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望月楼(三)


    户部侍郎司蘅,字微蘅,这个年轻人在原著里只出现过一个背影。


    他在原著中的唯一一次出场是在皇长子岐王举办的曲江秋日宴上,与之同时出场的是皇子皇女们的小皇叔、年轻的亲王谢珩。后者的光芒完全掩盖住了前者,以至于云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色。


    她之所以认得这个人,一是因为她曾经在偷看谢止渊的往来书信时读到过这个名字,二是因为她的父亲、殷川云氏家主云丞就任户部尚书,是户部侍郎司蘅的上司,偶尔会邀请他这位下属来参加家宴。


    此人是一名真正的佞臣。他年轻时与温亲王谢珩是好友,因为出身寒门、一时间未能致仕,转而选择投靠北司宦官一党,与自己的昔日好友决裂,获得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花园不远处的二层阁楼上,万寿公主正站在格窗后看着园中一切,有嬷嬷问她,“公主,可要露面?”


    万寿公主虚抬着手,淡定道:“不必,再等等看。”


    此刻园内,谢云渺话音一落,倏然静下,然很快,便被郑盈的笑声打破,仿佛谢云渺方才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光是郑盈,连同她身侧的几位贵女,都在掩唇偷笑。


    郑盈身侧的婢女看到白芨竟当真气势汹汹上前来,连忙横上一步挡在郑盈身前,郑盈却是一把将婢女拉开,梗着脖子冲谢云渺,讥讽道:“掌嘴?我没有听错吧,长安是讲王法的地方,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


    啪——


    空气在此刻凝结,一声脆响让园子再度陷入安静。


    郑盈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挨过打,也从未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丢过脸面。


    她当即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脸颊,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身旁婢女再一次挡在她身前,用那恶狠狠的眼神瞪着白芨与谢云渺。


    “谢云渺!你算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我要入宫,我要让太后替我做主!”郑盈指着谢云渺,叫喊出声。


    谢云渺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平静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郑盈猛然顿住,周围的几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小女娘,也不敢再起哄。


    “公主名讳,岂容你直呼?”白芨呵斥出声。


    谢云渺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对郑盈道:“你可以质疑我与世子的婚事,也大可去宫中告诉太后,但你先前直呼我名字,方才在我掌嘴以示惩戒之后,再一次唤了我名讳……”


    她吸了口气,看向白芨,“再掌嘴。”


    “谢、谢、谢见……”渺字还未出口,石子路那端传来嬷嬷的声音,“万寿公主到!”


    万寿公主乃圣上长女,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园中众人立即躬身行礼,白芨也落下手臂,退至谢云渺身侧,广德方才都看呆了,此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万寿公主,郑盈又是恶狠狠看了谢云渺一样,她与万寿公主本就相熟,今日又是公主办的赏花宴,万寿公主一定会为她做主。


    万寿公主缓步上前,那头上的金镶玉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摇,仪态万千。


    她抬了抬手,唤众人起身。


    广德叫了一声阿姊,谢云渺也恭敬地朝她颔首,顿了一瞬,才也跟着广德唤她阿姊。


    万寿公主朝她二人笑了一下,眸光落在了郑盈微肿的脸颊上。


    郑盈见状,委屈开口:“殿下不知,方才……”


    “不还有一巴掌么,快些掌完,莫耽误本宫用膳。”万寿公主说完,笑着朝谢云渺伸出手,拉住她手臂时,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随后三位公主便朝湖边走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留在了原地。


    身后再无叫嚷,只片刻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令人闻声发颤。


    园中紧张的气氛,很快便被湖上嬉笑的声音冲散,众人似乎忘记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即便没忘,当着万寿公主的面,也不敢有任何人表现出一丝不悦,而郑盈也未曾再出现。


    午膳是在湖边的舫上用的,待用过后,众人散去,谢云渺被万寿公主留了下来。


    万寿公主挥散婢女,独她们二人坐在湖边,一面往玉瓶中插花,一面对她道:“我听过你的事,真假何妨,不管你从前如何,今后你且记住,你是我谢氏皇族之人,一言一行,皆是皇室脸面,万不可随意由人践踏。”


    她没有看她,神情专注地望着面前花枝,挑选出一朵墨菊,用剪刀剪断花头,将花枝丢去一旁,这才抬眼看她,“明日我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你与我一同去。”


    谢云渺点头应下。


    阿翁从前经常带她去道观,还会在观外义诊,自打两人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


    公主府前,谢止渊来接谢云渺。


    这段时间,他们很少说话,也很少独处。


    此刻马车中,两人皆是沉默,谢云渺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深匀几口气,那下唇都被咬得失了血色。


    见她魂不守舍,谢止渊便问:“怎么了?”


    谢云渺先是下意识摇头,不想告诉谢止渊,可很快,她又想到那些医治心病的书中所写,想要医治心病,就得先与病人建立信任,她不能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不与谢止渊说,她需要试着让他信任她。


    谢云渺又是匀了几个呼吸,才缓缓道出今日在宴席上发生的事。


    她说得详细,连当时自己表面平静,实则内心如同擂鼓的情况,也说了出来。


    其实从那之后,谢云渺满脑子都是她让白芨打了郑盈的画面,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虽不是她亲自动手,却是事由她起,如今说到这些,她手指又不由自主开始微颤。


    谢止渊听得认真,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静静地望着她。


    “其实,她的那番话,又不能真的伤到我,我不理会就是了,可……”谢云渺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是啊,你可以继续忍的。”谢止渊终于开口,朝她挑眉,“那为何这次你没有忍住?”


    谢云渺咬唇朝车外看去,“因为广德护我,白芨护我,采苓……她也为我伤了手臂……”


    以前的谢云渺,在东宫只她一人,所谓的讥讽或是谣言,只要不会真的伤到她,她都可以充耳不闻,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会因为那些话,那些事,而受到伤害。


    “那你呢?”谢止渊转动扳指的手倏然停住,他抬眼望她,“伤到你不算吗?”


    谢云渺低垂脑袋,不在说话。


    谢止渊又道:“我伤你那般多,你为何不掌我的嘴?”


    “这不一样,你和他们……”谢云渺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有何不一样?”谢止渊追问。


    谢云渺再次敛眸,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是我的夫君,也是……”


    也是她的渊阿兄。


    回到府邸,谢止渊还有事情要做,他看着谢云渺走进王府,才搁下帘子向城外而去。


    今年的长安,雨水颇多,眨眼天色便昏沉了下来。


    谢云渺对这样的天气格外敏感,她晚膳用得匆忙,洗漱也比平时快许多,早早就合上门窗,抱着被子躺在贵妃榻上。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如同巨人的手掌,在用力敲打门窗,仿佛要将那窗纸敲个窟窿出来。


    门被推开,谢云渺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谢止渊回来了,她不敢去看,仿佛只要从被子里出去,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忽然,被子被掀开,谢云渺惊呼一声,抬手就去拉,却看到谢止渊站在她面前。


    “我尚未回来,谁允你睡了?”谢止渊猛地将被子抽走,一把拉住她手臂,“今晚你于我守夜。”


    又是一阵狂风,谢云渺跟着颤抖,她用那祈求的眼神,对谢止渊道:“不……今晚不可以,我求你了……”


    谢止渊却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从贵妃榻上拉起,谢云渺跌跌撞撞与他来到寝屋,他让她待在床榻边,自己宽衣上榻。


    狂风没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且愈发猛烈,随着一声惊雷,外间夜空有了一瞬的明亮。


    谢云渺终是忍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往日里的所有平静与端庄,在这一刻全然不见,她将头用力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


    床帐掀开,谢止渊坐起身,望着昏暗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愣住了。


    谢濬没有骗她,她当真会害怕雷雨,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吵死了……”黑暗中,谢止渊似是低嗤道,“你哭的声音,比这风雨雷电还要吵人,这叫我如何能睡。”


    他站起身,点亮了屋中所有的灯,连同柜中的蜡烛也全部点燃,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他又寻到一本书,是谢云渺平日里常看的那本。


    他将书册递给她,她却没有接。


    谢止渊深吸一口气,又唤了一声,“我睡不着,起来陪我看书。”


    谢云渺还是没有抬头,整个身体都在因为哭泣而在不住抖动。


    “哭哭哭,就知道哭。”谢止渊似是失了耐性,将书直接仍在地上,“你与他一起看书时不哭,与我一起便哭成这样?”


    话音落下,谢云渺终是缓缓抬头,朝他看去。


    她乌发披散,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下唇被咬出了鲜红的血迹。


    又是一声惊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摆在窗后的几盏烛火被吹熄,谢止渊不再言语,他站起身,挨个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最后,他在一片黑暗中,回到床边。


    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她身侧,抬臂,抱住她。


    樱桃毕罗的新鲜香气伴着热辣辣的胡麻饼气味在坊市间飘散,一群民间艺人搭起彩棚在街边唱跳,小贩们叫卖货物的吆喝声起起伏伏,四面八方都是如潮水般的人声。


    一路上云渺都在生闷气不说话,谢止渊就极有耐心地等着她消气。直到马车进入坊市之中,他转过头,撑着下巴看她:“阿渺,我给你买酪浆好不好?”


    云渺绝对不会因为一杯小小的酪浆就打破今日不再理他的决心。


    谢止渊轻笑一声,下令赶车的车夫停下来,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的眸光忽地变了。仿佛有一柄极薄的小刀在他的眼底闪过,一线利刃般的锋芒流淌而过,如同刀刃出鞘之前的寒光一闪。


    “我们被跟踪了。”


    他低声说,“有人要杀我。”


    第 52 章   望月楼(四)


    “什么人?”


    云渺警惕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不知道。”


    谢止渊拉上车帘,“上次你溜出府跟着我去找北丐大帮主冷白舟时,那群人就已经在跟踪我们了他们大约是在那时候先盯上了你,而后再跟着你找到了我的行踪。”


    云渺攥了下手心。当时她搭乘马车偷溜出府,急着阻止谢止渊劫持冷白舟,到了城东南后就匆匆下去找人,也许跟踪的人就是在那时候盯上她的。


    “大约十数人或许二十多个。”


    借着车帘的一线缝隙,谢止渊飞快地扫了眼,“到了城东南一带才开始跟踪,说明他们没有能力接近金吾卫戒备森严的子城附近,也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个皇子”


    “他们的目标是中间人‘白头老翁’。”止渊那日离开之后,谢云渺将自己关了一日,第二日便神色如常,继续往城外的青山观跑,晨起用过早膳便出门,到了黄昏才回府。


    净玄擅制丹药,在用药方面极具心德,谢云渺擅长施针,又好读医理,两人一起时不仅互相传授医术,还会共同研究各类病症。


    有一次净玄太过专注,一时忘了谢云渺公主的身份,说自己午后要下山义诊,邀谢云渺一同前去。


    谢云渺也是没有细想,直接脱口应下。


    这可将白芨急坏了,她最是注重规矩,赶忙提醒道:“公主,今日风大,应早些回城才是。”


    一声公主,让净玄这才反应过来,饶是长安民风如此开化,身为公主的谢云渺,也不该去给平民诊治。


    义诊时免不了会有肢体的接触,且若是此事传开,难免会对谢云渺的名声有影响,不得不让人顾虑。


    可这声公主,却让沉浸在医术探讨中的谢云渺,眉眼中多了一分沉重,她默了片刻,缓缓道:“能来青山问诊的百姓,多是妇孺吧?”


    净玄点头道:“是,基本上都是附近的山民。”


    谢云渺沉吟道:“我戴着帷帽,若有人问我身份,道长只说是新来的方士,如何?”


    白芨一听,也不再暗示,干脆直接劝阻道:“公主不可,这不合规矩。”


    “律令中可写明,公主不得为百姓义诊?”谢云渺反问。


    律令中当然没有这样的规定,白芨一时无言,见谢云渺也不听劝,铁了心要去义诊,她只好又寻到了长公主身侧。


    长公主久居青山观,又以清玄真人自称,听闻谢云渺打算与玄净下山义诊,根本就没有阻拦的心思,反而还将谢云渺夸赞了一番。


    白芨彻底没了办法,只得用帷帽将谢云渺遮得严严实实,自己与采苓也戴了面巾,寸步不离地跟在谢云渺身侧。


    附近山民不认识新来的方士,对她的医术也不放心,来了的人皆是排在净玄那边,谢云渺坐在那里许久,也未见面前来人。


    有位排在队末的妇人,实在头痛难忍,最后终是熬不下去,踉踉跄跄跑到谢云渺面前坐下。


    周围来问诊的人,终于看到新来的方士面前有了病人,纷纷好奇地打量这边,想看看这方士到底医术如何。


    谢云渺隔着丝巾诊脉,片刻后,她又仔细询问了许多问题,最后她道:“那些药只可短日服用,若长久服用,头疼便会不管用了。”


    妇人用力压着眉心,满面苦楚,“那求求方士给我重新开些药吧!”


    谢云渺摇头道:“是药三分毒,药不必吃了。”


    “哎呦!”妇人又疼又急,一下就扬起了调门,“这可叫人怎么活啊!”


    原本好奇看热闹的人就多,这一嗓子,更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你看她那身装扮,哪儿像个方士,保不齐就是招摇撞骗的。”


    “可方才净玄道长不是说了,这方士比她医术高吗?”


    “嘁,医术高能连个药方都开不出来?”


    谢云渺并未气恼,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你的头疾是心脉受堵所致,日后戒了那糖糕,午膳后也莫要立即去睡,步行半个时辰,再去午憩,寻常多饮水,夜里入寝前,记得以热水泡足,还……”


    “哎呀呀……”妇人也不知是头疼得紧,还是性子本身如此,不等谢云渺说完,她又是扬声喊道,“我这是头疼,你不治我头上的毛病,管我腿脚做什么啊?”


    人群中议论声更大,不知谁说了一声“庸医”,传进采苓耳中,她登时气得朝前一步,正要开口辩驳,白芨却将她拉住,白芨打心眼里就不赞成谢云渺出来义诊,如今正好希望谢云渺能知难而退。


    谢云渺也不想生事,便让采苓去拿药箱。


    那妇人以为谢云渺要给她药吃,便不再说话,等着采苓回来。


    却没想到,谢云渺非但没有给她药丸,还往桌上搁了一排银针。


    那妇人吓得瞬间白了脸色,“你、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你若头痛难忍,这几日我可先与你施针,缓解一二,但方才嘱咐,万不可忘。”谢云渺认真道。


    妇人本就不是很信任新来的方士,再加上与谢云渺说话时,听出她年岁不大,心里便更加不信,如今她不肯给她开药,还要取针来扎,这可叫她如能敢?


    那妇人摇晃着站起身,也顾不得头痛了,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算了算了,我还是寻净玄道长看吧,你去拿旁人试针吧!”


    见此一幕,周围更是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净玄道长都不敢轻易施针,这小姑娘家的还想拿针唬人?”


