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灵真托腮坐在药房前等候区的茶桌前,看病人一个接一个有序前来拿药。


    听见一阵沉闷稳重的脚步声,她转头看过去。


    靳聿珩从诊室走来,步履不疾不徐,廊道顶灯一盏盏交替,光圈跳跃落于他身上。


    白衬衫熨贴,白大褂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不多时,他走近,偏头看一眼药房前墙上的时钟,“你来的有些不巧,今天有些忙,可能得等我一会儿。”


    阮灵真微顿,“不是按照上次的药方拿药了吗?”


    他点头,“得重新把脉看诊。”


    阮灵真回了声:“好的。”随后笑起来,指了指他身后诊室门口排起的长队,“快去吧,一号难求的‘靳大夫’。”


    这是那天在静园,他让她来医馆找他,她心存疑虑时靳家大嫂秦贞说的话。


    他听懂了,笑起来,嘴角外拓,隐隐看出两个浅淡的笑弧。


    轻缓点了两下头,转身走了。


    温祈紧跟其后,折返回来,依旧风风火火,嘀咕了句:“还以为老大不关心呢。”


    接着转头对阮灵真一笑,“灵真姐你坐一下哦,我先去忙了。”


    阮灵真说好。


    温祈重新钻进药房,配方、包药、叫号……忙得像只小陀螺。


    病人一波接一波取了药离开,诊室前的队伍也逐渐缩短。


    沈佩然中途发来过一次消息,问她还有多久结束。


    她手机还没来得及去换,回复消息依旧吃力。


    看了看诊室门口,病人所剩无几。


    回:“不用等我,你先带他们去吃饭吧。”


    说完又补充一句,“今天医馆这边人比较多,不确定几点结束。”


    消息回过去,几秒后收到了句:“ok.”


    忙碌渐渐平息,温祈终于能抽空钻到柜台前来和阮灵真搭几句话。


    聊到昨天南临又下了雪,阮灵真说莫斯科的雪也下得很大。


    温祈这才知道她这几天是去出差了,嘴下一个没刹住,“吓死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上次——”


    话说一半,她忽然噤声,眼睛瞄一眼不远处的诊室,而后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老大结束了,灵真姐你可以过去了!”


    阮灵真知道那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不在意地笑了下,转头看向诊室。


    最后一个病人拿着药方走了出来。


    她起身,往诊室走去。


    门没关,往内敞着,靳聿珩坐在桌后,眼镜被摘下放在一旁堆叠的病例上,疲惫地揉眉心。


    她站在门口,直到他休整好倦意,才曲指轻叩两下门板。


    靳聿珩重新戴好眼镜,抬头看过来,浅笑着点点头。


    她走过去,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


    他看一眼桌上的手枕,提示道:“先把一下脉。”


    她捋起袖子,露出手腕,看着他问:“今天要看舌象吗?”


    靳聿珩抬手切脉,神色浮现一瞬的讶然,“你还知道要看舌象。”


    阮灵真笑着答:“来你这之前中西医已经看了不少了,久病成医?我也算知道一点。”


    靳聿珩垂眸笑起来,定神摸脉,结束后收回手,才回:“那我上次偷懒,是被你看穿了。”


    他说的是静园的那次临时看诊。


    阮灵真事后其实也反应过来,当时聚在水榭的人实在太多,都在聚神看他们,她知道,他应是不想让她在那般不熟悉的环境下陷入尴尬。


    满堂生面,公然露舌,是有些令人窘迫。


    她问:“那今天需要吗?”


    他笑着点头,“要。”


    看舌象不似脉诊那般缓慢,只做辅助诊断,观察完舌色、舌苔,就结束。


    靳聿珩拿起笔写药方,又问她:“最近睡眠状况怎么样?”


    阮灵真看他写在素笺上的药,“好多了,前摇总算变短了,但深睡眠时间依旧不长。”


    听她将睡前的酝酿期形容为“前摇”,靳聿珩笑起来。


    药方写完,他递过来,看着她,问:“今天拿吗?还是明早过来?”


    阮灵真迟疑了一瞬,看一眼时间,沈佩然那边的饭局估计早已开始,她不打算明早再跑一趟,于是回:“今晚拿吧,会耽误你们下班吗?”


    靳聿珩摇头,“不会,我们可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时间。”


    营业时间表上公示的时间其实就是个软性限制,具体情况还得根据看诊的时间决定。


    阮灵真放下心来,应了声:“好。”


    伸手接过药方,手腕处一阵轻微的吃痛,略显不适地皱了皱眉,但也没放心上。


    靳聿珩察觉到了她微妙的表情变化,看一眼她拿着药方那只手的手腕,“需要我再帮你看看么?”


    阮灵真正准备起身,闻言抬头看过来,察觉到他落于她手腕上的视线,“这个也需要看么?”


