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自然是觉得颜玉皎哪儿哪儿都好,也不理解她为何这么苦恼。
聘礼那么高,嫁衣那么华贵,未来夫婿对她这么好,这不是皆大欢喜之事吗?
颜玉皎忍不住深深叹息,觉得这世上恐怕无人能理解她,同时也担心梅夫人阻止不了这桩婚事。
若真要成亲,她该如何?
难不成真和楚宥敛作夫妻吗?
颜玉皎只是想了一下这种可能,就一阵恶寒,完全接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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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路过琼露坊时,颜玉皎给了马夫几两银子,让他去买几盒燕窝雪梨甜汤,一起喝了解解乏闷。
等马夫买汤回来,为了避免冲撞下值的官员们,便绕路而行了。
谁料到这一绕路,就几乎绕到京城郊外了,这地方属于大理寺,又建了刑讯场,人烟稀少,寂静无声。
自然也能听到连绵不绝的惨嚎声和咒骂声,特别渗人。
颜玉皎便让樱桃催促马夫,让马夫再换条路走。
却听到有人吼道:
“圣上口谕何在!圣旨何在!郯王世子你怎么敢私自擒拿朝廷官员?莫非你们郯王府想造反不成?!”
“手伸到江南境官场尤为不足,还想伸到京城的大理寺!郯王都不敢如此嚣张,世子又是仗着谁的势?”
“还请楚世子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你想如何便如何的郯王府的后花园!”
声声狠厉,底气十足。
吓得马儿撅起了蹄子,焦躁地嘶鸣着,霎时间车厢来回动荡。
颜玉皎心尖一颤,猛地掀开马车帘子往外望去。
不远处,重重树木掩映着的黑色的铁栅栏内,乌压压一大片全披具甲手握刀剑的羽龙卫。
他们正围着几个身着大理寺官服的人,双方气氛凝滞,一触即发。
颜玉皎若有所思,连忙让马夫将马车驱近一些,马夫有些畏惧,却还是听从了颜玉皎的话。
樱桃小声道:“世子爷这是在办什么案子?怎么都办到大理寺这里了?”
颜玉皎自然也不知道。但马车离得近一些后,她总算在那群羽龙卫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那个人的状况却不太好。
侧着身,微低着头,右手握成拳抵在唇间,似乎在咳嗽。
不过他冷俊的侧脸和远胜于常人的宽阔肩膀,还是让颜玉皎一眼便确认他就是楚宥敛。
楚宥敛身边跟着一个面白微胖的老太监,也眼熟的很,正是李锦。
李锦端着东西,正愁眉苦脸低声劝说着什么,楚宥敛却摇摇头,然后抬手制止李锦说话。
樱桃眼睛尖,讶然道:“世子爷都病成这样了还来办案啊?”
颜玉皎挑眉,回眸道:“你怎么看出来他病了?”
樱桃愣了下,答道:“那位……那位公公手里端的好像是药碗。”
皇室连药碗都是有讲究的,一般王爵府里用的药碗,颜色类玉似冰,造型中间鼓两头窄,使得保温时间比寻常用碗更长一些。
颜玉皎慢慢蹙起眉。
楚宥敛病了?
他的鞭伤应该还有没好多久吧?怎么又病了?
正思索着,就看到楚宥敛咳嗽完抬起头,一个官员就脱了鞋子朝他扔过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鞋子自然被楚宥敛身边的羽龙卫挡了回去,那官员立即像酒坊里的泼皮无赖一般,躺在地上又嚎又哭。
颜玉皎瞬间心中怒火渐起,猛地握住车窗木框。
她没意识到,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关心楚宥敛。
到底是多年的情谊,总比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更重要。
颜玉皎拎起一盒燕窝雪梨汤,轻轻拨开樱桃想要扶她的手,快步从马车里走了下去。
“小姐?”
“小姐您去哪里?”
“您是想去刑讯场那里吗?可是我们进不去的啊!”
樱桃紧随其后,马夫需要护着马车,免得马儿受惊,倒是没跟过来。
然而颜玉皎即将抵达刑讯场时,脚步却踌躇起来。
——她真是疯了罢?赏花宴那晚被楚宥敛抱在怀里亵玩还不够,如今还要主动送上门?
可现在再走又来不及了。
楚宥敛似乎察觉到什么,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她身上。
守门的羽龙卫们也望过来,长枪交叉挡住:“寻常人等退后!”
樱桃连忙出面道:“两位小哥,我和我家小姐路过此地,恰巧见到未来姑爷在此,若是不打声招呼便走,也太不近人情了些,老爷若是知道了,也必然是要责备我和小姐的,还请两位小哥通融一二。”
羽龙卫们对视一眼,见颜玉皎气度高华,衣着不凡,已是信了几分,便问道:“你家姑爷是谁?”