    净玄这边终是忍不住了,起身对着面前排队众人道:“今日前来义诊的方士,正是传我针术之人,她针术十分高绝,绝不是那等招摇撞骗之人。”


    此言一出,议论声倒是停下来了,可那些怀疑的目光,还是未能止住。


    众人的心理不难猜,要真有这般医术高绝,精通针术的年轻方士,怎么可能从未听说过。


    谢云渺也没想到,自己头一次下山义诊,竟然会遭到病人的拒绝和质疑,她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索性也就什么都不说了,默默将银针卷好,放回药箱中,继续坐在那边等。


    净玄也没有料到会如此,便是她与前来问诊的人皆说谢云渺医术高,这些人却依旧不信,宁肯排队在她面前等,也不愿再去寻谢云渺。


    净玄也以为,谢云渺明日不会再下山义诊,可到了第二日,她主动要与净玄一道下山。


    一间屋中,他们二人分坐两边,中间隔着一张帘子。


    净玄那边排着长队,谢云渺这边空无一人,也不知为何她还要坚持。


    不知过了几日,某日黄昏,眼看要准备回城,忽然走进来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


    净玄那边只剩两人,谢云渺这边依旧无人,那女子犹疑了片刻,走到谢云渺面前坐下。


    “方士,我……我不舒服。”


    听声音此女子年岁不大,却不知到底患了什么病,说话时声音明显带着紧张。


    谢云渺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女子坐下,撩开衣袖,露出一小节手臂。


    她手臂纤细,肤如凝脂,与周围来问诊的山民截然不同,如此来看,她这身朴渺的衣着,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让我看看面色?”谢云渺问。


    女子似有顾虑,犹豫片刻,才撩开帷帽,露出真容。


    好一张美艳娇嫩的脸庞,饶是在宫中见惯美人的白芨,都愣了一瞬。


    “可、可看好了?”女子紧张道。


    谢云渺点点头,等她整理好帷帽,便又问道:“身上可曾出疹?”


    女子手指紧握,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谢云渺,“方士乃修道之人,可……可会随意泄出病患……”


    “只论病,不论人。”


    谢云渺从小跟在阿翁身边,走过天南地北,见过无数的人与病症,阿翁最常说的便是这句话。


    她知道眼前的女子在害怕什么,便让采苓和白芨合上窗子,退出屋外。


    见状,女子终是愿意开口。


    此女名为烟罗,是平康坊藏香阁里的娘子,如今才刚至十七,眼看就要坐到头牌的位置,却不知为何,从上月开始,她小腹隐隐作痛,身上开始出疹,奇痒无比。


    阁里有自己的郎中,烟罗却是不敢寻,怕万一被妈妈知道,不允她在露面,等待她的便是那牙婆,天知道她会被卖到何处。


    她知道许多寺庙或是道观外,会有修行之人来做义诊,便一直想要寻机会出城治病,但她因为身份的问题,再加上极有可能是染了房事之病,不敢轻易让人来治。


    这两日有人与她说,青山观山下义诊的道长,是为道姑,且医术高明,为人和善,今日才终于寻得机会,过来看看。


    她一早就来了,却因为人多,不敢上前,一直在暗中观察,做她这一行的,自幼就被教会了如何识人,她看不到谢云渺容貌,却能看到净玄道长见无人去寻这方士时,那种无奈的模样。


    烟罗觉得,净玄道长所言非虚,便壮着胆子过来一试。


    “方士,求你救救我,我听闻染了那种病的,最后会浑身溃烂而亡,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烟罗一面说,一面拭泪。


    “我是医者,自然会尽全力救你。”谢云渺说着,起身拉上了她与净玄中间的那道帘子。


    藏香阁里的郎中,每每听到有姑娘有此病症,去查验时都不愿靠近,只远远看上一眼,便会撵人。


    可今日,一个年轻的女方士,竟然明知她染了何病,非但没有嫌弃躲避,反而还要亲自查验。


    烟罗想要活下去,可也不是全然没有良心,她摘了帷帽,没有上前,恭敬地向谢云渺躬身一礼,才缓缓起身,去解衣裳,“方士还是不要靠前,有什么瞧不清的,问我便是。”


    谢云渺却是没有说话,举着灯走上前去。


    烟罗七岁时被卖入藏香阁,她在里面渡过了漫长的十年,这十年中,她几乎日日都要被人这般细细打量,她有过不适,有过羞赧,有过愤怒,有过隐忍,有过不甘……唯有这一次,她心怀感激。


    一番查验之后,谢云渺坐回桌案旁,等烟罗穿好衣裳,重新坐于她面前,她才出声询问:“可有四肢酸痛?”


    烟罗摇头,“不痛,但没有力气。”


    谢云渺问:“眼睛或是喉咙可有不适?”


    烟罗继续摇头,“就是浑身无力,小腹疼痛,那些疹子……很痒。”


    谢云渺一面思忖,一面询问她日常饮食,及生活习性。


    最后,她终是说道:“这不是房事之病,也不是疠风。”


    烟罗登时愣住,“那是什么病,可会要人命?”


    谢云渺朝她弯唇,“你因维持腰身,而不敢多食,再加上昼夜不律,导致浑身无力,病邪入体,所以才会生出团疹。”


    烟罗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够化险为夷,她愣了半晌才结巴着又问道:“那我为何、为何小腹会痛?”


    谢云渺道:“因你总是服用阻截癸水的药物,下腹淤堵,导致腹痛。”


    烟罗彻底僵住,张着嘴许久说不出话,只两行清泪不住下落。


    “好了,我开些药方给你,你除了喝药以外,不要再……”谢云渺话音一顿,抬眼看着眼前与她年岁相近,却截然不同命运的女子,也是许久没有出声。


    论病,不论人。


    谢云渺在心里又对自己念了一遍,最后,她不得不开口道,“不要再服用那些阻截癸水的药,也不要再昼夜不律,饭食得吃八分饱。”


    说完,她落下笔墨,将药方递到烟罗面前,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小瓶药膏,让她涂抹于团疹处,不日便可痊愈。


    烟罗起身又朝谢云渺恭敬一拜,接过药方,却不敢接药膏,“这药膏多少钱?”


    黄昏将至,烟罗坐着回城的马车,待快至城外时,马车忽然停下,车外一个声音将她唤出。


    烟罗连忙下车,朝来人屈了屈腿,来人却是掩住口鼻,朝后退去,“那方士怎么说?”


    烟罗如实说完,又从袖中拿出药方,递上前。


    来人却不敢接,忙又是朝后退一步,烟罗抿唇,放缓了语调同那人解释,“郎君不必害怕,方士说了,这不传人的,不是那种病……”


    “嗤,她说你就信啊,她懂个屁,什么方士不方士的,唬唬旁人也就是了,还想唬我?”那人啐了一口,又道,“你记得,回去之后逢人便说,那方士最擅治房事之症,说你的花柳便是她治好的。”


    “不,我没有得花柳!”烟罗一着急,下意识脱口反驳。


    男人瞪她道,“你就说你得了,被她治好了,听到没有!你若不说,老子有一百种办法弄死你,你若说了……”


    男人一合折扇,敲着下巴望她道:“我下月就替你赎身,待赎了身,便放你离京,日后你爱去何处,便去何处,如何?”


    然而就在下一刻,弓箭破空的声音如同狂风骤雨般袭来!


    车厢里的少年猛地把对面的女孩按进怀里,托着她的脑袋压着她滚落在地面上。


    外面的车夫甩开缰绳连滚带爬跌在马下,紧接着呼啸而来的箭矢像是暴雨那样穿透了马车,把整个车厢扎成一只密密麻麻的刺猬。


    马匹长嘶着跪倒在地,车厢在箭雨中轰然翻倒,车辕和木架折断的声音仿佛裂骨那样刺耳。


    飞散飘扬的尘埃里,云渺被谢止渊压在身下抬起头,看见整个坍塌的车篷都砸在他的身上,车篷顶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无数涌动着的风中,她听见很轻的一声咳嗽。


    “谢止渊?”她轻声喊。


    被压在马车下的少年一只手撑在地面上,为她挡住所有那些扑来的箭矢,另一只手轻轻扯一下她戴着的兜帽,拨开一缕落在她颊边的乱发,忽地低下头贴近她的耳边。


    “阿渺。”


    他轻声说,“接下来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


    第 53 章   望月楼(五)


    扑来的箭矢还在不断坠落,箭簇钉死在头顶上方的车篷上,发出一声又一声闷响。


    翻倒的车厢横在道路中央,坍塌的车篷倾覆下来,隔出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间。两个人就滚落在这片小小的缝隙里,彼此的呼吸交织起伏在昏暗之中。


    躺倒在缝隙里的女孩抬起头,看见被压在马车下的少年撑起着这个空间,低垂的眼眸落着细碎的光,仿佛落了片朦胧微亮的星。


    “什么?”她轻声问。


    “我把我所有的眼线、人手和资产都托付给你,你可以随意支取、调配和使用。”


    他注视着身下的女孩的眼睛,把一枚私印递到她的大袖里,低低地说,“从此刻开始,你代表着中间人‘白头老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话,你下的每一道命令都是我的命令。”


    “对不起。”


    他又轻声说,揉了下她的头发,“很抱歉把你置于这样的危险里但我实在没有可以其他信任的人。”


    大半夜屋中突然多出一个人影,谢云渺吓得登时吸了口凉气,但当她看清来人是谁后,那口凉气便慢慢吐了出来。


    她一边用书册压住了手边还未干透的纸张,一边问:“你怎么醒了?”


    与其说醒,不如说谢止渊是一直未睡。


    他故意沉缓呼吸,让账外的谢云渺以为他睡着了,然后他看着她离开寝屋,以为她也要入睡,可很快,他又听到谢云渺起身的声音,也不知是在做什么,等了许久都未见回来,谢止渊这才忍不住寻了过来。


    “为何不睡?”谢止渊没有回答,而是望着满桌案凌乱的纸张,反问她。


    谢云渺面上平静,可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站起身道:“我……我就是睡不着,所以起来看会儿医书,这就准备去睡了。”


    只是看医书?可他方才过来时,分明看到她满面愁云地盯着手中纸张在看。


    谢止渊没有说话,直接朝她走去。


    谢云渺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收桌上的纸张,可一垂眸,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她太过投入,竟不知不觉摆了一桌的纸张,根本不是三两下就能收走的。


    不等她反应,谢止渊就已经来到桌旁,随意拿起了一张纸。


    “别看!”谢云渺连忙抬手去夺。


    谢止渊未曾抬眼,便一把将她纤细的手腕握在掌中,轻念出声:“采苓对郑盈的憎恶,会因为身份和性格原因,选择忍让……”


    念到此处,谢止渊停下来,缓缓松开了她。


    “都说了不要看的,这是我与采苓的事。”谢云渺松了口气,迅速将纸张从他手中抽走,说她也要去休息了。


    谢止渊虽觉得还有些古怪,但到底也没有再去深究,转身也要离开。


    谢云渺拿着那张纸,原本是顺手就想压在书册下,可谁知她将书册刚一拿起,方才被压住的那张纸,因墨迹未干的缘故,沾在了书册上,在她抬起的瞬间,又落了下来,正好落在谢止渊脚边,险些被他一脚踩住。


    谢止渊脚步一顿,弯身去捡,一行大字便工工整整落入他眼中。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阿渊阿兄不能将自己的关切真实的与我表露】


    周遭空气瞬间凝固,那“关切”与“真实”这两个词,仿若烙铁,烫得谢止渊双眼生疼。


    谢云渺也觉出他神色不对,想到书中所记,有些患了心病之人,难以接受此症为病,若强行医治,还会适得其反,让他们更为暴躁。


    担心谢止渊也难以接受,谢云渺一面看着他神色,一面同他轻声细语地解释,“我近日看了些有关心症的医书,所以将身边之人都分析了一通……你方才看到的那张,便是采苓的……这张……”


    “这些话你与谁说过。”谢止渊彻底转过身来,缓缓抬眼,那双眉眼带着森森寒意,手中的纸张也被他攥成一团,紧紧握入掌中。


    谢云渺有些怔懵,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止渊是在问什么,只觉得他这般模样,令她觉得害怕,便朝后退去,可谁知,手臂被谢止渊再次一把握住,且他还用力一扯,将她彻底拉至身前。


    “说话。”他冷冷问道。


    谢云渺还是有些发懵,她缓缓摇头,“没、没和谁说过,我只是自己在做记录,想帮……”


    “你记了多少?”谢止渊不听她的解释,直接沉声打断,握住她手臂的力道,也随之加大。


    谢云渺吃痛蹙眉,眸光移向桌案。


    谢止渊并未松手,而是一边拉着她,一边开始去拿桌上的纸张看。


    看到采苓的,他直接扔去一旁,看到关于他的,便蹙眉细看,他越看,脸上神色越凝,手上力道也不知觉加大。


    谢云渺甚至能够感觉到他指尖都在发颤,像是在极尽所能的压抑自己的情绪。


    “谁让你记这些的?”他冷声问道。


    “没有谁,是我自己想记。”谢云渺如实回答。


    谢止渊想起白日里她与王佑说得那番话,再看这满桌写满他得了心病的记录,便又是一把将她彻底拉到身前,与他相贴。


    “我没有病。”谢止渊唇瓣几乎挨在了她的耳旁,用那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道,“我这般对你,只是因为我恶心,你听清楚了么?”


    当谢云渺意识到谢止渊有可能是得了心病之后,便做足了准备,她知道若发起病来,什么狠话都会说,可即便如此,到了这一刻,她还是会觉得难过,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落泪。


    见她咬唇不语,谢止渊手上力道更重,疼得她倒吸一口气,连忙点头回应。


    “知道我为什么恶心你么?”似是为了证明他有多厌恶她,谢止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且直接将她拉扯着转回身来,按在了书案上。


    后背猛然与案边的碰撞,让谢云渺久忍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谢止渊没有一丝的怜香惜玉,而是望着眼前落泪不语的谢云渺,用那极其嫌恶的语气,对她道:“你凭什么做我谢止渊的妻子,凭你与太子苟合?凭你身份低贱?还是凭你脏?”


    他似是恨透了她,口中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极为用力,说到最后,整个人从冰冷开始变得愤怒起来,语调也不受控制般扬起。


    “不要白日做梦了!”他拿起其中一张纸,狠狠扔在谢云渺脸上,“你的存在就是皇室对我的羞辱,我每看你一眼,每同你说一句话,都觉得万分恶心!”


    说罢,他似是彻底不愿再忍,直接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颈,狠狠道:“我没有病,也不需要你擅作主张来医治,若日后我发现你再做这些……”


    他没有说下去,但手上力道却在慢慢加重,眼看谢云渺开始不住挣扎,脸色也愈发涨红,他终是一把将她甩开,任凭她跌坐在地,趴在地上不住咳嗽,他也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将桌上所有的纸张,丢入铜盆,连同那些书册,全部一把火烧了干净。


    原本要在府中待到后日,结果第二日天还未亮,谢止渊便带着王佑回了白渠。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了何时,只知晨起进屋时,谢云渺靠在贵妃椅上,身上还搭着被子。


    采苓机灵,没让身后的婢女进屋,而是赶忙将门合上,跑上前来,“公主怎么睡在这儿?”


