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鱼


    苍穹之上, 是为龙的国度。


    在吟游诗人们的故事?里,头顶上的云之王国是富饶的黄金之乡。巨龙看守着?它?们的宝物,如同精灵看守着?卡巴拉生?命之树, 比深海里最凶残的人鱼还要吝啬, 攻击一切试图侵入的外来者。


    可没有?人类知?道,龙只在乎一样宝物。


    那即是神明所?托付给他们的这个世界。


    云层缭绕翻滚, 气流被火炎烤得炙热, 若有?人类之躯在此, 将当场在呼吸间被灼烧。十几个云区之外,中庭花园中, 天之柱屹立,几条红龙漫游于此, 被远处暴躁魔力波动吸引注意。


    【那条独眼又在发疯了。】


    【谁知?道呢, 所?以我最讨厌黑龙了。那只独眼就算在黑龙中也是最疯的, 身上带着?一股爬虫的臭味。】


    【毕竟是被爬虫取走眼睛的弱者。】


    【当初就不?该让他们回来,去过深渊的龙, 已失去进入天之国的资格。】


    低沉的龙语在数千米云层间游荡, 无龙在意远处的魔力噪音。


    毕竟, 黑龙们总会自顾自地发疯。


    缪伊缪斯在云层间躲避, 骨翼轻盈如水上波纹, 俯冲翻滚间连一丝云团都未搅乱。他倒是没料到话题刚起了个头,这龙便突然展开?攻击。


    简直比霍因霍兹还善变。


    黑龙高?悬于天际,阴沉身躯隆盖赤日, 顷刻间吞噬这方云区的光影。纯白云床被染上浓墨,几欲泼下暴雨。


    【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我的心脏……不?, 你们别想拿走!】


    龙在咆哮。


    缪伊缪斯微皱起眉,尾巴下意识蹭了蹭骨翼末端。空气中的潮湿将他的翅膀似乎都带沉了, 当下飞得逐渐吃力,可他的骨翼是魔法构成的幻影……这种“潮湿”的水汽恐怕也是魔力。


    不?喜欢这种感觉,想要甩尾巴,想要抖翅膀,想要有?谁来帮他弄干头发。可惜“那个谁”现在还昏睡着?。


    在黑龙又一次用庞大身躯劈下重击时,缪伊缪斯侧入云层间,又俯身在下一声龙啸中跳上龙脊。他漫不?经心在手中凝聚出半截剑柄,手腕翻转间便利落化出一道剑气。


    银剑长鸣,破开?长空。


    魔王高?高?扬起雪凝般的剑影,剑光与水晶骨翼交相辉映,折射出用剑者低垂的眉眼。他似乎是在端详什么,在黑龙脊背上用目光细细丈量,然而?这也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刻,缪伊缪斯出剑了。


    他的手腕轻巧挥动,仿佛握着?柄空气,俨然不?像是一名久经习剑者。可唯有?剑气之下的黑龙,感受出这足以撼动山岳的一击。


    黑龙感受到心脏的震动。


    他并不?陌生?。


    魔力凝聚于锋,聚焦于黑龙铁甲鳞片上一点,直至此时,剑身才徐徐铺展开?来,显露出全貌。


    那是一柄人鱼骨剑。


    黑龙停下了,宛如一尊宏伟石像。


    两百年前,他就是被一名人类刺入这里。


    龙最珍贵的心脏,不?在于被层层保护的胸腔之内,而?裸露于外,化形于鳞,与千万层叠的鳞片混于一起,木隐于林。


    【……你,为什么停下来?】


    魔王的剑却停止于此,没有?再进一步,一如当年那个人类。


    冰冷雪白的剑锋抵在龙最脆弱的心脏,寒气震动。黑龙终于恢复理智,他降下头颅,卧在云端之上,沉重喘息。


    缪伊缪斯的手很?稳,他的剑术是某只恶魔一手教出来的。


    斩龙不?能动用蛮力,要在万千鳞片中找出那真正的心脏,这要一双好眼睛,一颗好脑袋,和一双坚实的手。


    可惜,他的手虽稳,却不?够坚实。


    缪伊缪斯的眼神冷静,仿佛感受不?到腕口的疼痛。骨头断了,只剩皮肉牵连,不?教手掌当场坠落。人鱼骨剑虚悬于掌心,没有?重量。现在的他,哪怕是一柄普通的剑也拿不?起。


    龙之心脏,不?是魅魔的身体强度可以硬碰的。


    这滋味不?好受。霍因霍兹压着?他打时只会揍出些?皮肉伤,最多出点血,同时也反被他打出点血。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折断他的骨头。霍因霍兹……霍因霍兹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给了他这柄人鱼骨剑。


    只有?人鱼的脊骨才斩得动龙鳞。


    长剑倒映着?魔王赤红的发色,仿佛溅了血。缪伊缪斯没有?即刻回答龙的话语,只是想着?那只恶魔曾经的话语。


    龙分?四色,黑红金银。其中当以黑龙最为暴戾。他们是守卫天之国的兵甲,是时刻待命出征的军队。任何云端之下的争端与干扰,都由黑龙肩负。


    ——但世上本没有黑龙。


    传说最开?始的龙庭只存在银龙。纯洁的银龙受了污染,便要变金。再随着?污染的程度加深,染成血红,直到深沉如墨,彻底浓黑。


    没有?谁能解释这种堕落的缘由,区区爬虫所带来的垃圾本不该能影响高?贵的巨龙。自由的游龙在地上待久了,便负上不?洁的黑色,仿佛某种诅咒。


    “龙庭的黑龙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他们将撑不?起天空。”霍因霍兹曾仰望天空对他这么说。可深渊里没有?“天空”,只有?虚假的极光。


    “他们恐惧堕落,他们排斥黑色的同胞,并将其驱逐至外庭。他们不屑于地面上的一切,却也害怕地面上的’垃圾‘。所?以,他们不?会允许深渊这个’垃圾处理场‘出现问题。缪伊缪斯,就连龙都是自私的。在使命与责任面前,任何生?物总会先想起自己,这是本能。”


    霍因霍兹的语气很?冷,仿佛置身事?外讨论着?剧本上某个情?节的演绎。


    “说得好像你去过一样……等会儿,你该不?会还背着?我跑去过天上吧?”魔王的关注点一如既往。


    那时候霍因霍兹轻轻笑了笑,直至很?久以后缪伊缪斯才理解到,那或许是自嘲:“我不?能。龙庭的结界会排斥污染。比如黑龙只能生?活在外庭,红龙则能栖息于中庭,而?内庭只能由金龙与银龙进入。”


    此刻,当缪伊缪斯亲自飞上来时,才明白所?谓结界的力量。作为魔王,哪怕只在外庭都已感受到来自空气中魔力的压迫……可他作为魔王都能上到外庭,霍因霍兹体内的污染难道比他还严重?


    从前缪伊缪斯或许会质疑,现如今他却只默默将这件事?压下心头。那只恶魔让他生?气的事?情?可太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已没有?了意义。


    带着?手腕口那点钻心的疼痛,以及胸腔里同样或酸或胀的感受,缪伊缪斯以魔力驱使着?人鱼骨剑,往那黑龙的心脏上又戳了戳。


    “我不?要你的心脏。你太弱了,心脏里的力量不?够。我要一枚更好的心脏。”


    黑龙呆了呆,明显没能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低吼:【更好的心脏……】


    “我要银龙的心脏。你们这里只剩下一条银龙,就是你们的王,对吧?事?成之后,我拿龙心,你拿龙眼,你就是新的王。”


    魔王的语气充满诱导,此刻如同一名真正诱人下地狱的魔鬼。


    他专门挑了这么只受排挤的黑龙,向对方展示了深渊的底牌与自身的价值——就是那个全自动“垃圾”抛射火山——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边刺着?对方心脏威胁对方性命,一边给出对方难以拒绝的好处……


    缪伊缪斯下意识又想接上先前没使出的魅惑,却又一次临到门口掐断。他想起留守在家中的可怜史莱姆,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更顾家的好恶魔了。


    却见?黑龙一转态度,忽然嗬嗬发出沉闷的笑:【那么,他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缪伊缪斯心中升起不?详的预兆。


    黑龙突然转身,巨大头颅逼近,却不?是攻击。那猩红的巨大独眼中没有?魔王的身影,只放映着?流动的一幕。那不?是龙庭,不?在云间,而?是地面之上。


    传言巨龙的眼睛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看见?正常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千万里之外,又或者百年之前,甚至是某些?隐秘的梦境。


    想要“看见?”一个人,首先需要一定?的联系,比如心头血液,比如对方最亲密的人与事?。


    曾有?人取走了黑龙的一只眼,现在那人最亲密的人来到了黑龙身前,刺入黑龙的心脏。


    龙眼看见?了。


    缪伊缪斯看见?了。


    他睁大眼睛,在猩红龙眼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本该存放于精灵之森的那具躯壳,迈着?他最熟悉的脚步,走出了森林,走出了不?知?多远。


    前方是繁华的城,飘扬着?旗帜。


    ——那是人类的王都。


    【嗬嗬……】


    伴随着?一颗心沉下去,巨龙发出诡异的低笑,缪伊缪斯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自己露出来破绽,他运着?人鱼骨剑就要刺穿对方的心脏,眼前却已陷入一片猩红。


    再度睁眼时,已没有?巨龙亦没有?天空与云。身上很?沉重,也很?潮湿,比先前更令他难受,仿佛被浸泡在水里。


    ……不?,真的在水里。


    准确来说是海水。


    四肢被锁链束缚,稍一颤动就带来沉着?拖拽音。他被锁在一只黑铁笼子里,沉在海中。长发飘扬于水,杂乱散开?在脸颊旁,有?些?遮住了视线。


    他微晃脑袋,吐出几个泡泡,想要看清周围情?况。这细微的动静似乎是引来了看守者,水流声逐渐逼近,没有?脚步声。


    缪伊缪斯朝声源看过去,他看见?了几个赤|裸上半身的家伙。人形,用贝壳、水藻之类的玩意挡住某些?部位。发两侧是鳍,身下是长长鱼尾。


    这是海里,这是人鱼。


    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没有?理会来者,继续小幅度晃动起四肢。感受不?到温度,感受不?到硬度,感受不?到气味,不?真实。仔细品味起来,身上那种沉重和潮湿感也相当粗糙,不?够细腻灵动。


    这是梦,他被巨龙拖拽进入了梦里。


    不?该盯着?那眼睛看的……


    缪伊缪斯很?是懊恼,随即想起在龙眼中看到了一幕,心下更是焦虑。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考什么龙什么心脏,只关心怎么从梦境里出去。


    该死的霍因霍兹竟然真的跑出去了,早知?道把那个精灵壳子也带回深渊里关着?。不?,这家伙说不?定?还有?新的壳子……越想越气了!


    他得出去,赶在霍因霍兹做什么傻事?之前出去,可他连这是谁的梦境都不?知?道。首先,这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梦,他从没去过海里……


    正胡思乱想间,两条人鱼已游到笼子前。


    “小老鼠醒了。”


    “大祭司正好刚回来。”


    “大祭司对人鱼不?感兴趣,也许会喜欢这种地上爬的小老鼠。”


    “这只老鼠长得还不?错。”


    “是送到大祭司的床上还是饭桌上?”


    “先送到床上吧,要是大祭司不?喜欢,就可以直接把床当做饭桌。”


    缪伊缪斯:……?


    第102章 银尾人鱼


    王都。


    数千年间, 此地也曾贫瘠落后。或许是某次战乱,又或许是某次权势的更迭,流落的王室支脉逃难于此, 又生根发?芽。它?于是璀璨至今。英雄与骑士前来这?里, 贤者与魔法师们驻扎于此。


    这?里是人?类魔法最璀璨的王冠,这?里是“它?们”的巢。


    当敌人?前来进攻巢穴, “它?们”便要坚守巢穴, 将?尊贵的“母亲”护卫在最深处。


    精灵立于城门?之?上, 金发?随风飘扬。白雪划过发?丝,却?沾染不下任何痕迹, 只是随着彻骨的寒风坠落,与地面上的积雪与污血一道混合, 渐渐分不明晰。


    他脚下是人?类的旗帜, 黑金色绣着王室的纹章。那?纹章的羽饰与盾徽交叠相错, 仿若盘曲的邪恶足虫,风中似在挣扎。


    城门?之?下, 骸骨丛生。尸体膨胀流有脓血, 即便失去了头?与心脏, 仅剩的足仍在缓缓抽搐。黑色的巨虫甲壳陷在新落下的雪中, 分外扎眼。


    它?们是巢穴的哨兵, 早在敌人?真正到来前便先一步“羽化”。虫子从弱小的宿主?躯壳中而?出,脑浆与爆破的血管如?漫天雪花般飘洒,皮囊被尖利的足撕成碎片。它?们以巨大?的甲壳堵住城门?。


    在精灵抵达的那?一刻, 伴随着冲天的尖锐噪音,这?条狰狞的黑甲护城盾猛地炸裂。浓稠的血浆喷洒而?出, 瞬间盖住连夜的积雪。


    当哨兵判断敌人?的威胁超出预计,它?们便义无反顾地自爆, 并?将?信息通过声波传递给巢穴中的同伴。它?们的血是世上最肮脏的污垢,足以使一只精灵当场生出诅咒的骨刺,也足以使人?鱼有力?的尾巴滋长毒斑。


    可?精灵只是静静降落于城门?旗帜之?上,收拢双翼,无声垂眼,扫视着面前的一切。


    一滴黑色的血渐染到他的脸颊,精灵目光沉静依旧。那?血很快融入精灵的肌肤之?中,只一个眨眼便不再看见。


    精灵的外形仍旧圣洁,没有在黑血的污染下产生丝毫异变。这?份“正常”或许便是最大?的“不正常”,可?在场已没有目击者值得精灵继续伪装。


    没有谁知道这?双绿色的眼眸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这?双毫无生气的眼才缓缓抬起?,朝着远方某处骚动投去视线。


    那?里,新的守卫正在前来。它?们不惧死亡,不惧牺牲,将?守护母亲到最后一刻。它?们自城中而?来,或许昨日还正在研习某项研究,或许上周还在为生计而?发?愁,或许上个月刚成为某个婴儿的母亲亦或是父亲。


    如?今,这?些属于人?类的身份已无足轻重。它?们已遗忘作为人?类的一切,它?们是巢穴的城墙,将?献出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精灵又垂下眼眸。


    同一时刻,他的外形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


    美丽而?圣洁的翅膀褪去绚丽华彩,凝聚起?金属的质感,愈加厚重,尾端尖锐而?有力?,仿佛两柄锻造的尖刀。黑色细纹自脸颊两侧蔓延,划入眼尾。


    那?是属于虫类的眼,冰冷,残酷。


    精灵,不,这?时候他已成为虫的一份子。他自高台落下,挺直立于污血之?上,漆黑甲壳迅速覆盖于肌肤,化作铠甲,泛着天光的金属制面罩拢住下半张脸。他如?一名沉默的军官,足蹬黑甲的靴,一步一步踏往城中,寂静中唯有沙沙的沉闷踩雪音,像是在为他送行。


    第二批卫兵终于赶到,他只抬起?眼皮,一个眼神投去,巨虫们便静止。它?们没有自爆,也没有发?出尖锐的噪音,只是笨拙而?缓慢地爬伏下来,向他献上畏惧与臣服。


    它?们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它?们感知到上位者的压迫。


    来自巢穴最深处属于母亲的声波仍在嘶吼:【杀死他!!!】


    但它?们没有选择动作。


    在面前的同族身上,它?们感知到强大?的压制力?量。


    这?份力?量令它?们情不自禁想要跟随,那?是如?同……母亲的力?量。


    【变回去。】面前的“母亲”说下出指令。


    它?们畏惧着收缩起?足与须,肿胀庞大?的身体不可?思议地缩水,逐渐还原出原本宿主?的外壳。幸而?这?批卫兵还未完全羽化,这?些生命尚有机会存活。渐渐的一群衣不蔽体的人?类懵懂站在雪地之?上。


    属于虫的特征仍多多少少保留于他们的身上,但至少那?份原始的兽性已消散。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亦不知晓面前一身黑甲的人?是谁,只是茫然而?缓慢地跟随在对方身后,一步接着一步。


    那?是王宫的方向……


    缪伊缪斯躺在巨大?的贝壳中,圆润的珍珠与各种璀璨宝石几乎淹没了他的身躯。四肢仍被束缚着,只是这?次换成了海草编织的手环与足环。


    “多放些红宝石吧,大?祭司最喜欢红色的宝石了。”


    “这?次的祭品也有红色的头?发?,没准大?祭司会接受的。”


    “可?是上次大?祭司发?了好大?的火,说不许再送祭品了。”


    “那是上次的祭品不够好看。你看,这?只多精致啊。”


    人鱼们毫不顾及地打量着他,这?种目光令魔王感到一阵恶心,仿佛他在这?几条鱼眼中和旁边的宝石没什么不同。


    在梦中,他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区区海草都挣扎不开。缪伊缪斯没有选择打草惊蛇,只是像个乖巧的玩偶一样躺着,任由人?鱼们给他梳理长发?,为他戴上各种鲜花与宝石做成的饰品。


    梦境的细节相当丰富,缪伊缪斯冷静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判断这?个房间的主?人?地位尤其显赫。不过这?里似乎并?不常住人?。


    待到一切准备完成,缪伊缪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只被精心烹饪又摆盘的鱼,就差用餐者上桌了。人?鱼们满意地关门?离去,料定他无法动弹。


    显然,人?鱼忘了一点,他是一只有尾巴的恶魔。


    当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只恶魔,缪伊缪斯一改方才逆来顺受的模样,费力?地在珍珠堆里将?尾巴钻出。他翘着尾巴,便开始用那?桃心尖尖解手腕上的海草结。


    钻进这?条缝里……再搓搓那?边的空隙……从这?里绕出来……解着解着,魔王的眼睛逐渐亮起?来,似乎在“用尾巴解开绳结”这?款游戏中获得了莫大?的乐趣。


    就差一点……!


