后,她是如何回答?


    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这真的是一个很高妙的答案,可仍然让人悲哀。


    影视形象中的甄皇后一直都是弱女子形象,好像一辈子身不由己,被动接受命运的悲剧,但看历史书,感觉甄氏挺有主见一个人,也很厉害,曹丕前面几个孩子好像都是她生的,郭女王和她,都感觉是那种很有争斗心,权利欲的人,只可惜她们能争的东西,太少了。


    第293章 文若进善


    “太尉慢行。”


    黄门侍郎孔桂恭敬的将觐见结束的荀氏兄弟,送出长乐宫前殿,并伸手要亲自扶荀柔登车。


    荀柔并不觉得自己老到这般地步,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攀着车上绳索踏上车,又回身向堂兄邀请。


    “彧欲往尚书台。”立在车旁的荀彧摇头。


    “时候尚早,我想往太学一行,请阿兄与我一道。”荀柔已经不去想清早乘车至宫门前,看见堂兄已等候在侧,并表示要陪他入见时候的心情。


    反正有堂兄在,也挺好的,今天觐见可谓很平和、平静、平淡。


    就想要这样的平淡!


    “唯。”


    既要巡视太学,那自然不同了。


    荀彧揖手领命,揽辔登车。


    马车自殿台漫道驰下,坐在车上的堂兄端坐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荀柔稍一想就明白。


    虽说方才没有却让,但毕竟是禁中,禁中乘车算特赐,显然让一向守礼端方的堂兄不自在了。


    “黄门侍郎……”荀柔起了个话头,“当年,公达也曾做过,却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天子近臣。”


    黄门是出入天子起居宫殿,传递消息官吏,荀攸当初显然没有孔桂与天子这么亲近的距离,就坐在天子身侧服侍,那几乎是内官的位置。


    “孔君为吏,常侍天子帷幄中。”荀彧委婉道。


    ……哇!


    荀柔惊愣片刻,才明白堂兄的意思。


    “……难怪……”难怪兄长之前会联想到他,“咳,难怪此番归京后,数次相见,此子颇不善于我。”


    这是将他当情敌了?


    荀柔先觉得荒谬,继而发现,这是好事,哈!


    不就没他事了啊!


    荀彧忍不住看来一眼,眉心一促。


    荀柔正乐,顿时发现自己居然高兴得忘行,似乎说漏了嘴。


    不过他这会儿心情轻松,拊掌道,“是孔君误会了!难怪,方才两人坐得那样近,原来如此!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最后半句是向堂兄解释的,他当然不想兄长误会。


    荀彧愣了一愣,忽而明白,堂弟未经情事,心性单纯,将天子与孔桂之间看得简单,当做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没联想到自己身上。


    如此,他也不必将其中龌龊点破。


    “彧自然知道,”他摇摇头,“我们原是一道长大。”


    他岂会怀疑过堂弟品德。


    荀柔大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如此,长安城中可得知?以后总不能再传我的谣言了吧。”


    这时代龙阳之好,虽不算普遍,也不能算不正常吧,终究不是大禁忌,更多是因为董贤污名化。


    原本他是对这种颜色谣言无所谓的。


    从少年时期,他的绯闻在乡里不少,后来到雒阳,更传言过他和灵帝、刘辩,他一向不当回事,直到他发现刘辩居然是真的!


    那一刻心情,他不愿回想,至此之后,再听到谣言,心里难免怪怪的。


    但现在刘辩有对象,他就不必再枉担虚名了。


    “孔君似前汉孝武帝时韩王孙,性情颇为张扬。”


    虽说马车行驶间,不易被人窃听,荀彧还是放低声音。


    韩王孙就是韩嫣了?


    那岂不就是满城皆知?


    荀柔这下完全放心,取下系在伞柄上裹着皮毛隔热的竹筒,取开塞子。


    小半天连着说话,又没饮水,喉咙都干得发痒。


    虽然裹了一层羊皮隔热,但盛在筒中的水还是凉了,只是比露天放着,稍带余温,他仰头喝了几大口,又让堂兄。


    荀彧致谢,接来饮了几口递还。


    “郭兄……这半年领导御史台,文若以为如何?”


    马车驰过一片宫室,大片房舍都是平房,没有台基,在巍峨的长乐宫、未央宫比较下,显得低矮,只有三台高高矗立,黑衣的文吏匆忙往来期间,抱着竹简或捧着文书。


    “郭廷尉精通律令,行事勤谨,半年中并无疏漏之处。”


    “那就好……勤谨,莫不是事必有请吧?”荀柔忽而一悟。


    郭氏世习律令,东汉立朝数为廷尉,当初是颍川名族,他荀家若不抬出老祖宗荀子,远不能及。


    只看当初,郭氏居住于颍川郡治所阳翟城中,学生千数,而荀氏居住在颍阴乡里,门庭清净,足可以见。


    廷尉郭鸿,是郭氏宗子,性情却全无傲气,自荀柔认识他起,就是一副沉稳的性子,先入郡府为狱曹,后入雒阳入廷尉,数十年间,稳步向上。


    后来,虽说他杀掉董卓一步登天,提拔了这位乡党,但他坐上廷尉这一职也是实至名归。


    就是太谨慎了些。


    “郭兄亦是为难。”荀彧欠身侧头过来,低声解释,“毕竟御史台责任太重,又易为君主所忌。”


    什么君主,不就是怕他荀太尉么?


    荀柔唇角一抽,却也说不出他决不会多想……毕竟那可是监察全国消息的机关:特务头子。


    他也是有用完过后,将郭鸿升个虚职,光荣养老的想法,这也算善终了,可,堂兄似乎不赞同?


    荀柔一时沉默,阿兄猜到他的想法了么。


    “我与大兄商议过,俱以为景文当出州郡。”


    马车驰出皇宫后,荀彧忽又道。


    荀柔立即转过头。


    “含光,族中其余子弟,你用之,皆使守边隘、历州县,有功绩方拔擢,示众以公心,故虽族中出仕者众,却使上下心服,可景文直入中枢,年少位居高品,却功绩不显,实在显得过于偏爱了。”


    “文若此话,大有深意。”荀柔声音不由自主一沉,“莫非朝中又有什么言语!”


    荀颢在廷尉五六年中,处置多少大案,怎么算没有功绩,这是有人没事找事?


    荀彧望着堂弟冷下来的神情,声音越发柔软,“阿弟为政一向用心公平,并以官吏当知百姓疾苦,劝士子入乡县为吏,若使景文独出于众,非是爱之,实是害之。”


    荀柔莫名一悚,想到三国志荀彧传那句有名的“君子爱之以德,不宜如此。”


    心思俱是一醒。


    守廷尉府……并非他为小侄考虑,只是出于政治考量,而且还拔苗助长。


    堂兄这番劝导,或许也为荀颢考虑,更多……却是挽救他。


    他的政治信誉,他在朝堂的名声,以及他岌岌可危的人品。


    因为郭鸿显得敦厚朴实,他竟想将欺负老实人。


    我将人……当做工具吗?活生生的人?


    荀柔扪心自问,心里实在滋味难明。


    “如此……就让景文去凉州。”


    羌、氐两族新立县,必会和各方产生矛盾,荀颢去凉州,正可以处理这件事,积累基层工作经验,也未将来安置收复少数民族打下基础。


    至于荀颢一走,廷尉自然就只能还是郭鸿。


    荀彧轻舒一口气,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我非爱景文,然兄与仲豫兄却爱我。”荀柔低头,牵住堂兄垂袖。


    发号施令时间久了,果然容易落进刚愎自用的大坑,可如是待人,人又将如何看他?


    也就是他哥,细心耐心,坚持打捞。


    荀彧抬眸,已然是主宰九州生民的太尉,阿弟却还会露出少时依恋之态,所以无论如何谣言,他一直相信,阿善心性质纯如初,并未改变。


    “天下之事繁杂万端,含光总揽于一身,一时未察,我责当拾阙补遗。”他温声道“况兄弟之亲,原当如此。”


    “嗯,”荀柔笔画着荀彧袖上经纬,“明岁东征,公达也留长安,征伐劳苦,自回来,他一直在家休息,必是劳累了。”


    这回出征,一路上荀攸都在照顾他,军务、政务都帮他担了许多。


    然而,年过四旬的荀攸,都能自称老夫了。


    况且,郭廷尉既然不帮忙,堂兄未免太辛苦。


    想想从年初的政变到后来出征,还有他不能理事的好几个月,稳定朝堂、安抚百姓、调度粮草、处理蝗灾、招募兵勇、号令百官,随着朝廷控制范围的扩张,事情是越来越多,即使有尚书台有六部尚书协助,但关键皆决于一人,称日理万机,绝非虚言。


    荀彧点了点头,这次却无言语,尚书台虽掌官吏,他却一直谨慎,凡涉州郡及九卿,都只出建议,荀攸这个御史中丞,自然也属此列。


    荀柔望向堂兄正襟危坐的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


    明明同里长大,工作、信念也并无太大分歧,也都与人友善,不知如何,荀彧与荀攸,就硬是关系亲近不起来。


    总觉得,小时候是有点子恩怨在身,如夺糕之仇,骗糖之恨……


    他也不是没仗着年纪小,直接问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堂兄闭口不谈,拉他学习,溺死在知识的海洋,忘记自己的问题,公达非常平静、非常耐心的一言不发注视着他,直到他主动更换话题。


    所以,这一直是他心里一个迷。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解开。


    ……


    太学设于长安城南,西汉时扩建到几千间屋的规模,但在王莽之乱后,为赤眉军所毁,只剩断壁残垣,辟雍与明堂皆被烧毁。


    迁都长安过后,太学算是第二批修缮的建筑。


    不过出于节省民力,最开始也就是和百姓修缮民房一样,将一般屋舍修一修能住人、存储简牍文章。


    至于授课,博士们也只能学孔夫子,在树下搭坛。


    他至太学讲历史革新时,也还简陋得很。


    眼下,已完全变了样子。


    墙垣之外,先是大片垄畦整齐的土地,沿墙边立塾舍,有几个衣着短褐,头上却戴帻巾的老少,站在田边说话。


    得到消息的荀悦,亲自大门前迎接,荀柔招呼他上车,轺车不如厢车宽敞,三兄弟挨挨挤挤还是坐下了。


    进了太学大门,景象与上次所见的简陋大不相同,道路纵横,屋舍俨然,桑榆成阵,书声朗朗。


    荀悦指向远处南墙,表示学习骑、射的校场在另一边,又指向东,那面墙外有一片杏林,蔡邕的书台建在那边。


    接着,又为他介绍了太学这半年主持数次公开辩论的成果。


    荀柔才知道这件事,大为称道,又不免嗔怪堂兄没将之写进信里,让他共襄盛举。


    再之后,他也少不了见了些得知消息前来拜见的博士学生,做出礼贤下士之风,关心询问近况。


    荀悦又向他介绍了一名博士。


    名曰马均,虽以经学为博士,却善制工匠巧技,改良了上方局织绫机,以提高效率一倍。


    年轻的马博士有些口吃,荀柔许久没碰物理学,听他断断续续介绍,只剩不明觉厉。


    但科研成果必须嘉奖,钱帛之外,当有爵禄,待审定后再行授与。


    到此之时,一切都很完美,直到孔融突然起身离席,来到荀柔面前,问责今年新印的《尚书》,中有两篇是古文尚书中的伪作,让荀太尉必须给一个说法,否则


    “孔融明日便当拂衣遁去,不食朝禄矣。”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已久的一句话小剧场:


    荀彧:吾弟纯情善良、乖巧可爱。


    荀柔对曰:阿兄说得对!对对对!


