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盈时彻夜未眠。


    她只要一闭上眼,各种回忆扑面而来,心口里的痛苦恨意反复折腾着自己。


    盈时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一直煎熬到天亮,顶着眼下一片乌青起了床。


    “替我梳发,梳的样式简单些,再选一身素净的衣裳,我去给老夫人请安。”盈时吩咐春兰。


    春兰听了劝她:“府医昨儿特意叮嘱叫娘子多歇息,不能操劳了。不如奴婢朝老夫人夫人那边给您说一声?您多歇息几日再过去便是......”


    盈时却已自己走下了床。


    “我已经迟了两日没去请安,今日不可再迟了。”她道。


    春兰见盈时铁了心要去,也不再劝,端水进来替她拭面,又执起梳子给盈时梳头。


    看着盈时绸缎一般的鸦发,忍不住叹息:“娘子都是新嫁的娘子了,再不得像以往那般梳着鬟髻了。”


    不仅不能梳鬟髻,连珠钗花钿都不能用了。


    春兰替盈时将满头乌发一点点梳顺,挽做垂云髻,只往她鸦黑的鬓角簪上一朵素绢白花,再戴上素银耳坠。


    铜镜中渐渐映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新月笼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香。1


    巴掌大的一张脸上,纵使素容,依旧稀珍艳媚。


    这年,盈时只有十六岁。


    她拥有着健康年轻的身体,真好啊……


    桂娘领着香姚送衣裳进内室,向来溺爱盈时的她倒没劝盈时歇息:“您昨日闯入香阁总归传出去不好听,梁家这等门第怕是最忌讳这些的。今日您去给老夫人处好好问个安,告个罪,只说自己昨日的不是就好了旁的也别多说,谁也不能怪罪您。”


    毕竟昨日那出闹得大,几乎前来祭奠的夫人爷儿们都知晓了消息,谁不赞叹她家娘子几句?她家娘子愿意守着婚约嫁入梁家,为了这点儿事儿就要骂她家娘子?


    那这梁府上下也当真是翻脸无情,心胸狭隘了!


    盈时听了应下,她这回前去请安,自有她的道理。


    梁府老夫人年纪大了,自从听闻孙子过世一时间伤怀,陆陆续续病了好些时日。


    前世盈时嫁过来时也没叫她过去见面,身为长者,更不好在孙辈灵堂前露面。


    是以前世盈时见到老夫人已经是梁冀葬礼结束后半个月的事儿了。


    盈时前世与老夫人感情十分淡薄。


    因为她知晓韦夫人十分不喜欢老夫人,前世时常与盈时说起老夫人待她的严厉与处处不公来。


    说这位老夫人打心里瞧不上她是继室,总防着不肯放权给她。说老夫人总抬举二房夫人叫她二人一同打理府务,叫外府诸人成日瞧她的笑话。


    年轻人总是有些嫉恶如仇,偏听偏信。


    是以盈时对着那位老夫人总是怕多过于敬,在老夫人面前总是能不多言就不多言,能避则避。


    但后来老夫人病重到离世的那段时日,盈时在她身前伺候,倒是与她熟悉了许多。


    老夫人生性严厉,心肠却远远不是韦夫人说的那般刻薄。


    至少,比韦夫人这等两面三刀的阴险之人要光明坦荡的多。


    盈时想,这世自己虽没什么抱大腿的想法,可也不会愚蠢的到处得罪人。


    尤其是这位老夫人——


    ......


    高墙巍峨,青砖黛瓦。


    青石铺就的地面平整如镜,其上纹路勾勒着山川脉络,隐隐透出古朴之意。


    盈时携着婢女穿过曲折蜿蜒的抄手游廊,一路可见廊上雕梁画栋,花鸟鱼虫皆栩栩如生。


    京中的穆国公府足足五进。


    重重叠叠的瓦垄黛瓦,将苍穹都挤压的小了。


    盈时去到容寿堂时,时辰不早不晚。


    两扇半敞的格窗前,一片花圃郁郁葱葱,栽种着四时不谢色彩斑斓奇花异草,花香四溢。


    容寿堂前的嬷嬷们各个都是眼尖的,早早上前来给盈时问安。


    “昨晚老夫人听闻三少夫人病了,惊心吊胆念叨了半宿,吩咐奴婢今儿一早选一株百年人参,并着两盒金丝血燕给昼锦园里送过去呢。”


    盈时便道:“劳烦祖母惦记了,是我的不是,入府几日一直未曾探望祖母,祖母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婢子们一面差人往内室通禀,一面回盈时的话:“老夫人早早醒了,大夫人并着二夫人来,如今正在里头说话呢。”


