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将额头抵在手臂,侧过脸,再也不看她一眼。
朝长陵离开小境界前,本想回头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
元秋瞒了她很多事,就算开口询问,想来他都不会回答。
那道谜题的答案也同样。
这么一来,还真没什么可说的。
她重新迈开脚步,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是元秋的,平静,几乎没有情绪。
“别再来了,从此往后。”
朝长陵眼角余光往后,料到他多半又是那张带刺的冷脸,转到一半又将目光收回,没有答话。
下山的时候,细雪渐渐飘大,等她走到山脚下,已经成了鹅毛大雪,周围灌木树丛上都是一片的白。
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暗中盯着她,直到她彻底离开化雪峰。
“要不是我在屋里待着无聊想上来看看,都不知道……”桃决喃喃道:“长陵瞒着我偷跑出来,是为了来这里。”
他转身走进小境界,结界产生的震动让元秋抬眼,他以为是朝长陵又回来了,谁知是桃决。
“你又想干什么?”
因为吃饱喝足,痛意没那么明显,他有点困,冲桃决懒懒扯了下嘴角,笑容是冷的。
桃决把这种表情理解为了某种耀武扬威。
“长陵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无可奉告。”
虽然告诉他和朝长陵的谈话并不如何愉快也行,但元秋就是不想说,故意用揶揄的口吻道:“这么在意,你自己去问问她不就行了?不过你多半也不敢。”
“你……”
桃决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怒意,很快又换上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到他跟前笑道。
“元秋,你也只能趁现在和长陵说说话了,等我拿到梧桐神木以后,你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梧桐神木是炼器的上好灵材,而且可以被魂魄触碰,桃决现在的确不能拿元秋如何,可一旦他拿到用梧桐神木炼造的武器,就是一缕魂魄,也可以强行干涉人世——杀了元秋,让他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从再见到长陵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到底要怎样才能把她留在玄一宗。”
“她是来参加斗法大会的,大会结束,她一定会离开,而我却只能被禁锢在这个地方……那怎么行呢?我不愿意投胎转世,也不愿意与她分别。”
他都那么认真地说了,他不恨山尘真君,他们还可以回到从前,朝长陵却一点也没松口。
所以桃决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办法,让她能长久留在这里的办法。
那就是元秋。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长陵现在的兴趣,的确在你身上……明明你最后搞砸了,还搞得那么狼狈,为什么呢?”
桃决不是在疑问,只是自言自语:“果然还是因为你这张脸吗?毕竟你也只有这身勾引人的本事,没了这些,你还剩下什么?不就只是个空壳废物吗?”
元秋宛如被戳中心事,自虐般地冷笑:“是,可惜她日日跑来看我这个废物,也不愿和你多说几句话。”
“那是因为长陵还在犹豫!”
少年被这话激没了笑意,声音陡然抬高,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还在犹豫……犹豫到底该怎么对我而已!”
“她想让我转世投胎,我不想,而且我也已经不能再迈上奈何桥。所以,我必须把她留下来,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先杀了你。”
桃决忽然笑起来,目光灼灼地看他。
“有一天,你死了,死得很突然,长陵一定会留在玄一宗弄清你的死因,而我会陪着她,温暖她,然后让她永远查不到你是怎么死的。”
这就是桃决的办法。
元秋虽然觉醒,但瘴气根本不受他支配,反而没日没夜地在体内横冲直撞地折磨着他。
他还是那么无力,只要在这个混沌中,他就什么都干不了。
“所以,你也只能趁现在得意得意了,等我拿到武器杀了你……”
“那你还不赶紧?”元秋抬眸道:“杀了我。”
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幽暗麻木,漆黑的底色中没有亮光,就好像一滩早已静止的死水,不用太阳怎么晒,自己就会先干枯消亡。
“你以为我在吓唬你?”桃决想从他脸上看到畏惧的神情,没能如愿,皱眉道:“我可是说真的!”
“那你来啊。”元秋笑了,那微微上翘,又薄又红的唇角透着一抹癫狂,又像是绝望,干脆利落地说:“杀了我,快点,我等着。”
他相信只要死亡,胸中这股折磨他的痛楚肯定也能随之消失。
桃决最终阴着脸离开了小境界,外头的大雪没有要停的意思,等到日落,肯定会堆积起来,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算脚踩在上面,雪里也不会留下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
这就是他和她的距离,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
既然无法缩短,那只能让它保持,确保这段距离不会有再被拉长的机会。
桃决可以去到化雪峰的任何地方,所以他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山尘真君。
黑袍男人正坐在山林凉亭中,面前桌上搁着一方宝剑,那也是一把神剑。
曾经朝长陵和山尘共同闯过一个小境界后得到的机缘——两把上古神剑。
桃决记得,朝长陵拿了封石神剑,另一把就归于山尘真君。
她那时回来把神剑给他看,眼中难得露出淡淡的笑意,还开了个玩笑。
“看来我离成为修真大能也不远了。”
因为之前做过那个约定,这话在桃决听来就不止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他撒娇似地问:“那我以后可以仰仗你了?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会优先保护我?”
“当然。”她那时回答。
桃决想着往事,回过神,已经来到凉亭内,山尘真君慢条斯理地偏头看他一眼,又低头摆弄拇指的玉扳指。
他只好开口:“我想拜托真君一件事。”
“‘让我解脱’……这种要求可不行。”
“我知道,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桃决分明刚才还气焰嚣张,现在却缩着肩膀,想起曾经那些痛苦的往事,克制不住声音发颤:“我来这里是想问,真君能不能把通向化雪峰的路堵住?”
“为何?”
“真君应该早就察觉到长陵有在进出那个小境界,我觉得不该让她和元秋再有接触,万一元秋哪天被救出去了呢?”
这只是其中一点原因,通过这些年的观察,桃决隐隐猜到元秋对于山尘真君而言,似乎是某种很重要的‘道具’,如果道具不见了,他会不乐意。
所以桃决找了个恰到好处的理由,毕竟他不可能告诉他,自己打算杀了他重要的道具。
就算事后露馅,又会像刚被招魂出来时那样折磨,桃决也决定这么做,因为长陵已经回来了,她会保护自己的。
“好啊。”山尘真君答应得很轻易,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他:“虽然就这么观察长陵的动向也不错,但确实不能让她过得太舒服,就照你说的做好了。”
那眼神如毒蛇吐信,桃决心底发凉,强忍着不露出异样,点了点头。
“那真君……我走了。”
“等等。”山尘真君慢悠悠道:“你还记得我吩咐你的事吧?”
“当然,我也很想长陵留在玄一宗,我已经在想办法了。”
这倒是他的本心,和山尘真君不谋而合。
“那就好。”他道:“毕竟我掌着你的魂符,可是轻易就能让你魂飞魄散的。”
“我会做好的!”桃决一抖,忙道:“只有魂飞魄散……求真君不要……”
“别那么紧张,你好好做事,我会留你在这的。不过转世投胎你就永远不要想了。”
桃决惨白着神色点头。
“我会做好的,真君……”
*
朝长陵回到住处,没看见桃决,他现在只能在这个屋子和化雪峰间来回移动,没在这里的话,估计是去了另一边。
那倒正好,在桃决有可能和元秋认识,甚至有可能知道他被关在那个小境界里的前提下,她不太想让他知道自己去过小境界的事。
在发现桃决有些奇怪后,这种慎重就在她心中淡淡升起。
迟逍风正在屋外练剑——他明后日都要继续参加大比,一天有好几轮,若是后日也能赢到最后,头筹就能花落他家,梧桐神木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能卖好多灵石呢。
“师兄,和我去趟化雪峰。”
朝长陵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元秋进了食,应该也有见生人的余力,至于他说的那句“从此往后不要再来”,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哦,终于要去看那个漂亮美人了?”
迟逍风收剑擦了把汗。
“那还等什么,快走呗,不然一会儿雪下大了。”
事不宜迟,二人立刻御剑前往化雪峰,雪越来越大,朝长陵回来找师兄的功夫,也就两刻钟不到,可从半空放眼望去,山上已经彻底白茫茫一片。
她忽然停下,冲迟逍风示意:“你看。”
“怎么了?”
“结界。”她伸手去抚面前的空气,一张巨大的透明屏障挡住她的去路,在眼前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刚才她进出时可没有这东西。
“难道是你走后才被人设下的?”迟逍风拔剑催动灵力,一剑劈下去,结界纹丝不动。
会做这种事的人,朝长陵能想到两个,不是丰馨就是山尘。
若是前者还好,可要是后者……这结界,只怕她也无法撼动。
为了验证到底是哪一个,她抬手汇聚出一道灵力,淡色的光芒卷着罡风,凶猛地撞向结界,空气被激起一阵波动,结界稳固如山。
朝长陵眉头皱起来。
“那果然是山尘真君?”迟逍风道:“他发现你进出小境界了?”
“我第一次进去时他就发现了,但现在才来拦我,为什么?”朝长陵自问,捉摸不透的人果然永远捉摸不透,还以为他对自己造出的那个小境界十分有把握,所以才不怕元秋和自己接触,看来也并非如此。
“那这结界不破,咱们岂不是上不去了?”
“如今的修真界,能攻破这结界的人恐怕不存在吧。”朝长陵倒很淡定:“原路返回吧。”
元秋已经进过食,小境界的时间流逝缓慢,就算再被关几日也不会饿死。
回到住处时,桃决已经在屋里,朝长陵制止了迟逍风要直接问他结界的事,换了个说法道:“我们去了趟化雪峰,本来想找山尘,结果被结界拦住了。”
“结界?”
桃决显得惊讶,转念一想道:“能在化雪峰设下结界的,也只有山尘真君了吧?可真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原因?”
桃决摇头:“长陵是有什么想问的吗?我是魂魄,倒不受外物限制,可以替你传话。”他眼睛亮闪闪的:“山尘真君一定不会拒绝的。”
“我想问他有关元秋的事,说来,你认识元秋吗?”她观察着桃决的表情。
“元秋?”少年摇头:“那是谁?是长陵的熟人吗?”
“……”
某种猜测在心中忽然落了地,她想,从元秋那里既然什么也问不出来,那就由自己从外部找出答案。
“是熟人,你不认识就算了。”
桃决似懂非懂,也不追问,笑着开始和她分享自己刚才在山上看到的雪。
“曾经还能和长陵一起打雪仗,现在却不行了,真想念过去呀……”
闲聊一直持续到日落,桃决累得在榻上缩成一团,似乎沉睡过去,她转身出屋。
迟逍风和白阳真君正在另一间房子里对弈,她进去后关上门。
迟逍风问她:“如何?”
她道:“我今日去小境界,提起这次大比的头筹时,元秋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朝长陵复述了一遍,无非就是元秋说的那句:“既然桃决说什么你都会做,那你又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快去拿下你的头筹不就好了?”
她不明白他话里的讥讽从何而来,只陈述自己的分析:“显然,桃决和他提起过我会赢下头筹的事,所以他不可能不认识元秋。”
桃决本不该对自己有所隐瞒,但他的确说了谎。
难道他知道元秋是谁吗?
如果是这样,那破解那道谜题的线索,似乎已经被她找到了。
“……”迟逍风眨眨眼,却抓住了一个和她完全相反的重点:“那位……美人妖兽的原话就是你说的这样?”
“对,师兄有何见解?”
“……”
他望着朝长陵那张浑然不觉,比木头还木头的脸,额角突然隐隐作痛:“呃……师尊您老人家怎么看?”
白阳真君摸着胡子笑了声:“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我可不懂。”
“我看你这不是很懂吗!”
朝长陵:……
“我在和你说正事。”
迟逍风:“我也在和你说正事。”
从之前的那封信中,他可完全看不出还有这种隐藏状况。噎住的同时,难免对那位还未蒙面的漂亮美人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同情,以及好奇。
看来朝师妹的一面之词不能全信,想个办法攻破结界,他要亲自去见见那只妖兽。
第42章
桃决显然认识元秋,也许他知道元秋是谁,就算不知道,也该知道他的过去。
解开那道谜题的线索,在桃决身上。
虽然去化雪峰的路被结界封锁,但朝长陵也从其中窥到了一些真相。
倒是迟逍风,听完她这番话后,突然很有兴趣地说一定要想办法上化雪峰看看元秋。
“我本以为依朝师妹的性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情爱这种玩意儿沾上关系,没想到啊,我必须得去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这和情爱有什么关系?”朝长陵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劝他放弃:“除非山尘自己解开结界,否则没办法上去。”
“朝师妹神通广大,用尽全力也不能?”
“不能。”朝长陵是笃定的口吻:“只要我一天没升入大乘期,我就永远不可能赢过山尘。”
这就是朝长陵和山尘真君之间的差距,她深知这一点,所以才无论如何得必须渡劫。
虽然现在这件事因为元秋,被稍稍往后推迟了一些。
但她的最终目的不会改变。
左右现在也上不去化雪峰,朝长陵决定和桃决待在一起,静观其变。
因为这两三日都是剑修们的擂台比试,迟逍风一有空就会在院子前的空地上练功。
白阳真君是个妥妥的放养主义,只有朝长陵时不时在旁边指点他。
她在这里,桃决就哪也不去了,恨不得和她贴在一起似地赖在她身边,迟逍风见了都在心里啧啧:“狗皮膏药。”
这日也是,迟逍风接连拿下好几场胜负,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眼看着离决胜局好像不远了,他这下有点认真起来,毕竟如果真能在明天拿个第一,证明静心门弟子不只有朝长陵强,那宗门也能咸鱼翻身,在修真界有点名气了。
“朝师妹,别光看着,来和我比一场吧。”
“好。”
朝长陵来到场中,二人拔剑对峙,空气一时僵持。
桃决撑着双颊坐在屋里看,不以为然:“还敢和长陵比呢,肯定两三下就不行了吧?”
迟逍风听得清清楚楚,心说这小兔崽子怎么两副面孔,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朝长陵的剑风迎面袭来,他急忙抬剑接下,被震得往后退开好几步,不禁笑道:“我恐怕还真不是师妹的对手。”
“这才第一招,”朝长陵道,“继续。”
场面一时只剩下快得几乎成了残影的剑光,伴随着灵力相撞,尘土飞扬,桃决赶紧往后坐远了点。
他只是棵桃树精,更别说生前最讨厌的就是修炼,修为基本可以说是没有修为,虽然如今成了魂魄,但要是被那些灵力打到,少说也得脱层皮。
在他谨慎保持距离的中途,一轮过招结束,二人停了下来。
朝长陵连衣角都没乱,迟逍风倒是被削掉好几块衣料,但身上没有伤。
桃决“嚯”了声,还以为长陵这师兄多半是个废物,看来也有两把刷子,虽然肯定和山尘没得比。
他盯着迟逍风那只握住剑柄的手,若有所思。
等到天黑,二人终于打完,场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被掀飞的尘土,可见状况激烈。
朝长陵收剑入鞘,头发丝没乱,衣袖却在刚才的过招中被削掉了一片,修真界能削掉她袖角的人属实不多:“好多年没和师兄比过剑,真让我意外。”
迟逍风边喘气边笑:“你这话说得,到底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啊?”
“我是在夸你。”
明日的最后一场,说不准真能夺得头筹。
迟逍风进屋坐下倒了杯水,桃决趁机上前,笑吟吟地道:“迟大哥,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这少年分明骨子里对他满腔不屑,从没主动搭过话,他用余光瞥了眼还站在外头的朝长陵,道:“什么事?”
“迟大哥也修行了多年,斩杀过的妖兽没有上万也有几千吧?”
迟逍风更大的兴趣是攻破小境界,至于除妖,除非妖兽蹦跶到眼前,否则他不会干涉。
“也没那么多,怎么,你一缕魂魄也想除妖不成?”
“妖兽不是修士共同的敌人嘛,我想帮上长陵的忙。”桃决笑容甜甜的,露出两颗小虎牙:“迟大哥知不知道,要让一只妖兽一击毙命,应该刺他的哪里?”
这说不准,有些妖兽奇形怪状,内丹不一定就在心脏的位置。
他道:“要是能破坏内丹,肯定一击毙命,经验丰富的修士能猜中内丹的位置,很遗憾,我不是。”
“那大多时候,内丹会在什么位置?”
“这里。”他拿手指在自己胸前给他比划了一下:“不过你又碰不着东西,除妖恐怕是无稽之谈吧小兄弟?”
桃决总觉得这话是小看自己,的确,因为山尘真君,他被迫成了这副鬼样子,但不代表不能干涉人世:“摸不到又怎样,等我拿到了梧桐神木,不就可以摸到了?”
问到了想问的,他对迟逍风没了好脸色,转身走进朝长陵的屋子。
翌日。
朝长陵醒得比往日要晚,往旁一瞥,已经是日上三竿,她昨晚原本只是在入定,后来因为疲惫感,又小憩了一阵,没想到一睡睡到现在。
她似乎是梦到了元秋,但具体内容忘了,只记得梦里他那双冰冷带刺的眼神和那天在小境界里时一模一样。
“别再来了,从此往后。”
没想到那句话真的灵验。
要想再次进入小境界,只能等山尘解开结界。这个期限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很久以后——等她杀了山尘以后。
那个时候元秋还会不会活着就不好说了。
而且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朝长陵想了一会,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摸出窥天镜,正好定格在擂台上,迟逍风一剑将对手的剑挑飞的画面上。
四周在那瞬间陷入寂静,然后唰地爆出欢呼,谁也没有想到,静心门的弟子能一路赢到最后。
人声鼎沸中,玄一宗的弟子慌慌张张宣布:“剑法大比的胜出者是……静心门的,迟逍风尊者!”
“他竟然真的赢了。”桃决不知何时现身,趴在她床边,也在看窥天镜:“要是长陵参加,现在站在那上面的人一定是长陵。”
“这次许多大能尊者都和师尊一样,选择在一旁观望后生、物色弟子,不然也说不准。”
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但毕竟卜了那两卦,损耗的灵力至今还未完全恢复,她不想在这个时点浪费体力。
桃决只当她是谦虚:“算啦,你上去了说不定那帮无能修士还会说你欺负人呢,魂魄之术也挺好的,对手我听说也只有一个,长陵知道是什么人吗?”