    见谢云渺不说话,采苓又道:“可是昨晚与世子闹别扭了?”


    采苓想不通,这二人都是性格温和之人,怎么会闹别扭,就算闹别录,世子又怎会让公主睡在外间。


    正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劝慰,采苓忽然眉心一蹙,用力吸了吸鼻子,四处张望,“怎么有股糊味,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吗?”


    她慌忙起身,寻着味道的来源走了过去,当她看到屏风后一片狼藉的书案时,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呼。


    那桌案上搁着铜盆,铜盆中满是灰烬,还有那些被烧得残破的书册……


    谢云渺微微抬眼,望着采苓,用那沙哑的声音道:“无人的时候……叫我云渺吧。”


    “公……”采苓顿了一下,当即一咬牙,点头应道,“好,云渺,咱们不难受了,咱们快喝粥!”


    谢云渺接过粥碗,抬手去喝时,采苓又是一惊,倏地一下站起身来,不可置信道:“他、他……他对你动手了?”


    谢云渺无波的双眸,微颤了一下,遂又恢复平静,“不要让白芨知道,也不要和任何人说。”


    “那怎么行?”采苓赶忙探身,去看谢云渺脖颈上的红印,其实她白日里就看见了,但当时她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是床帏之事时折腾出来的,等到方才谢云渺扭过来喝粥,她才看清这红痕竟是指印。


    采苓气得心头直冒火,“他当真是胆大包天了!竟然……”


    “采苓。”谢云渺轻声将她喊住,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角,“答应我,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采苓双拳紧握,站在原地半晌不说话,待片刻后,她长出一口气,重新坐回了谢云渺身旁,“好,那你要和我说清楚,他为何突然这样?”


    “可以不说么?”谢云渺道。


    采苓又是心头一梗,可那些重的言语,面对谢云渺,她也没法再开口,只能恨铁不成钢地使劲跺了跺脚,幻想谢止渊就沾在她鞋底,咬着牙道:“那下一次他若还要发癫,你不能再这样忍气吞声了,你要喊我,知不知道?”


    谢云渺朝她点了点头,弯唇道:“谢谢你,采苓。”


    “你还笑得出来……”采苓无奈长叹,摩挲着胸口不住为自己顺气。


    白渠县附近的一处山间,王保牵着马,与谢止渊同行。


    “她当真没有说出去?”谢止渊停住脚步,蹙眉望着眼前溪流,他对她那般狠戾,她竟还要再忍。


    王保点头又道:“昨日世子离开后,公主的确消沉了一整日,可今晨起来,似乎又与往常无异,坐着马车又去了青山观,外出时,还戴了花巾。”


    那花巾明显是用来遮挡脖颈处指印的。


    她为何还要忍?


    谢止渊吸了口气,缓缓合上眼又问:“还有呢?”


    王保道:“公主去了青山观,晌午教人施针,午后随着净玄下山去做义诊。”


    “义诊?”谢止渊睁开眼。


    王保道:“皆是附近山民,多为女子,公主义诊时带着帷帽,没有露面。”


    谢止渊道:“这几日若无大事,不必来报,将她跟紧。”-


    日落时分,子城里。


    鼓声由北至南渐次响起,宣告着一整日的工作结束。完成公务的官员们从官府里鱼贯而出,各色官服扫过洗得明亮的青石砖,系着的蹀躞带上的鱼符撞击玉佩叮当作响。


    户部侍郎司蘅与同僚们谈笑着,往子城东北的大门走去。


    他穿一袭绣小团花的浅色官袍,腰间佩着草金钩和刻着纹饰的鱼符,双手拢着一对如云的大袖,笑容含着几分温和又有些青涩,像是刚入官场不久的年轻人。


    同僚们都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他说话轻声细语又常带笑意,对每个人都毕恭毕敬,而且说出来的话总是很讨人喜欢。尽管还没当几年官,却已经是个四品的侍郎,显然在官场上还大有可为。


    “微蘅,”同僚之中有人喊他的表字,“快去快去,那边有人在等你。”


    司蘅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立着一道人影。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身深紫色蟒袍,身形掩在阴影里,看不分明,但显然是在等人。


    这个时辰已经到了离开子城的时候,结束公务的官员都在匆匆赶回家,但是看见这个老人的时候,人人都会停下来,远远地朝他鞠躬行礼。显然,这是一个身份和地位极高的人。


    司蘅立即认出了那是北司大宦官、内侍监余照恩。他向同僚们道过别,理了理袖袍,急忙迎上去。


    “老师。”他规规矩矩地抱袖长揖。


    “不久前你去见了三殿下?”老宦官淡淡地问。


    第 54 章   望月楼(六)


    司蘅不动声色地抬眸,看见面前的老人身形笼在树荫下,婆娑的叶影晃动,落在他一张苍老的面容上,眼里看不出什么神情,似乎只是简单地询问学生的行程。


    于是这个年轻人敛袖垂目,恭谨地回答:“三殿下七日前约我在府上吃茶。”


    “谈了何事?”余照恩问。


    “殿下问我岐王殿下出面联合御史台弹劾将军府一事”


    司蘅一面回答着,一面观察自己老师的神情。


    作为北司宦官之首的余照恩门下有许多学生,小小的户部侍郎司蘅只是其中之一。他出身寒门,没有爵位,得到天子赏识的原因是因为提出了一个取巧的敛财之法。


    尽管已经官至四品下,掌握着户部的部分实权,他却并不是一位较受重视的门生。投奔宦官门下以谋取权势的人很多,其中不乏世家公卿子弟与身居高位者,司蘅在这个庞大的关系网络里只是边缘的一人,从未参与过核心的机密之事。


    因此,司蘅并不清楚余公公与三皇子之间的关系。至少就他的观察来看,三殿下与余公公几乎从不交谈,彼此之间似乎并不熟悉,甚至在宫里见面时也只是简单地致意。


    汇报完与三殿下见面的过程,司蘅恭恭敬敬地再抱袖长拜,以温顺而谦和的声音问:“老师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学生?”


    王佑自然知道谢止渊私底下对谢云渺并不友善,却不知道两人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怎会让公主以为世子会是那种施暴之人?


    王佑害怕坏事,不敢随意开口,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


    谢云渺按照书中教的那样,耐下心来,没有逼迫王佑,只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他?”


    “啊。”王佑点头敷衍。


    “你放心,我不会和世子说的。”谢云渺继续诱导,“我记得你的,那时我在岭南,就见过你,你与世子在一起这么久,一定也想让他好的,对不对?”


    “嗯嗯嗯。”这倒是真的,王佑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样,我也希望他好,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谢云渺朝他弯唇,“你还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王佑神情十分复杂,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世子他……他……”


    谢云渺循循善诱,“他第一次对你动手,或是在你面前与对外截然不同时,是什么时候?”


    “这……”王佑极其复杂的神情中,又多了份痛苦。


    谢云渺是当真心疼他了,她一直觉得,谢止渊只是这样对她,没想到对待王佑,会更加过分,竟将他吓成这副模样。


    望着谢云渺同情又探究的目光,王佑尴尬地清了清嗓,又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世子他是、是……”


    “王佑。”书房中谢止渊的话音,如同及时雨,不等谢云渺反应,王佑便立即应了一声,脚底抹油一般跑进书房,房门也被倏地一下紧紧闭上。


    屋中,谢止渊看到跑进来的王佑,手中提着食盒,满头大汗,疑惑蹙眉,“你方才在外面做什么呢?”


    王佑没来及回答,跑到窗后,透过缝隙朝外看,见谢云渺叹了口气,转身走远,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欲哭无泪地对谢止渊道:“世子,你可害苦我了……”


    王佑将方才院里的情况一字不差地转述了一遍。


    “为何不说是骑马摔的?”谢止渊问。


    王佑愣住,“这、这可以说吗?万一公主又问我为何骑马,我要、要怎么……”


    谢止渊扶额,“你有武艺在身,平日里练马有何不可?”


    王佑幡然回神,对啊,他又不是世子,他直接说练马时摔了便是,没有必要在公主面前遮遮掩掩。


    “呀!”王佑一拍脑门,“那我方才忘了说,公主岂不是更加误会了?”


    “罢了。”谢止渊朝他挥挥手,眼下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谢止渊手中的这张字条。


    今日谢止渊一进书房,就觉察出他没在的这段时间,有人进来过。他仔细查看书柜,果然在一本书册中,寻到了这张字条。


    写字条之人,字迹歪歪扭扭,根本辨识不出,想来定是用左手写的。


    至于上面的内容,满是替谢止渊的委屈与不公,说他世子身份,不该被送回长安,也不该得不到重视。


    前半部分顶多算是挑拨他与父亲茂王关系,可最后这句,若是细细琢磨,便是怪责今上的意思了。


    王府本有王保这样的暗卫在,可这些天谢云渺日日出城,王保又要护她周全,便顾不上清和院里的事。


    谢止渊此番回长安,总共只带了四人,明暗各两人,明面上的两个,一个就是王佑,日日跟在他身侧,一个留在王府中做了护院,还有两个暗卫,一个在替他暗中做事,还有一个则安在了谢云渺身侧。


    至于府内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崔宝英帮王府置办的人手,崔宝英做事还算细致,这些人的身契都是过了府衙的,表面上不会有问题,但若是有心人想要安插眼线入府,绝非难事。


    “可要将院里之人细查一番?”王佑低道。


    “不必。”谢止渊拿出火折子,点燃手中字条,“蛇已出洞,等它寻来便是。”


    这边谢云渺一回到屋中,拿出纸笔又开始书记,刚记完一页,采苓便端着茶汤进屋。


    “采苓,你坐过来,我有事问你。”谢云渺道。


    采苓将茶汤放好,转身去屋角端矮几,谢云渺见状,忙将她叫住,“不必如此,你过来坐椅子。”


    只她们二人的时候,采苓也就不端着规矩了,她过去关上门,回来就坐在了谢云渺身旁,“什么事呀?”


    “我问你话,你要如实回答我。”谢云渺重新拿出一张纸,蘸了墨水。


    采苓一口应下,“放心,我肯定实话实说。”


    “那你在感到愤怒的时候,通常会怎么想?”谢云渺快速在纸上记下问题。


    没想到这第一个问题,就将采苓难住了,她拧眉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很愤怒的时候。


    “你好好想想,生气也算的。”谢云渺提醒道。


    采苓又是顿了片刻,忽然眸中闪过愤慨,“有的!我想起来了,那日赏花宴上,郑盈在你面前放肆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我恨不能当场撕了她的嘴!”


    一提起那日的事,不必谢云渺多问,采苓的话匣子便彻底打开,她说了许多心中的不满,还顺带连郑盘也拖出来被骂了一通,说到最后,她小拳头一握,用力砸在了桌案上。


    谢云渺将她的语气,神态,还有方才动作上的一些细节,全部记了下来,“那你为何不出手?”


    采苓无奈地舒了口气,“我是奴婢啊,主子不发话,我怎么能擅作主张,再说……”


    采苓顿了一下,垂着眼似有些难为情,“我……我不如白芨姐姐厉害,也就是关了门窗骂骂人……”


    若当真让她动手,她肯定不如白芨果断。


    其实那日私下里她和白芨也聊过,白芨还说了,便是谢云渺那天不开口,她也会直接上前去替谢云渺教训郑盈,采苓当场就听愣了,这样的事放在她身上,她是不敢的。


    “所以你是因为身份的原因,不敢直接动手?”谢云渺问道。


    采苓抿着唇,点了点头。


    谢云渺又问,“那如果你对郑盈动手,没有任何人知道,连她也不会说出去的话,你会动手吗?”


    采苓当即就道:“那我肯定抽得她满嘴找牙!”


    谢云渺笔尖顿住。


    所以,如果憎恶一个人,且没有任何顾忌的话,人是一定会将自己心中的火气散发出来的。


    采苓憎恶郑盈,是因为郑盈羞辱了采苓在乎的人,可谢止渊呢?


    他那般对她,可也是因为憎恶她?


    可他如果真的憎恶她,为何那晚在她惊惧得难以自控时,他却将她抱得那般紧……


    谢云渺暗忖片刻,又问采苓,“那你在什么情况下,会关心郑盈,就是……害怕她难过?”


    采苓没有半分思虑,拍着大腿直接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谢云渺也知道,这个问题乍一听很古怪,可事情就是这样的情况,她需要多去设想不同的可能性,“你再好好想想,我说得不是真的,是假如。”


    采苓眉头用力拧着,抿唇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勉强道:“除非我疯了,或者……郑盈改邪归正了?”


    “还有呢?”谢云渺追问。


    “还能有什么啊?”采苓也想不出来了,她挠了挠头,半晌后,开口道,“那就是我之前都误会她了,其实她没那么坏,是我……我听错了,我脑子不正常?”


    其他原因,采苓是真的想不出了,的确,让谢云渺想,她也想不到。


    谢云渺沉默一会儿,又朝采苓看去,“如果某一日,你对我有了误会,会如何?”


    采苓不理解,她和谢云渺能有什么误会,但看着谢云渺一脸认真地询问她,她还是仔细想了一下道:“若只是寻常的误会,我肯定心里不舒服,但不至于害你,或是想要打你……”


    “那若我又遭人欺辱,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谢云渺看着她道。


    “当然会!”采苓几乎脱口而出,“咱们之间误会归误会,旁人凭什么欺负你?”


    采苓的这番话,让谢云渺瞬间酸了眼角,然不等她开口,屋外便有人来唤,是谢止渊要与她一起去东苑的湖边垂钓。


    午后的日光正是暖人,湖面被微风吹得泛着金色水波,两人手持鱼竿,坐于湖边。


    想要医治心病,首先需要多观察病患,如今正好得了机会,谢云渺便时不时用眼尾去扫一旁的谢止渊。


    他神情专注,眉眼温和,在这样好的风景下,当真会让人赏心悦目,这虽然与她印象中的少年谢止渊不同,但绝不是那个会对自己恶言相向的人。


    许是觉察到了谢云渺的目光,谢止渊便将东苑的人全部挥退,偌大的湖边,便只剩下他们两个。


    “有话?”他面上温柔未减,语气却比之前凉了不少。


    谢云渺也并非是健谈之人,但她还是逼自己主动与他攀谈,道:“我想问问,你这几日过得可好?”


    “嗯。”谢止渊回得不冷不淡。


    “累吗?”谢云渺面露关切。


    谢止渊微微蹙眉,斜眸看谢云渺,“整座折冲府,只三匹马,还不用我亲自喂养,你说……这累吗?”