    看三国志时,看到荀令君对曹孟德简直滤镜那么厚,十分不爽,但写文,写到令君对含光滤镜也十分厚实,就好爽。


    第294章 再议太学


    “皆是古人所述,何来有假?”亦有一个白发的博士发声反驳,“仲秋经辩,孔君并未全胜。”


    “还请太傅裁夺!”孔文举不与辩言,向荀柔长揖一礼。


    几个青年儒生跟随其起身,俨然要与夫子共进退。


    荀柔久不读诗书了,忽而听见这些,有点迷糊。


    白花花的发顶长冠,忽然直楞楞就对着他了。


    不过没几息,对面的意思就整理清楚,孔融称他“太傅”,自然是提醒他“天子师”这个身份,而他们所争论的,自然不是两篇文章,而是儒家古文、今文两派正统。


    就,很烦。


    “如此,明岁上方所再刊印《尚书》,就抽掉这两篇。”


    多少事做不完,搁这儿玩“微言大义”,再拿两篇古人写的文章找他麻烦。


    荀柔神情冷漠平淡,刚刚获得胜利的孔融,固然没什么成就感,还添了点惶恐,被判输的古文派博士更一脸茫然荀家,荀太傅不是古文派吗?


    “日后,两版《尚书》一并刊行,价钱相等,世人愿买哪版自行选择。”荀柔继续。


    “大汉包容并蓄,愿使百士皆尽其智,农为耕,工为器,儒为礼,法作律,不辞众庶,方明其德,非大逆不道之语,皆无禁忌。”


    “汉家之法,向以霸王道杂之,所为民之殷富,国之强盛而已,岂为争一家之言。诸君勉之。”


    这番话一出,博士诸生都不敢再安坐,就席而拜,众声群呼,“谨受教。”


    ……


    “今日之事,皆我管理教导无方。”


    清场过后,荀悦当即下拜请罪。


    “兄长与我言笑吧?”荀柔此时已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自案后向前伸手,又向荀彧递眼神,“你我兄弟之间,何至于此?。”


    “况且,孔文举的性情嘛,我一向也有耳闻,如何怪得阿兄。”他望着荀彧将荀悦扶起身来,一边道。


    脾气当场发作了,这会儿提起这人,他可谓是心平气和。


    可不是嘛,孔融今日即使真的走了,一点影响不到什么。


    怕他?


    孔子在现在,可不是后来的至圣先师“衍圣公”,他家祖宗还荀子呢,孟子也不是没有后代,黄帝轩辕氏,大夏的费氏、辛氏、杞氏,还有公孙氏、司马氏,史氏、宗氏,这些姓氏,有的位列朝班,有的门第衰落,但后代也还在,周公的姬姓也还有后代呢,一个“孔”真没有那么值钱。


    至于要论文化水平,郑玄、蔡邕、还有兄长荀悦,哪一个学问也不强于孔融这杠精。


    不过话说回来,孔融突然冒头,也确实显露出一点问题。


    “今文、古文派,如今还相争得激烈?”荀柔在案上支起胳膊,托着腮,问大堂兄。


    他家自然是古文派,他小时候也没少为亲爹摇旗呐喊,但随着地位提高,眼界也放宽,他越发感到儒家的局限性。


    古文派还好,这一派研究的是文本,讲究的是考据,偏向语言学、古文字学、历史学,思想也是从先贤汲取后,自己加以思考发散。


    有点不贴近民生,但毕竟是学者,从整体角度说,对于本国文化保护和传承绝对是积极作用。


    今文就烦了,言必“子曰”,讲究“微言大义”,把孔子等儒家先人的原话,按自己希望曲解,再借先圣身份来压人,而且不像古文派环保,特别有参政热情。


    这一套发展到后来,就是科举考试里神奇的截搭题,随便东西凑半句不相干的话,都能敷衍出一篇文章。


    还有就是向方才孔融用一个称呼“太傅”,耍这种小机灵。


    全凭一张口舌,想要压人……他一个手握数万兵马的太尉,他犯得着么?


    “自西汉董氏以来,天子多重今儒,本朝又好谶纬,必寻于章句,上有所好,下则甚已,”荀悦解释道,“阿弟主持朝政以来,已多扭转,然这一二年间,山东之士西来,其地士林风气如此,还当缓缓教化之。”


    “我观太学之中,这类儒生似乎不少?”跪坐累了,此时又没有外人,荀柔换了盘腿姿势。


    今儒最能寻章摘句,曲解文意,自然在东汉大行其道。


    但今天看,人数似乎也太多了。


    “其仕途不如前朝,故多愿留太学中,也算能进益文学书法,抄写典籍以助家用,故而贫寒士子皆称含光之德。”荀悦回答。


    太学贯彻当初荀柔的改制,虽有米粮将学生养着,但也不是让他们吃白饭。


    荀柔明白了。


    不管学律法、学农学、学兵法,都实用,好找工作,就是古文派,也能做文吏,写公文,今文儒志大才疏,被卡升职渠道,只好留在学校混口饭吃,一年一年的,人就越堆越多。


    “不能如此下去,这今文儒岂不在太学之中,势力越积越大?”他以指叩案,“必须将这些人分散,尤其是年轻士子,再学得一身腐儒怎好,还浪费国家粮秣。”


    本国农耕文化的纯朴浩然正气,就是给这群咬文嚼字的腐儒消磨光的。


    想想后来科举可笑的截搭题,两个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各取一半,硬凑一起,就要做出一篇文章,看着和本朝这今文派,完全一脉相承。


    方才当着众人一碗水端平都还不行,非得将这群儒生打散不可。


    “……如今,太学还是以百家分科吧?”


    “儒、法、道、农、名、阴阳,医家,皆有其传,皇甫老将军虽非兵家传人,却通《尉缭》、《孙子》,唯墨家在秦后失了踪迹,马君虽有才能,却非墨者,其传失矣。”荀悦有些惋惜。


    “还是儒家势众吧。”


    荀悦微微犹豫一瞬,点头称是。


    “我有个办法,现在太学各家贤人也有许多,日后不分诸子百家,也不分学派,只分科!”荀柔想着后世大学建制道


    “还请详解。”荀悦困惑皱起眉。


    荀柔提了口气,正抬起手要解释,望着离自己五步外的两个堂兄,无奈一笑,“还请二位兄长进前些。”


    大兄与文若同坐一席,自是亲密,和他可离得远。


    “其实简单,君子六艺么,也并非是儒家才有礼、乐、书、术,阴阳、儒与道,皆习《易》,法家与名家皆学明辩,儒、道皆有乐……各家之艺,并非无关,日后以此分别科类,学生自选,不囿于家门。”


    “日后也不称儒生、道士,只有天文生、乐士、礼仪生、律法生,如此无家门之争,学生也可尽心学问。”


    荀柔笑道,“就以今日之事论,辩《尚书》文本,日后就是文献学生事,与别的研习礼仪、雅乐诸生,就不相干了。”


    蛋黄都给你搅散。


    “至于孔文举,可选做文学博士,或礼仪博士,他两科尚可。”


    做文学博士,《尚书》两篇,无论真伪,都是古人作文,应当保存,若作礼仪博士,《尚书》研究就和他没关系。


    “啊,还有明辩科,却也可以。”活杠精啊。


    啧,果然被文若瞪了。


    荀柔双手抱臂,往案上一趴,等待大堂兄的决定。


    荀悦陷入一时恍惚,为堂弟的手笔震惊,良久才回过神来。


    “若有学生不只想习一科?”


    “自然好,但需通习一科,方能再择。”


    “彧以为可,”荀彧表示赞同,“太学非寻常庠序,乃天下文宗,诸生亦非寻常士子,乃天下美玉,因党争坏之,的确可惜。”


    “……嗯,”荀悦也盘起腿来,仔细思索后,觉得可行,当即拍席道,“或可一试,新岁立后,我与诸博士商议,使其各举其才,以为科别。”


    别看孔夫子重乐,儒家博士也有五音不全的呢。


    “辛苦大兄!”荀柔立即从案上起来。


    自己只是动动嘴,大堂兄却要忙了。


    “这有什么,”荀悦兴致却很高,“含光这个计策,很精妙呢!若是能行,则澄清天下风气,使贤才各尽其智,而非将光阴空耗于党争,我当努力做成!只可惜,日后渭水盛会就没有了。”


    他扼腕道。


    “也不必取消,”荀柔立即道,“可允许各科士子,自己举行典礼,或是演奏音乐,或是农学新论,或是讲解律法,或讲解文法,与民同乐,开民之智,亦非与先前辩经一般?”


    都有大学了,社团、社会活动统统安排上。


    “好好。”荀悦连连点头称许,“正该如此。”


    这时,仆役进来询问何时用膳。


    荀柔抬头一望窗外,天色竟已暗下来。


    “如何?含光、文若,可愿尝尝我这里的饮食?”荀悦一笑,“若嫌弃简陋,就当未听过这一言。”


    “岂敢。”荀彧展颜一揖,“彧正当谢兄长赐饭。”


    “我也正好奇呢!”荀柔立即道,他这会儿也不觉疲倦了。


    “必不令含光失望。”荀悦得意一笑。


    “先前有人赠我一支好羊蹄,一直吊在厨中未用,今日就使膳夫细庖去骨,以盘盛来。我再让人将镬釜搬到屋中,以今日厨中所做腊鱼羹盛满,下设一小炉。我们自煮自食,岂不自在?文若、含光,太学中膳夫所作这腊鱼羹,滋味鲜香,非同一般,你们一定要品鉴品鉴!”


    这就是东汉版粥底火锅啊!


    荀柔为大兄创意点赞。


    荀悦又命人送来澄酿与柑橘。


    “酒乃自家酿的,柑橘则藏于太学冰窖里,听说,含光现在不能饮酒?就尝些柑橘吧。”


    这顿火锅吃得宾主尽欢,但饭毕时候也晚了。


    太学在城外,虽说尚书令和太尉都能叫开城门,但这一路漆黑,马车未必安全。


    荀悦便问二人是否留宿,荀彧还在犹豫,荀柔已一口答应,又来劝说。


    “明日一定早起,必不耽误兄长应卯!”他信誓旦旦保证。


    荀彧……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


    从未迟到的荀令君,居然迟到,并自罚一金的事,实在让朝廷上下震撼了五天。


    五天后,新岁朝贺,朝廷再颁新政,重定武官与名爵等级。


    顿时上下哗然。


    第295章 官制爵制


    新定武官十六等。


    众人概以食秩见官大小,故昭告中将武职各等食秩标明,于是,很快有人发现,地方各级都尉俸禄与同级主政的太守、县令相当。


    纵使第一等卫国大将军,明明确确比三公低一头,又由太尉以东征袁绍之功,兼领,还是让大家敏感起来。


    文官二十七等,武官则十六等,虽食秩各有相当,但升迁评定,功绩算法都不相同,是否意味着,日后文、武不能转换,必须从一而终?


    “众人以为如何?”荀柔坐在榻上,披一件银灰色毛绒绒兔裘,抱着铜炉,斜倚漆画几案。


    新年朝贺与祭祀礼仪繁琐,他一口气熬到十五,躺了两天缓过来,就请来荀彧与荀攸,询问改制令后朝堂舆情。


    不过,当然的,既已经颁行,无论朝堂议论如何,他都不会更改。


    文、武分制,在如今前所未有,在后世却是理所当然。


    此时的名门子弟,习惯于左右横跳,袁绍既作过御史又做过司隶校尉,曹操既做过议郎,又当骑都尉,甚至孔文举这样的,都作过虎贲中郎将。


    理由也很明白和平年代自然是文官御史,说话声响,战乱时期,到底还是当武将拳头硬,主打一个,好处全要。


    当然,要都如曹老板,提笔能赋,挥剑决浮云,他的新政也实行不成。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全才。


    袁绍的武略只是花架子,这都算好的,更多如孔融,堂堂一郡太守,被大字不识几个的黄巾军帅管亥当狗撵。


    这么些人,靠着名姓祖荫,空降二千石武官,让浴血沙场的将士情何以堪?


