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橘的酸味久散不去,萦绕不息。
它被扔进渣斗,艳丽的色彩还在,橘瓣环抱的姿势也保持着,与那些灰色、零散的碎屑云泥之别。
只不过,也很快沾染上污渍,不再美丽了。
贺玉舟很庆幸,幸好,卫疏星没有尝,否则,那张小脸……不知会皱成什么样。
“圆圆,侯爷都给你剥好了,你不如尝一个?”钟尧未瞧见妹夫扔蜜橘的动作,只微笑提议,“可甜了。”
“嗯?真的?”卫疏星眨了眨眼,头一扭,摊开五根白玉似的手指,“夫君,你剥好的橘子呢?快给我尝尝吧。”
他给她剥,她不要,钟尧哄着她吃,她就起了兴致,贺玉舟说不清滋味,平静道:“太酸,我扔掉了。我再给你剥一个,你且等一等。”
“酸?”钟尧心生困惑,“都是太后娘娘宫里赏给姨母的好果子,竟会有酸的。我倒是吃过几个,都很甜。”
“兴许是我运气不好,一挑便挑到了坏果子。”
“那——侯爷再尝尝糕点?圆圆喜欢吃,但我姨姥姥不许她吃太多甜食,侯爷也多盯着她一点儿,有些事别纵着。”
卫疏星瞪了眼钟尧,嘟嘟囔囔地说他话多惹人厌,钟尧却笑而不语,眸色温柔。
“我先剥橘子,稍后再尝糕点,不着急。”贺玉舟莫名轻笑一声。
才吃完酸果子,是该用甜味压一压,可惜他腾不开双手,他的妻子眼巴巴望着他,只等一饱口福。
新的蜜橘很快剥好,卫疏星迫不及待地接过,指尖拂过丈夫的手背,唯余温残留。
“呀,当真甜滋滋的!”
甜味留在女郎舌尖,温热与酸涩,则分别留在贺玉舟的皮肉与口中:“还吃吗?”
“吃!夫君给我剥!”
卫疏星想吃,贺玉舟剥给她便是,他答应过今日会好生表现,不可辜负了诺言。
结果便是卫疏星胃口大开,吃撑着了肚子,扶着后腰叫苦不迭,要出去散步消食。
钟尧笑吟吟道:“北面院子特意留了雪没扫,你去玩吧。我与侯爷说说话。”
卫疏星自是喜出望外,披了斗篷便走。
花厅里没了她的动静,钟尧脸上却由惆怅攀缘了,他耽误不得,酝酿了短短几息后,便试探询问:
“侯爷,圆圆这两日,可还好吗?”
这话绝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她从小娇养,什么都不会做,脾气又不好,可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娇气胡闹的时候,若她做错什么事,侯爷不要怪罪她。”
如何对待恩人的孙女,如何对待要携手一生的妻子,贺玉舟心中有数。
只是钟尧对妹妹的这副关切,总令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灯下相拥牵手的旧事,遂心头一紧,答得便慢了一些:“舅兄不必担心,我的家人都很喜欢她。”
半晌,他补上一句:“我也是。”
只要让钟尧以为他们夫妻恩爱,就算完成了卫疏星交代的任务。
至于真情如何,并不是贺玉舟要考虑的事。
他答应了她,必不能毁约。
钟尧的喉结滚了滚,面色稍僵:“我与圆圆一同长大,我虽不姓卫,却视她为亲妹妹。她素日是有些黏我,侯爷……别见怪。”
“舅兄多虑了。”贺玉舟勉为其难地轻笑。
细雪渐落,偶有雪花携着梅香拂入花厅,凉意与花香便一道悄然盛放。
两位公子对坐闲聊,都是极客气的言辞,情义全浮在面上,没有一人将真情托到六成以上。
一柱香过去,府里的仆人来通传:“表公子,小姐请您到北院去……小姐说忘了兔子雪人怎么堆,请您教她。”
卫疏星只请了钟尧,钟尧却不能直接离开:“侯爷一道去吧。”
既未被邀请,何必自讨无趣,贺玉舟道:“我一个人在这儿赏花,也很不错。”
钟尧有些过意不去:“侯爷请自便。府中各处都有绝景,不如自行游赏,我先失陪了。”
他走后不久,望着纷纷扬扬洒下的细雪,贺玉舟忽想起一件事来。
卫疏星来了月信。
女子月信期间,能玩雪吗?
……罢了,想必她心中有数,即使她固执贪玩,钟尧也应会拦一拦。
毕竟他们表兄妹如此情深,不必谁再为卫疏星担心了。
卫府花厅设在僻静处,最吵闹的人一走,这里倒配得上一句“万籁俱寂”。
糕点零嘴皆无味,贺玉舟只一杯杯地饮茶。
不过片刻,已是第三杯。
“侯爷,怎么了?”身为他的随从,邓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口渴得厉害?”