    “三匹马?”谢云渺显然也没有料到,曾经那般威风的折冲府,如今会落到这个地步,她颇有些尴尬地收回目光,原本还想问谢止渊可是需要练兵,后来一想,马匹都只有三匹,兵士估计也没有几个,若是再问,岂不是在谢止渊的伤口处撒盐。


    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再想到如今身为都尉,手中却只有三匹马的男人,谢云渺能够想象出谢止渊这些年心中的苦闷与酸涩。


    “那晚……”


    不等谢云渺说完,谢止渊忽地冷嗤一声,将她打断,“你莫要多想,那晚我只是嫌你哭得呱噪,惹人心烦罢了。”


    谢云渺怔了一下,她原是想说,晚膳要不要添菜,却没想谢止渊竟然误会了。


    顿了顿,谢云渺索性顺着他说起那晚的事,“那你为何要抱着……”我字她说得很轻,几乎淹没在了微风中。


    如果嫌她吵,可以让她出去,也可以拿帕子塞进她嘴里,总之,明明可以有别法子,为何那时他没有这样做?


    “嘁。”耳旁又是一声冷嗤,但隔了许久,就在谢云渺以为会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谢止渊终是沉沉开口,“你与太子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安抚你的?”


    似是怕说得含糊让谢云渺没听明白,他说完,遂又立即扭头看向她,补充了一句,“被他拥入怀中。”


    “没有。”谢云渺搁下鱼竿,整个人都转过身,面对着谢止渊,“我们没有这样过,只是读书,喝茶,偶尔闲谈几句。”


    “撒谎。”谢止渊脸色更沉。


    明明他点了那般多的灯,也要与她一道看书,可她怕得依旧停不下来,缩在地上哭到颤抖,只有被他揽入怀中,感受到他带给她的力量与温度,她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想到这些年无数个雷雨之夜,谢云渺依偎在谢濬怀中的场景,谢止渊握着鱼竿的手,逐渐缩紧。


    “我真的没有骗你。”谢云渺也不知到底怎么说,才能解开这个误会,只能试图去给他分析,“许是我在东宫待得久了,对那里环境更熟悉一些,所以看书喝茶,就能慢慢静下心来。”


    谢止渊没有说话,一挑鱼竿,一条大红鲤鱼被拉出水面,他迅速收杆,将鱼丢入桶中,重新去勾鱼饵。


    也不知他到底信了没信。


    谢云渺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便被一阵风吹得打了个冷颤。


    秋季的日头落得很快,方才还阳光明媚,一至酉时,风里就多少带了寒意。


    谢止渊搁下鱼竿,用眼尾去看她身旁那空空的桶,讥讽道:“太子未曾教你垂钓?”


    “他没有教我。”谢云渺摇了摇头,遂又鼓足勇气,看向谢止渊,“那……那世子教我吧?”


    谢止渊眸光在谢云渺微颤的手指上似是停了一瞬,随后快速移开,站起身,冷冷撇下一句,“又蠢又无趣,教你作甚?”


    说罢,他转身朝园外走去,谢云渺也赶忙搁下鱼竿,将被风吹得冰凉的小手,缩进袖中,跟了上去。


    晚膳后,谢止渊在书房待了一个多时辰,谢云渺按照之前那样,洗漱后准备入睡,她去寝屋抱被子的时候,谢止渊回来了。


    “陪我看书。”谢止渊进门时,手中拿着一本书册,他坐在桌案旁,打开书,对谢云渺道。


    谢云渺愣住,“现在吗?”


    谢止渊抬眼看她,“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谢云渺忙不迭点头应下,转身将被子又给放回柜中。


    她又添了几盏灯,搁在桌案上,拿出一本白日里看的医书,坐在谢止渊对面,与他一起看书。


    书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也因为看了许多遍,而万分熟悉,可此刻,却莫名看不进去。


    她偷偷抬眼去看谢止渊,见他神情专注,便只好垂眸也故作认真模样,也不知过去多久,谢云渺实在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她别过脸去,掩唇打了个哈欠。


    又过片刻,谢止渊终于合上书,起身要睡。


    谢云渺打起精神,收了书册,又要去抱被褥,却被谢止渊叫住,他胳膊展开,扬着下巴站在她面前,“更衣。”


    上一次,他要她替他更衣沐浴,两人闹得并不愉快,这一次只是拖去外衫要睡觉,谢云渺没有犹豫,抬手就去解他外衫,只留了一件白色的里衣。


    谢止渊走到榻边,刚刚坐稳,便听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声响,这声响不算大,却因为屋内过分安静而显得突兀。


    谢止渊立刻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朝外看去。


    黑漆漆的后院,并没有什么异样,只一旁高墙那头,似乎传来一声低低的猫叫。


    谢止渊望着那处,眸子微沉,神情却是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猫儿罢了。”


    说罢,他合上窗又坐回榻边,神色却比方才冷下几分,他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眸看向谢云渺,不知在想什么。


    谢云渺正想问要不要熄灯,谢止渊却忽然冲她沉声道:“愣着作何,过来。”


    说着,微微抬腿,示意谢云渺为他脱鞋袜。


    见谢云渺不动,谢止渊又道:“若不愿做,便去宫中……”


    这次,轮到谢云渺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不会去告状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上前,蹲在他腿边,伸手去碰他鞋靴,“世子这样对我,是因为太子,还是因为……”


    谢云渺没有说出来,可目光却是看向了谢止渊的手。


    “闭嘴。”谢止渊顿时握拳,低斥出声。


    谢云渺没有害怕,抬起眼望他神色,正是那医者在观望病人的眼神。


    方才她问出的原因,应当都有吧,尤其后者占比更重,因为她问出口的瞬间,谢止渊的情绪是有了明显变化的,她能感觉到。


    两人眸光相对,谢止渊蓦地想起白日里谢云渺询问王佑之事,他移开目光,又是一声冷斥,“我没病。”


    谢云渺没有与他争辩,点了点头,搁好鞋靴,起身帮他拉好床帐,随后又去屋角净手。


    待全部做完,她微微松了口气,疲惫地又去拿被褥,床帐里却又一次传来谢止渊的声音,“过来守夜。”


    谢云渺依旧没有拒绝,她重新站回床边,她略微蹙眉,眯眼望着床榻上的身影。


    “是怕黑吗?”她问。


    床帐内似是传来谢止渊无奈地一声叹息。


    谢云渺缓缓点头,果然不是这个原因,她又问:“是想我陪在你身边?”


    “呱噪。”谢止渊不耐烦冷冷出声。


    谢云渺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好,我就在这里,你安心睡吧。”


    床帐内的谢止渊,却是倏地一下睁开了眼,他唇瓣微动,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屋内再次静下,只剩二人呼吸的声音,谢云渺静静等着,等到床帐内呼吸声逐渐冗长,她才慢慢来到柜旁,轻手轻脚拉开柜子,抱起自己的被褥,来到外间贵妃榻上。


    她躺下刚合上眼,却忽地睁开,坐起身,绕过屏风去另一边的书案处。


    今日有太多需要记录下来的东西,若等到明日,她不知会不会有所遗漏。


    谢云渺点了盏灯,取来笔墨,一边回忆与谢止渊在一起的种种细节,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全部在脑中过了一遍,同时也全部用笔记了下来。


    比如,雷雨那夜,她惧怕难安时,他为何会抱住她,如果他厌恶她,便不该这样做,而她今日询问的时候,他只是冷冰冰讥讽她,并未正面回答。


    谢云渺换了支笔,在一旁分析道:也许他关心她,但因为误会,或是旁的未知原因,他没有办法表达关切,只能冷言冷语对她,但下意识的关护,却暴露了他最真实的想法。


    而面对她的询问,他也只能含糊不答,用更加冰冷的言语,企图蒙混过去。


    谢云渺默读了几遍,暂时没有发觉有何不妥,便又换了笔,继续记录之后的事。


    谢云渺眯眼想了许久,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细节,谢止渊在钓起一条鱼之后,是重新勾了鱼饵的,也就是说,他原本是要继续钓鱼的,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而她那个时候,似乎是被风吹得发冷,打了个寒颤。


    而后,谢止渊才搁下鱼竿起身要走!


    谢云渺原本还疲惫得直打哈欠,可越是琢磨这些细节,越是让她困意全无,脑海中当时的画面也愈发清晰。


    她嘴上说希望谢止渊教她钓鱼,可手指那时却冷得在发抖,她想起来了,谢止渊当时是看了她的手,才骂她愚笨,转身离开的。


    也就是说,他当时可能是害怕她受凉,所以才匆匆离开的。


    连续两件事,都让谢云渺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她立即在纸上写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阿渊阿兄不能将自己的关切真实的与我表露?


    写完后,她抬手去蘸墨水,恍然间看到屏风处站着一个身影。


    小倌毕恭毕敬地迎面走来几步,倾身过来,压低声音:“夫人,我也是南乞帮的成员之一,一直在望月楼里替‘白头老翁’大人做事。”


    他说话的时候,刻意贴近女孩的颊边,温声吐气,但动作和态度完全不失礼节。这种暧昧又克制的方式总是很讨姑娘们的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面前的女孩微微偏头,看他一眼。


    “小生江行。”


    小倌再次靠近一些,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方才我收到大人的命令,望月楼里出了问题,夫人不能回刚才的雅间了,大人让我立即接夫人离开。”


    “他给你下了令?”云渺问。


    “我手上有大人的手令。”自称江行的小倌从袖中取了一张信笺,飞快地给她扫了一眼又收起来,信笺一角有朱红印泥的“白头老翁”几个字。


    “请夫人跟我走。”江行又一鞠躬。


    云渺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不远处的拐角里,烛火的光在风里摇摇曳曳,忽地暗了一瞬。


    紧接着,黑暗兜头灌下来,她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第 55 章   望月楼(七)


    一枚银针从大袖底下滑出,针上流淌着明灭的烛光。


    头顶上方一盏琉璃灯流转着错落的光影,坐在灯下的红衣少年半垂眼眸,凝视着落在掌心的银针。


    这是方才从百鬼坊里送来的东西。


    这种银针是特制的,针身极长,中间空心,里面盛满以那种叫做龙血草的药调配而成的药剂。对着灯看过去,甚至能够看见针管中一线半透明的液体,映在烛火的光里像是清澈甘冽的酒,浓烈、甘甜,却危险如一管毒药。


    制作这种针剂的过程极度复杂和困难,哪怕以百鬼坊地下赌坊的财力,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注射针剂是使得龙血草的药效发挥最快的方式之一。往血液里注入这种危险的液体之后,药效会在转瞬之间释放到最大、几乎不用任何等待的时间。


    而使用的人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扎。


    手指随意地一拨,这枚银针没入大袖之中,连同一线刃光一齐隐没在缠在手腕上的红绫底下。坐在灯下的少年站起身,拨开悬挂在木梁之间的层叠纱幔,停在雅室西厢房的窗边。


    采苓将方才之事转述给谢云渺,听到郑盘也要赴宴,便打了退堂鼓。


    可毕竟是万寿公主第一次给王府下帖子,谢云渺不去露面,又实在不妥。


    采苓虽生气,但还是得劝住她。


    谢云渺如何不知,可郑盘那样难缠,从前惹不起他,至少在东宫还能躲得起,今日他要是也出现在公主府,谢云渺实在不知还能如何。


    白芨却道:“奴婢倒是觉得,公主不必太忧心,今日万寿公主设宴,应当不敢有人生事的。”


    “便是当真有人寻事,”白芨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朝谢云渺看去,“公主乃千金之躯,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污言碎语,自当由奴婢来掌嘴。”


    这番话让采苓眸中瞬间闪出光亮,她从没意识到,白芨还有这般模样,谢云渺听后也是一愣,动了动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白芨的底气,是张贵妃给的。


    那日回门入宫,张贵妃留白芨说话,白芨自然是将郑盘所说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了一遍。


    张贵妃当即就痛骂出声,从前谢云渺无名无分,她也不好为她出头,如今她是她的女儿,他一个郑盘,竟还敢欺辱她,这岂不是在打她张蓉的脸。


    “日后若有人胆敢欺辱云渺,你便代本宫掌嘴!”


    张贵妃说着,直接摘下腰间那块金镶玉佩,交给白芨。这玉佩正中的牡丹花蕊上,刻着一个极为显眼的“蓉”字。


    此事张贵妃没让白芨说出去,一方面是害怕依照谢云渺那般软的性子,在白芨尚未出手,就将人给拦了,另一方面,张贵妃还是想让谢云渺自己学着立起来。


    毕竟,她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住她一世。


    马车停在郑府门前,万寿公主的驸马为光禄大夫郑颢,与郑盘虽是一个姓氏,却并非同族,但郑颢与郑盘的祖父郑光,倒也是有些官场上的往来。


    谢云渺下车时,没见到郑盘的马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许是正如白芨所说,他只是路过,并非来参加赏花宴的。


    可当管家上前引路,带着她来到正厅,却看到郑盘站在那里,正与人说话。


    谢云渺只看一眼,便立即移开目光,望着脚下的路,跟在管事的身后,朝园子走去。


    郑盘的妹妹郑盈,今日也在受邀之列,他送妹妹入府后,便说有事要与郑颢说,郑颢不在,他便先在前厅等候,可实际上,他哪里是等郑颢,分明就是为了堵谢云渺。


    看到谢云渺的身影,他立即合上折扇,大步就朝廊上而来,直接穿过廊道,挡在了管事的面前,朝身后垂眸的谢云渺喊了一声,“唐阳公主!”


    管事的还以为两人相熟,连忙停下脚步。


    谢云渺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郑盘甩开折扇,一面轻摇,一面笑着上前,“公主怎地这般匆忙,许久未见,也不说同我打声招呼?”


    白芨不动声色朝前挪了半步,采苓也紧张到握了拳头。


    谢云渺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朝他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若没有其他事,还请郑副率不要拦阻。”


    “哎呦,这说得什么话,我只是出于礼节,过来打声招呼罢了。”郑盘笑着侧身让开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谢云渺的目光却是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重新提步跟在管事的身后,朝花园走去。


    印象中,郑盘不是左撇子,怎地方才他在一直在用左手持扇,且走路时,右臂的摆动不够自然,莫不是受了伤。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印证。


    万寿公主的花园中,各式各样的菊花开得正旺,许多贵女早已到了,许多相熟的坐在小几上,喝着菊花茶,吃着菊花糕,聊得正欢。


    谢云渺现身时,园内静了一瞬,大多都是没有与她见过面的,可看了她的装束,又看到她身旁的两个婢女,很快就有聪慧的猜出了她的身份。


    当中有几位想要起身去迎,可余光扫到旁人不动,便也只好随大流,佯装没看到,或是不认识,便继续吃茶聊天。


    谢云渺倒不觉难堪,她向来如此,没人关注她,她反而更自在,寻了个幽静的角落,坐下来独自赏花,万寿公主一直没有露面,园中的婢女们倒是极有眼色,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一开始有些贵女孩会伸着脖子张望,或是差自己婢女故意从这边路过,想要看这位新封的公主笑话,可她们发现,谢云渺不急不恼,一边品茶,一边赏花,完全没有受影响,便逐渐散了兴趣。


    倒是旁人的八卦,一不小心钻进了谢云渺耳中。


    “我听我阿兄说,郑家那个前段时间,不知惹了哪个仇家,在城外游玩的时候,被人狠揍了一顿。”


    “真的假的?我瞧那郑盈今日不是也来了么,没见有什么不对劲啊?”


