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兵虽号称十万,实则不过五六万人,其中三分之二乃是被俘的官兵,另外三分之一,一半以上乃是乡民百姓,只有小半是真正的弥勒教众。
江南弥勒教原分八部,天、地、山、泽、风、雷、水、火。八部九柱菩萨原本都是隋炀帝的旧卫郎将。大业十四年,右屯卫将宇文化及叛乱弑主,八人跟随效忠杨广朝请大夫沈光以及宿公麦光等人同谋讨贼,夜袭宇文化及营,不料战败,因而隐性埋名在江南。当时天下已乱,八人后来归庇于杨广旧部罗令萧铣,萧铣后来自称梁王,八人皆有封号。
武德年间,后梁被卫公李靖攻灭。天、地、山、泽四部,被“菩提”招降,早已归顺于朝廷。只有风、雷、水、火四部依旧在江南隐匿。
如今随“阿难弟子”造反的正是风、雷、水、火四部。
睦州城被攻下,雷、水、火三部菩萨均被拿下,三人乃是原三部九柱菩萨之子。经东天王劝导,皆向杨悦伏身下拜,大骂自己是受了女贼头的蒙蔽。
原来江南弥勒教自龙华大会之后,经杨悦求请,除风部九柱菩萨“封少才”随荆王、萧月娥伏诛,其它教众尽被赦免。只是雷部、水部、火部三大九柱菩萨并未被放归江南,而是依律流放到了岭南。江南弥勒教一时大伤元气。加之圣主已逝,而杨悦这个“圣女”压根未想过到江南“就任”,东天王隐于咸阳,对教中之事也不再理会,江南弥勒教几乎已经解散。不想,两个多月前“陈硕真”到江南,自称是新任“弥勒圣女”,组织教众在睦州造反。原本也有人心存疑惑,然而雷、水、火三部菩萨被“阿难弟子”下了迷药,尽由她驱使.
至于风部,原来的九柱菩萨风少才没有子嗣。由“女贼头”的亲信章叔胤率领。如今却不知去向。而且不只章叔胤,“女贼头”以及被她封为大将军的童文宝也不见了踪影。遍寻睦州城内城外,一无所获。
众人不由万分纳闷,杨悦心中更是忽起莫名地不祥之感。
虽然没有捉到贼头,然而兵不血刃一举将贼窝捣毁,众将士无不雷动,欢天喜地地谈论着这场奇战。对这位“女行军大总管”赞叹不已。
这一战的确堪称“奇战”。自酉时开始攻城,亥时结束。待诸事安顿停当,还不到子夜时分。
睦州城头,一轮弯月高悬,众将士兴奋之余,已渐渐入眠。
杨悦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暗想“阿难弟子”到底去了哪里?若捉不到她,只怕战事不能罢休。心中骄躁不安,悄悄走出营帐,独自走上睦州城头。
虽然死伤不多,然而满目疮痍,城内随处还可见到尚未燃尽的余火。四处兵士横卧,席地而睡,偶尔有几撮尚未入眠的兵士在低声私语。虽在春日。杨悦却也感受到一种沙场秋风的萧瑟。
“公主。怎还未休息?”
杨悦一面低头沉吟,一面在往城头上走。不知不觉中差点撞到一名值夜巡视的将军身上。抬头看时,见到一双深静如水的眼睛,却是吴王李恪。
多年不见,吴王的性子越发沉稳,眼角已有了几丝皱纹,每一条都似乎写着他的心事。但他的眼神却十分担然,望向杨悦似是平淡如水无欲无求。如果非要说有点什么,也只有温柔多情。只是那一丝情怀,却被他掩饰地极好。见到杨悦,嘴角微微一笑,如春风拂柳,温暖和煦。
自从到睦州以来,忙于战事,二人只在营帐中见过,还未曾单独相见。杨悦并不知道吴王乃是看到她从营中走出,远远跟了过来,还以为当真是在城头偶遇。
“噢。”杨悦愣了一下,道,“吴王怎亲自值夜?”
“反正睡不着,不如作些事情。”李恪笑了笑,看了看杨悦道,“公主在担心女贼头的下落?”
