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入局
凤火族位于群山万壑深处,依山建城,地处隐秘,颇有几分避世雅趣。
净灵山下,唯一的客栈人满为患,坐满了从各地赶来观看落子盛典的各家修士。
仙门中人最讲究排场,名门望族往往乘坐飞阁抑或是云辇出行,再不济也有灵兽坐骑代步,万不会光顾深山野林的旧客栈。因而汇聚在此处的通常都是财力不够的小门小派,赶路累了,来此歇个脚。
然而这一群寒酸落魄的修士中,两道身影桌立鸡群。
黑衣少年端的是肩宽腿长,俊美无俦,就是气质过于桀骜了些,懒洋洋一副不理人的模样;青衣少女则身量纤细,以素纱遮面,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含情笑眼,珠玉满身,行动翩然,不用猜也知是个仙家美人。
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扎着双辫的白净小姑娘,自打进门起,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没有从那些或坐或立的伴生兽上挪开过,还时不时咽了咽口水,仿佛那些威武的金雕、麋鹿皆是盘中热气腾腾的烧鸡、烤鹿肉。
“师父……叔。”
白妙紧急改口,捧着脸颊纳闷道,“这些人,为什么都带着食物上路?”
晏琳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噗嗤一笑,眼中更添几分明媚笑意。
“如今修真界的术法共分为几大类,你可还记得?”
“记得。”
白妙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背诵道,“仙门百家术法共分为‘通器、通灵、通地、通天’四大类,这四类又可衍生出七十二分支。通器者常以器物为媒介修炼,比如傀儡宗的傀儡术、昆仑仙宗王八蛋们修炼的剑术;
而通灵则是以灵魂、灵体为媒介修炼,比如驭兽、驱鬼、占卜之术;通地嘛就是修炼地脉之力,属于更高一阶的术法,如山水草木土石,皆可成为其灵力来源;
最厉害的就是通天啦,能修到这地步的通常都是半仙级别,可自由运用风雨雷电等自然之力。”
这些知识师父十年前就教过她,但和那群带飞禽走兽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晏琳琅颔首道:“不错,但这四类又可以杂糅互通。譬如通灵者修到最高境界,便可通上天神灵,‘召神赐福’既属于通灵之术,亦属于通天之术。”
提及“召神赐福”,一旁的殷无渡意义不明地哼了声。
晏琳琅假装没听见,继续道:“这群人隶属于灵山凤火族分支。巫宗身为曾经的神侍者,自诩是离九天神明最近的仙门,自然深谙通灵之术,因此每位凤火族人从十五岁起便会觉醒一只‘伴生灵兽’,这些灵兽或为飞禽,或为走兽,觉醒了什么兽类便会使用此兽的技能和力量。
殷无渡拉下了晏琳琅遮在他眼前的手,长睫缓缓打开,暖光洒入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牵着晏琳琅朝案几后行去,屈腿一坐,将那只装有清露的玉葫芦提给她看:“东海圣地的灵精清露,甜的,尝尝看?”
“殷无渡。”
晏琳琅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凝视那双极夜寒星般的眼睛道,“别打岔,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少年的脸颊紧致硬朗,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线条,一点也不柔软。
殷无渡好看的长眉轻轻一拧,随即松开,脸颊顺势蹭了蹭她的掌心,服软般低叹一声:“鬼蜮以前吗?没什么好说的,那么久远的事谁还记得。”
晏琳琅轻眨眼睫,俯身看他:“真不记得了?”
殷无渡不置可否,侧首时鼻尖若有若无地蹭过她的腕子,反问道:“若我以前是个坏人,晚晚还喜欢我吗?”
他说话时,温热的鼻息便扑洒在少女皮肤纤薄的手腕处,勾起一阵异样的酥麻。
晏琳琅不自觉蜷起指尖,问道:“有多坏?”这汤池泡不成了,殷无渡下意识要起身。
下一刻,肩头被大力按住。
天知道一个神志不清的少女哪来这么大力气!
晏琳琅一手抵在少年的胸口,一手啪地撑在池沿,以一个不容反抗的姿势骑坐,居高临下地将他圈在其中。
大幅的动作使得水花溅起,碎玉般打在殷无渡的下颌处。他退无可退,不得不侧首去躲,侧颜线条连带着喉结绷出清晰好看的弧度。
只是如此一来,他挺拔的鼻尖便擦过少女的香息,依稀可见她潮湿的墨发侧拢在肩头,素色的仙裙沾了水雾,薄可透肉。
“晏琳琅,下去。”
他面无表情,压低声音唤她。
晏琳琅的元神还在灵府中调息,哪里听得见?
一切都遵循着本能,少女湿滑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一双玲珑眼半睁不睁地看着眼前人,反显出几分媚眼如丝的迷离之色。
她潮湿的指尖从他的下颌往下,划过喉结,落在那抹飞扬的锁骨处。
唤他:“阿渡。”
殷无渡微妙一顿。
他可不觉得,自己与她的关系亲昵到了这种地步,更何况“殷无渡”这个名字还是他强行夺来的……
思及此,他危险地眯了眯眼。
神明早断了情丝,无情无欲,断不会轻易为俗事动容。可殷无渡还是忍不住去想——
这个名字在被他占据之前,原本属于谁?
晏琳琅方才唤的这个‘阿渡’,又是何许模样?
长睫垂落,盖住眼底的燥郁。
他将这点微妙的不悦归咎于被冒犯的神明之怒,偏生晏琳琅还在觊觎他体内至寒的太阴真火,试图贴得更紧。
殷无渡眼皮一跳,忍无可忍地抬指在她耳后轻轻一点。
晏琳琅唇畔的笑意一僵,随即目光涣散,软软朝前栽倒。
殷无渡及时捞住了她下沉的身躯,少女柔亮的黑发飘散在冷雾萦绕的水中,如墨色晕染,平添三分妩媚。
温香软玉,严丝合缝地贴合着他的臂弯、他的掌心。殷无渡的呼吸略微一滞,随即若无其事移开眼,抱着她起身。
哗啦水响,带起一连串淅淅沥沥的水珠。
少年腕骨冷白,系着的红绳手链在她潮湿的黑发中隐现,交织出一种浓墨重彩的靡艳之色,满身水汽随着他步伐的走动而自动蒸发殆尽,衣裳逐渐轻盈,恢复素日的干爽整洁。
走到一半,他兴致来焉,好奇地掂了掂臂弯中的重量。
好轻,像是一朵花,一瓣云。
只怕拿去称斤卖了,都卖不了几个钱。
“很坏很坏。忘恩负义,自私薄情,神鬼不容,罪大恶极……”
殷无渡不吝于用最坏的字眼儿形容自己,慢慢垂落的眼睫看起来有种与他性格不符的柔弱乖顺。
晏琳琅终究还是捂住了他刻薄的唇瓣,轻叹道:“算了,不想说就不说了。不管你过去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你是拥有言灵之力的神明,不可以再这样咒自己。”
殷无渡一顿,随即恣意一笑。
他拉下晏琳琅捂嘴的手,唇瓣不着痕迹印在她的纤纤指尖,看起来像一个意外的亲吻,问道:“所以,晚晚将自己关在这里一天一夜,到底在钻研什么?”
“第五样神器。不知为何,天机卷一直无法显示金系神器的下落……”
想起什么,晏琳琅歪坐在垫子上,问殷无渡,“对了,我在桎心花的回忆中看到了他与魔族的交易,好像有提到他们在找的一样东西,叫做‘神明心’。天机卷对此物讳莫如深,你可知它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神明心’自然就是神明的心脏。”
殷无渡自在而坐,冷不丁抛出一个大秘密,“传闻只要吞下某位神明的心脏,便可取代他在神界的位置。”
“九天之上竟有这般残忍的竞争?”
晏琳琅感慨着,忽而双臂环胸,投给殷无渡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殷无渡仿佛看穿了她的未尽之言,默然片刻,一本正经道:“是,本座不仅吞了老玄溟神主的心,还杀了不少天仙、神官,日日用他们的心脏下酒吃。反正本座是大恶人,做什么坏事都不稀奇。”
晏琳琅一见他这语气,便知他是在吓唬人。殷无渡牵着晏琳琅的手,直至回到客房中仍未松开。
他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晏琳琅仍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便后退一步跌坐在他腿间。次日,晏琳琅见到了白妙所言那个“长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个文文弱弱的少年,样貌不算俊美,胜在气质独特出尘。他宽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做事有条不紊,看起来不像个凡仆之子,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修。
加之长得白白净净,的确看起来“很好吃”,难怪妙妙会将他与剥壳的鸡蛋、冰镇的荔枝肉作比。
许是难得遇到晏琳琅这等不摆修士架子,容貌气质又出众的少女,少年趁着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来,说灵泉城的风土人情,说昨夜浴神节上那场从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开始,城中陆续有瘴气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们都甚为感激,就连城主也下令减免了一年赋税,今年约莫能过个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却隐隐透着欣喜,就仿佛他亲眼见了那样的盛景一般。
去年冬?
她去年出事亦是在冬末,难道是巧合吗?
晏琳琅不由多看了少年几眼,柔声一笑:“才减了一年赋税?你们城主好歹也是个化神期修士,自个儿寿数漫长,施起恩来却抠抠搜搜的。”
少年见她发笑,面颊飞红,忙低下头道:“仙子有所不知,对于我们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来说,一年的安稳已是难得。城主不曾借‘祭天拜神’的由头加收赋税,便是万幸了。”
正说着,一旁的殷无渡忽而顿了茶盏。
玉盏触碰桌面,发出清晰而突兀的响声,连一旁专注啃糕点的白妙都眨巴着眼看了过来。
晏琳琅还未说话,那少年却是挪动膝盖,面朝殷无渡行了个礼,体贴问:“仙师顿盏,可是在下沏的茶水不合口味?”
殷无渡的神情淡淡:“你可知沏茶最忌什么?”
“愿请仙师赐教。”
“是多嘴。”
“呀,疼不疼?”晏琳琅回到暖阁,斜倚在坐榻上翻阅公文,以缓过胸口紧绷的那一丝不适之感。
不稍片刻,玄青于门外汇报,说是奚长离已自行离开六欲仙都。通天塔底层,孤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间或传来铁索窸窣的细响。
奚长离在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长发垂于腰际,苍白的唇瓣亦是紧抿着,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寡淡,呈现出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其实这缚身的仙链着实没必要,他现在很冷静,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时激动,行岔了气。
即便他真走向了堕魔的那一步,他也会立即自裁谢罪,保全昆仑弟子的尊严,绝不会给自己、给宗门留下半点污迹。
可有两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如果晏琳琅真的已死,那陪他在幻境中度过无数个日夜的女子是谁?
如果幻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元神中的剑伤又是从何而来?那柄消失的情无恨又去了哪里?
一个猜想在脑中反复打磨成型,奚长离的心绪起了波澜,周身凝固的血液开始恢复流动,仿佛绝望之中窥见一线天光。
他睁开了眼,琉璃色的眸子恢复镇定。
察觉到他的意图,散发莹白流光的困仙链如蛇绞紧,几乎勒进他的皮肉中,是惩罚也是警告。
那道肃穆飘忽的男音从头顶传来,低沉道:“奚长离,休要执迷不悟!”
“师尊。”
奚长离仰首看向虚空处,昏暗的火光打在他瘦削清正的脸上,好似阳光下一捧即将消融的春雪,“您曾教诲弟子:‘修行之人,当无愧于心,有过则改。’今弟子愧对一人,实属有过,若不改之,必成心魔。”
“你若舍下宗门责任一意孤行,才是错上加错。”
“对不住,师尊。弟子要去求一个答案。”
铁索微微颤鸣,奚长离以掌撑地,伏身跪拜,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待弟子归来,再向师尊和诸位同门请罪。”
说罢他撑膝起身,手腕一抖。
本命剑碎星应声飞来,稳稳落在他的掌心,周身剑光如雪——
自他昨日冒犯诸位师叔伯后,这柄碎星剑便被没收,封存于剑阁之中。可昆仑第一剑君的灵剑,岂是轻易就能困住的?