    “嘁,他家向来威风,这种糗事怎会让人知道?”


    “可抓到是谁出的手?”


    说话的两个女子比谢云渺来得晚些,不知道花丛这边坐着人,两人关系亲近,坐下便开始窃窃私语,却是一字一句让谢云渺听了个真切。


    打人的没被抓到,郑盘没伤到脸,扭伤的胳膊也立即寻郎中正了骨位,原本郑家是打算寻城防司和京兆尹的,但郑盘好面子,生怕旁人知道了耻笑他,这才没走明面上的流程,只暗中寻人去查。


    谢云渺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郑盘的胳膊看起来有些奇怪,原真是被人打了,也不知是谁这般胆大,连郑盘都敢碰,这要是当真寻出来,怕是要活不长了。


    这两人开始猜测出手之人的身份,谢云渺多半都不认识,只继续静静听她们说。


    直到广德公主出现,两人才闭上嘴,连忙迎了过去。


    广德公主与万寿公主一母同胞,是今上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至十三,平日里都居在皇宫,只偶尔才会出宫来寻长姐。


    广德公主的现身,立即让园中贵女围了过去,谢云渺自然也要起身,她比广德公主年长,如今被张贵妃收为义女,便与广德也算作姐妹。


    两人见面,一众贵女有的故作惊讶,不知唐阳公主何时来的,有的则带着看戏心态,不住地打量这真公主与“假”公主在一起,会演出什么好戏。


    广德公主在谢云渺授封时见过她,看见谢云渺,她便笑着迎了过来,当着众人面,喊她阿姊,还唤嬷嬷端来见面礼。


    广德公主今日准备了数柄团扇,每柄扇子上都绣着菊花,与今日的赏花宴极为应景,她单独拿出来的这柄是双面扇,做功要比其他的还要精致,且两面菊花各不相同,一面是红菊,一面是金银两线共绣的瑶台玉凤菊。


    这样精妙的团扇,怎会不惹人喜爱。


    连谢云渺这般渺雅性子的人,都拿在手中忍不住仔细端看。


    “阿姊喜欢吗?”广德公主满怀期待地问。


    “喜欢,妹妹费心了。”谢云渺也朝她笑着点头,随后便让白芨拿出一早备好的香囊。


    谢云渺不知今日会来多少人,也不知广德公主要来,但白芨早前提醒过她,这种场合时不时会有贵人出现,每次备礼时,要额外准备几个不一般的。


    今日当真是派上了用场。


    广德公主拿着香囊,也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可当郑盈拿到香囊的时候,她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立即将香囊丢给婢女,用帕子掩住口鼻,丝毫没有掩饰她的嫌弃,“这什么味儿啊?”


    她声音不大,语调却高,在众人说话间,显得各位清楚。


    正在说话的广德和谢云渺,也止了话音,朝她看来。


    “是草药的味道,春乏秋困,我给里面装了甘松和首乌藤,有安神的作用。”谢云渺解释道。


    “这样啊,”郑盈说着,拿起帕子又擦起自己的指尖,“唐阳公主到十分心细,只是这种香囊戴在身上,万一让旁人误会是染了什么病,怕是不妥吧?”


    有几位女子看广德公主与谢云渺交好,便也带了讨好的意思,想要将香囊戴上,结果一听这话,连忙止住动作,也将香囊交给了自己的婢女。


    广德却是没有这般做,她拿着香囊用力吸了吸鼻子,直接道:“我怎么不觉得难闻,反而还有股淡淡的花香。”


    谢云渺补充道:“我便是怕药味过浓,才放了桂花来提香。”


    “桂花?”郑盈当即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公主给我们送桂花的香囊,倒也是罢了,怎么能给广德公主也送这样的东西?”


    “桂花如何送不得?”谢云渺心下一紧,以为广德是对桂花过敏。


    谁知郑盈叹了口气,无奈道:“公主不知吗?只有那市井女子才喜欢用桂花啊……”


    “是啊是啊,广德公主身份这样尊贵,怎么能给她用桂花来做香囊,真是太辱人了……”


    “便是咱们也不用这种低俗之物啊,我们府上的老妈子都不用桂花,要用那蔷薇呢……”


    很快,人群中便传来附和的声音。


    谢云渺当真不知这些,在东宫时,谢濬的园子里便有两颗桂花树,她时常会摘桂花来做香囊,她从不知连花也有了贵贱之分。


    她正要开口去解释,桂花的妙处,广德却先她一步开了口,“我自幼得今上教导,吾等与民不分贵贱。”


    说着,她低头当着众人面,亲自将香囊系在腰间,“阿姊的香囊,我佩戴于身,让我时时刻刻都能想到阿耶对我们的教诲。”


    当今圣上崇尚节俭,可不只是嘴上说说,他为限制奢靡之风,连万寿公主当年出嫁时的马车上的白银,都换成了铜,自己平日里用膳,菜式都极为家常,若郑盈的这番话,传了出去,她怕是又要挨训了。


    可郑盈的性子不比郑盘,今日她又得了自家兄长的好处,势必要给谢云渺难看,她默了片刻,忽又开口:“广德公主说的极是,与民的确应当不分贵贱,可我记得《户婚律》上有一条律令,同姓不得成婚,如今唐阳公主与茂王世子……”


    她说着,倏又连忙闭了嘴,故作一副紧张模样。


    她身后又一名女子,嘀嘀咕咕跟着补了话,“民间若是违反此律,可是要挨二百下板子的……”


    “这是圣上赐婚,全程皆是礼部来操办的,你是在质疑圣上,还是在质疑礼部?”白芨上前一步,整个人都端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郑盈也冷着脸上前一步,她连谢云渺这个公主都不怕,还会怕她身边的一条狗,“圣上赐婚,礼部操办,这两件事没人质疑,我们说的是谢云渺与谢止渊,同姓成婚之事。”


    这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依照她这般说词,圣上赐婚,谢云渺或是谢止渊可以拒绝,这样就不会违反律令,可这便是违抗圣旨。


    郑盈倒不是真的要告谢云渺,让她与谢止渊挨板子,但她今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谢云渺白了脸色,广德公主也不知该如何圆场,郑盈多少顺了些气,便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义女是不入宗族的嘛,也就是说……如今虽是同姓,却不算同族,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她表面又为谢云渺和谢止渊开脱,实则暗讽谢云渺身份低微,只是个插上鸡毛的伪凤凰。


    “白芨。”沉默许久的谢云渺,忽然抬起眉眼,看向满脸笑意的郑盈,用那低柔的声音道:“能……帮我掌她的嘴吗?”


    女孩甩开手,站起来,系在她身上的绳索全部散开了,一节节散落在地板上。原来她早就用藏在袖子里的袖箭割松了绳索,保持着被绑在椅子上的姿势只是为了骗过敌人。


    她赤裸着双足,踩着一双木屐,站在流淌一地的月光里,向面前的少年递出一只白玉般的纤巧的手,示意自己不想走路,让他抱起来。


    “你迟到了。”她扬起下巴。


    “半路上耽搁了。”他轻笑,拨开她颊边的一缕乱发,欠身接过她递来的手。


    四面八方的刀手和弓弩手们围了上来,把云渺和谢止渊包围在正中央。灼灼的火光把他们的身形勾出一道赤金,交织的衣袂在狂风中鼓起如同翩跹飞舞的蝴蝶。


    站在光芒里的少年右手抱起怀里的女孩,左手大袖下一线刃光清冽如水。


    “捂住耳朵。”他轻声说。


    第 56 章   望月楼(八)


    下一刻,箭落如雨!


    云渺双手捂住耳朵闭上眼,谢止渊抱着她旋身而起,在半空中折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手中刀光翻涌,落地之前周围一圈的弓弩手已经纷纷倒下,丁零当啷的兵刃声响了一地。


    抱着女孩的少年轻巧落地,甩开刀尖上的血,低头在她的耳边问:“没看到血吧?”


    “没有。”云渺摇摇头,脸埋在他的胸口,“快点解决。我困了,想睡觉了。”


    “好。”谢止渊轻笑一声,左手腕翻转,一线刃光划过。


    “你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站在杀手们背后下令的小倌江行一边后退一边难以置信地质问,“进来的一路上我明明设了数不清的陷阱,按理说你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来”


    “我接到了信,也应邀赴你的宴,”对面的少年歪着头,“但是没走正门。”


    他把怀里的女孩轻轻放下,解下缀在发带上的羊脂玉,抬起她的左手腕,把缠着发带的玉佩重新系在她的手上,“我是跟着玉来的。”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谢濬一身白衣,盘坐于蒲团,他本就有着天家贵胄的独特气质,再加上面容过分清俊,便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谢云渺知道,谢濬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让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与武宗不同,谢忱登基以后,即刻立谢濬为太子,他是一众皇子中才德最为出众的那个。


    皇上向来勤俭,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上,以身作则,并不铺张,只在那宫中设了家宴,到场之人皆为皇室。


    内侍端来一壶酒,此酒为皇上当年在府邸时,亲手酿下的,只此一壶,如今他成为天子,再看见时,心中不甚感慨。


    “朕当初在府邸,没有旁的嗜好,独爱饮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许久未曾畅怀过。”


    皇上说至此,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拿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又将酒盏搁了下去。


    皇上提议,要众人来猜,谁能说出这酒的味道,这酒便赏赐给那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在场众人皆可。


    没有人喝过皇上亲手酿的酒,怎么能说出它的味道,一时间无人敢试,还是谢忱身侧的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胆猜这酒是辛中带甜。


    皇上笑着摆手,说他错了。


    马常侍一开头,殿内众人才开始纷纷猜测,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甚至连某个妃嫔身后的宫婢,也站出来猜,场面甚为热闹,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聪慧的,称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经辛苦,后来苦尽甘来成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还说不对,他脸上笑意未减,眸中却多少难掩失落。


    直到谢濬开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为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顷刻间便朗笑出声。


    众人以为成为天子便是甘,却不知身为一国之君,肩负重责,若有一丝行差出错,便会落入史书,被后人口诛笔伐,他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国土,而是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


    此等重任,怎会是甘甜,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背负国之命运的艰涩。


    这壶酒端来谢濬面前,父子二人举杯共饮。


    可正是这壶酒中,被人下了剧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会有人试毒,可这壶酒里的毒,量多才会见效,皇上只饮了一盏,略微有些头晕,只以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谢濬却是三盏之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谢濬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费尽心力也只是暂时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脉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医,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赏银万两。


    这当中有位医者,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医,道家出身,名为不问散人,医术甚高,擅长针灸,传闻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让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员去寻这不问散人。


    而这位道者,正是谢云渺的阿翁,被茂王推举入宫,为谢濬医治。


    那时阿翁道:“脏器之毒很难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允。


    阿翁布针的医术的确高绝,只不至十日就稳了谢濬脉象,可他的这双腿,无法再行走。


    “其实翁翁觉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彻底治好,少说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着额头与谢云渺道。


    “那阿翁告诉今上了吗?”谢云渺问他。


    阿翁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长叹一声,“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当时只是觉得阿翁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还鼓励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劲,好好想想怎么医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阿翁的突然离世,让谢云渺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话,才知在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时谢云渺刚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药箱,跪在殿中,对皇上与张贵妃道:“求陛下允民女为太子医治。”


    当初事关太子的腿脚,每次施针,屋中只留近身侍者与阿翁,谢云渺到底是女子,年岁不大也不得入内。


    所以乍一听她此举万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来后,会指着那图册与她细细讲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针。


    此时的谢云渺年岁不大,却已经习得阿翁针术。


    “阿翁教过我,我真的可以的。”谢云渺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张贵妃没有直说,但谢云渺也听得出来她话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伤处又在腿脚。


    “阿翁曾与我说过,我是医者,只问行医之事。”谢云渺回道。


    张贵妃欲言又止,“不,你年岁还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日后若是长大,此事传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该如何自处?”


    谢云渺再度叩首,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阿翁说,医者,不问男女。”


    那日谢濬屏退众人,房中仅剩他与谢云渺,一个时辰之后,合了药箱。


    谢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医者治我。”


    此后,皇帝对外下令,夸她聪慧懂得医理,让她跟在太子身侧,替太子调理饮食。


    对内,只有皇上张贵妃与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来按照不问散人的布针法子,在日日夜夜为太子施针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会猜不出那不问散人为何离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护住谢云渺,才能留住唯一能治谢濬之人。


    至此,谢云渺与谢濬,只是医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几上,燃着一根香,这香还是谢云渺出宫前,特地为谢濬调制的,里面加了静心安神的草药。


    此刻香已燃至过半,远处湖畔石廊上的谢云渺却未曾朝他走来,只在听他出声唤了一句之后,垂眸向这边行了一礼,便迟迟不肯过来。


    以前不会这样的。


    谢濬抬手掐断那缕青烟,指尖的灼烧感让他忘却了方才涌出的那股情绪。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丽的身影。


    的确,是该不同的,她如今已经成亲了,就如前日里她与谢止渊时,阿娘与他说的那样,云渺出宫后不能再医治他了,他们不再是医患的关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间该有别。


    谢濬搓掉指尖灰尘,垂眸轻蹙眉宇。


    不,这样的话并不全对。


    她如今是唐阳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与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谈,有何惧怕?


    这般想着,谢濬再度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影,温笑着再唤出声,“渺渺,过来。”


    说罢,湖面扬起一阵微风,谢濬咳了起来。


    这么多年的习惯,让谢云渺一听到谢濬咳嗽,就会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动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园口的方向,她探头张望,问赵内侍,“世子怎地还未过来?”


    赵内侍道:“奴婢也不知,许是因为圣上那边还有事要交代,就来得迟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声还在继续,谢云渺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提步朝谢濬走去。


    她规矩行礼,他一如从前,冷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柔软,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来坐。


    矮长的案几旁搁着两张蒲团,谢云渺跪坐在他左侧,比右侧的那个蒲团远了半米距离。


    “怎地几日未见,殿下气色这样差?”谢云渺一进水榭,就发现谢濬神色疲惫,眼下还隐隐泛着乌青。


    “忘了?”谢濬朝她笑道,“应叫我阿兄。”


    谢云渺乖巧颔首,“阿兄,怎么咳起来了?”


    她记得就是三日前,她还未成婚的时候,给谢濬把过脉象,虽心有郁结,但脉象平稳,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气色。


    一旁赵内侍倒了茶捧到谢云渺面前,“哎呦,公主是不知道啊,咱们殿下这几日几乎夜夜未眠。”


    谢云渺疑惑看他,“为何,不是给了安神的方子吗?”


