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我望向师父,我仍有不解。
我竟颇为冷静。
若非我心口还插着那把剑,我这语气堪称正常到不行。
“……我以为还有三日的。”
“原来是今天吗……”
我发问,希望师父为我解惑。
就像从前我不论遇到什么不解的道术符咒,他都能很好地为我解答一样。
我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分明安排好了一切,我不愿同他走到刀剑相向的那一步。
他额心法印未成,再迟几日,我就能安排好一切。
为何偏是今日。
为什么……我费尽心思,我已经足够努力,却还是同他走到了这一步。
为什么啊……
我心中狠狠一痛。
在阴影内,我看不清师父的面容,他只有双眸在夜色里泛起一点微光,但他响起的声音依旧并无什么情绪起伏。
他是如此冷静,如此冷静地用剑刺穿了我的胸膛。
对大多任何妖魔来说这是足以致命的地方。
哪怕蛟螭本有不死不灭之身,这一剑,也会叫我重伤,将我困在病榻间许多日。
他清澈的嗓音还同往日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芙灵,给我传了一则消息。”
啊,又是芙灵。
我没想到她被我砍了一只手,又断了一只手,我封了她的洞穴,命时媚鬼喂她吃下可让人法力尽失的药,她竟还能给师父传消息。
许是我近些日子太过恍惚,我竟忽视了她这处,是我小看了她。
但于此同时,我心中也生出了一股巨大的荒谬感。
就好像话本里写的那样,恶毒的女配终究会输给善良的女主。
这难道是冥冥中自有注定的么。
我笑出了眼泪。
“又是她,总是她。”
“师父你生气了吗?芙灵这次是真的被我弄断了一双手。上次她不过没了一只手,你便在我身体里种下了荆棘,这次,她双手尽断,你便真要提剑杀了我吗?”
我看见我师父眸中冷光微凝。
他或许当恼我毫无怜悯之心,毫不顾惜同门情份,轻易就对芙灵用了那些残忍的手段。
我用本命刀砍下芙灵的那只手,不是那样容易就能用些什么灵药重新长回来的。
那一刀凝聚了我的意念之力,世间或许少有灵物能消除蛟螭的意念之力。
芙灵或许要永远做一个残废了。
我略微讥讽地想。
但同时我也知道,在他收到芙灵传来的讯息的那一刻,在他看到被我囚在山洞里的芙灵的时候,我在心中便彻底沦为了妖魔一类。
我师父开口:“你对同门尚且手段残忍,又何况旁人?”
“离湫,你不该……”
他的话顿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感到我竟丝毫不顾心口的剑,直刺刺要朝他起身。
我往前一点,那剑便往胸膛深刺几寸。
我痛得闷哼一声,血从唇角溢出些许,我却固执地要走到他面前。
我踉跄着,每一步都留下了一个血印。
只因我想看看他的脸,我想知道,刺穿我的心口,他是否感到痛快?
还是说他也会愧疚……他是否有一分难过,一分不忍?
他这次没能阻止我走向他的动作,我只手死死握着他的剑,不叫他有所动作。
我浑身浴血,却恍若未觉。
我看清了他的神情。
冷淡的,平静的。
我笑了一声,却满是凄凉。
我说:“师父的心,真狠啊。”
“我十年了都未叫它改变分毫。”
“师父,不论你信或不信,我都要告诉你……
“此前净山那次不是我做的,是芙灵同妖魔勾结,陷害我。”
“……当然在这之前,芙灵这样的事还做了很多次,不过这里我也就懒得说了。”
师父眉间微蹙了一下。
“将芙灵囚在山洞里,毁她双手,此事是我所为。但我却要问一句,为何芙灵此前害我便做得,我不过关了关她,弄断了她一双手而已,这便残忍了么?”
“他人若打我,我为何便不能打回去,一定要忍气吞声么?”
“师父你当知道,这不是我的性子。这些年,我已经为你,忍了太久了。”
为他,我甘愿自缚双翼。
我忘却从前的野心勃勃,我甘愿同他一起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不等师父说什么,我看着他说:“这些话我放在心里很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我便索性说了出来。”
我看着他始终微微阴沉的神色。
许是月光映照,他侧脸在夜色似乎也显出了一点苍白。
我微弯了弯唇:“师父,我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大概都难完全信我。”
“因为我是蛟螭啊。”
我看了看胸口的剑,他的手从来都没有一点颤抖。
“你准备怎么做呢师父?”
