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出去打完电话,谢云初两个星期没再在片场出现。


    《华妆》和《逢春》的导演习惯不一致,《逢春》喜欢按剧情拍摄,而《华妆》因为本身效率很低的缘故,陈导一般都是一个演员的戏份拍到死。


    由于剧本偏群像大女主戏一点,男三号番位虽然过得去,戏份比大部分角色多很多,总的来说却只占了不到5%,差不多两周就杀青了。


    初春入夏,温度适中,片场的门大开着,偶有两绺偷偷留下的春风佛过弄堂,飘进片场里。


    这是殷恪的最后一场戏,也是最难的一场。


    林玉蝉放下恩怨,遣散势力,归隐山林。


    剧本给林玉蝉刻画得亦正亦邪,殷恪无论读多少遍,总认为这里的林玉蝉该是不甘心的。


    可陈导告诉他,林玉蝉已经放下了。


    一个背负血海深仇,曾经天纵之才,受尽千般宠爱却毁于一旦的少年人,如何能这么潦草地放下看仇怨呢?


    殷恪想,如果是他,他做不到。


    “你自己说的。”陈导近乎是和蔼了,这个新生演员的表现实在是优异,大部分的戏都是一气呵成,鲜有ng。


    只是这一场戏,或是阅历不足,或是林玉蝉这个角色太过复杂,他终究没有理解到那一步。


    由于没有理解到位,演出来的效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别说陈导建议重新拍,连殷恪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他演不出那种平静而疯癫的释然感。


    “再来一遍吧。”七八条过去,陈导却并不生气,含笑对着女主演道,“小申,辛苦你了。”


    申悦就是个工作狂,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十八个小时都待在剧组,这几天和殷恪的对手戏这么顺利,还正遗憾不能多一些他的戏份呢。


    她温温柔柔地弯眼睛,慢腔细调地开口:“没事导演,我没关系的。”


    得了姑娘的话,陈导更加肆无忌惮地ng了起来。


    真把殷恪累了个够呛。


    他实在挤不出一分鲜活的情绪了,眉眼垂着,眼角的泪痣这次被放了出来,可怜极了。


    殷恪的鼻梁实在漂亮,褐色的眼像盛满了无机质,眉毛细但浓,画完了妆,近乎可以用美来形容了。


    申悦不忍起来。


    演戏是极耗费情绪的事,殷恪的性格比较温和冷淡,一遍就过的时候还好,多ng几遍,他是连烦躁都不敢烦躁的——还有接下来的戏,还有接下来的情绪。


    这么一副面孔,疲惫盯着人看的时候,实在惹人心软。


    “导演,要不把这场延后一会吧。”女主演撩了一下裙摆,甜美的脸上是细巧的五官,语气还是温柔,“我也看过剧本,不瞒您说,我也觉得林玉蝉是不甘的。”


    陈导道:“不是我有意为难你,你要知道,这个角色演好了,对你以后拍戏都有增益。”


    林玉蝉,一个在书剧都不占多大分量的人,演好了,对演员的提升远远比对剧的作用大得多。


    陈导这是在有意栽培他。


    “如果删了这一幕呢……”殷恪平视着陈导,语气稍不确定,他的眼神近乎是笃定了,“林玉蝉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对剧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最多不能营销这个细节了。”


    对剧来说无伤大雅,对林玉蝉来说,却是没头没尾好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是殷恪所不能接受的,可他实在太不在状态,也演不好陈导要的林玉蝉。


    与其勉强,倒不如放弃。


    “你不希望火吗?”陈导问。他年纪已五十多了,拍了那么多作品,功成名就,国际上的奖项都拿了不知凡几,看过的后辈无数,明明再努力一点就能摸到,殷恪却选择了放弃。


    他以为对方是那种极为努力又有天分的后辈,才想着提点一二。


    殷恪道:“谁来的时候不希望火呢。”


    他嘴唇勾起,本就偏薄的面相显得陌生起来,一身玄袍加身,火狐面具掩盖住一只眼,露出的另一只眼还含着笑。


    他自己分明清楚得很!


    陈导道:“你这个性子,倒和红叶很像。”


    人至中年的导演叹了口气,隐隐约约:“有一点自己的原则,却不知道为的什么。”


    红叶,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殷恪还在弯着的眼里没了笑意,死了好几年的人了,居然还有人记得她。


    当年殷红叶可是娱乐圈里出了名的美女,三金影后,却一时想不开,嫁给了一个玩摄影的穷光蛋。


    这姑娘赚够了钱,任性了,哪能想到日后自己病骨沉疴躺在床上,穷光蛋早就带着一屁股债死了个干净,只留一个年少的儿子,四处求情,次次碰壁。


    偏生殷红叶还不爱这个儿子,动辄打骂,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儿子的存在。


    殷恪敛眸,他想,自己对殷红叶的恨,大概也是到殷红叶死了之后才消弭的吧。


    如果什么能消解掉林玉蝉的恨,他总觉得,合该害林玉蝉家破人亡的大昭皇室全死光了才行。


    怪不得。


    殷恪的大脑突然清晰了起来——对啊,怪不得作者要安排林玉蝉爱上世仇这么老套且没有格调的剧情。


    他对林玉蝉的理解并没有出错。


    此人少年时期过得生活优渥,荣华富贵皆入不了眼,良善了十几年;而后半生当真是心狠手辣,满脑子复仇的上位者。


    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想把他拉下神坛,让他放弃仇恨,最好的方法是什么?


    让他爱上一个人。


    他会软化,会放弃——所以一开始殷恪自以为是地说什么删掉感情线的话,现在看来,完全是狗屁不通。


    林玉蝉爱上了女主,又无法消解仇恨。


    但同时,就像殷恪试镜时候说的那样,他不愿意再造就一个“林玉蝉”,也相信女帝治下,终将河清海晏,万世太平。


    所以他虽是被迫放下,其实还是有自愿和释然在里头的。


    沉重的血仇压的少年人直不起身,因而决定放下的那一刻,才显得洒脱而自由。


    殷恪的水平还不到那儿,他心说,干脆当女主他们都死了,大仇得报演吧。


    他正想着,陈导打断了他的思绪:“你确定不再试试?”


    送上门的机会,殷恪并没有骨气,自己想明白之后就打算给导演解释了。恰巧此时导演递上了这么一个台阶,他抬脚就踏了上去。


    玄袍青年道:“我刚刚又仔细想了一下,再试一次吧。”


    陈导知道他是有了什么新的见地,除了委屈一下工作狂申悦,其他倒没什么,自是欣然回到了监视器后面。


    可惜的是,哪怕他已经理解清楚,还是ng了很多遍才通过。


    这部戏拍完,他就算是杀青了。


    陈导专门给他安排了杀青宴,就定在当天晚上。


    殷恪本打算推辞掉,自己只是一个男三号,没什么好安排杀青宴的。陈导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好我想吃明辉酒店的大闸蟹,这就有理由和我家属报备了。”


    陈导,一个宽厚富裕的妻管严,传闻身上的钱不会超过两千块,也不知真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是不给面子了,殷恪点点头,受了导演这份好。


    申悦道:“你可别心里负担,陈导一直都这样。”


    她弯着笑眼,捏了捏衣袖上缝着的绒花:“每个在海报里出现的演员,他都会办杀青宴。”


    也行吧,陈导家大业大,他们这些做小辈的,只能安然从之了。


    陈导也算大方,他在明辉酒店包了最大的包间,请了二十多个演员,制片人和投资商。


    其中坐主位的,赫然是谢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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