那倒不知,除了山尘,朝长陵不认识也精通此道的人,所以她对明日的对手有些兴趣。
“没事,反正长陵肯定会赢的。”
桃决对她似乎有股莫名的自信,倒很像曾经的元秋。
迟逍风在这时回来了,不见春风得意,倒是气喘吁吁,多半一下擂台就被许多大能拖住挖墙脚了,他手里拎着这次的战利品——梧桐神木。
沉甸甸的,淡金与绿交织成树皮上,阳光一照,显得流光溢彩,放在练功房里,绝对是个好用的灵气生成物。
“你不是想要梧桐神木吗?要不要我的这根?”迟逍风伸手给桃决展示了下,坏心眼地说:“只要你叫我一声好哥哥。”
桃决可不想被他占便宜:“我要长陵给我的,才不要你的。”
反正明日长陵肯定会赢,他晚一天拿到又有什么关系?
迟逍风本来就是逗他,也没想真的给,往后冲朝长陵打了个眼色,转身出去。
等朝长陵随后而来,他保证桃决听不到后才将神木往她跟前一递:“我的这个你拿去。”
“师兄这是何意?”
“昨夜,桃决突然向我问起妖兽的事,问我要如何才能让妖兽一击毙命,还说现在碰不到东西,但拿到神木以后就可以。”
这些话总让迟逍风觉得古怪,毕竟他一只出不去化雪峰的魂魄,想除哪门子的妖?
如果要说玄一宗里的妖兽……也只有朝长陵说的那一只了。
“你又说桃决和那只妖兽认识,那他是不是打算……”
后面的话,迟逍风没说完,但他知道朝长陵懂了自己的意思。
“所以我的这根你拿去,虽然只是推测,但如果桃决真的杀了那只妖兽,你应该会觉得很麻烦吧?留个心眼的好。”
朝长陵皱眉接下神木:“我知道了。”
迟逍风听出她语气低沉:“要算计你以前最在乎的弟弟,果然还是会不忍心吗?”
“不忍心……”她像是在思考这三个字的意思,平静地道:“我不觉得我现在在做的事是在伤害他,他很奇怪,也许背后有什么原因,如果纵容,那才是伤害。”
自己这个师妹倒是一如既往的通透,迟逍风刚想自豪,又忍不住叹气,但怎么在情爱方面就没法像现在这样呢?
“师兄的这根神木我就收下了。”她低头看着它道:“希望我们的推测是错的。”
辞别迟逍风后,朝长陵没有回屋,她知道桃决在那里,干脆找了个无人的山头,又管玄一宗的弟子借了个置物法座,将梧桐神木放在上边。
然后她拔出封石神剑,将剑锋悬于其上,一点一点地催动灵力,很快,几缕淡色的微光从树皮缝隙中冒出,犹如蜉蝣,纷纷朝剑刃汇聚,转瞬就被神剑吸收。
等到彻底将神木的灵气吸得只剩个皮的时候,竟然已是日落之时。
朝长陵拿起神木端详,虽然树皮仍旧金灿灿的,但里头已成空壳,易碎,就算丢进熔炉炼化也不会出来什么高阶武器,而且用一次恐怕就会报废。
她觉得妥当,将这根神木收入乾坤袋,转身回屋。
因着这次比魂魄之术的人就两个,也就比一场,所以被随便穿插在了剑修与法修大比的中间,一个天还蒙蒙亮的时候。
但因为其中一个人是大名鼎鼎的日持真君,来观战的人却比前几天都要多。
明明鸟雀都还在枝头睡觉,擂台下就已经坐满了各门各派的修士。
桃决没法去看,朝长陵就把窥天镜留给了他,他对那面镜子爱不释手,总觉得这是朝长陵的另一种关心,可惜他无法触碰。
桃决惋惜地叹了口气,将窥天镜留在房中,自己来到化雪峰,走进了小境界里。
震动吵醒了元秋,他睡意朦胧地抬眼一瞥,一看见是桃决,翻个身打算接着睡觉,桃决来到他身边:“你不想看看长陵的比试吗?”
“……”元秋眼神一冷,干脆道:“不想。”
“也对,你当然不想了,毕竟长陵是为了我去拿头筹的。”桃决咯咯发笑,满带恶意:“但不行,你必须得看。”
他指尖一划,闪着光的画面就浮现在元秋脸前,这是山尘真君特许他也可以使用的一种法器。
画面中,朝长陵正走上擂台,修袍一丝不苟,那只雕花木钗也被一丝不苟地插在发间,元秋眼神一暗,忍不住冷笑。
朝长陵的对手是个年轻的修士,修为也不过刚刚结丹,这倒让她有些意外,毕竟魂魄之术是比修炼还要难的一种领域,能在短短五百年间就研习成功,已经算是天赋极佳。
可他看起来连百岁都没有。
她抬手冲对方拱了拱,男子也作揖,惊讶地看了她一会才道:“能和日持真君同台比试,是晚辈的荣幸。”
毕竟谁能想到,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剑修,日持真君,不去比剑,反而会参加这种冷门比试呢?
比剑的话,她肯定就赢了,可要是比魂魄之术,这玩意不看修为,万一她被个晚辈打败,岂不是非常丢人?
有修士给她捏把汗,也有修士想看她出糗,所以来观战的人格外的多。
魂魄之术的种类繁多,不仅限于招魂术,但招魂术一定是人人都最先学的,所以他们这次比试的内容也是招魂。
玄一宗内根本没有涉略此道的弟子,关键的山尘真君根本不管出题的事,弟子们迷茫无措,干脆派了个女修上来。
女修似乎刚哭过,眼睛红肿,可怜巴巴地说她家的灵兽前几天不慎落入妖兽之口,死无全尸,想在它投胎前见它最后一面。
朝长陵挑眉,年轻的修士也不禁愣住。
这算什么题目啊?
“不行吗?灵兽的魂魄,果然是招不出来的吗……?”女修耷拉下肩膀。
年轻修士安慰道:“我没招过灵兽的魂魄是事实,但绝非不能。”虽然这个题目过分草率了些。
“真君呢?”他问。
朝长陵道:“我也没试过,但无妨。”
“那,那太好了!我没有生辰八字,但有收集它的羽毛,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女修拿出几根雪白的羽毛,朝长陵认出这好像跟胖鸟是同一个种类的灵兽。
年轻修士和她各分了一根,回到桌案前。
案上摆着桃决看不懂的黄纸和炭笔,还有阴阳盘,但他不在乎,他只知道朝长陵一定会赢。
“你的死期就决定是明天了。”桃决笑眯眯地道:“虽然你会被我杀死,可炼化武器的灵材是她拿来的,没有她,也就没有你的死,所以你也算是死在了她的手上。你感觉如何?”
元秋嘲弄地扯了下嘴角,不紧不慢地说:“糟透了。”
从他的神色中,桃决没有看见绝望,只看到无尽的麻木。
毕竟只有还抱着希望的人才会绝望,连绝望都不会了,那才意味着真正的放弃。
虽然没能看到元秋不甘、发怒甚至是畏惧的样子,但这样也不错,他能乖乖去死,是最好的结局。
“元秋,你真的很奇怪,明明只要把当年的真相告诉她就好了——她相不相信你是另一回事,可你却不说,为什么呢?”
或许是知道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朝长陵,桃决游刃有余起来,决定在他死前和他闲聊一番。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元秋懒洋洋的,是讥讽的口吻:“只有你才会摇着尾巴不择手段也要接近她,而我不会再做条狗。”
桃决一巴掌扇到元秋脸上,可惜径自从他身上穿透过去,否则以刚才的力度,元秋这张脸一定肿了。
他幽幽地笑:“好,那你就这么去死吧,你有你的骄傲,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陵。所以,我绝不能让她知道你是谁。”
话音落下,窥天镜中传来一阵惊呼,桃决望过去,只见那空荡荡的擂台上,朝长陵和那个年轻修士一左一右而坐,左边,朝长陵的桌案前,一只半透明的灵鸟正激动地扇着翅膀。
玄一宗弟子俱是一愣,回过神来忙道:“是……是日持真君先将灵兽招了出来!”
朝长陵望着案上那张招魂符,上面没写生辰八字,只有命日,还有她随便写上去的一句:“想不想吃紫花果?”
紫花果是胖鸟为之疯狂的一种灵果美食,没有生辰八字,招魂极难实现,就算有羽毛也不一定管用,所以她想着灵兽的食谱喜好应该都大差不差,破罐子破摔地试了试。
“……”
为什么真的行?
“真君厉害。”年轻修士起身冲她抱拳:“我虽然研习广泛,但其实每一样都涉略不深,真君才是真正精通此道之人。是我输了。”
朝长陵深知这次是自己误打误撞,难得谦让几句:“不敢当。”
“真君倒没有传闻中那般孤高难以相处。”年轻修士一笑,这回说话诚心实意了点:“晚辈姓黄名解一,还望以后能得真君指点。”
朝长陵下了擂台才从白阳真君口中得知,刚才跟她比试的那个年轻修士,似乎就是近年来唯一一个夺得魂魄之术道统的人,因为天赋极高,备受期望。
“魂魄之术一道,门道无数,光是研习一门都极其困难,他说自己研习广泛但涉略不深,恐怕是谦虚了。”白阳真君叹了句后生可畏,跟她说:“这倒是个好苗子,若能挖来我静心门,可成战力。”
意思就是让她日后多去接触接触,方便挖墙脚。
“也好。”朝长陵点头。
日持真君不负众望,或许该说是意料之中地拿下了比试的头筹,桃决不再去看擂台下的人声鼎沸,迫不及待要下山迎接她,临走前,回头问元秋:“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了,你有什么遗言吗?”
元秋漠然盯着画面中的身影,语气不含情绪:“我输了。”
“好,我记住了。”桃决甜甜一笑。
朝长陵拿到神木后,没有回住处,径自来到玄一宗内门,内门的弟子许多都认识她,脸色虽然不好看,但都不敢上前阻拦。
废话,谁敢找死啊?
熔炉房是闲置的,她进去,点火,将刚拿到的那根梧桐神木丢进去,又随便在架子上挑了个玉石做胚子,然后往里注入灵力。
不出两刻钟,炼化结束,她从熔炉中拿出那只还有些发烫的白玉发冠。
虽然被她故意炼化成了发冠的模样,但其实是个法器,她在上面施了灵力,灵力成为屏障,可以为佩戴者抵挡一次致命攻击,一旦法器碎裂,作为主人的朝长陵会有所感应。
……这是保险,也是试探,如果碎了,那就坐实了桃决有问题。
朝长陵将发冠收进袖中,回到了住处,桃决正在屋内等她。
“长陵!我等了好久,你怎么才回来?”他扑过来,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欣喜:“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赢。”
朝长陵从乾坤袋中拿出那根被她做过手脚的梧桐神木:“你试试看。”
桃决点点头,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只半透明的手一点点往前,握住了神木,没有穿透过去,真的握住了。
“我……我碰到了。”
他不可置信。
“太好了,长陵,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他笑眼弯弯地捧着神木,朝长陵问他:“你打算做成什么?”
谁知桃决毫不遮掩:“匕首。虽然你说过会保护我,但我这么柔弱,当然得有自卫的武器才行啦。”
说罢,他匆匆抛下一句要去化雪峰的熔炉房炼化,便消失不见。
他走了也好,因为朝长陵接下来也有一件要紧事——她得想办法把发冠给元秋。
如今结界无法攻破,想进去,只能找一个被山尘允许进出的人带带自己。
朝长陵首先想到丰馨,但丰馨那个性子,恐怕死也不会背叛山尘。
那怎么办?
迟逍风在这时不知从哪晃进来,神秘兮兮地道:“师妹,我不是跟你说,我要想办法去化雪峰看看那只妖兽吗?”
“你莫不是找到办法了?”
迟逍风点头。
“我刚才在外面偷听到玄一宗的弟子在说……”他顿了一下,凑近她道:“他们在说:‘祸斗回来了’。”
朝长陵腾地抬眼,迟逍风迎着她的视线点头:“我记得你说过,那只犬妖是你曾经的灵兽?”
*
山崖边种满了香草,仙云缭绕,余霞成绮,巨大的犬妖唉声叹气。
“罚我也行,但我是只狗,凭什么罚我吃草呢?不吃完还不许我走,路过的弟子都在看,我堂堂大妖的脸面何在!”
它还没叽叽咕咕完,朝长陵突然从天而降,惊得它往后一撤。
“日持真君?”祸斗这才想起现在正值斗法大会,朝长陵在这里倒也合理:“真君不会是来寻仇的吧?虽然主人罚了我,可我毕竟还是主人的灵兽,你若要硬来,我只能……”
“现在还不是,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它自动忽略了“现在”那两个字:“哦,不是寻仇啊,那可以。”它不觉得有什么事是自己一只大妖做不到的:“什么忙,真君说吧。”
“化雪峰被山尘设了结界,带我进去。”
“……”
那自己不还是得背叛主人吗?
祸斗犹豫了一秒,下一秒,朝长陵的手按在剑柄上,它赶紧露出两根犬牙笑道:“好嘞,包在我身上!”
犬妖腾云驾雾,朝长陵藏在它毛发中,轻易就穿过了结界。
她在小境界前落地,回头道:“这件事……”
“真君放心,你知我知。”
小境界里仍是一片昏暗,只有元秋靠着的那个地方有一些微弱的亮光,他抬头时露出了厌烦的表情,当发现是她,那情绪又一敛,只剩冷漠。
“我说过,不要再来。”
“但我找你有正事。”虽然之前没有哪一次是没有正事的。
元秋嗤了声,似乎想说“你的正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但这样说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他干脆道:“朝长陵,我真的很讨厌你,看见你就想吐。”
“这话你说过了。”
“那你还……”
朝长陵忽然在他身前蹲下,盯着他那双就像覆了一层冰霜的眼睛:“今天的斗法大会,我赢了,头筹也拿到了。”
元秋一愣,抬起眼看她,冷冷发笑道:“所以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才来的?”
他不知为何咬着牙,唇角翘起来抬高了一些声音:“那你快把那什么神木呈上去给你的桃决不就行了?你特意过来,是来取笑我的?还是来炫耀的?”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幽暗无光,但看向她时极其凛然锋利,到最后,竟然还浸出了一丝水气,朝长陵有些意外。
“这和桃决没关系。”她道。
“滚。”元秋偏过头,袖角在眼部极快地一抹,低哑的声音带着刺:“滚出去。”
“……”朝长陵沉默,难得有点不知从哪里说起好,于是她斟酌了下用词:“我没有把我的那个给桃决。”
元秋偏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发带早就在县令府时就弄断了,乌发从肩上直直散落到手臂,明明凌乱却丝毫不显狼狈,整个人就像一团刺猬,她只要敢再靠近一点就会狠狠扎伤她。
“元秋。”
“……我不会再做一条只会祈求你的狗,你发现与否,我都不在乎了。”他面无表情,语气冰冷:“所以你能不能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到死都这么厌恶你。”
“我就是来和你说这个的。”她总算看到了一点话头:“我用梧桐神木做了一个东西。”
她摸出袖中的那只白玉发冠,不提这是法器,递到他面前道:“用玉石做胚,炼化出来的。”
“你要不看一眼?”
元秋不动,她也就不收手,好半天的僵持后,他总算转动了一下眼尾余光。
那发冠小巧但精致,玉石的质地是白的,想来束在桃决发上会很合适。
“我看了,所以呢?”他淡淡地道:“你做得很好,现在可以滚出去了吗?”
“可以,你收下我就出去。”
朝长陵说完,感到元秋兀然顿了一下,他眼底不明地望着那发冠:“你说什么?”
“我说,你收下它,我就出去。”她看着他道:“这是我给你做的。”
“……”元秋没说话。
她接着道:“礼尚往来是凡人间的规矩,但不妨碍修士也可以这么做,就当是你那根发钗的回礼。”
元秋仍是沉默。
朝长陵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更别说用花言巧语来说服人了,干脆实话实话:“答应桃决的那根梧桐神木,因为我那师兄也赢了大比,所以把他的那个给他了。这个,”她晃晃手里的发冠,“是我的那根做的。”
“法器我炼化过无数,发冠倒是头一回,做得兴许不大好。你要收下吗?”
她望着元秋,那双被黑睫微微遮掩的瞳孔中映着她手中发冠,也映着一点昏暗的光,那光正在眼底深处摇曳着,一上一下,很是缓慢。
也不知这样过去多久,她终于听见元秋张张嘴,发出一点声音。
“…你不是答应要给桃决吗?”
朝长陵不解:“给了,但这里有两根。”
元秋不是这个意思,但他不想解释了。
摊在朝长陵手心的发冠被他缓慢地伸手,轻轻地拿起来,放在掌中,他低垂着睫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
明明刚才还又笑又讽,浑身带刺,现在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整个人安静极了。
朝长陵不知他在想什么,虽然施展心决可以看到,但她感觉不到这么做的必要性,眼下,正事做完了,她站起身道:“不想用来束发也行,但记得带在身上,我走了。”
她背过身迈开脚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响,回头,那发冠不慎落到地上,元秋往前撑着身子,迎着她的视线,他抬头,忽然冲她弯了弯眼睛。
明明之前假意讨好她的时候可以笑得那么完美,可眼下他就像忘了那些技巧,笑容有点不自然,声音也磕磕绊绊的。
“我不会戴这个。”他道:“你……你可以帮我戴吗?”
第43章
元秋那有些不自然的笑倒让朝长陵感到莫名,不过转念一想,他之前在村里,发上从来只随便系了根有些微微褪色的发带,恐怕和发冠这种昂贵发饰无缘。
“也行。”她转回身,拾起地上的白玉冠:“你坐着。”
元秋依言坐回墙边,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朝长陵问他:“怎么?”