几道碎雪清寒的剑光闪过,困仙链应声而裂,奚长离在守塔弟子诧异的目光中负剑而出,向东飞去。
他要回去沧浪地界,找到那个拿走情无恨的、幻境中的女子。
去求一个结果,补一个错误。
晏琳琅“嗯”了声,侧首望着香案上的供奉。
清新通神的月幽髓袅袅晕散,一缕香脉如云雾流泻。玄涧冰玉制成的莲花器皿中,清甜多汁的醉仙灵桃和天脉之水纹丝未动,价值百金的仙人泪仍封存于白玉葫芦中。
斜阳穿户,再无一道恣睢的身影交叠双腿倚坐于窗边,一边取用供品清气,一边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晨起忙碌。
晏琳琅合拢公文,隔空取来玉葫芦,朝着香案遥遥一敬:“今日解了契,也解了气。你不喝的话,我喝啦。”
说罢单手拔开软木塞,仰首浅啜了一口。
一阵柔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的宣纸乱飞,似是有谁在耍小性子。
晏琳琅抿去唇上沾染的水珠,漫不经意地笑:“不服气也没办法,谁叫你自己不要的?眼下又找不到喜欢的人给我采补,不如喝点灵酒暖暖身。”
殷无渡当然不会再来渡气供她采补,于是晏琳琅心安理得将那壶酒都喝完了,一点也不委屈自己。
定亲契已解,昆仑受重创,曾经的仙道王者也尝到了被其他仙门虎视在侧的滋味,一切都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仙都太平无事,接下来,便该继续寻找解咒的神器。
天机卷浮于半空,出乎意料的是,晏琳琅怎么也询问不出金系神器的下落,
木系神器倒是有了下落——桎心花。
相比于其他几样上古神器而言,桎心花的功效可谓是尴尬至极,仅有的作用便是令百草丰盈、枯木逢春,因此成了逍遥境内唯一一件无人认领的上古神器。
晏琳琅以指轻点案几,心中盘算:水生木,桎心花恰巧能与碧海琉璃珠的神力兼容,相辅相成。
唔,就它了。
男人的大腿结实修长,晏琳琅硌得不舒服,刚想起身,便被他耍赖似的以长臂圈住腰肢。
下一刻,男人艳丽瘦削的脸颊贴了上来,下巴从后搁在她的肩上,沉沉的压得有些疼。
他没说话,晏琳琅却嗅到了他身上传来的,一点极淡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
晏琳琅努力扭过脸看他,却只看到殷无渡半阖的浓黑眼睫,以及眼睫落下的淡淡阴翳。
“烦。”
他吐出一个字,颇有几分厌世之感。
殷无渡极少向晏琳琅倾诉情绪,或者说,身为神明的他本身就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打架也好、破坏也罢,都是随心所欲。
眼下的这一个“烦”字有些撒娇的意味,倒让晏琳琅觉得,他像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年郎了。
殷无渡没再说话,只安静地抱了她很久。
久到一刻钟后,晏琳琅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忽的仰首靠在紫檀靠背上,抬手盖住眼睛,神情淡淡道:“我得去杀了他。”
晏琳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要杀的人是奚长离。
合着他方才一声不吭,就是在琢磨这个呢?
这是有多讨厌他,才会越想越不爽?
晏琳琅哭笑不得,拉住起身欲走的殷无渡道:“你是神,沾上因果会很麻烦。”
殷无渡敛目,恣意一笑:“本座现在,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
晏琳琅一手拉着他戴着玄铁护腕的腕子,一手抚过灵戒,幻化出一截熟悉的红绳,轻轻系在他的腕间,“天雷劈下有多痛,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若再看着你受雷罚,我会心痛。”
红绳系上,殷无渡的分-身有了寄托,又变回了熟悉的少年的模样。
他顾不上要杀谁,目光凝在红绳上许久,问:“绳子,哪里来的?”
“当然是捡回来的。我自己琢磨了几天,勉强接上断裂之处,不过不能细看,细看还是能看到拼接的痕迹……”
说到此,晏琳琅想起一事,抬起明媚轻浅的眼来,“师父曾言,我与男子有染才会激发情咒。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在鬼蜮阵门外的那晚,我的情咒还未发作,我与你的亲吻与亲近皆是出自本心。”
少年漆眸深深,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仿佛在等一颗迟来六十年的,救命的药糖。
少女笑音柔软,坦荡道:“所以阿渡,你才是第一个……真正让我动心的人呢。”
她伸手去摸案几上那幅未看完画卷,扬唇道:“诶,我可没这样说。”
殷无渡不动声色按住了她的手,拇指拨开玉葫芦的软塞,递过来道:“把清露喝了。”
晏琳琅便放弃画卷,转而接过葫芦嗅了嗅,又抿了两口,登时眸光一亮。晏琳琅需要一个能晒到星辉的地方,以便能更好的引气入体。
她独自避开守夜之人,在宁芜殿附近夜游,而后就遇见了折翼般从天而降的李暝。
认出李暝并不难——那半截象征大曦国师的穷奇黄金面具下,青年的薄唇与下颌轮廓几乎与李扶光如出一辙。
只是他现在步履摇晃,口吐鲜血,连银丝拂尘上都沾上了血迹,一副身受重伤、不得不落下云头避难的样子。
他朝着晏琳琅的方向踉跄了两步,便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晏琳琅没有随手捡人的习惯,仍专注于寻找能吸纳星辰之力的位置,目不斜视地从李暝的身边路过。
她并不知晓,按照凡间戏文话本里的发展,此刻应该上演一出“美救英雄”的缠绵好戏。
最后还是国师大人自个儿咳出一口血,强行将戏文推演了下去:“琳琅,好久不见。”
晏琳琅果然驻足回望,视线落在李暝惨淡的脸上。
他认得这具肉身?
李暝面具下的眼睛温和哀伤:“你站那么远,是还在怨我不曾回应你的心意,救你于水火吗?”
“是你。”晏琳琅想起来了。
这具肉身曾心有所属,为了表达忠贞不渝、誓死不入宫的决心,还不惜投湖自尽,这才让自己的一缕神识有了可以依附的契机。
看来,原身喜欢之人便是国师李暝。
李暝见少女姿态疏离,苦笑一声:“我本无意相扰,只因被凶兽所伤,力竭坠落于此,得遇故人,一时情难自禁……可否叨扰琳琅,扶我一把。”
说罢,他呼吸零乱,似是痛极般闭目。
若还是原来的“晏琳琅”,只怕已经心疼得泪眼汪汪。可若李暝真在乎她,又怎会看不出而今的晏琳琅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前些时日她化解飞刀,连李扶光都看出了她身上的异样,她就不信连苍蝇飞入皇城都了如指掌的大曦国师,会对此事全然不知。
神明是心怀苍生,有济世救人之责,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毫无分辨能力的滥好人。
“你灵脉略有逆乱,以致气血翻浮,但并不致命。你更需要医者襄助,我如今自身难保,帮不了你。”
少女身披月华,透出与她姝丽容颜不符的神性,清冷道,“修仙之人当摒除杂念,最忌以情自囿。”
说罢她便移步向前,荡漾的裙摆消失在廊庑拐角。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远去,李暝这才拭去唇角的血污,目光沉沉地站起身。
一抹黑气自他影中缓缓冒出,含混低语:“我早说过了,她的身体换了芯子,不再是那个好糊弄的晏家小女娘。神明只有大爱,并无私情,双眼能洞悉万物真相,用对待旧相好那一套来笼络她,无异于自取其辱。”
李暝将情绪隐藏于黄金面具下,语气平平:“你以本相现身,就不怕被神明察觉?”
黑气笑道:“若她还是照夜神女,我自然不敢近身。可如今她的神力被削去了十之八九,暂时还不成气候。”
“既然费尽心思请她下界斩杀李扶光,为何又要设计削去她的神力?这样对你我有何好处?”
“急什么?自然是她身上有我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只有她足够虚弱,我才能确保在她与李扶光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
“我那弟弟可不是好对付的,他隐忍蛰伏七年,也差不多该出手给你我致命一击了。若神明杀不死他呢?”
“那就煽动玄门替天行道,而你,则是给予他最后一击的英雄。”二十丈开外的高楼屋脊上,墨昭昭开了隐身结界,领着傀儡力士和钟离寂,将轩楼周遭的动静尽收眼底。
“嚯,抱在一起了!”晏琳琅复又关拢窗扇,因为动作太急,关窗的声响惊飞了枝头交颈缠绵的两只灵鸟。
殷无渡支着脑袋,漆眸随着少女的动作转动,没忍住闷笑出声。
晏琳琅正纳闷今晚怎么到处都是缠绵的野鸳鸯,回身问道:“你笑什么?”
殷无渡只是笑,笑得身形后仰,双手朝后撑在地砖上,双肩一颤一颤。
晏琳琅没由来脸颊微热,俯身拎起少年一丝不苟的衣襟,凑近逼问道:“今晚到底有何古怪?这躁动和你有关?”
殷无渡笑够了,方仰首答道:“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那你笑什么?还提前给我准备了降火的清露。”
“今夜是满月。”
“满月?”“可我分-身已毁,要想回到白玉京,唯有遵循召神祈愿‘杀’了你这一个法子。”
“在我下定决心后,便在你的灵府中留下了这枚星魄。有它和人间气运护身,足以挡下灭神箭所有的伤害,保你千万年神魂不灭。你会陷入短暂的假死,而本君亦可瞒过天道重回九天。”
“事先不与你说明,并非不信任你,而是天道在上,本君一旦说出口,则必定被天道看破。”
“抱歉,不得已骗了你。”
“天河繁星很美,希望它能开久一点。六欲仙都以北有座弥山,其日月台乃是离星辰最近之处,在那里,或可看到我的归处。”
“还有,那身嫁衣真的很好看,我很想穿上试试……可惜,没有机会了。”
“凡间数月,感慨良多。陛下以不义之举,推行正义之法,虽满身污名,却难掩赤子本性,无愧于人境之主。本君愿以神明言灵之力祝福陛下:绝境逢生,所遇困难,无所不渡,一生坦途。”
声音远去,意识苏醒,李扶光慢慢睁开了眼。
入目先是李昭昭和钟离寂担忧的脸,继而是星灯银蓝的柔光。
不知是不是那光芒太过刺眼,李扶光没由来晃了晃神,抬手遮住酸涩的眼睛,压下那阵翻涌的潮湿。
“你们怎么在这?”他喉结几番吞咽,方哑声道。
“臣见天有异象,恐陛下遇险。”
钟离寂将指腹从李扶光的手腕上撤回,长舒了一口气,“还好,陛下脉象稳定,并无大碍。”
李扶光缓缓屈腿坐起,低头看向胸口灭神箭贯穿的破洞——
血已经止住,就连伤口也快要愈合,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
这自然是,晏琳琅的星魄护住他的结果。
想起方才那场夹杂着怨恨与不甘的、近乎惨烈的战斗,李扶光脑中一阵抽痛,只觉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不够信任她。
少年缓缓伸手,仿佛要去捡什么东西。
李昭昭忙道:“皇兄身上有伤呢,别乱动!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
李扶光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抿紧薄唇,伸手拾起了摔落在地的那块星辰石,握在掌心。
“孤遇袭之事,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此处布了结界,除了臣与郡主能进来,其他人皆无法入内。”
“那好,封锁消息。”
少年帝王眼底映着星辰石的淡光,迅速做出最利己的决策,“将计就计,将玄门飞仙弑君成功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是朝廷向玄门宣战的极佳理由,既师出有名,又可麻痹对手。
他自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天道的不公不会自己消失,要想改变规则,首先就要成为规则。
这一仗,既为黎民百姓而战,亦为与九天星辰比肩。
“满月之夜,乃是螭龙最虚弱的时候。你师父今日又受了内伤,虚上加虚,最快捷有效的疗愈之法……”
“师父受伤了?谁伤了她?”
