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维到时,见陛下面色红润精神充沛,当即就跪了下来。
跪下来之后,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穿着麻布夹棉长袍,道姑头模样的女人,对方的身上有草药混杂起来的气味,便是不介绍,也能猜到是谁了。
定是那个民间游医。
她竟真的治好了。
朱友维便知大势已去,跪下来道:“今日臣知自己技艺不精,便是万死也难逃罪责,但若说行那不忠不义之事,却绝不敢认,臣惭愧,黔驴技穷差点犯下大罪。”
宋慧娘抬眼看了下郭云珠,见郭云珠神情淡淡,仿佛全然不将朱友维放在眼中。
但就在刚刚回宫的车上,郭云珠和自己商量的时候,却是相当恳切地替朱友维说话的——
“医者难为,你先前提到的观点,确实是我从未想到过的,只是朱太医我也认识许久了,刚才思量一番,总觉得他不至于是这样的人——或许,他是有些自保的念头,但故意使坏,应当是不至于的……至于他的医术,也理应不坏,从前先太后还在世时,都是他医治的,许是不擅小儿之症吧。”
宋慧娘便道:“先前杨相也是这般说的,我对杨相也是这般说,我关心则乱,说的话自然是不能算数的。”
她心里当然不是这样想的,是恨不得立刻罢了朱友维的官,罚他一大笔钱,但是情势比人强,见不管是杨桉甫还是郭云珠都更倾向于放过朱友维,便也就只能认了。
此时在朱友维面前,她便只当没看见对方,专心致志地陪着宋锦书玩,听到郭云珠对朱友维道:“既知道自己技艺不精,先前便不该只想着反驳别人,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可妄自尊大,仗着从前的功劳,逞口舌之能……”
宋慧娘便听郭云珠教训了一堆,心中稍好受些,忽听见郭云珠道:“姐姐觉得我说得可对?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慧娘心想,我可有一堆想骂的呢,能骂么?
嘴上却道:“郭娘娘说的便是我想说的。”
郭云珠又问:“朱太医行事冒失无礼,是该好好惩处一番,姐姐觉得该如何罚?”
宋慧娘道:“我不懂这些,总算没酿成大错,想必娘娘自会有打算。”
朱友维便借坡上驴,在边上跟了句“娘娘宽厚”。
最后是罚他一年的俸禄和闭门思过,此时天色也晚了,宋锦书喝了药睡下,宋慧娘也就上道地起身告退。
告退之前,拍了拍还在熬药的常苏木,意味深长道:“今晚早点睡觉,睡个好觉。”
常苏木闻言一脸认同:“必须的,我肯定好好睡,皇宫里的床一定特别豪华吧,不会是用金子雕的吧?”
宋慧娘:“……那应该不至于。”
郭云珠在边上听到了,便吩咐兰渝:“给常大夫房间里放张大床,我记得有张鎏金的红木床,便抬到常大夫屋里去吧。”
兰渝忙应了吩咐下去。
而郭云珠送了宋慧娘到宫门口,临到告别,却突然出声道:“慧娘,我……我没带过孩子,明日若是有空,你继续过来吧。”
宋慧娘一愣,忙道:“自然有空,谢娘娘恩典。”
郭云珠道:“你又忘了,该叫我二娘。”
宋慧娘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调整了下气息,才轻声道:“二娘。”
郭云珠莞尔一笑,点头应了。
宋慧娘一时心情复杂,待回到琼华宫中,对何谨说起这件事来:“我想这定是郭太后笼络人心的手段,但不得不说,我好像被笼络进了。”
何谨道:“娘娘该想,陛下本就该养在娘娘身边才对。”
宋慧娘摇头苦笑:“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很难。”
如果不是有想要分权郭云珠的想法,连杨桉甫她们都未必会支持她成为太后。
她的出身就是硬伤。
何谨想来也并非不知道这点,便没有接着说,转而道:“可是娘娘,若你知道陛下的病得的蹊跷,还会是这样的想法么?”
宋慧娘一惊,瞪大眼睛望着何谨:“你已查出来了?”
她怀疑宋锦书是被传染的,这件事自然不仅告诉了郭云珠,在她去宝华宫之前,她就也告诉了何谨。
她希望何谨去查一下,却也没抱太大希望,她甚至以为定是查不出来的,却没想到仅一天过去,事情便有了眉目。
“这宫中凡事都要讲规矩讲章程,只要想做些不正常的事,便不可能不留下痕迹来——前日王禅送了一个男孩出宫去,我派人打听行迹,似乎是送去城外乱葬岗了。”
宋慧娘一阵恶寒:“送出去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说是还有一口气,大约是路上死了,也可能是……奴才不敢说了。”
“这就是大事了,得讲证据。”
“自然,奴才会派人寻查,只是宫内文书存放都很严密,奴才很难拿到。”
“文书?什么文书?”