    “尚书台诸曹俱称赞此策,以为文武分班,可以革除光武以来,士族豪强兴起之弊。”荀彧含笑道。


    荀柔莞尔,“于此辈,不过利之所在。”


    几次站队清洗,尚书台这些地方,充陈的是新血,是在查举制下,论资排辈无法出头的年轻人、寒门子、西北边地的子弟,他们是种种新政的受益者与支持者。


    而过去,盘踞中枢的中原豪门,闾里纨绔,视官职如自己囊中之物,甚至挑肥拣瘦,早让他们看得眼热,自然大加讨伐。


    至于他们,虽然走到入仕这一步,选择仍旧不多,文武分制,并未影响他们利益核心。


    “何必如此。”荀彧失笑摇头,“未免刻薄。”


    “阿兄,你且看罢,十年五载,天下太平,怀念察举之品德高士,厌科考策试所出逐利小人,必有今日叹服之人了。”先发优势,谁不想保持。


    荀柔哼笑,拿起榻铜制镇席,手中摆弄。


    任何东西,作得小巧就可爱。


    这枚铜镇席,做成犀牛的样子,却只有巴掌大,小眼鼓起,鼻上两支凶角,也变得又圆又短又钝,让人忍不住上手去玩。


    荀彧轻轻叹了一口气。


    “放心,”荀柔抬头,笑得眼角弯弯,“科举策试,优于察举,文武分制,优于平行,这并非弟之私见,乃天下大势,人皆有欲,总有寒士图此晋升之阶,至此以后,欲以贵姓宰天下,必不可得,这是好事。”


    见兄长还不开颜,他即笑道,“世之君子能有几人,天下熙攘,不过名利,况,行不利己,利往何处?自今已往,鲁人必拯溺者。”


    《吕氏春秋》的孔子故事二则,前一半,子贡救了沦落外国的鲁国人民,推让国家反还给他的赎金,孔子于是感慨“鲁人不复赎人”。


    后一半,子路救溺水之人,坦然接受对方谢礼,孔子称赞,以后“鲁人必拯溺者。”


    这个故事,杜撰的概率挺高,但越读起来,越有味道。


    人心向背,总归起来,还是那句话“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子贡远离大众,于是错误,子路属于大众,于是正确。


    今日尚书台诸位郎中,如今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将来如果他们背叛的群体利益,走错路,自然会要接受群情攻击。


    “彧略听闻,有人称弟重武将,恐再兴董卓之祸。”荀彧摇摇头,“此话虽无道理,却也不得不慎。”


    “董卓之事,难道不是袁氏兄弟所致?”荀柔哂笑。


    就是要诛杀宦官,袁术堂堂虎贲中郎将,职位拱卫宫廷,还不足够?袁绍非要招董卓入雒阳,与司马昭之心一样,简直人尽皆知。


    “有人说董卓故事,称边僻之将,不通仁义,如今京兆多雒阳百姓,犹念昔日家破人亡之耻,故怀忧虑,如此,众口铄金,曾参亦杀人矣。”荀彧叹道。


    荀柔笑意一敛。


    他听明白了,问题不是重武,不是董卓,而是民间舆情。


    有人故意煽动这是当然。


    可百姓的惧怕也是真,不同容貌,不同语音,不同习俗,当然矛盾重重,彼此融合,非一日之功。


    这时候再有人造谣,一次、两次、三次,就是曾参也会因谣言而被质疑,况且这些德行远不如曾子的普通人。


    彼此会冲突,然后升级,再之后,就是爆发。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而这次文武分制,这些人借此胡乱造谣,也非不可能。


    “什么人在鼓噪?都在什么地方?”荀柔直起身,神色严肃起来。


    “这一二年,天下名族,辇来长安,有不愿为小吏者,皆寻旧例,依公卿府为宾客。”


    这,就是有利益冲突了。


    荀柔无奈地捏捏鼻梁,“文若,以为当如何?”


    “是否先稍加抚慰,优容一二,为一时之计?待天下定后,再分而化之?”荀彧虽如此说,神色到底有些犹豫。


    这显然是过往,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也是通常的办法,给这些士人一点安慰甜头,他们就能捧着他的衣角大唱赞歌,把整个天下粉饰得歌舞升平。


    但荀柔不愿意。


    “为政者,包容天下,况天下疆土开阔,将来需要士人治之,阿弟,弃一二人可以,却不能尽寒天下士,以卒吏治民秦之鉴,非远。”荀彧忧心忡忡。


    纵使心有预估,被堂兄一说得,荀柔竟还是觉得很有道理。


    哪家朝堂不放几个吉祥物?


    不是说,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嘛。


    利弊权衡在他一念之间,荀柔捏着犀角,辗转难以决断。


    从长远看,士人需要团结,从近看,长安、关内需要安定……


    “咔嚓”轻轻一声。


    寻声望去,荀攸一脸沉静,神色肃穆,就是手中还捏着半块薄饼,破坏气质。


    烤得焦黄的饼,菲薄一片,形如绢扇,故名扇饼。


    荀柔眨眨眼。


    温暖的寝室,炉火通红,屏风之内,青布幔围三面,相近五步之内,三人面前各一食案,一碟烤薄饼,一碗雪白水牛乳酪。


    荀攸碟子里饼少了一半,酪也只剩半盏。


    所以,原本只是找两位亲友吃喝聊天聊政治也是聊天嘛怎么他就严肃起来了?


    这事,也不是今天才出,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荀柔取了一片饼,蘸了一些酪,递给堂兄,“阿兄请。”


    长安城压力大,吃片脆的,解解压吧。


    “……多谢。”荀彧愣了一愣,才哭笑不得的直起身,一手接饼,一手还得兜底,以免酪浆洒落。


    “这事,诚如阿兄所言,可能有人趁此之时,搬弄是非,不过既有兄长之先见,可以从容布置,我更有何忧!”


    这些人的手段,也就是他在冀州用的那一套嘛,也没什么新鲜。


    大不了,就再用大军,清洗一回,反正有年初那一回经验,这种事对普通百姓生活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对他也不会有。


    冷静下来,荀柔意识清楚。


    他这太尉如何当得安稳,凭什么在长安发号施令,让人听从、宣扬他的政治主张。


    又不是那些多嘴的纵横之士和儒生。


    堂兄也不是不知道,就是……之前没看出来,也没想到,堂兄也有亚历山大的时候。


    将一片饼塞进嘴里,荀柔感慨地咔嚓大嚼。


    “公达,控制长安城内舆情,今岁就交予你。”


    “小叔父放心就是。”荀攸平静地端着酪,答应了。


    既然今年不需要随军出征,他也就不必在家养精蓄锐,新年后,就回到御史台,逐渐接手回工作。


    “文若,年初有新计,春耕,出征事宜,令朝中上下俱忙碌起来,就无暇关心谣言。”


    荀彧眉头欲颦难蹙,终究失笑,放下薄饼,揖手曰,“唯。”


    “春日,生发之机,草木萌,万物新,我请大兄,能否让太学诸生,其姿仪雅正者,在渭水比赛,吟咏几回诗歌。”


    再搞点儿人民喜闻乐见的事情。


    “……对了,免役!阿兄,以你之见,可否以效力东征为由,赐京兆、河东、冯翊、扶风百姓,爵一等?”


    与热闹的官制不同,新颁爵制,虽然与每个人都切身相关,可就是高阳里,也少听人议论,或许私下在家各有说法,但至少荀柔没怎么听见人公开发表意见。


    至于民间,还未宣示普及。


    它不起眼,看上去是与过去汉家一脉相承的削弱。


    尤其是一经颁定,在其后赐诏中,有人已积下四等爵虽说免口赋、免役,又能传子孙但大家还是习惯将之与先前没用的民爵,等而视之。


    东汉之后,十九等关内侯以下,已皆无实际好处,只能在宴饮时排个座次。


    为了鼓励大家为国尽忠的积极性,于是,又在关内侯之上,出了新的亭侯、县侯、乡侯,都是有食邑,但不治民。


    当然,无论如何,食邑毕竟是好事。


    但事实上,大家很快意识到,根本没用。


    皇帝近臣,纵使没有实封,也能随意侵占民田,而爵主若是家族衰落,即使有封,也未必能拿回钱粮,甚至直接被人夺去。


    至于爵位的其他利益,也全看此人有没有官职,是否得天子重用,而一个人有官有权,又何需爵位?


    最后,爵位渐渐就沦为荣誉和象征。


    就像他,许多年没回过颍川,阳城侯这个爵位,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但自前年孙策拜为颍川太守,他已经连续两年收到阳城贡赋还是按一万户算的。


    难道是孙策遵纪守法?还不是他当着天下第一的太尉。


    新爵一共十六级,最上六级为王、公、侯、伯、子、男,比先前更狠一步。


    荀柔这回直接以田租算食邑,最高一级,王,食一万亩田租。


    按如今一人二十亩,王爵可得五千人次的田租作为供奉。


    往下,公得二千人,侯一千人,伯五百人,子三百人,男只得一百人,即二千亩租。


    这些田也不是直接赐与,也不能直接收租,而是每年秋收统计后,以平均数算,由中央财政以相应数额拨给。


    如果当年有灾,百姓有减免,那么这些食贡相应就会缩水。


    往下十级,七至九级,分别给五十人、三十人、十人田租赋,这些钱,当然就更少了,十人田赋二百亩,不过几十石,只算一点补贴了。


    十至十二级,为三代内、家五口、本身,三等免田租。


    当初,免一户二人田租的税政,最后只执行了一年,之后相连战争、蝗灾,赋税差不多也就是压在百姓忍耐线上,这一回,倒终于写进制度里。


    十三级,是免劳役,


    十四至十六级,只剩免三代、二人、本身,口赋的好处。


    所有爵位,降一级传代,不限男女,能抵消殊死以下,不同等级的罪行。


    看起来比从前的实用,但在特权人群眼中,就没什么意义了。


    新爵颁定后,诏令也已下四轮赐爵,一回抚慰天下百姓,一回照顾鳏寡孤独,一回赐关中及陇右百姓,一回赐军中上下,战场伤残者、阵亡者与其夫人及长子。


    至于各路诸侯,曹操已定了侯爵,诏书由使者直接送出,其他的刘表、孙坚、刘备,他都还握在手里,以便拿捏商谈。


    关中百姓普遍已有二等、三等爵,只要再赐一等,就可以终生免除劳役。


    这必能大大提升人民支持,减少政府与百姓之间的摩擦了。


    但话说又回来,爵位不只是政治问题,更是经济问题,数学问题,秦亡于其制,绝非虚言。


    百姓免除口赋,已经是他能保证的极限了,终生不必服役,想起来美,但以眼下的社会生产力而言,绝非一句话这么简单,必须精密计算。


    “这事,能否实行,尚需辛苦文若,详细斟酌呀。”荀柔举着一片饼,望着堂兄,满怀期待,目光闪闪。


    荀彧无奈一笑,却莫名心底一松,拱手一揖,“唯。”


    第296章 太尉兴师


    初春,万物朝阳,繁衍新生。


    不只朝堂祭祀频繁,亦是举行冠礼、婚礼的嘉期。


    荀柔案头上,早早被冠礼、婚礼、节庆聚会的宴请堆满。


    不接待投谒,不代表不用维护关系,将近一个月,他化身交际花,闪现在各家宴席上,存在感爆表。


    前一天在冠礼上作正宾,为少年戴冠,祝诵:令月吉日,乃申尔服,弃尔幼志,淑慎尔德。


    过一日,又是昏礼,作为宾客代表,送上祝福:令月吉辰,天保定尔,宜尔家室,福履绥尔。


    卢植病逝于任上,其子卢毓冠礼,请他当正宾。


    郭氏与荀氏有通家之谊,廷尉郭鸿次子及冠,也请他去主持。


    司马懿去岁考中出仕,已立业,当成家,同郡张氏与他家早有默契,男才女貌,心意已许,会此佳期。


    相似的还有曹昂与王异,曹子修已经拖成大龄未婚,丁夫人干脆利落,得了荀氏应诺,飞快完成前期准备,也赶上了今岁吉时。


    与年轻人相比,钟繇年过四旬,续娶河东贾氏十四岁的淑女,稍微就显得有那么点老风流,但你情我愿,别人家的事,他也无话可说。


    况且,在荀柔眼里,光禄卿姜峻这边,才是真炸裂,姜峻倒没停妻再娶,只是纳侧夫人。


    不过,这位美貌倾倒西北硬汉的侧夫人,恰好是前大将军何进守寡的儿媳妇尹氏,而她还带着个前夫的儿子何宴。


    傅粉何郎那个何宴。


    青史留名的美男子,也是魏武曹老板最喜欢的假子,魏文曹丕的塑料假兄弟。


    荀柔在婚宴上见到了历史中,代表一个时代审美的美男子。


    这位未来花美男,还只是一个小粉团,只是比一般团子,白一点,粉嫩一点。


    拖一身灿烂的蜀锦衣袍,在院子里欢快奔跑,哈哈大笑,就是撞上人也不怕,扯着对方衣摆,仰头甜甜一笑。


    幼童没有剃发,乌发披在两肩,杏核一样的眼睛,肌肤雪白,双颊粉嫩,灿烂蜀锦衬得越发雪玉玲珑。


    荀柔以为自己不算太以貌取人,还是被甜得心尖一颤。


    一身玄底红绣吉服的姜峻,得到消息,匆匆迎上前来,一揖到底,连声致歉又感谢,接着就介绍起他新得的假子。


    假子就是继子,一向沉稳的光禄卿,竟喜形于色,慈爱之情溢于言表,荀柔看着好玩,伸手摘下佩玉,作为见面礼。


    “原来是叔父。”何宴握着玉珏,站直乖乖拱手,“宴见过叔父。”


    叔父?


