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雾,浓得看不清远处青山,近眼前的宫墙都淡了颜色。
朝会早早地散了,贺玉舟出宫时,邓蒙已牵着马等在宫门外:“时辰还早,侯爷到了枢鉴司,还能再小憩片刻。”
时辰太早。
抬眸瞧了瞧天色,东方未晞,只泛着一道淡淡的鱼肚白,贺玉舟略一思忖,打定了主意:“先回府。”
“回府?”邓蒙诧异道,“侯爷平日又不在府里用早饭,今日是有什么事?我一个回去打点就成,您别多跑一趟。”
一记轻盈的眼刀插过来,他顶着满头的困惑闭了嘴。
“你不要管。”贺玉舟翻身上马,行出数十尺后蓦然勒住了缰绳,迟疑几息方道,“邓蒙,我问你。”
“欸,我在呢!侯爷只管问吧。”
“现在这个点儿,”贺玉舟欲言又止,唇启得有些艰难,“可有哪家卖胭脂水粉、首饰糕点……卖什么都行,可有哪家铺子开了张的?”
“嗐,天都还没亮,谁家能开门?”邓蒙猛的恍然大悟,“哦!其实您就算这会儿回府,夫人也八成也还在睡!”
这一次,贺玉舟的眼刀插得深了些,原来他想做什么,这臭小子都能猜道,也罢,不绕弯子了:“你与冯娘子生龃龉时,通常会如何补偿她?”
第一次惹卫疏星生气,买的是一桌糕点,这回总应有新意,才能让她明白心意。
“不知道啊,”邓蒙挠挠头,傻呵呵笑了两声,“嘿嘿,我和我媳妇感情可好了,从来不吵架!”
“是吗?”
贺玉舟冷笑一声,面色寻常得瞧不出情绪,捏缰绳的手却渐渐握紧了,盯着邓蒙,眼神稍冷:“不买了。直接去枢鉴司,审案。”
*
静谧无垠的兰苑,直至日上三竿的时分,才爆出一声嚷叫来:
“小姐又睡到快中午才醒,真是懒人一个!”
卫疏星便是被这声音闹醒的,睁了眼,久久没回神,显然是睡懵了脑子。
哗啦啦,锦绣手一挥,边卷着床幔边催:“懒小姐别睡,府上来了客人,是个姓杜的姐姐,想见你。”
卫疏星虚眯着的眼露出光芒,薅过锦绣手腕:“姓杜?是卷进那起命案里的姑娘?”
锦绣嫌她手劲儿重,疼得龇牙咧嘴:“小姐去看了就知道了——好疼,小姐快松手!”
“没事,没事,我帮你呼呼就不疼了。”卫疏星往锦绣腕间吹了两口热气,甚是敷衍。
她一心只想见杜小姐,简单洗漱更衣后,随手挽了个发髻,匆匆往偏厅赶。
偏厅生着炭火,暖意融融。
卫疏星没有猜错,来者正是那位被孟文进骚扰不成,反手将其打死的孤女。
她没心思寒暄,迎面问了最要紧的事:“杜小姐既来了,可是无罪释放了吗?”
杜小姐才从公堂上下来,形容憔悴:“正是无罪释放了,梁大人与贺大人都说错不在我。我想着,若没有夫人的证词,不知还要纠缠多久,便赶紧来登门道谢。”
接下了她的谢意,卫疏星又问道:“不必谢我,举手之劳罢了。小姐如今在干什么营生,往后有何打算呢?”
安国公府地位显赫,杜小姐只是平头百姓,前几日横死的人姓孟,谁知明日会否就姓了杜?
“与过去一样罢了。”杜小姐轻轻颤着声,微有哽咽,“我无母无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平日替各个药房采药,倒能养活自己。闲下来便去官学读书认字。”
“可是,安国公府——”
“夫人担心的事,我也忧愁过。不过贺掌司再三叫我不必怕……想必应当无事了吧。”
卫疏星想起皇帝、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安国公府或许已被敲打过,这就是杜小姐的保命符了。
杜小姐又道:“真得好好感谢夫人。我家中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所幸平日绣了些小东西,希望夫人别嫌弃。”
她带来的谢礼呈上来,经了卫疏星的眼,的确平平无奇,挑不出过人之处。
卫疏星生在金银富贵乡中,什么好绣品没见过?