    盈时一听,倒是不曾想自己这般凑巧,与韦夫人又是撞上了。


    不过她既然要走这条早晚要与韦夫人撕破脸皮的路,如今自然不会害怕面对韦夫人。


    在等候的间空,盈时在格窗前花圃边静静欣赏起花草来。


    仔细说起来,这便也是青梅竹马的好处。虽然她搬离京城好几载,可年少时她与梁家女眷也算混了一个眼熟,与梁家两位未出阁的姑娘还有些年幼时的交情在。


    如今想来,她前世最后沦落到那般可怜的境地,也有几分过错出在自己身上。


    谁叫自己糊涂,不会做人。


    盈时才这般想着,门帘便被掀开,一个穿着绿褂子的婢女笑着来引她进去。


    盈时连忙收拢思绪,提着裙摆跟在她后头。


    入了门阶,便见明窗净几,古铜香炉,中堂里围屏围出一方卧榻。


    发鬓全白的老夫人端坐于卧榻上,穿身灰绿滚边的对襟褙子,鬓边插着一枚不辨成色的黑珊瑚簪。


    两侧分别坐着韦夫人与萧夫人。韦夫人看到她来时,眼中有些惊诧。


    盈时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垂着眼合袖上前,给上首的老夫人并两位夫人一一请安。


    老夫人面容很有些憔悴,发鬓苍白,压着唇角眼皮子耷拉着,不声不响的样子看起来十分严厉。


    梁氏门阀世族,数代占据河东,入朝为官的梁氏子弟更是数不胜数,子息昌盛。


    穆国公府这一支乃梁氏主枝,只可惜这一支子息单薄的紧。


    身为穆国公府辈分最高的老封君,老夫人膝下唯得一子一女。


    长子便是前些年守城战死的大将军后追封的武宣公梁征。


    先国公先妻娶的是赵郡李氏的娘子,夫妻二人年纪相仿,感情甚笃。却也是子嗣缘差了些,成婚七八年才磕磕盼盼生下了世子梁昀。


    只可惜李氏夫人是个福薄的,生下儿子后据说当日就产褥热去了。


    他们这等人家,自然没有丈夫为妻子守孝一说。才得的儿子嗷嗷待哺,满府的糟心事都需要一个女人来操持。


    梁征拗不过父母施压,最终还算有些良心,为了亡妻留下的儿子续娶了李氏夫人的亲表妹,韦夫人过门。


    二人隔了四年生下三爷梁冀,梁冀才生下来没几岁,先国公便外任去了,直到后来身故,大房也没旁的孩子出世。


    老夫人另有一女早早出阁,嫁给宗室亲王琅玡王为妃,后随着丈夫就藩,成婚后山高路远也只逢年过节王妃与梁家有家信往来。


    老夫人年轻时生产伤了身子,为梁家血脉着想,便做主抬了侍妾,这才又生了二房老爷梁挺。


    二老爷虽不是老夫人亲生子,却自幼由着老夫人亲自抚养,待老夫人至孝,二人与亲生母子无异,如今是官运亨通,官拜中书通事。


    二老爷年少时由着老夫人做主,娶妻萧氏,后夫妻二人育有一女两子,大儿子便是行二的二爷梁直。


    另还有一个四爷,四爷生来身子就弱,常年久病,早早被送去河东老宅养病读书,也只逢年过节回来一家团聚一趟。


    二房的长女已经出嫁了,嫁去了南地儿,这回梁冀忌日她正巧染了病,没法子携儿带女赶回来祭拜弟弟。


    时隔多年,盈时已经不记得这位大姐姐的模样。


    只依稀记得后来听萧夫人说起,说是大姐夫家待她十分的不错,丈夫敬重,婆母喜爱。


    而今的盈时想来也只是笑笑。


    有梁家这么个娘家靠山,便是嫁的天王老子,又怎敢不敬重。


    这世道就是这般,女人靠着男人,男人靠着宗族,平民百姓则全靠着老天爷同朝廷赏口饭吃。


    另还有两个不是萧夫人肚皮里出来的姑娘,府上的二姑娘三姑娘。


    二人一个小字琬娘,另一个小字瑗娘,两位姑娘同岁,今年还未及笄。


    穆国公梁府的后辈比起旁的五世同堂排行动辄三十多四十多的府邸,实在算少得可怜。


    听说隔壁时常来帮忙丧事的永定侯府,光是与盈时同辈的嫂子就十几个,娘子二十多个,记名字都该记的头疼。


    满打满算,公府与盈时同辈的媳妇儿就只二少夫人小萧氏一个。


    至于为何他们府上大爷拖到如今都没成婚,二爷反倒先一步成了婚?


    据盈时前世从韦夫人嘴里听到的消息,大爷原本同盈时梁冀一般也是小小年纪就订了亲的,订的是他姑表姐。


    前些年二府都准备要大肆操办婚礼的,谁曾想刚好赶上打仗,先公爷过世。


    梁昀论礼制该守孝三年,二人的婚事就此耽搁下来。


    他能耽搁,女方却不能。本来就是梁昀表姐,比他还大了一岁,再拖三年岂不是都成了老姑娘了?


    无奈二府便只能退了婚事。


    当然,这事儿是明面上的原因。


    私底下嘛......


    据说是那位琅玡王的郡主看上了旁人,这才求着她父亲上门退的婚。


    这事儿十分不光彩,几乎是梁昀光风霁月人生中唯一一滴泥点子,是以府上从没人敢提起。


    还是前世韦夫人不小心说漏口才叫盈时知晓的。


    重回一世,盈时才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说漏嘴。


    这就是韦夫人在炫耀自己生的儿子呢。


    同是梁征的两个儿子,同是梁家长房嫡出,一个是被姑娘嫌弃退过婚的,一个则是死了还有姑娘愿意上赶着嫁进来。


    可不是么,这样看来梁昀可没弟弟有本事。


    有盈时这个上赶着嫁给死人的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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