    大人们俱是一愣,荀柔询问的望向的姜峻。


    “啊,想是阿鲤识错了,”姜峻拱手陪笑着,看向荀缉,“我们结作姻亲,从敬止算,我才当称太尉一声叔。”


    荀缉的新婚夫人,正是姜峻侄女。


    荀柔摇头,“哪能这么算,光禄卿万不必如此。”


    各家要连五服姻亲都算辈分,攀亲戚,那不全乱套了。


    况且,他也不想当谁家祖爷爷。


    “不是!”小孩大声反驳,“不是如此!太尉义妹,当年是我祖母养女,如此,太尉不正是我家叔父?”


    啊,荀柔终于明白,何晏说的是荀光。


    阿光……的确原是何家婢。


    他就说,姜峻怎么也不会将这么复杂拐弯的姻亲关系,解释给一个小孩子听。


    反倒是何家,没了当家何大将军,大概少不得拿他这个太尉当后台。


    望着虽然绷紧脸蛋,还是像一个白嫩元宵的小朋友,荀柔倒没什么,就是,发现姜峻剃头挑子一头热,有点惨。


    这孩子,可不把自己当姜家人。


    “这可不能算。”荀柔冲小孩笑着摇摇头,对露出尴尬的姜峻摆手示意,“还请光禄卿带某入席?”


    “请、请!”都是场面人,姜峻举袖掩了一掩,情绪也就掩住了。


    “此子聪慧。”荀柔道。


    何家与他多少有点香火情,况且又已经败落,顺口一句,也是应该。


    “太尉放心,我岂会计较一时言语,自然会尽心抚养之。”说完,姜峻无奈一笑,拱手一揖,“我已有孙,从未想过夺他人之嗣,只是想将他接到府中照顾,大抵也是未曾说明白,被小儿误解了。”


    荀柔莞尔一笑,到底是西北大汉,性格比名门公卿直率朴实。


    “不必如此,我如何不相信光禄卿人品?”他及席坐下,端起酒,“今日吉时佳期,姜君不用如此,自去忙碌,可不要耽误时辰。”


    姜峻立陪饮一盏,这才道歉离开。


    “多谢荀太尉。”何宴在案旁坐下,神色乖巧。


    这小孩儿竟听明白了,也太聪明了,荀柔心中赞叹,温声道,“不用,光禄卿品行正直,小儿郎的确误会他了。”


    何宴撇撇嘴,似不以为意,继而趴在案边道,“太尉方才为何说,不算我家叔父?”


    “因为阿光并未上何家族谱啊。”荀柔耐心解释道。


    “她一介贱婢,父母俱亡,如何能上我家族谱?”小孩高昂起圆润的下巴。


    荀柔一笑,不同小孩计较,只是将何晏方才溜了几眼的葡萄摘了一枚给他。


    正餐未上,案前摆着一盘葡萄,一只盛酒银壶,一碟各色果脯。


    其中,自然以那一盘葡萄最珍贵。


    紫色、青紫色、青色的葡萄,一大串横卧在盘中,颗粒饱满,附一层白霜。


    虽说张骞出使,沟通西域后,葡萄便随之进入本国,已有三百年,但因为气候水土种种因素,并未大面积种植,至今仍旧只出现在贵族宴席上,而让它在这个时节出现,唯有冰窖保存一种办法。


    这样一串葡萄,要上万钱,且多半是特意准备的,外面都未必能找得到。


    就是何晏这样受娇宠的孩子,这时节也不可能吃着。


    小孩捏着葡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这才低头,先舔了一口,又左右看看,保母站在一旁,被荀柔一看,就不敢过来。


    何晏终于没法,用短圆的手指,艰难地抠起皮。


    荀柔托腮盯着他看。


    今年和他一道来的是荀缉,文若公务繁忙,大侄子不愿来,打发他还在新婚的儿子出来代替。


    一则,是岳家么,二则,再过不久,荀缉也要去益州,此去南中,许久不能回京,更得趁机多与人攀攀交情,拉拉关系,好方便将来做事。


    阿平也成熟啦,荀柔不时看一眼在人群中,左右逢源、文质彬彬的谦谦公子,已经不会轻易露出喜厌。


    剥不开皮的小朋友,终于一怒将葡萄丢在案上,嘟起花瓣一样嘴唇,露出委屈之色。


    真是太娇了。


    荀柔摇头,伸手剥开一颗,露出翡翠晶莹的果肉,递过去,“小心吐籽。”


    “谢谢。”还带着委屈表情的何晏,眼睛已经亮起来,双手接过,立即塞进嘴里。


    嘶!


    看着小脸皱成一团,眼泪花沁出来,沾得长睫毛湿漉漉的,荀柔都替他酸。


    他们家的孩子,没这么不经逗的……嗯,现在倒也未必,听说隔壁家阿貘,经常被他姐姐教训得哭兮兮。


    不过那也挺好,在家养得聪明,出门就不会胡乱说话。


    荀柔又摘了一颗青翠的葡萄,笑容和蔼的向小朋友道,“还要么?”


    “不……呜呜……不要了,多谢太尉。”


    还是,这样可爱。


    ……


    在奔赴各家宴会中,时间过得飞快。


    宴席不同,祝辞不同,还不能重样,也幸好当年礼仪教育过关,他才一路将各种场合拿捏。


    不过,随着宴席上各种攀请,出征随行人员名单逐渐膨胀起来。


    司马懿、王凌、卢毓、法正、皇甫郦、盖祯、陈群……各家都用各种方式请托,希望将自家青年才俊塞进出征队伍。


    军中正缺少文化人,既然他们愿意投军,他当然万分欢迎,来者不拒。


    反倒成年组人员,早早确定。


    华歆、刘晔为军师。


    负责统筹上下的张范为长史,负责打嘴仗的郑玄弟子国渊为,以及负责军需后勤的徐奕为。


    华歆与刘晔,才能足够,这次选作谋士,主要在于其熟悉南方地理、人物,及各派势力。


    其余三人,一直都在荀柔帐下效力,张范、国渊常为使者,兼草文书,徐奕一直负责军需,这一次都小升一级,终于露脸。


    至于军队这边,有姜叙、甘宁、依旧作亲卫长的典韦,以及张鲁之弟张愧。


    张鲁本人结束了左冯翊的防守任务,只想回汉中温暖老家,他弟弟张愧却不似他无欲无求,还想拼一把封妻荫子,荀柔当然欢迎。


    青年才俊们,都不是金玉其外的草包,各家显然也意识到,由文转武,这是最后一个当口,这才尽力请托运作。


    而不得不说,司马氏历史中昌盛,不是没有理由。


    其他几族,若非原本家族属武系,就是职位升迁困难,想入武职,搏一搏前程,只有司马懿,少年登科,名门之后,就是做文官,也是前途无量,却偏要转职冒风险。


    野心不小。


    动的人情也不小。


    荀柔不方便拒绝,所以,只好委屈司马朗,还有他家其他兄弟了,除非司马懿其他几个弟弟,也都入武职,靠疆场厮杀一步一血印的爬上来,否则,大好前程就不用想。


    谁让他看过《三国演义》,知道司马家兄弟人多,寿命长,特别能熬,千年王八熬成汤呢。


    司马朗为文,司马懿为武,五十年后,那还不知道要荀家,还是刘家的不肖子孙,被洛水之誓忽悠瘸。


    虽说,他铁定活不到那会儿,但想想头皮都发麻。


    荀柔当即从书架上将几卷百官表翻出来,他现在记忆不如从前,再加上官吏数量增多,也不都是直接由他任免,有些位置人员就记不得。


    于是,他让堂兄抄送一份官吏表来,每次升降、换人,标注上去,这样找起来也方便。


    先前出于政治因素,司马朗任职河内,负责接洽河内士族,他能出任本乡,是司隶内特权。


    荀柔摊开新文官表,对照司马朗现在职务,又打开现行中枢文官表,挑挑拣拣,总算给他找了个好位置。


    “太常寺丞,从四品,位比郡守,恭贺兄长高升。”


    使者刚刚离开,陈设简朴的司马府大堂内,三子司马孚高兴地拱手向司马朗称贺。


    司马朗捧着印绶、符文,摇头苦笑。


    官位虽升,可荀太尉主掌朝廷,一力务实,太常掌管祭祀典礼,几乎成了宫廷内官,毫无权利可言。


    “是我思虑不足,连累兄长。”司马懿一脸愧疚,长揖一礼。


    虽然是族中请托,毕竟当初他自己争取,想要从戎,并认为这是最后机会。


    “唉,不算什么,太常卿年迈,说不得我再过两年便能紫绶金印了。”司马朗心中苦涩,但事至于此,显然已不可挽回,“日后,我一族兴盛,就倚靠仲达了。”


    “兄长言重,小弟岂敢。”司马懿当即叩首,朗声道,“日后,弟当尽心辅佐兄长,绝无二志。”


    司马朗闻此恳切之辞,不由动容。


    “弟何言辅佐,我等兄弟,同心协力,我族岂能不兴。”


    “阿兄!”司马懿亦抬起头,满脸感动。


    【共和二年,春三月,太尉荀柔东巡。】


    第297章 行道迟迟


    春风嘉柔,吹我襟怀,黍离萋萋,君子秩秩。


    君子秩秩,洵美且武,太尉兴师,君子从之。


    显允君子,展也大成,太尉东征,万邦则怡!


    雄壮的鼓乐,伴着合唱,在长安城南郊响彻,震荡原野。


    荀柔立于将台上,左悬牦节,右挂彤弓,望着旌旗猎猎,兵戈如林的盛景。


    清风浩浩荡荡,赤色冠缨飘拂,宽长袖摆、衣裾扬起,迎风而立,使人不亦快哉。


    就人数而论,不过一万人的军队,远未及他曾统领过的最大规模,但是他征伐生涯中,最浩大、郑重、威严赫赫的出征仪式。


    从军事讲,这是炫耀武功,震慑诸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止对外。)


    从政治讲,这次出征,象征着大汉重归统一,天下不再战乱,百姓将回归平静生活。


    而于荀柔而言,重整天下,包揽九州。


    完成这样一件事业,带来的成就感,远远不是名、位这些东西所能比拟。


    三牲齐备,鼓角齐鸣。


    荀柔双手捧起秬鬯一卣,献之于天地。


    长空无云,湛蓝如洗,大地辽阔,稼穑青青,所谓谁主沉浮。


    卜士在台前占卜,得“吉”。


    “万岁!”


    “万岁!”


    “万岁!”


