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返京
说了太久的话贺景泠已经有些意识不清, 头疼欲裂,他指尖发抖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当着林野的面打开瓷瓶,早就见底的瓷瓶中还剩下最后一粒黑色药丸, 他将药丸倒进嘴里, 喉结滚动, 干咽了下去,缓过来后才虚弱地说:
“你若真是这么相信你的直觉,便不会费尽心机来套我的话,你说科考作假一事皇帝交给你来查,可你现在根本见不到皇帝吧,三部尚书共同操控科举作弊的大案,牵连大齐上下近十年来大小官员,所涉太广, 若要将其连根拔出, 必伤大齐根基, 而这背后之人也会背上千古骂名。
“可若是现在天子病危, 那世人的目光肯定更多的集中在皇帝一人身上, 也可暂解燃眉之急, 宫中生变,能拦下你这个羽林卫指挥使的,只有大将军雷信, 怎么, 他是晋王的人?”
被关在这里一月之久,仅凭着他透露的只言片语便猜清了外面的形势, 林野面色冷峻,紧紧盯着贺景泠, 被面前这个分明气若游丝却还如此气定神闲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嘲讽。
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良久,林野才再次开口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没有见到皇上,我奉皇上之命受理此事,才过了一日就传出陛下重病的消息,接着刘盛宁便奉陛下口谕昭告天下说此事已经有了定论,眼下晋王代理朝政,霍子犹之类已经成了心怀不轨受人指使的朝廷重犯。”
“这心怀不轨之人,是指明王李珩衍?”
“你怎么知道?”林野并没有打算全部都告诉他,没想到贺景泠竟然还是猜出来了。
“此案朝野关注,若是没有个结果潦草结案,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晋王把这件事栽赃到明王身上,一举两得,可李珩衍不会坐以待毙,这里面,怕没那么简单吧。”
林野:“这个案子现在由大理寺受理,羽林卫也无法插手,眼下年节将至,吏户礼乱成了一锅粥,陛下病重,太子不在,晋王独揽朝政,对外宣称霍子犹已经认罪一切都是明王李珩衍暗中指使。”
贺景泠看了眼林野,他身后虚掩着的铁门漏进来了一丝昏黄的火光,牢房之中因为这点微光显得不再那么森冷。
他垂下眸,似在沉思,眼底情绪平静。
李珩衍要真如林野所说那么容易被晋王当做替罪羊那他就不是李珩衍了,贺景泠现在也不会处在这羽林卫中。霍子犹被关在大理寺,羽林卫接近不了,无法得知具体详情,但李珩衍一定还有后手。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同林野说那么详细。科举舞弊一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珩衍不会任由晋王给他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这件事牵连太多的人,贺景泠此前一直在犹豫,何升这么做,大约真的是着急了。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林野自然不会真的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大理寺,他是羽林卫指挥使,没有皇帝当面口谕,他不信任何人。朝堂之上,他只信太子,所以贺景泠猜得很对,没有直接杀他,确实有这个顾虑。
贺景泠笑了下,垂眸轻声道:“别着急,很快就有答案了。”
***
贺瑶华将空了的药碗交给了旁边宫女,用帕子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齐帝擦了擦嘴角,一直没有离开的安如意道:“珍妃妹妹也累了,在这里伺候了陛下一天一夜,回去歇歇吧。”
贺瑶华温顺的朝她服了服身:“太后娘娘出宫礼佛,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皇后足不出户,贵妃姐姐是众妃之首,后宫之中还要靠着姐姐在操持,姐姐也要保重身体。”
“劳心妹妹记挂,本宫会注意的,天黑路滑,本宫安排人送妹妹回长乐宫吧。”
出了元极殿,几个太监抬着銮驾跟在后面,贺瑶华没有坐,对扶着自己的苏云道:“我想走走。”
洒扫宫道的太监刚刚清扫了地面的落雪,一地湿滑,苏云小心搀扶着贺瑶华。
一路寂静无声,贺瑶华目视前方,问:“你看到他了吗?”