樱桃挺了挺胸道:“我家小姐是顾家嫡女,未来姑爷是郯王世子。”
羽龙卫们手里的长枪微微一顿,立即放下来,高声道:
“夫人好!”
“世子妃好!”
没对上口径,又重来了一遍:
“世子妃好!”
“夫人好!”
颜玉皎:“……”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离开,这等场面却不容许她退却了。
恰在此时,有人自刑讯场内小跑而来,一见颜玉皎,连忙道:“原来是大嫂!快请进,快请进!”
颜玉皎发现此人脸生,心中疑惑这是楚宥敛的哪个亲戚,她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人笑道:“我老大是郯王世子楚宥敛,他去提亲那日我也在,大嫂怕是没看到我,才不认得我,我是上骑都尉顾子澄,您唤我橙子就行。”
橙子是西方传教士带到嵒朝种植的水果,因形状可爱,味道酸甜,而备受京城人士欢迎,它的别名也有很多,比如金环、黄果、甜橙、柑橘。
显然,用水果的名字称呼顾子澄这种朝廷官员是不太妥当的。
颜玉皎勉强笑了笑:“您唤我顾小姐即可,我称您为顾大人罢。”
顾子澄点头称可,却又道:“早晚要唤您大嫂,不如现在就这样罢。”
随即抬腿踢了踢守门的羽龙卫:“吃了世子爷三天酒席,却连世子妃都不认得,传出去也不嫌丢人,都给我好好记着脸,下次别再拦人!”
这两个羽龙卫显然和顾子澄的关系很好,嬉皮笑脸道:“都怪我等!您放心,世子妃也请放心!我们这次已经把世子妃的样貌记得死死的,下次世子妃尽管来,我们绝不拦着!”
颜玉皎笑容淡下来,她心想,还是拦着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何况这里是朝廷重地,她一个女子不需要通禀就来来往往的,实在不合适。
又想对他们说,还没成亲呢,别喊她世子妃夫人大嫂什么的……
随之想到,不过提亲而已,楚宥敛竟然摆了三天酒席……
她当时心情郁郁,隐约记得颜府也摆了酒席,不过因为临时仓促,帖子都来不及发,只能让小厮跑腿去各个府上通知,也不过办了一天。
万般思绪不过一瞬间,最终颜玉皎只提了提唇角,笑道:“多谢诸位,但下次还是按照章程来吧,不必为我搞特殊。”
顾子澄挠了挠鼻尖,道:“嗨!没事,都是自己人。”
但看到颜玉皎不赞同的神色后,他也不再反驳,笑嘻嘻道:“好罢,好罢,那就都听大嫂的。”
颜玉皎这才点了点头。
闲话没两句,顾子澄就抬脚往前引路了:“大嫂,你是来见大哥的罢?请随我往这边走。”
颜玉皎道了声多谢。
手指却悄悄握紧汤盒的柄,又安慰自己,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总归她没有违背律法,除了豺狼虎豹,谁也害不死她。既然死不了,那就更没什么好怕的。
做足了心理准备,颜玉皎还敢抬眼仔细看一看刑讯场了。
也不知道抓了什么大人物,今日刑讯场的羽龙卫尤其多。
羽龙卫的官服也实在好看,朱红色的披风,暗金色的盔甲,胸前护心镜是个威风凛凛的狮子头,列队从她面前走过去,肃穆庄重、沉寂似海。
颜玉皎还悄悄看一眼楚宥敛的官服。楚宥敛作为羽龙卫总制,又有别的官职在身,官服上加了许多彰显皇室尊贵的色彩和纹饰,也比寻常羽龙卫官服更有质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楚宥敛的官服最特殊,乌泱泱一群羽龙卫中,无论气度风仪,还是相貌身材,楚宥敛都是最出挑的那个。
“近日我们在追查连炿盟埋伏在朝廷的奸细,竟然查到了大理寺丞陈炜炜的身上,这位陈炜炜可不得了,他还是昭平长公主的小女婿。”
顾子澄似乎很健谈,丝毫不逊色于楚宥敛的另一位好友崔玶。
也是典型的勋贵子弟的相貌,面皮白嫩,眉浓目深,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只是嘴角有个梨涡,以至于他笑起来像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身着铁甲走路,有种故作匪气的做作感。
他滔滔不绝道:“大嫂应该也知道昭平长公主罢?先帝的长姐,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和朝廷许多官员的关系都比较好,连圣上也要礼让三分,我们来捉拿陈炜炜时,这些个大理寺的官员自以为有昭平长公主撑腰,都面目可憎的狠,对着老大倚老卖老,指桑骂槐,甚至破口大骂!