“嗯。”杨悦也微微一笑,在李恪面前,总能让她十分放松。
“担心也没有用处,不如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再找不迟。”李恪望着杨悦一脸疲倦,轻声言道。
其实他何尝不知杨悦心中并非只为女贼头而无法入眠,只怕还因为蜀王李愔,李愔之事他已从禁卫口中得知。只是杨悦绝口不提李愔,想安慰她却无从劝起。
“越困反越是睡不着。”杨悦摇头,无奈道,“陈硕真难不成有飞天遁地之术,怎会不见了踪迹?说来好笑,你也见过她,便是当年在大慈恩寺被滕王撞倒的‘陈娘子’,据说是南陈太子的后裔。”
李恪见说,心下微奇,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南陈后主的太子并没有后代。”
“陈后主的太子并没有后代。”杨悦轻声重复一遍,记起这句话当日李愔也曾说过。杨贵妃之母即是陈后主之女,对陈家之事自会十分清楚。然而“阿难弟子”即非陈后主的后代,又为何非要冒充陈氏后人?特别是到江南造反,原是灭族之罪,难道陈氏一族没有人出来反对么?
南陈之后!突然杨悦恍然大悟。江南道正是当年南陈地盘,南陈灭国不过才七十年左右,只怕在江南还会有些影响,“陈硕真”假托南陈之后,当真有些名堂。
“南陈建都建康,难道陈硕真到了建康?”想到此,杨悦转念说道。
李恪却摇了摇头道:“自从隋灭南陈以来,因建康为南朝六国故都,向有天子之气,因而已将建康城夷为平地。如今的建康虽有人家,也不过只是一个大一点的村庄,她纵是逃到那里也无所作为。”
杨悦自到大唐以来,从未到过江南,竟不知原来建康早已不存在,听了李恪之言,不由一呆。暗道:“既然建康不在,阿难弟子又会逃到哪里?难不成见势不好,逃回西域去了?”思忖片刻,又觉不大可能,以“阿难弟子”对她的恨意,又怎会就此罢手?何况童文宝与章叔胤二人也不知去处。那“阿难弟子”手中即有狂药。无论到了哪里都能“散豆为兵”。若不将他们三人抓获,只怕没有安宁日子。
杨悦皱眉想了半天,却无半点头绪。李恪默默看着她,良久道:“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慢慢想。”
星光点点,月亮不知何时已落,远处的青山却渐渐显出轮廓。清光渐起,已近晨晓。
“好。”杨悦的确累得浑身脱力,点了点头,转身向城下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头望向李恪。见他依旧在静静地看着自己,沉吟片刻道,“吴王早日娶个新嫂嫂吧。”
李恪面色一滞,怔了怔,双唇微有抖动,坚涩说道:“好。”
这句话杨悦憋在心中早已多年,直到今日方说出来。只是说完之后,杨悦忙转过头不忍再去看吴王脸色。她自然知道李恪的心思。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不想他为自己蹉跎。更何况李恪越是执着地等她。对他越加没有好处。
李恪这些年虽痴等,却又何尝不明白杨悦心中并没有他。除了李愔不说,只怕李治在杨悦心中也比他更亲近一些。然而听到杨悦这句话,李恪心中还是一沉,知道杨悦是在明确告诉他,她不可能嫁给他,他连一丝希望都不存在了
望着杨悦渐渐远去的身影,李恪转头望向远山,眼中不禁有些迷离。
“啊呀!”
突然,城楼角处传来杨悦一声惊叫。
李恪心头一紧,猛然转头,只见杨悦正一步步向城墙边退去,身后紧紧跟着一人,如影子一般。
劫持?!
李恪陡然明白过来,爆喝一声“住手!”,身形却早已扑了过去。
原来杨悦刚刚转过角楼,正要走下城头,不想角楼一侧的一名“值守卫士”突然转身,一把利刃悄然抵在了她的命门
“你若敢上前一步,我立时杀了他。”挟持杨悦之人,一身护甲,头盔掩面,看不清面目,见李恪过来,高声喝道。然而那人声音却极是奇怪,似是故意扭着嗓子,尖细异常。
“章叔胤,放了她,你要怎样都行!”李恪手按剑柄,沉声喝道。虽然看不到面目,李恪却一眼认出那人。
“放了她?”章叔胤哈哈大笑,“你有什么理由让我放了她?”