苏云:“只见到了任公公,他嘱咐说现在是关键时候,贺大人让娘娘小心行事,一切按计划来就好。”
贺元晟失踪,皇上身边一时之间只剩下一个刘盛宁,整座宫城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身后的太监垂着远远地跟在身后,苏云回头看了眼,低声道:“陛下病重,怜贵妃把持后宫,晋王又在前朝春风得意,娘娘不必急于一时。”
宫道上灯火通明,贺瑶华明艳的脸上似笑非笑:“姑姑,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日,本宫现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世人都想要往上爬,为了得到那个位置斗得你死我活,最后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输的人身败名裂,赢的人却往往是他们最意想不到的那个,日子还长,他们且先得意着吧,”
苏云道:“娘娘说得是。”
两人没再多话,只等回了长乐宫,没了跟着的那一堆人,贺瑶华也少了几分顾忌:“姑姑,他们二人你都安顿好了吧。”
苏云给她脱掉大氅,重新换了个暖炉:“娘娘放心,晋王虽然暗中在派人盯着李才人和九皇子,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稳住前朝,他也不敢贸然动人。”
“这李叔同平日看着温顺和善,齐王在时怎么羞辱他也从不见他恼恨,如今一朝变脸,还真是让人大吃一惊,想来也是他母亲教的好。”贺瑶华若有所思的笑道。
苏云道:“皇家都是如此,亲兄弟,亲父子,无论什么关系,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都不值一提,晋王和怜贵妃能有今日,是陛下的宠爱,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
苏云今年已有三十,家中父母兄弟皆亡,所以过了二十五也没有出宫,凭着自己的本事成了宫中女官,后来被贺瑶华调来的长乐宫。她相貌平平,嘴角朝下,看起来严厉凶蛮,内里却是个细心至极的人。
“姑姑,邺狱里的那个人怎么样了?”透过窗户外面又是满地莹白,不似隆冬雪夜,到容易想起十五时的清辉满园。
贺瑶华坐到琴架前,葱削般的指间随意拨弄着琴弦,她原本不会弹琴,这些都是后面学的,也只粗浅懂得一二。
苏云神情色迟疑:“邺狱不是一般的地方,奴婢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那种地方,贺公子又进去了那么久……娘娘若是想要知道,奴婢去……”
“多事之秋,不用了,”贺瑶华道,“生死有命,他要是有本事,就不会轻易让自己死在里面。”
***
燕阳,铜钹山。
“殿下,小心身后!”
纪风隔着厮杀的人群朝李长泽大声道。
狭窄的山道上李长泽夹着马腹身影犹如离弦的箭,猛地弯腰捡起地面一把长剑反手刺向身后。
黑色紧身长袍快得几乎只剩残影,在一片兵戈声中一级绝尘,直奔山顶而去。
马匪的山寨隐藏在陡峭的悬崖边,官府猝不及防的剿杀令下达,他们连和城中人通气的机会都没有官兵已经杀上山来了,山下的兄弟被切断了后路上不了山,连支援都不行。
此刻剩下的马匪几乎全都被逼到了他们的老巢。
夜里山中雪大,山顶之上却是灯火通明,面对官府的步步紧逼,马匪头子卢老二大声道:“兄弟们,被官府抓去我们也是个死,朝廷这些个狗娘养的不仅不会放过我们,一旦被抓住爹娘老子都要跟着遭殃,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跟他们拼了,要死也多带上几个一块儿死,也不算冤。”
马匪乌泱泱的几百人,举着火把拿着砍刀,声势震天,响彻整个山谷:“好!”
然后下一秒站在他们中间被簇拥着的卢老二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汩汩往外冒的鲜血。
箭矢的末端还在胸膛之上不断震颤,他满脸错愕地看着远处一脸冷漠放下弓箭的黑衣年轻男子,缓缓倒了下去。
这群马匪本就是乌合之众,不过仗着人数众多占山为匪,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每每官兵来时就往深山里面一钻,纪风也无可奈何,本来想直接带兵围剿,这样或许伤亡会大点,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没等这个想法实施下去李长泽就来了。
然后就有了连夜突袭的计划。
为首之人已经断气,剩下的人顿时鸟作群兽散,四处散开逃跑。纪风过来道:“殿下,他们的二当家带着一百来人钻进深山里去了,我们还要追吗?”
李长泽坐在马上,一手抓着缰绳,扫了眼还在燃烧的山寨:“不用追得太紧,跟就这行,夜黑路滑,让他们往深处跑,从今夜起,给孤封了这座铜钹山,既然喜欢呆在山里,那就不要出来祸害百姓了。”
官兵们举着火把打扫残局,寒风呼啸着飞过山岗,冷的人直哆嗦。
“殿下为何今日突然来了城外,殿下不是……”纪风不知道李长泽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府衙能调动的官兵有限,每次上山那些埋伏在路边的马匪故意往官兵身上泼冷水,天寒地冻,根本没人受得了。
雪天路滑,李长泽骑着快马裹着寒风朝山下奔袭而去,对着赶上来的纪风道:“速战速决,你留在燕阳替我看住那些人,我要回京一趟。”
“回京?难道……是陛下?”纪风一时有些惊讶。
“陛下没有传诏。”
没有传诏,那就是无召回京,纪风想也没想:“殿下,不可!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若是被人发现您私自回京,这是重罪啊!”