“……我其实早就见过大嫂了,老大的丹青一绝,他的书房里有好多幅你的画呢,活灵活现的……”
“大嫂今日怎么路过这里?我明白了,想必是去看嫁衣了罢?说起来,这件嫁衣还有我猎的一只怪鸟的羽毛呢,那鸟长得可真丑……”
他的话太密了,颜玉皎根本插不进去,欲言又止,只能放弃。倒是找到顾子澄和崔玶的不同之处了。
崔玶是真正的厚脸皮,且思维敏捷,知道什么该聊什么不该聊,与人聊天所有话题节奏都跟着他的走。
顾子澄则是装的厚脸皮,他好像特别怕场合尴尬,所以什么都聊,不等人接话便自己接着往下讲了,反倒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更显尴尬。
俩人从刑讯场门口,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到最深处时,顾子澄已经彻底词穷,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能干巴巴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
颜玉皎:“……”
她竟然诡异的在心里也跟着笑了两三声……简直莫名其妙。
她不得不终止这尴尬的对话:“顾大人,多谢你送我到这里。”
顾子澄脸微微一红,哈哈两声,连忙摆手道:“我应该做的嘛。”
话毕,他一扭头,正撞到楚宥敛望过来的目光。
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心里更是一咯噔,生怕楚宥敛误会什么,局促地摸了摸鼻子,欲笑不敢笑的,转身就离开了。
颜玉皎:“……”
什么老大和弟弟,哪有见了兄长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弟弟。
其实走到这里,离楚宥敛也就只剩下几步路远了,偏偏楚宥敛就待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颜玉皎,一动也不动,要颜玉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颜玉皎也不想露怯,只得硬着头皮慢慢移过去。
可是脚步再磨蹭,也终究有磨蹭到楚宥敛身前的那一刻。
颜玉皎心底轻叹,视死如归般把燕窝雪梨汤盒递过去:“别误会,我只是恰巧路过琼露坊,顺便买了几盒汤,太多了没喝完,还剩下一些。”
不给你喝,搞不好要给野狗喝,那还不如给你呢。
——这句话倒是没说出口,给楚宥敛留了点面子。
只是话音落下,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颜玉皎抬头打量了一圈。
顿时犹疑起来。
刚才嚣张跋扈还敢扔鞋的大理寺官员被压在地面上,堵上了嘴,只能满脸泥土,狼狈地瞪着眼睛。
四周的羽龙卫们皆虎目鹰视,杀气腾腾,手里的刀尖锋利无比,吹发可破,仿佛一声令下就能血洗一个百年勋贵家族。
空气中隐隐有腥臭的血味,不远处的房柱子上还残留着暗沉的红渍,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谁飙出的血。
甚至楚宥敛身旁就有一位俯身行礼,似乎在询问接下来如何的官员。
……
颜玉皎意识到,这里不是能话家常的地方,她不应该出现打扰。
虽然她最初只是担心楚宥敛的身体,想让他喝下汤,暖一暖而已。
但是纠结片刻后,她就准备撤回汤盒离开这里了。
却在此时,楚宥敛抬手握住了汤盒把柄,把汤盒接过去了。
他打开盖子,垂眸看了一眼:“多谢颜小姐,让你费心了。”
语气冷淡的很。
颜玉皎没料到楚宥敛是这么个反应,难得有些无措:“……不用谢……”
楚宥敛却没有喝汤,合上盒子后递给身后的李锦:“让颜小姐去一旁休息,其余的等我办完事再说。”
竟没有再多看颜玉皎一眼,颇有些嫌她多事,视她为无物的意思。
犹如被兜头浇了冷水,颜玉皎心里凉飕飕的,滋味复杂难言。
要说后悔来这里也不至于,不过一盒汤罢了,反正她送到了,心意到了,别人爱喝不喝也不关她的事。
只是她从来没有在楚宥敛这里受到过冷遇,尤其楚宥敛前几日才表露出对她的喜欢……现在不应该对她更热情么?虽然她并不稀罕。
颜玉皎心里别扭,便胡乱道:“不必了,我娘亲想必也等急了,汤既然已经送到了,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便要和樱桃一起离开。
李锦却挡在她们面前。
他一甩浮沉,眉开眼笑道:“颜小姐,这您可不能走,世子爷既然都吩咐了,您就随老奴去一旁等等罢。”
颜玉皎还想着怎么拒绝。
李锦就弯下腰,伸出胳膊,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颜玉皎彻底无言。
显然,李锦把楚宥敛的话当成圣旨来办,绝不容许她拒绝了。
而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只得和樱桃前往附近的檐下,静静地等待着。
也是在此时此刻,颜玉皎忽而清晰地认识到,她和楚宥敛之间有着鸿沟般的身份差距。
她说的话没人当一回事,有时候还会惹来非议。
而楚宥敛不过随口一句话,就有无数人当成金科玉律来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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