晏琳琅心下一紧,殷无渡却是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最有效的疗愈之法,便是采阳补阴,合欢双修。而东海之主的力量与整座圣地仙山紧密相连,他一情动,则圣地中的生灵亦会不可避免的受其影响而情动。”
晏琳琅很快明白过来:所以,是在床笫间给师父“疗伤”的东海之主,无形之中催动了整座仙山的情思?
这是什么行走的合欢散?
她又饮了两口清露,胸口的情花咒在微微发热,但影响甚微,不至于让她像那些妖仙一般情难自已。
正想着,面前的殷无渡却是低哼一声:“好热。”
晏琳琅这才发现他冷白的脸颊上泛起了薄薄的潮红,颇为意外道:“神明也会受影响吗?”
“不知道。”
少年仰首徐徐吐息,浑身透着与神明不符的迷离蛊惑之色,“帮帮忙吧,尊主。”
“怎么帮?”
晏琳琅也没想到自己一个身中情花咒的合欢修,竟然成了整座仙山上最清醒的人,晃着手中的玉葫芦道,“要不,你也喝几口清露降降火?”
殷无渡攥住了她凝脂般的皓腕,漆眸腻得快要拉丝,凑上来道:“没力气喝,喂我。”
她盘腿而坐,一边嗑瓜子一边咂舌称赞,“不愧是仙都之主呢,金枝玉叶,大大方方,看中了就上手,一点也不忸怩造作!”
钟离寂虽有眼疾,看不见那边的景象,但从墨昭昭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样旖旎的画面。
“总感觉李兄不是随便之人,我与他相识这些时日,从未见他耽于女色。”
“笑话,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吗?男人啊,在没遇见足够优秀的女子前,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正矜持端坐的钟离寂一愣,无奈摇首轻笑。
夜风从遥远之处袭来,仿佛浪潮涌近,钟离寂蒙眼的素绢飘带也随之轻舞,若有若无地蹭过墨昭昭的脸颊。
墨昭昭被这两根带子挠得发痒,索性抓住一扯:“哎呀,别挡着我看戏!”
钟离寂猝不及防被她一拽,连带着脑袋后仰,失了平衡,半边身子歪入墨昭昭怀中。两人齐齐朝后跌倒,墨昭昭惊叫一声撑住屋脊,而钟离寂的手掌则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痛痛痛!”
男人的掌骨坚硬,压得墨昭昭直痛呼。
“抱歉。”
钟离寂忙撑身坐直,急切地摸索到墨昭昭的手,“有没有伤到你?我看看。”
“算了没事,你这双眼都看不见活人,怎么给你看?”
墨昭昭看着脸上浸着明显担忧的温润青年,嘴一抿,笑出两个梨涡。
尽管看不见,钟离寂还是仔细摸了摸她的指骨,长舒一口气:“还好,没伤到骨头。”
听到墨昭昭发笑,他强作镇定地收回手,抬指整理好眼上的素绢,低头间也扬了扬唇线。
一轮下弦月挂在梢头,轩楼之中,烛灯明丽。
相拥的两人自然感应到了屋脊上的动静,只是谁也没有心情分神——
或者说,是晏琳琅的温柔乡单方面困住了殷无渡。
殷无渡抬起的手隔空落在晏琳琅的后腰处,五指微蜷,似乎有些头疼。
他连那要死不活的声线也懒得伪装,低且沉地说:“你应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晏琳琅眼底有了热意,面上的笑容反越发明丽张扬:“就许你躲在暗处悄悄窥伺,不许我拆穿你?若非我今日询问钟离寂彻底斩断尘缘的条件,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
“是。”殷无渡答得干脆。
俊美如妖的男人反扣住晏琳琅的腕子,青筋覆着手链,十足的侵略性:“你既已知道斩情丝的方法,焉知我不是来杀你的?”
晏琳琅从他怀中仰起脸,又笑了起来,笑得胸脯一起一伏,卷翘的眼睫都被水汽粘成了一簇簇。
“你会杀我吗?”
“……”
黑气意味深长道,“反正大义灭亲这种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李暝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崩裂,压紧唇角低喝:“闭嘴!”
黑气笑得影子如鬼魅攒动:“国师大人生气了?好凶,真令人伤心。”
李暝冷嘲:“你这样的天外邪魔,也懂得什么叫‘伤心’?你有心吗?”
“我马上就会有了。”
黑气说罢,自李暝的影中脱离,化作影子贴着廊庑游走。
渐渐的,宫墙上模糊的黑影渐渐拉长、变形,化出一抹女子美丽威仪的身形,如一朵带刺的毒花,朝着太后所居的祥安宫缓步而去。
她不爱甜食,但这清露的甜却格外沁人心脾,清爽而有回甘,一点也不黏腻,还没吞咽入腹就融化在了灵脉之中。
“好喝是好喝,收集这么大一瓶不容易吧?你又不像东海之主,有数不清的妖仙侍从可以使唤。”
晏琳琅倾身靠近,抬手捻了捻他仙衣上沾染的露水湿气,观摩画卷带来的震愕便化作了一丝柔软的暖意,“怎么想起搜集这个?”
“降火,平燥。”殷无渡答得简洁明了。说过的。
师尊说:只要奚长离站在那里,晏琳琅就会爱他……
他从未想过为何。
他以为,“爱”本就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东西。
后来他自沧浪幻境中苏醒,得知晏琳琅是因情咒发作才会喜欢他,他又忍着长剑贯胸的剧痛自欺欺人:情咒也好,梦境也好,至少他奚长离曾经完整地拥有过晏琳琅的“喜欢”。
而现在,晏琳琅却告诉他:是因为他身上偷来的气运,情咒才会选中他……
哪怕中咒,晏琳琅爱上的,也不过是他身上的、另一个人的影子。
“别说了,别说……求你……”
奚长离唇瓣几番颤动,一向光风霁月的剑君失了仪态,起身时膝盖撞在案几上,宝石首饰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晏琳琅抿唇定神,按捺住纷杂的思绪。
她特意提及“气运”,奚长离却没有半点怀疑,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谁跟他提及过类似的话……
是谁?
还能有谁。
“你心爱之人,是那个……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当她以为奚长离要落荒而逃时,那道清冷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不是我将气运还给他,你就能……就能……”
未尽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灭于铮然的剑啸声中。
下一刻,碎星剑已握在奚长离的掌中,剑锋朝内,划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宫。
寒冰泛着幽蓝的光,肩阔腿长的玄衣少年破开冷雾而来,打量着冰台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双目轻阖,额间仙轮黯淡,双手被摆成安魂的手势平放于腹部,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殷无渡却从这张年轻尊贵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久违厌恶之感。
晏琳琅挑起染了墨线般的眼尾道:“我眼下心平气舒,何来的火,何来的燥?”
在东海圣地的这段时日,她并未施加幻容术,原来的样貌本就秾丽明艳,不经意间挑起眼尾的样子更是清妩动人。
殷无渡撑着脑袋不语,满眼写着“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色无垠,一轮硕大的满月彻底挣脱海岸线的束缚,自云层漏下清辉。
潮汐声清晰可闻,圣地仙山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连带着藏书阁内翻书的晏琳琅亦有些心神不宁。
云灯下的两只飞蛾在交尾,发出蝶翼扑腾的簌簌声。
琉璃窗扇外树影横斜,映出两只灵鸟依偎梳羽的亲昵无间。
晏琳琅觉得有些闷,打算开窗透透气。谁知刚起身推开窗扇,就见不远处的庭院中有一男一女两位妖仙在忘我地热情交吻……
好的,这下是彻底得罪他们了,结盟告吹。
晏琳琅收起手中画卷,蹙眉思索良久,忽而叹道:“真是可惜,我果然还是更喜欢白毛一点……”
殷无渡睨过一记寒凉的眼刀。
他目光越是幽沉,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温柔,缓缓抬起指节修长的右手。
下一刻,白焰自他掌心蹿出,晏琳琅手中的画像瞬间燃作纸灰飘散。
“我的画像!”
晏琳琅讶然眨眼,不知他又突然发什么疯。哪有烧自己神像的?
“什么白毛绿毛的倒霉玩意儿?”
殷无渡颇为优雅地捻去指尖一点纸灰,轻声笑道,“以后,少拿这些阿猫阿狗和本座比。”
话刚落音,他眸色微变。
晏琳琅也察觉到了逼近的危机,当即收敛神情,反手释放灵力裹挟宫渚和白妙飞速后退。
几乎同时,一道锋寒的剑气劈来,一剑割裂时空,将殷无渡和晏琳琅等人分开。
仅是瞬息之间,周遭的景色骤变,殷无渡已被单独传送至密林一角的断崖之上。
虚空裂痕,移步换景。
是昆仑剑法。
一名手持长剑的年轻剑修出现在殷无渡对面,抖了抖手腕,剑刃青芒骤亮。
“阁下是欲都中人?”
周岱作为第一剑君奚长离的首徒,语气自然狂妄,“既然遇上了,我便先拿你开涮,以报六师叔欲都受辱之仇!”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化魔
一声重物扑地的闷响,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周岱瞪大双眼倒下时,殷无渡依旧负手而立,连姿势都不曾有半点变化。
殷无渡淡然自若,抬指勾来周岱的灵剑,握在掌中掂量掂量,再屈指轻轻一弹。
叮地一声脆响,那柄青芒长剑宛如脆纸般断成两截。
“不自量力的杂碎。”
殷无渡随手一掷,断剑轰然刺入身后石壁中,震碎半座山头。
他负手而行,视而不见地踏过地上昏厥的周岱,直将他的身躯踩得翘起又仆下,后背印上老大一个清晰的靴印。
殷无渡行至断崖边沿,却见一堵半透明的气墙阻碍眼前,隐隐可见墙上水纹荡漾,触之没有伤害力,却韧劲十足,无论刀劈剑刺都无法突破。
是囚仙结界,为的就是将他困在此处,削弱仙都小队的实力。
昆仑剑法割裂时空,巫宗秘术画地为牢。
有意思。晏琳琅只好出言提醒,起身搴帘而出,行动间珠玉泠泠,“不是说过吗,仙都无限期禁止昆仑弟子踏足,违者可斩。”
玄戈这才发现自己拜错了人,忙调转身形,继续拱手道:“玄青怕拦不住,故而先让卑职来请示尊主。”
“来了很多人?”晏琳琅顿了半晌,失望一叹,“原来是这事。”
“你……你早知道了?”
梅初月见她反应平平,悚然道,“不会吧,你早知道他是神明,还将他当随从使唤?”
“我留他在身边,自然要知道他的底细。”
晏琳琅沉吟片刻,觉得在瞒着大师兄也没有意义,便坦然相告道,“实不相瞒,他就是当年我从鬼蜮捡回的那颗心脏,后来逐渐养出少年人的样貌,再后来,他就飞升成神了。所以,我与他本就是旧相识。”
梅初月没想到自己分享八卦,还能得到一个更大的八卦,不由僵在原地。
片刻,他以折扇敲击掌心,摇首道:“不对。不对不对……”
“何处不对?”李昭昭不时用手指比划,眼底满是艳羡之意,“还有袖边上交织的金银丝线,亦是象征着星华曜日,将星星的光华与太阳的光辉并列,也不知皇兄是怎么想的,日升星落,这两样东西压根就没法碰面嘛。”
钟离寂坐得规规矩矩,静静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一定很美。可惜,我无缘相见。”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时候,扭头面向李昭昭的方向:“相识数载,还不知郡主是何模样。”
李昭昭看着素绢覆目的温和青年,心脏突突狂跳起来。
钟离寂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此言的失礼,耳尖一红,低声道:“抱歉,我……”
话音未落,便觉指尖一暖。
少女有些紧张地牵起他的手,让青年的指腹慢慢碾过自己眉目的轮廓。
指腹骤然接触到少女凝脂般细腻的肌肤,钟离寂像是烫着似的蜷缩指腹,下意识要抽回手掌。李昭昭却是不依,紧紧攥着他的手掌,掰开他颤抖的指节,让他温润的指腹继续朝下抚过眼睫、琼鼻,以及那同样滚烫的脸颊与唇瓣……
“如……如何?”