“我比你清楚,按我说的做就是,回京之事我已经决定了,最多半月,我就回来。”
燕阳到京城一来一往快一点也要月余,半个月……
然后李长泽早有准备,山下沈木溪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李长泽勒紧缰绳将马停在她旁边,对她道:“燕阳眼下的局势已经有所好转,逃跑的马匪也不足为虑,瘟疫已经得到了控制,这里暂时就交给你和纪风了。”
沈木溪头发潦草眼下青黑,一看就多日没有休息好,她抱着双臂站在路边,看了眼火光冲天的山顶:“速战速决。”
她扔了个小瓷瓶到李长泽怀里:“给他带的。”
彭越牵着马赶了上来:“殿下。”
李长泽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纪风,骑着彭越牵来的马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消失在山野间。
第072章 崩溃
皇帝身体迟迟不见好转, 朝会上众大臣譬如张译如之流顽固不化,偏偏他们都是老臣,李叔同心中还是有所顾虑,应付他们自然多了几分小心, 也是心力交瘁。
明王府。
李叔同穿着件纯色狐裘, 身材颀长面如冠玉, 举手投足之间一改从前的温吞小心。庭院之中大雪纷飞,他和李长泽并肩站在亭下,煮酒品茶,远远看去气氛倒也融洽。
李叔同一脸哀伤道:“听闻因为王妃婶婶闹脾气带着晋宁妹妹离京,导致晋宁妹妹遭遇不测,皇叔节哀。”
李珩衍披了一件藏蓝色大氅,看向目光冷若冰霜,他本就心傲, 两人如今已经撕破脸皮, 更是懒得和他虚以委蛇惺惺作态。
“这是本王的家事, 不劳晋王殿下挂心。”
“晋宁妹妹叫我一声堂兄, 她遭此横祸, 叔同闻之也万分心痛, 不知王妃婶婶现在如何了?”
李叔同一脸关切。
李珩衍冷冷抬眸,看向亭外飞雪,他的声音似乎比这霜雪还要冷, 仿佛李叔同提起的不是他的妻女, 只是陌生人一样:“晋王如此好奇,不知道这些话在你在宋进桓面前可有提起?”
宋进桓原本是他的岳丈, 李珩衍也没有想到他有这个胆子敢对自己阳奉阴违,一边把女儿嫁给他, 一边还和晋王暗中往来,果然是老奸巨猾。
现在朝堂之上看似局势明晰,宋进桓自然也没有办法再游弋在两方之间,李叔同也不会给他机会让他两头讨好,断尾求生,彻底割接了和明王府的关系,这才是是李叔同要的。
所以上次燕阳一事也是宋进桓通风报信,这么说来,李崇的死晋王也有一份。想通了这些关节,李珩衍倒也没有很生气,是他以前小看了李叔同。
李叔同故意这么说,也不过是想恶心李珩衍,不过李珩衍冷心薄情,又怎么会在意这些。李叔同眼下春风得意,是靠自己的本事,他可以高看他一眼,但也还没到忌惮的地步。
李叔同笑道:“宋大人现在是待罪之身,朝廷还在详查科举舞弊一案,真相未曾大白,侄儿也不敢与他们有过多牵扯,皇叔说是也不是?”
身后炉子上的酒咕咕咕的冒着热气,似乎连带着也驱散了冰天雪地里的寒意。李珩衍似笑非笑:“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皇叔说的是,”李叔同眼中的笑意温和,“皇叔名声在外,向来不理朝政,如今种种和从前大相径庭的行径也让叔同大吃一惊。”
李珩衍:“这就吃惊了,看来你学得还不够。”
李叔同也不生气,缓声道:“皇叔教训的是,叔同今后一定虚心学习。”
李珩衍冷笑:“就怕时间不等人,林野不是好糊弄的,眼下殿下春风得意,小心有朝一日一着不慎,死无全尸。”
李叔同:“皇叔放心,皇叔虽然被人诬陷,但侄儿一定努力查明真相,还皇叔一个清白。”
“是非黑白自有定论,就不牢殿下为本王操心了。”
李叔同到底还是心有忌惮,那日他本想把李牧中毒一事算到李珩衍身上,没想到中途竟然杀出来个雷信,他赶来觐见,事急从权无奈之下只好推出贺元晟顶包,皇帝中毒一事一旦传扬出去必定会引起朝野震动,因此他们只是秘密关押了贺元晟。
虽然暂时之除去了一个贺元晟,但他是李珩衍的心腹,上次和李珩衍联手坑害他的账还没算,也不算徒劳一场。
不过这次雷信出现的太巧,齐帝如此信任雷信,可他为何偏偏在那日出现?难道他也是李珩衍的人?