    哐当。


    就在手环即将?解开之?际,天花板上的镂空窗中突然摔下来一团黑影,惊得缪伊缪斯猛地抬起?头?,尾巴都吓得缩回背后。


    黑影缓缓爬起?,缪伊缪斯这?才看清那?同样是一条人?鱼,只是身上缠绕了许多暗色的海草,模样狼狈极了。人?鱼一定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抛过来,只是默默用手指扯着身上的海草。


    缪伊缪斯看清了对方一头?银色的长发?、下身修长的银色鱼尾,以及……对方握在身侧的一根带血白色棍状物。那?棍子有些许奇怪,像是长了许多倒刺,缪伊缪斯再想细看时,却?忽然和人?鱼对上了视线。


    ——绿色的眼眸。


    房间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直到缪伊缪斯小声开口:“霍因霍兹?”起?调便是他自己都没料想的颤音。


    人?鱼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用危险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缓缓靠近。血腥味在瞬间涌现上来,缪伊缪斯这?才注意到对方浑身都是血,漂亮的银色长尾巴几乎没一处完好,皮开肉绽。


    缪伊缪斯瞬间心疼极了,却?又在下一刻、十分不合时宜地、看清了对方拿的到底是什么。他突然止住了鼻尖的酸涩。


    那?是一根骨头?,带着血,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脊骨,仿佛是活生生撕扯下来的。只是这?个似乎有些过长了……是人?鱼的脊骨吗?


    他下意识看向面前的人?鱼。嗯,完好的,虽然浑身是血到处破了皮但好歹身体挺得很直。这?显然不是对方的脊骨,那?么便是其他人?鱼的了。


    想到这?里,魔王的眼神飘忽起?来。霍因霍兹私下里打架是这?么,呃,这?么“不拘小节”的么?


    缪伊缪斯当然不会觉得拿着别人?带血骨头?的人?鱼可?怕。如?果眼前的人?鱼和其他人?鱼打起?来了,那?一定是其他人?鱼的错——魔王如?是想着。他只是很惊讶,相当惊讶,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另一面,有别于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另一面。


    人?鱼终于靠近。从这?个距离,缪伊缪斯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对方耳鳍上淡蓝淡红的纹路。似乎察觉到这?份直白的注视,轻薄的耳鳍微不可?察动了动。缪伊缪斯想要伸手摸一摸,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四肢都已被束缚起?来。


    这?是个不妙的处境,尤其是眼前的危险物种浑身是血,手拿着可?疑战利品似乎刚经历殊死搏斗,但缪伊缪斯发?现自己一点都升不起?害怕的情绪。


    人?鱼自上而?下俯视,伸出手,落在祭品的头?顶。


    缪伊缪斯下意识眯起?眼睛,顺着对方的力?道向上顶,甚至还蹭了蹭。


    手的主?人?似乎是被这?动作取乐,好心情地揉了揉掌心间的软发?,又一路向下,修长的手指扣在祭品的脸侧。魔王脸上一侧的肉便全部陷入人?鱼的掌中,被沾染上鲜红的血液。


    好冰。这?是缪伊缪斯的第一反应。


    他禁不住抖了下,抬起?视线又与对方四目相对。


    熟悉的浅绿色眼睛,熟悉而?令人?安心。除了那?份打量猎物的神态外,看不出丝毫情绪。缪伊缪斯顺着往下看,看到人?鱼下半张脸一道几乎横贯的撕裂伤,心尖颤了颤。


    伤口很深,一直延伸到胸口,脖子处的裂痕最为狰狞。缪伊缪斯一时屏住了呼吸。


    “没法发?声了?”


    话刚问出口,缪伊缪斯就有些懊恼。这?只是那?条龙编织出的梦而?已,又不是真的霍因霍兹。他在胡乱关心些什么?


    人?鱼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随后用锋利的指甲挑断他四肢上的海草,没等缪伊缪斯反应过来,便打横将?他抱起?。这?动作牵扯出更多的伤口,新鲜的血液从人?鱼身上流出,血腥味更加浓郁。


    缪伊缪斯对某只恶魔过分的关心于是又一次颤巍巍抬起?头?来,他觉得霍因霍兹身上的伤一定是疼极了。


    想要问点什么,脑袋却?被人?鱼用手紧紧压在对方肩头?。那?条看起?来梦幻的尾巴甩动,他们便如?同流星般射出,极速的水流向后冲刷,逼得缪伊缪斯几乎睁不开眼。


    他只记得被人?鱼抱着游出一段距离之?后,一些嘈杂的声响才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像是恐慌,像是惊呼。


    “王死了!”


    “大?祭司杀死了王!”


    第103章 幻影


    漫长的漆黑峡谷在身下游荡, 宛如?蛰伏的野兽。缪伊缪斯卧在人鱼怀中,从这个?角度向上看,是绝望而深沉的厚重海水, 望不到一丝光亮。而人鱼还在下潜, 他甚至怀疑他们将就此沉眠入海的尽头。


    但魔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人鱼怀抱着他, 他便轻轻握住对方细瘦的手腕, 仿佛这条沉默的鱼才是被“绑架”入这深海的囚犯。缪伊缪斯觉得, 他似乎将要发现某些真相?,某些……被霍因霍兹刻意隐瞒的过去?。


    他看见猩红色在飘荡。那不是魔王的头发, 而是人鱼负伤的血液。血液深深向后划开,如?同飘带, 被高速游动的他们落在后面。


    紧贴着人鱼的胸膛, 缪伊缪斯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 以?及极力掩盖下仍急促的喘息、抽气。于是,他把自?己躺得很是乖巧, 以?免弄疼人鱼遍身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缪伊缪斯认为周围峡谷都不再有活物时, 他被人鱼抱到了一处石窟中。这是天然形成的洞穴, 恰到好处向内凹陷。人鱼先是将他抱于石窟深处, 随后自?己也卧了进来?,将洞口用身体挡住。


    缪伊缪斯终于开始有些许紧张。他如?同被捕猎的活体食物,被拖入巢穴深处, 血腥味在他们之间游荡,仿佛要刺激某些原始的冲动。


    “……霍因霍兹?”他又唤起这个?名字。


    人鱼还是没有理他, 只是背对着蜷缩,连同那条银色长尾一并卷起, 像只受了伤自?我舔舐的小动物——不,对方本就受了重伤。


    那根模样怪异的脊骨便被人鱼随意放在身旁,直至这时缪伊缪斯才从这根骨头身上看出些许熟悉的模样。他不可置信而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刚触碰上骨头,人鱼便猛然回头,眼?眸紧紧将他锁定?。


    刚经?历输死搏斗的野兽,不会允许任何家伙觊觎自?己的战利品。缪伊缪斯蓦地想到。


    他从没有被霍因霍兹用这种目光注视过,心头微颤,连尾巴都绷紧。他以?为对方在下一刻就要扑上来?,而他竟然还很没用地纠结了一会儿,在防守中该如?何不触碰到霍因霍兹身上的伤口。


    人鱼却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随后便转回身去?,重新躺作一条软趴趴的咸鱼,期间看也没看骨头一眼?,好似那只是随处可见的石头。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心头又颤了一瞬。他呆呆望着眼?前安静的身影,某些角落的记忆逐渐泛起涟漪。手掌覆盖上这根长而带刺的骨头,熟悉的触感令他怔然。


    许多年前曾有一次,霍因霍兹回来?得很迟。他记得是如?此清楚,毕竟他几乎以?为对方将永远不再回来?。


    【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他当?时那样对恶魔说,语气是那样不在意,却也是那样刻意。


    恶魔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一贯淡漠的样子,递给他一根泛着荧光的长棍。


    【这是什么??】


    【人鱼脊骨,用血液滋养可铸剑。】


    【不要,鱼骨头做成的剑感觉就很不威风。】


    【人鱼脊骨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斩龙的存在,蕴含了这条人鱼生前所有的力量。越是强大的人鱼,其脊骨剑越锋利。】


    【这条人鱼很强吗?】


    【嗯。】


    【好吧,就当?是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的道歉。】


    太像了,记忆里的人鱼脊骨,与眼?前之骨近乎完全一致。只是当?初的那根,没有这样多的杂乱尖刺,也不带有半分血污。缪伊缪斯几乎可以?想象,那只恶魔是如?何细致将尖刺拔除,削磨圆润,又细细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


    霍因霍兹做事情总是很细心的。缪伊缪斯想。


    “这是海王的骨头吗?”他轻声问,声音在小小的洞窟中回荡。


    人鱼还是没有回答,缪伊缪斯却已有了答案。他看着眼?前的鱼因疼痛而颤抖的身影,脑海里回想的却是那年那日恶魔惨白的脸。


    魔王没有去?思?考为什么?恶魔要千里迢迢杀一条海里的鱼,也没有心思?去?想恶魔将骨头带给他的缘由。他只是很想很想知道,当?恶魔把人鱼脊骨带回给他时,身上伤口是否已完全痊愈。


    ——他还疼吗?


    “霍因霍兹。”他忽然又念起这个?名字,明知道得不到回答。


    “霍因霍兹。”他一遍一遍念着,很慢很慢地念着,仿佛这个?名字有什么?魔力,仿佛在唇齿无形的咀嚼中,有些情感缓缓从舌尖流淌出来?。


    “……霍因。”最后一遍,魔王轻轻笑了,“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和我说,什么?也不向我解释,我总得去猜。你这样子会失去我的。”


    人鱼那轻纱般的尾鳍微微晃动,像是在回应,又似乎仅仅只是因疼痛而颤动。缪伊缪斯盯着那点动静,桃心尖尾巴竟也下意识晃了晃。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升起,当?缪伊缪斯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爪子放到这条令人心痒的尾巴上。残破的,鳞片掉落的,血肉外?翻的……这是一条称不上美丽的尾巴,缪伊缪斯摸得小心翼翼,只敢触碰那一丁点完好的地方。


    他想象着这具躯壳原本应有的尾巴,想象着这条美丽的鱼自由游荡于珊瑚群中,如?同海底的精灵。他亲爱的、沉默的、可怜的霍因,曾独自?蜷缩在这漆黑阴冷的海底深处,在无尽的孤独与疼痛中舔舐伤口。


    好可怜……好可怜……


    霍因……霍因……


    缪伊缪斯陷入悲伤与压抑中,缪伊缪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渐渐变得灰暗。胸腔中,赤红宝石心脏猛地剧烈颤动,似乎想要提醒主人这份不寻常的迹象。可很快,连心脏都缓缓沉寂下来?,逐渐变慢、变慢……


    这颗心脏将要永久熄灭,在由巨龙所编织而成、亦真亦假的梦境中。心脏的主人却未有察觉,只是哀伤地、难过地、一点点垂下眼?帘,似乎想要就这样陪伴他的爱人,一同进入永恒的安宁。


    咔哒。


    这颗温热的心脏再度从胸腔中掉落出来?,滚至洞穴的墙壁边缘。在梦境不正常的时间流速下,它鲜红的色彩已然黯淡,它渐渐变得冰凉。


    ——它快要死了。


    巨大的哀伤中,缪伊缪斯没有察觉,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眸,不知在何时重又睁开。浅绿色的视线,冰凉的视线,令缪伊缪斯熟悉而陌生的视线,寻声望去?,落在角落那块小小的宝石上。


    “他”,这条身受重伤、近乎失去?理智的人鱼,或者说这个?由巨龙按照现实所编织而成的幻影,这个?复制于霍因霍兹拥有其一切记忆和行为模式的假人,静静注视着那枚黯淡的宝石。


    在这一刻,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未有生命能够走?出巨龙所编织而成的幻象。当?幻影中的一切都与现实别无二致,真与假的界限究竟是什么??当?梦境之中,那份虚假拥有昔日真实所爱的一切声音、笑容与气味,这一刻是否甘愿永恒?


    “他”是如?此的真实,如?此同缪伊缪斯所哀伤的那人一样。


    于是,“他”——他捡起了那枚宝石。


    人鱼沾满血污的手掌心上,静静卧着一枚冰凉的石头。巨大的痛苦中,一种更?为强烈的恐惧似乎令他找回了理智。


    他似乎想要用自?身的温度来?捂热它,却发现自?身的身躯比这死海还要寒冷;他似乎想要擦净石头上被沾上的血液,却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与脏污,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他抬起头,这只失去?心脏的魅魔,浑身也沾满了血,他的血。被他抱在怀中一同逃跑的、属于他的魅魔,快要死了。


    在浑身伤口的撕扯中,人鱼一点点直起身,朝着失去?血色的魅魔靠近。


    他,这个?由巨龙所编织而成的幻影,在这一刻如?同真正的霍因霍兹一样,轻轻将魅魔拥在怀中。他把魅魔放在他宽大的尾巴根,他将尾巴尖卷在魅魔的腰身。


    他低头用唇吻着那颗小小的石头,他抬头用额头轻触魅魔的额头,他将心脏放回至魅魔的胸腔当?中。做完这一切,人鱼本就残破的身躯,当?即又渗出许多的血。


    为了保护这只弱小的魅魔,他比原本时间线上这个?节点的霍因霍兹,用更?快的速度游了更?远的距离。他原本应当?静养,他本不该浪费仅剩的生命力。他快要死了。


    但那双黯淡的银黑色眼?睛,终于重新亮起。


    “霍因?”清亮的声音响起,却带有一丝迟疑与困惑。


    没有谁知道幻影是否有真正的思?想,就如?同从未有生命能走?出巨龙的梦境。可这一刻,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魅魔,脑海中庞大的知识库里某些东西避无可避。


    他还是没有回答魅魔的呼唤,只是深深地望着那双漂亮的灵动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他看见了自?己。


    一刹那,他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一刹那,他知道了【自?己】是什么?。


    他,这个?由巨龙所编织而成的、拥有霍因霍兹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全部记忆与认知的幻影,无声垂下眼?眸,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霍因霍兹将尖锐的手指插入他自?己的胸膛,在血液飞溅中,在缪伊缪斯的惊恐、喊叫与阻止中,从灵魂深处拔出了一根银色的骨头。


    那是一根漂亮的人鱼脊骨。


    霍因霍兹漫不经?心用掌心间方才心脏残留的血液,涂抹着他的脊骨。他的面色是缪伊缪斯从未看过的苍白,仿佛生命随着脊骨的脱出而已耗尽。他的眼?神?却很是冷静,指尖魔力输出稳定?而快速。


    很快,一柄新的人鱼脊骨剑做好了。一切仓促,没能细致修剪,以?至于比起剑,它更?像是某种阴森可怖的白骨荆棘诅咒。


    这大概是霍因霍兹送给缪伊缪斯的众多礼物中,外?光最?为简陋的一件。缪伊缪斯颤抖地接过,几乎是同一时刻将剑掉落在地上。


    他想问为什么?,想问疼不疼,但一切声音都阻塞在喉头,仿佛眼?前的人鱼在掏出自?己脊骨的同时,顺带切断了他的声带。


    那柄剑再度被拿起,被霍因霍兹拿起。霍因霍兹拿起剑,放入他的掌心间,又用手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他终于握稳了。


    随后,在霍因霍兹强硬的力道下,缪伊缪斯举起这柄号称可以?斩龙的人鱼脊骨剑,向上划破了天。


    一同划破的,还有霍因霍兹那张惨白的、失去?生命气息的脸。


    而那双浅绿的眼?只是望着他,平静接受了“死亡”的到来?。


    第104章 反击号角


    缪伊缪斯跪坐于黑龙尸骸间, 怔怔望天。


    那梦境中的一剑斩断幻影迷雾,连同施法的黑龙一并从中截断。白骨间猩红血肉逐渐消为灰烬,魔王赤发飘扬, 仿佛坐于艳红的血海中。


    缪伊缪斯很快站起, 似乎已完全从此前情绪里走出。他来到龙垂下的头颅前,比先前更加平静:“我们?可?以?合作?。”


    奄奄一息的黑龙把那半合的独眼尽全力睁开?, 入目是浑身带血的魔王。这只恶魔面容艳丽, 却?无端令它?恐惧;这只恶魔眼眸冰冷, 却?无恨意。


    【事已至此……你还要同我合作??】


    “你的血液气味很快会引来其他龙,我已经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废话上。”魔王蹲下来, 语气尚且温和。这该是个极为亲和的姿势,黑龙却?无端感受到上位者的威胁。


    “你的眼睛当初为什么被砍下一只?龙族当年做了什么?”