“嗯。”贺玉舟明显地迟疑了几息才作声。
说邓蒙是最了解贺玉舟的人之一也不为过,左右花厅没有旁人,他也就大胆一些了:
“侯爷,你一有心事,便会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捏茶杯的手陡然发力,贺玉舟掀眸,眼神微凉。
“自从我有了丽娘,我最亲的女子就只有丽娘,”邓蒙非要论证卫家表兄妹关系的不寻常,“什么表妹堂妹义妹,都是避着嫌、有忌讳的……”
“邓蒙!”贺玉舟低斥道,“你也听到了钟尧的解释,他与夫人就只是表兄妹,仅此而已。你若再生口舌,当心些。”
他非要这么想,邓蒙不便多说。
这儿是卫家的地盘,邓蒙只是卫家女婿的随从,是个完完全全的外人,哪敢妄加议论卫家最金贵的小姐。
贺玉舟静静坐了一会儿,又要拎起壶柄倒第四杯茶。
“欸,侯爷——”邓蒙拦了他一把,“还喝?”
茶叶是好茶叶,茶汤茶香都挑不出错处来,独有一点不妙,那便是口感偏苦,回甘稍慢,三杯茶下肚,贺玉舟五脏六腑都好似被这苦味浸染侵袭。
“我们出去走走吧。”
贺玉舟放弃了倒第四杯茶,何必将自己泡在苦涩里?
他应去嗅一嗅梅香。
*
卫府由卫老太太出资,为定居裕京的女儿卫淳购置,翼角飞檐、浮丹流翠,纵然面积不大,却清雅到不可言说。
因卫淳与贺意嵘多年交好,贺玉舟年少时常随母亲、姐姐来此做客,对府里的一草一木都甚为熟悉。
他善于调节情绪,望着十步一景的卫府,已觉得自己走出了那只酸橘子和那三杯苦茶的余味,步履渐快。
经过转角,眼前的景色豁然明朗。
一座小石桥坐在水上,恰逢细雪飘落,邓蒙浑忘了才挨过训斥,乐呵呵道:“侯爷,那儿风景好,咱们……”
“你就是不在乎我了,就是想离开我!”
像炸开在雪窝里的惊雷,能够搅起雪崩之势,院墙另一头,骤然响起极熟悉的声音。
贺玉舟面覆寒意,望向声音源头。
是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卫府北院。
“崔州离裕京那么远,你一走,我要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这是卫疏星的声音。
她在哭,语不成调,伤心至极。
“圆圆,你不要哭,从小到大我最怕你哭。我怎可能不在乎你?我最重要的人就是你,你不要说傻话……”
这焦急慌乱的人,便是钟尧了。
邓蒙错愕回眸,惊得口不能言。
只见一层平静神色附着贺玉舟面庞,春日无风的湖面都有所不及,仿佛一墙之隔处哭闹的,并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这些话,通通与他无关。
“不许多想,更不许乱说。”
贺玉舟压低嗓门,为邓蒙下达禁令,他甚至,连借口都已编好:“兄妹情深罢了,我若无阿姊、琼儿分别,同样会依依不舍。”
……对,仅是兄妹情深,卫疏星年少娇气,家里恐怕没多少规矩约束,偶尔越界,拿捏不准分寸,也是有的。
他还是不要在这里听墙角的好,遂转了身,欲踏上不远处的小石桥,观赏雪景。
有时就是不巧,绒靴方踏出半步,院墙另侧的女郎又哭喊道:
“钟尧,你当真舍得我?我不要你走,我不要和你分开!”
贺玉舟抬起的绒靴重重落下。
若非卫家、贺家早早定了娃娃亲,恐怕而今做卫疏星丈夫的人,就要换了吧?
——思及此事,贺玉舟从路边梅树上拢下一捧雪,放在掌心捂化。
他欲借这寒意,将浮躁的心绪抚平。
后半生如何走,他已定好了,不愿任何人、任何事,搅乱他原预想好路。
履行婚约,娶恩人的孙女,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平平淡淡地相伴数十年,直至寿终——如今乱了心不要紧,只要他稍作调整,自能按这条路走下去。
他不在乎卫疏星对他是否忠贞,只要夫妻二人在外人看来相敬如宾,家宅和睦安宁,日子能平静无波地过下去,一切都不要紧。
……对,一切都不要紧。
贺玉舟如此想道,竭力想理清千头万绪,却剪不断理还乱,双足被卫疏星哭声化作的丝线缠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必须离开此地。
别人的墙角,没什么好听的,保不齐后面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
他不愿意听。
“邓蒙,我们……”
“早知先后要离开姥姥和你,我便不嫁贺玉舟了!我后悔,哥哥,我后悔!”
贺玉舟一怔,指尖扣入墙砖,带下一片雪色的墙皮来。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生了一对灵敏的耳朵,院墙那侧,已没有人说话了,只余呜呜咽咽的哭声。
与卫疏星成婚的第四日,她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冲着另一个男人哭诉,说她后悔嫁给了他。
这哭声忽变得断续微弱,甚是沉闷,宛如珠落锦绸。
贺玉舟心想,他的妻子定是钻进了钟尧怀中,趴在那人胸口哀哭。
如若他早随钟尧来到北院,此刻由卫疏星抱着大哭的人,把肩膀借给她靠着的人……也许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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