因此,为谨慎起见,李叔同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定要查清李珩衍和雷信究竟是什么关系,雷信手握玄铁营,是大齐最精锐的军队,他不得不忌惮。
李叔同走后管家过来道:“王爷,查到云侍卫的下落了。”
李珩衍道:“说。”
“云侍卫奉命护着王妃一路向北,途中受到暴民围堵,保护王妃她们离开的时候惨死在暴民手中。”
李珩衍沉思良久,就在管家心中越发打鼓的时候,就听见李珩衍道:“本王知道了。”他转过身,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管家,“你说,科举舞弊一事谁才是背后主使?动了三部尚书,就是把刀架到了李叔同的脖颈上,难怪他会狗急跳墙,可究竟是谁做的呢?”
管家:“这……小人也不知道。”
李珩衍想到了一个人,眼神微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才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管家不知道李珩衍说的是谁,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低声道:“王爷,宋公子那边……”
李珩衍回头,看了眼渐渐停下来的雪势:“他还是不肯吃饭?”
管家叹了口气:“自从知道王妃和郡主出事后就一直这样。”
“走吧,去看看,我记得今日好像是他的生辰,你备些好酒好菜,正好有个好消息告诉他。”
*
宋景章蹲坐在墙角,看见门打开立刻就往外冲,然后就被一只手强制拉了回来。管家低眉顺眼放下食盒,然后替他们关上房门,悄声退了出去。
“放我出去!”宋景章太久没好好休息,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此刻正一脸不善瞪着李珩衍。
李珩衍视若无睹,放开他走到旁边的软榻上坐下:“想都别想。”
“为什么?”宋景章见出不去,又退回了原地,不想挨李珩衍太近,他靠着墙,身体被气得发抖,“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珩衍,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我妹妹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么害她,晋宁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她死的这么惨都是你害的,我妹妹也被你害了,你怎么还能心安理得把我关在这里,你是人吗?”
宋景章生来就是个富贵公子,生平只会吃喝玩乐,从未与人结下过生死仇怨,被逼到这种境地了骂人的话也还是翻来覆去那几句。
李珩衍看他恨不得吃了自己的眼神,有些好笑:“宋景章,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想走,想去哪儿?回宋府继续做你的宋大公子吗?可宋进桓和李叔同是一丘之貉,你觉得我还会让他活多久?”
宋景章浑身一震:“你胡说……”
“你觉得有必要?他害死了李崇,早就不把你和宋景如的命放在眼里,早在宋景如嫁过来之前听他就是李叔同的人了,他以为他是通吃两家,自己眼光卓绝,无论最后谁赢他都能有一席之地,可偏偏他这点伎俩太拙劣,赔了一双儿女都没瞒住,现在事情败露,在他心里你们就同死人无异。”
“你胡说!为了让你自己心安理得,竟然编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宋家究竟哪点对不起你,我爹虽然……虽然,他把景如嫁给你只是想她过的好一点。”
宋景章越说声音越小,浑身发抖,他又想起了那日在门外听到的话。当初他们家早就和贺家私下有了婚约,可后来贺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当然就作废了。
他当然也不会让妹妹为了一个口头婚约断送她的一辈子,再然后李珩衍圣门求娶,他们一家都喜不自胜。
李珩衍是当朝明王,陛下亲弟,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远不是和贺家能比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们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本以为是喜结良缘,宋家从此更上一层楼,没想到从一开始就不过是各怀鬼胎的利益纠葛而已。
宋景章早看清了宋进桓的冷漠绝情,任何人任何事在他那个父亲的青云路上都算不得什么。是他太笨,糊涂了二十几年,浑浑噩噩虚妄半生,到头来不过是做了个富贵安逸的美梦。
李珩衍纡尊降贵亲自把食盒中的食物端出来摆在桌上,对宋景章的话只觉得可笑至极,没有理会:“听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过来。”
宋景章一动不动。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李珩衍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宋景章,一言不发。
宋景章抽搭着,倔强地看着李珩衍,就是一步不动。
李珩衍轻笑了一声,那笑容看的宋景章背后发凉,只听见他不紧不慢道:“想见你妹妹吗?”