    金色法阵自龙的巨大尸骸下浮现, 魔王银黑色的眼眸中同样生出流动?的金文。法阵之?上很快升起赤红火焰, 它?们?燃烧尽黑龙尸体上那些试图复苏的血肉, 它?们?舔舐净空气里浓郁的血腥气味。


    黑龙再度发出痛苦的低吼,它?的血肉在被魔王吞噬。龙不会轻易因肉身的死亡而死亡, 可?在这诡谲的法阵里, 它?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同血肉一样飞快流逝。


    【卡巴拉生命树……那些银龙想要争夺它?……我们?被命令下往地面, 攻入精灵的国度……精灵们?带着树逃难, 银龙们?自相残杀只剩下一位……黑龙死了很多, 只剩下我抵达了树……那个人类,夺去了我的眼……】


    卡巴拉生命树,是造物主遗留下的支柱, 它?是一切神性的源头,吐息间滋养天地。


    缪伊缪斯发觉自己的内心比想象中还要平静, 他听到自己用轻得不可?思议的声?音问:“为什么要争夺生命树?”


    【这个世界要死了……主抛弃了我们?……树可?以?带我们?逃离到新的世界……】


    龙的声?音变得恍惚起来,它?大半的血肉已经被吞噬, 只剩下一枚龙头倒在地上,可?那只独眼却?愈发清明。长久伴于周身的疯狂与憎恨,随着力量的流逝而流逝。


    它?感到神智正经历从未有过的轻盈,它?看见魔王额前流下一滴冷汗,它?注意到对方精神上正承受着极大的负荷,它?终于意识到魔王并不如同表面看上去那般轻松。


    魔王正在吞噬它?的污染。


    污染。


    黑龙仿佛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它?用尽全力朝魔王大吼道:【龙庭已经被污染了!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那群银龙不愿意承担责任,不愿意自身染上黑色,可?灵魂早已被腐蚀!】


    话音落下,黑龙巨大的尸骸终于全数消亡,只剩下一枚眼落在云端。缪伊缪斯捡起这枚眼,尾巴轻动?,将其收纳入尾环所连通的生命树中。他能感受到黑龙的意识还未消亡,在生命树中,对方被污染至深的灵魂能渐渐修复。也?只有巨龙能直接承受支柱的力量。


    无光施舍与善意,这只是一份交易。他需要龙炎,需要一颗龙的心脏,需要一颗最好?的心脏。


    魔王的视线挑向?更远方,那里是龙庭更深处。


    缪伊缪斯再度听到了黑龙细微的声?音,对方在质疑他无法进入内庭。


    魔王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周旋这么久?结界快要消失了。”


    冲天的火光呼啸。


    在第1层中央控制下,自深渊第21至26层的浓稠污染作?原料,第20层的炼金术师共同施法炼制,第3到19层法师将污染向?上逐级浓缩、赋能、运输,分级转入第2层空间转移法阵。


    千年不见白日的至深之?污染,终于在今日重见天光。北部伦卡城转送基地里,漫天风雪与千里寒冰甚至都短暂离开?了这片土地。那接连天地的雪山圣山,已然?变成一座“活火山”。山脚下,法师们?正源源不断向?其“点火”,当中多为恶魔参杂少许人类。


    这场漫长转运的终点,正是圣山之?巅,至高苍穹之?上。


    龙庭云端,正遭受污染冲击。


    没有龙前去阻拦山脚的动?静,没有龙愿意在此刻堕天。它?们?能清晰感受到圣洁的云端正遭受不详,它?们?能惊恐地发现自己每一寸龙鳞都染上沉重的污染,它?们?意识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试图排斥它?们?于龙庭之?外?,它?们?用尽全力与之?抵抗。


    巨龙们?用以?区分尊卑、维护阶级的结界,终于开?始将它?们?驱逐。倘若此刻飞下云端,此生将再无回来的可?能。没有龙愿意站出来御敌,哪怕那些敌人于它?们?而言力量形同蝼蚁。


    缪伊缪斯静静站立,即便生命树中那枚龙眼不言语,他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惊骇。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红龙。它?们?率先染上黑色,从中庭被结界排斥到外?庭,被迫屈辱地与黑龙为伍,提防黑龙们?的敌意;它?们?迫切地想要回到原有的阶级,却?又恐惧落得更深。


    紧接着是黑龙。它?们连外庭都难以继续浮游,当第一条黑龙被推出云端,惊慌与不安弥漫开?来,愈来愈多的黑龙堕下云层。可?这群被驱赶出乐园的龙却并未前去攻击施法的敌人,它?们?只是嫉妒着上方还未下堕的同族,它?们?一无所有,它?们?无所畏惧,它们转身开始将魔力轰向云端,妄图拖下更多可?怜虫。


    龙庭混乱不堪,红龙们?向?金龙求救,渴望宽松结界限制,放它们回归。可金龙们自顾不暇,它?们?是至高天的掌权者,彼此间关系盘综错杂,朋党对立,此刻甚至暗暗攻击仇敌,以更多地维护自身势力。


    神圣的巨龙,被创造以?支撑天地的巨龙,不知何时已成为私欲的囚徒。


    而那条安然被尊于万千生命之?上的银龙,则在这场混乱中由始至终未有现出身影,保持静默。


    缪伊缪斯只是等待,他没有理会那枚独眼的焦虑与吵闹,眼睛直直盯着苍穹之?上的某处,像一尊朝圣的雕塑。


    当太阳升起第三轮时,云端上的气息一瞬间变了。


    魔王竖瞳微变,在所有巨龙都没有反应过来时,绽开?水晶骨翼,猛然?朝上全力飞去。


    ——结界消失了。


    第105章 千面


    【此方?世界为至高天的尽头, 时间与空间交汇之点,灵魂长眠之地。】龙眼于魔王脑海内低吟。


    脚下?是苍白花海,抬头是一望无际的繁星。缪伊缪斯走至夜色尽头, 耳边隐约有轻而缓的歌谣, 如同精灵们对他诉说。


    【很久以前,为王权更迭, 内庭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自那以后, 这里便?永远沉入夜色。】


    “你?是黑龙,但对这里很熟悉。”缪伊缪斯小心避开那些齐腰高的白花。它们透明皎洁, 慵懒绽放,无风却轻微摇晃, 如同深海下?幽静的水母群。


    【……我便?是在那次争端中受到算计, 被至亲驱逐出去。】龙眼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愤恨与羞愧。


    “猜到了。”缪伊缪斯并不对这些往事好奇, 他看?起来像是随心所欲游走,实则却警惕地感知?起周围魔力波动。


    那条银龙显而易见是躲藏起来。也许对方?已同样?受污染影响, 无力自保;又或许只?是单纯谨慎, 试图在某个角落暗暗发起突袭。


    【这就是你?专程与我合作的原因?你?看?出来我原本也血脉不俗?事实上, 如今在位的这条银龙, 当初甚至为我手下?败将?, 若不是……】龙眼突然兴奋起来,连带着对魔王的眼光都有些许赞赏之意。


    “不,我只?是觉得, 能有资格与霍因一战的对手,总归不能是哪里来的小喽啰……那多丢霍因的身价。”


    自打重回内庭便?开始喋喋不休的龙眼终于消停下?来, 挣扎几下?似乎想要吐槽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如果此时不是受制于人?, 这条龙大概已黑了脸,并要破口大骂。


    “喂,你?说……”魔王停下?脚步,往后挪了一个身位,避开又一朵试图往他身上蹭的白花,“这些花是什么??”


    【人?类的灵魂。】


    “灵魂?”缪伊缪斯眯起眼睛,“我可不觉得人?类的灵魂有这么?干净。”


    在恶魔们的眼中,人?类的灵魂总是肮脏的丑陋的,遍生虫斑。可他没从?这些离体的灵魂中看?到那些脏污。


    【他们不是一般的人?类。魔王,你?知?道天国吗?】


    缪伊缪斯点头。霍因曾同他说过,在人?类的圣典中,生前至善之人?,死后将?安息于主的天国……


    “你?们将?他们的灵魂像花一样?栽种在这里,这就是所谓的’安息‘?”缪伊缪斯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眼前白茫茫一片璀璨花海,突兀便?成了亡灵的坟墓,诡异而阴森。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周围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原本这些灵魂应当自由地游荡于这里,沐浴主遗留下?的力量恩惠,直到进入下?一次轮回……】龙眼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内庭的一切已大不相?同。


    缪伊缪斯神情逐渐凝重:“这种灵魂纯粹无污染的人?类,应当很少见吧?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你?说的’轮回‘,是死后要等多久才能进行?他们是要排队吗?你?不觉得……这里的灵魂积攒得太多了?”


    苍茫一片纯白,构成死寂的天国。


    空荡繁星之下?,纯白花海摇曳;满载大地之上,虫群肆虐。


    魔王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见过的人?类不多,但好歹算是听过其他恶魔描述。世界上没有不生虫斑的灵魂,原来都囤积在了这里。


    但是,为什么??


    他抬眼望向来处,那里高大门扉树立,光门之外隐隐有黑色雾气向内弥漫,周围空气似乎都正在被扭曲。可这星空之下?的花海,却仍皎洁如月,未尝有丝毫衰败。


    “他们,不惧怕污染。”缪伊缪斯怔然。


    “这是一个奇迹。”有声?音在身后回答。


    魔王身形一僵,缓缓才转过身去。他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他看?见棕发垂于莹莹白玉花海间,他看?见那极浅的绿眸温柔如水,向他轻笑。


    ——霍因。


    呼吸发紧,眼睛也不愿眨动,他就如此望着那道身影缓缓从?花海另一端走来,而他竟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身后的几株花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像是在宽慰,像是在安抚。这次缪伊缪斯没有躲开,他全身心都紧盯着眼前的“人?类”,甚至没有注意到脑海中某个喋喋不休的声?音再没出现。


    警惕,抵触,紧张,这一切全数落在那双温柔的眼中。那人?像是有些苦恼,无奈停下?脚步,嘴角仍带着淡淡的笑。


    他站在安全距离的边界,伸出一只?手:“缪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很亲昵的称呼,缪伊缪斯呼吸一滞。


    他没有向前接过那只?手,固执地反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影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你?应该已经见过我的很多身份了。恶魔,精灵,血族,人?鱼……至于现在这个身份,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缪伊。”


    温柔的,深情的,真挚的,如此珍贵的眼神,似乎没有人能够拒绝。就连缪伊缪斯都忍不住软下?心,面上一阵恍惚:“你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到这里,等你?……同我们踏入新世界。”


    “……新世界?”


    缪伊缪斯指尖微颤。


    这个词语他曾在不久前听过。从?那只?黑龙的嘴里:那些银龙想要夺去生命树,借助其飞往新世界。


    “这个世界快要死了,主抛弃了我们。”好看?的浅绿眼睛被鸦羽般的眼帘覆盖,眼睑下?投出淡淡阴影,“但是,缪伊,无辜的灵魂不该一同受难。我想要救他们,我想要带着这些纯洁的灵魂,和你?一起前往新世界。”


    那只?悬在半空未被接过的手,缓缓向一旁挥开,仿佛在像魔王展示这片壮观的、一望无际的花海坟墓。方?才自由晃荡的白花们,不知何时已果真如墓碑般静静站立。


    “你?是因为这个,才把他们的灵魂囚禁在这里?”缪伊蹙起眉,他似乎已经相?信了这番说辞。


    “囚禁?不,我在拯救他们。”自称为霍因霍兹的青年有些哀伤地抬起眼,“我喜欢这些干净的灵魂,他们的诞生如同造物主的奇迹。生命的赞歌抵抗了原初的诅咒,超越了灵魂的束缚,成为某种永恒的存在。可他们毕竟只?是人?类,只?拥有短暂而渺小的一生,轻易便?会被碾碎。”


    男人?自花海中走来,绸缎般的长发盛满星光,如同天使自高天缓缓落下?,递出通向无垢天国的通行证。那些纯白如幽灵的花朵轻颤,似乎想要挡在魔王身前,却被男人?随手拉开。


    “缪伊,我想要和你?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那里没有污染,没有罪恶,没有痛苦与磨难,只?有纯洁的灵魂栖息于主的国度。”他想要伸手拂过魔王的脸庞,却被对方?轻易躲过。


    “我不记得霍因这么?信奉造物主。”魔王冷冷说。


    男人?笑了笑,说出的话却刺耳:“缪伊,为什么?你?会认为自己了解我?”


    男人?向旁抬起指尖,水镜竖立摊开。缪伊缪斯瞳孔微缩,他于水镜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看?见霍因霍兹——那是他从?未看?过的样?子。


    他看?见美丽而残忍的银尾人?鱼,将?另一高大人?鱼斩于白骨王座之上,纯金冠冕自王座之上跌落,滚下?百层台阶。溅出的血液沾染上冷漠的眼,撼动不了这张脸分毫,仿佛人?鱼随手处理?的只?是死物……


    他看?见高贵圣洁的金发精灵,幽幽立于漆黑空间之内。在精灵面前,精灵王身披华服,奄奄一息,四肢被锁链囚禁于荆棘中。精灵王憎恨瞪着眼前的叛徒,而“叛徒”只?凉凉笑着,启唇似乎说着什么?……


    他甚至看?见霍因霍兹杀了好几只?重要恶魔,就在深渊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而他作为魔王竟一无所知?。他看?见霍因霍兹化作不同恶魔的样?子,行走于他身侧,扮演着不同身份。


    这种场面,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位可怜的魔王是被架空了吧。缪伊缪斯这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吐槽自己。


    “这些场景,你?好像都不知?道。”男人?自上而下?怜惜望着他,将?魔王脸上神情尽收眼底。


    缪伊缪斯冷冷往后又退了一步。原本靠在他背后的花们,迅速体贴地为他让出一道开路。


    “这里面好像没有’你?‘啊?”魔王扬起头,故作惊讶,“如你?所见,霍因这个脑子有病的杀人?狂在深渊里杀恶魔,在海里杀人?鱼,在森林里杀精灵,这会儿?又跑到人?类那边……杀人?类。怎么?好像没有你?这个天空之上的’马甲‘存在?”


    男人?笑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喜欢杀人?。”


    缪伊缪斯也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那你?喜欢什么??是喜欢我尾巴上的这个金环吗?”


    “……”


    仿佛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的变化,魔王甩了甩桃心尖尾端,由生命树根系化成的尾环便?跟着晃动。


    男人?的目光没有被那金环吸引,像是并不在意。


    他只?是轻声?问?:“为什么?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我也是’他‘,我拥有他的一切记忆。我不想要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缪伊……”


    缪伊缪斯终于狠狠皱眉,他愤怒指责道:“你?不仅伪装成他的样?子,还看?了他全部的记忆?”