“……”他停了一拍才道:“你会戴吗?”
“不会戴也可以试试。”
朝长陵以前眼里心里只有修炼,虽然宗门里的男弟子不少,师兄也天天在她跟前晃,但记住他们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就已是极限,至于别的,可谓漠不关心、一窍不通。
她将发冠拿在手里看了看,中间有两根细小的玉簪是松动的,可以左右调节,似乎就是用来固定的。
那看来也不难。
“你这样我怎么给你戴?”朝长陵蹲下身,发现元秋正默默盯着自己,因为眸子被睫毛遮了一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你得转过去。”她又提醒了一句。
他缓慢地点了下头,起身时,膝盖陡然一滞,导致站起来时的动作有些僵硬,迎着朝长陵不解的视线,他眨眨眼,指指自己的腿,干巴巴地道:“……麻了。”
朝长陵不禁叹气:“你不会在小境界里,不是整天坐着就是躺着吧?”
还真让她说中,可元秋也没办法,毕竟除此之外他的确没什么可做的,忍痛就已经很辛苦了。
猜到多半会是这么个状况,朝长陵起身抓住他的胳膊:“我撑着你,另一只腿能动吗?”
元秋下意识瞥了眼她那只手,顿了一下才道:“……能。”
“那行,不然我又得背你了。”
若是往常的元秋,肯定会在这时说点什么,譬如“我可是个男人,你背得动吗?”又或者冷冷拒绝一句“我不会再求你”,可这两种都没有,她说完,他的眼睫低了低,没有答话。
元秋背対着她坐下后,朝长陵才发现,他的头发比她的还要长点,乌亮顺滑,而且柔软,她伸手摸了摸,有种自己在摸小猫小狗的感觉。
“……摸够没有?”
元秋撇过脸看她,语气有点闷闷的,眼神却远不及刚才那般锋利。
“你头发这么多,全束成马尾只怕不大合适。”朝长陵阐述自己的结论。
“随你。”他把脑袋转回去。
“你有什么诉求吗?”
“没有,”他道,“你弄就行。”
这倒有点难倒朝长陵了,虽然以他这张脸,头发弄成什么样应该都无所谓。
“那就捋一小束出来,再把发冠戴上,做个装饰吧。”她五指微张,插进他发间,理着他有些散乱的乌发。
前几次她来小境界,元秋的状态可谓差到极点,加之他自己承认整天不是躺着就是坐着,那根褪色的发带也不知被丢到了哪里,发尾有些地方难免打结。
脆弱也罢了,还这么颓靡,自己要是不管,他真的能在修真界安然活下去吗?
朝长陵想着,手里动作一快,力道没把控好,便见元秋的背脊微微僵了下。
她问:“痛?”
元秋:“……痛。”
“痛我也不会道歉。之前你饿着肚子,没工夫打理头发,可以理解,但之后你还是这样,那现在痛很正常。”
朝长陵向来严以律己,日常起居时间比打鸣公鸡都规律。元秋这种散漫度日的生活方式,她没有插嘴的意思,但的确不大理解。
“因为做了也没有意义。”反正他都要死了。
朝长陵覆着一点剑茧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理着柔软的黑发,从发顶一路划到发尾,不急躁也不粗鲁,在做着很不像是她会做的那种事。元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点痒痒的。
“为什么你要说没有意义?”
她随口接话道。
“……”元秋不想说。
他想起那天在窥天镜里看见的朝长陵的背影,的确,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和自己不一样。
“因为就算打理,也没有可以给她看的人。”他偏过脑袋瞥她一眼:“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朝长陵颔首,目光没从他脑后移开,随口就答:“你可以给我看。”
“……”
元秋这下不说话了,顺便把头也转了回去。
“怎么?”
“没什么。”
他极快地应了声。
対话诡异地中断,沉默在二人间蔓延,只有朝长陵没嗅到空气里的异样氛围,总算将元秋的头发理顺。
她拿出发冠,拨开中间的簪子,捋出一束黑发,穿过去,再合上簪子,扣紧。
那发冠很小巧,半个巴掌大,戴在头上既不会觉得有重量,也不会影响动作,只要不离身就能发挥作用。
当初是想着元秋多半不愿意戴,为了方便他起码能随手揣进袖子里,所以照着模子做了个最精致轻便的。
虽然如今状况不同,但戴在头上一点不显鸡肋。
他本来就生得极好,玉的冠搭着乌黑的发,衬得皮肤更加的白,单看这浑身的气度,只会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果然,饰品和衣服越出挑,这人就能越出挑。
“……”
朝长陵摸着下颌盯着他看了很久了,那视线既不火热,也不冰冷,只是格外的认真,元秋瞥着一旁的墙角,终于受不了她什么也不说。
“好看吗?”他把目光转回来,佯装自然地问她。
之前似乎也问过,朝长陵从来没说过好看,她只说“还行”,所以这次多半也一样。
“好看。”她道。
元秋一愣。
朝长陵想,自己虽然是第一次炼化发冠,但做得着实不错,和元秋阳春白雪般的气质很搭。
“的确好看。”她点头,又评价了第二遍。
面前的人不知为何陷入沉默,朝长陵把视线从发冠上移开,就见元秋突然别过脸去,昏暗的阴影打在他侧脸上,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怎么了?”
元秋往后一退,倚着墙慢慢往下坐到地上,垂着脑袋抚了抚发上的玉冠,声音有点迟缓:“你这东西,是送我了?”
那还用问。
朝长陵道:“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哦。”元秋慢吞吞应了声,白玉似的耳尖终究还是因为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夸赞染上了一点点绯红,这是他自己也难以控制的,朝长陵要是趁机摸一摸一定会发现那里烫得惊人。
可惜小境界里太暗,她根本没注意元秋的异样,脑子里在想另一件事。
今天是祸斗带她来的,但不代表以后日日都能找它,那只大狗虽然怂是怂了点,到底是山尘的灵兽,主人的命令是绝対服从的。
保不准下次来得是什么时候了。
“你饿了吗?”她一边问一边拔剑,觉得很有必要保证元秋在这期间先别饿死。
正要在食指上来一下,右边的袖角兀然被人拽住,低头,是元秋。
“不用。”他声音闷闷的,没看她。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不要。”
“……”朝长陵想起之前他拒绝自己多半是因为生气,所以得出结论:“你生气了?”
元秋一愣,理解了她的脑回路,忍不住笑了声:“在你心里,我除了生气,就没有别的原因了?”
“所以你有别的原因?”
対,元秋的确有,但他不想说,也不可能跟朝长陵说。
他松开她的袖角,靠回墙边,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之上,在心里斟酌了下用词,状似不经意地道:“你怕我饿死,明天也来不就好了。”
可桃决在今天炼化了武器,最有可能动手的时间就是明天。等到明天,元秋的法器有没有动静,决定着她和师兄的猜想是対是错。
反正,她要来也得等到有结果之后再来。
“明天不行。”朝长陵道。
“……随便你。”元秋咬唇闷声道:“不想来就算了。”
“我的意思是,下次来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她道,“所以你最好在今天吃点东西。”
她在他身边单膝蹲下,剑还捏在手里,这个距离,她的膝盖刚好抵在元秋的手臂旁,透过衣料,二人的体温差很明显不一样,他不动声色往旁拉开了点距离。
“那你有杯子吗?”
“杯子?”
他点头瞥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想被我咬?”
说来上次是被他咬了一口,但那一口绝対不是情不自禁,是故意的。
朝长陵挑眉:“你稍微控制下自己不就行了。而且普通容器很容易被血里的灵力震碎,你不想被扎着嘴吧?”
元秋是不想被划伤嘴,可更不愿意像之前那样含她的手指。
刚才被她摸头发的时候,胸中这股异样的感觉已经让他有些受不了了,他不知道如果再去舔她的伤口,会发生什么。
元秋不要。
见他摆出生硬的表情一言不发,朝长陵知道这回八成说服不了他了。
她干脆收剑入鞘,反手按住剑柄:“你还记得你给我出的那道谜题吧。”
她的语气突然变沉,也变得认真。
“我想知道答案,也想知道你是谁,所以一直有在想办法,现在,我的确找到了一些线索。”
元秋不知在想什么,倒没有再说不需要她的答案:“你想接着找的话就去找不就好了。”
“可你记不记得,你之前已经给了我一条捷径?”
“?”
“你说,我吻你,你就告诉我答案。”朝长陵看他:“你不会忘了吧?”
“……”元秋眼皮一抬,顿了一下。
她又问:“还作数吗?”
这话什么意思很明显,他当即张了张唇,过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当然……不作数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是假话,逗你的罢了。”他语速有点快:“你连这都听不出来?”
真的吗?
朝长陵想起之前,她拒绝以后,他的反应着实激烈了些,很不像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她本就打算自己去找答案:“也好。这是你给我的谜题,如果提前告诉我谜底,不就失去了解题的意义吗。我要自己去找。”
“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这似乎没有好处。要是哪一天我能找到答案,你有什么报酬吗?”
“你还想要报酬?”元秋挪动视线看她:“你……你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修士喜欢什么,但朝长陵到了这个境界,能拥有的东西恐怕都有了,不管是在凡人界还是修真界。更别说她木头得很,物质上乃至精神上的需求,也很少。他能给得起的就更少了。
元秋抿了下唇:“如果不给你报酬,你就不打算去找了吗?”
“毕竟这没有好处。”
元秋:“……”
“所以,你还是给我个报酬吧。”
突然,她伸手抓住他肩膀的衣料,元秋一下子没反应得过来,被迫往前靠近,二人的距离近得几乎鼻尖相触,他心跳漏了一拍,感觉到朝长陵的注视,长长的黑睫有些不知所措地颤了颤。
“我想要的报酬很简单,是你一定可以给得起的。”她的声音有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他缓缓道:“……什么?”
“在我解开这道谜题之前,不要死。”她道:“你做得到吗?”
元秋一顿,这次是真的滞住了,恐怕没人能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么一个要求。这当然是个简单的要求,可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个要求背后藏着怎样的含义。
她为什么会不想让他死。
他思考着找不到答案的问题,眼眸慢慢变得晦涩。
“元秋?”眼前的人没有反应,朝长陵又叫了一声。
终于,他眼帘一垂,避开她的注视,吐出一个低低的单音。
“…好。”
朝长陵满意了,看来认真跟他讲也是说得通的。
她放开他的衣服起身:“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
元秋盯着自己被抓乱了一处的衣服,没有答话。
时候差不多了,虽然小境界里时光流逝缓慢,但自己已经待了起码一个多时辰,得走了。
“你要走了?”元秋看出她的去意,朝长陵点头:“正事也做完了。”
“……下次。”
她没听清:“什么?”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他慢吞吞地道。
这个就真的说不准了,全看桃决下一步如何出牌,朝长陵没法给他一个确定的时间。
小境界里乌漆嘛黑,光源并不固定,有时那边亮,有时这边亮,足以麻痹人的时间观念直至分不清昼夜交替,而且这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朝长陵自己待久了倒也理解元秋那副懒散模样,确实无事可做。
她想到一个办法,摸出窥天镜递给他:“我不在,你可以靠这个打发时间。”
元秋接过来,是一面两个巴掌那么大的镜子。
她弯腰,手盖在他的手上,默念了遍咒诀,将窥天镜准许给他用,又给他指了指这个法器如何开启。
“它最远能看见百里之外的事物,不过玄一宗地处高山,附近没有城镇,也许没什么看头,就当苦中作乐了。”
元秋默不作声点了头。
朝长陵收回手,这回是真的走了。
她离开小境界的时候,元秋没有抬头,视线默默落在刚才被她摸过的那只手上。
他的体温向来很低,可此刻,手背那一片却泛起一股不寻常的烫。
从未有过,明明之前被人触碰只觉得恶心。
“……”
元秋闭了闭眼,将那面镜子往自己的臂弯里抱了抱。
桃决明天就会来杀他,他必死无疑。
但没事,死亡很好,死亡是种解脱。
“可我现在好像有点不想死了。”他淡淡弯了弯眼睛,自言自语地问:“为什么呢?”
第44章
那天夜里,元秋难得没有睡过去,他盯着窥天镜,看着朝长陵下了山,回到住处,和一个同样穿修袍的男人说了几句话。
他第一次用这种东西,操控得不大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得到她叫他师兄。
好不容易弄对了,对话却已经结束,男人笑着拍了拍朝长陵的肩膀,口吻很亲近:“这就跟对弈一样,咱们该做的都做了,下一步就是等对手出棋。”
对弈……
元秋想起曾经和朝长陵下过的最后一盘棋,她输得很惨,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那时还在心里嘲笑她榆木脑袋当然不适合下棋。
朝长陵进了屋,她的屋子跟她这个人一样,除了必要的陈设,没有别的家具,就像模板一样,所有东西都放在它该在的地方。
门一掩,朝长陵将封石神剑卸下来放在案上,以为她接下来要换衣服,元秋正准备抬手把窥天镜关了,未料她却取下了脑后的那根发钗。
头发散下来,她视若无睹,盯着手中发钗,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并不是只是随便看看,更像是端详,虽然面无表情,但脑子里肯定在想什么。
元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镜子边缘抠了一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一股热意缓缓攀上脸颊,他皱皱眉,果断关了窥天镜,所以也没听见朝长陵在最后说了一句:“那个法器用完后会自动碎掉……虽然没告诉元秋,不过应该没事吧?”
小境界里不存在昼夜交替,感觉不到时光流逝,除了天天睡觉,没别的事可做,可今天元秋却毫无睡意。
不再看朝长陵以后,他把窥天镜的方向变了变,调到化雪峰这边,他很清楚自己想看的人在哪里。
黑袍男人正在凉亭里煮着茶,神剑被他随意扔到一边,他脸上是悠然自得的表情,丰馨坐在他对面却满脸疑惑。
“桃决今天在熔炼炉呆了一整天,还让我帮他点了火,我问他想干什么也不回话,真君,他会不会想干什么坏事?”
“魂符在我手里,他敢做什么?”山尘真君给自己斟了杯茶。
“可他还天天往小境界里跑。”丰馨道:“我是不知道他和元秋有什么恩怨,可要是他敢自作主张伤了元秋,真君的计划不就……”
“——嘘。”
山尘真君突然打断她,凌厉的眼风往这边扫来,元秋隔着窥天镜,似乎与他四目相视,下一瞬,镜面一暗,是被强行隔绝了灵力,再也看不见那边的画面。
元秋眯眼,冷冷嗤了句“老狐狸”,将窥天镜抱在怀里,随便往地上一躺,倒是有点倦意了。
“朝长陵……”他盯着远处的地面,低声喃喃道:“你真的救得了我吗?”
当弯月升上云端又落下,天际泛起鱼肚白,那阵反射在桃决脸上的火光终于消失。
他弯腰伸手,拿出熔炉里的匕首。
刀刃在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杀意,这把以铁石为胚,辅以梧桐神木炼化出的匕首锋利得足以划开皮肉、截断肋骨,直捣内丹,一击毙命。
他来到小境界,在元秋身边蹲下,当元秋懒洋洋地睁眼时,桃决那张放大的脸便横在他上方。
显然,桃决没有偷袭的意思,他故意等着他醒来,想让他亲身品尝死亡的痛苦。
“你竟然还睡得着觉。”桃决有些惊讶,攥着匕首晃了晃手腕,刀刃顺着元秋的侧脸擦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咦,你怎么不怕?”他稀奇道。
元秋讥诮:“你就这么恨我这张脸?”
“毕竟如果没有这张脸,你早该死在凡人界了。”
桃决拿刀子抬起元秋的下颚,他下颌削瘦,所以有股让人想将他弄个遍体鳞伤的破碎感。
“你当初逃出玄一宗的时候明明缺失了记忆,那些凡人不杀你,反倒一直留你活着,还不是因为你这张谁都想来上一上的脸?”
他笑起来,轻蔑意味很重。
“分明比地上的泥都要低贱,却还说要报复我,还要把长陵从我身边抢走。你怎么敢的?”
元秋当初的确说过,因为这是桃决欠他的。
他那时刚刚幻化出身躯,这具躯体太过瘦弱而不听使唤,与此同时,一直将他囚禁的小境界却不知为何被打开。
他看着从不曾敞开过的门扉,心想难道是山尘一时疏忽了?
他逃到外面,发现了将死的桃决。
元秋那时没有怜悯之心,只有对他的厌恶,踩着他的手骨,蹲下身冲他笑:“你之前欠我的该还了,虽然我对那个呆里呆气的女修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要是在你死后把你取而代之,你应该会气疯吧?”
“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法从那里出来,但如今得以逃脱,我当然要把本应属于我的拿回来。”
元秋抬脚要走,脚踝被桃决抓住,他气若游丝地道:“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
“救你?这么多年来,你只在外头看着,可曾想过要救我?”