宋景章当然想,可李珩衍怎么可能会这么好心。李珩衍也没等他说,遗憾似的道:“不过恐怕不行,她回京后一直精神恍惚,皇家的体面要紧,她失了体统,我该休了她,你说呢?她还愿意会你们宋家吗?或者说宋家还敢要她吗?”
“混蛋!”宋景章再也忍不住冲过来狠狠扼住李珩衍的脖子,不停地说,“你混蛋,李珩衍,你混蛋,你要是敢……”
“你要怎样?你敢吗?”李珩衍轻而易举拉开他,宋景章的手被紧紧抓着抽不出来,李珩衍甩开他,冷声命令,“吃饭。”
宋景章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时刻恨不得杀了李珩衍,可他也确实不敢,他从来没杀过活人。
此刻他的手抖的不成样子,李珩衍的话分明就是威胁,他满脸是泪看着他,过了很久,走到旁边背对着他坐下端起碗,往埋着头嘴里不停的塞食物。
李珩衍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静静地注视着宋景章,他把盘子往宋景章面前推了推,似乎看不到那些掉进碗里的眼泪,语气带着奇异的柔和:“慢点吃,没人和你抢,今日是你生辰,生辰快乐。”
宋景章突然呕了一声,他拼命想要往嘴里塞饭,又控制不住胃里排山倒海般扑来的恶心感。脸色因此涨得通红,他仰起头强迫自己咽下去,努力眨眼还是没抑制住眼角的泪往下流。
第073章 出狱
“你运气不错, 还有人惦记。”刘盛宁看着贺元晟,露出了一个苍老的笑。他已经老了,他的一生都被困在这高墙厚瓦之间,自五岁起就被拨去伺候齐帝。
太监这个身份虽然在那些达官贵人眼中不体面, 可却是最接近皇权的中心的位置, 世人一边看不起他们, 又一边对着他们谄媚讨好。他见过太多的人为了向上爬不折手段,他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暗中推动,留下他认为合适的,除去对他有威胁的。
后来他终于在这满是阴谋算计的宫城中站稳脚跟,时至今日,已是李牧身边最得力的掌印太监,在这深宫之中, 他的地位甚至高过一般嫔妃大臣。
第一次见贺元晟是在朝廷为他的父亲设的接风宴上, 他站在皇帝身后, 贺元晟坐在贺从连身边。
后来宫道上他无意间一瞥, 瞥见了当年宴会上舞剑的小将军。他没有过多关注, 直到后来珍妃上位, 贺元晟跪到他面前求他指条明路。
贺元晟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温顺的模样,就算现在知道两个人各为其主,都有私心, 在刘盛宁面前他也依旧恭敬。
见贺元晟没答, 刘盛宁道:“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还不了解你, 做事够狠,够绝, 那明王妃回京之后便疯疯癫癫精神不正常,稍微好一点就公然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贺元晟轻轻“哦”了一声,似乎没放在心上:“干爹在说什么,贺幸听不懂。”
刘盛宁一早就知道贺元晟就是明王的人,可贺元晟从前和明王本是好友,后来贺家出事李珩衍不但砖头娶了他的未婚妻,还让原本也是世家公子的贺元晟以最卑微的姿态成了他藏在阴暗宫室里的一颗棋子。
寡恩薄幸,翻脸无情,贺元晟必定是恨极了他,不然也不会让那宋景如受此池鱼之殃。
“听不听得懂随你,明王是容不下你了,他把你那个三弟送进邺狱,就是在敲打你,可你现在无故失踪,按照他多疑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在信你,晋王殿下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为谁做事不是做,贺元晟毫无芥蒂地应承下来:“是,贺幸明白。”
“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刘盛宁笑道,“其实你要是不想做还有一种办法,晋王殿下要的是贺元晟的脑袋,只要你点头,我留你一命,这件事也牵连不到珍妃。”
贺元晟坐在简陋的床边,这里仍是清凉宫,只是是刘盛宁自己的房间而已。房间里只点了一只蜡烛,昏暗的光线下,时间在静谧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漫长。
贺元晟俊逸的眉眼在晦暗不定的房间中带着几分看不真切的情绪,他的手脚上都被锁上了一副镣铐,听见刘盛宁这么说,他低声道:
“一切都听干爹的安排。”
刘盛宁满意地点点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留行。”他想了想,又道,“珍妃无子,等晋王殿下继承大统之后也不会刻意为难,我寻个机会,让她假死出宫,会让她后半生安乐无忧的。”
贺元晟闻言感激不已:“多谢干爹为我兄妹筹谋。”
刘盛宁拍了拍他的手,摸到那副镣铐,安慰道:“你明白就好,我这么做也是做给晋王殿下看,现在朝中正值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错。”
“贺幸都知道。”
*
小瓷瓶早就空了,牢房里一开始是很冷,不知是不是外面冰雪消融的缘故,即便贺景泠裹紧了大氅和棉被冷风还是无孔不入,断了药的日子里,似乎保持清醒都成了难以做到的事。