    “……”


    男人?笑了,这回是低低的笑,笑得玩味,笑得若有所思。他似乎终于发觉无论如何都没法哄骗眼前的小魅魔,再抬起头时,仍是那张五官,气质却变了很多。


    “我那不争气的哥哥给你?编织过一次梦境,你?在梦境里不是和幻影相?处得很好?怎么?现在倒是不愿意亲近了?我想我比幻影要真实得多吧?”


    哥哥?那条黑龙?


    缪伊缪斯终于确认了面前人?的身份,他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反手从?掌心间化出一柄人?鱼骨剑,直刺对方?胸口。


    那人?似乎没料到眼前的魔王如此行动派,又或是身体情况确实不佳,并未及时躲开,当即肩头中了一剑。被刺穿的身体部位如雪花般飘散开来,很快消失。


    男人?侧头望向自己空洞的左肩,面色阴郁:“那条疯鱼的脊骨?竟然送给你?了……”


    缪伊缪斯眸光微不可查变化一瞬。看?来这人?并不像先前吹嘘的那样?,拥有霍因一切的记忆。这令他心里好受许多。一想到可怜的霍因连记忆都被外人?翻个底朝天,他就觉得心疼。


    无论心中如何翻滚,魔王的一剑一招却仍然快准狠,不给敌人?留下?丝毫喘息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曾在霍因手底下?练了那么?多年剑术,就是为了这一刻这一瞬,为了将?这头狡猾的银龙斩于剑下?。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下?面快要死了,你?确定还要在这里与我争斗?”男人?已经失去了一条手臂和一半的脸,此刻剩下?半张脸一开一合张嘴说着话,无端生出恐怖。


    魔王终于说出了这场单方?面虐杀中的第一句话:“当年涅墨西斯能用一只?龙眼给予他第二条生命,如今我就能用你?的心脏给予他第三?条生命——你?给我把心脏交出来!”说着魔王又斩下?一条胳膊。


    “……”这个疯子!


    第106章 直觉


    那是一件埋藏极深的往事。


    那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王城正举行庆典,庆祝魔王陛下的一百岁诞辰。街道上?张灯结彩,果酒的香甜味弥漫在每个恶魔鼻尖, 他们载歌载舞, 他们吃着舞会上?的佳肴。


    魔王很快便离开中?央广场,独自走?入寂静的城堡, 站上?高楼眺望台。他趴在边沿上?, 垂眸静静望着这一切。


    “不去跳舞么?”有恶魔站到他身侧, 今夜远离喧嚣的不止他一个。


    “你没教过我跳舞。”魔王没有回头。


    这声音像是抱怨,这语气像是撒娇。来者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记得我为你请了老?师。”


    “我要?你教我。”缪伊缪斯说。


    “你喝醉了。”


    不。魔王在心里回答, 他方?才只沾了一点酒液, 他的大脑理智而?清明, 他只是有些热,所以才会在这里吹风。


    “霍因霍兹, 你恨人类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你恨恶魔吗?”


    掌控整个深渊的魔王陛下, 侧过身来, 朝对话者缓缓歪了歪脑袋, 露出脸上?酒醉的红晕。他背靠低矮栏杆, 长发便在风中?向外飞舞,像是要?从高空飞出去。


    恶魔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风信子没有看好?你, 你还是碰了酒。”


    魔王静静看着眼前人,他问出了今晚第三个问题:“你恨涅墨西斯吗?他强行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使你成为了你所痛恨的存在,使你与恶魔们为伍, 使你……不得不照顾我。”


    “我并未……”


    一根手指轻轻打断了恶魔的回答,它点上?了恶魔的唇,于是一切声音都消减下来,耳旁只剩下风。魔王已坐在了围栏之上?,他微微抬起头,指腹描摹着对方?的唇形,时不时向下摁压。


    他笑?了笑?:“霍因霍兹,你做人类时,杀死了多少?恶魔?如果我在那时候遇见?了你,你会用多少?剑将我杀死?”


    不等恶魔回答,魔王便迅速变脸,冷下嘴角:“我要?是让你现在去杀几个人类,你会不会像杀我一样干脆?”


    在那双晶莹的眼中?,恶魔却是没有被激怒,只是伸出手来……捏了捏他的脸。缪伊缪斯陷入困惑,被酒中?魔素侵扰的大脑愈加迟钝。


    他呆呆地任由对方?蹂|躏自己的脸颊,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要?捏我的脸?”


    “因为你的脸很软。”或许是仗着魔王醒来后不会留下多少?记忆,恶魔的话语罕见?地突破了一直以来的人设。


    果然,醉酒的魔王陛下并未有所惊疑,甚至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哦,那你捏吧。”


    恶魔的指尖顿了顿,而?后缓缓加重?力道。


    他问:“为什么今晚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想?要?我抱你吗?”


    “……”哪怕是醉酒后的魔王,也没能诚实地点头。


    “理智而?骄傲”的魔王大人,只是不自然地垂下眼帘,将目光移到脚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可恶魔却仿佛没有悟到这份委婉的默许:“哦,不想?要?我抱你。”


    魔王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瞪。


    回应他的是头顶上?一声轻笑?。


    已过午夜,城内仍灯火通明,似乎这群恶魔们已打定主意彻夜高歌。


    魔王身边一位近侍担心道:“陛下从第一支舞开始就不见?了。”


    与其容貌相似的另一只恶魔说道:“霍因霍兹大人也不见?了。”


    这对魅魔姐妹对视一眼,才叹了口气:“好?吧,对陛下来说,比起这种嘈杂的场合,还是和霍因霍兹大人一起更开心。”


    被担忧着的魔王大人,如她们所料正坐在某只恶魔腿上?,窝在对方?怀中?。他们坐在城堡高高的围栏之上?,头顶魔素晕染的极光,脚下繁华喧闹。


    缪伊缪斯仍感到大脑的沉重?,可胸腔却从未有过的轻盈。几只骨翼鸟自远方?飞起,而?后零点时分的钟鸣缓缓响彻整座城。喧哗的恶魔们在这同一时刻停下手上?动作,他们安静下来,虔诚地向魔王陛下的城堡致以注目礼。


    待到一分钟过后,城中?热闹重?新沸腾。无人知道那城堡尖顶的阴影中?,他们最尊贵的陛下就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一切。


    缪伊缪斯想?,他在这一刻似乎终于能与涅墨西斯——与那位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体会到同样的感受。王座被臣民们簇拥,于是他们便为王。


    当那午夜的钟声敲响,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真正走?过整整一百年。那是并不孤独的一百年,是一条被鲜花与掌声簇拥着的、热闹的一百年。但花路的最开始,却只是一个苍白而?疲倦的灵魂,抱着另一个脆弱的灵魂,相伴走入一座荒芜的城。


    他把头往后靠,感受着恶魔不再跳动的心脏,感受着对方?胸膛间并不温暖的触感。他们如此亲昵偎依在一起,却又相隔如此之远。


    他问恶魔:“如果我带领他们复仇,你会杀死我吗?”


    恶魔回答他:“不会。”


    “可你甚至不允许我出深渊。”魔王的眼睛清明,似乎已完全酒醒。可若是清醒的魔王,此刻不该与身后的恶魔如此亲昵。也许他仍醉了,醉得不应清醒。


    “缪伊,仇恨所带来的战争,只会激发新的仇恨,带来新的伤痛。”恶魔少?有地如此喊怀中?人的名字。


    “可他们的仇恨需要?发泄。”魔王的声音很冷静,“霍因霍兹,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不在乎。恶魔的生命太过漫长,也太过痛苦,有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比活着更为重?要?。”


    “这一百年里,深渊变了很多。”


    “那是因为他们满怀希望地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霍因霍兹,你教过我的,所谓王便是要?顺应民意,得民心。”


    “他们痛快地了却怨恨,可却会牵扯进其他生命。”恶魔的声音很轻。


    魔王皱眉:“霍因霍兹,我是魔王,我并不会为人类考虑。无论那些遭受报复的人类有多无辜,我们始终是异族。如果你想?要?我放弃,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教育我,同化?我,让我对人类怀有亲近。可你没有。你……”


    “可你会死。”恶魔说。


    天空上?盘旋的骨翼鸟终于落回钟塔,像是落下苍白的尘埃。它们降落时翻卷着翅膀,就连城堡之上?也能听到破风的声响。缪伊缪斯好?一会儿才从嘈杂的耳鸣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问:“……你说什么?”


    “你将被他们的仇恨裹挟,你将卷入战争,你将孤独地死在陌生的土地之上?,或是被亲信们分食。而?你的牺牲却并不能消解他们的愤恨,你的死亡将毫无意义。我不认为这是魔王的价值所在。”


    恶魔的声音冰冷而?漠然,为魅魔方?才那点心动泼下凉水。缪伊缪斯想?,好?吧,他该知道的,这就是霍因霍兹,总是傲慢地指出他的错误,认为他幼稚而?愚蠢。


    ……他竟然会有一瞬心动。


    他同样冷硬道:“好?,那你告诉我该怎样做?是在这深渊里龟缩了一百年之后,继续躲藏下一个一百年,然后眼睁睁看着不满的恶魔暴乱,还是等候下一次外界的入侵?霍因霍兹,你比我更清楚,这群恶魔们能如此团结地站到一起,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感激你在这一百年为深渊所做的一切,但?如果你执意……”


    魔王忽然屏住了呼吸,肩头传来微微沉重?,恶魔柔顺的长发蹭着他脸侧,恶魔沉重?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侧,恶魔……将脸埋在了他的颈窝。


    ——他彻底酒醒了。


    “霍因霍兹?你……是困了吗?”那点强撑起来的冷漠骤然融化?,缪伊缪斯小声问道。


    恶魔没有回答怀中?人的问题,只是呼吸声清晰拍打在对方?耳尖。


    魔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不知是否为心里错觉,他怀疑这双可怜的耳朵已经红透了。他终于意识到,这里醉得最严重?的,恐怕另有其人。


    怪不得这家伙今晚这么反常。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是有什么心事吗?最近公务很繁重??缪伊缪斯脸发烫地胡思乱想?着,极力忽视肩头上?的异样。


    见?恶魔呼吸愈发悠长,缪伊缪斯有些慌张:“如果困了的话,我扶你去卧室睡觉吧……这里风太大了,我还压在你腿上?……”


    “别动。”恶魔的声音压得很低。


    同一时刻,缪伊缪斯感受到腰间被紧紧环抱,连垂在腿上?的手都被对方?抓起来,等回过神来时已十指相扣。


    霍因霍兹醉酒起来,还挺黏人的。他眼神飘忽地想?。


    可惜身后恶魔似乎并不理解何为温存。这份安静的亲昵未持续多久,对方?便忽然“醒”过来,继续用冰冷的话语继续方?才不快的话题。


    “他们并不值得你付出,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簇拥你,仅仅因为你拥有价值。可你所给?予他们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回馈于你的。”


    这话可真难听,难为霍因霍兹平日?里在恶魔们面前那般人模狗样地演戏。缪伊缪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胸口发堵,他只是问:“一百年了,你仍是对这里没有归属感吗?你对我们……对这些恶魔没有一点好?感吗?”


    “没有。”


    恶魔果断的话语让魔王垂下眼眸,轻搭在大腿上?的小尾巴也同样皱巴巴蜷缩起来。


    仿佛是犹嫌说得不够,恶魔那莫名略带幽怨的语调又继续扬起:“今晚舞会上?邀请你跳第一支舞的那只盘羊,他挪用了大量公款,私下里募养死士。庆典的筹办者——就是你今天笑?着与之谈话的那只乌鸦——借此机会与下层军队联络,试图瓦解你对该层区的掌控。给?你递酒的那只魅魔,甚至曾千方?百计想?要?爬上?你的……”


    恶魔忽然不说了。


    缪伊缪斯认真问道:“想?要?爬上?我的什么?”


    “什么也没有。”恶魔的声音很闷。


    “可是你不说,我以后岂不是没法防备?”


    缪伊缪斯被对方?唇齿间的呼气弄得有些痒,他略微侧过脖子,反而?被黏得更紧。


    坏了,霍因霍兹真的喝坏脑子了。幸亏这家伙今晚碰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口中?那些各怀小心思的政敌……魔王于是决定勉为其难地献出自己的肩膀与脖子,给?对方?暂且靠一靠。


    “总之离那群魅魔远点。”


    “可我也是魅魔。”缪伊缪斯平静说。


    “那些魅魔会带坏你。”恶魔开始蛮不讲理。


    “霍因霍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缪伊缪斯终于叹了口气,他有些头疼,“你知道你人设崩坏了吗?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要?是被其他恶魔听见?,你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形象可就毁得一干二净。我想?想?,他们是怎么说你的?温柔仁慈,沉着冷静?嗯?哎呀,我记得你还教过我要?尝试信赖他们。”


    缪伊缪斯打趣地笑?了笑?,随后这笑?容逐渐有些落寞:“我以为你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了。”


    这话听起来可怜巴巴的,缪伊缪斯看见?自己腿上?搭着的那条小尾巴同样可怜巴巴耸拉。酒醉后的霍因霍兹,比平日?里要?诚实许多,也要?尖锐许多。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真的很讨厌恶魔吗?”在对方?回答前,缪伊缪斯抓紧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哪怕只是……哄一哄我呢?”


    恶魔也捏了捏他的掌心,随后将怀中?人抱得更紧,毫不思索:“很讨厌。”


    “……”缪伊缪斯突然很想?趁对方?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将其从这高空之中?丢下去。


    一束烟花自半空中?绽开,照亮这漆黑一角。


    魔王盯着灿烂光景,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自脑海中?浮现。


    当烟花散去,这片瞭望台重?新没入黑暗,漆黑中?魔王隐着神色说:“霍因霍兹,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就走?吧。你已经做了够多,当初你和涅墨西斯的约定,早就两?清。”


    更何况,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人类,从一开始便没想?过与恶魔做交易。或许对霍因霍兹这样的人来说,成为恶魔是比死亡更耻辱的痛苦。


    “你那么喜欢人类,以后可以继续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我……我不会去打扰你,但?我仍然会选择……”


    “我讨厌人类。”


    恶魔用环住他腰间的手,把玩起他的桃心尖尾球。魅魔低呼出声,差点从对方?腿上?跳起,却只能被禁锢于怀中?。


    缪伊缪斯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他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尾巴在对方?手掌间被揉搓,下意识挣扎起来。下一刻,可怜的小尾球便被不轻不重?捏了两?下,像是某种惩罚。


    他的一只手被恶魔扣住,另一只空余的手便抓住对方?使坏的手腕,即便如此却似乎仍没能起到任何阻拦作用。


    “你要?赶我走?吗?”恶魔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兮兮,这令缪伊缪斯觉得更诡异了。


    “你说你讨厌人类,为什么?”


    “他们愚蠢而?狡诈,贪婪而?短视。他们虚伪地用美德来粉饰自己,高举大旗讨伐他们眼中?的异类,却连承认心中?的卑劣都不敢。”恶魔的声音又变冷了。


    好?耳熟,刚才霍因霍兹是不是也这么评价恶魔来着……甚至还多了一长串骂人的话。


    魔王沉默片刻,慢吞吞引导道:“你说你讨厌恶魔,又说你讨厌人类。那么其他种族呢?精灵?人鱼?”


    “呵,那群自视甚高的精灵,傲慢得不愿意接触其他任何种族,故步自封,连求救都表现出施舍样子;那群暴虐的人鱼崇尚血腥和原始暴力,将恃强临弱看作生存本能,如同还未开化?的原始社会……还有那些……他们只愿意享受权利,却不愿意承担相应的义务……他们妄图丢下这个世界,一走?了之……”


    恶魔嘀嘀咕咕的刻薄言语逐渐模糊,缪伊缪斯听不太清。但?他明白了一点:整天教他真善美的霍因霍兹,背地里好?像是个非常小心眼的家伙。


    魔王:嚯。


    缪伊缪斯扬起泛着困意的脑袋,好?奇地问:“你把全世界讨厌了个遍,就没有喜欢的存在吗?”


    恶魔又不回答了,只是轻轻捏着掌心间的尾球,一下又一下。


    再这么玩下去,缪伊缪斯怀疑自己的尾巴都要?当场脱敏。他甚至开始有些习惯对方?的手掌冰凉的温度,以及那点细微的薄茧。


    他问出了那个晚上?最后一个问题:“霍因霍兹,你那么讨厌恶魔,为什么还要?在这一百年里为深渊做这么多?”