    她记得从她学生时代起就这样了。


    但并不常发,只在高强度手部作业后才会出现,并且症状也不是很严重,不刻意扭到那个角度就不会有不适感,休整一段时间后就恢复了。


    痛感并不典型,于是她也一直没当问题来看。


    靳聿珩伸出手,让她安心似地微微颔首,“我看看。”


    她复又在凳子上坐好,药方换到另一只手上,将手递了过去。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接触的一瞬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拇指轻轻按了下桡骨茎突部的腱鞘。


    “是这会不舒服吗?”


    阮灵真点头,“是,有时还会往中间去一点,但也不是痛,只有手腕往内侧弯折受力时会有酸软感,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


    他顺着她说的方位,将拇指往上移了半寸,“这里吗?”


    她点头,“嗯。”


    干燥的指尖在她描述的区间内压了压,随后将她的手背朝上。


    拇指放于绕腕关节处,预告似地说了声:“会有些压痛,别怕。”


    说完,指腹用力下压,伴随“咔嚓”一声。


    除了指腹压于肌肤上的轻微痛感,再无其他不适。


    “现在再看看。”他松开她的手,示意她再次感受一下。


    阮灵真应声扭了扭腕部,整个关节处好像瞬间轻松了不少,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口。


    最后,又尝试性地往内弯折了下手腕,酸软感有所减轻,但还是存在。


    靳聿珩开口道:“刚刚只是放松复位了一下关节,你平时应该也是常用这只手拿手机,并且姿势还很不正确。”


    阮灵真笑起来,承认了,“是的。”


    她习惯单手操作手机,又钟爱大屏,于是经常是感觉到手腕过负酸痛,才会换手。


    他似是了然一切,笑着提醒:“回去多休息,减轻腕部负担,还不严重,可以适当热敷,用手方式也得改一改,这是腱鞘炎的前兆。”


    阮灵真纳罕,没想到她之前每次出现不适后,胡乱的绑腕部热敷片还是正确的做法。


    “那如果严重了呢?”


    靳聿珩如实答:“如果严重到热敷休息都不管用的地步,就得去做封闭治疗了。”


    说完,怕她还意识不到严重性,补充道:“很痛,严重急性期的腱鞘炎和封闭治疗需要打的针都很痛。”


    阮灵真只是随口一问,自然不会以身试疾,笑着应了声:“知道了。”


    “但是,封闭治疗不是西医里的治疗手段吗?”虽没做过这项治疗,但多少也有所耳闻。


    被誉为腱鞘炎的“最后一道防护盾”,如果连封闭针都缓解不了,那问题就很棘手了。


    靳聿珩点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众医不分家,相辅相成。”说完弯唇一笑,“总有各自无法完全解决的问题,殊途同归,没什么避讳的。”


    殊途同归。


    阮灵真笑了一下,那天她也在阮父口中听到了这个成语。


    她忽然莫名地觉得,阮廉清同志说不定能和靳聿珩有共同话题,两人的思想居然出奇的一致。


    之前梁恪去家里吃饭,由他们公司接手的一起医疗器械的项目,聊到了中西医治疗手段的区别。


    他惯是不信中医的,说现代医学的发展假以时日必然会取代中医。


    阮父向来谦和,不喜与人争执,但那次却是当场驳了梁恪的话,他一个现代医学教育出来的心外医生,替中医辩驳。


    说是大医精诚,不分家的,互相扶持,共同进步,现代医学延长寿命,国医经典,以人为本,教人休养生息,养根源。


    没有谁对谁错。


    -


    去药房拿药。


    温祈接过药方,说了声:“好嘞!等一会儿哦!”


    阮灵真应好。


    她已是医馆里的最后一位病人,屋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靳聿珩刚刚和她一起出的诊室,这时却不知去了哪里。


    她想他应该是去休息了,依照她刚来时的阵仗,他怕是这样坐着看了一天的诊。


    忽然想起阮父那天夸赞靳家父子的医者风骨,在云山义诊,一坐就是一整天。


    加上吃打边炉那晚,他也说了,他自幼就跟在长辈身边学医。


    她猜云山的那二位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和爷爷了。


    看一眼医馆正堂挂着的“精诚济世”的牌匾,掀帘出去。


    今夜无雪,但风中萧瑟不减。


    靳聿珩坐在院落晒药石台旁的秋千长椅上。


    椅子还挺宽,他满座后双腿还是弯折了不少,脱掉了白大褂,只穿一件单薄衬衫,下面一条剪裁精良的深色休闲西裤。


    见她出来,问道:“怎么了?”


    阮灵真回:“没事。”


    随后准备掀帘重回屋内。


    靳聿珩忽然开了口:“你来之前吃过饭了吗?”


    她停下掀帘的动作,转头看去,“还没。”


    “我也还没吃,一起吃吗?”得到回应,他继续道。


    夜幕沉沉,风中裹挟着煎药房传来的阵阵药香。


    他漆润的眼眸看着她,无声等她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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