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左从葬礼会场出来,外头正好开始下雨。她插着裤兜,顺着屋檐走到后面的连廊,从自动贩卖机里扫了一瓶汽水。
很有分量的塑料瓶扑通一声掉下来,跟在她后面一起出来的许音说:“你爹刚升天你就喝上汽水了?”
“人是铁饭是钢。”姜左站起来拧开瓶盖,“我还能为了他绝食啊?”
许音:“我只是没想到他到了最后居然真立了遗嘱把股份全转给你了。”
姜左:“我也没想到。”
许音:“我还没想到你还信了,不仅信了还因为这事儿从法国回来了。”
姜左:“我也没想到。”
三天前,姜左的亲爹突发急性心梗,听说人没的时候还躺在陪酒女的膝盖上把酒高歌。
三天后,这个身价好几十亿美元的总裁就成了躺在木头箱子里的一具尸体。
姜左接到讣告时人在巴黎街头,接近一年没有联系的高中同学带来了这个消息。
她们两个以前关系还不错,姜左出国许音还来机场送过她,让她在那边混不下去就早点回国。
姜左当时回了句什么来着,应该是“我要饭都不回来”。
谁想到六年后,没等她去要饭,就先要被迫继承亲爹的遗产了。
但彼时的姜左不知道这个消息,只是下意识地皱眉——她想,自己最近虽然没联系过许音,但也不至于要被她这么问候双亲吧。
她又看了一遍消息。
[许音:你爹死了。]
*
葬礼结束时傍晚了,雨停了,夕阳染红了灰蒙蒙的天空。
许音说今晚要叫上几个高中同学给她接风洗尘。
姜左欣然接受。
“那唱k去。”
“可以……等等,你爹不就是死ktv里的吗?”许音一琢磨,错愕道,“你还敢去啊?”
“他遗愿未了,”姜左说,“我替他再体验体验。”
她俩找了个就近的ktv,结果撞上了附近大学的学生放假,闹哄哄的男男女女挤在ktv门口,有股说不出的青春味。
姜左和许音站在边上,一个女生忽然从她们面前匆匆跑过去。
“陈月江,你等等我啊,走那么快干嘛!”
前面的男生就停下来回了下头。
光线问题,看不清脸,但他似乎有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和线条微浓的眼睑眼尾,是比普通男生都精致很多的五官。
“你一会儿唱什么?要不要跟我合唱呀?”女生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
“ok,姜左,我给你叫到人了!”许音扒拉完微信列表站起来跟她说,“今天这场子包冷不了的,但你千万别说今天是你爹丧事啊,我怕他们揍我。”
因为是临时凑的局,人还是少了点,许音又点了两个ktv的陪唱小哥。
都长得挺帅,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头发染得金黄葱绿的,唱了几首就坐到姜左旁边跟她聊天冲她笑,表情温柔得像能掐出水。
姜左心想自己还没正式继承股份,怎么就已经有冤大头气质了?
“你认识我?”
姜左跟他碰了碰杯。
“不认识。”小哥说。
“那你是看我长得好看啊?”
小哥一愣,噗嗤笑着往前:“是啊,而且你都还没唱过歌,我想听你唱歌啊姐姐。”
许音那群人已经唱嗨了,姜左坐在旁边沙发上,灯影昏暗,气氛正好,小哥倾身凑近却被女人抓住手腕轻轻拍了拍脸颊。
“乖乖,找你许姐去,今天她买单。”
说完姜左放下酒杯,披上风衣走出了包间。
嘈杂的音乐被隔绝在外,姜左边往洗手间走边伸手摸兜。
兜里有包烟,刚才见面的高中同学塞给她的。
大家都知道姜左高中时就抽烟,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可能单纯就是因为帅——姜左当时跟班里最高的男生差不多高,略显刻薄的眉眼加上一头利落的短发,一个月能被五个人表白,其中有三个都是女生。
班里崇拜地喊她“烟王”,还有中二男女纷纷效仿,最后被年级主任抓住,每人写了篇两千字的长检讨。
姜左的检讨是别人帮她写的,她字不好看,那个人的字却端正得像字帖,搞得后来年级主任一眼就认出来,两个人还因此挨了顿狠批。
姜左摸出烟叼进嘴里,习惯性摸火机才想起来这火机坏了很久了。
银白色的打火机,那个人送的。
明明不喜欢她抽烟,生日礼物还是送了这个。不过她出国以后就把烟戒了。
突然的音乐打断了姜左短暂的思绪。
有人推开包间的门走出来,里头大学生嗨歌的音量只漏出来几秒就轰得人耳朵痛,不得不让人感叹活力四射。
她刚想把烟收起来,脚步声却越靠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这里禁烟的。”
姜左抬起头,男生就静静立在她跟前不远的地方。
笔直瘦削的身材,白衬衫,肩上挎了个黑色的肩包,看起来干干净净,有种还没被忙碌的社畜生活玷污过的感觉。
“没抽呢,火机坏了。”姜左抬了抬手指。
男生没说话。
她以为这对话就结束了,姜左跟现在的年轻小孩也没什么好聊的。
她收了烟准备走,听见男生忽地从鼻子里轻轻哼了声说:“烟瘾真重。”
姜左就转头了。
她刚才没细看,现在再看才发现,这家伙不就是刚才被女生追着跑的那个么。
确实长得好,像电视里那种浓颜款的明星,在学校估计得有一屁股的追求者。
“很久之前就没抽了。”姜左好脾气地跟他解释一句,“我没看见墙上有个禁烟标。”
男生“哦”了声,杵在那儿没了下文。
人是漂亮,脾气看起来很一般。
现在的小孩毕竟都是独生子女,长得好看的人脾气坏点也正常。姜左就当他是社交恐惧症了。
“同学,洗手间在你后面。”她提醒道。
男生没动,黑漆漆的眼睛仍盯着她说:“知道。”
他的眼睛很有神,像带了两只小小的弯钩,白炽灯的灯光洒在里边,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想说什么。
要是姜左再年轻个十来岁,路上有个人敢这么盯着她看,她拳头早就甩上去了。
可惜锋芒毕露的性格早就被社会揉扁捏圆,现在的姜左变得非常随和了。
她看着本来就不宽的过道被男生挡住:“那,你让让我?”