元秋的视线冷漠得如一团化不开的冰,桃决怕得颤抖,只好打苦情牌:“我那时只是一棵桃树,我什么都做不到,而且那么多次透过那扇门跟你说话,你都没有回应,我以为你只是一团没有意识也没有情感的混沌而已……不然我那天也不会那样对你……”
元秋在幻化出这具身躯前,的确没有意识,他连自己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恐怕只有将他封印在小境界里的山尘知道。
在他终于拥有躯体后,率先想起的是桃决之前在他没有情感时对他做下的事,桃决欠了他一笔债。
“所以你就安心去死吧,你的姐姐,我会替你好好爱她的。”在离去前,元秋冲他露出了个狡猾的笑。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修士与妖兽的混战规模越演越大,新生的躯体不受操控,他在战乱中摔下山,强行撞上修真界和凡人界之间的灵力屏障,脉络受损,失去记忆,也不知昏厥过去多久,他醒来时已经在玄一宗的山脚下,还被一个凡人捡了回去。
那一年,他宛如凡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受尽折磨后杀了许多人,连那个把他捡回去的牙婆都死在他手里。
直到他跑出郡县,被犬妖拦住去路。
“元秋,原来你在这,让主人好找。”
那巨大的妖兽似乎要穿破天际般伫立在他眼前,这本应只存在于话本子中的不现实场面让元秋想起了一些残缺的记忆。
他被关进那座村子,这张脸又给他惹了麻烦,但祸斗没有插手的意思,他只负责看守,以及,将无数次挣扎着想要出去的他打退。
在无尽的痛苦中,元秋渐渐想起一切,他不是人,不是妖兽,他生来就被关在那个小境界里,也是那一年,他碰见了朝长陵。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所交集的人。
彼时,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君,而他已经沦落成被迫在人身下承欢的废料。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有他还记得。
所以元秋想,桃决欠他的,是时候该还了。
自己不仅要从这里出去,还要让这个女修为自己做更多的事,直到她只想着自己,只喜欢自己。
这样,才能算是对桃决的报复。
可想是这样想,元秋没有筹码。
这副躯体虽然是幻化而来的东西,但和凡人无异,什么都没有,唯独学会了一身如何取悦他人的本领。
这就是“元秋”的全部。
如果他用自己的全部,都不能打动她一点点的话,那他当然就输了。
刀刃闪着寒光刺下来,被元秋抬手握住,刃器划伤了掌心,鲜血很快如柱般砸下来。
桃决叫道:“你不是已经输给我了吗?为什么还要反抗?为什么还不乖乖去死?你输了!”
“我输了……”
元秋的手腕微颤,自言自语道:“我真的输了吗?”
他不知道。
他看不出朝长陵的态度。
许久没有进食,加之体内瘴气的干扰,这具无力的身体挡不住桃决从上往下的攻势,一退再退后,刀尖离他的胸腔越来越近。
他本应在此时松手,不用再垂死挣扎。
可她昨天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把本应给桃决的东西给他?
她如果没来就好了,没来,他就不用再做这些无为的抵抗。
曾经他那般祈求都没能得到,真的放弃时,却又回头冲他伸出了手。
朝长陵……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得不到回应,虽然昨天下意识答应了她的那个要求,但他向来就不是什么诚实守信的人,所以背弃约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不会蠢到相信自己了吧?
明明他从来就没相信过她。
最后的孤注一掷,是桃决恨意盎然地大叫,用尽所有力气,切开他掌心脉络,毫不留情,直击他的心口。那个位置,结果必定是一击毙命。
“砰——!!”
震耳欲聋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元秋没有感到血肉被刺穿,没有感到胸口传来巨痛,他听见桃决的惨叫,和一丝微不足道的碎裂声。
那把匕首断在地上,桃决被什么东西弹飞出去,正倒在远处的地上,捂着右手痛苦哀嚎。
元秋没有去看他,他腾地抬头,看见那碎了一地的玉石,早已没了发冠的模样。
*
朝长陵突然起身,迟逍风也跟着站起来:“法器被破坏了?桃决动手了?”
“对。”她一张脸彻底沉下去,脚步一转,是往化雪峰的方向去。
祸斗追了她几步道:“真君,我再带你……”
“不用,你没感觉到吗?就在刚才,结界被山尘解开了。”
祸斗讶然:“可是为什么?”
“原因之后再想,他既然公开邀请我上去一看,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师妹等等。”迟逍风忽然想起一事,拦住朝长陵道:“我给你的那个镯子,不止是可以探查小境界的方位那么简单,你别忘了用。”
她这个聪明的师兄似乎已经猜到她这次上化雪峰是为了干什么。
对手已经出棋,而朝长陵早在这之前就想好了对策。
“明白。”她道。
如她所说那般,包围整座化雪峰的结界已经消失,朝长陵畅通无阻地来到山巅,小境界的门前似乎还留有灵力冲击后残留下来的微弱波动。
她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深处那道有些单薄的背影。
昏暗的光影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雪白的袍子上到处是血,脸上发上,都是。凌虐又可怖。
他没有要擦一下的意思,睫毛微垂,视线静静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
朝长陵上前,看见那里躺着几乎化为粉末的玉石发冠。
保险起见,她没有告诉元秋那是能护他一命的法器,法器以身为主抵命后,自然粉身碎骨。
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元秋没有抬头,声音淡淡的:“碎了。”
“因为这是法器。”后面的解释不用朝长陵说,她知道元秋会明白。
“所以你只是为了试探桃决,”他面无表情道,“不是给我的。”
“对。”她点头,因为这是事实。
“……”
元秋身体颤抖,下意识想笑,可惜身体不听使唤,连这点动作都没法完成。
他左边的肩膀忽然被朝长陵的一只手按住,她似乎在身侧蹲下了身,可他连打开她让她滚的力气都没有。
“所以等你从这里出去了,我再给你做个新的,不是法器的那种。”朝长陵在旁边接着说了一句。
元秋一愣,那几乎要将他眼底的光碾碎的眼睫一抬,缓缓地、怔怔地转头看向她。
他看见了一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弯,白净又利落,就像曾经在那个山崖,在他被大火焚烧之后的那个大阳天,她从来如此,平静坚定,而且毫不犹豫。
“我可以试着突破这个小境界,甚至是破坏它。”她道:“你呢,元秋,你想不想跟我走?”
第45章
从元秋的神色中,朝长陵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
“…为什么?”
朝长陵不答,他抬起眼看她:“因为……自我满足?”
他分明在笑,可那笑里没有欢悦,上扬的尾音甚至带着点颤。
“不是。”于是她回答。
“那是因为同情?”
“也不是。”
朝长陵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原因,这很奇怪,世间万物,明明都是有原因的。
她只是想救他出去。
那么,为什么呢?
朝长陵循着思考往前推了推,揪住了一点线索的尾巴:“因为我还没解开那道谜题,如果你死了,我就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
元秋一愣,朝长陵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莫名,但这回答的确就是事实,这就是她的动机。
元秋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出来,刚才还一副世界都完蛋了的表情,如今却抬手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咬着唇笑道:“好。”
“好?”
也不知这个好字是在回答哪一边,她正想问,手腕上的镯子突然晃动了两下。
她腾地起身,小境界漆黑的底色竟然开始发生变化。
“对了,你的弟弟,刚才被小境界吞噬了。”元秋像是才想起这事,慢悠悠起身,还拍了拍衣摆,是事不关己的口吻。
“那多半是山尘干的。”朝长陵道。
她料到会是这样,看来杀元秋的事是桃决自作主张。
山尘曾经跟她说,元秋对他而言是一件重要“东西”,他既然一开始就把人关在这里,那就不可能杀他。
而桃决一缕并无灵力的魂魄,要是被吞入小境界,下场只有多年后魂飞魄散。
原来如此。
这就是山尘突然把结界解开的原因。
他在挑衅,如果想救出桃决,就攻破自己造出的难关。否则,就要他永远堕入深渊。
“你要去救你的弟弟吗?”元秋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朝长陵道:“手。”
“?”
她拽过他的右手,果然看见掌中有一道血淋淋的伤痕,很深,几乎所有筋脉都被割开。
弄成这样,他刚才居然还能毫无异样地跟她说话。
朝长陵又想叹气了,施了个治愈诀,看着伤口一点点恢复,这才道:“是要救他,也是救你。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元秋一顿,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刚才。”
“……”他抽回手,目光往旁一瞥:“你想救就救吧。”
也不知是在说桃决还是说自己。
小境界的景色在这期间已经发生了改变,随着那只镯子的引导,二人被吸入其中。
眼前皆是熟悉的风景,元秋差点以为已经从小境界里出来。
“这里是,化雪峰?”
朝长陵点头:“看来这就是山尘造出的世界。你看前面。”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元秋发现了异样。
山巅上的大殿并无不同,只是比记忆中的更加崭新,殿中庭院里,一颗茂盛的桃花树尤为显眼,衬得整个清晨都盎然春意。
“……桃决。”有冷意在元秋眼中闪过,他看了眼桃树背后,那间紧闭的、早已无人使用的练功房。
朝长陵没发现他的异样,心中倒是确信了,这里呈现出的是千年前的景象。
虽然没有师兄那般精通,但她也攻破过不少小境界。
这里既然是山尘造出来的,那想来在回忆的碎片中应该藏有某种玄机。
如果能堪破这处玄机,就可以破坏掉这个世界。
“元秋。”她回头喊他:“走了,进去殿里看看。”
元秋的反应慢了一拍,点头,跟上了她。
玄一宗在千年前就是修真界第一仙门,彼时也富得流油,化雪峰之巅的这座大殿虽然不大,但气派亮堂,后面是居室,前面是白日修炼要用到的各类房间。
原本为了方便,在弟子们的居室前,那棵桃花树后面,有一间小的练功房,但不知为何,被玄一宗的掌门,化清尊者给封了,是以朝长陵他们师兄妹三个都从没使用过。
倒是丰馨有一次想偷摸打开看看里边,被化清尊者逮住,罚她擦了三天三夜的回廊,从此往后,再没人敢对那间屋子有兴趣。
“师尊,求你了,求你啦!”
朝长陵和元秋来到学室,便见前方回廊拐角处,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青袍少女正拽着一位白发尊者的袖子,泪眼汪汪地求道:“不要挖那棵桃树好不好?它那么好看,太可惜了……”
化清尊者道:“它太占地方,而且已经生了灵智,到时候化成精怪,谁来打理?不行,趁早挪到山下去。”
“师尊!”年岁尚小的丰馨见拗不过,回头道:“长陵师姐,你就不能说点什么吗,你不是也觉得那棵桃树好看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同样的青袍,女子束了个马尾,年岁瞧着比丰馨大上一些,眼睛盯着手中秘籍,头也不抬道:“好看是好看,但没了也不打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不喜欢你这种人。”
丰馨只好把最后的希望放在自己师兄身上:“师兄,你呢?你也不想师尊挖那颗桃树吧?”
如今的山尘还是个少年模样,剑眉星眼,笑起来很优雅:“我?我听师尊的。”
丰馨没了指望,躺在地上哇哇大哭,朝长陵嫌她吵,抬头一瞥那棵桃树。
它种在居室和学室之间,是她每天必经之路上的风景,要是没了,的确也不大习惯。
“师尊不若等春天过了再将它挖走,既然生出神智,也是一条性命,不急于这一时。”
她一开口,山尘马上附和:“徒儿也是这个意思,难得开得这么漂亮,怪可惜的。”
华清尊者道:“也罢,既然你都开口了,那就等春天过了再挖。”
丰馨登时欢喜地跳起来,山尘靠近朝长陵,笑容居高临下的:“怎么样师妹,我这是帮了你一把吧?”
“少来烦我。”朝长陵拿书把他凑得过近的脸推开。
他们不知道,已经有了神智的桃树精恰巧看见了这一幕。他想,别人只在乎他好不好看,只有朝长陵说,他是一条性命。
他冲身后的练功房内道:“你看见了吗?刚才那个女修。”
“她以前日日都要坐在我的底下读书练功,但从没抬头看过我一眼,没想到她会替我求情。”
“……”门内没有传来声音,但桃决知道他在听,还知道他叫“元秋”。
这是化清尊者给他取的名字,因为他被带回宗门的那一天,刚刚立秋。
可惜桃决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他生出灵智的那一天开始,元秋就已经被封印在里头了。
但没关系,他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只是太无聊,想跟人说说话而已。
自从那天以后,桃决就满心等着朝长陵上学下学时从自己跟前路过,就希望她能停一停,看一看自己。
“这里头有什么东西吗?”
现实的朝长陵来到桃树下,望着那扇被上了锁,又被施加了好几道封印的练功房。
她以前对化清尊者言听计从,就算疑惑过,也从没想过要去打开看看。
如果不是今天在这小境界里看见桃树精冲里头说话,她恐怕都记不起这间屋子的存在。
“你猜猜看?”元秋站在她身边道。
“猜中有什么奖励吗?”
“奖励……”他想了想,眯起眼睛笑道:“奖励当然有,不过看你这样子,只怕是猜不中了。”
也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朝长陵姑且没有反驳。
华清尊者的亲传弟子,每日的功课都是被定好的,天不亮就要在庭院中练两个时辰的剑,因为要感应天地灵气,所以不是在学室,也不是在大的那间练功房,而是在桃决的眼前。
他盯着朝长陵执剑的动作,冲元秋道:“你看见她刚才的招式了吗,她日后肯定是很厉害的人!比她那个师兄还厉害。”
“说来,我还很不喜欢她的师兄,总觉得笑容高高在上的,像在戏耍长陵,搞什么呀,长陵又不是他的所有物。”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堆,都没能得到元秋的回应。
这么多天下来,他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似乎都是没有意识的,就算出声,也是虚无的短短几个字。
着实无趣。
不过好歹自己不是对着空气讲话,桃决又觉得心里安慰了一些。与此同时,他又生出一些别的期望,他想要快点化形,比起这样眺望她,他更想和她说话!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元秋,本以为这次也不会得到回应,谁知那扇门后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为什么呢?”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我想和她一直在一起。”
“什么是喜欢?”
“你不会懂的。”桃决笑道:“不如说,你也没机会懂,毕竟你根本没法从那里出来。你就看着吧,我会早点化形去见她,然后就不用整日对着你这种东西自言自语了。”
“……”
元秋没了声音。
真是没意思,桃决想。
二十年一度的斗法大会将近,作为主办者,玄一宗得派一个弟子上去跟往来的各路修士比试,在学室里,化清尊者宣布,这个名额是山尘的。
朝长陵起身道:“师尊,我也想去试试。”
派两个亲传上阵,并非不行。
“你?你不过筑基三重,连丹都没结,比哪门子的试?”化清尊者摇头:“你要上去,得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
“徒儿定会尽力……”
“不可。”化清尊者没有松口的意思:“当初我是看你天资极佳又勤奋刻苦才收你做了亲传,可比起你师兄,你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谢师尊看重。”山尘在这时起身一拜。
又转头对朝长陵笑:“师妹又在做可以超越我的白日梦了?但没事,我喜欢这样的你,你越在我下头拼命想往上爬,我就越高兴。”
“也不知道一千年后,你能不能追上我的脚步?师兄真的很期待呢。”
朝长陵皱紧眉头,没有答话。
“…回过头来看,当年的自己还是不够静心。”现实的朝长陵摸着下颌,在一旁淡定地做出评价:“轻易就上了山尘的套。”
“是吗。”元秋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倒觉得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
他心道你这颗木头脑袋不是一模一样是什么,笑了笑道:“没什么。”
“……”她挑眉:“我怎么觉得你又在敷衍我呢?”
“是吗?是日持真君大人的错觉吧?”
朝长陵:……
没能参加斗法大会,加上被师尊贬低,被师兄讽刺,年纪尚轻的朝长陵已经压不住心中的烦躁。
但她不想去大的那间练功房,那里很有可能又会撞上师兄,索性来到桃花树下,虽然旁边那间小的练功房被封了,但她在外面修炼也一样。
她盘腿而坐,舒了口气入定,修士对自己的修为都有极高的感知能力,所以朝长陵能探到自己的丹田,知道自己其实离结丹已经不远。
为什么不能再快点?
要是能赶在斗法大会之前结丹,师尊也许就会准她出席。
年少的朝长陵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现实的朝长陵却很清楚。
急于求成,于是走火入魔。
瘴气几乎在瞬间从她体内涌出,朝长陵捂住嘴,吐出了一口血,四肢如被侵蚀一般不受控制开始颤抖。
桃决在一旁吓了一跳,可他只是一棵树,就算出声叫她,朝长陵也不可能听得见。
他急坏了,不知所措,险些要哭。
然后奇迹发生了,本应还有好几十天才能化形的他突然被天雷劈中,他没有死,树变成了人形,桃决扑向朝长陵,施展灵力,净化她的脉络。
“长陵,你醒醒,不要死!”
他的泪砸落到她的脸上,朝长陵在一片漆黑中感到了一丝温暖,怔怔地问:“你是谁?”
“我叫桃决,你也许不知道我,可我一直都看着你……你真的吓死我了。”
等到经脉中的邪气被彻底驱散,她五感恢复,睁眼便看见陌生的少年抱着自己,满脸担忧。
“所以……是你救了我?”
桃决点头,抽抽鼻子,可怜巴巴的:“长陵,我幻化成人,会不会被你师尊丢下山去?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朝长陵反应了好几息,总算发现旁边那棵桃树不见踪影,所以……他就是……
“你救了我,我理应报答你,这事就交给我吧。”她抬手摸摸他的脑袋作为安抚。
不远处的二人就像一幅画,宁静祥和,叫人不忍打扰。
小境界的回忆到这里似乎就要结束,元秋问她:“日持真君大人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
朝长陵道:“这个先不提,有一件事我觉得古怪。”
“什么?”
“元秋。”她看向他:“你认识桃决,那你曾经也该存在于这座化雪峰之上,可我为什么没有在这段回忆里看见你?”
“……”元秋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对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根本算不上是回答。
“看来朝长陵大人已经束手无策了,这段回忆里明明暗藏玄机的,真是可惜。”他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道。
朝长陵却道:“束手无策?那倒没有,我早就堪破玄机,只是在思考没有看见你的原因。”
“……”元秋没了刚才那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转过脑袋盯着她道:“那你说说,你堪破了什么玄机?”
他面无表情,但口吻认真。
“这段景象是错的。”朝长陵道。
有句老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如今脱出自己的躯体,用他人的视角观看这一切,原本不曾怀疑的东西突然开始变得可疑。
比如,不远处的桃决和朝长陵。
“当年……我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回答,他并没有说自己叫桃决。”
那时的朝长陵五感俱失,本应什么都无法感知,可有一个人的确能在脑中和她交流。不是桃决。
“那他那时回答了你什么?”元秋问。
“他那时……”
朝长陵记得,她痛苦间,咬牙问他是不是妖物来诱惑她化魔的。
那人顿了一下才道:“真是傻子,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为什么?”