    谢濬挥退赵内侍,怨他多嘴,转而对谢云渺道:“只是你不在,有些不习惯罢了,无碍的。”


    谢云渺这些年,每日都要给谢濬施针,早中晚各一次,一次便是一个时辰,夜里这一次,很多时候谢濬自己都睡着了,连谢云渺起身离开都不知。


    如今她不在,他总觉得身旁空得厉害,就好似整个屋子都变得空旷起来。


    这些谢濬都知道,其实早在谢云渺快要及笄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她施针的医术不比不问散人差,她总有一日会医好自己,而那时以她的年纪,不能再留在他身侧,所以谢濬才会赶在她及笄之前,求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以为,他是要来求娶谢云渺的,张贵妃都做好了应允的准备,她不在乎谢云渺是何出身,在她眼中,谢云渺医治自己的儿子,又医治自己思虑过甚留下的头疾毛病,这个人便是她张蓉的恩人,如果真能留在谢濬身边,她反而安心了。


    可谢濬却说,他求她收了谢云渺做义女。


    张贵妃当即愣住,“你当真这样想?我以为这些年你多少待她……”


    “阿娘莫要再说,”他冷冷地将她话音打断,“那些话说出口,便是对她的亵渎,也会证实谣言,这于她而言,不公。”


    谢濬似是对张蓉说,又似是在对自己说,“我同她,从来只是医患,若问情意,可为兄妹。”


    这是他替他们想过的,最好的一个结果。


    谢濬重新点燃面前的香,闻着这个味道,再看着谢云渺,心中那些郁结似乎得到了短暂的释怀,仿佛一切未变。


    “他待你可好?”谢濬问道。


    谢云渺“嗯”了一声,“阿兄不必挂心,世子待我很好。”


    谢濬没说话,抬手去拿玉盘中的牛乳果子,心里却不由想起方才谢云渺站在石廊那头,不愿过来的谨慎模样,如果当真谢止渊很好,她为何会这般顾忌与他独处?


    “阿兄咳嗽,不要吃牛乳。”谢云渺关切出声。


    谢濬的记性这样好,怎会记不住这些叮嘱,但他这样做,不就是为了看她为自己心急蹙眉的模样么?


    “好,我不吃,你吃。”谢濬拿着牛乳果子递去给她。


    谢云渺又是犹豫了一下,半撑起身,朝他靠近,摊开手掌。


    牛乳果子落下的时候,他抬眼看向她,却不知石廊那头,闯入了一道身影。


    “那就孤零零一个人吧。”他懒洋洋地说,“这样就不会有人背叛我了。”


    云渺有些恼火又有点不满,喊他:“谢止渊!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靠在墙边的少年抬起眸。


    坐在镜前的女孩气鼓鼓地看他,不高兴地咬着唇,月光落在她明净的眼瞳里,里面是一抹又清又亮的光,清凌凌的像是最清透的泉水、最干净的镜子,照着他的影子,照彻他所有的野心、残忍、黑暗和不堪。


    他的眸光垂落下去,落在她咬紧的唇上。柔软的唇瓣上咬出浅浅的痕,像是娇嫩花瓣上的一抹露水。


    心里忽地莫名跳动一下,他想起那些令人心跳加快的事。


    “谢止渊,你”云渺又开口,突然刹住了。


    对面的少年忽地把她按在面前,掰着她的下巴使她仰起脸。


    随后,他低下头,吻了下去。


    第 57 章   望月楼(九)


    这一次的吻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谢止渊吻上来的那一刻,云渺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睁大眼,月光越过他的发梢流淌在她的眼底,映着他低垂的眼眸里清酒般迷离的光晕,唇上是很轻的、柔软的、微凉的触感。


    那么轻又那么干净的一个吻,印在她的唇瓣上,像是一缕仲夏夜停歇在星星下的风。


    而她在风里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细密的鼓点一样。


    “谢止渊”她艰难地挣扎着要摆脱,“不可以”


    他却更用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令她向上仰起脸,低垂着眸,抵着她的唇,仿佛自语般,轻笑起来:“这样真的会死么?”


    郑盘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传进屋中,采苓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此处不似王府,屋里还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恼,脸色却是平日里还要冷。


    只谢云渺,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盏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与郑盘的确认识,却不相熟。


    两年前,郑盘依仗着郑太后,谋得千牛卫副率这一职务,如今整个南衙都大不如前,与折冲都尉一般,形同虚职。


    那时谢云渺身边还跟着采苓,见有人在,郑盘收敛许多,装作寻常侍卫般查问了一番,却句句都在问谢云渺,连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后,此事传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郑盘再入东宫。


    郑盘干脆求到郑太后面前,郑太后一直催着他成婚,他便说看上了谢云渺,郑太后虽宠他,但也知道谢云渺于太子而言,并不一般。最后只道,让他去求张贵妃,只要张贵妃允了,旁的都不是问题。


    郑盘还当真去求了,求的时候还把郑太后搬了出来,张贵妃到底是看了太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谢云渺年纪还小,且再等等。


    郑盘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他就不明白了,区区一个孤女,怎就这般难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让表兄一点面子不给他,能让太后和贵妃也犹犹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让她无名无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郑盘还非她谢云渺不可了。


    再后来,圣上寻来礼部,要收谢云渺为义女,这样一来,太子便不能将谢云渺继续留在身侧,郑盘以为时机成熟,再一次寻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说,这次要问谢云渺的意思。


    那小遗孤成了公主,架子还是得摆上的,不过郑盘有这个自信,他模样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谢云渺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选他,他只管等着便是。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郑盘快要失去耐性时,赐婚的消息传了出来,这贱人竟然选了谢止渊——那个被茂王当做弃子送回京的废物。


    郑盘的脸面犹如被谢云渺踩进了泥里,他给了她机会,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谢云渺并不知晓当中还出了这么多事,她只知两年前太子训过郑盘,却不知郑盘直到现在,还会心怀怨气,竟会当着谢止渊的面,羞辱她,还折辱了他。


    院中内侍传召,皇上与张贵妃现在蓬莱殿。


    谢云渺从屋中出来,谢止渊还在那柳树下,两人相视,谢止渊温和一笑,上前与她并肩上廊,仿佛郑盘没曾来过,那些入不得耳的话,也从未听过。


    她也一样,看不出喜怒,可当谢止渊握住她手的时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卖了她。


    谢云渺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内侍,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咬唇道:“对不起。”


    “是真还是假?”谢止渊声音同样很低。


    “自然是假的。”谢云渺如实的回答,却得到谢止渊一声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为我才折辱你的。”谢云渺声音更低,几乎要听不清楚。


    谢止渊又是一声嗤笑,似在自嘲,“他说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为郑盘说得没错,皇上下令让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面上给出职位,似是重用,实则皆是虚职,挂个名号在长安充当质子罢了,可谁也没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谢云渺唇瓣微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


    两人就这样默声走了许久,快至蓬莱殿时,谢止渊又忽然开口:“他可知道这些?”


    谢云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太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一些,但郑盘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会他的。”


    谢止渊扬起一边唇角,这一次嗤笑的对象明显是谢云渺,“他便是如此护你的?看来传言也不过如此。”


    谢云渺还要解释,却是已经来到殿前。


    两人走入殿内,朝上首恭敬行礼,赐座后,皇上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对一旁的张贵妃道:“你快瞧瞧,朕没说错吧,渊儿比画像中还要英朗,与你那云渺是相配至极。”


    身后婢女与内侍皆是抿嘴乐,张贵妃也跟着笑了,但还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这话说的,什么叫我那云渺,这孩子可是唐阳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声一笑,看向殿下颇有些局促的二人道:“渊儿,你可要好好待唐阳,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阳你便入宫与朕相说,朕为你做主。”


    谢云渺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还未开口,就听皇上啧了一声,“站起来作甚,快坐下说话,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吓到你了。”


    见谢云渺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谢云渺匀了一口气,才道,“世子待我极好,阿耶阿娘不必挂心。”


    张贵妃缓缓点头,“这便好,你们二人夫妻相合,我们便放心了。”


    皇上朝身侧内侍看去一眼,内侍拍掌,几位宫人应声入殿,端着各样珍奇,但在最首放着的,却是一柄模样极其普通的玉质梳篦。


    那玉算不得上品,似也是被人用过。


    张贵妃起身,走到殿中,谢止渊与谢云渺齐齐起身。


    “这柄梳篦,是本宫当初的陪嫁。”张贵妃说着,拿起玉篦。


    皇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你阿娘当初日日都要用这柄玉篦梳发,那时还是朕亲自帮她梳的。”


    那时皇上还只是光王,不叫谢忱,叫谢怡,张贵妃也只是张蓉,一个名门望族的庶女出身,成为了光王发妻,光王妃。


    谢怡自幼在一众皇子当中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偶得宠幸的侍女所生,他年幼高热,之后便是众人眼中的痴儿,张蓉在嫁给他的时候,都还以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痴儿皇子。


    可她从未厌弃过他,将他真的当做自己夫君,与他荣辱与共,在旁人耻笑他时,她甚至会直接拎起板凳朝那人砸去。


    在武宗帝心疑谢怡,让他坠马落水时,也是张蓉不顾一切救起他,与他不离不弃。


    如果不是武宗帝驾崩突然,在位时未立太子,几位皇子又年少,这天下落不到谢怡头上。


    可偏偏这样巧,宦臣当道,谢怡以皇太叔的名号被推上皇位,那些人以为可以利用他的痴傻,来左右朝政,却没想隐忍蛰伏了几十载的谢怡,更名谢忱,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君侧,一展治国之才。


    可他的发妻张蓉,愿意代掌凤印,主理后宫,却怎么也不肯坐那后位,谢忱不解,却也不曾逼过她。


    “你出生不久,我还曾抱过你,眨眼时光飞逝,如今你已长得如此高大,”张蓉说着,眼眶微红,将玉篦交到谢止渊手中,“好好待她,为她梳发,与她相伴,她值得的。”


    “阿蓉你别说了,”上首的谢忱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故故作拭泪模样,道,“你再这样说,朕就要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了!”


    张蓉鼻中的酸意,被他此举瞬间给憋了回去,忍着笑回头瞪了他一眼。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与这偌大庄重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


    谢云渺娴静至此,也还是会因他们的言语时不时垂眸弯唇。


    许久后,皇上似有些困乏,看外间日头正好,便喊着谢止渊陪他回宫。


    临走时,皇上还不忘回头再次叮嘱谢云渺,不论谁欺负她,大可入宫告状,说完,又对谢止渊道,“朕同你说,这给女子梳发,门道甚多,首先你这手劲可不能大,你得这样……”


    这一路上,皇上说得兴致勃勃,谢止渊在一旁听得认真,而谢云渺也被张贵妃拉去了太液池赏花。


    “他对你到底如何?”


    张贵妃知道谢云渺的性子,当着皇上与谢止渊的面,便是不好,她也定然不会直接说,眼前湖畔旁,就他们二人,婢女们也站在远处,张贵妃才再次询问。


    谢云渺还是那般回答,很好,没有半分苛待。


    “真的?”张贵妃似是不信,那些传言她多少也是听说过,一直放心不下,怕谢止渊是个偏听偏信的。


    没想到谢云渺还是一口咬定,谢止渊待她极好。


    张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恬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忧愁,似是终于信了,不再揪着这个话题,转而又说起中秋宫宴的事。


    片刻后,有东宫侍者寻到太液池。


    这侍者是太子近侍,张贵妃与谢云渺皆认得他。


    见他脚步匆匆,张贵妃心里便是一紧,直接上前询问,“可是濬儿哪里不舒服?”


    侍者气喘吁吁,忙笑着摆手,“贵妃不必忧心,殿下无恙,只是……”


    侍者顿了顿,朝谢云渺看去,“?殿下这两日寻得一本针灸书册,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这……”张贵妃犹豫片刻,挥手道,“晚些日子再说吧,本宫这边还有话未说完呢。”


    谢止渊不在,张贵妃不打算让谢云渺单独去东宫。


    那侍者似乎料到张贵妃会不允,便继续道:“殿下也派了人,去接了茂王世子。”


    既是如此,张贵妃便放下心来,允了。


    只是留了白芨,说还有些东西要给谢云渺,让白芨随她去拿。


    等谢云渺带着采苓与侍者离开,张贵妃才又问白芨,“他们如何?”


    白芨如实道:“白喜帕未见落红。”


    “什么?”张贵妃顿时愣住,未见落红通常只两种可能,一是不贞,二是未曾同房,还有一种少见的情况,便是有些女子本就不会。


    张贵妃眼中,不管谢濬与谢云渺的传言到什么地步,这两个孩子都不可能背着她做那样的事,可乍一听到此话,她竟然也会往那些地方想,可见人言可畏,又或者说,她心底对他们两个也还是存了一丝疑虑。


    那谢止渊可会如此?


    另一边,谢云渺已经随着侍者走进东宫,谢濬没在殿内,而是在园中水榭。


    “殿下最是听公主的,便是公主不在,殿下也不忘每日去园里晒日光。”侍者说着,抬手一指。


    谢云渺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眸看去。


    那片碧波湖中,水榭四周竹帘半卷,一条长矮几后,独谢濬一人。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正看得认真,似是感觉到不远处有人进来,眼眸微抬,对上了这仿佛许久未曾见到的熟悉目光。


    他冷漠微眯,很快便弯了唇角,露出那只属于她才能看到的温笑。


    “渺渺。”


    他合上书册,朝她道-


    次日清晨,温暖的阳光洒在床幔之间,泼溅开一朵又一朵明亮的光晕。


    云渺醒过来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盖好了被子,每一寸被角都被掖得很好,最上面的被子边缘拉起来,抵在下巴边缘,绒毛蹭着柔软的肌肤,有一点轻微的痒,好像被小猫挠了一下。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歪过头,看向身侧,愣了一下。


    身侧的少年靠在床边,坐在木地板上,低垂着头,睡着了。


    秋日清晨的阳光从床幔之间打着旋儿落在他的发梢上,晕开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光。浅浅一层朦胧的光笼在他的侧脸上,使得这个少年的睡颜干净又柔和,纤而密的眼睫缀着光,像是细碎的金。


    云渺双手撑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被子拉过去盖在他身上。他低着头,睡得很沉,没有动,大半被子都垂落在木地板上。她踩着落在地板上的被子,走过去,低着头,靠近他身边。


    “谢止渊,昨晚你没走,说话不算数。”她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是小狗哦。”


    第 58 章   望月楼(十)


    一泼雨水洒在屋檐下,溅起一团明亮的水光。


    从昨夜起就开始下雨,清晨时分雨停了片刻,到了这时又开始细密地下。这段日子天气乍暖,满城花树开了大半,窗外一棵杏花盛放,纷纷如雪。


    云渺坐在窗边低头看一张信笺,一瓣沾着水的花落在她的发间。她抬起眸,看见洒在窗台上的雨点,从案几前探身过去,伸手去拉上窗帘挡雨。


    刚伸出手去够,背后忽然有人倾身过来,越过她,轻轻帮她合上了窗。


    “你醒来了?”云渺没回头,把正在读的信笺收了收,悄悄拢进大袖底下。


    背后的少年披着一件氅衣,欠身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拨一下她的头发,从发间捻走那一瓣沾着水的落花。


    “你在偷看我的信。”他懒洋洋地说。


    “你为什么总是知道我在干什么?”云渺简直不理解,回过头瞪着他,“你刚才根本就没有往这里看……”


    紫汀苑二楼的长案几上,茶具已经全部备齐,谢云渺并不擅长烹茶,但在宫中多年,看也是能看个大概,她按照印象中那般小心翼翼去做,每一部都是再三思量才动手,生怕哪一部出岔子,影响茶汤的口感。


    谢止渊自打方才在清和院问过她可否喜欢这茶之后,不管屋中有没有旁人在,他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水开二沸时,身旁静默许久的谢止渊,忽然出声问她,“昨晚可是哭过?”