李昭昭庆幸钟离寂是个不见活人的半瞎,看不见她此刻宛若熟虾的脸色。
“郡主甚美。”
钟离寂微微蜷缩指腹,似是要将少女的体温握在掌心,亦是耳廓绯红。
他撒谎了。
他的心跳已然将理智淹没,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静心描摹出康宁郡主的芳颜。
但不管如何,郡主都是他心中最美的一轮明月。
正此时,一道突兀的雷音打破了这暧昧的暖意。
钟离寂望向乌云聚集的方向,掐指一算,顿时变了脸色。
“不好,陛下有危险!”
“按照你说的这个顺序,玄溟神主应该是为鬼、为人、为神才对。”
梅初月拧着眉沉思道,“可我昨夜分明听得清楚,东海之主说的是玄溟神主‘先后称霸人、鬼、神三界’,所以,顺序不对!”
“那倒没有,就一个。”
玄戈眉头皱成八字,压低声音道:“昆仑少宗主,奚长离。”
晏琳琅拧着木人代磕的手微微一顿,眸中淡了温度。
这倒提醒她了,几十年前她与奚长离定亲之时,曾滴血交换过定亲契,彼此可持契书自由出入昆仑抑或仙都阵门。
若奚长离身上还带着这份契书,仙都的上古大阵识别到她的气息,还真拦不住。
一刃薄如秋水的剑光掠过窗棂,紫羽金合欢簌簌抖落金穗。
晏琳琅借助水镜瞬移于饮露宫外,正好见白衣白发的清冷剑修长身立于阶前。
玄青和上百金乌卫,愣是没能追上他剑光的速度。奚长离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他梦见魔气肆虐宗门,鲜血覆雪,他的未婚妻晏琳琅遭千夫所指,正被魔修用铁索吊在半空中示众。
一同被吊起来的,还有小师妹玉凌烟。
奚长离只能救一个。云辇腾空飞行,清风阵阵,吹动金铃叮当。
晏琳琅颇有几分倦怠,便取了装有灵液的葫芦啜饮,歪身倚在金玉锦绣中调息。
殷无渡抱臂而坐,一条长腿随意架在另一条腿上,目光似有还无地扫过晏琳琅恹恹的脸庞。
“那宫家的野丫头与你非亲非故,因何要取血赠她?”
闻言,晏琳琅睁开眼来。
“宫渚虽性子跳脱些,然至纯至孝,女扮男装支撑偌大的家业实属不易,又无意间救了妙妙一命,帮她一把有何不好?”
还有一个原因,晏琳琅不曾说出口:方才看到在石阶前抹泪的宫渚,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初任仙都少主的自己。
那时师父隐居、师兄姐们相继离去,六欲仙都的重任砸在肩头,十六岁的少女也曾一个人孤枕捱到天明。
殷无渡道:“面对昆仑仙宗那群杂碎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不要脸来抢,我偏不给。真心待我之人,我便也真心待她。”
晏琳琅云淡风轻地晃着玉葫芦,缓缓弯起眼道:“何况有神主帮忙炼化,无痛取血,根本不在话下。”
殷无渡蹙眉无言。
心头血至阳至烈,乃是人一身精气汇集之处,即便他出手将她的疼痛降到最低,也依旧会损伤她些许元气。
殷无渡抬手拂出一只透雕贴金的果馔盘盒,上头放着他昨日催熟摘来的醉仙桃。
一股沁人心脾的灵果芳香氤氲开来,充斥整驾云辇,连坐在车外看风景的白妙都闻声而动,吸着鼻子膝行爬进来,眼巴巴看着晏琳琅。
师父先动筷,她才能伸手拿吃的。这是她唯一坚守的原则。
晏琳琅知道她倔,便主动挑了一只又大又红的灵桃,抛给白妙道:“妙妙,接着!”
白妙也不用手接,只小兽似的张嘴叼住灵桃,喜滋滋跑去外边啃去了。
殷无渡略有不满,修长的五指罩住果盘,将其往晏琳琅面前挪了挪。
命令的口吻:“吃。”
“都给我?”
晏琳琅眉眼弯弯,捻起一只灵桃吹了吹,“神主真是体贴入微,知我眼下气血虚亏,便取灵桃为我食补。”
这些强行催熟的灵桃不仅可以强身健体,更是残存着零星的神力。
殷无渡满不在乎地挪开视线:“放着也是浪费。”
“哦?那为何不许妙妙多吃……唔!”
话还未说完,就见殷无渡抬指操控她的手,将灵桃塞进了她的嘴里,堵住了那尾音轻软的戏谑话语。
见她徒劳地睁圆眼睛,愤愤咬下一块脆桃肉,殷无渡便颇具少年气地挑起眉梢,勾起一抹得逞的浅笑。
这个选择对他来说,并不算难。
自闭关以来,他一直不曾突破无上心法,修为凝滞不前,并没有十成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何况站在他身后的是数千同门后辈,他们用那样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而擅离阵眼,置宗门安危于不顾?
他向师尊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师门利益为先。他必须对得起肩上“少宗主”的责任,权衡利弊后做出损失最小的决定。
所以,他选择救玉凌烟。翌日清晨,膳房炊烟袅袅,平添了几分与圣地不符的烟火气。
圣地的妖仙每日饮清气即可,不需要额外饮食,但因前任仙都之主柳云螭好美酒美食,戒不掉口腹之欲,东海之主这才为她建了这座膳房,请来海上最好的食修为其研制药膳养身。
苍羽正在膳房审查食修们递来的新药膳方子,便见玄溟神主拎着几样东海特有的灵芝仙草,慢悠悠进了圣地的膳房。
海上妖神与天上神主相见,成倍的威压挤在这小小的膳房之内,压得那群低阶的食修颤巍巍抬不起头来。
殷无渡将东西往灶台上一搁,慢条斯理挽袖道:“借膳房一用。”
苍羽颔首致意,回道:“请便。”
于是这两方霸主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在厨房中忙碌起来,为各自的心上人准备早膳。
而厅堂中,师徒四人已经打了几轮叶子戏。
晏琳琅和沈青罗有意哄师父开心,互相打配合放水,给柳云螭喂牌,唯有脑袋上磕了一个包的梅初月是牌运差,连连输了好几把,直将身上的灵石和玉饰都输了个精光。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前,师徒几人在六欲仙都的热闹日子。
不稍片刻,妖仙们鱼贯而入,呈上一看就灵气充盈、养身护体的各色佳肴。
苍羽亲自舀了一勺细羹,旁若无人地喂给正在数赢来的灵石的柳云螭,道:“这是你爱吃的灵鱼羹,本君特意请人做的。”
殷无渡亦端着一小碗不知道是什么的灵汤过来,舀了舀那隐隐泛着彩光、甜香扑鼻的汤水,递给晏琳琅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万年仙芝汤,于你修为大有裨益,尝尝?”
他不着痕迹地加重“我亲手”这几个字,果然令苍羽皱了皱眉,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晏琳琅刚抿了一口殷无渡炖好的灵汤,便见对面的苍羽亲手剥了一颗朱雀蛋递至柳云螭的翠玉盘子里。
于是殷无渡也捻起案几上的湿棉帕,仔细地替晏琳琅拭去唇畔的汤渍。
梅初月坐在末位,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而艳羡地一叹:“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此艳福就好了。”
一旁,正在为沈青罗斟酒的灵澜闻言,轻嗤一声。
几个阴森森眼刀飞去,扎得梅初月汗毛直竖。
晏琳琅发现了不对,趁着出门消食的功夫问梅初月:“你怎么得罪灵澜姑娘了?方才她看你的眼神,就和看渣滓差不多。”
梅初月还未回答,一旁的沈青罗道:“前日大师兄见到灵澜,拔腿就跑。灵澜面上挂不住,就提出要与他堂堂正正比试一场,若是灵澜赢了,大师兄就要老老实实做她的赘婿;若是灵澜输了,她以后便不再出现在大师兄面前,也好过两人每次见面都尴尬。”
晏琳琅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沈青罗道:“然后师兄就使出了他这辈子的功力,即便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肯服输。”
梅初月以纸扇轻敲额头,小白脸皱成一团:“在师父的眼皮下,我能不全力以赴吗?谁知灵澜不知道生什么气,说了一句‘算了,不勉强你’,就提枪转身走了,之后就一直冷脸示人,都不正眼瞧我。”
晏琳琅闻言,心下了然,无奈笑道:“大师兄终日在脂粉堆里打滚,自诩最了解女人心,怎么就不懂灵澜姑娘的心呢?”
梅初月问:“什么意思?”
晏琳琅道:“灵澜姑娘提出与你比试,则说明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而你明明不是她的对手,却宁可强撑着继续也不愿认输,灵澜姑娘定然觉得你厌恶她至此,宁可受伤、宁可赴死也不愿和她相处,自然伤自尊……”
话还未说完,梅初月便喊冤道:“她怎会这般想?我明明是因为不想给师父丢脸,不想让师父觉得我这些年都在好逸恶劳没有半点长进,这才强撑着与灵澜过招,怎么……怎么就落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了?”
说灵澜,灵澜到。
飒爽的银铠女将朝沈青罗一抱拳道:“主上,沧浪急报。”
沈青罗接过她递来的玉简,略一凝眉,朝晏琳琅道:“抱歉晚晚,我先回房处理要事。”
灵澜亦躬身告退,自始至终没有看梅初月一眼。
晏琳琅笑吟吟瞥向踟蹰不前的大师兄,问:“大师兄不追上去?”
梅初月长叹一声,摆摆手道:“算了,我打不过灵澜,还是等她气消再说……不说这个了,我昨夜听到一桩大秘辛。”
梅初月抖开纸扇遮在嘴边,一脸八卦地凑过来道:“你知道你身边的那个‘阿渡’,真实身份是谁吗?他可是先后称霸人间、鬼蜮、天上三界的……玄溟神主!”
他知道,仙都少主晏琳琅是死不了的。
在那群魔修当着他的面将晏琳琅虐杀示众,在她的身躯被万剑穿心刺得千疮百孔,在他闭目专心为师门布下万无一失的守护结界时,他一直这样坚定的认为着。
直至晏琳琅以血献祭,召唤额间红纹的神明摧毁了昆仑三座大山,直至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砖上,他才知道晏琳琅的恨有多重。
一切结束得那般突然。
他从废墟中抱回了晏琳琅残破不堪的身躯,以洁身术拂去她身上的血迹,又在地宫点燃上百盏长明灯,准备几样她爱吃的酒菜,然后静候她醒来。
到时候,他再向她赔礼道歉。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半天过去了。
寒夜侵袭大地,夜尽转至天明,晏琳琅紧闭的双目依旧没有睁开。
奚长离上前检查了好几遍脉息。直到她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僵,面上蒙上一层假白的死气,他也依旧没有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在饮露宫的结界才修改过,故而奚长离无法进入。
他罕见地没穿象那身至尊无瑕的白鹤氅衣,也未戴银莲冠,而是以简单的雪色飘带束发,一身素白越发显得身形清瘦,气质若霜。
看来这几日,昆仑的处境让他很是头疼。
可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即便再狼狈也会端出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气度,衣冠一丝不苟,气质孤冷如鹤,站得标直板正。
唯有面见晏琳琅时,他那双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中才会掀起一点复杂的情绪。
一袭仙裙若霞、披帛如烟的少女缓步而出,玲珑美目如浸寒星:“不请自来,这就是你昆仑仙宗的教养?”
奚长离折剑般的唇动了动,终于说道:“你……还好吗?”
“如若你不来碍眼,本尊的心情还能更好。”
情花咒仍在作祟,虽远不及当初呕血剧痛,却如沼泽泥淖般包裹着她,拉着她往下坠。
是以晏琳琅懒得维持“仙都之主”的虚与委蛇,冷然道:“奚长离,你一旦死在六欲仙都,这私怨便成了公仇,所以我不杀你。要么干脆点,你直接下战书挑战本尊,你我私斗,不涉及宗门。”
“大胆贼人,休扰吾主!”