    恶魔仍保持沉默。


    魔王没有得到回答,意料之中?。伴随着对方?渐入佳境的尾巴按摩手法,他很快便窝在恶魔怀中?睡去。


    第二天,缪伊缪斯是在自己的小床里醒来的,他一时半会儿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尾巴有些酸麻。


    而?某只整天冷冰冰面瘫着一张脸的恶魔,则照旧坐于餐桌上?等他,同往常一样。


    “你昨晚是喝酒了吗?”恶魔不赞同地皱起眉。


    缪伊缪斯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回答:“或许?但?我不记得了,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


    “……可能。”恶魔抚着仍旧酸胀的眉间,难得露出一丝茫然……


    当魔王将人鱼骨剑刺入对方?胸膛,从中?勾出一团亮金色的光团,倒在花海中?央的身影无力地想?要?寻求一份答案。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是他?他在你面前拥有过许多身份,每个身份都如此不同。为什么我不能是其中?一个?”


    “直觉。”缪伊缪斯将光团捧在手心里。这便是巨龙的心脏,是强大的银龙之心脏。终于得到战利品的喜悦,令魔王松了口气,他小心将之收好?,顺便回答起面前将死者的问题。


    “直觉?你是指外形,声音,还是气质?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开始消散的身影继续问。


    “他是个非常非常小心眼的家伙,刻薄又虚伪,表面上?一派圣人模样,背地里对谁都不满,对谁都讨厌。”似乎有某段记忆深处的影像逐渐浮现,魔王没有去强行试图回忆,只是遵从内心的感受诉说。


    “听起来不像个好?人。”已半透明的身影指出。


    缪伊缪斯站起来:“谁准你评价他了?小心眼又虚伪的他正在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与那群虫子对抗,而?满口至善的你则满脑子想?着怎么逃离这个世界。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原来如此。”身影在消失的最后一刹那笑?了。


    这就死了?


    缪伊缪斯觉得一切太过轻松。


    他认为自己该更谨慎一点,可有个声音却在心底里催促:霍因霍兹需要?你,你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


    没错,有个可怜脆弱的家伙正需要?他。


    魔王没再犹豫,转身朝光门走?去,要?回到地上?。


    身旁幽灵花海再度轻轻摇晃,这回多了几分颤抖,它们似乎想?要?阻止这道赤红色的身影,却被对方?轻易穿过。


    桃心尖上?的金环同样颤动,缪伊缪斯困惑地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尾巴。


    ——好?像忘记了什么,是什么呢?


    第107章 他在乎我


    他理应意识到某些事情存在?异常。


    他理应停下脚步梳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 随后发觉某些蹊跷不知不觉正在?发生。


    他被那只?恶魔教导得是如此敏锐,他这一路走来?是如此艰辛,他分明是真正从厮杀里走出、从不敢掉以轻心的魔王。


    ——可霍因快要死了。


    ——那只?恶魔需要我?。


    这是如此细小的一丝破绽, 埋藏在?魔王潜意识深处, 继而?被勾出。


    如同回声不断在?幽谷中传递,像是海妖不断在?耳间蛊惑, 刻意压制的情绪悄无声息被风点燃, 逐渐燃烧, 盖过理智与本能。


    短暂的迷茫过后,魔王眼中重复清明, 那点不合时宜的疑惑,亦在?眨眼间消散。虚幻双翼自背后扬起, 逐渐凝结, 如花间披雪。


    他便立于苍白花海中, 任由这水晶骨翼带他飞离高天?的国度,期间未再理会周围一眼。他甚至比来?时非得更快, 更轻松, 仿佛不是在?驶离天?国, 而?是正全力朝着神?明奔赴。


    他飞离纯洁无垢的内庭, 他瞥见?云端中仍纷争不息的巨龙, 他眺望大?地之上?寂静如常,深海之中波澜不起,北部雪原白皑伫立。


    世界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大?陆中央,王都之上?, 令恶魔作呕的某种气息混合着血腥味道正翻滚。


    缪伊缪斯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一场战争。


    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人类隔绝开?来?, 人类做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肃清,不令旁人插手。而?这场自决的唯一行刑者,便是他所要奔赴的终点。


    自云端而?下,在?将?要落地却还未落地的那几十秒中,缪伊缪斯的脑海里回想了很多。霍因霍兹那只?恶魔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其实?把对方的每句话都记得很清。


    【每一只?王虫卵,都有?羽化成王的可能。它们是母虫的直系子代,也是母虫的替身傀儡。当母虫濒死还未受到致命攻击,它便有?机会在?王虫卵中再生。】


    【这些卵很珍贵,需要耗费成百上?千年成熟,更需要大?量魔力滋养。母虫会选择将?卵寄生于强大?的宿主?体内,宿主?的思想随之会受到虫卵的影响,并在?不知不觉中丧失自我?,直到彻底成为虫卵的温床。】


    【想要彻底杀死虫母,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将?其迅速消灭,不给对方留下再生的机会,如同当初那位黑魔王一样,但如你所见?,他失败了。其二,便是逐一消灭所有?的王虫卵,直到母虫再无退路。】


    【缪伊缪斯,作为魔王,你理应比我?更清楚这些。如果你执意要送死,那么我?不介意将?你锁在?房间里,直到你彻底断绝出逃的心思。】


    那时候的恶魔说话很难听,不仅说话难听,做出来?的事情也足以让任何一名魅魔发怒。在?第一次尝试出逃未果后,他便被对方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周,除了对方谁也不许接触。


    那时候他们之间关系才刚缓和不久,于是这份本就脆弱的情谊迅速降至零点。直到再过了很久,他倒是没再怎么想过出去,反而?是恶魔在?一次争吵过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深渊,随后便越发聚少离多。


    缪伊缪斯猜测过许多。他推测这么多年恶魔或许是在?外面寻仇,报复当年做人类时牵扯下的什么旧恨;他推测恶魔也许是单纯厌烦了深渊里的一切,渴望回到地面之上?呼吸真正新鲜的空气;他甚至会在?极为偶尔的某些时刻,难过地怀疑对方在?别?的什么地方,养起了别?的什么人……


    他怀疑了很多,他胡思乱想了很多,可直到那条银龙向他展示霍因霍兹曾做过的一切,直到发觉真相远比猜想更为荒谬,魔王才有?了一种“本该如此”的错位感。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数十年前宁可将?他锁起来?也不允许他出去的恶魔,现如今却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出去满世界跑。


    那只?恶魔将?海皇杀于王座之上?,又将?精灵王囚禁于对方的故园。


    那只?恶魔……霍因霍兹在?短短数十年间,究竟消灭了多少王虫卵?


    魔王带着这份复杂而?沉重的情绪,终于见?到了那只?心心念念的恶魔。周围一片狼藉,尸横遍野,周围一片寂静,连呼吸似乎都消失。这里曾落了一场大?雪,雪上?红血交叠,他的恶魔就躺在?雪中央,血中央。


    缪伊缪斯慢慢蹲下来?,指尖触碰上?对方冰凉的脸,彻骨的冷意仿佛要将?他自己的心尖冻得瑟缩。他看见?恶魔浑身都是伤,他从未见?过恶魔伤得如此之重。


    他唤了一声恶魔的名字。


    恶魔很慢很慢地才半睁开?眼睛,只这个动作仿佛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望见?恶魔眼底的灯火暗得像是要熄灭,他想霍因霍兹确实快要死了。


    又或许,恶魔早就该死了,只是勉强存着这一口气,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他吸吸鼻子,恍然发觉自己的鼻尖也被这雪冻得通红,冷得令人想要落泪。


    他说:“你不会死的,我?能把你救回来?。”


    恶魔的眼神?很干净,就像这雪一样干净。里面没有?痛苦,没有?哀伤,没有?哀怨。


    恶魔只是轻轻说了句什么,缪伊缪斯没有?听清。


    他不敢轻易挪动?恶魔的身体,担心引起对方更剧烈的疼痛,于是便让自己俯下身子,手掌撑在?雪地之上?,脸也随之靠得更近。


    “我杀死了它。”恶魔说。


    “嗯,你做到了。”魔王点头?。


    恶魔浅绿色的眼睛仍旧那样纯粹,里面甚至流淌着一丝圣人般的悲悯。


    ——他就带着这样的眼神?,将?原本应无力的手,活生生捅入了魔王的胸膛。


    那里是心脏位置,苍白的手成爪,在?里面拧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抓到。


    几乎就在?紧接着的下一刻,魔王同样将?手捅入恶魔的胸膛,里面同样什么也没有?,但他却仍握住掌心,紧紧抓住了一团空气。


    他们望着彼此,恶魔的眼神?仍旧温和,魔王的眼神?却不知何时早已冷下。他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身影,仿佛感受不到胸膛被破开?。


    “为什么?”恶魔用温和的眼神?问。


    “我?在?出发之前,就将?心脏取了出来?,藏在?深渊深处。”魔王垂下眼眸。


    他捏住插入他胸膛内的那只?手,这手很快化成粒子飘散,眼前面带悲悯神?色的幻影同样逐渐消散。四周景象轰然倒塌,城邦,积雪,所有?的所有?在?瞬间溃散成蒲公英般的碎片,漫天?飞舞。


    当幻影彻底消失,缪伊缪斯看见?眼前仍是那茫茫一片纯白的花海,抬眼繁星闪烁。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中卧着一团银色的光球,那是方才他从幻影胸中掏出的东西。缪伊缪斯又取出先前从银龙身上?得到的金色光球,两者放在?一起,除开?颜色外一模一样。


    “为什么?”那声音自身后又问,仍旧用着他最熟悉的嗓音。


    缪伊缪斯转过身,这动?作牵扯了胸前的贯穿伤,身体的主?人恍若未知。他的眼神?比先前更加冰冷,看着那张属于“霍因霍兹”的脸,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见?魔王不回答,对方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么快就进行攻击?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如果你再慢一点,哪怕只?有?一秒钟,哪怕你的心脏不在?体内,你的整个身体也都会被撕碎。”


    这次魔王没有?立即举剑,只?用一种相当可怕的眼神?盯着眼前身影。


    那人影于是轻轻笑了笑:“你似乎生气了,可是为什么?对着那样一张脸,你竟然能够如此快地进行反击。我?不认为你的大?脑在?当时辨认出了真假,毕竟’他‘的行为完全符合你认知中的那个人,我?想你只?是在?自保。哪怕是真正的、你所认识的那人对你进行攻击,你也会毫不犹豫反杀……”


    “你果然比不上?那头?黑龙。”缪伊缪斯缓缓吐出这句话。


    人影不笑了。


    这回轮到缪伊缪斯冷笑:“那头?黑龙在?编织幻境时,至少会尊重幻影的原本人格。而?你所创造的幻影,通通充斥着你自己的想法。你问我?为什么攻击你的提线木偶,那么我?来?告诉你:因为霍因霍兹他在?乎我?!他连我?掉出来?的心脏都不敢碰,更不可能徒手去掏!你竟然让你的提线木偶用他的脸做这种事——”


    魔王掌心间扬起火焰,赤红色的火焰在?天?地黑白间刺眼夺目,连这片苍白的花海群都被染上?温暖的颜色。


    那身影歪了歪头?,似乎很是无辜:“魔王,你连你的本源之心都丢弃在?外,很聪明也很谨慎,但这副无法自愈的身体可负担不了太大?的消耗。你已经快要到极限了,继续下去,这具躯壳将?彻底死去。我?想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


    “你将?尾巴上?属于那棵树的小东西给我?,我?将?用外面那些龙的血肉和这些花的灵魂,给你所在?意的人重塑生命。他会拥有?悠长的寿命、永不受侵蚀的灵魂、强大?而?无需代价的力量,他会用漫长的时间来?深情地爱你,他将?成为只?属于你的存在?——如何?”


    这应当是个极具诱惑力的提议,毕竟这位魔王可是愿意为了一个人,便丢掉自己的心脏孤身一魔横闯天?国——用恋爱脑来?形容都实?属委婉。


    可魔王却没有?理会,只?沉声向着不知哪个方向问道:“喂,你听得到吧?我?问你怎么破除这头?银龙一层又一层的幻境,以及他到底有?几颗心脏,究竟哪一颗才是真的心脏?如果你再不出声,我?就视为你背叛了我?们的交易,我?会把你仅剩的一只?眼睛珠子也戳瞎。”


    无人应答。


    那头?黑龙的声音,自这银龙出现开?始,便再未出现——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缪伊缪斯终于面无表情将?视线放回到对面人影上?:“看来?现在?这个也是幻境了。”


    “……”


    第108章 义无反顾


    当缪伊缪斯意识到此刻、先前、从一开始, 这里的所有皆为幻景,整个世界便骤然碎裂,如同稀稀拉拉的雨水自天幕溃散。


    满天银白繁星开始下沉, 它们凝聚为沉重的水滴, 脱离黑夜向下坠。


    水滴即将落于魔王头顶,却被其周身萦绕的火光燃尽。其余水滴溅落在花朵上, 斑驳了所触碰到一切, 花瓣们开始凋零——不, 应当说是终于开始展现原本?的样子。


    柔和饱满的线条忽闪,晶莹剔透的色彩消退, 一条条消瘦而黯淡的影子,铺开在魔王眼前。从一开始, 便没有什么花海, 只有这些沉默的幽灵, 站立于漆黑的世界。


    这些人影没有五官,亦没有四肢, 状似某种求雨的晴天娃娃, 只有一颗球状脑袋, 和下面锥形的身子。“它们”没有眼睛, 缪伊缪斯却感受到了环绕周身的视线, 他被苍白幽灵们围在中央。


    那?有着霍因霍兹样貌的假人消失了,取而代之一条银色的丝状绸带漂浮于空,绸带上隐约有鳞片闪现, 首尾相接成?环,环中凭空立着一枚小?巧的金色王冠。


    这便是银龙的本?体。


    缪伊缪斯微怔。


    【你似乎很?惊讶。在漫长的岁月里, 在令人厌倦的争斗中,我失去了太多。如你所见, 我的血肉被吞噬,我的力量被夺毁,我的生命在流逝。即便如此,我也要完成?我的使命,我想你应当能够理解我。】


    缪伊缪斯的目光落在某一处。只见那?银白绸带悠然上下起伏,偶尔触碰到某些灵魂。每触碰一下,那?些灵魂便更黯淡几分,而绸带的光泽则愈加明亮。


    他挑了挑眉。


    【我需要补充养分。】


    银龙倒是并未遮掩,毕竟魔王不会心生怜悯。


    缪伊缪斯确实对此并不打算发表意见,他只是始终如一地继续问道?:“喂,现在你能听见我说话了吧?究竟怎么彻底杀死这头银龙?这龙的心脏到底该怎么取出?”


    美丽而圣洁的绸带突兀僵硬了一分,这条龙大概从未遇到过这般满脑子只有厮杀的敌人。


    虚空中,第三道?声音终于出现,只是那?样疲惫;【巨龙自诞生便同时遨游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我们的诸多同胞已经失去力量,但他还保留有最?初的银白。金色心脏存在于过去,他能倒映过去之景象,你已将其斩杀;银色心脏象征现在,他刻画出现实所发生事情的镜像,你同样已将其斩杀……】


    魔王指尖微颤,本?就?虚弱的脸庞愈发不见血色。


    现实所发生事情的镜像……这意味着霍因霍兹此时此刻的真实状况,与他在幻境中所看见的凄惨样子并无多少出入。


    【我愚蠢的哥哥,你可知你正在背叛龙族!】


    【背叛龙族的究竟是谁?!我一直疑惑为何你仍能持有一身银白,你竟然将我们欺骗至今……你吞噬了如此多的灵魂!你放任甚至推动我们的同胞堕落至如此地步!你违背了主的托付!】


    【我正是为了完成?使命!】


    “安静!”