    众将士高举武器,击盾山呼。


    绛衣玄袍的青年太尉,站在高台之上,衣带随风,神情肃穆,左立牦节央央,右侧彤弓荡荡,一摆手而呼声起,一挥袖则三军从,一时间,不知令多少人仰止,又令多少人心猿意马,以为“彼可取而代也”。


    之后,便是起程。


    是先“问候”刘表,还是回程时在前往荆州“探望”,荀柔曾与荀彧荀攸、及此行两位军师一起商议过。


    荀彧认为刘表其人,“志大才疏,必不能守土。”


    荀攸则曰,“刘表多疑少决,不识见变,不能服其众。”


    最后,华歆补充,“刘景升父子相类,只知座谈招客,略无才器,太尉大军一至,其人必局促,束手无所为。”


    既然大家一致认为刘表不敢反抗,荆州当望风而降,那他自然先去南阳问候,顺便借荆州水军一用。


    行程伊始,荀柔有意先放慢速度。


    每天走二十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每日士兵休息,文吏、武官再被使唤得忙起,每天重申军规纪律,三不五时一次巡查,隔三叉五搞次活动,蹴鞠绳戏、篝火宴会、上山打猎,下水摸鱼。


    主打一个上紧下松,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所谓欲速不达。


    张愧三千子弟兵,甘宁两千新水军,长安新募的良家子,太学新教出的青年武官,以及各种找关系塞进来的文吏、武士,就连两个军师,都是崭新崭新,锃光瓦亮。


    这么些人,不是没跟从过他,就是没上过沙场,成分复杂,彼此更不熟悉,他不将他们盘圆润,将来得翻船。


    况且,孙坚虽叫嚣得厉害,但袁术在扬州也经营数年,拉拢了许多地方豪族、豪帅、大盗匪寨,且也同其兄袁绍一样,对少数民族多番笼络,南方山越与之勾连,其势力兵马并不算少。


    再加上扬州水系发达,水路交通纵横,易守难攻,纵使一冬无冻,孙氏占据优势,也只能一直僵持。


    既不着急,荀柔就先往霸陵,看看昔日名门子弟的劳改情况。


    “都在那一片住,太尉仁爱,许居于逃人所余里舍,平日卑下不许他们出田地外界,就是死人,都只埋田边,至今未使一人遁逃。”身材高大,腰腹十围的屯兵校尉赵融,殷勤在旁引导解说。


    “赵将军辛苦。”荀柔看出他的殷切急迫,知道战事结束后,新兵招募暂停,赵融被闲置,大概有些心慌。


    他其实不怎么担心人会跑。


    方圆数十里,荒岭草泽,那些贵族子弟跑得出去,能不迷路都够呛,更别说山岭中还多野兽。


    “岂敢岂敢,”赵融立即躬身道,“卑将闲居于此,不能为朝廷效力分忧,常自愧领俸禄,哪称得辛苦。”


    “话非如此,赵将军驻扎此处,不畏孤寒,尽忠职守,便是为朝廷效力。”荀柔摆摆手,“霸陵此地,有川泽平原,适合练兵,日后还要继续辛苦将军照管。”


    先秦西汉时,全民皆兵,乡里丁壮皆要服兵役,操习练武,如此影响生产生活,是有些过分了,


    东汉以来,兵役近乎废弛,招募周边归化胡族为战,社会经济一度繁荣,但终究造成国家经济负担,最后经济破产。


    这些年,荀柔一直有意控制中央兵卒数量,就是想将军队职业化。


    预备卒基础训练,日后归于各地亭所,为半职业后备军,平时工作负责地方治安,担任杂役。


    从中选出精兵,进行各种专业化训练,分出不同兵种。


    各地方依据情况,兵种有一定倾向,比如南方水军,北方骑兵,西南山地兵,在中央,则各个兵种都有常备。


    甘宁的楼船师,已算是一部,其余各部则将日后逐渐完善。


    京畿常驻军,日常训练自然是分开安排,但还要有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的地方。


    霸陵靠近长安,有山有水有林有原野,又不必担心扰民,就是他看好的地方。


    赵融听出还要留在此看场子,神情有些失落,却还是连声应下,表示自己一定继续认真守职,决不懈怠,并继续殷勤引路。


    不提太尉手下多少年轻大将,就看随行这些青年才俊,也足以让他危机感满满,不敢讨价还价。


    过去招摇过市的名门子弟,种田半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一群头发蓬乱,满身泥泞,衣衫褴褛的人被士卒带着,摇摇摆摆走来,荀柔第一反应


    好一群丧尸!


    人群一见荀柔,全都扑上来,被卫兵阻拦后,就地扑下,嚎啕大哭,以头抢地,争相认错。


    “辛苦啊。”荀柔可怜得摇摇头。


    啧啧,这场面,知道的是一群被劳动改造的士族子弟,不知道还以为在黑牢里关了半年,才放出来。


    “太尉”


    一群人当即眼泪汪汪抬头。


    “我等不苦!”有机灵的道,“我等深受国恩,却不知百姓辛劳,如今方知稼穑艰难,知民生多坚,此太尉之教诲,我等已明白太尉苦心,终生不敢忘怀。”


    他这话一说,立即一些人跟上。


    “是,我等知道了!”“我等明白,明白!”


    啧啧,瘦成这样骨瘦如柴,口条还没退化,看来应该没受什么稼穑之苦。


    荀柔心里摇头。


    他们的待遇已经很好了,霸陵山清水秀,田地肥沃,随便撒点都能有出息,但去岁无收就算了,眼下正是农忙之时,一个个的,瘦是瘦,脏是脏,就一点不像庄稼人连刘辩都不如。


    “请太学遣两个农家弟子来,教导一下,让他们认真见识见识农夫辛苦。”


    “是。”一旁文吏应命。


    “再给每人布衣二领。”


    荀柔虽无怜悯,但还是给了两个甜枣。


    “若有人得疾病,许请赵将军延请医工诊治。”


    能熬过前面一年,也算是人才,又能读书写字,改造改造,将就着用,反正家底抄光,都算寒门子弟了。


    ……


    “这是昨夜偷出营寨之人名单,请太尉过目。”


    在霸陵停留一夜,次日清晨,荀柔寝衣未更,早饭才端入帐,衣冠端正的陈群便来入见。


    “坐。”荀柔脱下寝衣,丢在榻边。


    “不敢。”陈群将手中纸章递给侍卫,依旧端谨肃立。


    “可用过早膳?”


    “尚未。”陈群一拱手。


    荀柔在亲卫服侍下穿上直裾外衫,瞥了一眼纸张厚度,又转头向陈群一望嚯,好对称的黑眼圈。


    “那便在此一道用收起来吧。”他向捧着纸章的侍从一挥手,接过侍卫手中腰带,自己穿系起来。


    陈群站在一旁看着士兵,将纸放进匣中,抿了抿唇,再应声答,“是。”


    “昨夜辛苦。”荀柔转身回榻,看他还站着,便招招手,“待归京后,你再将这些记存归档太尉府库。”


    “太尉不知道他们出营去做什么吗?”陈群隔着食案望过来。


    “还有什么,自然是去见种田人。”荀柔将案上肉脯向他让让。


    “太尉既然明白,何为纵其私下勾连!况且,擅自出营本是重罪。”陈群倾身,倚案急言。


    “我知长文勤谨忠耿。”荀柔见他不要,将肉脯倒进汤里,“但昨日之事,就算作特许吧,日后还望长文一如既往,严察军纪”见陈群还露不服,他露出无奈,“我难道,还能将人都杀了?”


    “可”


    “开饭!时候不早了,不要耽误启程。”正好卫兵将陈群早饭端来,荀柔连忙示意赶紧摆上。


    食不言寝不语,陈长文一介端方君子,只能气呼呼的端起碗。


    “属下告辞。”


    知道再说无用,食毕陈群选择告退。


    “等等,天气虽日渐趋暖,但再过几日就要入秦岭。”荀柔命人取来一件自己的氅衣,起身亲自披在陈群肩上,“早晚山间依旧寒凉,长文还当保重。”


    “多谢太尉。”


    陈群岂不聪明,当即明白,披着衣出帐。


    荀柔还坐榻上,呼了口气。


    警告众士,稳定众士,安抚陈群,一领衣裳足矣,就是一个心累。


    陈长文,原不必这般急迫将名单递给他。


    但凡心里有鬼的人看见、听闻,会怎么想,陈长文是监察啊。


    到底这个幼年亲友,生疏了,有了私心。


    “赶紧收拾,准备启程吧。”


    他从沉思中回神,见一帐肃立,起身嘱咐。


    人,皆有私心。


    道理他懂,但并不妨当晚,他写信给陈群最敬仰的荀令君。


    [总角相交,二十余载,而人心生变,即忆昔至今,旧友多与背道,亦或因职份而致生疏,再不无亲近,所谓称孤道寡之意,今日方知,惜哉痛哉,无可奈何。]


    向堂兄浅浅撒了一娇,荀柔神清气爽,继续征程。


    自长安至南阳,先过蓝田谷地,之上雒,从此处循丹水,穿过秦岭,一路向东南,走商县,出武关、丹水县,即可至南阳治所宛城。


    蓝田谷此时还有蓝田玉,相传和氏璧,就产自此地,行至此处,荀柔才想起,家里床底下还有一枚传国玉玺。


    才到长安,出于一些想法没拿出来,放着放着竟然忘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就……还让它继续躺着吧。


    从蓝田往东是上雒,城外凤凰山即是丹水发源之地。


    山亦清幽,却不似北方山形陡峭,而如凤凰展翼,舒张延展。


    这似乎也是秦岭南麓群山特点,其下游商山,形制风景也与之相似,只是名气却高得多。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商山,就有仙。


    昔日,商山四皓,隐居于商山,后又葬于山脚下,其庙至今香火不息。


    往前就要进山,荀柔借着祭祀,就在此暂时停军修整了两天。


    并于此时,收到堂兄荀文若亲切安慰的回信。


    信中还提到一件事。


    据说,出于他年初安定长安的计策,太学生在渭水畔,建了一架巨大的水车,可以将水扬起三丈。


    自建造起,就有许多百姓围观,待建造成,更成为渭水边一道盛景。


    每日观览游客无数,尤其是天气渐热,水车边凉爽,贪凉的人,都往附近聚集。


    太学甚至有博士,想在此设庐讲学,大兄认为不错,已经答应。


    而想出在此建造水车之人,是太学生诸葛孔明。


    [……此生英才秀出,聪颖明达,当世之颜回……吾弟何谓行道也孤,岂忘昔日《秦风。无衣》之誓,大道光明,与君同行。]


    荀柔且读且笑,行路故然艰苦无聊,然长安来信,也足作安慰。


    出了武关,就是荆州地界。


    荀柔先前见丹水两岸,稷麦青青,尚未觉得什么,但入秦岭一路,竟有两三波山民,出山来投。


    这些山民原本都是各地百姓,都是因战乱躲入山中的。


    见了他们只是落泪,山里居住并不容易,百户人家,父老三五百,数年之间,死亡过半,与被乱兵摧残相比,他们茫然难辨,哪一边选择更为惨烈。


    半个月后,大军行至南阳丹水县,终于出了秦岭。


    此时荆州已派了几轮信使,丹水县也已有本地名族蒯氏兄弟二人,在此久候。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的小剧场


    荀柔:小朋友不跟我玩了,嘤嘤嘤~(假哭)


    荀彧:不怕不怕,阿兄陪你啊。


    第298章 荆州蒯氏


    先是往来的探哨,精悍骑卒二马并行,来去如飞,自二十里、十里、五里,一程一报。


    接着就可望见数百穿戴衣甲的骑兵,举旗如林,六马一排,缓缓从驰道行近。


    蒯良、蒯越兄弟二人,相视一望,忙整理衣冠,领着从吏,并出亭相迎。


    时已近夏,烈日当空。


    驰道两旁的农夫田奴早跑光了,而沿驰道行来的军队,并为踏入两旁田垄。


    蒯越举袖遮挡,向身旁兄长轻声道,“果然名不虚传,非刘景升所能相抗。”


    他们虽未带过兵,家中却有宾客庄奴,当然也见过刘荆州的私兵,朝廷军队之精良,士卒体格之精悍,精神之完足,一点不像刚刚长途跋涉,穿山过岭而这,据说并不是荀家嫡系精锐。