    谢云渺一双红肿的眼睛,想要扯谎都不会让人相信,她将脸侧向另一边,支吾地嗯了一声,“可是扰到你了?”


    “为何哭?”谢止渊又问。


    谢云渺手上动作不由一顿,细长的眉宇也跟着蹙起,“梦……梦魇罢了。”


    她还是不愿和他说实话。


    谢止渊蹙眉,不再言语,只继续望她。


    她动作舒缓,神色恬静,浑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让人全然忽略了她并不娴熟的手法。


    三沸已至,谢云渺满怀期待地为两人倒茶、


    谢止渊似也回过神来,说起今日太子特地寻他之事,本来是想说清楚这茶是谢濬给的,可话至一半,谢云渺手中茶汤忽然洒出,沸水烫得她低呼一声,白皙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谢止渊并未来及多想,一把将她手拉至面前,直接拿起桌上方才擦过水渍放凉的湿帕子,覆了上去,同时扬声对门外喊道:“去拿烫伤膏!”


    采苓反应极快,应声后,便“咚咚咚”地朝楼下跑。


    谢云渺抬眼看向谢止渊,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可下一瞬,谢止渊忽然又将她手松开,语气不冷不淡,“笨手笨脚。”


    谢云渺捂着帕子,讪讪一笑,“其实我很少烹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采苓拿了药膏回来,谢云渺接过药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看她抹药时动作颇为狼狈,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帮她,“还是奴婢来吧。”


    谢云渺明明疼得额上渗出汗珠,却还是朝采苓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话音刚落,面前倏然横出一只手,谢止渊不容分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药膏开始帮她上药。


    采苓极有眼色,赶忙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药膏里加了薄荷,清凉的肤感很快便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热,谢云渺长出一口气,望向谢止渊。


    如果说方才当着采苓的面,他主动帮她抹药是为了人前做戏,那现在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他没有必要再如此,更没有必要在涂抹时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对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对她下意识流露出的紧张也是真。


    谢云渺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谢止渊与那时的她一样,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讲解心病时,举过这样一个事例。


    有个男子科举屡屡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难过至极,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欢,明明从前最疼爱孩子,后来却稍有不顺意,就拿孩子撒气,待孩子哭时,她又心中后悔,觉得不该如此。


    阿翁说,这两人皆是心病,这心病能治,但极为难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将人治好的。


    谢云渺觉得,谢止渊许是同那妇人一样,得了那种会让人情绪大变的心病,所以才会待她如此反复无常。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既是因为当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来医治便是。


    谢云渺白日里还在犹豫,此刻经历这一遭,她算是彻底下了决心,对谢止渊道:“世子明日还要入宫吗?”


    “嗯。”谢止渊应了一声,似是怕药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药膏,恨不能将药瓶里的药,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谢云渺现在满心都是医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烫伤之前,谢止渊好像说今日碰见了太子,便脱口而出,“那明日若还碰到太子,可以与他说一声……”


    谢止渊动作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寻他有事?”


    谢云渺这才回神,怕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记得东宫有本书,我想要借阅……”


    谢止渊松开了她的手,去给两人倒茶,“是什么书?”


    “《淮南子》。”谢云渺见他神情未变,便放下心来,“此书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我许久前读过一次,许是那时心不够静,许多内容都没有记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这次借来,我会手抄一册。”


    谢止渊倒好一碗茶汤,递到谢云渺手边,茶汤这会儿已经不烫,入口正好,谢云渺喝了一口,道:“那本书写得的确好,你若得了空闲,也可一看。”


    谢止渊不由想起谢濬说得那些,每至雷雨的夜里,她会与他独在屋中,看书,喝茶。


    那时她看的是什么书,可是她口中的这本《淮南子》?


    不然为何她说看此书时会心中不静?


    谢止渊脸色越来越冷,谢云渺也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她又连忙改口,“还是算了吧,不必那般麻烦了,我可以让采苓去外面的书肆看看。”


    “你不如自己去。”谢止渊一边晃着茶汤,一边慢悠悠道,“今日太子还与我说,你们从前总一起看书,一起品茶,可是你因这茶,又念起了从前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谢云渺忙道:“不不,不是的。”


    谢止渊冷笑一声,看向被她捧在手中的茶汤,“好喝么?”


    谢云渺可不想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建立的短暂和睦,挤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喝,很好喝。”


    谢止渊又问:“有多好喝?”


    因为之前那碗安神的药,谢云渺满嘴都是苦涩,根本尝不出这汤药的味道,只当是在喝水清口,可又不想让谢止渊失望,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此茶很香,甘甜……”


    到底尝不出,又不擅撒谎,只道出两句,她就说不下去了。


    “甘甜?我怎觉得这般苦涩。”他将茶汤用力按在桌上。


    “那……可能是我没有烹好,我、我手艺不佳,从前在东宫很少做这些的……”谢云渺心虚,越说声越小。


    她很少做,那便是太子给她做了?谢止渊彻底沉了脸色。


    谢云渺抿唇回忆,自己方才可是哪里说错了话,记得阿翁说过,医治心病时,医者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比那施针容易。


    思来想去,许是这茶的味道她当真说错了,让谢止渊觉得她这般小的事,还要撒谎,的确不该。


    谢云渺试探性缓缓开口:“茶的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赠茶之人。”


    “是么?”谢止渊彻底笑了,“这是太子送给你的。”


    谢云渺也跟着起身,拦住想要离开的谢止渊,同他解释,“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以为……我以为这茶是你赠予我的,所以我才……”


    “才如何?”谢止渊轻嗤一声,“他今日特地说了,此茶你尤为爱喝,怎会记不得味道?”


    如果是在烹茶前,她误会是他所赠,倒还说得过去,可现在茶已入口,她还要装作不知?


    谢云渺还想解释,谢止渊却不愿再听,“有些话,骗骗自己便是,莫把旁人都当傻子。”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屋中再次静下,谢云渺实在不知明明两人相处的还算不错,为何最终又成了这般模样。


    她看了看手背,又看了看桌上的茶汤,最后目光落在那瓶药膏上,所有的情绪与不解,化成了一声叹息。


    他病了,她为医者,医治便是。


    这日之后,两人很少说话,谢止渊白日要入宫,午后又要外出,待回来时也已经入夜,她没有再等他,他也没有再唤她,那些冷言冷语也很少再出现。


    谢云渺这边也没有闲着,她让采苓去买书,皆是与心病有关的书册,只是有几本书,跑遍各处书肆,也难以寻到。


    “太子殿下书房里的书那般多,公主为何不寻他要啊?”采苓觉得奇怪。


    谢云渺没有解释,只是朝她笑笑。


    看过两本,谢云渺也悟出些道理,她意识到自己不善言辞,总将话憋在心里,以为不说话便不会出错,在宫中谨小慎微时倒不算大错,可出了宫,她需要正常与人相处,便不能再如此。


    她叫来白芨和采苓,问了她们许多问题,皆是关于她性子方面的,可否太过沉闷,可否总是不说话,可否让人一看便觉得好欺负……


    采苓频频点头,觉得谢云渺终于意识到这些问题,实在太好。


    白芨并不觉得,她道人与人性子不同,这没什么大碍,且谢云渺贵为公主,与寻常妇人不同,说那般多得话没有意义。


    采苓忍不住与她辩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争得险些红了眼。


    一旁的谢云渺却是忽地一下笑出了声。


    两人顿住,同时回头朝她看,蓦地主仆三人皆笑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万寿公主办赏花宴的日子。


    谢止渊今晨还要入宫,不能陪谢云渺同去,她便带着白芨与采苓二人,晌午时坐着马车前往永嘉坊。


    途径安兴坊时,马车夫忽然惊叫一声,整个马车猛地晃动起来,白芨和采苓惊慌中连忙去扶谢云渺,好在马车很快平稳下来,谢云渺并未受伤,只采苓的手臂碰到了马车壁,有些淤青。


    “怎么回事?”采苓气得推开车门,问那马车夫。


    “哎呀!”马车夫也是惊得满脸汗,一面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马车,一面喘着粗气愤愤道,“就那辆车,方才好似故意一般,直直朝咱们这边撞,若不是我躲得及时,怕是要被他们撞翻了!”


    “好生大胆!”这马车上挂着茂王府的牌子,她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睛,采苓肃了神色,眯眼去看那马车上挂着的牌子,“是……是郑府的马车。”


    能在长安城这般横冲直撞,且姓郑的人,只能是那郑盘,而那马车前往的方向,正是永嘉坊。


    这时,不知何处传来缥缈的笛声,歌女们伴着笛声清唱:“舞未终,歌羽衣。行云驻,梁尘飞。流云度,和风吹。振罗袂,行相随。”


    曲调是旧朝时的清商曲辞,笛声是朝堂礼乐的龙笛,这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僭越,可是在这个最隐秘而奢华的地方却可以存在。这个笛声说明主人到了,客人们纷纷鼓起掌来。


    池上一只小船如一卷青叶那样缓缓飘来,伴随着小船的是飞扬的花瓣,像是下了一场深秋时节的雪。撑船的是个少年,一袭深绯色的织锦大袖袍,一根红绫的发带束发,头上戴一顶斗笠,稍稍下压,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微微勾起的唇角。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白色宽袍大袖的女孩,垂地的衣摆上晕染着大片粉色的桃花与云雾,云髻高梳,盘起的乌发间缀着碎金,赤裸的双足踩一对高跟木屐,明艳不可方物,仿佛端立于云间。


    没有人知道这对少年少女在低声交谈。


    “谢止渊,”云渺悄声喊他,“记得你答应我的事。你不可以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我就替你完成你要做的这件事。”


    “好。”他低声应。


    漫天纷飞如雪的花瓣里,船上的少年引着女孩站在所有人面前,微笑着倾身,附在她的耳边,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答应你。”


    第 59 章   望月楼(十一)


    在人群之中的少年少女对话的同时,周围的客人们也在悄悄观察着他们。


    但这次宴会上他的出现还是让许多人惊讶:这个近日来名动江湖的中间人竟然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这个按照资历排辈的地方,他年轻得实在有些过分。


    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身边的女孩。她头上戴一顶白纱织成的幂篱,垂落的纱幔随风轻轻扬起,遮住她的面容,只能偶尔隐约看见美得令人心动的线条。


    之前就有传言说有个漂亮女孩近日一直住在望月楼最贵的包厢里,常有印着“白头老翁”私印的信笺从那里递出去。


    如今这个女孩一袭华贵的长袍,挽着古典而明艳的发髻,终于被身边的少年牵着手出现在所有人眼前,被他介绍给这里每一位客人。他有意无意地挡在女孩的面前,为她遮去了所有投来的视线,似是一种无声的占有与保护。


    客人们纷纷开始猜测这个女孩的身份。


    其中一些人怀疑她是“白头老翁”的小情妇。包养几个漂亮女孩在青楼的雅间里,这种行为在豪商与公卿们之中都很常见。带着绝色美人来赴宴是一种主人展现权力与地位的方式,通常这些美人儿都是用过即弃。


    客人们中有好色者,已经忍不住用欣赏和打量的眼光注视这个女孩,想着等“白头老翁”不需要她时可以请她来自己的房里。


    谢止渊晨起时,如平时一样,动作轻缓无声,却是在准备推门而出时,回头朝贵妃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微蹙了眉宇,动作也随即停住,然默了片刻,他什么也未说,未做,抬手推开门。


    一夜风雨,叶落满园。


    他生于长安,却长于岭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感受到长安城初秋的寒凉。


    门开的瞬间,寒风似拼了命一样直往屋里头钻,谢止渊一个侧身就闪了出去,在关门的刹那,又立即泄力,缓了动作。


    守门的小厮正搓着手打哈欠,一睁眼看到谢止渊已经来到面前,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


    谢止渊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忙捂嘴,整个清和院都知道,世子疼爱公主,每日晨起去读书,生怕出了什么声响,扰了公主清梦。


    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今日谢止渊要入宫,在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就叫了马车出府,皇帝散朝后,便宣他去甘露殿,同在的还有翰林院的韦澳。


    将近两个时辰,谢止渊才离开。


    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一个面熟的侍者正在殿外候着,正是太子谢濬身边的赵内侍。


    看见谢止渊,他忙笑着上前,“殿下知道世子今日入宫,特地差奴婢再此等候,想邀世子去东宫一叙。”


    谢止渊面容温润,抬手道:“烦请侍者引路。”


    模样好的人,向来招人待见,尤其是性子温善的,便更让人喜欢,赵内侍也算看着谢云渺从少女到嫁入为妇的,原本也是放心不下,如今看到谢止渊连他这样一个内侍,都能如此敬待,那待谢云渺,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昨夜疾风骤雨,谢濬亦是一晚不安,谢止渊入殿看到他神色时,都不免愣了一瞬。


    他今日未曾外出,一个晌午都在殿内烹水煎茶,面前茶汤还热着,赵内侍给谢止渊倒了一盏。


    “此茶如何?”谢濬问。


    谢止渊喝了一口,缓缓道:“茶清且甘,尚品。”


    谢濬点了点头,望向靠近谢止渊面前摆着的那盒茶,道:“这是昨夜蜀地新送的蒙顶甘露……”


    他本就性子清冷,又不善闲谈,顿了顿,索性直言,“她常喝这个。”


    谢止渊面色未改,拿起茶盒细看,“殿下是要我带回去给渺渺吗?”


    听到“渺渺”从谢止渊口中道出,谢濬的眉宇不收控地蹙了一下,低低道:“嗯,你们一起尝尝,若你也喜欢,下次便多备一些送去府邸。”


    谢止渊起身道谢,谢濬又唤他坐下,便是还有话想要说。


    “她……”谢濬又是一顿,难掩疲惫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昨晚睡得如何?”


    袖袍中谢止渊手背上的青筋微跳,神色却只是带着些许诧异地问道:“殿下怎地问起这个?”


    谢濬的手瞬间握紧,冷眸也同一时间落在了谢止渊身上,“你不知道?”


    谢止渊不解蹙眉,摇了摇头。


    谢濬逼自己匀了几口气,想要缓声与谢止渊解释,可还是有些没忍住,一开口时,语气明显比方才冷了许多,“她最惧怕的便是雷雨交加的夜里,因为不问散人离世那晚,便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谢止渊愣住。


    怪不得他今晨推门出屋时,看到贵妃榻上的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只露出不到一寸的发顶。


    谢止渊脸上的温笑淡了下去,他问:“殿下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宽慰她的?”