    忽而漫天火光大现,火舌舔舐着这漆黑的世界,却穿过了苍白的影子,只将银白缎带缠卷。


    魔王捂着仍未痊愈的胸前伤口,咳出大口血。他便咬着血块一字一句问道?:“告诉我,如何拿到最?后?一颗’未来‘的心脏。”


    银白缎带颤抖着挣扎,却被火焰化?作的赤色锁链困束更深。这条银龙终于开始产生畏惧,他有了某种不安的预感。他想起几十年前同样有一只恶魔打上云端,他便是在那?一次失去了全部血肉,从此闭门不出……


    那?是个疯子,这也是个疯子。


    【最?后?一颗心脏,存在于想象之中。它无形亦无色,无声亦无影。它无法被现实触碰,它是只存在于幻影中的虚无之心。魔王,你要自己去想象,如何才?能获得这样一颗心脏。】


    “呵,原来如此。”缪伊缪斯笑?了,他吐出一口满嘴的血,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嘴角,“霍因霍兹这家?伙真的很?令人不爽,他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给人铺好路……让人不爽。”


    这分明应当是最?困难的考验,魔王却一步一步迈着步伐朝银龙走去。他的手中缓缓浮现出一柄长而晶莹的剑。


    那?是人鱼脊骨剑——是黑龙所编织的幻境中,幻影霍因霍兹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脊骨剑。


    这柄剑不存于现实,不存于任何过去、现在,只存在于魔王缪伊缪斯的想象中。


    这柄剑继承了脊骨之主人全部的力量。


    魔王高高举起剑。


    【不……你不能这样做……这个世界已经被抛弃了!它不是主想要的完美世界!它肮脏,污秽,破烂不堪……】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使命……我要带领干净的灵魂前往新世界,创造真正的天国……这些灵魂在生前都曾致力于建设这个世界,却都遭受排挤与折磨致死……你难道不怜惜他们?】


    【不!不!你不想知道那只恶魔究竟做了什么吗?他为了能接纳恶之虫的力量,夺去了我的血肉!他早已成为了怪物……】


    剑影落下,那?条轻盈而美丽的缎带停止了飘动,像一根脆弱而纤细的头发,失去生命垂落于地。被剪断的飘带开始变得黯淡,无数萤火虫般的光亮从中溢出,飞向周围影子们身上。


    无光的“晴天娃娃”们逐渐发亮,它们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隐约有面容开始浮现。繁花般的纯白裙摆自身下浮现,又?于身后?扬起,如雪白双翼。


    很?快,每一只白影子都完全亮起,多余的光点自它们头顶聚集,渐渐凝聚成?一只只金色的光环。


    缪伊缪斯睁大眼睛,他的手掌向上托举着一团空气,他知道?这便是银龙最?终的心脏。他于此刻想起霍因霍兹曾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属于人类的故事。这些白影子就?像霍因霍兹故事里的天使一样。


    “天使”们朝他微笑?,无声传递谢意。


    纯白的天使们簇拥着,共同捧着一样东西而来。


    缪伊缪斯看见那?是一枚小?小?的王冠,先前由那?条银龙所持有。他大约是意识到了这枚王冠所象征着的权力,却没有直接接过。


    桃心尖尾巴轻轻摆动,尾环闪烁间,一枚独眼缓缓现出。独眼凝视着银龙死前的位置,看上去比先前沧桑了许多。


    正常来说,在这个解决了大矛盾的舒缓时刻,作为杀龙的主人公,魔王应当说些什么。比如他们两条龙之间的恩怨,比如龙族千年来的变迁,又?比如那?条银龙曾做过的种种事情。


    缪伊缪斯却只是干脆利落地拿起王冠,叠到这枚眼睛珠子上方。


    这只眼睛珠子于是表露出极为明显的惊讶来。


    “这是我们说好的交易,你帮我拿到心脏,我帮你抢到这个位子。”缪伊缪斯不觉有问题。


    【……这枚王冠并非仅是龙族王位的象征。它是钥匙,拥有掌控这个世界的许多权柄。我愚蠢的弟弟便是打算凭此前往新的世界。】


    缪伊缪斯没有回应,或者说,他并未意识到这句话需要他的应答。


    他只是单膝跪地,徒手往地面砸碎出一块洞。他从洞里探出头,望见大片灿烂光景,那?是云端之下的世界。


    魔王站起来,朝身后?“天使”们摆摆手,又?指了指洞:“从这里跳下去就?可以回归世界,进入正常轮回了。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留在云端,这里没有谁会囚禁你们,也没有谁会赶你们走。”


    “天使”们面面相觑。


    眼珠子仍在喋喋不休:【其实你陷入幻境的时候,我原本?可以直接唤醒你。但是我犹豫了……魔王,我必须郑重问你,即便如此,你是否仍然要选择将钥匙……】


    魔王忽然转头,盯着那?枚头戴小?王冠的眼珠子。


    眼珠子惊得下意识一抖。


    “你现在的身体脆弱得连史莱姆都打不过,即便在生命树的滋养下,恐怕也需要漫长的岁月恢复原状。在此期间,你究竟要怎么整治这里,我都不管,但如果你做任何小?动作惹我生气了,我都会将你抹杀,另外再扶持一位新王,明白了吗?”魔王眯起眼睛审视。


    头戴王冠的眼珠子忙不迭点头,像个被家?长训的可怜孩子。


    魔王于是从身后?掏出一根小?树杈,深知大棒与糖果要一起施用:“这根小?树枝暂时借给你,等到你身体恢复,我就?会收回,从此我们两清。记住,你只能从中获取生命树的一小?部分力量,但无法借此抢夺生命树的控制权。毕竟……”


    说到这里,魔王顿了顿,他勾起自己细长的尾巴,垂眸摩挲着那?温润的尾环:“毕竟精灵王已死,如今霍因霍兹才?是这棵树的主人。”


    眼珠子的头上于是又?顶了枚树杈,他感到困惑。在巨龙的感知中,那?棵树早已奉眼前的魔王为主。


    他却没来得及问出疑惑,魔王便已经站到破洞前,迫不及待将要跳下,似乎一刻也不愿意继续呆在天国。


    他只得沉声道?别?,这一次他对眼前稚嫩的魔王表现出真正的敬意。


    【魔王,您拥有高尚的灵魂。您信守了与我的承诺,您解救了这些灵魂,您守护了生命树,您保护了这个脆弱的世界。我代表整个龙族,向您表示谢意。】


    魔王纵深一跃,赤发随风飘扬,回应这位新龙王的话语同样飘在空中。


    “不必,我只是想要一颗心脏。那?条龙战败了,所以我得到了这颗心脏,就?是这样。”。


    缪伊缪斯仰躺在风中,他在慢慢向下坠落,没有张开双翼。


    失去心脏的躯壳,正在渐渐变得冰凉。越接近大地,身体越发僵硬,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不过这并不要紧,他的心脏正埋在深渊最?底层,埋在他与某只恶魔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里很?安全,没有任何生物敢靠近。他只需要燃烧掉这副躯壳,随后?血肉重新于心脏上生长,他再带着龙炎去找霍因霍兹……


    他从没有试过,这兴许会有一些疼……兴许会很?疼,但这是当时的他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他只需要做好心理准备,随后?点燃自己。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他静静望着蓝天,望着深渊永远看不见的清朗天色,忽然睫羽轻颤。


    透过魔王之眼,他清楚看见那?些“天使”紧随其后?也跳了下来。他们头顶的光圈在风中消散,美丽洁白的衣裙逐渐灰暗,他们的灵魂将不再能保持明亮,他们将再次活于这现实而冰凉的世界里。


    经历生老病死,经历纷争与痛苦,一次又?一次。


    在人类的故事里,生前至善者死后?会荣归天堂。


    而他们却从天堂中跳了下来。


    缪伊缪斯想到那?条银龙未尽的话语:这个世界肮脏,污秽,破烂不堪。


    它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与美好无关。


    ——但仍有人选择义无反顾投身与此,一点点将其建设。


    他看到那?些灵魂逐渐消失,他知道?他们已进入轮回。


    他好像看见了霍因霍兹,那?些云层的图案好像霍因的脸啊……


    缪伊缪斯笑?了笑?,他合上眼,指尖火焰窜起,将要自燃。


    就?在这一刻,一叶虚幻飘渺的金色树枝轻轻托起了魔王的身躯。


    它用柔软的枝条擦灭魔王指尖的火焰;它的根须早已深深扎入深渊至深处;它将那?枚可爱的小?小?的红宝石心脏,小?心翼翼从深渊之下捧起,一根根枝叶交替将其看护,运送至高空,送至魔王的身前。


    一片带着浅绿嫩叶的枝桠,温柔地将红宝石心脏卷起,珍视地将其放回魔王的胸腔中。那?胸膛太过惨烈,它便以自己的汁液涂抹,狰狞的伤口渐渐愈合。


    在温暖的阳光与花香中,缪伊缪斯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发觉自己正卧于空中,蜷缩在金枝编成?的摇篮里。这树是如此高大,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眼前的巨树与尾环的气息一致,这是那?株卡巴拉生命树……那?株树原来可以变得这么大?


    刚苏醒的魔王,尚且迷茫。他忽然感到尾球上一阵痒意。


    转头看去,只见一小?片浅绿的嫩叶,正偷偷摸摸蹭着他的尾巴尖。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小?叶子才?羞涩地自己把?自己卷起。


    这片绿叶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令魔王想起……某双浅绿色的眼睛。


    魔王沉默了。


    他想起曾在北部雪原城堡中,某群似乎格外黏他的触手。


    霍因霍兹……是不是有某种癖好?


    魔王伸出指尖,拂过小?叶子柔软的叶面,眉眼带笑?:“带我去见他吧。”


    第109章 它


    黑色雨水自天上而下, 笼罩住整座城,洗刷大地一切。浓郁而深沉的憎恨与嫌恶自黑水中弥漫开来,如刀如斧, 似要?刮过每根骨头, 引起灵魂深深战栗。


    魔王行走于一片狼藉的城邦中,入目皆是荒凉, 虽依稀仍有旧日繁荣的痕迹, 却不见人影。


    地上有很多茧, 大大小小,层层叠叠, 挂在墙上,陷在泥地里。每一只?茧都足以躺入一个人类, 大到成年体, 小至幼童。


    整座城如在瞬间陷入安息, 没有丝毫争斗的痕迹,又或是那?些痕迹已被?某种力量清除。


    黑雨淅淅沥沥, 却均避开了魔王行走的路线, 如同隔离开一只?干净的罩子。它们仿佛有自己的思想与生命, 不愿意玷污魔王的身体。当缪伊缪斯抬起一只?脚, 前方积蓄的水坑便自动散开, 向两旁爬去,比宠物还要?贴心。


    他托着掌心间的小嫩叶,嫩叶翘起小小的尖角, 指向某个方向。


    当他终于抵达,才发觉这?里似乎是某个斗兽场, 周围一圈有看台,最前方扬起着王室旗帜, 场中央是凹陷下去的沙地。


    这?里是王室斗兽场。


    占据视野中央的,是一只?巨大的漆黑之茧。茧上阴云笼罩,茧周围散发着不详气息,那?些诅咒般的力量萦绕于空气中,一只?活物都无法闯入。


    地上有干涸的血迹,不多。这?些残存的血迹很慢很慢地攀爬着,逐渐没入茧中,直至消失不见。此刻,缪伊缪斯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整座城都没有厮杀过的血迹与残骸。


    ——都被?这?只?茧吞噬了。


    他垂下眼眸,将小小的绿叶放回地面?。小叶子恋恋不舍离开魔王的手指,随后哒哒哒跳着朝黑茧靠近,最终钻入茧的深处。


    魔王的心沉了下去。


    事实上,他无法从这?只?茧中闻到任何属于霍因霍兹的气味。


    他以为他见到的会?是濒死的恶魔,或者干脆是一具尸体,但?现实似乎比想象更为残酷。


    “霍因霍兹?”他站在黑茧面?前问。


    无人应答。


    “霍因?”这?次,他伸出手掌,抚摸上茧。


    回应他的是茧突然剧烈的战栗,如同一道?响亮的心跳。


    “……真的是你。”


    漆黑的茧在魔王眼前拨开一道?豁口,浓郁的、黏腻的、似乎要?凝聚为实体的黑雾自茧中弥漫开来,它们亲昵地覆盖上魔王裸露在外的肌肤,一寸一寸亲吻。


    缪伊缪斯眼皮跳了两跳。


    他的身体在这?一刻起了本能——想要?消灭这?只?强大天敌的本能。


    不会?有错,魔王的直觉绝对不会?认错,这?是一只?强大的、刚刚诞生的、散发着他最厌恶气味的【虫母】。


    可?这?是霍因啊……


    理智与本能在脑海中争斗,额前落下一滴冷汗,他猛地用?力捂住嘴,弯腰抑制住干呕的冲动。


    一股更为黏腻冰冷的触感,攀爬上这?只?手腕。魅魔的整条尾巴都吓得蜷缩起来,浑身一抖。


    那?是一条漆黑的足须。既没有短粗的黑毛,也没有坚硬的杂刺,这?是一条光滑的、甚至称得上曲线优美的足须。


    ——但?它仍旧是虫子的足须。


    恶心的,可?怕的,必须远离的,必须毁灭的……可?这?是霍因啊。


    魔王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抗,那?根试探的足须于是更加冒犯,它顺着纤细的手腕一路向上,缠绕上指根,钻入指缝间。被?手掌捂住的嘴唇,也感受到了那?黏腻的触感。


    ——虫子的足须在玩|弄他的唇齿。


    这?个念头于脑海中浮现的刹那?,缪伊缪斯的思维彻底断了弦,仿佛有某只?手往他的大脑里炸了个烟花……啪。


    ——他狠狠咬住了这?根足须。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肆意的虫须不动了,缪伊缪斯也僵硬住身体。似乎有某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叮嘱过:不要?将不干净的东西塞入嘴里。


    霍因霍兹不许他把虫子放进嘴里,用?咬的也不行。


    可?这?是霍因啊。


    霍因霍兹会?生气的,还会?冷漠无情地罚他。


    可?霍因已经变成了黑乎乎一只?茧,一只?没有手脚的茧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理智逐渐回笼,心虚的魅魔缓缓松开了圆润的齿,而这?根足须似乎也很识相地慢吞吞从嘴里退了出来。


    缪伊缪斯看见这?根小拇指粗细的足须上,可?怜兮兮嵌着枚明晃晃的完整牙印。他更为心虚地移开视线,舌尖却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幸好霍因这?个时候只?是一个茧……


    这?份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魅魔便笑不出来了。他头皮发麻地望见更多的足须从茧中喷涌而出,它们牵扯而相连,它们浪潮一般涌上,覆盖过他的脸颊,他的脖颈,他的四肢,他敏感的角与尾。


    魔王炸毛了。


    原本柔软的黑色细长尾巴,触电般拧成一根笔直的针,原地上下弹了又弹。


    这?自然是无用功。受到惊吓的可怜小尾巴很快被?更多的足须照顾,它们亲吻着它,将它从僵硬揉捏回水一般柔软,与其细细缠|绵。


    尾巴的主人没有余力去拯救小尾巴,因为主人自己也被?足须层层缠绕住。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强硬力道?,缓缓将魅魔拖拽,他的上半身已经没入茧中,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他被?束缚住了手脚,但?仍有火焰可?以释放,那?是对虫子特攻的绝佳武器。


    ……可?这?是霍因啊。


    缪伊缪斯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彻底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


    霍因霍兹实际的处境,比缪伊缪斯在茧外想象的要?好上一些。


    他原以为对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只?臃肿的虫子,又或者是某种尚未发育成熟的单纯肉块。


    无论哪种都让缪伊缪斯难过。


    幸而,虽然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对方的脑袋正窝在自己的颈窝中,对方的一只?手正禁锢他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捏着他的后颈细细揉搓。自己的两腿之间更是被?对方一条腿插|入又分开。


    如此可?见,霍因至少?拥有正常的身体。


    ……只?是身上多了那?么亿点?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足须。


    “霍因?”他又唤了一遍对方的名?字。


    对方没有回答,他开始感到不安。


    可?很快,一种奇妙的细密震动自肌肤之上传来。像是蚊虫扑闪翅膀,具有某种奇妙的规律。在断断续续的震动中,缪伊缪斯竟然听?懂了其中传达的意思。


    哪怕他的耳朵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却意识到对方在用?某种独特的交流器官念着他的名?字。


    【缪伊。】


    缪伊缪斯咬着唇,他有点?想哭。


    他也确实哭了出来,断断续续掉着眼泪,又断断续续哽咽打着哭腔:“我……我拿到了龙炎,拿到了银龙的心脏……他们做出了你的幻影……那?些幻影用?你的脸欺负我……”


    魔王窝在最信任的人怀中,放肆地大哭起来。他讲述这?趟旅程有多么委屈,讲述自己有多么害怕。他害怕稍有失误,便再也拿不到龙炎,再也没有办法将恶魔救回。


    恶魔,或者说这?个曾为人类又曾为恶魔的存在,静静聆听?着一切。它其实已经不剩多少?理智,它其实听?不懂怀中的小东西在说些什么,但?它知道?他在哭泣。


    于是它轻轻舔干对方脸上的泪水。


    缪伊缪斯突然停止了哭泣,他缓缓屏住呼吸,瞳孔微颤。他自然感受到对方轻柔的舔舐,比之更鲜明的是脸上浅而痒的刺痛。


    霍因的舌上带着尖刺。这?让他更加意识到,对方已成为某种异常的存在——那?是他需要?杀死的天敌。


    他吸了吸鼻子,不再撒娇。手腕翻转间,便有一团小小的光球浮于掌心。漆黑中,龙炎是如此耀眼,转瞬照亮眼前一片。


    缪伊缪斯刚看清眼前身影的大致轮廓,双眼便被?覆盖,视野重新归于黑暗。霍因霍兹的双手还放在他身上,那?么遮住他眼睛的究竟是什么?是足须?还是别的新器官?缪伊缪斯努力让自己不要?深入去想。


    他很乖巧地没有挣扎,只?是困惑地问:“为什么要?遮住我的眼睛?”