李恪盯着章叔胤,突然一字一顿地道:“只要你放了她,你的身份我只字不会说出去!”
你的身份只字不会说出去?这叫什么理由?!章叔胤乃是反贼,身份再明了不过。即便李恪不说岂又能保证他人不说?何况章叔胤被女贼头封为仆射,朝廷早已知道,李恪这个保证未免有些虚妄!
然而章叔胤望着李恪,身子突然震动,呆呆出神片刻,竟似是被李恪说动。正要缓缓点头,却听杨悦突然笑道:“你便是章叔胤?怎么只你一个人?你们的女皇陛下去了哪里?”
章叔胤怔了一下,见杨悦被自己劫持,竟然还有心情笑出声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诧异,尖声道:“对,我就是章叔胤。听说公主正在重赏捉拿在下,要千刀万刮?!万想不到公主自己反落到在下手中,不知公主有何感想。”
“上万条人命白白烧死,将你千刀万刮也算便宜你了!”杨悦冷哼一声,斥道。
杨悦被他劫持,竟然还敢斥责他,章叔胤不由再次一怔,愣了片刻,一指李恪,怒道:“火又不是我放的,要怪也应该怪他才对。”
“吴王用火不过是攻战手段。而你不顾属下性命临阵而逃,算什么英雄好汉。”杨悦轻蔑地道,“本公主被你这种人劫持,当真是八辈子倒透了大霉。”
吴王听了不由暗暗皱眉,忙向杨悦眨眼,暗道一声:杨悦怎会如此不智,被人劫持竟然还如此大胆,只怕要惹怒对方。
“你”果然,章叔胤一时气结,被杨悦激得狂怒,突然间暴出一阵冷笑,反唇讥道,“早听说你喜欢英雄,可惜你心目中的英雄,此刻却正在别人的温柔乡中!”
温柔乡?!杨悦眉头禁不住一跳。这话够恨,的确如锥子一般戳到杨悦的痛处。
杨悦嘴角不自主地露出一丝惨笑。用力抿了抿嘴。突然哑声道:“原来那‘陈娘子’是你们设的圈套!!”
连这个远在睦州的章叔胤都知道李愔与那个“陈娘子”的事儿,不用说那个“陈娘子”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妓女。极有可能是“阿难弟子”专门派去勾引李愔。然而,不只李愔,包括杨悦都差点落入圈套!试想当日自己若狂怒之下,一蹶不振,今日的睦州城不知还会死多少人!杨悦想一想,便禁不住不寒而栗!
“蜀王虽然纨绔。但他不至于如此糊涂。期间只怕还有隐情。”李恪看到杨悦脸色,心头不由一皱,忙安慰道。
“隐情?哈哈哈!”章叔胤再次暴出一串冷笑,然而那冷笑中却又包含了许多愤怒,或者比愤怒更甚,应该是愤恨。冷笑过后。章叔胤已是咬牙切齿一般,恨恨说道,“只怕这个时候他早已成了她的‘后妃’,的确是有不少隐情!”
“后妃?”杨悦不禁不解地奇道。
“皇帝的内宫不是后妃又是什么?”章叔胤啧啧怪笑,“女皇的后妃自然是男人。”
“你是说那个‘陈娘子’便是你们的女皇?”摹然间,杨悦只觉口干舌躁,惊得七魂出壳。然而那个“陈娘子”的声音她听过,怎么可能是“阿难弟子”?杨悦大大地摇头道:“不可能。她的声音我识得。又冷又硬,怎像那个‘陈娘子’般温柔似水。”
“又冷又硬?!”章叔胤大笑。一指吴王道,“你问一问吴王,她的声音可是又冷又硬?”
“吴王?”杨悦望向吴王,不由更加莫名其妙。
吴王皱了皱眉,却默然点头道:“本王的确曾见过她,不过本王并未听她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章叔胤突然发出一阵嘎嘎狂笑,“如果只是胡言乱语,我又岂会走到今日?”