    谢濬垂眸,望着手中茶汤。


    谢云渺头一次发作时,正巧是在他殿中,那晚有宫宴,入寝完了些,她给他施针时,外间便开始狂风大作,等收完针准备离开,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开,谢云渺手中药箱顿时落地。


    谢濬简直不敢相信,往日里那般镇定自若的小姑娘,竟然会坐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抖动。


    他叫她名字,她也好似没有听到,只不住地将头往膝盖里埋,仿佛那外间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她。


    谢濬当即便暗暗许了誓言,不管今后如何,他都要护眼前女子的安危。所以后来在择婿时,他给她相看的那些男子,全部是京中之人,只有让她在长安,让她就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永昌坊,他才能护住她,他也才能安心。


    自这之后的一年中,凡是天色暗沉,起风将要落雨,谢濬便装作睡不着,唤谢云渺入殿,两人坐在案旁,一面喝茶,一面看书,待雷雨袭来之时,她会如头一次那般,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谢濬没有怪责,而是慢慢推动轮椅,来到她身侧,抬手扶在她肩头,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第二年,她只是蜷缩着坐在地上,没有痛哭,只默默落泪。


    到了后来,她可以坚持着继续看书,甚至还能端起这蒙顶甘露,颤着唇轻抿一口,抬眼朝他露出那强作淡定的笑。


    那时他以为,她虽然害怕,但已经不至于与从前一样严重,直到今年去九成宫避暑,有一日午后天气骤变,暗沉到如同夜晚,他正在园中赏花,而她回了小屋歇息。


    谢濬心神不宁,忙唤赵内侍推他去寻,结果看到谢云渺时,她蜷缩在墙角,用力环抱着自己,已是哭成泪人。


    直到他上前,将手放在她肩头,她才泪眼摩挲地缓缓抬头,哽咽着叫了一声,“殿下……”


    他知道了,她从来都没有好,只是因为有他陪着她,她才能强装出镇定,若是无人陪着,她还是会惊惧到无法自已。


    “她向来如此,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若不问,她便不说。”谢濬叹了口气,又看向谢止渊,“昨晚呢,她如何了?”


    谢止渊垂眸看不出神色,喝了口茶后,才缓缓道:“昨晚她并未有何惊惧的反应,许是有我护在身侧的缘故。”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下,过了许久,谢濬才用那低哑的声音道:“如此甚好,孤便安心了。”


    清和院,谢云渺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昨晚由于惊惧过度,再加一连多日疲惫,最后直接昏死过去,清晨时迷迷瞪瞪醒了一次,想要起身,却浑身酸痛,最后不知怎地又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是算得上有几分安稳,只是醒来的时候,脸色有些白得骇人。


    采苓也知她怕雷雨,毕竟每次太子都会让谢云渺去殿中陪着看书,等雷雨彻底停了,她才会回来。


    采苓便以为,谢云渺早已不怕了,或者说,只要有人陪着,她就没那么怕,却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怎叫她成了这副模样。


    谢云渺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不是怕的原因,便开了一副药方让采苓去抓。


    午膳后,采苓端来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走进屋,谢云渺刚喝两口,谢止渊便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闻到了药味,“在喝什么?”


    谢云渺捧着碗,一口气将所有汤药喝完,才拭着唇角道:“许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所以身子有些发虚,便抓了些补气血的药来喝。”


    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还有那苍白的脸色,谢濬方才在殿中的话似又在他耳旁响起,他有些沉闷地走上前,将袖中的茶盒搁在她面前。


    谢云渺看看茶盒,又看看谢止渊,“这是……给我的吗?”


    谢止渊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云渺却是一喜,唤采苓去备茶具,她刚才喝过药,嘴里正是苦涩,觉不出味道,喝点茶汤倒是能清清口。


    采苓也笑着应声,端着药碗退了下去,待门外脚步远去,谢止渊才问道:“你很喜欢?”


    谢云渺点头道:“喜欢,很喜欢的。”


    这是分别六年后,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送她东西,她怎会不喜欢。


    “做得到,殿下。”司蘅再次叩首。


    “我要你把岐王名下全部的产业、人脉、还有眼线都转移给我,做得到么?”


    “做得到,殿下。”


    “我要你始终在朝堂上支持我,直到我踏上那个位置的那一天,做得到么?”


    “做得到,殿下。”


    “那么为我奉茶吧。”少年淡淡地说。


    哗啦啦的大雨里,年轻人在积水的地面上三次叩首再三次长拜,最后以至高的礼节双手平齐于胸口伏拜一次,而后起身为靠在墙边的少年奉茶。面前的少年始终神情淡淡,接过年轻人捧来的茶盏,垂眸凝视着杯盏中的茶水。


    有一瞬间,水面上的倒影之中,他的眼眸里闪过一线刀刃般的光,仿佛在血中出鞘的刃。捧茶的年轻人微微一惊,意识到了自己追随的将是怎样的主人。


    敬德八年,深秋时节,暴雨如注,年轻的佞臣与年幼的皇子在这一刻结为同盟。


    第 60 章   望月楼(十二)


    雨水从天心的那一点落下来,仿佛无数连接天地的银线。


    坐在阁楼上的女孩伸出手,指尖接住自屋檐上落下的雨水,转过头,对站在身后的黑色劲装少女说:“让段天德他们过来见我。”


    整座望月楼此刻正在被羽林军查封,宴会上的客人们已经被云渺派人安全地接走了。她答应替谢止渊完成的事里,还差最后一件要做,那就是处理南乞帮内部的叛徒。


    从劫持冷白舟、望月楼宴请、再到清算南乞帮叛徒、利用羽林军打击岐王,近日来发生的所有事全部连成一条不断交错的线,最后的结果是那个反派少年同时在江湖和朝堂上都扩大了自己的势力。


    云渺在心里不高兴地轻哼了声,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反派事业线的一部分,有点像是被那个坏家伙利用了。


    不过她清楚地知道,无论过程如何发生,在大结局的时候,反派注定会失败。等到他死去的那一天,云渺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戌时,天已暗下。


    折冲府外,王佑牵着马匹,等了片刻,府门拉开,谢止渊一席紫衣,翻身而上,他与王佑叮嘱一番,策马而去。


    他觉出不远处似是有人在跟,他没有理会,直至长安城外以北的一处院子,才翻身下马,轻叩门栓。


    院子外点着两盏大红灯笼,将他俊美的面容映得添了分魅惑。


    开门的是一位女子,身材姣好,面容娇媚,正是谢云渺与谢止渊成婚第二日,去瑞和院时,崔宝英想送去清和院的那位,名为如意的婢女。


    “等等,有人盯梢。”


    原本如意开了门便想退开,可谢止渊低沉地道了一句,让她顿时明白过来,她上前一步,面带娇羞的朝他嗔怪道:“世子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谢止渊笑着温声哄道:“我的过,不该让你久等的。”


    说着,他轻轻撩开挡在如意额前的一缕青丝,又问:“可备了热水?”


    如意红着脸颊点了点头,二人终是合了院门,朝屋中走去。


    待走进屋,如意很快便将门窗合紧,推开书柜后的暗门,谢止渊走了进去,如意又将暗门合上,随后她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是男子低笑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女子娇柔的叫喊……


    长安城外七十里地的一处驿站。


    郑盘抬脚踩在椅子上,胳膊搭在膝盖处,仰头喝了口酒,与那押送他的解差道:“那婊子染了花柳,你可知是谁给她治好的,便是那青山观里给人义诊的方士。”


    说罢,他捏起一粒花生扔入口中,“那方士你可知实则为谁?”


    解差忙给他又添一碗酒,“郎君快说说,到底何人这般能耐?”


    他口中的能耐,不光是指医术高绝,更是指何人如此胆大,竟敢亲自去治,也不怕被传了那病。


    郑盘嘿嘿一笑,压身俯到他耳旁念出一个名字。


    解差登时愣住。


    见他似是不信,郑盘冷笑,仰头又是一碗酒,“那贱人知道太子只是玩玩她,给不了她名分,在宫里遇见我以后,就死了命的勾我,眼看勾我不成,也不知耍了什么心机,这才封了个公主……”


    他打着酒嗝儿道:“你放心,我姑母太后怎么可能看我在岭南受苦,待翻过年后,我随意立个功绩,还是得回京在她老人家面前尽孝的!”


    说着,他晃晃悠悠拿出一块玉佩,按在解差手中,向他保证,“你我日后便是兄弟,待我回京,自是少不了你好处!还有你兄长叫什么来着?待我一到岭南,便书信一封给我阿翁……”


    夜阑将晚,狂风骤起,深秋的黑云沉沉压下。


    郑盘哼着小曲儿,被解差扶上了二楼客房,他歪在榻上,朝解差挥了挥手,解差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


    郑盘方才酒后的那番允诺,并非狂言,而是早在他出城前,郑家就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他此番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游历,待到了岭南,没了长安的拘束,他郑盘只会更加自在快活,可到底还是咽不下那口气……


    明明那贱人按照他的指使,四处去传,待传言流出,他不信谢止渊心中不膈应,不信今上和张贵妃不觉得丢脸,不信太子还愿给谢云渺撑腰……


    到时,无人护她,她便只能来求他。


    可这死贱人非要与他作对,说什么也不肯去传,他只是气不过蹬她几脚,却没想她命中该死,竟从栏窗翻了过去,晦气不说,还害得他也跟着遭罪。


    郑盘迷迷瞪瞪打了个冷颤,他出声咒骂,“哪个该死的没把窗子关好?”


    说罢,他沉沉抬眼,朝钻风的那处眯眼看去。


    夜色下,一个身影赫然出现在窗后,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谁?”郑盘脑袋发胀,看不清楚,他半撑身子甩了甩头。


    待身影彻底停在榻边,他眯着眼盯了片刻,才猛然惊道:“谢、谢止渊?”


    谢止渊没有遮面,一身黑衣站在他面前。


    郑盘不知是因为深秋夜寒,还是因为他饮酒的缘故,那模样生得极好的谢止渊,为何此刻让他觉得十分可怖,仿若地府黑煞,让人心里生出一阵森冷寒意。


    郑盘心里一横,不就是个废人,有什么可怕,他抬手就朝谢止渊脸上指,“你怎么在这儿?”


    谢止渊没有说话,只袖中倏然落下一柄匕首。


    郑盘不知,强梗着脖子朝他开骂,“你个废……”


    一道寒光闪过,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血腥味,郑盘愣了一瞬,随即面露惊惧,双手捂在唇上,支支吾吾似在叫嚷,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只见那鲜血从指缝溢出,面前的被褥上,落着半截舌头,似还在轻轻蠕动。


    “啰嗦。”谢止渊抽出帕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


    郑盘疼得倒在床榻上,浑身不住颤抖,到底也是郑家人,骨子里的血性还是有的,他忍着剧痛,竟强撑着爬起身来,他愤恨地扑向谢止渊,谢止渊却是一个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抬脚便朝他腿骨处用力踩去,随着骨头断裂的两次声响,郑盘彻底如同废人一般,整个身子朝下跌去。


    谢止渊还未松手,将直接拖至窗边,让他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只要他此刻丢手,郑盘便会从这驿站的三楼窗口,直直砸向地面。


    可谢止渊却是将他死死拽着,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断腿与断舌的剧痛,再加上即将坠亡的惊惧,将郑盘早已吓到失禁,他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也从未如此狼狈过,这一刻,他当真是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


    半晌过后,郑盘似是晕过去了,谢止渊拿出匕首,在他后背处扎了一刀,一声闷哼,郑盘再次睁眼,迎着呼啸的寒风,他又开始痛哭地扭动着身躯,妄图挣脱。


    “她哭了两个时辰。”


    头顶上方,谢止渊冰冷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可莫要死了,待两个时辰后,我再送你上路。”


    狂风与雷电共同悲鸣,遮去了今晚一切声响。


    无人知晓,郑盘究竟何时坠楼而亡,也无人知晓,他生前究竟被折磨到何等地步,死状竟会如此惨烈。


    疾风骤雨倾盆而下,谢止渊没有勒马躲避,而是扬起马鞭,在雨中疾驰。


    他脸颊与手指在寒风中冻得几乎要失了知觉,他却依旧不停,机械般驾马奔腾。


    今晚雷雨交加,无人陪在她身侧,她定是又要缩成一团,哭到泣不成声。


    阿渺别怕,是他错从前做错了,他不该那般苛待她的。


    他以为那些人予她亲人之名,便会真心待她,为她出头,护她周全,可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真心护她,在利益与她之间,饶是那给了她五百封邑的太子,也无法选她。


    既是如此,他何必再去将她推开。


    他此生第一次任性,是为了护她。


    他此生第二次任性,也还是要为了她。


    在寒衣节那晚,他看见她失神落魄回到王府,蜷缩在贵妃榻上,哭到失声的那一刻起,他便下此决心,不再将她推开。


    他要将一切都告诉她。


    至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皆由他谢止渊来背负。


    七十里路,行至长安城外,晨光微露。


    他昨晚离开驿站前,换了衣衫,可一夜风雨让他衣衫尽湿,满身泥泞。


    回到府中,他先去净房洗漱,重新换了干净衣裳,梳好发冠,来到正房外,问采苓,“公主可醒了?”


    采苓垂着眼,语气颇有几分冷硬,“醒了。”


    谢止渊没有再说什么,只眉心微蹙了一下,推门而入。


    屋中右侧的屏风后,又身影坐在书案旁,谢止渊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许久未见,她更加清瘦,许是因为昨晚雷雨的缘故,她眼下泛着乌黑,显然一宿未曾睡好。


    她知道他进来了,但什么也没说,正在一张纸上认真写着东西。


    怕打扰到她,他没在上前,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半分不移地望着她。


    片刻后,她终于停笔,轻轻吹了吹墨迹,抬起眼看向谢止渊。


    他依旧穿着紫衣,虽与昨晚红灯笼下那件不同,样式却极为相似,他似乎自从去了折冲府之后,便时常身着紫衣,可是因为如意喜欢?


    谢云渺有一瞬的怔然,但很快便平静地收回目光。


    罢了,不重要了。


    她将面前纸张朝谢止渊面前推了过去,用那异常淡然的语气,开口道:“世子,我们和离吧。”-


    深夜时分,云渺听见很轻的咳嗽声。


    她披着一件外袍,提起搁在床边的烛灯,走出了房间的门。


    沿着小径一直走,穿过一道曲折的长廊,尽头就是管事带她去过的那间暗室。这个时辰,府里的下人也早都睡下了,云渺看见地面上没有擦洗干净的血迹,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她提着那盏灯,站在暗室的门口,注意到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谢止渊?”云渺轻轻敲门,“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空气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只有廊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响。


    “吱呀”一声,云渺推开门走进去。


    她微微吃了一惊。


    放在角落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了。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与烈酒和草药气味。最深处的阴影里,靠坐在墙边的少年安安静静,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谢止渊?”她轻声喊。


    她匆匆放下手里的灯,牵起裙角跑到他身边,俯身下来,看见散落在他手边的针管和药剂。


    那个瞬间她怔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他用了那种叫龙血草的药。


    ——她知道那种药的副作用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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