    回应他的是眼皮上的覆盖越发沉重,怀中的霍因甚至发出了低沉而轻微的呼噜声,像是野兽表达不满。


    “好吧……我不看。”缪伊缪斯无奈地顺起毛。


    那?枚珍贵的龙炎仍旧握于掌心间,似乎变笨了很多的霍因对其没有产生任何兴趣,只?是紧紧抱住他的身体,一会?儿?轻嗅,一会?儿?轻吻,有时候甚至会?张嘴啃咬。


    当然,力度很轻,至少?比他咬霍因时轻,缪伊缪斯怀疑连牙印也没有留下。他以为对方在玩闹,也就由?着对方摆弄,自己慢慢开始思索起来。


    龙炎自然可?以重塑生命,但?对恶之虫也可?以吗?霍因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是因为吞噬了原本那?只?虫母?城中那?些茧也是霍因弄出来的吗?反正霍因没有死,不用?龙炎也没关系吧……这?个样子的霍因没有办法带出去给别人看,万一有其他什么人发现了异常……唔,如果一辈子都只?能这?样子,要?不要?把霍因养在深渊里?找个没人会?察觉的地方……


    他想得乱七八糟,也就忽略了身旁人的小动作。等被?凉意惊醒时,才发觉自己的衣襟早已敞开,有个家伙正用?冰凉而尖锐的牙划过他的胸膛,那?里是心脏位置。


    心脏漏了一拍。也许是这?颗小小的心脏意识到了身体之外逼近的危险,又也许是魔王终于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


    这?是一只?虫子,一只?强大的虫母;他是一只?恶魔,一只?对虫子而言诱惑力极大的魔王。


    ——霍因霍兹想要?吃掉他的心脏。


    他也这?么问了:“你想吃吗?”


    当然不会?有谁回答。


    “怪物”在那?块软肉附近不断用?舌与齿搓弄,也许它是想要?狠狠咬开的,将可?怜的猎物咬得皮开肉绽,在对方的啜泣中吞食掉滚烫的心脏。可?它终究没有选择这?么做。


    在本能与欲望的面?前,某个刻意埋藏于意识深处的声音不断对它说:你会?后悔的。


    那?道?声音时隐时现,强迫它听?从。它吞噬了某个强大同类的全部血肉,继承对方的全部力量。它命令所有的子虫化为茧,令它们与它的生命体征保持一致。这?是一个极不理智的命令,违背了种群繁衍的天性。只?要?它死,所有的子虫都会?在瞬间消亡。这?样不对,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究竟又有什么是对的?它感到头痛欲裂,它才刚诞生不久,它刚经历一场殊死搏斗,它急需营养补充。


    猎物就在怀中,安静且乖顺。


    这?样不对……哪里不对?


    缪伊缪斯同样意识到怀中人的异样,他发觉霍因在颤抖,他发觉对方拥住自己的怀抱更加用?力,他听?到对方一遍又一遍用?那?奇异的震颤喊着他的名?字。


    【缪伊。】


    【缪伊。】


    【缪伊。】


    亲昵的名?字被?一遍遍诉说,逐渐消解了名?字本身的内涵。漆黑与寂静中,同样的震颤不断涌现,并随着重复的次数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串音节似乎已经成为某种神秘意义?上的咒语,以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维系着怪物本就脆弱的理智。


    终于,当怪物不知第几千次再度念起这?个名?字时,神奇的咒语似乎终于有了效用?。怪物停止了颤抖,那?道?不断在脑海里回响的声音占据了上风。


    他醒了过来,极力压抑着浑身的痛楚,在魔王的手心间写字:【杀了我。】


    第110章 但行长路


    那是一条漫长而孤独的求生之路。


    为着?世界的生, 而去寻自我的死。


    那天,雨水是灰色的,裹着?厚重的铁锈味。席上人们灰暗的面庞掩映在?雨幕中, 见不分明。魔法编织的隔雨罩如同私人的彩色面具, 为一件件华贵的礼服增添光影。


    那天,行刑场上, 他与?同伴们跪在?中央, 多日的牢狱关押剪破了昔日的衣衫, 替换上伤痕与?污渍。骑士们兵甲锃亮,魔法师们压低厚重的帽檐, 席上观众们打扮夺目,高高在?上, 有人举着?精巧的铜制望镜, 如同欣赏剧场的演出。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皇家行刑场。这座据说?是世上最壮观的行刑场, 原由古时期的斗兽场改建,几乎未有冷清的时候。周围一圈观众席足以容纳数百人, 只有身份尊贵者得以收到请帖。年幼时分, 他曾随父亲进入, 据说?人们把这种旁观行刑的活动称作上流圈子的社交活动。


    他那时坐在?观众席, 当场中央皇室骑士团长向罪人刺出第一道剑, 周围男士与?女士们得体地掩面遮笑,闲聊着?某些趣闻,他下意识低下头, 坐在?染着?香薰的软榻上,只望着?自己短小?而尚不点地的足尖。


    究竟是什么样的罪足以名正言顺剥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尊严?


    他困惑而无端恐惧。


    在?象征“洗礼”的十八道贯穿伤过后, 骑士团长退下,奄奄一息的罪人仍被捆在?台上, 被迫站立,四肢张开。


    一名白?袍的老人上前,头戴重重珠宝,浑厚嗓音在?扩音法阵下传达到每个?席位:“迷途的羔羊已忏悔。”


    随后,便是魔法师们上前,施展他们最擅长的焰火。那是安息之火,据说?沐浴者的灵魂可经此前往主的国度,寻求主的谅解。


    漫天火光中,罪人终于?爆发出今天的第一场哀嚎,深入骨髓的痛楚在?燃烧中滋滋作响,席上人们控制不住地咯咯笑起?,似乎在?围观舞台上顶尖小?丑的表演。


    他苍白?着?脸,终于?忍不住弯腰干呕,并随后在?当晚被关又一次禁闭,从此不再被带出参加这种“上流社交”。


    “那个?人会上天堂吗?”他在?第二日问?老师。


    “天堂?不,那个?愚蠢的家伙将一名恶魔私藏在?家里,为其提供庇护。这样邪恶的行径,只会下到地狱。”老师露出鄙夷与?不屑。


    再度登临昔日的行刑场,却是十几年后。他从观众席的视角转为行刑台,于?是方知这座巨大的刑场原来如此之小?,像一只死寂的漏斗,盛满熙熙攘攘。没有人为他们撑起?隔雨罩,雨水顺着?关押期间增添的皮肉伤划下,如同剜骨。


    他想起?来队伍里那位怕疼的治愈师,又想起?那位格外注重形象的弓箭手,以及某位酷爱名誉的炼金术师,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失败的队长。


    他知道他们其实?并不在?意魔王,他知道他们跟随他一路走来各怀心思。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将他们视作同伴,他知道他轻视着?他们身上各种各样的俗世恶习。


    他想,他才是那个?唯一的小?丑。


    那天,雨真的很暗,好像要洗刷到眼前一切颜色。尊贵的国王陛下站在?观众席上视野最开阔的位置,隔着?层层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他不理解,为什么杀死魔王归来后,会被视作叛徒打入牢狱,一夜之间他们从救世主堕为与?恶魔勾结的罪人。仅仅只是因为权势中的排挤与?争斗这种无趣的理由么?


    他短暂的二十多年人生,似乎有太?多的不理解,而这很快将得到解脱。


    逃走么?他是有能力挣脱的,但他没有能力将同伴们活着?带出。


    ……罢了,至少杀死了魔王,也算是不负人世来这一遭。


    彻骨的疼痛中,他闭上眼,心中却隐隐有某种不安在?攒动。


    漫天的火焰中,他于?死亡间睁开眼,那是他作为人类在?这世间所?看?到的最后一眼,也是作为恶魔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


    ——满目虫群……


    他这一辈子的时光好像真的在?做小?丑。


    以为用十年的冒险与?生命换来世界的和平,到头来不过是自我满足。


    神明似乎果真厌弃他,一定要他在?生命的最后看?见世界的真相,不叫他心安闭眼;又要他在?灰飞烟灭后再度睁眼,独自于?漆黑深渊品味这份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苦痛。


    如若神明当真厌弃这个破烂而无趣的世界,为何要让众生苦苦挣扎,为何要叫他清醒地思考这一切。


    年少时也曾想成为一支火炬,照亮世间前行的路,那大概是每个孩子都会有的英雄主义。


    现在他仍想成为一团火,但不想照亮什么了。


    ——他想要一把火烧干净这个世界,让一切彻底结束,让一切走至终结。


    他想他大概是病了,病得不轻。


    曾为人类时得不到的话语权力,如今轻而易举拥有。他成为了恶魔们眼中可敬的存在?,他成为了最后一名魔王的照料者与?指导者。他的一句话,一个?指令,便可以轻松影响这群恶魔们仅剩的家园,甚至煽动他们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他们知道,他曾杀了多少只恶魔么?


    亲手捏碎一名魔王的心脏……缪伊缪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么?


    他好像还?是当初那个?迷茫的孩子,如今手握着?一支巨大的火炬,轻易便可以烧毁整片树林。曾为人类时不理解他人的误解,现如今作为恶魔又不理解那些炙热的信任。


    就这样随波逐流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在?众人簇拥下不知悲喜地走着?,望着?追随者们脸上笑容愈发增多,眼见高楼起?,眼见繁华兴。


    而那只被他所?照料的年幼魔王却站在?高楼上说?:总有一天我会走出深渊,肩负起?作为魔王的责任。


    “可你?会死的。”


    “可我是魔王。”


    ……可你?会死的……


    在?转化为恶魔,或者说?半个?魔王之后,他自那位黑魔王的力量中继承了许多知识,获得了对世界更真切的感应。


    他得知人类中也会有极为稀少的灵魂无垢者,生来未沾染上虫斑。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又会在?短暂的生命中被社会同化,堕落成虫群的一份子而不得知。


    只有极少数的少数,终其一生不改灵魂底色,随后……被戴以大罪处死于?行刑台上。


    他想起?年幼时问?于?老师的问?题:他们死后会进入天堂吗?


    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答案,如果那群巨龙所?治理的云端能被称为天国。


    他找上了那条银龙,希望能合作解决恶之虫的问?题。


    银龙却邀请他一同前往新?的世界。


    【你?的灵魂很干净也很稳定,或许这便是那个?老家伙选择你?的原因。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无礼,只要你?……】


    他知道所?谓的老家伙是指那位黑魔王,他只沉默着?没接话。


    干净么?他该为之欣喜然后自傲么?


    随后便是因理念不和而爆发的一场无趣打斗,他吞噬了那条银龙的绝大部分血肉,没留丝毫情面,毕竟——这头龙说?需要他献上缪伊缪斯的心脏。


    当初巨龙与?人类合作攻入深渊,大抵顺势拿走了不少魔王之心,因而云端的污染程度相较而言要轻许多。


    他看?着?那条龙一身银白?,却觉得无比肮脏。


    自从魔王们纷纷陨落,这个?世界的衰败速度越来越快,当他再见那位森林中的精灵王时,对方已经不记得当初拜访森林的那名人类。


    他还?记得当初巨龙们抢夺生命树时,精灵王誓死守卫的决心。他望着?如今对方阴森而精明的眼,望着?那棵被汲取生命、快要死亡的树,望着?被禁制藏于?生命树中的王虫卵,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经历了一百多年,而是一千多年,一万多年。


    他化作了一只普通的精灵——自从于?深渊中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他便发觉自己可以改变灵魂的形态,甚至分出一部分灵魂操控。


    他的灵魂早就在?生前行刑时被那“安息之火”打散,碎成很多片,还?未来得及自行修复便被魔王之力强行用巨龙之眼缝合到一起?。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具破烂的躯壳,什么都可以装进去,什么都可以变化,唯独缺失了他自己。若再度死亡,便是迎来灵魂层面的灰飞烟灭,连转生都不再拥有。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步步向上攀爬,收拢人心,揽控权力,最终悄无声息囚禁了这位可怜的精灵王。类似的操作他已经在?不同族群中,以不同的身份上演了许多次。


    “你?也想吞噬那棵树的生命吗?它自己都快要死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昔日优雅的精灵王歇斯底里。


    ——曾经有一个?朋友,拜托我保护好生命树。


    他如此在?心中轻声说?。


    随后便是面无表情走出囚禁法阵,换上一副温柔而略带苦恼的神情,对其余精灵们说?:“王病了。”。


    有时候,他也会惊讶于?自己的变化。如若是当初那个?作为人类的自己,一定想象不到未来的今天,他也会游刃有余地游走于?权势之间,精通于?如何打消上位者的疑心,也精通于?如何作为上位者治理一切。


    他穷尽了世界每个?角落,吞噬掉每个?藏匿极深的王虫卵,他的足迹遍布世界,他的身影遍布世界。


    缪伊缪斯找到了其中的一部分“他”。


    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些许……愉快。或许他真的病得不轻。


    如果在?故事中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在?这个?无趣而可悲的世界中唯一的救赎之路便是魔王杀死虫母,那么他愿意清除掉一切障碍,用他自己替代掉原本危险的反派,乖乖等待他的英雄前来讨伐。


    时隔百年,再度立于?行刑场中央,再度淋着?一场昏暗的雨,只是这次看?台空旷,不再有观众置身事外欣赏——


    在?理智消亡的最后,“它”嗅到熟悉的气味。


    第111章 死亡


    霍因霍兹在寻死。


    那个将他一手培养至今、总是?冷着张脸、似乎任何?情景都能?游刃有余、总是?对他高要求的强大恶魔——或许此刻不该再称之?为恶魔——正可怜地求他给予死亡。


    魔王很是?冷静。


    当局面前行到他最恐惧的情形, 他发觉自己竟理智得有些不近人情。


    缪伊缪斯看不见对方此时的面容,但他听?得见黑暗中断断续续的声响。沉闷的,颤抖的, 似是?呼吸又像是?痉挛, 从异形怪物的某些器官中发出。


    他猜测霍因霍兹在忍受某种痛苦。


    他曾在战场上见过许多伤者,再骁勇的战士都难以忍受极端的苦楚。他们向他寻求解脱, 那些恶魔破损的呼吸声同怀中的怪物一样。


    他是?一名恶魔, 一名恶魔中的恶魔, 最多只会点霍因霍兹教给他的小型治愈法术,至于那些起?死回生的神?奇力量, 从来不会眷顾深渊中黑暗的存在。


    他能?吞噬恶魔们灵魂中的污染,却?对肉|体的伤痛无能?为力。曾经无数次, 他所能?做的唯有沉默, 在被风吹起?的战火中扬起?沾血的剑, 给予对方解脱。


    那时候的魔王队伍简陋而粗糙,未来建设起?的精密医疗团队堪称天方夜谭, 没?有童话般美好的合家欢结局, 魔王一路走来损失过数不清的追随者。不会缅怀, 亦不会停下脚步伤感?, 就连一个个面容和名字, 都在百年征途中遗忘。


    弱者承受不了太多,弱者随时可以选择退出;强者才?需要抗下一切,强者没?有权利后退。他如此对自己说?。


    在“弱者”们寻求解脱时, 名为缪伊缪斯的魔王从不会有丝毫迟疑。


    可如今,面对最亲密者的求死, 魔王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很冷,他审视着自己的本能?与理智。