“看你可怜,不想让你死在我家门前,别误会。”
朝长陵又问他:“那,你是谁?”
那人道:“你如果真的想知道,就把我从那里放出来吧。”
“放出来?”
“对,你可以答应我吗?我救了你,你就把我从那里,放出去。”
朝长陵答应了,下一瞬间,五感恢复,刺眼的日光让她只能半眯起双眼,朦胧间,似乎看见一个少年正拥着自己,所以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我……我是那颗桃花树,你还记得我吗?”
“那是你救了我?”
桃决一愣,点头道:“是……我看见你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你没事吧?”
朝长陵意识模糊地眨了眨眼,心想难怪他说不要死在他的家门前,这里,的确是种桃树的地方。
“那你刚才说……把你从那里放出去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已经出来了。”桃决窥了一眼旁边那扇门扉:“所以,你可以当作没听见刚才那句话。”
“是吗。”
朝长陵疲惫极了,没有精力再和他交流,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三日后再醒来时,那些来不及细想的古怪已经彻底被她埋进了记忆深处。
桃决才刚刚幻化成人,怎么可能有灵力救自己。
连这显而易见的疑点,她都没去细究,就这样任由时光飞逝。
“……”
无数记忆纷沓而至,朝长陵的脸色越来越沉。
元秋上前,猫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总算发现了,不是桃决救的你。”
“你猜猜,当年是谁救了你?”
是谁,救了她?
是、谁?
朝长陵和元秋四目相视,他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凄惨笑意,她猛地抬头,往那间练功房走去。
门上的锁被她一剑挥断,封印被尽数破坏,朝长陵几乎是粗鲁地推开了门。
哐当。
铁门重重砸在墙上,她置若罔闻,目光落在漆黑的室内,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一团“东西”。
那不是人,不是兽,甚至……不能说是生灵。
那只是一团黑色的混沌,被瘴气包裹着,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朝长陵。”元秋走到她身旁,和她一起注视着那团混沌,平静地说:“那就是我。”
“我原本的模样。”
原本的,模样?
朝长陵甚至无法理解元秋在说什么。
她在玄一宗活了那么多年,却在今天才知道,那间紧闭的练功房内,关了个这种东西?
“所以你不是人,也不是妖兽……那你是什么?”
“我不知道。”元秋道:“本以为我逃出去就会明白,可除了体内多出一股莫名的瘴气外,毫无发现。”
“那谁知道?山尘?”
元秋笑着点头:“最先将我关在那里的人死了,如今也只有他了吧。”
小境界在这抹微笑中支离玻碎,强烈的白光将二人笼罩,那团混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山尘为她攻破小境界准备的奖励。
——一只白玉镯子。
朝长陵摸到了它,却没能立刻拿起来。
的确,她是成功了,破坏了小境界,还知道了元秋到底是谁。
可更大的谜团也随之产生。
——元秋,是什么?
“长陵!”
桃决被从深渊解放,一步往前扑上来,哪怕根本抱不到她,手臂也环住她的脖颈:“我好怕,里边好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朝长陵将那只镯子法器收入怀中:“现在已经没事了。但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吧?”
“……我。”桃决滞了一下,不知她问的事是指当年的事,还是他对元秋下手的事。
他下意识去看旁边的元秋,被回以一个讥诮的笑,他不禁冷了眼神。
然后在朝长陵看过来时,换回可怜的表情。
可元秋却笑容不改。
就好像在说,我不怕她看见,你呢?
桃决当然不敢,他不敢让朝长陵发现一点自己并非表面上那样温顺无害的蛛丝马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元秋却突然不怕了呢?
没人回答他心中疑惑,因为元秋懒得再看,挥了挥手,抛下一句:“你们聊你们的。”
径自离开了小境界。
因为现在已经可以出去了。
里头只剩下桃决和朝长陵,二人间一阵沉默。
“长陵,你生气了吗?”他只好嗫嚅着打破僵局。
“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朝长陵神色如常道:“因为山尘吗?”
在这个时候把锅推给山尘真君似乎是最稳妥的选择。
可桃决知道,杀元秋这件事是自己自作主张,是因为他想要长陵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敢把这些心思告诉她吗?他不敢。
他乖顺了那么多年,不敢让她知道真正的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
“对不起……”他落下两滴泪:“都是我的错,我那天,发现长陵的食指上有一圈牙印,我以为是他伤了你,所以……所以才想替长陵讨回来。结果他反抗得太厉害,我不知怎么的就……”
静心诀对魂魄不起作用,可朝长陵也不会相信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话。
看来是不可能问出什么名堂来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桃决变成这样,和山尘脱不了干系。
她道:“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我就不怪你了。”
桃决惊喜地抬头:“真、真的吗?”
“对。但你这段时间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可以做到吗?”她冷下语气道。
桃决一张脸唰地发白:“长陵……”
朝长陵深知此时心软是大忌,桃决多半是山尘的耳目,要想限制山尘,只能这样。
她转身离去,他果然没有再追上来。
本以为元秋肯定已经下山,结果一出来就看见他。
他哪儿也没去,就等在小境界外头,还是坐着等的,两条长腿一叠一翘,正悠悠坐在树底下,抬眼看她时,不悦中又带着几分慵懒。
“你就这么惊讶我会等你?”
朝长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等走到他跟前才道:“是挺惊讶的。”
元秋问:“你和桃决说什么了?”
“让他暂时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她道。
元秋一愣:“……他不是你最重要的弟弟吗?”
“正因为重要,所以才要纠正他的问题。”
“……”元秋没答话。
她本来想跟他谈谈之后的打算,以及小境界里的事,毕竟眼下状况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了。
“刚才在小境界里,桃决是不是搂你脖子了?”元秋却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
朝长陵:“有吗?”
他笑道:“你说呢?”
可桃决没有实体,刚才那个说是触碰,不如说是摸空气。她没理解他说这话的意图。
“你先蹲下。”元秋点点地面,一直仰头看她,他脖子很累。
等朝长陵单膝跪下,他才道:“那他刚才凑得那么近,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感觉?”
这能有什么感觉?
朝长陵:“没有。”
她就半跪在他跟前,很近,近得元秋一伸手就能环住她的脖颈。就像刚才的桃决那样。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元秋的臂弯勾住她的脖颈,整个人往前凑了上去。
清冽的气息瞬间窜入朝长陵的鼻腔,她看见他根根分明的长睫下,那双黑漆漆、亮闪闪的眼睛。
他不躲不闪地凝视着她,仿佛静止的水面被卷起一个小小的涡,那涡律动缓慢,勾魂摄魄,一不留神就会将她吸入其中。
“…你对他没有感觉,那我呢?”元秋温热的吐息轻轻洒在她面上:“我这样,你也没有感觉吗?”
第46章
朝长陵没有答话。
元秋缓慢地眨了眨眼,感觉自己揽在她脖子上的手臂都染上她的体温,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刚才还想着要把桃决的痕迹统统覆盖掉,如今心里倒有所无所适从起来。
“朝长陵。”
他放开手,往后一退,出声叫她。
“我在想一件事。”终于,她开口了,目光认真,看得元秋有点不自在。
“什么?”
“你刚才搂我的时候,我脑中突然窜出一个词来。”
“…什么词?”
“色令智昏。”
元秋:“……”
他愣了好几息才抬眼,想看看她到底是用什么表情说出的这四个字。
便见她面如止水,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干涩地开口。
“当然。”
“那、你的意思是?”
他目不转睛地看她。
“没什么意思。”朝长陵道:“只是突然就这么想了,毕竟乍看看,你的确生得不错。”
这话的重点显然只在前面那个“色”字上。
元秋一时气笑,心道什么乍看看,就是细看看,自己也生得不错,可惜这木头脑袋果然还是木头得很,重点和他的根本不一样。
啧,白紧张了。
没等他讥诮几句,朝长陵已经起身,从袖中摸出那只从小境界里得来的镯子。
“山尘给的法器还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我催动灵力试试看。”
她看他一眼:“手,伸过来。”
这镯子是银环,嵌着一些条纹白玉,玉与银的搭配,就算戴在元秋这个男人的手脖子上也不显怪异,反倒衬出一股雅气,而且尺寸还刚刚好。
看来这的确是山尘给他准备的。
灵力催动下,法器微微一晃,与她缔结了灵契。
“所以这是干什么用的?”元秋问。
“山尘料到我会打破小境界救你出来,但如今的玄一宗大能云集,你一旦离开这里,体内瘴气很快就会被他们感知。”朝长陵道:“这个法器的作用就是隔绝你的气息,隐去你的身形,除了我,没人可以察觉到你。”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况。
她原本的计划是离开玄一宗,把元秋带到安全的地方再掉头回来,可有了这个法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但山尘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她和元秋有所接触,相反,他很乐意见得。
这注定是现阶段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朝长陵干脆不再去想,反正已经做了,她不后悔这个决定。
之前下过一场大雪,下山的路泥泞得厉害,朝长陵一边走一边道:“我如今算是解开了你的谜题吗?”
“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那当然算了。”元秋笑着问她:“日持真君大人有什么想要的奖励吗?虽然我或许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不必。我当初答应要放你出来,后来却将这事忘了个彻底,这是我的不对。”
朝长陵突然明白元秋以前为什么生气,毕竟他人都站在自己跟前了,她不仅忘了那个约定,连脑中的那道声音都没记起来半分。
嗯,她完全理解了。
“也难怪你对我有怨。”她道。
她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元秋不禁沉默,他倒没把这事怪在朝长陵头上,但也绝对不会跟她说,自己把这事怪在了她那亲爱的弟弟头上,还恨不得他赶紧去死。
“那你可以抓住我的手吗?”元秋停下脚步,冲她抬起左手,手背朝上:“你如果真的觉得抱歉的话。”
“为什么?”朝长陵问。
元秋现在已经不会再对她旺盛的求知欲感到烦躁了,挑眉给出一个理由:“路滑,我怕你摔倒。”
“可我有真气护体,我可以飞。”
“……”元秋得收回之前的想法,他现在有点烦躁了,于是眼睛眯起来,不满地闷声道:“那你到底要不要牵?”
朝长陵理解了。
说是怕她摔倒,其实是因为他自己会摔倒吧。
“好罢。”她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前端,握在手里:“别怕,我身形稳得很。”
“……”谁怕了。
元秋懒得辩解,感觉到她掌心里,那对他而言有些过高的温度,终究是缓缓地,不经意般地回握了她一下,虽然立刻就松开了。
*
桃决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束缚在山尘真君的面前。
明明对面那人嘴角含笑,他却颤抖着嘴唇,脸色苍白,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真君……我……”
“你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桃决,你不会真的想找这种劣质的借口吧?”山尘真君笑道:“如果不是丰馨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瞒着我做了这种好事。”
“真……啊啊——!”
魂符被他不轻不重地在手中捏了一下,尖锐的灵力给予了魂符刺激,桃决抱头哭道。
“不要,求求你,真君,不要……”
“当初是你说自己一定会事事听话,所以我才放过你的。你听话了吗?”
“没……没有……”
山尘真君眼中并无不悦,像在观赏一只被自己四分五裂的玩具。
丰馨在一旁好几次以为桃决会就这样魂飞魄散,饶是她有点于心不忍:“反正真君原本的打算就是放元秋跟朝长陵走的,何必再……”
“要是没有长陵师妹的那只发冠为元秋抵命,我的计划已经被他搞砸了。”
山尘真君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声音波澜不惊:“不过也罢,如今知道了元秋的不寻常,她肯定会想办法继续深入探究。我越来越期待她发现真相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了。”
丰馨不知他所谓的真相是什么,只好道:“那真君打算就这么放任朝长陵在宗门里找来找去?”
“有何不可呢?反正直到元秋变得‘完整’之前,她什么都找不出来的。”
捏住魂符的手一松,远处的桃决如断线木偶般倒在地上。
山尘真君摇头给自己斟了杯茶:“桃决,可别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我留着你还有大用呢。”
朝长陵,你究竟会不会往我期盼的那个方向蜕变前行呢?
真是让人期待啊。
*
迟逍风正在院前空地上练剑,隔着老远就看见朝长陵冲这边走来,还是独自一人。
他收剑迎上去:“师妹怎么空手而归?那只美人妖兽呢?”
她刚要开口,视线忽然往旁一瞥,迟逍风顺着她的目光,什么都没看见。
“怎么了?”
“……没什么。”她抚抚眉尖,还得佯装无事地道:“师尊在吗?我有事跟你们说,进屋。”
“师尊?在屋里呢。难不成你没攻破小境界?还是那只美人妖兽出什么意外了?”迟逍风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她。
他除了朝长陵,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元秋正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跟前,盯着自己的目光染着点不悦。
“他到底是想叫我美人,还是叫我妖兽?”
虽然这两种称呼元秋都很讨厌。
“师兄性子就是这样,说话不把关的。”朝长陵以迟逍风听不见的音量说道,顺便上前握住他的手把人拉回来:“小心撞上去被他发现。”
元秋一瞥她的手,倒也没有反抗。
“朝师妹?”迟逍风就这么目睹了朝长陵一串有些奇特的行为:“你刚刚那是在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旁边有蚊子,帮你打打。”
迟逍风:……可现在不是冬天吗?
三人进了屋,白阳真君也在屋里,朝长陵思考着要怎么汇报现在的状况,毕竟不可能把元秋的镯子摘了直接让二人看。
“所以刚才那个轻浮男是你师兄,这是你师尊。”
元秋在旁边打量着二人,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他对不相关的人兴趣不大,往旁边空着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长陵,如何?”白阳真君问道。
“说来话长。”
朝长陵将化雪峰上的事简单说了,包括元秋的那具混沌本体,以及桃决和山尘的古怪。
迟逍风听完愣住,白阳真君也若有所思,屋内一时沉寂。
“师尊和师兄莫非知道点什么?”
“不……除了听出他不是妖兽那么简单,我还真没什么头绪。”迟逍风问白阳真君:“师尊觉得呢?玄一宗那位已经陨落的掌门,化清尊者,不是跟您有过一些交情吗?”
如果元秋当初是被他特意带回玄一宗封印的话,那白阳真君说不定听到过什么风声。毕竟元秋的本体显然很不寻常。
“长陵,你说的那个元秋,他现在也在这里?”白阳真君问道。
朝长陵颔首,一指旁边的椅子:“他在那,坐着。”
她不想说元秋两条长腿其实已经翘着搁到案上,这动作居然也能不失优雅,就是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若不亲眼看看,说什么都是猜测,徒劳罢了。”白阳真君摸着胡子道:“虽然麻烦了些,但为了不叫旁人察觉他的气息,还是造个结界出来吧。”
如果这里是静心门,满地是他们熟悉的灵气,那造出一张能笼罩整座院子的结界,连半天功夫都用不上。
可如今这里是别人的地盘,充斥着五行乱七八糟的灵气,那这张结界,就算他们三人合力也需要整整两日。
但只要把结界造出来,元秋就算现身,外部也不会察觉到结界内的瘴气。
这倒是个好办法,老是只有自己能看见元秋,那感觉也挺怪的。
“好。”她点头。
师门会议结束,天色已晚,造结界需要天地灵材以提供灵气,不是那么好找的,只能等明日天亮,寻个由头,管玄一宗弟子借点。
朝长陵回到屋里,卸下神剑放到一旁,元秋跟在后面进来,便听她道:“元秋,刚才忘了问你,你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元秋反问:“如果我说我想,你难道就愿意帮我?”
这明明已经不是谜题,也再也没有已知的正确答案。
“如果不想帮你,我刚才就不会和师尊师兄商量。”朝长陵看他,理所当然地道:“不过也不全是为了你,这事从一开始就与我有关,与山尘有关,逃避问题是没有用的。”
不全是为了你。
元秋猜到她会这么说。
“不全是为了我,但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我,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他的声音在屋内显得格外明晰,朝长陵倒没想到他会这么反问。
“你要这么想也行。”她颔首。
元秋噗嗤一声,笑得双眼微弯,像有两只小钩子在轻轻翳动着。
“那我真的就这么想了?”他轻声问她。
朝长陵迟疑了几秒才点头,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自己明明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大概没有吧?
她不去纠结这个问题,换了个话茬道:“我最开始进来时就看过,这院子没有第四间屋子。”
而这间屋子,显然也不可能有两张床。
“我看见了。”元秋的视线前方,屋子的唯一一张床榻正摆在那里,挺窄,也就刚够两个人并肩躺下。
被褥整洁,一点褶皱也没有,倒很符合朝长陵那正经得几乎死板的木头脑袋。
朝长陵不知道元秋在心里腹诽自己,道:“你睡床吧,我不用睡觉。”
元秋在那小境界里受了这么多天罪,该好好恢复体力。正好玄一宗的床挺软的。
她说罢转身坐上法座,元秋眼底微暗,一些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怎么也没能说出口。
“你就算半夜累了想睡床,我也不会让给你。”
他淡淡道。
“不会,修士不用睡觉。”
“……”
入夜,屋里熄了灯,元秋背对着朝长陵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朝长陵入定前看了他最后一眼,心想这人果然累了,睡得倒挺快。她不再多留神,闭眼进入入定之境。
窗外有冷凉的月光洒进屋内,在元秋白皙的侧脸上照出一小片斜斜的光影,他微眯着眼,往被褥里缩了缩。
床榻上全是朝长陵的气息,明明白天靠近她的时候没这么明显,她不喜欢挂香囊,更别说熏香,所以顶多只有发间的一点清新花草香。
元秋没想到这点气息在被褥里会这么清晰可闻,全身都仿佛被包裹住一般,他闭了闭眼,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于是,脸,连带着脖颈、四肢都泛起一股隐隐的烫。是他无法抑制的。
…好奇怪。
榻上的元秋突然翻了个身,朝长陵有所感应地睁眼,就看见他那双又亮又深的黑眸正透过黑暗,静静望着这边。
她问:“怎么了?”