“进出入登记,还有那孩子的脉案之类的,更细便是这孩子的入宫记录,值班记录,都应该是有文书资料的。”
宋慧娘暗想,这不就是她的舒适区么,于是道:“他叫什么?你等我一下。”
何谨一愣:“好像是叫王德。”
宋慧娘便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待到睡着,连忙去图书馆查询。
太医院近日并没有这个叫王德的内侍的脉案,往前一年前却有,可见确实有这个人。
进出宫门的记录则显示三日前确实有重病之人被送出,除了病人王德之外,也记录了推车者为王诚。
至于其他记录,则显示了这个叫王德的内侍的一生——只十二岁,分明还是个孩子,已进宫四年,小时候一直在做些杂事,后来大约是跟了王禅,开始做些采买的活计。
然后只半年,就病死了。
实在是短暂却辛苦的一生。
宋慧娘不忍再看,选择醒来,直起身来,神情仍旧有点恹恹。
何谨这期间一直站立在侧,看着宋慧娘“沟通神灵”,待她醒来,端着茶水上前,见宋慧娘神色郁郁,问:“娘娘是又发现什么了么?”
“也不是。”宋慧娘道,“我查了一下,那王德确实是从宫里送出去的,送的人叫王诚。”
何谨流露出感叹来:“确实神迹,传这消息给我的就是王诚,他想投靠咱们这边。”
宋慧娘瞥了何谨一眼。
真会说话,对方应该是想投靠何谨,因为自己目前在别人看来,实在没什么投靠的必要。
不过宋慧娘没提这茬,只继续道:“这份记录已经可以证明王诚说的大概率是实话,只是也不能证明是王禅指使,王诚从前虽是在王禅手下做事,但不代表他不能听别人的,还有,关于王德的病的脉案也没找到,不知是毁去了,还是没有记录过。”
宋慧娘先前试验过自己的金手指,确定过图书馆只能搜索出“眼下仍存在”的文书资料,若是存在过但被毁去了,就搜索不出来了。
何谨便道:“奴才以为她是可信的,但娘娘若是不信,不如亲自见她一面?”
宋慧娘犹豫:“会不会被发现?”
何谨笑道:“奴才而已,早起晚睡的,哪里那么多人注意,便是偶尔偷懒,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打更的宫人喊“关好门窗,小心火烛”的时候,宋慧娘见到了王诚。
王诚竟然是个女孩子。
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发丝全部拢起在头顶扎成发髻,用黑色的包头布包了起来,穿蓝布的袍子——这是宫中负责粗活的低等内侍常有的打扮。
除打扮的朴素之外,人也很瘦,皮肤晒得黝黑,脸上还有一大片雀斑。
面对宋慧娘,她显得很躲闪,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宋慧娘想看着她的眼睛问话,便说:“抬起头来。”
王诚艰难抬头,眼睛却仍朝着地面,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耳朵眼睛变得通红,看起来快哭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还能做出背叛旧主投靠别人的事来,宋慧娘放缓声音问:“为何不敢抬头。”
王诚嘴唇蠕动,挣扎许久,才开口道:“奴才相貌丑陋,怕、怕冲撞了娘娘。”
宋慧娘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不丑。”
甚至又补充:“你很可爱啊。”
这下轮到王诚惊讶了,对方抬起头来,看着宋慧娘,惊讶得眼睛都忘记眨了。
“可……可爱?”
“哦,就是惹人怜爱的意思。”
王诚这下整张脸都涨红了:“娘娘莫要取笑奴才。”
“好吧好吧,说正事,你怎么想着投靠我们了呢?王禅现在可还是内侍监总管呢。”
脸上的红潮飞快褪去,甚至失去血色,开始灰败起来。
王诚看看宋慧娘,又看看何谨,道:“以免冲撞娘娘,奴才还是给何媪媪看吧。”
宋慧娘故作不耐:“怎地她看得我就看不得,拖拖拉拉,看不出忠心来,你的话也是未必可信的。”
这下王诚急了,忙撸起袖子来:“奴才是实在被打得受不了了,小德子死了,奴才怕自己也活不长久,才想找个出路的。”
只一眼,宋慧娘咬紧牙关,才叫自己没惊叫出声。
细杆一般的胳膊上,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枯树枝一般,已看不出一块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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