男生揣着衣服口袋,往旁边挪了一步。
“谢谢。”
姜左走过去,擦肩而过时男生说:“那个火机,现在买不到了吧。限量版的。”
姜左不奇怪现在的小孩懂这个:“是啊。”
“没打算修一修?”
“怎么?”
“没什么,”男生说,“拉拉生意。”
姜左回头,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不是大学生?”
“兴趣。”男生道,“和同学一起开了个小网店在兼职。”
姜左那个时代,大家用的火机都是小卖部两块钱一条的,没想到现在还成了年轻人的兴趣爱好。
姜左手里的这支坏了快六七年了,她一直没修不是没空也不是没钱,就是没打算修。
“不用了。”她礼貌拒绝过就要走,肉眼可见男生的唇际顿了一下,目光还执着地追着姜左握火机的那只手不放。
姜左就觉得好笑。
她摊开手掌道:“你们干回收吗?”
男生瞥她一眼。
姜左说:“懒得修了。”
“那得估价的。”
毕竟是奢侈品品牌,但姜左有点嫌麻烦。
“暂时不需要也没事,可以先加个我们店的微信。”男生又道。
她前几天下飞机就遇到过大学生地推,逛商场也遇到过大学生地推,没想到过来唱个歌还能遇上地推。
“你这不会是套路我的吧?”姜左笑问。
男生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摇头。
反正姜左办公和私人的微信是分开的,考虑到以后说不定有需要干脆就答应了。
等男生掏出码加上了好友,姜左也没细看点点头就走了。
回到包间,许音那边果然结束了。
“你怎么一首没唱啊?那个小哥还跟我问你呢。”
“你给他们小费了?”
“给了啊,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
“那行,”姜左把刚才的事说给她听,“头一次遇到态度这么生硬的地推,这年头赚个钱也不容易。”
“啧啧,万一是对你一见钟情找个理由要联系方式呢?”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信一见钟情?”姜左淡淡的,“只有见色起意。”
“你就是太悲观。”
“突然继承这么大个企业,是你你也得悲观。”
“悲观什么?人都挂了还能在阴间害你?”
记忆里,姜左和那个名为父亲的人物还没有进行过什么实质上的亲情行为,所以还真说不准。
“但你不还是回来了吗?这便宜可不能让那群阿猫阿狗给捡了。明天就是新官上任,船到桥头自然直。”许音拍拍她的肩膀,“作为多年好友,我提前祝姜总你马到成功,做大做强!”
姜左耸肩:“谢你。”
*
姜左她爹虽然恶习累累,但确实有许多作为商人的特性。
比如生性多疑、唯利是图、极强的占有欲。
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一直都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另外五个大股东也都是姜家的亲戚。
姜左这个总裁继承人的身份在董事会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比起外头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人生的孩子,姜家似乎更愿意相信:正牌夫人的孩子能把姜海升的事业发扬光大。
姜左回来的这几天一直忙于处理继承事务,包括她爹的丧事,和亲戚们见面,和秘书高管对接……可惜这都还没完,死了爹的富二代不愧是最惨的富二代,接下来她还有得忙。
晚上,姜左冲完澡坐在床上翻看手机消息。
有法国同事的问候,高中同学的消息,最后才发现列表里还多了一个id叫“yj”的陌生好友。
哦……是下午那个地推吧。
姜左猜他们生意应该不太好,没人做生意会给网店取这种名字,还把y这么靠后的字母放第一个。
不过她目前没空就没打算管,手机自己却震了震。
[yj:是下午那个要处理火机的?]
撤回前言。姜左猜他们这个店生意应该烂得不行。
[姜左:对,不过暂时先不用了]
这句话发出去,姜左准备关机睡觉。
[yj:最近没空吗?]