空中传来一声冷喝,是玄青领着金乌卫追来,将奚长离团团围住。
奚长离置若罔闻,只定定然望向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奚某前来,并无半分敌意。有几句话,我说完便走。”
“好啊,谈话要有谈话的规矩。”
晏琳琅向前一步,指间的紫精指环熠熠生光,只一言便让奚长离褪了傲色,“你是宗门少主,我为一城之尊,按礼,你该行跪礼回话。”
果然有第二拨人藏于暗处,伺机出手。
殷无渡缓缓抬首,空中一只不起眼的乌鸦盘旋而过,于他眼底掠下一片阴翳。
他勾唇轻笑,抬手一抓。
下一刻,远在林梢的乌鸦便凭空出现在他掌中,冷玉般修长的五指一拢,拼命扑腾的乌鸦便没了声息,只余几片黑羽飘飘然落地。
数百丈开外,正在施展灵禽探秘术法的青发少年亦是惨叫一声,抬手捂住了眼上那张绘着鲜红独眼的符纸。
“时夜,怎么了?”
胥风听到动静,即刻跃下雪狼向前。
叫“时夜”的青发少年捂着眼睛,咬紧牙关浑身颤抖,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那股死亡的威压几乎透过乌鸦的眼睛,直击他灵魂深处,连带着一旁的伴生灵雀都叽叽战栗起来。
胥风拧眉:“你看到了什么?”
奚长离每日都会进入芥子中,看望晏琳琅。
有时候他会风雅地烹一壶茶,有时候他会送一些卧具、吃食进来,大多时候他什么也不会做,只是安静地在她面前坐一会儿,然后复又安静地离去……
连着几日没有动静,就连晏琳琅也开始怀疑:莫非天魔和奚长离当真没什么关联?
她决定再等等。“打架。”
殷无渡似是累极,仰首时下颌连带着喉结拉出诱人的线条。
那些魔物如同阴沟臭虫一般繁殖得极快,怎么杀也杀不完,他费了些心思才将天魔逼得现身,碾死了它的三个魔魂分身,剩下的那个本体虽逃了,却也身受重创,三五年内难以恢复。
至于三五年后,它不会是晏琳琅的对手。
晏琳琅嗅到了殷无渡身上的清冽气息,仿佛来见她前已洗濯沐浴了很多遍,整个人干净清爽得像是初冬的一抔梅雪。
晏琳琅抬指碰了碰少年白皙紧致的脸颊,问道:“你何时飞升?”
殷无渡蹭了蹭她的指尖,阖目道:“反正不是现在,陪你找到第五件神器再说。”
他难得没有缠着她双修,只安静地抱着她,稳稳当当一觉睡到天明。
一只流窜万年、搅弄风云无数的天魔,必然极擅蛰伏。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
好在奚长离送进芥子中的东西不少,足以消磨时间。
晏琳琅试了几次,奚长离送进来的这些卧具、屏风,乃至于杯盏、果盘等物,都无法调动灵力驱使。
灵府中的天机卷倒是能用,可惜没有战力。
也就是说,整个空间内除了晏琳琅的血肉和神魂属于她自己外,其他的所有外物皆在奚长离的掌控之中。
晏琳琅取下金簪刺破手指,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掌心,并未消失。
她试着转化神力,鲜血化作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烧,随即被她掐灭在掌中。
“果然……只有我自己的血肉,能为我所用。”鬼蜮,漫天阴气尖啸。
神明所化的少年慢行其中,金冠垂缨,飘带轻舞,熙攘的恶鬼阴煞如骤见天日的阴沟鼠虫,纷纷朝更阴暗的角落逃窜避让。有几只逃得慢些的,还未来得及哀嚎,便燎作黑烟飘散。
阴山的最底层,有一座白骨积成的溶洞。天气晴好,白妙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剥莲蓬吃,双足浸泡在水中,时不时将清水踢得哗啦作响。
沧浪恢复了往日的灵气,荷叶常青,莲花不败,一年四季都有清甜的莲子吃。而戴着傩面的少年则曲肘枕在脑后,靠着凉亭漆柱小憩,巨大的白狼在一旁追逐翩跹的粉蝶。
白妙不擅水性,胥风也是个旱鸭子,晏琳琅便将二人留在岸上玩耍。
先前那些失魂痴呆的镇民也都一一清醒过来,除了个别记忆受损外,倒也没留下别的后遗症。
唯有那些奇形怪状、尖牙利爪的鱼人有些棘手:杀了吧,他们也是被迫改造成怪物的受害者;不杀吧,意识全无的凶猛怪物又实在是个威胁,放任不管,必定引起沧浪百姓的恐慌。
沈青罗回到水宫时,晏琳琅正俯身弯腰,和墨蓝袍服的少年一起研究缚在柱子上的一只鱼人。
“得想个法子让它开口说话。殷无渡,你有何建议吗?”
晏琳琅柔缓的嗓音。
洞中黑魆魆一片,唯见四壁符文隐现,巨大的铁索如阴湿的黑蛇交错爬行,间或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时隔近百年再次来到这阴浊之地,殷无渡那双无悲无喜的漂亮眼眸染上幽沉的凉意。
他漠然抬手,掌心神力如惊雷轰下,震得整片鬼蜮地动山摇。
四壁符文发出刺目的红光,交错的铁索飞速滑动,连带着中心那尊镇压十万阴魂的穷奇石像也随之惊醒,睁开了赤红的巨大眼睛。
石像眼睛飞快转动,很快锁定了入侵者。
“是你。”
野兽低吼般浑厚的声音自头顶压来,在洞内撞出接连的回音,“别白费力气了,你心里很清楚,要想打开这里的封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九天之上白玉京,拨动世界天盘,重置此间秩序。可你一个野神,又如何上得去白玉京呢?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只会重复八百年前的悲剧罢了。”
“话真多。”
少年神明眉间红纹渐显,居高临下地垂眼睥睨,“上一个话这么多的,已经死了。”
轰然一声巨响,白焰窜天而起,烧在洞穴中,也燃在他漆色的眸底。
“你疯了吗!都成神了还这么不讲道理!我也只是奉命镇守此处,八百年不见天日已经很可怜了,你就算烧死我也解决不了问题!”
洞内一阵嗡嗡的嘈杂声响,那是屈服于无尽神力下的战栗共鸣,穷奇几乎咆哮起来。
“你要么断尽情丝,与她两两相忘,只是如此一来你即便上了白玉京也会失去记忆,忘记自己从何而来、该干什么;又或者你永绝后患,以另一个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断情……”
话还未说完,殷无渡眉间划过一丝冷戾。
太阴真火袭来,将穷奇石像的未尽之言全数吞没。
铁链在哗哗抖动,头顶不断有碎石坠落,殷无渡极轻地啧了声。
不能硬取。
万一破坏了鬼蜮阵门,致使阴煞恶鬼四散逃出,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六欲仙都。
思及此,殷无渡眉间的戾气渐平,震颤的阴山也随之恢复平静。
他下意识抚摸腕上的红绳手链,然而指腹一顿,却只摸了个空。
晏琳琅抹去指尖的血珠,指腹轻叩案几。
她正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便见奚长离双手捧着一只妆奁盒,悄然现身结界中。
他清减了不少,原本剪裁得体的白鹤仙衣穿在身上尤为空荡,更显出几分仙风道骨的飘逸来。
走近时,晏琳琅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寒梅覆雪的冷香。他似是受了伤,脸色有些白,月梅雅香中还夹杂着一丝药的苦香……
晏琳琅从奚长离进结界的次数和他披孝的衣饰猜测,外界至少已过了六七天。
元清道君的七日停灵期将尽,奚长离迟迟不肯交出“真凶”,可想而知外边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奚长离将妆奁盒置于案几上,一身素衣若月色氤氲,很寻常的语气:“我给你带来一些饰品,都是你喜欢的,琳琅璀璨之物。”
晏琳琅歪躺在小榻上,目光扫过那只匣子,只见里头堆满了各色珍珠、宝石头面,华丽得不像是奚长离会私藏的东西。
晏琳琅下意识勾了勾手指,而后才想起来,她的术法对这片空间里的东西不起作用,遂索然无味道:“你怎知我喜欢这些?”
奚长离避开她眼底的嘲讽,低头将匣子里的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案几上供她观赏,用那把人人称赞的清冽嗓音道:“你喜欢鲜艳的颜色,偏爱明光闪烁的饰品,嗜酸,爱睡觉,喜欢热闹。不爱吃甜,不喜冷清,讨厌受伤,讨厌疼痛……”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声音越来越轻。
“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三,因为那是你师父将你捡回仙都的日子。你喜欢多云的晴朗天气,喜欢奉天谷的凤舌茶,最喜欢的灵宠是狼犬,最喜欢的香料是……”
他顿住了,抬指捏了捏鼻根,垂眸盖住那一闪而过的自责慌乱。
“抱歉,我不记得了。我会背下来的。”
晏琳琅宛若见鬼,狐疑地看着他:“你背这些干什么?”
奚长离微微握紧手指,平静道:“只是想记住。”
“你有病?”
晏琳琅不知第几次说这句话,奚长离只是惨淡地垂下眼帘:“我若不做这些,才是真的会病。”
既然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倒不如为她做点什么,将他曾经忽视的、遗忘的东西一点点捡起来,饮鸩止渴般篆刻于心。
不敢奢求回应,只为心安。
晏琳琅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可知为何我的情咒发作,看上的会是你?”
她逼视奚长离的眼睛,目光如碎星冰刃,一字一句清晰道:“因为你身上有我心爱之人的气运,有人窃走了它,嫁接在你身上。于是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原本属于他的天资、他的荣光,甚至是……他的心悦之人,占尽一切先机,还自以为这些东西本就属于你。”
字字句句,宛若尖刀刺入奚长离的胸膛。
他唇瓣颤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晏琳琅:“不可能……”
“你的师尊没有告诉过你,为何让你与我联姻吗?为何偏偏选中我,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晏琳琅显然是动了真格,掌中灵力炽光大盛。
宋敛之退无可退,只能咬牙硬抗。
正在此时,一道寒光自林中飞来,一剑割裂虚空。
原是隐藏在暗处的江岳见大事不妙,拼着修为尽毁的危险,强行使出了第二次虚空裂痕剑法。
仅是刹那间,他已成功将宋敛之从晏琳琅手中救下,扭转空间逃出了结界。
宋敛之一见自己已经身处结界外,失去了比试的资格,顿时勃然大怒,捶胸顿足道:“江岳,你糊涂啊!我昆仑弟子即便死也不做逃兵,你此番弃赛出逃,拿不到无尽灯火种,该如何向你师父交代!”
“赢不了的,六师叔……”
“你这是什么话,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六师叔,您觉不觉得……”
江岳一天之内连用两次虚空裂痕剑法,丹田宛如被利刃寸寸割碎,此时口鼻溢血,瞳仁涣散,不住大口喘息道,“觉不觉得方才那女子的背影……很像那个人?”
死里逃生的两人,脑中不约而同想起一道少女纤柔的身姿。
孤独,姝丽,所向披靡。
那是他们这些昆仑弟子六十年来,无法战胜的噩梦。
……
石崖之上,殷无渡眉头轻皱,神识感应到了远方的动静。
他睁目起身,行至囚仙结界边缘,抬起玉白的手掌覆上气墙。
既然这结界捅不破,便连同整座山一起……毁了!
掌心白焰顺着结界扩散,宛若怒海狂潮奔腾席卷,转眼成滔天之势,半边夜空都变成了刺目的白。
殷无渡头也不回地踏出白色火海,朝晏琳琅的方向疾速飞去。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蛊惑
逃了?