不只胡言乱语,还会有什么?难道“阿难弟子”当真为了造反“色诱”他人??无论如何杨悦也不会相信。然而吴王的话又怎会有假?
杨悦去看吴王,吴王面色微有尴尬,却也知道杨悦心中所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她只是说如果事成之后,愿意以身相许。”
“事成之后,以身相许”!
“哈哈!”杨悦禁不住捧腹大笑,“阿难弟子”的面容如何她虽然没有见过,不过滕王当日曾说过,绝色之姿只怕还在杨悦之上。然而,“阿难弟子”为情所困以至造反,她心中想的念的不过是李治,如若造反当真成功,第一要做的事儿只怕是让李治当这个“皇后”,又岂会抡到他人!
“难怪你会如此激愤,定是那陈娘子曾答应立你为‘皇后’,不想却遭抛弃,所以”杨悦禁不住扭头看向章叔胤,指着他大笑不已。
吴王自然不会上当,他心中想的念的不过只有杨悦。然而蜀王李愔呢?大笑之下,杨悦心中却已狂骇!
“你,你!我本不想杀你,你为何非要找死?!”终于,章叔胤被杨悦激得狂怒,突然眼中闪出一线阴冷,手中短剑猛然向前用力刺下。
“七郎,不要!”
眼见杨悦不由自主地被这一刺推出,向前猛冲几步,摇摇晃晃几下,猝然扑倒。吴王大吼一声,冲上前,扶住杨悦,禁不住面色已成煞白,戚然泪下。
七郎?七郎是谁?吴王怎会与他十分熟悉?
与此时同,突然角楼左右冲出十几人个人影,五六把刀剑瞬间架到了蒋王脖子上。城头火把明灭,却原来是薛仁贵、王方翼、冯文瓒等一众禁卫。
“原来你是蒋王!”突然明明猝倒地的杨悦拍手嘿嘿一笑。难怪吴王刚才说只要他放过杨悦,便不说出他的身份,原来他是蒋王李恽,“梁州离此处不远,原来你已到这里做了反贼。”
“你,你怎会没事?”蒋王满脸惊骇,看看手中的短剑,再看看杨悦,竟然忘记自己项上已被架满了刀剑,骇然叫道。
“难道你忘了本公主才是真正的弥勒圣女,真正能够刀抢不入!”杨悦大笑。她自然不是什么刀抢不入,只是不被刀剑所伤,对于“大唐军神制造”来说已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事情。早在杨悦出征之前,李业诩已为杨悦专门制作了一套金丝软铠,不只刀剑不能伤身,而且弹力十足,一般弹丸也会被它反弹回去。
“原来你早已设了埋伏!”吴王李恪不及收回泪水,泣涕而笑,泪珠却刚好落到杨悦面上,吴王不由异常尴尬,讪讪说道。
“原本想抓住大鱼,不想只抓到一个小喽啰。”杨悦点了点头,不及向李恪多加解释,脸色一沉,向冯文瓒急道:“你快去扬州找蜀王,就说我有话要对他说!”
如果那日在醉春坊游船上的“陈娘子”真是“阿难弟子”。她的目的显然不只是为了气杨悦。方到此时,杨悦才真正明白过来。阿难弟子原来不过是个“调虎离山”之计,她引杨悦到扬州,真正目的不是让杨悦伤痛,而是要杨悦将扬州长史调到睦州平叛,令扬州守备一空。
而她的目标却是扬州。扬州乃是东南第一大都会,只要拥有了扬州,江南几成定局。相对于此,睦州不过弹丸之地,可有可无。
然而李愔在瓜州练兵,拥有三十万之众。若要想拿下扬州,至少要过李愔这一关。李愔到底只是“阿难弟子”的一个诱降人选,还是.
想到当日在两仪殿,第一次听到李愔到江南督练水兵之事,长孙无忌面上的异样怪笑。杨悦心中已是不寒而栗。
望着冯文瓒领命远去的身影,杨悦站在城头,已是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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