    “弟慎言。”蒯良一伸手,扯下他的袖子,轻摇摇头。


    说话间,出迎队伍与前来的军队已相接。


    前驱骑兵举着旗,分展道路两旁,中间让出一条道路,赤底玄字大纛缓缓前移,大纛之下是一辆朱轮皂盖、二马并驱的轩车,被簇拥而出。


    跟随的荆州从吏,早被阻拦在后,不得近前。


    车前御者身材壮硕,肤色黝黑,虎背熊腰,浓眉暴睛,警惕瞪视着,被引上来的蒯氏兄弟。


    旌旗猎猎,兵甲森然,壮士凶悍,这一切,拥着车中身披绛色禅衣,头戴玄色纱冠,衣袂飘举的清隽文士,如九天上神,深不可瞻。


    蒯氏兄弟俱一恍惚,回过神来,当即车前长揖。


    “荆州主簿蒯良从事蒯越,拜见荀太尉。”


    “二君免礼。”荀柔于车中摆了摆手。


    随行从吏上前,将二人扶起。


    “听闻刘荆州比二君为雍季、臼犯,今日方见,果非寻常。”


    来荆州的路上,荀柔补过功课,了解了一番荆州人物。


    御史台提供的资料,华歆与刘晔等人的补充。


    蒯氏兄弟,加上控制荆州水军主力的黄祖,位列此地必须认识人物前三甲。


    此兄弟二人,第一道功绩,就是协助当初单骑入荆州的刘表,诛杀荆州豪帅,坐稳州牧。


    当是之时,董卓当朝,天下纷乱,地方豪族各自为营,宗贼作乱,朝廷威权已失,刘表单驴一匹、从人二十至荆州赴任,向当地贤良请教对策。


    蒯良请刘表修行仁义之道,以为如此,民心自会归附,


    蒯越则称乱世当用权谋之术,对地方宗贼,先诱之以利,再诛其“无道”,安抚余众。


    毕竟自古以来,设宴、斩首、手下当狗,这三件套,就没人不吃。


    刘表以此,将二人比作春秋时期,拥立晋文公重耳复国的两位重臣。


    在晋楚“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与雍季。臼犯共商对策,臼犯出计谋,以“退避三舍”诈以示弱,雍季不赞同其言,认为君主仁义重要,不能为一时之战,“竭泽而渔”,失毁名誉。


    同历史上晋文公一样,刘表先选择“臼犯之谋”,设宴斩杀荆州宗帅豪族头领五十余人。


    然后又用“雍季之论”,在荆州大兴教化,招揽儒学名士,著作文章,宣传自己的仁德。


    同晋文公一样,刘表也将两人奉为上宾,委以重任,“雍季”蒯良拜为主簿,托以州府内政,“臼犯”蒯越先任为章陵太守,后孙氏离开荆州,蒯越又任南阳太守。


    而蒯氏兄弟二人,也不负刘表信任,赴宴的宗帅是蒯越亲自出马骗来的,斩杀宗帅的私兵中,蒯氏也出了一大份,蒯良发挥其交际才能,为刘表招揽各方名士贤良。


    这则轶闻,随着刘表成功入主荆州,传遍了天下。


    而刘表、蒯氏兄弟,也在获得权利的同时,接受了天下瞩目,将自身名望又升了一步台阶。


    而此时此刻,刘表的亲信南阳太守蒯越,却自称“从事”。


    “闻蒯异度已任南阳郡守,何以自贬?”得罪人的质问,不必荀柔来开口,自有军师华歆代言。


    “臣不敢,”蒯越当即跪下,望泥土地就是一磕,再抬起头,晒得发红的脑门上,沾了全是黄泥,“郡守之职,由朝廷任免,臣未得符节之受,岂敢僭位,不过前任太守为恶贼所害,郡民无所依处,臣方不得以,暂代郡内政务,太守之位至今空悬,以伺朝廷之遣贤者。”


    这一跪,可谓跪得十分标准,当得模范标兵。


    只是并不老实,这时候还要给孙坚上一道眼药上一个南阳太守,就是因为不愿给孙氏提供粮草,被其杀掉的。


    荀柔也不急着表态,“近来天气炎热,一路风尘滚滚,士卒皆已疲惫,此地丹水清湛,且容我军在此休息洗尘,不知可否?”


    蒯氏兄弟在此,就是迎接劳军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都连忙表示一切酒食饮水、马匹草料都准备齐全,县中大户连房舍都打扫出来,以迎接王师。


    荀柔笑纳了供奉的饮食粮草,拒绝了入城扰民,请蒯越寻一片城外空地安营扎寨。


    说的洗尘也不是托辞,安下营寨,他也立即安排人马,分作三班,轮流洗澡执勤。


    “关于蒯氏二人,诸君有何高见?”


    才四月天,一入南阳,就已感受到南方夏季湿热的威力,洗去一路征尘后,荀柔换了一件青紫禅衣,不戴冠,只用一支木簪贯发,包裹端严的素丝中衣,是他教养的最后挣扎。


    太尉如此,众文吏军师,无论私下在自己帐里,如何清凉透风,此时也都一个个将衣裳穿戴整齐、正襟危坐,而不能不像外面乘凉戏水、欢呼雀跃的士卒一样,袒身露怀,任意自然。


    “蒯氏荆襄巨族,名显而势厚,而心思安定,无有反意,太尉不如暂优容之,如千金马骨故事,以此使荆州士民安心。”华歆拱手道。


    作为谋士,华子鱼审题满分,显然明白题干虽然只有蒯氏,但问题的核心并不不在此。


    “华公所言有理诸君以为如何?”荀柔不置可否,“还请畅所欲言。”


    “蒯氏,荆州之巨室,蒯异度,乱世之臣,无忠耿之心,刘景升非其人不能成功,委以重任。今摄于太尉威严,卑身来附,并无诚意。南阳,雒阳之肘腋,不可轻付此人。”刘晔看了一眼荀柔,继而道。


    “若不用为南阳太守,则臣请杀之,以除后患。”这回说话的是法正。


    “今荆州大族,昔皆奉刘景升郊祭,其不臣之心昭彰,不如趁此之机,除其首,而抚其众,则荆州一地平矣。”这回说话的是王凌,王允之侄。


    两个年轻人,火气果然是旺。


    “荆楚之地,素轻剽,易动而难安,明公当以威摄之,方得服膺。”


    这位直接上升地域攻击了。


    其后,众人各言其是,如陈群以为应当谨慎对待,或随大流附和这边、附和那边。


    不过,总得来说,都偏向于要警惕荆州世族,不能给他们好果子吃。


    荀柔展眼群贤,发现只有两个人没发言。


    卢毓年少,就不为难他了,带着这位少年来,一是让功臣之后蹭点经验功绩,二则是他本人有个任务,要去徐州收敛卢植,送棺椁归乡。


    但司马懿居然也划水,这就不可以了。


    “仲达为何一言不发?汝兄昔日常上箴谏,垒书万字,仲达当效仿之,畅言胸臆。”荀柔动了动唇角。


    当然,他老讨厌司马朗了,也就亏司马家在河内消息灵通,影响大,才一直忍耐至今。


    司马朗在河内时,屡次上书,要求复井田制,要求允许地方自营兵马,要求复秦军功爵制。


    看着明明白白是叫司马朗的,否则还以为王莽复活了呢。


    趁着文武转向这机会,司马家果然想两头下注,他也是直接将司马朗丢去搞祭祀。


    反正河内现在钟繇控制住了,他的确可以轻松愉快的卸磨杀驴。


    司马懿敏锐的察觉到荀太尉情绪变化,不过作为一个刚成年入仕的小吏,他是绝想不到上面坐的那位看过剧本,对司马家天然好感负数,只以为荀柔是不满自己沉默不言。


    他立即伏身一礼,“臣只是在想,刘景升欲为晋文公,若以蒯子柔为雍季尚可说,臼犯乃晋文公舅氏,蒯异度并不相宜,况晋文公有五贤,就以蒯异度为臼犯,余者魏武子、赵成子、原轸、贾佗,又是何人。”


    这一论,可谓耳目一新,独辟蹊径。


    且这话一说,晋文公其余四贤,也还真能找到对应。


    魏武子掌兵,不就是黄祖么,一直忠心耿耿跟随侍奉的庞季,或许是刘表期望的赵衰,为其亲信掌兵的蔡瑁,当算是晋文公托以后事的原轸,而同姓,性情刚直的刘先,当是刘表的掌刑名的贾佗了。


    且有意思的是,在刘表这里相反,臼犯这个唯一与晋文公姻亲关系重臣,与刘表全无关系,剩下四位,却是联姻、拐弯联姻、外甥以及同族。


    若是从这个角度考虑,蒯越的南阳太守,就十分微妙了。


    南阳的确是荆州军事重地,可从地理上讲,南阳盆地,与荆州其余几郡,相隔山阻。


    这就好比,历史上刘表将刘备安排在南阳新野,重用的确重用,但防备也十分明显。


    “仲达以为,刘景升对蒯氏,并不同表象一般信重?”


    刘表“五贤”,居然只有蒯越被遣在外,其余都在其身边,司马懿这一回的确发现了一个盲点。


    “正是,”司马仲达恭敬又行一礼,“臣以为,太尉可对蒯氏做出亲近之态,使其为太尉所用,以此收复荆州,仅愚见,望明公裁察。”


    “仲达之言,亦有道理。”荀柔点头称许,然后请众贤出帐,各自完成自己的庶务,他要独自考虑后再作决定。


    待众人全都告退离去,他往榻上一趟,长嘘一口气,命人端温水来。


    话没说多少,但就是口干。


    历史记录下的只有最后正确的言论,但这样乱哄哄的议事,才是常态,反倒过去他和堂兄、大侄子或者贾文和等,三下五除二达成一致,把问题解决的,才是少数。


    贾文和是机智,明确他的需要,文若与公达,是与他目标立场一至,而方才在帐中这群人,每个人视角不同,观念不同,理解不同,说话目的也不同有要展现才能的,有揣度他想法的,有要一鸣惊人的,还有就是想展现一下存在感的。


    在华歆之后,多少表示荆州士族,需要限制警惕的人,只是出于揣测他而已?


    不过每个人都能展现一点独特观点,且能把这个观点,包装得前因后果完整,逻辑推理顺畅,这已经说明这群人却非浪得虚名了。


    而这么多人,从各个方向分析清楚,也几乎把所有可能都举列出来。


    他需要做的,是从他的需要出发,选择其中一条。


    ……明天,还是对蒯氏兄弟热情点吧。


    唉,刘表比起袁绍还是差点。


    各地大族,德性其实差不多,造反其实不想造反,就想本地百姓安安分分,老老实实被他们吮血吸髓。


    但袁绍治冀州,能把不服从他的豪族干掉,让袁氏成为荆州最大势力,让大族跟着他才有肉吃,所以,他一造反,荆州大族都跟着他干,觉得他能成大事。


    所以一仗打赢,冀州上下一清算,把附逆的宰了,就只剩些虾米,冀州神清气爽。


    而刘表掌荆州的时间明明更长,却只一味联姻怀柔大族,开头杀的五十多个豪帅都是什么人呐,那些才是荆州的虾米,大族吃了虾米,吃成巨族,这下好,刘表更没法控制,果然都不听刘表的,都不感激他,不觉得跟着他有前途,直接给荀柔跪了。


    这一跪,反倒不好处理。


    若非顾忌大局,荀柔现在都不想处理刘表了,毕竟刘表若要代表朝廷出任荆州牧,身份立场就变了,按要求得籍田,得改官制,得扩隐,得放奴,得给百姓授田,说不定这样能冲锋陷阵,把荆州给平了呢,毕竟熟悉荆州形势嘛。


    哦,对了,还是不行,刘表现在于荆州,属于三互法范围了,得避嫌,不能在老婆娘家当官。


    刘景升,要你何用!


