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邻居李恩阳搬来楼下的那天,周小玩代表定风波去开拍参加第二轮比稿。
还是三人共一辆车,李恩阳顺路去上学,就一会儿的功夫还要借周小玩的手机(走读后的李恩阳同学喜获一部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年机),说刷一会儿短视频,得知周小玩没有这种软件,那个无处不在的“土”字又蹦了出来。说完土又问,小玩姐,现在电影做宣发都在那些软件上,你不看怎么观察行业风向,怎么得知行业资讯?我妈最讨厌看这种的人也都要每天刷一会儿。而且,你自己剪的预告片,你自己都不去贡献一个赞呀?我都喊我一个班的同学去给你点红心了!
这一次,周小玩用一个“土”字回敬了李恩阳同学,不是说她土,而是说里面很多视频土。明明一个很不错的电影片段,愣是被配上土到掉渣的滤镜和烂大街的难听背景音,甚至这是电影官方号自己剪了发出来的,品味着实堪忧。
李恩阳又问:“那你是不是短剧也不看的?现在不是可火了么?我的那些老师们都说爱看呢。”
周小玩回:“任何有质量的作品我都很乐意去看。”
“怎么算有质量的?《朋友爱比七》算么?我妈说一般,我跟我朋友还犹豫要不要去看来着。”
《朋友爱比七》是开拍制片的新电影,中小成本,受众固定,这两天刚上映,但首日票房意外破了2个亿,稳坐当日票房榜首。周小玩很久之前就在家里看过剧本,内核为悲的一部喜剧,要拍出水准颇有难度,何况她觉得剧本不太行,俗套得看了开头就猜得到结尾。但就像她喜欢《血迷宫》而贺司扬觉得一般,她觉得《老无所依》拍得失败而贺司扬觉得给人惊喜一样,贺司扬觉得《朋友爱比七》的本子还不错。
两人当时辩论一番,她嗤笑,看这片名,别到时候搞出在影院比七拍照的打卡活动来,贺司扬不置可否,大约他也猜到了这种可能几乎是百分百,甚至这不需要他们主动发起,观众就会自发地做起来。
事实证明,观众确实这么做了,影片也确实火了。周小玩不看那些软件,也有朋友给她发来链接,什么“惊人反转”“意外结局”,周小玩才知道结局被改了,至于谁主张改的,怎么说服让改的,改得怎么样,周小玩不得而知。她本来可以知道,开拍在电影上映当日包场请同行去看,定风波也被邀请了,但周小玩没去。
不过这不影响她睁眼说瞎话——
到了开拍,进门遇到他们一个总监,两边停下打招呼,她张口就是“这片子拍得实在太好了”,涂吟啸则说:“很久没看到这么扎实的剧本。”
一番寒暄结束,奉承完的两人相视一笑,进了旁边的会议室。
还是上回那一间,但里面的人骤减,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周小玩扫了一圈,除了她们,另外只有两家参与了这次比稿,涂吟啸注意到她脸色变了变,问她:“怎么了?”
她低声:“这两家都没参与一轮比稿。”
涂吟啸意会过来:“新公司。”
周小玩微微摇了摇头:“你见过他们么?”
涂吟啸又快速扫了一圈:“没有眼熟的。”
说话的瞬间,她心下略微一惊,周小玩看她,笑说:“老高那张嘴开光了吧。”
涂吟啸也听说了那套“新”理论,但没想到开拍真找来两家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新公司来比稿,倘若开拍真要把这个“新”贯彻到底,那定风波就悬了。不过既然把她们给喊来了,总不至于一点机会也不给,估计开拍始终在给自己留余地,毕竟“新”也意味着未知,意味着冒险。
不多久,开拍的人进门来,女的男的,矮的高的,竟要比来比稿的人还要多,周小玩望过去,一眼看见夹在当中的贺司扬,黑衣黑裤,面带微笑,熟络地和人打招呼,目光扫过来时还残留着温情,周小玩回看一眼,低头继续看手机。
自那天在停车场不欢而散之后,两人这段时间都没见面,也没联系。当然是因为吵了架,不过即便不吵,贺司扬也不会找她。仅仅据她知道的,贺司扬最近在忙的就有六七个项目,且两部新上线,一部即将上线,而正在开发正在进行的只会更多,虽然不是事事要他亲力亲为,但总归不会太轻松。
“那位就是这次的项目经理?”涂吟啸在旁边问。
周小玩抬头,前排人正在落座,那位叶经理仍然落在最后,找了个最旁边的位置坐下。
据老高的爱人说,这位叶经理家里是卖矿泉水的,公司早几年在港交所上市,上市没几个月,叶家夫妇开始一阵又一阵地闹离婚,不过到现在也没听说离成了。大家纷纷调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词能给他们公司当广告语。再有一对儿女,听说也不是亲兄妹,那未来争家产又是一件大事,不过妹妹留学海归第一个项目就是给哥哥做宣传,看来感情还是不错的,这些零零碎碎的说法拼起来,基本满足了传闻的趣味性和可传播性。
“小玩,这话应该等你讲完方案再说……”涂吟啸似很犹豫,最终还是继续往下说,“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叶潇最近正跟他的女主演恋爱,开拍在跟他交涉这事儿该怎么处理,听说叶潇本人是不想隐瞒的,不管他们最终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对我们做宣传的来说都会很棘手,头上顶个定时炸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了。”
导演与演员恋爱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但现在冷不丁一听,周小玩还是有些诧异:“哪儿传出来的?”