“……”元秋眼睫微垂,面无表情地冲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我冷。”——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意思懂的都懂
第47章
“冷?”
朝长陵挑眉。
如今虽然是冬天,但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不至于裹着被子还会冷。
但元秋不是凡人更不是妖兽,也许体质特殊,畏寒?
她从法座起身,拿了案上的炭笔,又摸出一张新的符纸,一边写一边来到他塌边。
“我给你画张驱寒符。”
只要将符纸贴在周遭,别说冬日,就是在冰窟里冻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大碍。
朝长陵当年就是为了这个才开始涉略符道。
元秋实在太过脆弱,好像一折就会死去,尤其是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自己要是不管,他多半是活不下去的。
就像那枝生于雪中的野花。
驱寒符画好了,她弯腰要往床上贴,手指尖却突然被元秋抓住。
他的手指纤长,冷白,骨节分明,毫无瑕疵。
此时此刻,染着一股滚烫的热意。
“……”
不是冷吗?
朝长陵下意识低头与他相视。
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眸中缓慢摇曳的微光掩在睫毛后,这样子有点像一只猫,静静的,没有祈求,也不显可怜,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元秋往回拉了她一下,没怎么用力,朝长陵的手就在榻上一撑,罩在了他的上边,这距离近得能听见元秋微弱的鼻息,以及他微微跃起的心跳。
“你不是冷吗?”她这时才想起来问。
“冷啊。”元秋弯弯眼睛,有些狡黠地轻道:“你感觉不到吗?”
那只原本抓住她的手松开,伸进她掌中,立起指尖,在她手心里轻轻挠了挠,有点痒,这股痒意好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而上,在身周扩散。
也许是屋里没有点灯的缘故,莹白的月色透过黑暗,刚好洒在元秋的眼睫上,好像染上一层光晕,他太过漂亮了,像一只蛊惑众生的妖。
朝长陵看着看着,声音突然变低:“那你到底哪里冷?”
元秋反问:“你觉得呢?”
他薄薄的唇一张一合,含着笑意,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艳色,嘴里那一点殷红的舌尖也隐隐可窥。
朝长陵脑子里一瞬间又蹦出她白天想到的那个词:“色令智昏”。
以前不懂这四个字想表达什么,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漂亮的东西确实能让人变得神智不正常。
朝长陵忽然伸手,在他颊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然后在元秋反应过来之前,低头,摁着他吻了他的唇。
她没有闭眼,所以看得见元秋微眯的眸中里没了笑意,只剩错愕。
那双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似乎连眨眼都不会了,就这么僵硬地看了她约莫五秒,朝长陵松开了,元秋下意识张嘴喘气,目光还锁在她脸上。
“你……”
“还冷吗?”她问。
朝长陵实在是太过于面无表情,如果不是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这句话简直就像真的只是在问温度。
“……冷。”元秋回过了神,缓缓道:“还要。”
他四肢都还僵着,在朝长陵再次低头的时候,伸手揽住她的脖子,第一次觉得她的体温比自己的还要低一些。
元秋的唇是软的,有股清冽的味道,比之前用手掐的时候感觉还要鲜明,朝长陵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一直没有闭眼,但元秋闭上了,所以能看见他的黑睫在微微颤动。
有点可爱。
这也许是朝长陵此生第一次觉得什么生物可爱。
连胖鸟那种饱受女弟子亲爱的灵兽,在她看来也只有呱噪而已。
“……不继续了吗?”
分开时,元秋仰头看她,眼睛有点湿漉漉的。
“已经够了。”
看他这样子就不冷了,再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
“你记不记得,之前在小境界里,我说如果你猜到门后有什么,我就给你奖励。”元秋道。
“记得。”
“那你再亲我一下。”他轻道。
朝长陵一愣,觉得有点不对:“我亲你,反倒是给我的奖励吗?”
“当然了。”他理所当然地问:“你不愿意吗?”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朝长陵脑子里一边不间断地冒着这两个词,一边俯下身又在人唇上吻了吻,这次蜻蜓点水一样,离开得倒挺快,元秋轻轻发笑。
那张驱寒符是彻底报废了,朝长陵下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直把它握在手里,皱得不成样子。不过元秋看起来是不冷了,无所谓了吧。
她使了个咒诀清除修袍的褶皱,回头就看见他躺在被子里望着自己,那目光带着点不悦和……一些不明的情绪,在她问之前,他磕绊了下道:“有水吗?”
“你渴了?”
“热水。”元秋声音闷闷的:“出汗了,不舒服。”
说到这个地步,饶是朝长陵也理解了。
但沐浴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热水应该有,不过你得等等。”
毕竟修士们日常一个净身诀就能搞定一切,现在夜半三更,要搞一大桶热水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给你施个净身诀吧。”她决定用更简单的办法。
“不行。”元秋想也没想就拒绝,她走近才发现他面上溢着一层薄薄的热汗,抓住锦被的手背上用力得显出了青筋。
朝长陵看了片刻,理解了。
“要不我帮你?”
元秋一愣,腾地抬头看她,话都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
她就像在问他早饭打算吃什么一样,在床边坐下后,把锦被拨到一边,伸出去的手被元秋抓住,他眼神莫名有些严肃,口咽了两下道:“朝长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朝长陵:……?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修真界又不是没有,她见得多了,元秋毕竟在凡人界生活的年岁长一些,没习惯倒也正常:“你应该看开,不管修士还是凡人,这都是正常需求。”
元秋:……
“我倒没想到,”他话音腾地顿了一下,“你个榆木脑袋竟然还懂这些。”
这话不知是骂是夸,朝长陵伸手,顺便纠正他:“这和脑袋没关系,这是常识。”
这和常识有什么关系。
元秋腹诽了一句,往床榻的靠背上靠了靠,咬着唇不忘挖苦她:“不过看来你也就嘴上头头是道了。”
朝长陵低着眼睛,皱眉没讲话。
好半天,吐出一句:“我毕竟只是个剑修。”
“怪不得手上都是茧子。”元秋偏过了脸,明明知道这个状况很不对,但也不想刻意提醒她:“……还是个木头脑袋。”
他眼尾突然有点红,眸中好像泛起一层雾气。
“何出此言?”朝长陵这才有空问道。
“你能没事人似地干这事,就已经说明你是个木头脑袋了。”元秋滞了一阵,缓缓吐出一句。
“是吗,我倒觉得这很正常。”
她收回手,使了个净身诀,衣角却被抓住,抬头,元秋眼底微暗,肃着声音问:“你该不会,对桃决也……”
“没有,目前就你一个。”
目前。
元秋不知想到什么,抓起她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拉,低头在上边轻咬一口,留下一圈不甚明显的牙印。
“要是能永远把这个印记留在这里就好了。”他摸着她的手指。
朝长陵不明所以。
要没记错,这人上次咬她好像是因为生气,那这次是什么?
元秋没有给她解读这个行为的意思,因为他这下是真的需要沐浴了,衣袍也该换了。
“算了,用你的净身诀吧,沐浴太麻烦了。”
而且也没有备用的衣服。
早该这样了。
朝长陵:“你现在知道净身诀是个好东西了吧。”
元秋才不管,他只是累了,加上困。
咒诀将一切事物复原后,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躺回被里,毫不顾忌地睡去。
虽然还有半边床位,但朝长陵没有躺上去的意思,她转身回到法座。
窗外天际已经翻起鱼肚白,能遥遥听见远处传来鸟雀的鸣叫,结果最后还是弄到了早上。
床上的元秋睡得正香,朝长陵心绪也顺畅许多,虽然最开始那一步不大对劲,但从结论而言,她还是帮了元秋,毕竟他现在肯定不冷也不热了。
隔壁房间传来开关门扉的声音,朝长陵出去,迟逍风果然起了个大早。
“朝师妹,昨夜睡得如何啊?”他招呼她。
“还行。”
以防万一,朝长陵在中途就施了隔音的咒诀,迟逍风的屋子和她挨得最近,看他的表情肯定是没听见昨晚的动静的。
“师尊留在这边布阵,咱们跑一趟玄一宗内门,管弟子借点灵材来。”朝长陵道。
“万一他们不借呢?”
“师兄没做过土匪?”朝长陵看他:“不借就抢。”
迟逍风:……不愧是我的师妹。
“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去晚了,内门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师兄先去,反正需要的灵材量大,你我二人只跑一趟肯定搬不完。”朝长陵往后一瞥自己的房门:“我等元秋醒了和他一道,左右还能多个一起搬东西的。”
迟逍风没异议。
“那行,我先去一步。”
他御剑离去,日头也已经完全升起,朝长陵推门进屋,执起茶壶倒了杯清水。
元秋拧着眉半醒不醒时,一只手端着茶盅递到他面前。
“喝口水,起来和我一起去内门,有事要你做。”朝长陵道。
元秋睡意朦胧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昨晚的记忆渐渐回笼,他佯装无事,抬手接了,坐起身,声音还有点慵懒:“我一个透明人能帮你干什么?”
“就是要他们看不见你才好。”
朝长陵料到内门那群人不会轻易答应自己的要求,所以早就想好对策。
她看着元秋因为刚刚睡醒,头上翘起的几缕发丝,伸手随便帮他抚平:“你能帮我大忙。”
“……”元秋正喝了口水还没来得及咽,喉结就因为这话一滞,差点没吐出来。
“朝长陵。”他抿着唇,擦了擦唇角水珠,含笑盯着她道:“你故意的是吧?”
朝长陵:?
第48章
等元秋收拾齐整,已是一刻钟之后。
今天难得出了点太阳,他被刺得微微眯眼,一副没睡够的模样。
朝长陵算了算,确实,他们一直折腾到天蒙蒙亮,元秋也就睡了一个时辰不到而已。
如今站在日光底下,她总算慢半拍地对昨晚的事有了点初步认识。
以前只觉得元秋皮囊好,除此之外没有更多感想,最近这张脸在眼前晃着,突然就觉得不止好,还赏心悦目。
单单只是因为相貌?好像也不是。
朝长陵对元秋本身也有点兴趣。
起初只以为是个此生不会再相见的凡人,后来命数却像故意将他拽向了自己这边一样。
牵扯一多,理不清的东西也多了。
就比如昨晚最开始的那个吻。
这一步,她就没有做对。
后来的事算是将错就错,不过还好,没错到她想反悔的程度。
这估计是朝长陵修行千年来,头一次对什么生物产生这种想法。
倒是种新鲜的体验。
修士最厌恶的就是无聊,因为寿命长得不行,一旦闲下来就会感觉世界完蛋,所以每天都在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乐子。
她前半辈子一心渡劫报仇,事到如今,倒有点理解那些修士。
身旁的元秋还有点懒洋洋的,眼睫微垂,神色恹恹,看上去对昨晚的事毫无反应,反正不像有什么不满。
嗯,那就这样吧。她想。
现在正是内门弟子早起修炼的时间,朝长陵和元秋一到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一声:“想都别想!”
她走进去,众人看见她,嘈杂声骤停,迟逍风本打算和这帮人打个嘴仗,一见朝长陵,立马改口:“我可能不够格,但日持真君的面子,你们不会不给吧?”
他面前围着五六个内门弟子,一眼看过去都是朝长陵眼熟的面孔,想来对面看她应该也很眼熟。
“倘若是其他真君的面子,我们给就给了。日持真君的面子,只怕还得去请示我们掌门。”
玄一宗如今的掌门就是山尘,但他向来不管这些琐事,弟子这么说不过是搬出山尘来压她。
“他们干嘛这么讨厌你?”元秋在一旁问。
“当初我叛出宗门,他们来拦我,我把他们打得三年没下得来床。”
元秋噗嗤一声,揶揄道:“那你的确该被记恨。”
朝长陵不打算和这帮弟子多动口舌,抽出剑来:“不给我面子,那就给神剑一个面子吧。”
弟子们没料到她居然借口都不找一个就直接拔剑:“朝长陵,你……”
她难道就不怕山尘真君吗?
“山尘不会管这事的,你们以为他当掌门是真的想打理玄一宗?”
虽说是仇人,但朝长陵比他们了解山尘得多,那个男人从来只把精力付之于感兴趣的事上,至于别的,可谓漠然,除非她今天把这些弟子全杀了,否则他都不会过问。
更别说,元秋跟着自己,本就是他想看见的。如今想借点灵材造结界,于他的期望而言,只有利而无弊。
山尘不会管的。
弟子们终究是怕了她会真的出手,不情不愿地松了口,毕竟朝长陵有一旦下手就不留情的诸多传奇事迹,修真界无人不知。没有山尘真君撑腰,他们不敢跟眼前这人叫嚣。
“说好了,之后要还回来的。大名鼎鼎日持真君,总不会做个偷儿。”
弟子留下一句警告,带着他们前往宝物库。
玄一宗富得流油不是假话,别的门派装灵材法器也就几间屋子,他们倒好,一整座大殿都是。
弟子替他们打开了门,也不走,就站在门边守着他们挑。
“都在这儿,真君选完了就快出来。”
殿内摆着各类架子,迟逍风一眼望过去,果真都是上好的灵材,与这相比,连梧桐神木都算不上什么了。
只有朝长陵知道,这些还不是玄一宗最压箱底的好货。
“你看见前头那扇小门了没?”朝长陵以旁人不可察觉的音量对身旁的元秋道。
“怎么?”
“那里边的才是好东西,每天早上会有弟子进去清扫。”她道:“你一会跟着他们进去。”
那里头多是上代掌门陨落后留下来的灵物,平时看管严格,要是硬抢,说不准真有弟子要跟她拼命。
她大致跟元秋描述了下那个灵物的模样,让他趁机顺出来。
“好啊。”元秋答应得很轻松:“有什么酬劳吗?”
“你还想要酬劳?”她挑眉:“你想要什么?”
元秋:“你说呢?”
他眼睫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朝长陵莫名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抽抽嘴角道:“好。”
元秋转身而去。
打扫的弟子很快就来了,看她只是和迟逍风挑选灵材,没有往这边看的意思,这才放心拿钥匙打开门扉。
元秋跟在二人身后走了进去。
比起外头,这里边才像是个真正的藏宝阁。
摆放灵物的法座都是玉石制的,被擦得澄亮,好似能反光。
元秋一眼就看见朝长陵给他描述的那个灵物。
一座莲花模样的灯台,碧绿的底座配上淡粉的花瓣,能隐隐从中感觉到浓厚的灵气。
他拿起来就准备走人,旁边那两个打扫的弟子忽然聊起天来。
“你说朝长陵借这些灵材是打算做什么的?该不会是想炼化成法器,趁机杀了咱们真君吧?”
“怎么可能,再说她也没胜算。”
“我是不懂她为了个山野的精怪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那桃树精不知死了多久,她居然还念念不忘想给他报仇,我师兄的道侣都换了好几轮了。”
元秋面无表情,抬脚走出去。
朝长陵和迟逍风已经挑了十多个灵气充盈的灵材,见元秋来了,抬眼给他示意,意思是要他帮忙搬一些。
——那些弟子生怕她借了不还,不准往乾坤袋里放。
元秋点头,趁着朝长陵帮他遮了一下,将那些灵材抱在怀里。
旁人来看,只会看见那些东西凭空消失。
这一趟满载而归,三人出了内门,径自回到住处。
迟逍风收集了所有灵材,进屋去拿置物法座,准备在院子四角摆阵。
元秋把那个莲花灯台往她面前一递:“这个有什么用?”
“生成结界需要大量的自然灵气,只靠些灵材远远不够,所以才要它。”朝长陵接过来,不轻不重在上边拍了拍道:“有了这个,不用整整两日,一天半就够了。”
元秋兴趣不大地点头,那点困意又上来了,朝长陵现在不需要他再帮忙做什么,道:“你可以去补觉,剩下的我和师兄来做就行。”
“在那之前,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忽然道。
“什么?”
“你之前让桃决不要出现,但这只是暂时的,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处理他?”
这话题倒有些唐突,朝长陵想了下道:“先把结界的事弄好再去找他。如今不知道他的境况,他也不会说,只能从他身边慢慢入手了。”
“是吗。”元秋眯了眯眼,似笑非笑的:“那和对待我的方式也差不多呢。”
朝长陵不明所以,他却已经没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丢下一句“困了”,进屋阖上了门。
朝长陵:……?
迟逍风在这时过来说院子四角的聚灵阵摆放好了,她便将这事抛之脑后,跟着他而去。
“师尊。”
白阳真君正坐在院子后头的一角,稀奇地端详着那方莲花灯台:“他们竟愿意把这么宝贵的灵物借给你。”
“偷来的。”她毫不遮掩道。
白阳真君:“……那难怪了。”
四个聚灵阵的供给都源于上方这个最大的莲花灯台,他们只需要在灯台这里催动灵力,就不用跑去四个角挨个来一次,可谓省时省力。
正午正是灵气最活跃的时候,事不宜迟,三人盘腿坐下,开始催动灯台内的巨量灵气。
这活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常常一坐就得运功好几个时辰,当元秋睡了一觉悠悠转醒,来到屋外查看时,朝长陵才刚刚结束第一轮。
这时已过正午,日头仍大,迟逍风脱了外袍,坐在一旁跟她闲聊。
“说起来,那个妖兽……叫什么元秋的?他昨晚睡在那儿的啊?”
他也是才想起这院子没有第四间屋子。
“我屋里。”朝长陵道。
“真的?”迟逍风错愕,又有些不出所料:“啧,我就知道你和他有点什么。”
“有点什么是指的什么?”
要不是朝长陵问得过于一本正经,他都要觉得她在装傻了。
“好师妹,你要知道,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只有道侣才会同睡一个屋。你懂的吧?”
“当然。”朝长陵在修真界又不是白混这么多年,道侣间的离谱事她听过不少,她这么问只是觉得迟逍风误解颇深。
“道侣间互有情爱,我和元秋却都没有,就算同睡一个屋,那也不一样。”
迟逍风哑口无言。
朝长陵:“师兄还有什么想要辩驳的吗?”