眼珠子转了一转,她打量了杜小姐的紧张神色,又睨向手中的帕子,忽指着其上的一朵月季,惊呼道:“哎呀,这丛花绣得栩栩如生的,真是好看。”
杜小姐松了口气:“夫人喜欢便好,我笨手笨脚的,只怕您嫌弃。”
“不必妄自菲薄,我很喜欢这些绣品,我会好好收起来的。”卫疏星认认真真叠好巾帕,当场便收进袖中,“茹姨,取二十两银子来。”
“不成,不成,我不能要您的钱!”杜小姐大惊,这是她的恩人,哪有收恩人银子的道理!
“你收了银子,日子过得好一些,也能省下时间采药的时间多读些书,是不是?”
这是极有力的说服,新帝曾在民间设过书院,为学子免除了读书的费用,贺玉心正供职于此。杜小姐并不为自己读书的银两烦心,只怕读得不够好,不够深。
“那、那就多谢夫人的好意。”杜小姐双手接过银钱,又道,“说起来,还得感谢贺掌司,多亏他捎来了夫人写的证词……”
一语未完,卫疏星的神色便有了变故,指尖落雨似的敲着圈椅扶手,秀眉轻蹙。
她热烘烘的心窝子被杜小姐泼了冷水,又想起贺玉舟捏她下颚时的痛楚,笑容便如今晨的雾那样,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杜小姐发觉出端倪,却不敢多问,遂再三说了两声谢:“府上贺娘子是我的老师,既来了,便该去拜会……先不叨扰夫人了。”
既挤不出笑,卫疏星就不勉强:“阿姊应当上完上半日课回府来了,我遣人引你去见她。”
与客人交谈的话音落了,敲打椅子扶手的动静却没停。
一阵接一阵,愈发短促急切,比骤雨还要急上三分。
昨晚的事,卫疏星可没忘。
他们约定过的,拉过勾的,贺玉舟答应过会多多心疼她、多哄她,昨晚可不是履行诺言的时分吗?
可是,人到哪里去了?
“唉——”嘘声一叹,烦闷将脑海堆满了,卫疏星失望地将手一摆,哐啷!
紫砂壶遭不住,眼见就要坠落摔碎,卫疏星连惊呼都来不及,耳侧便掠来一阵凉风。
只觉得有个人影闪过,卫疏星定睛再看时,那紫砂壶已稳稳放在桌上。
“夫人。”
清冷的嗓音落在耳侧了,于是心头的肉也被拧起来,卫疏星五指紧攥,未有抬头:“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夫婿早出晚归,通常不在中午回府,他的归来着实令人疑惑。
女郎的仪态慵懒闲适,腰身微斜,双腿舒展,任裙摆上的雨燕翅膀舒展而开。
再一看,发现贺玉舟的枢鉴司制服衣摆竟绣的是鹰翼。
燕鸟脆弱,鹰禽却凶猛,真是可恶,卫疏星不喜这比对,啧了一声,将裙摆敛回,挺直腰背。
“……我为了你才回来。”贺玉舟很是不自在,这是邓蒙教她的话术,听说能让姑娘家心软。
“为了我?”卫疏星徐徐扬起杏眸,下颚微抬,阴阳怪气嗔道,“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可不敢耽搁贺大人忙公务,别回头您又恼起来,就真要捏碎小人的下颌骨了。”
火气,是一定要撒的,可卫疏星也忐忑着,明明侧着脸,而余光禁不住瞟向身侧。
仅一眼,便收了回来。
她要听听贺玉舟嘴里能吐出什么话。
“嫁给我,太委屈你了。”
怎能不算委屈呢?贺玉舟心道,她在闺中,定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娇娇女吧。
可她为了与他的婚约,千里迢迢奔赴到裕京来,与心上人钟尧分地而居,成婚不足七日,便因他哭了许多次。
她或许有千般不好,可他这个做丈夫的……也未必完美无缺。
贺玉舟默了默,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我给你戴上。”
余光里隐约见到一团金灿灿的东西,能收拢所有光芒似的,炫目耀眼,卫疏星好奇地侧眸。
原来是一对金丝臂钏,上头还嵌着两颗红玉,华美至极。
卫疏星咬了咬下唇,没说话,眼却睨着装臂钏的紫檀盒。
“你年纪小,岳母和卫姥姥那般珍爱你,凡事都该我多退让一步。”
贺玉舟伸出手,言辞恳切。