    荀柔端起水碗喝了一口,面无表情。


    他还是给文若写信吧。


    【致文若兄,善勿恙!前信已见,兄所寄寿礼亦随信至,并未违期,木砚轻巧,今常随于身,信即出于此。弟今添一岁,更知光阴易逝,人之性命如草,盈虚有时,一瞬而过,更不可不惜时,虚度光阴。


    已至南阳,暑期将至,愿兄幸饮食,察事,甚幸!长安无事否?幸兄大才,必无事,然兄亦当保重,勿违起居饮食。


    果如兄言,荆州蒯氏,背弃刘表,已献南阳,其为荆襄巨室,门生子弟遍州郡,如是,刘表不复能为。


    兄知,弟幼时,尝随先父流落汉水,母氏亦曾葬于是地,往事已不复记忆,此当寻故地以为纪念,只不能祭祀,以免惊扰百姓。


    南方草木易于中原,闻果实有荔枝、龙眼等,木有鸡骨香、沉香等,亦有抱香履木,抱木生于水松旁,削之即成履,弟初至未见,次后若得,亦当随书寄回。


    愿兄爱身,永安万年。


    弟柔谨拜。(出河南颍阴汉简53A.B)】


    第299章 大势所归


    时已入夏,清凉幽幽的银丹草香,消解了尚书台室内燥热。


    尚书令荀彧正整理案边一只硕大木匣,那木匣宽有三尺,高一尺,存在感十足,让人万分好奇。


    方才御史台的使令刚走,这莫非是太尉自荆州寄送回来的信件?


    这是寄了什么,用得了这么大匣子?


    尚书们来往出入,不免探头张望。


    然后,他们就见他们气质清雅的荀令君,从匣中拾出一双鲜黄木头做的履。


    木头做的履,形制倒没错,但未免太过粗苯,都像只小船了,得多大脚的巨汉穿?


    “令君,此为何物啊?”年轻尚书忍不住问。


    荀彧工作时虽严肃,却并非不近人情,微微一笑,温声向众人解释:“此物南方称抱香履,抱木所制,乘湿刳而为之,气微香,轻若通脱木,据说夏月纳之,可御蒸湿之气。”[1]《南方草木状》晋。嵇含


    居然真是用木头做的履啊!


    一群出身中原的尚书啧啧称叹。


    “南方之物,好生新奇!”


    “南方之人,果然匪夷所思!”


    “荀令君与太尉,真是兄弟情深!”


    荀彧失笑摇头,复匣中取出一方纸包,“这是南方珍果龙眼,诸君拿去品尝罢。”


    南方草木、果实异于中原,非为人熟知。


    有见多识广者,当即向同僚科普,此龙眼果,出于南海、交州,从前朝就一直是宫中贡品,与荔枝并为南方珍果。


    众人俱欢喜,连忙拜谢领受。


    荀彧摆摆手,让他们下去品尝,尚书们离开后,却还是将木匣盖起来。


    他知道,御史台很早就开始经营荆州,后来荀公达还成功招揽了长沙名士桓阶。


    而去岁即使朝廷财政艰难,他还是依照前例,拨出重金给桓阶,以为游说之用。


    并非为了收服荆州士族,只是让其从中挑拨,免其固结。


    荆州大族,固有利益所在,非钱帛能动,唯势可迫之。


    就这一点而言,他赞同荀公达。


    而随着堂弟含光克定冀州,桓阶的书信呈现状态越发向好。


    龙眼主要出于南海、交趾,荆州南部的桂林、零陵郡也有,零陵太守张羡与刘表不合,已有投效朝廷之心,堂弟此时能寄回此物,想来荆州之行,应当算顺利了。


    只是,用驿道传信且罢,寄送私物……荀彧摇摇头,轻叹了口气,缓缓展平竹纸,镇纸压住纸张翻卷的边缘,提笔在木砚中蘸了蘸。


    前一次忘记提醒堂弟,黄巾之后,有许多名士、学者避居荆州,使荆州文学昌盛,传遍天下。


    含光既有意荡涤坐席空谈的旧习,改正天下风气,就不可不与这些著书立说的儒士接触,不能不收揽控他们。


    “彧固知弟耻其人等惜身忘国,以家族为重,不念百姓,不欲与之交谈


    “然,”他顿了一顿,续落笔纸端,“弟既为政,掌教天下,岂可不网罗遗士,博存百家


    “斥邪崇正,端本澄源,以勘定正宗!”


    “哒、哒、哒、哒”


    是木履敲击青石砖发出的轻响。


    与荀彧不同,收到抱香履的荀攸,当即就脱了穿着的布履,换上新履。


    木履虽宽大却果然轻便,比布履更凉爽,荀攸当即愉快决定,直接穿着前往少府了。


    少府在三台南面,位于未央宫前殿北侧,两道宫门,夹着一条三丈宽御道,遥相对望。


    在从前,需先出御史台南门,沿围墙西行二里半,绕至御道尽头过道,再沿未央宫围墙回转东行,再行二里半,才能从未央宫前殿北门进入。


    直到今年初,太尉向天子上书,才新颁下诏令,天子已迁居长乐宫,则未央宫御道便不再为禁道,可直接穿行。


    如此,不止这一处,未央宫许多地方,都可以少行绕数里。


    此令一出,宫内官吏,无论食秩大小,皆欢欣鼓舞,小叔父名声,都更上一层楼,全无一人站出来说,这不够尊重天子。


    荀攸一路与往来官吏点头致意,忽然心中一闪而过。


    这,不正所谓,人心可用么?


    少府卿毛玠,简朴清正,干练耿介,灵帝时为豫州陈留吏,就颇有政声。


    天子西迁后,中原成为战场,毛玠领家人避乱,一路为人佣工酬钱,用了两年,才走荆州溯汉水、丹水抵达长安。


    到长安之后,反倒容易,颍川与陈留同属豫州,相隔也不算远,早前跟随荀氏迁都的士族中有旧友推荐了他,而恰好尚书令荀彧曾为颍川主簿,听说过他的名声,试对律典政令,竟十分欣赏他,直接将他推荐给太尉荀柔。


    他先为市令,平抑长安物价,获得功绩,接着就因为对内造上方所经营观念,与太尉荀柔“教百工、存百技、惠百姓、蓄财有道、王室自养”的理念相合,升任为少府。


    而被他取代的前任,也是太尉信任的私人,据说与荀氏有两代交情,但太尉就因为其人才能不足,将之换下去管理上方所,将他任命为少府主官。


    这在前代,几乎不可想象。


    在从前,吏属即使干才出众,天子公卿也只会赞扬主官能用人,若是过于出众,甚至会转而被半讽半刺,认为架空主官,行为不当。


    被任命为少府后,毛玠坚定相信荀太尉,是唯一能革除旧弊,重定天下之人。


    荀、毛二人相见行礼,上堂入座后,荀攸问起皇子迁立宫室之事。


    皇次子其实已是长子,眼下已经三岁。


    其母董氏因犯错已退居永巷,由蔡皇后抚养。


    三岁的皇子,已可以拥有独立宫室。


    天下苦外戚久已,纵使蔡皇后至今并无逾距之行,早早让皇子独立,也是一件让人无可反驳的好事。


    至于其他政治因素,自不为外人道哉。


    而迁都后内廷宫吏精简,为皇子迁宫之事,就全权由少府负责。


    “长乐宫前殿西侧永昌宫与永寿宫,皆已修缮完毕,栋柱窗棂陛阶俱新漆,永昌宫作前殿,为皇子学习之处,永寿宫在其北,为寝殿以作起居,已按制摆放案几、架柜、床榻、屏风等物,席幔亦皆制成,只待定下皇子迁宫吉日,便令人铺挂。”


    毛玠从本心,就不看好天子与蔡皇后教养皇子。


    他常常出入内廷,见过天子及其后宫,天子糊涂好色,蔡皇后软弱退避,这对夫妻毫无担当,也不懂治国之道,皇子应当早早搬离,以免受父母影响。


    有他一力督促此事,工程进展速度飞快。


    “宫中侍奉宫女、侍从等,少府可有安排?”荀攸虽未跟踪流程,但对工程进度有所耳闻,并不惊讶。


    他来此,也并非为过问那几间宫殿装修陈设。


    “我已从永巷、掖庭中挑选了一百名行事勤谨,出身清白的良家子。”毛玠从身后竹架上迅速找到一份书卷,毫不迟疑递出,“这是名录,请御史中丞堪验。”


    荀攸点点头,直接将书卷纳于袖内。


    “不知,对于皇子傅母、长史,可有安排?”毛玠忍不住问。


    此话,以他之身份,原不该问,却又忍不住。


    虽说天子年纪还轻,后宫也有妃嫔不时传出怀孕,但自本朝以来历代天子早逝,又子息不孳,也是事实。


    皇子三岁,看上去还算健康,出身虽然有瑕,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下任天子了。


    皇子长史与傅母,与奴婢不同,有官阶食秩,作用并非是服侍起居,而是内廷吏,如天子身侧侍中,对皇子有教导匡弼之任,实在太要紧了。


    荀攸抬眼看过去,目光沉钝幽深,令毛玠一凛。


    “御史郗虑,长安恤孤史荀采。”


    “啊……”毛玠忍不住惊出声。


    郑玄弟子早仕荀氏,郗鸿豫为其中翘楚,早进入御史台,与如今从太尉之征的陈长文,公认为御史中丞荀攸的左膀右臂。


    而长安恤孤史荀……竟是太尉亲姊!


    固然意料之外,却又似乎于情理之中。


    ……


    此时,身在南郡的荀柔,既不知荀光升官掌权之后,送出的征辟令,不只是冀州名门闺秀,还有闭门居家的阿姊。


    而人在家中坐,官从天上来的荀采,也绝对出乎他的意料,在收到荀光来信后,并未过多犹豫,就拜领了印符,并在不几日后,再升一级,成为皇子傅母。


    而授得内命官职后,荀采次日即乘车进入内廷吏,前往皇子身边,开始承担陪伴教导的任务。


    归根到底,这是荀柔自己的锅。


    接到荀攸询问他相关人选的信后,荀柔没多想,就让荀攸自择长史,而傅母,他当时一下想到恤孤寺,就让荀攸不如问问荀光意见论才学,恤孤寺的女史们,怎么也比某个公卿的妻子更加优秀。


    眼下结果,正是他妹妹荀光的意见。


    一切安排妥当,尘埃落定,传书给荀柔的时候,他正借着南郡物资丰富,在公务之余,与贾诩加速过完婚前四礼。


    出征前,荀柔已从堂嫂处得到阿姊许嫁的反馈意见,再不舍、忧虑、焦心,他也只能遵从。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前四项礼,都无需新娘本人,而两家既然已有默契,就用不着扭捏。


    迅速过掉漫长的前摇,等回到长安,时间合适,算出吉日,就可请期、迎亲,可避免再因为各种原因耽误。


    至于贾诩会来荆州,表面上是为了协调冀州大军与荆州这边,前往江东协同作战。


    更深一层,是荀柔厌烦如今幕僚间的争斗,急需贾诩这位资历深谋士,作为军师祭酒坐镇整顿。


    一开始,他对于华歆等人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是有预期的。


    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从长远看,二三人小团体决事,容易考虑不全面,幕府存在是必要的。


    而华歆、刘晔,一个天下名士,一个刘氏宗亲,半斤八两,定位相似,才能智计,旗鼓相当,又都功利心未死,不争才是怪事。


    陈群、司马懿、王凌这些名门之后,家学渊源深厚,立即、迅速而熟练地完成抱团、站队,也不是多难猜想。


    然而,荀柔没心情搞帝王制衡术。


    又不是和平日久,搞点事活跃气氛,他脑子里多少问题在打架,哪有精神一天给他们断是非。


    于是干脆摇人。


    贾诩是前辈、有实在功劳,再加上,如今大家都知道,他马上要当太尉荀柔的姐夫,这辈分一算,一干幕僚顿时老实了,让荀柔总算耳根清净下来,琢磨正事。


    在南郡这边,他一边要依靠蒯氏为向导,利用投靠过来的荆州士族,给刘表施加压力,让他尽快放弃抵抗,接受宗正这一官职,光荣退位一鞠躬。


    一边还要在这些荆州士族中间周旋,看是否能制造一个限制蒯氏的势力,还不能让蒯氏兄弟发现。


    一边还要和荆州水军力量接触,琢磨如何收拢。


    想要收拢蔡瑁、张允,则必须先搞定刘表,而黄祖与刘表的亲属关系,要稍远一点。


    其堂弟黄承彦,取妻蔡氏,与刘表继妻蔡夫人,是为亲姐妹。


    这就有操作空间了。


    且,三国演义里赫赫有名的蔡瑁、张允,还只是毛头小子,手下那三五艘船,他都看不进眼里。


    嗯,这个黄承彦,好似是历史上诸葛孔明的老丈人,但如今诸葛亮都到长安去了,看来这对伉俪,可惜是结不成……


    荀柔展开长安来信时,正不无遗憾的这样想。


    正巧,文若劝他礼遇荆州隐士,黄承彦就是荆州知名隐士。


    而公达!