    他的本能?告诉他, 面前是?一只刚诞生不久的虫母。对方身负重?伤,正藏于茧中自我修复;对方周身萦绕的力量强大,应当是?刚吞噬了上一只虫母,那些伤口便是?在厮杀中所获;其余的虫子们同样于茧中陷入休眠,无法护卫它们的首脑……这是?杀死它的绝佳时机,这是?他生来的使命。


    但理智却?并未在意这一切,魔王只冷静而近乎偏执地分析起?一个问题,找寻着一条出路:他要霍因霍兹活下来。


    既然对方尚存有一定人性,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其带回深渊,监禁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他会砍下对方的足、触须,以及所有的危险器官,如此一来霍因霍兹在失去理智后也仍然无法攻击他人,便不会在清醒时刻因此而伤心……


    他会用焰火定期清理房间周围的环境,避免霍因霍兹将污染传递出去,或是?制造出更多的子虫……


    有龙炎在,他甚至或许可以为霍因霍兹重?塑肉身,哪怕会比从前多了某些器官,但好歹活着……


    他会用自己的血肉喂养霍因霍兹,直到他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眠……


    【缪伊。】


    那奇异的声波再度传来,紧贴着肌肤震颤入骨髓。听?到怀中的呼唤,魔王眨了眨眼睛,立即将方才?那点执拗的想法抛之?脑后,仿佛他仍是?那个懵懂的需要由教导者牵引的单纯后辈。


    “我在这里。”他的回答带着浓厚的鼻音。


    可漆黑中却?并未再传来更多的语句,负伤的异形只是?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间或参杂零星几个“杀了我”的短语。


    魔王有些失望,随即强行打起?精神?,似是?安慰着什?么人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取来了龙炎,就是?那条银龙的心脏。它的心脏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一点儿污染都没?沾上,足以可见它这么多年过得有多自在……”


    说?到这里,魔王停顿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的心脏也同样过分干净。这不正常,容纳了太多污染的魔王之?心,本应逐渐腐化。


    他想起?许多年前霍因霍兹强行将心脏剖出喂给他吃。那是?一颗如此璀璨的钻石,闪烁着晶莹的光彩,只是?硬得磕掉了他可怜的牙。自那以后他再未见过对方心脏的模样,或许霍因霍兹同样不敢让他看见。


    银龙逃避了它自己的责任。


    有只恶魔替他这只正统魔王承担了许多。


    如果残酷的神?一定要让这个世界下一场漫长而昏暗的酸雨,那么总得有高个子站出来,替更低矮的人们遮挡下酸雨的腐蚀。


    只是?缪伊缪斯发觉自己醒悟得太晚:从一开始,就有人踮起?脚尖,选择成为他头顶唯一的伞。


    ——那是一柄骄傲的,有着自我尊严的伞。


    魔王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睛,似乎有某样晶莹的星光在眼尾轻颤,却?始终没?有滑落。


    当不知外形的怪物再度破碎地念出那句请求,他终于在漆黑中回答说?:“好。”


    这一天,繁荣而美丽的希望之?都、永恒之?都、永不落日的圣王之?城,终日被血雨笼罩。


    这一天,温暖而明亮的火焰自王都中央升起?,破开天幕,洗尽脏污。


    伴随着不详气?息的消失,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茧在同一时刻消融,虚弱的人们,疲惫的人们,迷茫而困惑的人们于他们熟悉又陌生的城镇中睁开眼,在短暂的张望后,视线不约而同被高空中一道奇异的光景吸引。


    那是?一柱虚幻的彩虹流,伫立于城中央,一直延伸入天际的尽头。彩虹流的下方,是?那座拥有悠久历史、古时被用作奴隶斗兽场、现如今被视为皇家行刑场的地方。有太多血腥与仇恨于此扎根,有太深的恩怨于此蔓延。


    “它好美。”人群中有人情不禁呢喃……


    那对魅魔姐妹赶到时,便见他们的王孤身站于肃穆广场中央。昔日飘扬的人类皇室旗帜早已低伏于地,形同破皱麻布。行刑场内终年洗不净的血污已被一场奇迹的大火抹去,因而她们未能?猜出此地的用处。


    深海魔砂铺就的地面被阳光映成象牙白的色泽,如同绵延的纯白之?海。“海”上环绕着一圈石柱,柱上用她们看不懂的符文刻着金色的凹陷图案。凭借魅魔的敏锐感?知,她们能?辨认出此处曾长久布下镇压魔力的法阵。


    但见她们敬重?的陛下孤独站立于纯白之?上,赤发飘扬,身前便是?那一道美丽的贯天长虹。长虹的更前方立着一座更为洁白的石像,只是?似乎因为先前剧烈的打斗,这座石像同城中大多建筑物一样平等遭到破损,自腰上半截摔碎于地面。


    唯有石像那高而宽阔的祭台,与脚下精致的布置得以证明,它曾长久接受人类的敬重?与供奉。


    或许是?人类信奉的神?明吧?这对姐妹默契地在心中猜想。石像粉碎于地面的脸部?,与那些昂贵的深海魔砂混到一起?,已不可供辨认,不过这里所站立的三只魅魔中,原本也没?有谁会对这样一尊神?像的真容怀有好奇。


    她们只轻轻走至魔王身后,在合乎礼仪的距离停下,安静等候。


    魔王陛下背对着她们,忽然开口:“霍因霍兹离开深渊前,有对你们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陛下。霍因霍兹大人离开时没?有惊动任何?恶魔,负责看守的恶魔也未能?察觉……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失职。”两姐妹深深低下头,满含懊恼与歉意。


    魔王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他想走,那么没?有谁能?拦得住。”


    两姐妹彼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作为姐姐的紫罗兰犹豫开口:“陛下,霍因霍兹大人他……”


    “他死了。”魔王的回答简短,又很快补充道,“不过死亡并不算什?么大事,不是?吗?”


    言毕,魔王转过身,侧头向他忠心的近臣们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广场内陷入沉默。


    这对魅魔姐妹此刻无法得体地回应她们陛下的话语,正如她们对这份笑意无所适从。


    在百年间跟随着当年稚嫩的新王,经历风风雨雨,她们同样在蛮横的生长环境中成熟了许多,强迫自己学?会许多本领、手段与知识——可没?有谁教过她们,如何?去安慰一名失去了爱人的朋友。


    更何?况那位大人,于她们而言同样是?敬重?的前辈与恩人。


    “陛下……”与魔王接触更多的风信子,压下心中酸楚,想要安慰些什?么。


    魔王却?再度轻轻摇头:“我没?事。”


    那点淡淡的笑意隐去,私事闲谈结束,他重?新成为一名肩挑重?担的王,神?态严肃:“你们带来了多少军队?”


    对面素养优秀的两位近臣同样迅速切换状态,一人简短汇报,另一人递上简报与文件。当缪伊缪斯陛下与霍因霍兹大人均不在深渊之?时,她们有权在紧急时刻调动兵力,前往地面护卫两位大人的周全。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陛下明明不在深渊,却?在见到她们后立即猜到了军队的调动。


    更令她们感?到意外?的是?,当询问“何?时占领这座中央城邦”之?时,魔王陛下却?沉默了许久。


    “你们对人类怀有怨恨吗?”她们听?见她们的陛下如此问。


    “并未,我们从小在深渊长大,几乎没?有接触过人类。”魅魔们客观回答,片刻后又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谨慎补充,“陛下,新生代的恶魔们应当同我们一样,对人类没?有太多感?触。但上一代存活下来的恶魔们,恐怕并不甘心。”


    “嗯。”


    她们眼见魔王陛下又转过身去,静静凝视着那柱虚幻的七彩长虹柱。直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陛下的掌心似乎一直托举着某样小小的东西?,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亮,如同一粒碎晶,虹柱便是?从这东西?周身自下而上弥漫开来。


    “那如果我公布出来……霍因霍兹原本是?一名人类呢?”


    第112章 初春


    今年的冬季并不漫长, 严寒来?得猛,去得也?快。积雪融化,连带着上一年旧的尘埃一并消散。湿润的泥土沐浴着新鲜阳光, 很快便?要迎来?初春的第一批嫩芽。


    年轻巫妖坐在路边长椅上, 光滑骷髅脑袋上歇息着一只带有斑纹的鸟。鸟儿似乎是将这颗脑袋当做了石头,安心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眼前行人来?来?往往, 有人类, 也?有恶魔, 偶尔甚至能看见一两位精灵。


    每个家伙都?行色匆匆,或是眉头紧锁, 或是满脸忧虑,没谁有闲心在意身旁的异族, 昔日繁华有序的人类王都?俨然?成了菜市场。


    他想这可真荒谬。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样一场梦。


    忽而头顶上的鸟儿扑闪翅膀远去, 长椅的另一侧有阴影坐下, 浑厚嗓音带着难以忽视的沧桑。


    “两百年前,我在军营里挂着一面地图, 地图上总插着一柄长角匕首。我喝着酒, 对着我的族人和战士们说:这里是我们终将踏破的地方。”


    年轻巫妖很是上道地接起前辈的话茬:“然?后呢?”


    “然?后?哼, 没有什么然?后。说好攻入这座城就一起喝杯庆功酒, 那群人却毁约了, 就剩下我这个老骨头。当初费了老命都?进不来?的地方,如今睡一觉起来?什么都?没做就能大摇大摆走入……”年迈的巫妖向后靠着椅背,嘴里嘟哝几句。


    一老一少两只巫妖又陷入沉默。


    正是此刻, 城门?口处传来?些许动静,吵吵嚷嚷引人注目。他们不约而同望过去, 只见一只巨大的马车拉载着座巨型透明水箱滚来?,水箱上缀满珠宝与帷幕, 闪烁炫目,令人看不清箱内情?况。


    庞大的马车刚一入城,便?挤占了一条街绝大部分横向空间,过路人边抱怨着边四散让开?路。


    其中?一位驻足于路边等?候同伴的精灵,更是当场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悦耳声音骂道:“海里来?的暴发户,连两条腿都?不会变。”


    听?力极好的两位巫妖:“……”


    年轻巫妖心想,他大概知道水箱里是什么了。


    马车后面,一只头戴礼帽身穿正装的小老鼠,正气得吹胡子瞪眼。


    眼见他这位身形小小的同事立刻打通了远程联络魔器,朝着另一头语速极快地说道:“把?那群海产的会见名额往后挪,对,就说是我的指令,陛下会理解的……可恶,都?通知了不许乘坐大型工具,那群人类修建的街道这么窄!我早晚有一天得把?这里翻新一遍!”


    年轻巫妖想起了这位同事前不久呈递上去的城建图纸,听?那位八卦消息极为灵通的幽灵同事说,图纸上的规划真真切切是“上天入地”,一看便?是谢绝没有翅膀和夜视能力的种族进入。


    陛下当然?驳回了这份草图,点名了要更适宜各种族来?往。


    为此,听?闻这位城建专家连着三天钻入酒馆里哭哭啼啼借酒消愁,最终还是酒馆老板给陛下打小报告,才?把?这位同事请出馆。


    “我还是无法理解。”老巫妖的声音再度响起。


    年轻巫妖点点头,说道:“大多数恶魔都?不能理解陛下这段时间的举措。”


    “我不能理解的是你。”


    “……我?”


    “我在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报名了志愿团。为什么?你是唯一报名的巫妖。”老巫妖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困惑。


    一周前王都?的那场混乱,波及的范围远不止这一座城。虫母濒死之?际,整片大陆所有的子虫均会陷入精神暴乱,一夜之?间无数个城镇均被摧毁。


    若不是后来?……若不是那位大人成功夺取虫母力量后,第一时间令所有子虫陷入休眠,损失将更为惨重?。


    当老巫妖听?闻缪伊缪斯陛下将组建志愿团队,前往帮助重?建各个城镇,他只觉得陛下疯了。


    【这并非义务,也?绝非责任,只凭自?愿。】


    缪伊缪斯陛下当时在议会厅中?如是说。


    更令他意外的是,第一批志愿队伍很快便?满员。其中?当然?以年轻恶魔居多,老家伙们仍难以释怀——这才?理所当然?。


    即便?整个深渊都?知道了,那位受到爱戴的大人,原本便?是一名人类,名为尤利乌斯的年迈巫妖却仍无法释怀……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心中?究竟无法释怀什么。


    年轻恶魔的短暂沉默,令尤利乌斯产生误解,他以前辈的口吻道:“年轻人,那些小家伙和你一样,没有经历过那段愤怒和绝望。”


    “……前辈,那位大人在这百年间一步步为深渊所带来?的一切,我们这些散落在外的恶魔,同样没有经历过。”巫一叹了口气。


    “那你……”


    “前辈,以仇报仇是效益非常低下的发展手段,我们要学会合作与互利,将当下恶魔的生活水准放在第一位——这是深渊基础教育中?幼儿园的小朋友就知道的道理,我认为前辈您是时候该入学了。”巫一诚恳提议道。


    尤利乌斯:……


    因为年龄问题而倔强着始终不愿意入学的尤利乌斯,终于开?始怀疑魔生……


    待尤利乌斯走后,这方小小的长椅不久便迎来另一位客人。那人一身漆黑长袍,面容掩映在兜帽里,刻意遮掩了魔力与气息。


    巫一没有表现出太过显眼的反应,只小声用尊敬的语气说道:“陛下日安。”


    “’以仇报仇是效益非常低下的发展手段,我们要学会合作与互利,将当下恶魔的生活水准放在第一位‘,霍因确实在教材上编写过这句话,通俗得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能理解。不过理解是一回事,认同却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是年轻恶魔里,反对志愿计划的也?不在少数。”兜帽里传出一声轻笑。


    巫一想起他初次见到魔王的情?景,相比起那时候,陛下似乎变了许多。


    巫妖眼眶中?青蓝色的火苗,仍旧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过路者。各个种族,各个年龄,各个外形,他们不分彼此地走在同一条街道上。


    一只精灵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时不时望一眼旁边的小吃推车,却又矜持地没有上前;一名矮人背着沉重?的包袱,风尘仆仆似乎从极为遥远的地方而来?,眼中?带着某种希冀与紧张;一只外形与老鼠别?无二致的恶魔仍在城门?口坚守岗位,偶尔偷偷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端详此刻的仪容是否妥当……


    人类行走于其间,在他们自?己的城中?,同样或是紧张或是好奇或是畏惧或是厌恶。一觉醒来?便?变了天,可怕的魔王突然?从天而降,各个异族接连涌入城邦,己方的首领早在混乱中?死亡,长久以来?的信仰更是遭受着冲击。


    若非魔王仁慈,这些人类已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而他们中?竟然?还有人有闲心沿街贩卖小吃,甚至真吸引来?不少恶魔顾客。


    “人类,很神奇吧。”魔王陛下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们未来?会怎么样?”巫一忍不住问。


    魔王的声音冷淡,置身事外没有多少情?绪:“短期内应当会保持现如今一盘散沙的局面,用不了多久内部将试图扶持出一个个新的政权,但都?鼠目寸光维系不了稳定,直到最终出现一支真正有力的领袖团体。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有资格坐上谈判桌,与我们对话。”


    “而您会仁慈地给予他们发展的时间,甚至在此期间施舍力量帮助他们抵御其他种族的觊觎。”


    “……哼,他们该感谢霍因。”


    一阵风吹来?,声音飘散在空气中?,长椅上又只剩下巫妖独自?一只恶魔。


    待到那只站了许久的精灵终于等?来?同伴,待到沿街贩卖小吃的人类心满意足推着小车回到尚且漏风的家,待到第一次走出洞穴部落的矮人站在会议厅推开?门?会见传说中?的魔王,待到城门?口的小老鼠在来?访名单上划掉今日的最后一位来?客——


    待到日薄西?山,通讯魔器滴滴响起,年轻的巫妖终于从长椅上站起,往城门?走去。在那里,第一志愿团的队员们已经集结,正等?候这位巫妖团长带队出发。


    即将出城门?时,他又往后看了一眼,看着那座在混乱中?倒塌的、曾用于审讯恶魔的中?央教堂,看着那座曾沾染了人类鲜血与恶魔鲜血用以供取乐的行刑场。


    对他们这些流落在外的恶魔而言,王都?并不陌生。一些东躲西?藏的回忆,一些血腥的拷问,一些残忍的折磨,在脑海中?飘过,又轻飘飘被风遗留在原地。


    他又想起了与魔王初见的那一幕,想起了曾做出的预言。


    “是自?杀啊……”念着这句没人能听?懂的话语,一只恶魔尊严地走出了人类的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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