姜左翻身上床,随手回了个“嗯”。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似乎又亮了屏,姜左没再管。
stars网络——短短五年就抓住市场成功上市的传奇公司迎来了时代的更新迭代,今天是新总裁正式上任的第一天。
员工是老的,股东是老的,办公室也是老的,只有这个不知什么底细多年留洋归来的总裁是新的。
据说才不到三十岁。
这能靠谱吗?这八成不靠谱。
除非姜左现在就能立刻老得和她爹同岁,否则“不靠谱”三个字就是所有老人对新人的固有印象。
“才二十九,我天,以前听说姜总有个原配生的女儿我还不信,我以为姜总是不婚主义……”
“在国外不知世间险恶的大小姐,回来不被陈家那帮人玩儿死?”
“……”
被员工预言要被老对头玩死的新总裁左正坐在办公室里。
秘书滔滔不绝地进行着汇报,姜左在一旁摸着下巴面无表情。
这就很难让秘书摸清这位新总裁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要是不靠谱秘书好趁早跑路。
姜左觉得不靠谱。
她刚升天的亲爹原来还留了这么大一个惊喜给她。
“你说陈家?”
“是的,姜总。”秘书道,“葬礼那天,陈家太子爷临时有事没来得了,今天特意上门想和您打声招呼。”
怕姜左懂不起,又道:“您看,陈家的新产业和咱们同一个赛道,都是做互联网产品开发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
“对面什么来头?”姜左道。
秘书迟疑道:“呃……陈家的老太爷就是那个alice科技系统的创始人,法国的电脑里应该也装得有……”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牛逼。
这是姜左心里第一个想法。
姜海升充其量就是个抓住了市场一夜暴富的风口上的猪,何德何能惹了这么一尊神仙当对头?
“我这下知道姜海升怎么死的了。”
“老姜总是积劳成疾,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姜总您能把他的公司……”
“你知道我在法国是干什么的吗?”姜左问他。
秘书茫然摇头。
姜左道:“我在法国,就是给人收尸的。”
*
陈家太子爷来得很快,姜左屁股还没坐热,他的车已经开到了楼下。
等他上门的间隙,姜左打开手机看了看,有一条未读消息被压在了最底下。
[yj:那你什么时候忙完?]
发送时间是昨晚11点。
“姜总,怎么了?”
姜左道:“现在的客服都搞得跟销售似的,除了卖东西还要跟我谈生活谈感情。”
“现在赚点钱不容易。”秘书很感同身受。
“确实。”富二代也感同身受了。
五分钟后,陈家太子爷到了。
这人进来的第一眼,姜左的想法是:普通。
太子爷今年刚满三十二,竖着得体的背头,穿着齐整的正装,笑容春风和煦,完全不像是来给姜左下马威的。
“我是来谈合作的。”太子爷说。
据秘书说,姜海升事业起飞那段时间正好撞上了陈家开发新品牌,为了掰倒这个竞争对手,陈家打价格战专利战渠道战,甚至买水军泼脏水之类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公司在大众那里的口碑比不过陈家,姜海升的生意连连受阻,和陈家斗了五年,到死都没能达成他百亿富翁的遗愿。
这样一个巴不得姜家早点死的对手却在新总裁上任第一天跑来谈合作,还耐心地跟姜左聊了半个多小时。
秘书在旁边说也不敢说,急又不敢急。
好在姜左全程只听不应,一句有用的话都没给他。
最后,太子爷起身和姜左握手道别,顺势多看了她两眼。
“说起来,我没想到姜总居然这么年轻。”
“还好,过了年就三十了。”
“姜总在法国应该很受欢迎吧。”
“没呢,我这人不讨人喜欢。”
“谦虚了。”太子爷笑眯眯的,“我之前太忙,一直没机会和老姜总聊聊。既然新姜总来了,就希望你给我一个亡羊补牢机会,咱们以后可以多多合作。”
“好说好说。”
“对了,”太子爷客气完,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姜总这么优秀,多半对终身大事是不着急的,不过我从前就有个毛病,看见优秀的人就忍不住想给人做媒……”
“做媒?”
姜左还以为他大招cd缓好了。
“我弟,陈月江。”太子爷说,“他是我父母的老来子,比我小十四岁,今年刚满十八。”
姜左:“十八?”
那不就是小孩么?
姜左没吭声,秘书在旁边惊得汗都冒出来了。
“长得好看吗?”姜左想了想问。
“那当然,大一新生,大学公认的校草。”
“性格呢?”
“温柔似水,万里挑一。”
“能接受我一天工作十七个小时吗?”
“二十四小时都行,独立自主不粘人,洗衣做饭样样精通。”
太子爷把手机给姜左,只见照片上的男生站在操场边,橙红色的光晕衬得他鼻挺唇红、眉眼精致,仿佛是从田园油画里走出来的那种幽静氛围感的大帅哥。
更主要的是,这人有点眼熟。
长得很适合去做地推。
最好再开个客服讲话很没礼貌的网店。
太子爷问:“姜总,你看如何?”
姜左说:“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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