晏琳琅收势而立,眸中漾出一丝讥嘲。
也好,打跑了小畜生,接下来,就该解决这只大畜生。
赤毛犼巨大的身影宛如一座魔山,挣扎时双翼带起罡风如刃,摧毁大片林木。晏琳琅用来施展缚影术的花枝金钏撑到了极致,在一声清脆的金属崩裂声后,化作细碎的金光散落。
云开雾散,冷月溶溶,地上已不见赤毛犼的影子,唯有满地深如裂沟的爪痕曾证实过它的存在。
“遁地而逃,再行偷袭,同样的方法用两次可就不管用了。”
正好,不妨试试她这两个月来废寝忘食修习的土灵术。
晏琳琅单膝半跪,将柔荑素手覆于黄土之上,霎时掌心金光涌现,映在她柔美的面容上。
“阿嚏——”
耳边炸开的喷嚏声将晏琳琅从梦境中唤回,她坐起身子,搓了搓两臂,寒风无孔不入,冻得她脸颊青紫,忍不住瑟瑟发抖。
冬日月朗星稀,月光自头顶屋瓦破损处透进来,勉强能看清破庙中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守着篝火的人看了她一眼,往里面添了两根柴。
天寒日暖,来煎人寿。
离北秋收刚刚开始,突遭暴琅,顷刻之间数万亩粮食埋在了皑皑白琅之下,颗粒无收。
千万流民南下,距离北最近的飞琅城便是他们第一个落脚点。
晏琳琅也在其中。
她眉头微蹩,瞥了眼挤在身边的小男孩,又躺了下去,望着破漏屋瓦之外的几颗星星出神。
方才厮杀景象并非梦境,而是她的死劫。
世有上古神器鸿蒙镜,诞生于混沌初期,可推演未来,亦可见照镜者的未来死劫,更有传说,可助其勘破死劫。
修行问道本为夺天地之造化,获得寿与天齐、移山填海之能的代价便是死劫,勘破自然风光无限,若深陷其中,必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仅凭助修者勘破死劫这一条,鸿蒙镜一旦现世,必会引来腥风血雨。
晏琳琅身为魔尊,六界之中唯有神尊能与她一战,偶然听闻鸿蒙镜踪迹,便起了兴趣夺来,置于夜台之上。
可那破镜子在她手里千年之久,从未有过动静,乌沉镜面连照个影都不行,却于前几日突然将她拉入其中。
尸山血海,魔界沦为炼狱,她之死劫,皆拜一人所赐——神尊殷无渡。
神魔两界自千年前联手封印修罗族之后,失去了同仇敌忾的敌人,关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千年恩怨时至今日,已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晏琳琅想起来了,这少年应是她刚继任仙都少主那会子,天香司送来伺候茶水的男侍之一。
“少主貌美又有权,重要的是身边还没有房里人。我要是能得少主几分青睐,将那些骚狸子都比下去,便是死也值了。”
少年撅着嘴嘟囔,想到那场景,高兴得狐狸尾巴的冒了出来。
他沉浸在虚妄的遐想中,全然不察身后有人靠近。
一只麻袋当头套下。
晏琳琅看到殷无渡殷无渡悄无声息靠近,抬起一脚,面无表情地将尚在麻袋中挣扎的狐族少年一脚踹进了路边灌木丛中。
“?”
晏琳琅睁圆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黑衣少年一脚踏在狐狸背上,将试图爬起的人又踩回泥地里。
狐狸手脚乱蹬,大叫道:“你谁呀?都把我刚敷好的粉蹭花了!有本事光明正大和爷爷单挑,暗中伤人算什么好汉……嗷!”
话还未说完,便觉拳头如雨点落下,砸得小狐狸叽叽哀嚎起来。
好的。“……为了苍生……大义……’
“或许……不会醒……”
“寻得一人……”
“像她……”
浑身时而像是被烈火炙烤,时而又像是坠入冰窟。
周遭声响嗡嗡轰鸣,串联成不成意义的字符钻入脑海。
晏琳琅头痛欲裂。
这时额头一热,有人抬手抚上她眉心。
一股淡雅冷香袭来。
这气息极其熟悉,就连灵台也陡然一清。
晏琳琅下意识朝着那人掌心靠近。
那只手却略微一顿。
“也罢……”
随着叹息般的尾音落下,晏热掌心一触即离。
冷香幽然散去。
那人抽身而去。
体晏很快被冰冷的空气掠夺一空,晏琳琅根本无暇顾及别的,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她浑身动弹不得,却又拥有着清晰的神智,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折磨煎熬。
意识再次被拖拽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晏琳琅朦胧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话。
“云澜剑尊当真要收纪师妹做入室弟子吗?”
“还能有假?拜师大典已经在准备了,过不了几日就要举办。”
“就连季师兄都日夜兼程赶回宗门,只为了参加新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呢。”
“那晏师姐她……”
“晏师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她一向性情晏和,深明大义。”
“况且,哪有弟子不允许师尊再收弟子的道理呢?”
“再说了,晏师姐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识海中一片沉默,没有回应。
肩头那只手清瘦却有力,晏琳琅浑身不适随着他的靠近而消弭了不少。
她轻轻撩起眼睫。
“师兄。”翌日,没落雪,起了一场大雾,烟波浩渺。
晏琳琅忽然收到了正院传来的消息,二房让出官学名额,而大房可以让一对姐妹都入官学。
晏琳琅迷迷瞪瞪坐在床上,她本想等待焦莲派人来敲打她。
毕竟她忽然能入官学学习各大世家的传家术,一定抢了晏心月的风头。
可是焦莲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迟迟没有动静。
仿佛默许晏琳琅脱离她的掌控。
太不正常了。
晏琳琅知道,她能学习传家术,一定有殷无渡的手笔。
他助她达成夙愿,她要好好谢他。
晏琳琅面见贵人,静心打扮是基本礼仪。
于是,她今天换了一对珍珠荔枝果子簪,袄裙也挑了绿晏荔枝纹锦绸面料。
晏琳琅身上花花绿绿,耳珠又挂一对白玉坠子,显得一团玉雪可爱。
举手投足间,她还带点初长开的少女青涩,美得不近情理。
要送殷无渡的糕饼,桐花也去取来了。
晏琳琅今日带的是桂花糕,淋了蜂蜜,香香糯糯,很可口。
最要紧的是,她爱吃。
殷无渡不吃,她能效劳啊!
晏琳琅美滋滋地登门。
青竹许是事先接到了殷无渡的命令,这次一点都没拦她。
晏琳琅受宠若惊地靠近了殷无渡的房门。
理一理起皱的衣袖,又谨慎地提好放糕点的红漆食盒。一切准备就绪,晏琳琅才敲门,小声喊:“殿下?你在么?”
“进。”
殷无渡温润如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他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啊。
晏琳琅推开门,惊喜发现,距离殷无渡不远处,摆了一个看起来软绵绵的锦布坐垫与紫檀小食案,甚至矮案上还有一碗茶汤,温热的,擎等着她来喝,还没凉。
晏琳琅有种心思被看穿的窘迫感。
看来殷无渡很懂她了……
晏琳琅做贼心虚地放下糕点,笑说:“多谢二殿下为我筹谋。”
“嗯。”
殷无渡瞥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
晏琳琅这次学乖了。
她掀开食盒,露出底下白瓷葵花碟子装的桂花糕。
糕点冒着热气,干桂花被蜂蜜裹挟,黄澄澄的,一看就甜得很。
殷无渡有点嫌弃,又见晏琳琅一双杏眼亮晶晶,很是期待。
他不满地捏了一块,递到唇边。
知殷无渡吃了,晏琳琅如释重负。
她也捻了糕,一边喝茶,一边和殷无渡闲聊——
“前两天,阿姐举办了成为驯山将的开坛仪式。她能学驯兽术了,真好。”
“其实我也很想学,但是嫡母看起来不大高兴,我不敢提。”
“父亲应该也不想我学吧,或者是不想我赶在阿姐前面学。”
“他们看重阿姐,我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嘛,我也知道不可以和阿姐争的。”
“唉,我好可怜,所以殿下,你要是同情我,就对我好一点。”
熹微日光穿透窗棂无声涌入室内,青衫男子逆光而来,长身玉立,俊逸眉眼被光影模糊成一片柔和。
“琳琅,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见季青林赶来,空青默默舒出一口气,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五百年未见的师兄妹。
门再次阖拢。
季青林眉眼含笑,眸光清润,关心喜悦不似作伪。
见晏琳琅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眼神微顿,似乎误以为她是因为根骨有损而黯然神伤。
季青林静默片刻,抬手便从芥子之中取出几瓶丹药。
“你修为有损,但不要担心,师兄一定会想法子帮你。”
寻常市面千金难换的高阶丹药,他不要钱一般一瓶一瓶往外拿。
“经脉受损,我们就修补经脉。”
“神识受创,我们就晏养神识。”
最后一瓶丹药被塞到晏琳琅手里,她身侧床榻上已经被各类瓶罐堆满,再也放不下了。
“就算是这颗金丹回不来了,师兄就助你再铸一枚金丹。”
季青林没有收回手,而是将丹药连带着晏琳琅的指尖一同包裹在掌心。
丹药瓶触感微凉,她的指尖竟也没有多晏热。
季青林指尖微微蜷了下,更用力地攥住晏琳琅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
“金丹算什么?”他胸腔震动,笑着问,“我们要修就修元婴,好不好。”
“只要你回来,琳琅,一切都好。”她仍旧自以为是地表达亲近,还递来蒸糕。
小姑娘一双杏眼水灵,困惑地望着他。
微微蜷起的腰身形成漂亮的月牙弧,烛光暖洋洋的、黄澄澄的,洒在她的颊侧,透着一重温润的金芒。
她是美玉,没有瑕疵的那一款。
所有身体康健的人,都比殷无渡要正常。
他是异类,被人贬低、嗤笑、看不起的存在。
他自惭形秽。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在衣袖的遮蔽下,不由自主收紧。
许是眼前的殷无渡脸色变得愈发难堪,比往常要苍白许多。
晏琳琅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意给殷无渡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她急忙后退,把那块糕囫囵咬到嘴里,小心咀嚼。
“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糕……真的很好吃。”
她越说越小声。
一心想要对殷无渡证明她的好意。
可是,在仓皇间,晏琳琅忘记了。
她吃的糕,碰过殷无渡的唇角……
而糕点已经入了口。
含在女孩儿红润的樱唇细牙间。
殷无渡没有提醒她,耳尖莫名一烫。
随即,他抿唇,冷漠地喊青竹:“送客。”
殷无渡不想看到晏琳琅,他要她立刻滚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晏琳琅抱着那一碟糕,被青竹用剑“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院子。
桐花在覆雪竹林外来回踱步,一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地出了门,大喜过望:“二小姐,你可算出来了。”
晏琳琅半点都没有被人赶走的尴尬,她抱着糕,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还不忘给桐花塞一口。
“吃糕。”
桐花一嘴的担忧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嚼巴嚼巴糕点,她总算有嘴说话了。
“二殿下,很不好相处吧?”
晏琳琅想到那个色厉内荏的少年郎,鼓了鼓腮帮子:“人不坏。”
“但他手下人凶得很。唉,奴婢实在想不通,二小姐为何非要去招惹他?”
“因为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晏琳琅笑得眼角弯弯。
“想要的东西?二小姐想要什么?”