涂吟啸顿了顿:“有个朋友跟开拍的人很熟,也就聊了几句。就说这电影吧,百分百恋爱,名字本身就是个悖论,男女主在别的地方百分百合拍可以理解,但两人一起工作的时候也完全投契,我是不信的,你想,电影里是百分百的没矛盾,电影外导演跟演员也是合作的关系,就真能相安无事地熬到电影下线?我倒有些好奇叶潇怎么写出来的剧本,也好奇这故事的走向……满分的理想伴侣,真的存在么?”
存在么?周小玩不知道,但代入一下自己,她也赞同涂吟啸的说法,恋爱一旦跟工作和利益扯上关系,想要保持纯粹几乎不可能。她见过不少翻脸不认人的例子,而涂吟啸见过的只会比她更多。
“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叶潇说不定是想透过理想谈现实,而且电影和现实形成对比,说不定还能互文,到时候也不失为一个好话题。”
涂吟啸笑了:“你倒挺乐观,导演跟演员还算好了,跟我们始终还是隔了一层,要是内部工作人员恋爱那就是真麻烦了。”
周小玩狐疑:“谁?”
“没有谁,我也希望没有谁。不过就像电影里一样,俊男美女总是容易发生爱情,而现实生活中,比起发生,被发生的概率还要更高,就算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周边的人也能脑补出一段爱恨情仇。”涂吟啸往前面示意了下,“一个经理,一个总监,郎才女貌,都是单身,要不了多久,这两位恋爱的新闻就会传出来。开拍要新,那新恋情也是新了。”
周小玩心说已经有人在传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比稿正式开始了。
因为参与的公司少,这回各家的宣讲时间比上回要长,新来的两家公司先讲,定风波最后。
不得不说开拍的眼光够毒,也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公司,创新有,胆量有,细节也没落下,甚至ppt都比先前那轮比稿的要好看得多。
涂吟啸或许说错了,谁胆子大谁就赢,那胆子都大的时候谁赢?
涂吟啸或许也说对了,当周小玩带着只有两个字的方案上台时,全场人都齐齐抬头看了过来。
周小玩站定扫视全场,在那些或讶异或质疑的目光中,有一道尤其熟悉,短暂接触后她错开来,目光落到了最后。那里并没有人,但在她的想象中,那里该有台放映机。
她开始讲述方案。
从核心思路到落地细节,一个磕绊也没有,讲到与电影里一个片段相关的营销活动时,她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人始终在看着她,手里还在唰唰写着什么,像是在记录她说的话。
记录的人不止他一个,因为她的二字方案实在没有提供任何可参考摘录的文字,直到讲述结束,她下了台,那唯二的两个字还留在屏幕中间。
感受。
如果没有她的讲述支撑,这两个字看起来抽象又有点可笑。
“稳了。”涂吟啸在旁边下结论。
周小玩笑笑没说话,总算结了一桩事,她放松的同时又异常地有些疲惫,等到开拍的人在上头讲完话,涂吟啸去了前头社交,她老样子找到后门,刚摸上门把手,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她回过头,贺司扬的身边仍旧围着一圈人,他姿态松弛,正专心听人说话,看不出他在几秒前刚拿出手机发过消息。
事实上他确实没有。
周小玩点开手机,看到了那条没有被她备注来信人的消息:“小玩姐,可以等我一会儿吗?”
是那个小男生。
刚才在台上她就发现了他,一开始她意外于他真进了这个项目组,可再想想又觉得很合理,新团队,那自然也要用新人。
周小玩有些后悔,上次答应请他吃饭的前提是他加入项目组,要是说成两人一起工作,这顿饭或许也就省了。倒不是不舍得一顿饭,而是这个小男生跟其他师弟师妹一样,多少对她有些滤镜,甚至还要更甚,对她有点意思。
周小玩凝神思索,她好像还不知道他的名字,隐约记得似乎是姓陈。
眼见他人已经出来,马上就要到跟前,她还是没能记起来,只好换个问法,问他名字分别是哪几个字。
“耳东陈,爱慕的慕,杨树的杨,”陈慕杨脸上似有怨怼,“小玩姐,我就去买个火箭的功夫,你都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周小玩被他故作认真的语气逗笑:“我以为你从火星排队过来,应该有了个新名字。”
“火星名字么?也是有的,不过我们现在在地球上,你还是叫我地球名字吧,你要叫一声试试么?”