“嗯……没有。”
他觉得,指望自己这师妹,倒不如指望他现在屁股底下这块石头能早日生出灵智来得靠谱。
朝长陵不知他这些腹诽,她挺满意如今的现状的。
元秋在这时走过来,宽松柔软的白袍半披不披地挂在肩头,看起来比上午有精神,但眉眼间还是有点懒洋洋的。
“你们弄完了?”
朝长陵:“没有,中场休息。”
他哦了声,在她旁边坐下,与她搁了大概半个人的距离,没再靠近了。
迟逍风没发现这地方已经多出个人,还在跟朝长陵谈天说地,然后这话茬聊着聊着就聊到元秋身上。
“等结界造好,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美人,能让朝师妹都动了恻隐之心。”
朝长陵本想纠正他最后一句话,她的动机怎么也归结不到恻隐之心上去,未料旁边的元秋先笑道:“他这是在说我?”
他起身,绕着迟逍风,慢条斯理地将他打量了一圈,双眸眯起来,不大友善的模样。
朝长陵如今已经大概摸得清元秋厌恶什么——这种随便调侃他外貌的人算一个。
她冲迟逍风抬了抬下颌示意,她这师兄在察言观色这方面可谓天赋拉满,像有什么感知器官一样,当即就猜到不妙,冲身后一抱拳,赶紧找补:“误会误会,美……妖兽兄台,我不知道你在。虽然如今还瞧不见,但过两天就能看见了,到时候还请多指教。”
这种油腔滑调的人能做朝长陵这木头脑袋的师兄,元秋是觉得挺稀奇的。
他懒得理他,转身要走,朝长陵问他去哪,他回了一句“热死了,去躲躲太阳”,便头也不回走进身后树林。
“你刚怎么不早说,我这还没见到人呢,先把坏印象留下了。”听朝长陵说人走了,迟逍风才可惜地叹了口气。
朝长陵:“他本来脾气就差,什么印象都无妨。”
迟逍风觉得稀奇,自己这师妹虽然平时波澜不惊,但绝对不算脾气好的那一类,她能受得了同样脾气不好的人?
“为什么不能?”她挑眉,摸着下巴,总结昨晚突然“色令智昏”的原因:“正因为脾气不好,偶尔脾气好起来才显得可爱不是吗。”
迟逍风:“…………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这么坦然地说一些我都不好意思讲的话。”
朝长陵:?
*
元秋打算避避日头,他既畏寒又怕热,不知道大冬天的为什么正午的太阳能这么烈。
好在越到深处,越发清凉,他又走了一会,直到看见前方拦路的山坡才停下,本打算随便靠在哪里等朝长陵完事,脚下响起的一点声响让他低头。
一个穿着青色修袍的女修正快步经过。
是丰馨。
这里离化雪峰很远,也不是内门,她跑来这干什么?
丰馨左右张望着,但步伐坚定,不像只是午后散步,元秋一眯眼,找了条路下坡,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知道丰馨要去哪了。
这条路道边栽着几棵常青树,灌木几乎将小径遮盖,她却穿过树丛,径自拐进林中。
一个不起眼的小境界悬浮在山壁边,桃决被天缚绳捆绑吊在半空,似乎经历了什么酷刑,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可惜魂魄没有死亡的概念,只要魂符还在,这痛苦就永远不会迎来尽头。
“桃决,真君让我来看看你。”丰馨上前道。
说是看,其实是观察,那条天缚绳会死死锁住魂魄,给予他神魂分裂般的剧痛,照山尘的意思,没把桃决折磨到最惨的境地,不要放他下来。
他不是那种嗜虐成性的人,此番行为,定有用意,可惜她猜不透。
桃决听见了她的声音,缓缓抬头,目光怔怔,好像连意识都丧失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还有对外界产生反应的余地,那就还达不到真君所说的标准。
丰馨和桃决曾经也算有交情,可于心不忍归于心不忍,她不会违抗山尘真君的命令。叹了口气,终究是扭头离去。
直到脚步声消失,桃决也没甚反应,似乎痛到无法动弹。
“你原来被那老狐狸弄到这来了。”
直到,一道不同于丰馨的冷漠嗓音响起,桃决颤了颤眼皮,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要反应激烈地抬了头。
元秋长身鹤立,明明是抬着眼睛冲这边说话,他却觉得自己在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元……秋……”
这费力吐出的二字中夹杂着恨和怒,却在最后拐了个弯,化作颤抖的另外两个字:“救我……”
“救救我……救我……出去……”
这里除了山尘真君和丰馨以外没人会来,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元秋,是他唯一的指望。
“……”元秋神色不改:“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被困在小境界里时,你对我说过什么?”
“你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我什么都不是,她的一千年从来只是为了你。”
桃决当然记得,他那时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终于能见到朝长陵,害怕的是元秋会不会真的将自己取而代之,所以透过法器看见他因为长陵的态度而恼羞成怒的时候,他畅快得不得了,无论如何都想要狠狠羞辱元秋一番。
他要把他踩在地上,踏进泥里,碾碎他所有的希望。
可结果,却成了现在这样。
被困入小境界,受尽痛苦,落得个悲惨下场的人成了自己。
而元秋却站在外边,好以整暇地看起他的笑话。
处境竟然完全反了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咬紧牙关,却不能在这时吐露真言,红着眼睛冲元秋祈求:“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救救我,好不好?”
元秋一动不动。
“元秋……”
“你要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救你也可以。”他道。
“桃决,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桃决一时语塞。
他只知道元秋是上代掌门带回来的,至于他是什么,连丰馨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元秋:“看来我白问了。”
“很遗憾,没有交易的筹码,我不想浪费体力。”
他转身就走,桃决急了,颤着声音吼道:“你不救我也行,你回去让长陵来救我,让她过来!”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元秋回头看他。
“你敢不这么做吗?你要敢故意隐瞒见过我的事,日后我见到长陵,一定将这事告诉她!我是她最在乎的人,你以为到了那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装模作样下去吗?她不会原谅你的。”
元秋倒没觉得自己哪里装模作样,就算朝长陵后来真的知道了又如何,他不会救桃决:“随意,不过你大概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转身走出小境界,将桃决的嘶吼声置之脑后。
回到住处时,已近黄昏,那里也只剩下朝长陵一个人。迟逍风和白阳真君去检查四个角的聚灵阵了,莲花灯台的灵气暂时由她一个人催化。
“还没弄完。”元秋上前,站在旁边看。
“今天一整个晚上都弄不完,得等到白天了。”朝长陵头也没抬地答。
元秋:“……”
他瞥见旁边有张桌案,堆着一些已经用完的灵材,他挪开那些东西,腾出一小块地方,利落坐上去,面朝着朝长陵打量她。
“你困了可以回去睡觉。”朝长陵道。
元秋:“白天睡够了。”
“那行。”
元秋:“你不休息吗?”
“这种程度不用休息。”
“……”
元秋换了个姿势,慢悠悠翘起二郎腿,他的腿瘦而长,线条匀称紧致,只可惜朝长陵自始至终都没朝这边抬过头。
木头脑袋。
他在心里骂了句。
“等太阳下山,夜里会冷,你最好回去睡觉。”
朝长陵的注意力全在催动灵力上,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忘了刚才已经问过类似的话。
“我要是走了,有人只能独自在这吹冷风,怪可怜的。”元秋道。
朝长陵:“这种程度的冷,修士不怕。”
“……”
他没回话,她也不再开口,场面一时沉静。
这莲花灯台恐怕在华清尊者陨落后就再没被使用,灵气虽然醇厚但全都锁死在里头,加之量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它一下子发挥作用的,朝长陵稍微费了点功夫,先让灵气进入自己的脉络,再释放出去。
四个聚灵阵的灵力得在天亮之前全部充盈,否则就会把明天正午,灵气最活跃的时间段浪费掉。
她聚精会神干了好一会,中途停下来喘口气的间隙,天色竟然已经暗下去,是夜深之时。
周围静得只有风声和……一点细微的鼻息。
朝长陵这才想起元秋的存在。
抬头,他果然还坐在面前的案上,一只手撑在颊边,脑袋微歪,是无聊到睡着了。
那衣袍本来就没怎么系紧,此时颈侧敞着一片瓷白细腻的肌肤,一直往下,露出一截细瘦的锁骨,在月色照耀下,好像上等的羊脂白玉精雕细琢。
朝长陵伸手,撩开他鬓边垂落的柔软乌发,轻易就摸到有些冰凉的脸颊,向来没什么血色,就算唇色是殷红的,整个人也透着一股慵懒糜烂的苍白。
“……”她想了一会,凑过去道:“元秋,张嘴。”
也不管人听没听见,拽住他的衣襟吻了他的唇,元秋几乎是下一秒就有所感应般皱了眉,醒了。
黑睫缓慢地眨了两下,他感觉到朝长陵近在咫尺的气息拦在身前。
他没法往前,索性微微往后靠,眯起眼,抬手抓住了她肩膀的衣料,力道不轻不重,并非拒绝,却也不是迎合。
冷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被薄薄一层皮肤覆盖着,好像轻易就能刺破。
“朝长陵,”他声音含糊不清地带着点笑,“你突然干什么?”
他的眼睛在夜里好像染着闪亮的色泽,像某种名贵的宝石,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面前。
“你白天不是跟我要了奖励吗?”她回答得很坦然。
有句老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头开了以后,接下来的事不用多想就会自己展开。
谁能料到她早上还在自顾自地反思自己哪一步做得不可取,晚上就已经平静接受了这个现状。而且觉得挺新鲜的,属实不赖。
“我可没说是什么奖励,你怎么就知道是这个了?”元秋故意扬起眉眼,口吻讥诮。
朝长陵:“那你指的是什么?”
她的手往后撑着桌案,以免他再靠靠就会直接栽下去。
“你再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元秋凑近在耳边低道。
朝长陵感觉得到他的体温开始发热,掩在睫毛下的星光被挤碎在眸中,引诱般地冲她缓缓摇曳着。
就像浓云后藏了一轮弯月,那月神秘易碎,只手可摘。
冬日的凉风吹拂起元秋一截雪白的袖角,朝长陵这才想起现在是在外面,四周全是茂密的树丛灌木,此刻正被吹得沙沙作响。
她脚步往后一退,伸手抓他的胳膊,却被元秋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细腻柔软,力道也不小。
“就在这里。”
漂亮得不似人的青年挑衅地冲她轻笑。
“你不敢吗?”
第49章
今夜的风很大,林间一阵一阵地传来树叶被吹拂的沙沙声,可都盖不过耳边元秋的声音。
朝长陵觉得有意思,中途的时候说了一句:“有人。”
元秋便短促的笑。
“现在不是只有你能看见我?”
这倒是。看来这话是吓不到他了。
眼前的满月格外的白,没有浓云遮掩,就算被风吹了一阵也仍旧滚烫。
上回被说只有嘴上头头是道,朝长陵这回倒用了点心,她握了一千年的剑柄,按道理如果多来两次,应当不会再拙劣到哪里去。
绮丽的月将昏暗的夜染得生辉发亮,白的袍子也被照得似乎能反光。
看着最终元秋微垂的脸,朝长陵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果然是对的。
四个聚灵阵的灵力都已经渐渐充盈,五行紊乱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元秋顺出来的那座莲花灵物立了大功。
她收回手,若无其事施了个净身诀,摸他漂亮微颤的眼睫:“这才是给你的奖励。”
这话换来一声揶揄般的笑。
可惜元秋没力气说话了。
等到天色大亮时,迟逍风和白阳真君也来了,二人昨晚一直在来回查看聚灵阵,总算将四个阵法的灵力都平衡下来,如今只等正午一起施法,结界就能生成。
“元秋人呢?”迟逍风有点迫不及待:“等结界弄好,我就可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朝长陵一瞥正在不远处打着呵欠的元秋,看得出他对即将会面的二人毫无兴趣。
正午之时,老天赏脸的给他们出了太阳,笼罩整座院子的结界随着灵力向上攀升,瞬间化形。
成功了。
这结界不会阻拦外界进出的人,只会隔绝元秋的气息和身形,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地盘,若是造个拦人的结界,未免太过猖狂。
众人进了屋,谨慎地关上门,迟逍风还贴心地点上好几盏灯,照得房间大亮。
元秋看向朝长陵,见她点头,便干脆摘下腕上的手镯。
瞬间,迟逍风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椅子上显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他往后倚着靠背,双手悠悠插于胸前,腿也翘着,肩宽腰窄,白的袍衫衬得他皮肤也白,偏偏唇色又是红的,交相辉映下,整个人有股懒散漠然的美。
迟逍风极快地眨眼,可算明白传说里那些可以祸国的狐狸精长什么模样了。
难怪朝师妹愿意为了他大费周章呢!
“咳咳。”他轻咳几声,拱手冲他笑:“元秋兄台,之前多有得罪了,我很早之前就听师妹提起过你。”
“客套就不用了。”朝长陵打断他,直奔主题问白阳真君:“师尊可看得出什么?”
元秋体内的确有一股十分浓烈的瘴气,而且对修士而言,是股很容易被感知的气息。要是没有外头那张结界,此刻恐怕整个玄一宗的修士都已经有所察觉。
“太奇怪了。”白阳真君凝视着元秋,朝长陵问:“哪里奇怪?”
“我已从你师兄那里听过你遇见他的原委,要知道他真身到底是什么,问山尘真君恐怕是最简单了事的法子。”
可惜世事不可能样样如意,要是能从山尘真君嘴里知道什么,他这徒儿也不会特意来问他。
“你叫……元秋,是吧?”他道:“你记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又如何诞生的?”
人是母亲哺育的,妖兽也要有母体的灵力催动才能降生,连精怪都可以繁衍生息。
可他既不是人,也非妖兽,更与精怪不同。
那他是如何降生于世的?
“我不知道。”元秋垂着眼睛,没有过多思索,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尊者说,世间生灵都是由繁衍生息而来的,可我的脑中,既没有母亲,也没有降生时的记忆,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玄一宗了。”
“原来如此。”白阳尊者若有所思,叹道:“这样的经历,你可知自己在世间该被称作什么?”
他看向元秋,吐出两个字:“死物。”
“死物,便不是生灵,更无意识,也不会有生命,这与精怪不同。”
“你原本没有性命,这具躯体甚至不能称之为‘生灵’。”
“你只是个死物。”
“可你又似乎有生命,有意识,这到底是为什么?”
白阳真君摇摇头,“就连我,也没法看透。”
朝长陵问他,元秋既然有生命,为什么能断言是死物。他却说,你弄反了因果顺序,他是死物,却好似拥有了生命,这才是最古怪的事。
朝长陵不明白。
这场谈话终究没谈出个所以然来,起身要走时,迟逍风拉住她,神秘兮兮地道:“其实我也有件在意的事,但又觉得是我哪里搞错了,刚才才没好意思在师尊面前说。”
“什么?”
“元秋身上这股瘴气极为特别,你是修士,你肯定也明白,是独一无二的,嗅到过就不会忘记的那种气息。”
他纳闷皱眉:“可你说他暴走的时候是在郡县,也就是最近。师兄我没去过那种穷乡僻壤,照理说不可能……”
他这前情铺垫有够累赘,朝长陵让他直接说重点,他便道:“说白了就是,我早在他觉醒之前就嗅到过这股瘴气!而且是在很久以前,你说奇不奇怪?”
元秋身上的瘴气十分特殊,而且是在那座郡县里才出现的。迟逍风怎么也不可能在之前就嗅到过。
确实奇怪。
“你曾经在什么地方嗅到的?”朝长陵问。
迟逍风:“这个嘛……我不大记得了,那么久远的事谁会记得,你也知道我向来对妖兽没什么兴趣,嗅过就忘了……”
他看朝长陵左眼写着“真”,右眼写着“没用”,只好道:“这样吧,我努力想想看,顺便把胖鸟从师门召过来问问,它那时也跟着我,说不定还记得什么。”
“也好,师兄尽快。”
散会后,她回了自己的屋子。
如今玄一宗的斗法大会还没完,正是法修们比试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倒不担心会有人突然造访,那镯子也就没让元秋再戴上。
自从听完白阳真君的话,他在旁边就一直没说话,回首一看,果然面无表情,眼中有深沉的东西在缓慢浮动。
“我是没有生命的吗?”他察觉到她的视线,突然问道。
“师尊不是说了吗,正因为你有了生命,所以才古怪。”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元秋声音淡淡:“我本不会,也不该像这样活着,我只是个死物。”
正因为清楚自己原本的躯体长什么模样,所以他知道白阳真君不是在胡编乱造。
可死物,怎么可能幻化出人形。
难道这具人形其实也是死的?
他抓起朝长陵的手,让手掌抵在自己胸前,透过一层衣料,能感觉到元秋薄薄的皮肉下,微微凸起的肋骨,以及缓而有序的鼓动声。
“不管以前如何,现在的你是有生命的。”她道:“这个跳动声就是证据。”
元秋不置可否,没有因为她这话露出释怀的表情:“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后会让桃决投胎转世,因为他已经死了。”
“朝长陵,那我呢?”他平静地道:“如果最后发现,我真的只是个死物,就算有了躯体也与生灵相差甚远。到了那时,你也会像对他那样对我吗?”
死者与生者的距离无穷大。
死物永远只能是死物,说不定他和桃决一样,本不该停留在这个世间。
更好的归路是投入轮回。
到了那时,朝长陵会不会也让他这个死物趁早离开人世?
“……”
朝长陵陷入沉默,元秋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但眼下,等待于他而言都像一种酷刑。
他松开她的手,转身要走,胳膊从后被拽住,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
“这些话不过是推测。师尊不是说了吗,他也看不出你到底是什么。”
元秋:“知道了我是什么,难道就能改变我是个死物的事实?”
他笑得讥诮,朝长陵没有松手的意思:“我想让桃决投入轮回,是因为不这么做,他必定魂飞魄散。可你不一样,就算你原本只是那团混沌,现在是有心跳的,不是吗?”