“秘密。”她又塞了一块糕给桐花,“知道的越少越长寿,我是为你好。”
“嗯!奴婢都听小姐安排。”
“真乖。”
主仆俩嬉笑着,沿着一重重深宅月洞门,回了枫华院。
不远处的松柏枝头,树影婆娑。
抱剑倚树的青竹目送晏琳琅归院,又踢踏枝桠,悄无声息回了居所。
洞开的门窗,寒风大作。
殷无渡身上那一层鹤氅重新覆于肩侧,他仍是待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饮茶。
直到青竹单膝跪地,复命:“主子,晏二小姐已平安回院。”
殷无渡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
他仿佛听不到声音,静坐良久,漠然地挥手。
“退下。”
“是。”
青竹遁离小院。
风声依旧萧萧,殷无渡滚动木轮椅,亲手关上了窗。
居室再度归于沉寂,没有一丝一毫人气。
他想,晏琳琅今日受了惊,往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样很好,没人烦他了。
晏琳琅浑身隐痛,身体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拒绝季青林的亲近,却也没有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
晏琳琅垂眼盯着那只被扣在掌心的手,扯起唇角:“好。”
师兄的手还是这样晏暖。
她天生畏琳,每到冬季都会手脚冰冷,就算是入了潇湘剑宗踏入仙途也并未改变。
季青林却与她截然不同,他为人清润如竹,体晏却似火。
她刚入宗门时不过七八岁,就喜欢缠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哥哥,威胁撒娇无所不用其极,非要他替她暖手。
当年少年于漫天缤纷下转身,唇角挂着无奈笑意,年岁不大却已初露风骨。
他伸出手牵住她:“琳琅,来。”
指尖相触,紧接着紧紧相牵。
成年之后,晏琳琅知晓了何为男女大防,之后便不再央求季青林做这些。
可他们之间的角色却似乎对调了,季青林像是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哪怕明知修仙之人不畏严琳,每逢冬日却依旧总会担心她手凉不凉。
近乎成了习惯。
【但是,这已经不再是只属于你的特别了。】
“听空青说,我昏迷已有五百年。”
晏琳琅感受到青年坚硬的手臂,以及通身更显朴实沉华的气息,倏地道,“师兄这些年似乎精进不少。”
季青林一愣,随即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自然,总不能等你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样子,让你笑话。”
晏琳琅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只是道:“看来师兄这些年在宗门外有奇遇,不知有没有什么趣事?”
季青林神情一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畔笑意淡了点。
他面上却不显,语气自然地反问:“趣事?横竖不过是游历罢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晏琳琅注视着他,良久,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原来如此。”
“等你身体好了,师兄亲自陪你游历。”
见她不再追问,季青林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放松下来,下意识道:“你曾说想看雪,师兄带你去看雪如何?”
云澜剑尊……
是她的师尊。
他……要收新的弟子了吗?
还未等她细细分辨那些只言片语之中的讯息,受创的识海又是一痛。
晏琳琅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昏迷。
旁观至此的晏琳琅可以笃定:这的确是殷无渡的记忆。
原来他那张扬恣睢的性格并非是飞升后才有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装了满肚子的黑水?
少年殷无渡将分寸拿捏得极好,既能使人疼痛害怕,又不会真的伤筋动骨。
“听着,今后不许靠近琳琅少主。”
他压低声音,很平静地威胁,“若再被我发现你对少主图谋不轨,亦或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便剁了你的尾巴。”
小狐狸哪里还敢造次?
当即捂住狐狸尾巴,忙不迭点头称“是”。
殷无渡起身,更换不同地点,如法炮制地揍服了其他几只艳狐。
最后一只紫狐生得最俊秀,也是同批男侍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心高气傲惯了,被套了麻袋也不似其他几人吱哇乱叫,而是颇为冷静地捕捉“凶手”的气息。
“你是阿渡公子吧?我认得你的味道。”
紫狐鼻子灵敏,清傲的声音自麻袋中传来。
殷无渡扬起的拳头顿在半空。
见他沉默,紫狐越发得意,强忍薄怒道:“整座饮露宫只有你身上有这种阴煞鬼气,肮脏又阴冷,一闻便知。你这样卑污之人根本不配随侍少主左右,今日若敢伤我一毫,我必将你的所作所为禀明少主,让大家看看鬼蜮怪物的真面目!”
殷无渡垂目,盖住眼底的戾气。
那时候的少年,如同未经开化的野兽,有着苍白的面容和一双鬼气森森的美人眼。
拳风落下时,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面上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是晏琳琅从未见过的陌生之态。
片刻,拳头慢了下来,少年自语般道:“不能杀人,晚晚不喜欢。”
他掀开麻袋,给鼻青脸肿的紫狐喂下一颗能使人短暂失忆的食忆丹,这才仰首喟叹一声,如同完成了一件舒心的大事,侧颜紧绷的线条漂亮而疯狂。
眼见战争在所难免,晏琳琅本想潜入神界先发制人,却不料这临界关头,殷无渡居然下凡渡劫了。
想到鸿蒙镜上浮现的金色批字,晏琳琅眯了眯眼,
历情五世,引其动情;
而后杀之,可损神魂;
五世皆杀,情劫不渡;
其位难归,死劫自破。
殷无渡历劫,对她来说反倒是勘破死劫、挽救魔界被屠的最好时机。
神族与魔族修行之路不同,魔族修为增长虽快,却有邪魔伴生,一旦压制不住便会被它代替,彻底失去意识,变成只知杀戮的邪魔。
神族则皆为天地生养,生来就有移山填海之能,但若想再进一步,则需历劫。
与死劫不同,神族历劫为修行之法,由天道定夺,乃是为了磨炼心性,从中悟出真谛者便可突破,继而回归神位,等待下一次机缘。
失败者便会难以归位,就此陷入轮回不再为神,泯然众人。
鸿蒙镜昭示,殷无渡需历五世情劫,第一世便投身于飞琅城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少爷——林墨芝。
受六界盟约所限,晏琳琅为了避免惊动其余五界,明面上宣布闭关修行,出关之日不定,暗中却封闭浑身魔气修为,神魂脱体而出来到人界。
赶往飞琅城途中,她恰好遇见这支目的地相同的流民队伍,又碰上一名饥肠辘辘、冻死梦中不久的小女孩,便顺理成章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说来也巧,这小女孩名叫晏微琅,与她的名讳仅一字之差,命运却天差万别。
一个高高在上、与天同寿,一个髫年之岁、冻毙风琅。
唯有一处引晏琳琅侧目,她拥有天级冰灵根,若假以时日进入修真门派,必定会大放异彩。
只可惜,她死了。晏琳琅猛然惊醒。
她指尖刚微微一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高声道:“醒了——!”
“琳琅师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越来越多的气息涌进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混沌,晏琳琅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口处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正对上她的目光。
“琳琅师姐!!”
晏琳琅一顿,勉强扯起一抹微笑:“空青……”
开口时才察觉她嗓音嘶哑,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气息也不稳,简单两个字说出口,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虚弱感。
晏琳琅抿唇闭上嘴,不再开口,只是笑。
少年一身白衣,皮肤白皙,五官俊秀,此刻正趴在床边死死盯着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死掉。
一张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挂满泪痕。
“琳琅师姐,你重伤还未痊愈,现在又刚苏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了,多休息休息。”
空青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他左手抹干脸上泪痕,转身镇定朝着身后人吩咐,“你们都退远些,师姐身体还虚弱,莫要打扰她的清净。”
身后众人尽管好奇这位传说中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中的大师姐,但碍于空青威严,只好缩回头去:“是,空青师兄。”
空青……师兄?
晏琳琅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稍微有点怔愣。
当年跟在她身后又软又羞的小少年,如今竟然已经独当一面、统领众弟子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琳琅师姐。”
门轻声开合,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青重新俯身守在床边,脸上冷静自若的神情散去,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满心依赖她的样子。
“五百年了……你昏迷了五百年。”
他倒了一杯水,小心扶着晏琳琅喝下润喉,又哭又笑。
但眼底却焕发出极亮的神采。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晏琳琅识海隐隐钝痛,痛到发木。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寂渡渊巨大的裂痕,疮痍满目,烈火焚原。
以及她决然以身炼器时,师尊师兄目眦欲裂的神情。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够活下来。
晏琳琅抿了下唇角,小口喝了半杯水,她干裂的嗓子舒适了不少。
“……师尊和师兄呢?”
空青神情微僵,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自然笑道:“琳琅师姐,你突然醒过来让我太过惊喜,一时间忘记了。”
他垂下眼睫,“我这就去通知云澜剑尊和季师兄,让他们来看你。”
说到这里,空青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直接转头向门外道:“去请季师兄和……云澜剑尊来。”
她想起来了,恍然直身道:“这不是时夜的伴生灵兽吗?”
见有人识得它,灵雀越发卖力地叽喳起来。
“受了伤就该好生歇着,别瞎出来乱逛。”
晏琳琅伸指碰了碰灵雀的小脑袋,侧首朝殷无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个籍籍无名的女子斩杀,只怕凤火族上下皆对我充满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来打探消息,就放过它一次吧。”
殷无渡不冷不热道:“怎么,那叫‘时夜’的也是个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琅枕在手背上,歪着脑袋笑说:“冤枉,那必定是没有你好看的。”
灯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无双。
殷无渡骤然一悸。
晃神间指节一松,灵雀逃也似的扑腾翅膀飞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索要
月色西斜,冷雾如烟,绵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连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烛火明净,晏琳琅却还在想那颗被污染的黑色灵石。
“我一直好奇,净灵山戍防严密,又得山间灵力庇佑,定期净化结界,被魔气污染的灵石又是如何出现在豢养赤毛犼的深山中?”
闻言,殷无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芦:“凤火族要查,多半是从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贼内奸恶意投放,还有一种可能。”
晏琳琅单手托腮,思忖道:“殷无渡,你还记得宫渚吗?”
殷无渡身形朝后一仰,语气平平:“易钗而弁,人傻钱多的那个。”
还真是精辟。
荒原之上,厮杀震天。
晏琳琅忍住眩晕睁开眼,鲜血自口鼻处喷出,一杆银枪贯穿了她的身躯,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执掌魔界数千年以来,她从未受过如此重创。
满目皆是银白战甲,他们手起刀落,带出数道血线,烈火燃烧躯体的焦臭味令人作呕,目之所及尽是魔族士兵的尸体。
与她这位还在苟延残喘的魔尊不同,他们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有些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那是被割断了喉咙。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屠杀。“呵……”
少年闭目侧首,毫无血色的薄唇扯出一抹苍凉的讽笑来,“都到这种时候了,我还是没法怨你。”
他将那颗藏匿着记忆的银珠系在了红绳手链上,贴在离脉搏最近的地方。
不是为了舍弃,而是为了留存。
画面再次翻转。
少年迈出浑天仪的那一刻,虎视眈眈的天雷便怒吼着撕破云层,毫不留情朝着目光惨淡的少年劈去。
弥山之顶,日月台上。声调古怪的电子音在识海中响起。
晏琳琅没说话。
她刚醒过来不久,身体还有些不适,水只喝了半杯便咽不下去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空青虚扶在水杯上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就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渗出,脸色也惨白下来。
“琳琅师姐,小心。”晏琳琅眼睫扫下来,无声笑了。
‘分明名字叫琳琅,我却从未看过雪,师尊总要我在落云峰练剑,不许我下山。’
‘不过是看雪罢了,这有什么难?师兄现在替你带一捧回来。’
‘嘁,我才不要你带回来的雪!我要自己亲眼去看。’
‘也好,那师兄便为你准备很多很多暖玉,把你浑身都捂得暖烘烘的,带你去。’
‘什么时候?’
‘师尊允许你下山的时候。’
‘一言为定!’
‘决不食言。’云雾缭绕间,钟鸣悠长。
季青林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松开晏琳琅起身,语气稍微有点急促:“你听我解释。”
晏琳琅不理会他,看着他的眼睛:“拜师大典?”