周小玩哭笑不得:“陈慕杨。”
“什么?后面一句是什么?我没听清。”他稍微靠近一步,来到了周小玩身边。
“什么后面一句?”
“你说答应今晚跟我一起吃饭?”
周小玩这回是真笑了,小男生的把戏十分稚嫩,但见他一脸真诚,她决定配合他:“听错了吧,我说的是今晚已经有约,饭只能留到下回吃了。”
话落,面前有人经过,一身黑衣黑裤,左边是助理,右边是经理,三人脚步匆匆,似是要处理什么急事,目不斜视地朝走廊另一头去了。
紧跟着涂吟啸也走了过来,陈慕杨十分有眼力见地打了招呼要走,走前脸上有些委屈:“小玩姐,你没骗我吧?”
周小玩反应了片刻,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笑说:“我要说骗了呢?”见他愣住,她紧跟着又解释:“真有约了,下次我约你。”
周小玩并没有撒谎,她晚上要回姥姥家吃饭。
她姥姥唐文珍女士今年七十有四,和姥爷两人住在南边的老城区,上世纪的老洋房,藏在弄堂里,翻新过两回,两老自己弄的,没让任何人插手。周小玩常常觉得自己是二十八的年龄,八十二的身体,精气神还没唐女士足。唐女士每天种花种菜,饭后坚持遛弯,平常参加参加远足,爬爬小山,偶尔在家里办办沙龙,大事小事都爱下帖子,当然,网络时代了,就换成了电子邀请函。地点时间写清楚,她要你七点半到,你迟到半分钟也是不能进屋的,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老太太。
周小玩不敢懈怠,下了班就往南边赶,路上去取了订好的红酒,唐女士指明要的98年白马庄干红。晚高峰时段,她紧赶慢赶踩点到了,方向盘一转,小心翼翼把车别进弄堂里,刚拐弯,注意到前边已经停了辆车,定睛一看是辆白色添越,她不自觉走神两秒,回神时忙踩刹车,只听“嘭”一声响,车头挨车尾,还是给蹭上了。
蹭上不止,副驾驶上的红酒往前一滑,从椅子上砸了下来,她忙解了安全带把酒盒子捡起,正拆着,前边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优雅的白发老太太,披肩裹在身上,过来往车屁股上一看,先自己顺了口气,才开始说话:“周小玩,我在里头可看得一清二楚,但凡你这刹车早踩一秒也挨不上。跟你说了多少回,两部车刚刚好,第三部硬塞进来就是添堵,知道今天停不下,干嘛还开进来,赶紧挪外头去。”
说完又朝里喊:“司扬,司扬,你来一下!你女朋友又闯祸了!”
里面有人应了声,周小玩赶紧放下酒盒子,冲唐女士喊:“知道啦知道啦!你走到里面去,我要掉头啦!”
唐文珍制止她:“你先等着,让司扬来,说了开车绝对不能走神,都到家门口了还撒癔症,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彻底改了,我晚上也能多睡几分钟安稳觉。”
周小玩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干巴巴看着里面的人走过来,不是白天那身黑衣黑裤了,白色丹宁裤,雾蓝色毛衣,灯光下映出一圈暖呼呼的细毛绒,他站到窗边,拉开了车门:“先下来。”
周小玩看一眼前头车屁股瘪下去的一块,照理来说她应该乖乖下车的,但她没动,仰头对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下颌线绷得都能把她给削了,她握紧方向盘:“我自己来。”
“这里不好倒,待会儿又要刮墙上。”
“我能完好无损地进来,就能完好无损地出去。”
贺司扬看过来的眼神没什么波动,但周小玩就是看出了十成十的质疑,她愈发来气,跟他一样不说话,只一个执拗的眼神丢回去。
两人无声僵持着,贺司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从头到脚两回,然后“嘭”一声,他关上了车门,回头走向唐文珍:“姥姥,让她自己来吧。”
“她自己来可以,如果你把你的车再往前挪一点的话。”
周小玩声调拔高:“哎呀用不着!地儿够宽敞,两辆车都够倒了!”
这话不假,唐文珍没再说话,留下这对小情侣,转身先进了门,刚走出两步,身后又是“嘭”一声响,她回头,左边车轮挨着车屁股,又给蹭上了。
车里的人蒙圈了,一动不敢动。
车外的人反而都很平静,俱是一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唐文珍只是顿了两秒,就镇定地示意旁边的贺司扬:“司扬还是你给她倒吧,如果你不想你的车再被她撞一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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