    哈!


    哈哈哈!


    读完荀攸来信,荀柔想仰天大笑三声。


    连眼前贾文和这张开始长褶子,让他横竖看不顺眼的老脸,都可爱起来。


    他阿姊要奋斗事业,那过去所有担心都不是问题。


    傅氏宫中执勤,五日一休,他可以教导皇子为名,入宫和姐姐见面,至于贾文和,不过只是姐姐闲暇时候的小甜品了。


    “唉,”他极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把着信纸,将那一截给贾诩看,“可惜更无适合人选,只好辛苦阿姊,入宫教导皇子。日后,还请文和多担待啊。”


    至于后悔,姐姐既想嫁,就没这个选项。


    第300章 襄阳访贤


    南船北马,七省通衢。


    这是襄阳。


    环滁皆山也,杂树如缀锦,广田入林翳。


    这是襄阳城外岘山。


    天下大乱之前,荆州第一郡当然是南阳,第一城是宛城,因为靠近雒阳,水路方便,是南北交通要道,但董卓乱雒阳后,纵诸将出关劫掠,孙坚强征暴敛,将之几乎祸害成白地。


    刘表虽为荆州牧,但也没胆量与两位计较,一缩头退守南郡,以襄阳为治所。


    所以,等孙坚离去后,刘表将蒯越放到南阳郡,究竟是信任还是顶祸,的确很难分明,最可能是两种情绪都有。


    而比起宛城沟通南北、平原丰饶富庶,襄阳又是另一副样子。


    西来的沔水、南下的汉水、北归的淯水,三水于此交界,东西南北,四方通衢,已不是方便,而是交通枢纽。


    所谓南人弃船,北人下马,东扼江南,西控巴蜀。


    从小处论,紧邻沔水,但地势高,河床宽广,又有汉水分流,既有最豪横的护城河,又不必如下邳、樊城一样,担忧水攻。


    自东至南而西,又三面被岘山环抱。


    岘山山小而险,重峦叠嶂,山头林立,陡峭却不高,外来者无本地向导,容易陷落,本地人却可以借此屏障,抵挡敌军。


    襄阳四面,水阻、山屏,尽得山川之利,以如今的军事发展程度,这座城完全无解。


    荀柔登上岘山首丘,俯瞰繁华的襄阳,在城墙坚实,街衢洞达,车船溢市,人烟密集之外,更不由感慨自然的鬼斧神工。


    “铁打的襄阳城……”


    “民心如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坚强者莫能胜,太尉鹰扬伟烈,匡救天下,所至之处,如百川归海,英雄豪杰皆下,百姓如大旱逢云霓,襄阳城池虽固,又何能阻挡太尉?”


    荀柔回过头,只见迎来三人,为首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洗得发白的青灰布衣,布巾束发,中等身材,方脸隆准,长须飘飘,含笑从容,涉草而来。


    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仿的弱冠青年,牵一头毛驴,最后随着一个小童,双手执帚。


    “这位就是黄彣,黄承彦公,以及公子黄湛,黄守中。”随行的本地向导,也是蒯氏族人蒯祺,当即在荀柔身后悄声提醒。


    “见过黄公。”荀柔拱手。


    他今天本就不因为闲情逸致出来登山。


    条件已经摆出,蒯氏态度分明,与刘表不对付的零陵太守也公开表明立场,刘表的挣扎已成徒劳。


    正因为是徒劳,荀柔反倒不得不容忍他这一时扭捏,毕竟这位姓“刘”么,客气一些,他也想将事情一次搞干净,免留后患。


    反正这种谈判都是私下进行,也不需要他一个太尉亲自下场磨牙。


    但刘景升数番邀请他在荆州州学开坛授课,就是一个明白着的大坑了。


    辩经,是意识形态的辩论。


    他能在长安搞,是长安有民情所在,北方士人多经历内乱之苦,深切体会社会种种弊端,已经有许多人在反思探索。


    辩证论和唯物主义,各自都有著书立说。


    脑洞大开,言辞激烈,远超过他。


    他在各方面改革给百姓带来实际利益,看得见,摸得着,再讲一讲道理,大家自然也就愿意听,能听得进去。


    而荆州,那样一群拥护刘表祭天,以勘定五经而立正统的儒生,能听得进去那些才怪。


    且南方地区,神鬼之说深入民间,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刘表攒的那群六经倒背如流的腐儒,而绝不在他在容忍范围内。


    把国渊和华歆丢去给那些人打嘴仗,荀柔自己则表示要出外访贤不跟他们玩了。


    这也不算借口。


    堂兄的来信他看了,堂兄之意,他也明白了,受了启发,却对寻访“遗贤”的理解和目的却又不同。


    刘邦怎么向吕后低头的?不就是商山四皓。


    他把黄承彦,庞德公、司马德操搞定,还需要理会荆州别的名士?才学不提,荆州这里,名气绝对没有比他们更大的。


    这也算是因地制宜。


    不意,黄承彦居然也很识趣,倒让他心里小有些惊讶。


    当然,这位黄公态度上,与蒯氏又有一点不同。


    蒯氏跪舔得厉害,反倒显得不自然,明显有利益寄托于他,才不得不卑身下气,实际上心口不一。


    黄承彦这里却很自然又从容,赞美、夸奖多少运用了有些修辞手法,却是昔年月旦评的味道。


    再看其人,确不是养尊处优,在书房捂得白皙的样子,肤色健康自然。


    荀柔品了品,竟真有些返璞归真,置身云外的气质。


    他从前所见的名士中,郑玄像学者,卢植是官吏,何顒似任侠,蔡邕文采风流,却无筋骨,倒是眼前这位黄公,形容举止间,简直是名士本士。


    “未能远迎贵客,还望恕罪。”中年人施施然一长揖,起身一挥袖,“草庐简陋,还望太尉勿嫌弃。”


    “黄公客气。”


    荀柔望了一眼他身后,的确是茅屋荆扉,却也有三进深的院子,随便住得一二百人了。


    如此随行五十人并两匹马,一个也不必留在外面。


    开门就是一小片梅林,一人多高的老树,茂盛枝杈间缀着青黄的梅子,二三小童正在树下扫撒。


    见人都不慌张,低头向两旁避让。


    穿过梅林,就是做正堂待客的五开间大屋。


    台基三尺,是南北无板、前后通透的敞屋,通铺雪白茅席,陈设不过一些几架,摆设些木制玩器,墙上挂着一尾琴、两把剑、两张弓,北向中间立了一架竹制屏风。


    荀柔被黄承彦引上堂东向就坐,这才从屏风侧面看见中庭养着荷花的小池塘。


    此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正是可爱的时候,但比起荷塘,立在塘边的一架精巧的小水车,更吸引他注意。


    水车卷动池水,扬起一串串晶莹水珠。


    其形制不同于旧式水车,与近年太学改良的样子又些许不同。


    黄承彦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矜持又自得的解释,“此乃小女闲暇所制。”


    荀柔点点头,倒也没急着就夸人家女儿,而是先互相正式见礼。


    黄承彦这一边,只有他与儿子,荀柔这边除了亲卫,从吏是蒯良与司马懿。


    蒯良与黄家认识,不过从容寒暄两句,到了司马懿,黄承彦却认真端凝片刻,道了一句:“君容貌非常,卧虎之相,若乘风云,当扶摇而上。”


    这评价真是,真有点东西啊。


    荀柔轻轻回头看了一眼,对黄承彦不免更高看一眼。


    而受了太尉回头一瞥的司马懿,却后颈一僵,背后当即一层冷汗。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他觉得太尉对他有些不善。


    而即使说,大概也没有人相信。


    平日理事训教,太尉对他的态度,与旁人并无不同,但他就是觉得太尉对他有警戒之心。


    这是极为微妙的感觉,但他相信自己。


    进入太尉麾下,他不是不兴奋激动,这样的机会,在长安无人不羡,故而虽然折了兄长仕途,他感到愧疚,但从心底,他却认为这样一个机会,没有任何人会选择放弃。


    初征时,行程缓慢,上下不整,一片混乱,一度让他失望,以为太尉不过如此。


    若是让他来领这样一支军队,必要先以雷霆手段,使上下震服。


    然而,到四月初八,他们忽然就抵达了南阳郡,他蓦然回首,才忽然惊悚发现,这支乱兵杂将的军队,已完全换了样子,而他们过了武关,开始翻山越林之时,竟一路加速前进。


    整个行军过程中,竟也没有一次兵将哗乱,哪怕是有一日,因为某营校尉轻慢、虐待士卒事发,而一口气斩了各级军校二十人。


    即使是那一晚,就算他自己,也十分安稳,一点不担心的在帐中睡到鸣锣声响。


    他回忆起当时,太尉发现的震怒,严查的迅速,处罚的果决,结束后的安抚,真的只是语言安抚而已,他当时为何就果然认为,此事能就此而止,不会有人不服,不会有人闹事?被斩的军校,在军中并非没有袍泽兄弟啊?


    世上之人如果真的那样通情理,岂会有人心唯危,岂会有韩非子,岂会有天下大乱?


    太尉荀含光绝非太学诸生所赞颂的那种圣贤君子。


    想明白此事,他才升起真正的敬畏之心。


    而至那之后,他也才真正仔细琢磨这位注定名留青史的上公,并越加琢磨,越添慎畏。


    太尉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的鲜明,而城府,却远比表现出的更深。


    他甚至怀疑,或许有一天,太尉会忽然要杀他,而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卧虎。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评价。


    虎,不是佳祥,凶悍噬人。


    我得想办法尽快离开,司马懿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南疆、北疆、西域,他要离太尉远一些。


    父兄要失望了,然从长远看,他所做下的决定,对司马氏必然是有利的。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瞥,让身后司马懿疯狂头脑风暴,并就此让一个人命运拐弯。


    他在与黄承彦交谈,且出乎意料的相当愉快。


    黄承彦习黄老之学,道家学术有相当深厚的造诣,并且极难得,并未向玄学谶纬方向发展,而是严谨的学术研究,阅读先人典籍之余,观察自然,以期从中发觉出世界真理。


    这真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传承。


    在道家思想中,含有许多逻辑辩证原理,尤其是在矛盾论,物质的相对运动,主观与客观等方面,有极其精彩的表述,虽然不免形而上学的一些先验论的毛病,但就哲学来讲,比之儒家思想要更进步。


    在来之前,荀柔是做好看见一个神神叨叨、目下无尘、食古不化的老神棍的心理准备的,然而实在没想到黄承彦不止思维敏捷,念头通达,思想开放,还风趣幽默,极擅长道家的取类比象。


    而从黄承彦的态度看,今日的交流于他应当也算愉快。


    他招呼妻女出来相见,极力邀请留下共进晚餐,并提出想介绍自己的好友庞德公、司马徽,彼此认识。


    “固所愿而,不敢请也。”


    荀柔含笑拱手回礼。


    步履扎扎而至,一名布衣巾帼的妇人,带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从屏风后转出。


    荀柔目光却落在个子稍低的女孩身上。


    所谓非常之人,便是气质非凡。


    用不着所谓相面之术,有些人天生与旁人不同。


    发黄肤黑?


    固然是。


    钟灵毓秀。


    也不外如此。


    “此我长女舜英,次女月英。”


    黄月英,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令人一见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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