“抽掉我的筋?或者你也可以一根根敲断我体内的一百零一根魔骨,这样我便一点也动不了了。”
我慢慢说着这些他曾教过我的对付妖魔的手段。
我指了指我心口的剑,露出一个稍显苍白的微笑:“虽然真的好痛啊,但是这样可杀不死我。师父你方才应当直接撬开我的脑袋,妖魔的灵核在这里……”
我似乎显得毫不在意,甚至咄咄逼人。
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在他将剑刺进我心口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便已陡然死掉了大半。我站在这里不过是竭力强撑一口气。
我师父这时终于没忍住开口止住了我的话:“离湫,我不想杀你。”
我看着他,他苍白的唇抿出凌厉的弧度。
“但我必须保证,蛟螭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额间的翠钿在夜色下美得叫人心惊。
我鲜少见他如此冷漠的神情。
他终于正面回答了我,我如愿清晰地看到了他面上的神色,但却并非我想要的那种。
那冷漠叫我只觉胃里都抽痛地痉挛起来。
“世人无辜,不当遭此浩劫。”他说。
当审判的镰刀终于落下的时候,我生出一种果然这样的感觉。
他不会选择我。
他有他的责任,为了这,他必会舍下我。
他只会放弃我。
小叶子说的是对的。
我早知晓,我早知晓,为何在这时,心中却依旧这样难过,为何在知道自己最终会被抛下时候,依旧心痛到难以呼吸。
我感觉那原本淹过喉头的冰冷的潮水………这一刻骤然没过了我的头顶。
在这一刻,它们终于彻底将我淹没。
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我试图在他眼中找到一丝不舍,但是没有。
无人能救我。
我知道,我终会在这绝望中慢慢死掉。
我想到几日前,我们还在桌前拥吻,他还小心碰了碰我嘴唇,问我是这样做的么?
我看着他的衣裳,这是我很久前为他做的那件,已经这么多年却依旧保存地很好,原来他还在穿。
他的鞋子,是他曾夸过我做的最好的一双。
他系着头发的发带,我曾觉得做的很难看,但他却说很好,一直用了很久。
我看了看面前宝剑上的青羽穗,我勾着手想要轻轻拨动一下,但那剑柄离我实在太远。
我笑了一下,而后不禁再度落下泪来。
真绝情啊……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让我珍视的东西被撕碎。
我心底对他如此的坦诚骤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恨。
我恨他残忍,哪怕他骗骗我。
毕竟我是如此好骗,这十年他都骗了,为何就要在这最后便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说了。
明明只要他说,我通通都会相信。
小叶子说的话在我心中一点点浮现。
它说,从他与你成婚起,这一切便是一场圈套。
它说,这十年他陪在你身边不过是为了随时监视你。
它说,醒醒吧,他额心的雀金囚神佛亦可缚,被那法印困住,你此生再无自由。
我剧烈颤抖着。
我望向他额心的翠钿,那精美小巧的翠钿同其残忍的用途相比有个极好听的名字——雀金囚。
这本是上古魔神为了留住心爱的雀仙所做。后人却用它来封印镇压凶残的大邪祟。
这枚法印我师父用眉心滋养了十年,所以这些年他白毫灵光才消隐不见。
他准备在六日后,我和他成婚十周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亲手开启法印将我镇压。
时至今日,我却依旧忍不住问他:“全是假的吗?这十年……”
这十年,他便对我没有一丝真心么?
我师父的神色模糊在夜色里,我看不分明,他没回答这个问题。
而我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了,我不过是在问自己。
这方圆百里都被仙门包围了起来。
他们想将我困死在这里。
我从来都知道的,当初为了护我同我合契成婚是假……
这些年的仙门追捕是假……
为躲避追捕陪我在凡间的这十年……也是假的。
我再没忍住,呕出一大口血。
我仿佛看到身体里的那个离湫在慢慢死去,那个我一直想要拼命保护着的,不叫她看到这世界污秽的离湫,那个还有着一切和师父美好回忆的离湫,那个还傻乎乎相信着师父的离湫。
那个,无论怎样被骗都傻乎乎相信着师父的离湫。
……她就快要死在那样冰冷绝望的潮水中。
这样的窒息中,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我下意识对着师父伸出满是血污的手。
我多想让他救我。
可他却在我心口扎了最痛的一刀。
他不会救我,他救不了我。
泪水顺着脸庞径直落下。我模糊了双眼,泣不成声。
我努力向前,他只站在那里,像极了一个朦胧不清的美梦。
我才发现这些年我从来没有靠近过他。
我碰不到他。
我早该知道的,我的人生从不会有什么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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