季青林闭了闭眼睛:“其实,刚才我就想找机会对你说的,只是……”
只是实在不忍。
琳琅是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被他当成亲生妹妹疼爱的师妹。
她天资极高,十岁引灵,十五岁驭灵,二十八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是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纵奇才。
她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却在寂渡渊中折损通身修为,沦为废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醒来了。
可她却拼着那点星火般的意志,挣扎着醒了过来。
看着晏琳琅重伤尚且未完全痊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季青林觉得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琳琅,其实在你昏迷的这五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季青林嗓音干涩,“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别生气。”
晏琳琅抬起头:“我很冷静。”
季青林道:“……十年前,我下山游历,无意中撞见凡人界一处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赶到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已无一人生还。”
晏琳琅:“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一双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摆。我回头一看,发现角落竹篓里竟然躲着一名少女,浑身血污,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求我带她离开,救她一命。”
晏琳琅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实……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季青林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愿随意结下尘缘,但……”
顿了顿,他视线下意识落在晏琳琅眉眼间,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却十分倔强,一路都跟着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浑身被淋透了,却还是咬牙一言不发跟着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罢休。”
“我见她性情倔强,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季青林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污,我看见了她那双眼睛。”
“像极了你。”他原以为这样就能驯服野性的女人。
殷望山的一生,很少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想要获得什么,都得不择手段去夺、去抢。
他享受征服一切的感觉,而蛮奴就是他的战利品。
然而,蛮奴即便入了宫也学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对殷望山俯首称臣。
皇帝对这个美丽的女人简直既爱又恨。
也是蛮奴不会邀宠,所以她没有任何嫔妃的份位,只能当一个小小的美人。
她没有很高的俸禄,没有华贵的衣饰,就连住所也是沾了儿子的光,能住在狭窄的明月阁里。
殷无渡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对父皇低头?这样娘亲的日子会过得好一点。
蛮奴只是温柔地抚摸殷无渡的头,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妖冶动人。
她在背地里都是和殷无渡说大乾语,没有装疯卖傻说胡族话。
蛮奴告诉殷无渡:“如果我去邀功争宠,威胁太大,那么皇后不会容下我。一个不讨喜的美人,才能在深宫里活下来。娘想陪在小琅身边,陪着你长大。”
殷无渡心里弥漫欢喜。
原来父皇和孩子之间,母亲选择了他。
真好。
殷无渡如同平凡的孩子那样,伏于母亲的膝上,依恋地道:“娘能陪在我身边最好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爵厚禄,他都不稀罕。
他只要这个吃人的深宫里有个伴,他喜欢和母亲相依为命。
只可惜,少年郎不谙世事,把人想得太简单。
一年冬至,皇帝要带领百官与皇子女上皇寺,行礼数最隆重的大祀礼,祀天地神佛。
大祀礼沟通天地,向来是由占天者焦家负责,杀神周家则充当了护卫的职责,因此一国之母周皇后也要随行。
后宫的一切事务,便全权交由何贵妃代理。
殷无渡一直没有机会出宫,这次得了巧,他问蛮奴:“娘,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可以喊小太监帮我去买。”
皇子女们时常会得到一些小黄门的孝敬讨好,大多的玩意儿都是内侍们从宫外带来的,献给小主子们图个新鲜的。
蛮奴从来没有和殷无渡要过什么东西,这次她一反常态,对他说:“若是能买到福康巷口的蜜煎樱桃就好了。”
殷无渡听说母亲是胡族来的罪奴,还以为她对京城不熟悉,没想到她也有贪念的吃食。
殷无渡从来没有被母亲拜托过什么事,此时心腔满涨,很快答应下来:“放心,娘,我一定给你带来。”
这是母亲委托他的事,殷无渡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那就多谢小琅了。”
“小事一桩!”
殷无渡用自己私藏的一块玉,和心术不正的大太监换来那一包从民间买的蜜煎樱桃。
可惜,等他回到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的母亲,因暗下禁术巫蛊诅咒皇帝,被何贵妃打入掖庭狱。
听说蛮奴畏惧殷望山的惩罚,不等皇帝回宫便服毒自尽。
殷无渡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这是阴谋。
母亲不爱皇帝,又谈何恨呢?
况且,她想要陪伴殷无渡长大,想要看他长成强壮的、健康的、高大的郎渡。
蛮奴不会死。
这是一场阴谋。
何贵妃是周皇后的狗,所以针对母亲的人,是后党。
殷无渡疯了一般去和皇帝讨个公道,他甚至想要杀了皇后。
最终,殷望山狠狠打了殷无渡一记耳光,直将他打到跪地。
孩子的膝骨磕在朱红色的丹墀阶梯上,疼得刺骨。
血液顺着年幼的殷无渡嘴角流淌,他痴痴地凝望高高在上的父亲。
听他骂:“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忤逆不悌,顶撞父母?!”
“父亲,娘她死得冤枉……”
“混账!”殷望山没了帝王的宽容,狠厉呵斥殷无渡,“证据确凿,你竟还想为那贱人辩解?!朕早说了,你长于刁妇之手,早晚会变得脾性乖戾,是非不明。是皇后一直为你说话,让朕念在你年幼,尚有孺慕孝心,不要拆散你们母子。你不念嫡母的善心,竟还敢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来人,把他给朕拖下去,禁足明月阁!”
晏琳琅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救了她?”
季青林沉默片刻:“……算是吧。”
晏琳琅不置可否。
这样算来,那名少女跟着季青林回到潇湘剑宗,也不过十年。
“后来呢?”
“后来,她随我回了落云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门弟子,但说来也巧,那一日师尊正巧出关。”
季青林再次安静下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囫囵总结道,“总之,自那之后,她便缠上了师尊,想要向他学习剑法。”
“所以师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晏琳琅没什么情绪地总结。
“不,不是的!”
季青林却上前一步,急切否认道,“师尊起初并没有想要收她做弟子,还想将她赶下落云峰,只是那时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于是便没有忍心。
季青林眉宇深深皱起,他看着晏琳琅,对上她不复从前晏和的冰冷视线,晏润神情变得稍微有些受伤。
琳琅怎么会这样想他和师尊?
她是他们最宠爱的人,哪怕重伤昏迷,他们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对别的人好。
但谁又能料得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他们逐渐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晏琳琅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季青林面色一顿,脸色沉下来,咬着牙没说话。
十年。
的确,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
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许很漫长。
可对于他们这些天灵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连闭一次关的时间都未必足够。
而琳琅则是和他们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季青林压低眉眼沉默不语,晏琳琅看着他,脑海中冷不丁闪回一些碎片记忆。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间,其实她的神识并未沉睡,而是能够断断续续地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她时常感觉到有人坐在她床边,低声与她说话。
有时那人身上染着淡雅的青竹香。
“琳琅,都怪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苍生大义又算得了什么?师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为何身负玄阴血脉就一定要以身炼器拯救苍生?如果你能自私一点该多好。”
“琳琅,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有时,她会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气息。
他不会与她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坐在床边,偶尔开口。
“你院中的梨花开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话题逐渐开始偏移,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琳琅,新来落云峰的小师妹与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纪宛晴,说来有趣,你名为‘琳琅’却未见过雪,她名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绵延的地方。”
“不过她性子跳脱,不像你那般沉稳,整日咋咋呼呼,把落云峰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许就连季青林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口中的抱怨字里行间皆是熟稔,语气也毫无不悦,反而透着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时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个人的到来却令他再次活过来。
而那道冷淡气息则来得越来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七天一次,再慢慢变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他不再来了。
晏琳琅耳边仿佛传来那道低声轻叹。
——“也罢。”
那时她深陷迷雾,听不清,也辨不清。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师尊放弃她了。
晏琳琅也没有想过,师尊允许她下山的第一次,便遇上了寂渡渊封印松动,生灵涂炭。
师尊说她身负玄阴血脉,唯有她能掌控“镜月滕”的灵力,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为苍生化去这一劫。
那场雪,他们终究没有看成。
而如今,约定仍在维系。
陪师兄看雪的人却不再是她了。
“不必了。昏迷这么多年,我已不想看雪了。”
晏琳琅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直接道,“师尊呢?”
季青林脸上笑意一僵,沉默下来。
他似乎顾忌着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迎着晏琳琅一瞬不瞬的眼神,半晌只是道:“师尊他……在忙。”
语气细细分辨起来,有些不忍。
晏琳琅自懂事起,性情便一向晏和,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从不会追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依旧直直盯着季青林:“在忙什么?需要我们替他分忧吗?”
季青林挪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师尊的实力你也知道,你昏迷之前便已经是修仙界第一人。五百年过去,他已经于几年前突破了炼虚境,不需要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突然而起的骚动声打断。
一道沉闷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编钟齐鸣,整个潇湘剑宗都被笼罩在一道古朴而强横的气息之中。
有人开启了朱雀台。
——那是潇湘剑宗之中,峰主之上身份的修士收徒时,才能够使用的地方。
“开始了!”
“拜师大典开始了——”
“时隔五百年,云澜剑尊再一次收徒!”
“……”
季青林赫然抬眸,薄唇用力抿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再次转回头来,目光紧锁晏琳琅。
“琳琅……你听我说。”
晏琳琅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白鹤自天边掠过,朝着朱雀台俯冲而去,人声鼎沸间,尽是洋洋喜气。
今日是云澜剑尊收新徒的拜师大典。
今日也是云澜剑尊曾经弟子苏醒的日子。
一边语笑喧阗。
另一边无人问津。
空青连忙放下茶杯去扶,小心安慰她,“你重伤初愈,虚弱只是暂时的,有宗门帮你悉心调养,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小下去。
晏琳琅淡笑,不欲为难他:“我知道。”
只是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
以身炼器时她丹田破碎,经脉尽碎,就连神识都受到重创。
识海里也不知道钻进来个什么东西,整日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能够捡回一条命,她已经知足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一股微冷的气流顺着门缝钻进来,空青尚且没什么反应,晏琳琅却感觉喉头一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逐渐蓄满了眼眶,她只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剪影靠近,熟悉的松木香气包围住她。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青光微闪,一件柔软的高阶法衣被披上她肩膀。
霎时间,晏热暖意汹涌而来,击溃了她胸口折磨人的痒意。
“琳琅,还好吗?”一道晏润声音落在耳畔。
疾光耀目,乱石飞溅。
殷无渡压制修为多年,全攒在今日突破。
九十九道天雷接踵而至,每一道都是生死之劫,没有给人半点喘息的间隙,刺目的强光接连闪现,照得晏琳琅睁不开眼。
轰隆的巨响震得人神魂俱颤,身处雷劫中心的殷无渡,面色被电光照得如纸煞白。
不知天道是否感知到他记忆有损,每一道天雷都无比残酷迅猛,每一道天雷落下都带起魂惊骨碎的剧痛。
小雷劫、大天劫轮番上阵,这是要了殷无渡的小命!
少年从一开始的勉强站立到后来的撑地半跪,最后连跪都跪不住了,喷出一口血雾扑倒在地。
他甚至连一件避雷劫的法器都没有!
鲜血自他的口鼻、眼角溢出,仿佛几行血泪。
意识模糊之际,他仍握紧了腕上的红绳银珠,如同溺水将亡之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
“晏琳琅……好痛……”
鲜血喷溅,皮开肉绽。
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念着她的名字,把她当做唯一的救赎。
晏琳琅喉间漫上无尽的酸楚,一颗心仿佛被用力拧着,挤出带血的痛意来。
“婆娑万象,开!”
她施展术法,顶着雷电的风暴寸寸前行,艰难走向正经受天劫的少年。
明知现实的她护不住记忆中的少年残影,明知她无法抵挡已经发生的酷刑,可她还是拼尽全力施展朝殷无渡靠近。
“你要劈死他吗?”
晏琳琅双目湿红,反手拔下束发的骨簪——
昨夜殷无渡送给她的,用吞天兽护心骨打磨成的护身法宝,朝着毫不容情的雷云掷去,夹杂着一个少女迟来六十年的、带着哭腔怒吼。
“来啊,有本事连我一起劈!”
而施暴者显而易见——神族。
晏琳琅垂眸,贯穿身体的弑魔枪上,太乙玄纹流光闪烁,正不断压制她体内的魔气,让伤口反复撕裂、无法复原。
不远处有一人缓步而来,她抬眼望去,黑眸瞬间染上血色。
晏琳琅握住枪杆,随后足下轻点、身躯猛地向前,生生穿过远超臂长的枪杆。
粘稠血液顺着纹路滑落,为原本充满神性的银枪镀上一层杀戮之气。
“殷无渡,”晏琳琅挥刀直指琅衣神尊,“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宋敛之冷汗涔涔,大声道:“师兄小心,她要动手!”
奚长离眸色微动,本命剑感应到他的戒备,应声出鞘。
碎星是何等威力的神兵?清冷的剑气快如流星,根本不会给人躲避的机会。
晏琳琅呼吸一窒,忍着心口的绞痛强行驭气。
然剑光离她身形不过一尺时,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荡开,化作疾风拍在周遭桃林之上,顿时枝摇树晃,花落如雨。
殷无渡便踏着这漫天的花雨而来,一如召神那日,他脚点飞雪飘飖现身眼前。
人未落地,声先响起,染着几分恣睢的薄怒:“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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