“……”从这话中,元秋窥到了一丝她的意思,呼吸不受控地滞了下,仍是面无表情:“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以前也问过这话。
从村里出来,去往振山门的半路,和朝长陵生起火堆过夜,他以为她总算对自己心软,以为可以就这样赢过桃决,故意祈求似地问她:“我可以跟着你吗?一直。”
朝长陵那时没有犹豫。
“不行。”
她拒绝过他很多次,言语上的,行动上的,似乎数也数不过来。
那现在呢?
现在他再问一次,她会怎么回答?
如果她还是说:不行,如今的元秋很难保证自己还能笑着当作没听见。
“等到这场斗法大会结束,桃决投入轮回,你报了仇,知道我是什么以后。”他说:“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望着她,不是祈求,只是询问。
朝长陵的回答决定着他要不要甩开那只拽住他胳膊的手。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从朝长陵的神色中,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元秋,低头。”等到她总算开口时,却是这样一句话。
没等元秋给出反应,拽住他的手往下一拉,他的唇被朝长陵吻住,和以往不同,带着点强硬的力道,冰冷的唇迅速攀上热意,他瞳孔微顿,声音在唇齿间变得模糊不清,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朝师妹!有客人,快来。”
朝长陵才松开他,也松开了那只拽住他的手。
门扉被打开,她看了他最后一眼,元秋小口喘着气,回头去看时,她已经走远了。
他抬手在湿润的唇上一抹,低低啧了声道:“……什么意思倒是说清楚啊。”
这个不速之客属实在朝长陵意料之外。
年轻的修士规矩地站在结界外,见她来了,拱手行了个周到的礼,抬头时,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日持真君,恕晚辈不请自来。”
朝长陵花了两秒回忆出这人是谁——之前在擂台上跟她比过魂魄之术,还被师尊相中,要她有机会去挖挖墙角的那位年轻修士。
叫什么来着。
“真君不记得我了?”年轻修士道:“晚辈叫黄解一,真君可想起来了?”
“你有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要事。”黄解一不好意思地挠头,鼓起勇气道:“晚辈其实一直很憧憬真君,不过在修真界,但凡是个剑修应该都会憧憬真君就是了。”
“总之就是……真君不止剑术了得,在魂魄之术的造诣上也十分惊人,晚辈实在憋得慌,所以特地来此,想和真君探讨探讨魂魄之术。”
说完长长作了个揖:“望真君能够赏脸。”
第50章
迟逍风在后头接收到了朝长陵的眼色,便知道她是打算放黄解一进来了。
黄解一是这百年来唯一一个夺得魂魄之术道统的人,很得他们师尊看重,朝师妹估计是想趁此机会挖挖墙角。
他点头跑去找元秋,让他跟自己去后头的屋里躲躲。
他们造结界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在结界里又分出两个部分,前院的花厅和后头的居室,都是相隔开的。
就算元秋不戴镯子,前院的人也感知不到这边的瘴气。
“所以客人是谁?”元秋将银镯收入怀中。
“哦,是个年轻修士,估计上回和师妹不打不相识了,来找她讨教呢。”迟逍风道。
就这事?元秋道:“我倒没看出她这么热心肠。”
“那个修士不一样啦。”迟逍风三言两语将黄解一是如何稀缺的一种人才说了,看元秋闲得没事,干脆和他套起近乎:“师妹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要不,咱们找找乐子去?”
元秋:“什么乐子?”
“你会对弈吗?和我来几局?”迟逍风指指自己屋子,跟他比划了一下:“不会我可以教你,放心,简单得很!”
看着他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元秋也缓慢地扯出个笑容来。
“这么说,你很厉害了?”
黄解一跟着朝长陵来到花厅,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日持真君竟然真的会答应,待相对坐下,他连忙给她斟了杯清茶。
“实不相瞒,自那次擂台结束,我回去后怎么也没想明白真君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招出灵兽魂魄的,所以才想来请教。”
“真君可有什么秘诀?”
朝长陵:“我知道那种灵兽酷爱吃一种果子,在魂符上写了灵果的名字,误打误撞而已。”
黄解一一愣。
“真君当真?”
“对。”
他更加诧异。
就算事实真是如此,恐怕也没几个人会实话实话吧?总得在晚辈面前端端架子,故弄玄虚几下。
他本来是报着折腾一下午,要是能打听出来什么就赚到,打听不出来也罢的想法来的。
朝长陵如此直言不讳,倒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哈哈……看来是晚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苦笑着说出一句朝长陵没听懂的话。
“你对此道涉略广泛,想来造诣在我之上,不必谦卑。”
朝长陵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一般懒得恭维人,这么说主要是为了挖墙脚。
“不敢,论胸襟,晚辈已经远远不及真君。”
黄解一羞惭作揖:“再者,晚辈虽然夺得道统得以入门,但后来能够宽泛研习,都是多亏了大藏经阁,若没有晚辈的师门行方便,也没法到如今的境界。”
朝长陵倒是知道黄解一现在的宗门,是比玄一宗更早就存在的一个宗,名“大易宗”。
可惜后来因为诸多缘由,逐渐衰落,现在只是个比静心门还不如的小门小派。
但因为历史久远,宗内有许多难以获得的符篆古闻,随便拿出一本出来都是天价,修真界人人垂涎。
玄一宗自诩“和平第一正道门派”,明抢肯定不行,干脆搞了个所谓的“大藏经阁”,宣称要把修真界所有秘籍都收录其中,口号当然是为了造福修真界全体修士。
大易宗自然首当其冲,若不把秘籍全捐了,他们就是修真界的罪人。
后来的发展显而易见,好在玄一宗留了点情面,准许大易宗的弟子自由进出藏经阁,但天资不错的基本都被挖去,如今剩下的人都是翻不起浪花的。
黄解一也是,他的剑术烂中之烂,唯一拿得出手的魂魄之术在修士眼里就是个花里胡哨的无用东西,也就白阳真君眼光不同寻常才看中了他。
朝长陵简单跟他聊了几句,黄解一的解答处处精细准确,如她所想,这人在此道上的造诣十分深厚。
“……不过晚辈最初修习的理由很微不足道,和真君的信念是没法比的。”黄解一试探性地问:“真君是因为想让弟弟死而复生,所以才费尽心思夺得了道统,对吧?”
这是修真界无人不知的事,他却觉得抱歉:“若是触及真君的伤心事,还望见谅。”
“无妨,你说的是事实。虽然最后的结果是,世上并不存在让死人复活的办法。”她道。
“是吗……世上不存在死而复生之术。”黄解一喃喃道:“可真君为何能够笃定?”
朝长陵当然能笃定,因为她耗费千年都没能找到,那只能说明此术不存在。
“可真君叛出玄一宗后,就被永久禁止再进入大藏经阁了吧?”他道:“大藏经阁内的藏书多到就是花费一千年也没法全部读完,真君为何就能笃定,死而复生之术不在这其中呢?”
“你想说什么?”
“恕晚辈多言,我只是想说,真君也许不用这么快就放弃。”黄解一想了下,轻快笑道:“这样吧,晚辈愿意为真君去大藏经阁里找找。”
的确,朝长陵只在以前进出过大藏经阁,那时桃决还没死,她也就从未留意过剑术之外的秘籍。
等到后来出了事,她一心都在放在魂魄之术的研习上,以为起死复生的办法肯定在其中。
朝长陵:“但你这么做似乎没有好处。”
“只要真君愿意让晚辈时常过来说话就行。”黄解一挠头道:“晚辈从未与同修此道的修士有过交流,真君是第一个,所以……”
这当然是没有坏处的交易,就算黄解一另有目的,在她的结界里,没人可以耍小手段。
“行。”朝长陵点头答应了。
*
元秋没在屋里,隔壁房间倒是传来迟逍风的痛呼声。
面前,一张白子几乎将黑子全军覆没的棋盘被摆在那里,漂亮整齐,而且意味着迟逍风的完败。
“怎么会?我就教了你几句,你怎么能下得这么熟练?”他指着元秋,一脸老师傅被纯真小白欺骗的难以置信表情,笑容都快挂不住:“该不会……你其实本来就会下棋吧?”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元秋道。
的确,他是没说过,是自己自顾自端来棋盘,自顾自安慰他不难,还说自己开头几局可以放水!
“那前面几局不算,不算!我现在要开始认真了。”
迟逍风修炼的时候提不起劲,但一提到棋术就会十分认真,他觉得自己下不过元秋这个才学了没多少年的人,是奇耻大辱。
朝长陵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迟逍风在嚷嚷。
“几胜几败?”她问。
元秋道:“四胜一负。你师兄赢了一次,已经很厉害了。”
他这话听着像安慰,实则恰恰相反,无疑不是在迟逍风隐隐作痛的胸口上又锤了一拳。他不服。
“不算不算,咱们再来比过。”
要是朝长陵没来,元秋确实还能和他玩玩:“手累了,不玩了。”
他要起身,朝长陵在旁边倒了杯清水递到他面前:“你可以再陪他几局,我那边还没完事。”
“还没完?”他挑眉有些不悦,也没接她那杯水。
趁着迟逍风收拾棋盘,他摸出镯子戴上,接过茶盅,似乎没端稳,浅绿的水溢出一些,把他圆润白皙的指尖浸湿,他视若无睹,语气莫名地问:“所以比起跟我说话,跟他说话更有意思?”
他低道:“他长得又没我好看。”
“这和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朝长陵不明所以,见他指尖湿透,抓过他的手想帮他擦擦,元秋一愣,如被什么烫了似地下意识挣开,他攥着五指,抿着唇撇开视线。
“你还要和他说多久才能结束?”
“至少一个时辰。”朝长陵是淡然自若的模样。
“……”元秋只好咂舌:“行吧,那我就再勉为其难地陪你这没用师兄玩玩。”
朝长陵觉得奇怪:“我记得师兄的棋术怎么也算不上差。”
“是,比你的肯定好上一点。”他雪白的牙齿咬着唇,转回脑袋促狭地强调:“比你的。”
朝长陵:……
实际上,朝长陵说了谎,黄解一已经回去了。
他声称今日会去大藏经阁跑一趟,等发现什么就来汇报。
而她刚才跟元秋说自己还要一个时辰才完事,是另有一件事要做。
结界已经造好的现在,她打算用贴在房里的那张魂符把桃决招出来,可刚才试了试,竟然毫无反应。
除非作为他本源的那张魂符已经被山尘破坏,否则不可能。八成出什么事了
化雪峰上没有桃决的踪影,山尘也不知所踪,好在她在练功房里截住了丰馨。
这个曾经的师妹实在是个好懂的性子,一见她就变了脸色,慌张中带着凶恶,可惜色厉内荏。
看来她知道桃决在哪里。
“桃决人呢?”
“我不知——”
“借口就不必了,我要听真话。”她拿剑指着她的脖子:“山尘把桃决魂符的位置移动了?为了什么?”
丰馨见她的猜测只是如此,根本没想到桃决正经历着什么痛苦,忍不住想笑,好在憋住了。
“你别问了,我不会背叛真君的。倒是你……朝长陵,你千年的执念也不过如此嘛。”迎着朝长陵不解的视线,她道:“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不是吗?”
朝长陵不知道她在放什么屁。
“你没否认,看来桃决的魂符的确换地方了。”
丰馨一噎,这个师姐还是一如既往,表面看着木讷,内心通透得很,她以前就是不喜欢她的表面,又没能看破她的内心,所以才会和她交恶。
是后来她为了桃决,做出那种欺师灭祖的事,她才渐渐意识到,原来她的感情也可以那么激烈。
“朝长陵,你就没有想过,山尘真君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桃决吗?”她鼓起勇气辩驳:“万一,他是为了你好呢?那你现在在做的事,不就是辜负他的好意吗?”
朝长陵:“为了我好?”
这倒是从未听过的理由,好笑得她险些也要笑出来了。
“他杀了桃决可是事实。”
而且唯独山尘,不可能对她有这种善心。
“朝长陵!”看她抬脚要走,丰馨不服气也不甘心,往前追了几步冲她大声道:“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没有求着师尊不要挖那棵桃花树,也就不会有桃决,之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山尘真君也是,你也是,我也是,我们会一直做师兄妹,不会像现在这样反目成仇,就为了一只精怪!”
“…你回来好不好?”她的声音突然落下去:“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行?”
“现在你和山尘真君都还没事,都还来得及,就算再加上一个桃决也可以,我们还可以继续在玄一宗做师兄妹,桃决虽然是魂魄,但可以停留在人世,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要你忘记他已经死了这件事。”
“你别去那边,来我们这边,好不好?”她委屈又气恼,恐怕是此生第一次这样祈求朝长陵。
朝长陵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自己的面前就是“这边”,而身后则是“那边。”
她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元秋的脸。
丰馨连桃决都说了,却根本不曾提及元秋。她莫名想起师尊说的那句“死物”,活人当然不会在意死物如何。
如果她答应丰馨选择这边,也不知元秋会露出什么表情。不过这也只是如果。
“丰馨,回不去了。”她淡道:“山尘和我之间,必须有一个得去死。”
屋外忽然下起濛濛细雨,元秋捏着棋子,神色恹恹,迟逍风的棋术还行,但下久了发现也就那么几种走法,下来下去,总是赢也无趣。
他瞥了眼天色,这肯定不止一个时辰了。
当这盘棋局即将落入尾声时,朝长陵回来了,元秋没放过她染湿的肩头和滴答着水的衣角。
当着迟逍风的面没问,跟着她回了屋才道:“所以你没有和那个修士说话。你骗了我,你出去了。”
既然被拆穿,她索性承认了。
“你去哪儿了?”
“去找桃决了。”她这才有空使咒诀将衣服弄干:“他的魂符莫名被山尘挪了位置。”
元秋早就知道,他那天见过桃决的魂符和他一起被吊在小境界里。
“那你找到了吗?”他问。
朝长陵摇头:“看来只能去问山尘了。”
“不愧是为他耗费一千年时间的人,谁不佩服日持真君大人的毅力呢?”
元秋似笑非笑地赞了句,可惜以朝长陵的脑袋是听不出他什么意思的,倒是一抬头,发现他脸色没之前那么好:“你是不是该进食了?”
仔细算算,也有两三日了。
“不饿。”元秋往旁边椅子一坐。
朝长陵现在对解读元秋的反话有了点心得,比如这句“不饿”,多半就不是真的不饿。
她理所当然地把手指凑到他面前:“虽然不知道你又在气什么,但你可以咬一口,消消气。”
元秋:……
他有时真想把她脑子打开看看里边到底有什么。
“与其关心我这种东西,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干吧?比如去找你的桃决。”他冷着声音道。
朝长陵点头:“那你对桃决在哪里有头绪吗?”
“不知道。”
他就是可以面无表情地撒谎,只要朝长陵不在这时起疑心地对自己用心诀,他就没打算吐露一点桃决的所在。
就算她很紧张桃决又如何?
只要谎言不暴露,那就是事实。
朝长陵果然不再问:“等你进了食,我再出去。”
“朝长陵。”元秋出声叫她,双目微深:“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像为了桃决一样,也用千年的时间来想我?”
“毕竟我本身只是个死物,说不定哪天生命就消散了。”
“你不会死。”
她没有回答他的前半句话,但这对元秋而言已经是一种回答。
自己的确没有输,可桃决也一样,他也没有输。
他差点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让开,我累了。”他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似乎都是徒劳,除非桃决魂飞魄散,否则都没用,他起身要走,朝长陵拽住人的手腕:“你先说在生什么气,说了我就放你去睡觉。”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明白。
“……”元秋不禁冷笑,回首,眼底有锐利的光终于浮现而出:“好,你不知道,你这木头脑袋怎么可能猜得到,那我干脆就直接说好了。”
“因为我想要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桃决他不配和我抢。”
他盯着她,唇瓣紧抿,冷冷地道:“这么说,你懂了?”
屋内死寂,窗棂没有遮掩,雨丝顺着风飘进来,刮得元秋单薄的背脊攀上刺骨的凉意。他一动不动,掩着眼皮看着朝长陵,冷白细瘦的手垂在身侧,一根一根攥得很紧。
“……你似乎之前也说过,想一直跟着我。”朝长陵思考了一会:“但能一直跟着修士的,除了灵兽,只有道侣。”
“灵兽可以有很多,道侣却只有一个。而你对我谋求的,似乎是后者。”
“为什么?你喜欢我?对我有男女间的情爱?”她问。
元秋一顿,陷入沉默。
他乌黑的眼睫随着那个“爱”字,缓慢地扇了扇,那只原本想打开她的手也僵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像在消化她这番话。
只剩屋外的雨声愈来愈大,似乎将外界的一切与二人相隔开来。
“爱。”半晌,他的声音传来,有些沙哑:“爱是什么?没有爱,就不能一直跟着你吗?”
朝长陵道:“世间的道理是这样的。除非你只是想做我的灵兽。”
但灵兽只是宠物,可以有很多,并非唯一。
那不是元秋想要的。
他没了刚才那副带刺的模样,拧着眉,语气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这就是他的回答。
朝长陵点头:“那不就恰巧说明不是吗?足够了。”
就像她那天跟师兄说的:“道侣间互有情爱,她和元秋却都没有”。
不过无妨,她不会让元秋死。他这条命,既然救了,那就有一半算是自己的。
剑刃在指尖一划,血珠溢出来,甘甜的气息瞬间萦绕在鼻间,元秋颤了下膝盖,往后一退,坐回椅上。
白净的手指缀着血色伸到他面前,他缓缓抬头张唇,在伤口上舔舐了一下。
血染红了他的舌尖,映在黑漆漆的瞳仁中,有一种瑰丽糜烂的色彩。
没人注意到门扉后,黑色的影子一晃潜入大雨中。
黄解一快速喘气,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来知会一声朝长陵,却意外撞见了刚才那一幕。
那个男人……怎么回事?
他皱起眉,不敢停留,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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