“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好,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干涉你。唯有一点,有些事,你都不能让旁人知晓。”贺玉舟顿了顿,一字字道,“我想要一个和睦的家庭。”
妻子的心在何处都不要紧,只要她愿意将和睦之气留在这个家里,贺玉舟什么都能忍受。
单手支颐的女郎眸光流转,指尖一掠,无意拨散了鬓边的一缕乌发。
她未听懂丈夫的话,她能做什么事?还最好不要让别人知晓?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她喜欢他的态度,更喜欢紫檀盒子里的金臂钏,遂懒得与贺玉舟掰扯,只将白眼轻翻慢悠悠挺直了腰,扬腕抬首,傲然睨向正前方:
“请贺大人,替本小姐戴上。”
男人缓步过来,单膝蹲下,握住她手腕,一寸寸卷起袖口:“金器很衬你。”
见卫疏星的神情松泛两分,贺玉舟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能把心放在我们的家上。不求多,一二分便够。”
不要只想着、总想着钟尧,也想一想这个和他的家,不为其他,只为他们才是注定要白头偕老的人。
话说完了,贺玉舟却依旧心口闷堵,心中好像还藏着什么东西。
模糊得很,可以感受到,却冲不破桎梏,连他自己都看不明晰。
“这得看贺大人的表现了。”先后戴上了两只手的臂钏,卫疏星未听懂弦外之音,冷面道,“我得吃午饭去了,贺大人请便。”
“我自然是陪你吃。”贺玉舟回来就是为了哄妻子,他忙跟上妻子的脚步,陪她往饭桌上坐定。
一桌的美味佳肴,卫疏星没同贺玉舟客气:贺大人,我想喝鸡汤。”
贺大人这三个字真是生疏,贺玉舟暗叹道,短短几日,他就从“静川哥哥”变成了“贺大人”,这女郎下次再恼他,不知又要搬出怎样的称呼来。
他端过碗,为妻子盛汤。
“把油撇一下,那么多油怎么喝?”
“多盛几块肉嘛,我不吃山药,我要吃肉……”
“哎呀,人家不吃鸡皮,谁做的鸡汤啊?告诉他以后不要留鸡皮。”
伴着卫疏星滔滔不绝的指点,一碗鸡汤总算盛完了。贺玉双手奉上,小心翼翼道:“当心烫口。”
“嗯,我知道。”女郎喝着汤,问起枢鉴司今早审案的细节。
凡是能说的,贺玉舟自是样样说与她听,没有隐瞒,末了又道:“多亏你认出洒金梅,给我们省了不少时间。”
“认几朵花而已,我很精于此道的!”卫疏星明眸一睐,笑意盎然,似一枝迎春打着颤,正春光明媚时。
尚未笑完,她欢喜的神色便溪水似的敛净了,复又板起脸来:“哼,你得给我记一功。你别得意,我没有很开心。”
她不笑了,贺玉舟唇畔却不禁扬起弧度,柔声问她:“还喝鸡汤吗?”
“喝!你再给我盛!”又将碗递了过去,卫疏星便只双手托腮等着喝了,“这鸡汤肯定不是王婶炖的,明天请她炖,她炖汤最好喝了。”
她的话多了起来,又肯与贺玉舟聊闲事了,这是怨气逐渐消弭的信号。
贺玉舟将两只鸡腿都盛到卫疏星碗里,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自然,又很是平静地问:
“夫人,问你一件事。你的月信,走了吗?”
“走了呀,我的肚子不痛了,腰也不酸了。”
卫疏星揉了揉小腹,对贺玉舟的怨念更少,他知道关心她的身子,又给她买臂钏、盛鸡汤……
这套举止倒不错,即使日久见人心的道理谁都懂,卫疏星此时的心却是暖热的,假若他永远都这样合她心意,谁愿意天天生气?
“你身子不难受就好。”贺玉舟点头,郑重而严肃,“那你挑个日子,我们圆房吧。”
音方落,卫疏星的笑突然结成块,在脸上糊作一片。
唇瓣颤巍巍地翕合了数下,她僵着的脸竟倏然漫上一层红色,怒道:“流氓混账!谁、谁说要跟你圆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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