他昏昏沉沉的估算着,快结束了。
熟悉的铁门打开的声音,林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身后的人一袭黑衣,带着一身霜雪融尽后的冷意,下巴上冒出来青黑色的胡茬。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却压迫感十足,无端让人心底发寒。
林野和欧阳越沉默地站在旁边。
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贺景泠眼皮一动,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出一种莫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费力抬眼,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只可惜眼前模糊一片,人影重重,意识随着打开的铁门的缝隙远飘。
记忆的最后一刻只记得邺狱昏黄的光线。
李长泽一眼就看到了双眼紧闭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的贺景泠,他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蜷曲了一下,大步走到贺景泠面前蹲下,伸手想要去碰他的脸,然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伸出去的手缓缓下移,却最终没有落到那只右臂上。
他背对着林野他们,眼中情绪翻涌,竭力维持着冷静镇定,过了片刻他起身让开身体对跟来的何升他们道:
“先带他走。”
何升和狄青什么话都没说,两人沉默配合着把人带离了这座不见天日的牢房。
林野没有阻拦,他单膝跪在李长泽面前,一副请罪的姿态:“殿下。”
李长泽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孤没记错的话羽林卫的职责是稽查百官,不知道什么时候堂堂指挥使倒是管起京城大小事宜来了,指挥使若是想做这京兆府尹,大可上书秉明陛下。”
林野道:“臣不敢,贺景泠虽只是个平民,近来却几次三番和朝中有所牵扯,臣担心他心怀不轨,所以……”
“所以把他抓进邺狱严刑拷打?林野,你是想屈打成招吗?”李长泽声音一如往常温和平淡,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林野如何作答。
明明还是以前太子李长泽的模样,可面对眼前的人不由得让他的心里少了几分底气。
“既然贺景泠被你关了这么久,可问出什么来了?”
“臣无能。”
“很好,既然知道自己无能,那就以死谢罪吧。”
林野浑身一怔:“殿下……”
“殿下!”欧阳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李长泽。
“动了我的人,还想全身而退吗?”李长泽声音骤冷,“羽林卫不涉党争,你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想要投入我门下,是觉得你手握大齐羽林卫,位高权重,只要你羽林卫指挥使稍稍示意,我等便该顺水推舟接纳你对吗?林野,你未免也太高估你自己了。”
跪在林野身后的欧阳心有不甘地说:“殿下,不知者无罪啊,再说我们也不知道那个贺景泠是殿下您的……”
林野垂下头,没有辩驳。
李长泽冷笑一声,根本不屑同他说话,转身欲走,欧阳越见状不由提高音量再次道:“殿下,那贺景泠弱不禁风,如果不是指挥使手下留情,他早就活不下去,求殿下宽恕。”
李长泽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欧阳越,羽林卫副使,圣德三年就入了羽林卫,至今已有二十四年,林野若死,你就是当之无愧的羽林卫正使,怎么,你还要替他申冤?”
林野打断了欧阳越继续说下去的意图,低头道:“臣抓捕贺景泠一事确实有欠考虑,但如果重来一次,臣依然会这么做!”
李长泽笑了一声,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林野继续道:“贺景泠行事不加掩饰,分明是故意引起臣的注意,想必也是来探臣的态度,再有晋王和明王暗中授意他与朝廷近来发生的几桩大案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微臣……”林野说到这里想起贺景泠那始终挂在脸上的笑,再一次明白了他那句“很快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而他问了那么多次的“你和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也终于有了答复。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在燕阳平患的太子李长泽,真的不远万里赶回来,只为了把贺景泠从羽林卫手中救出来。
李长泽眼中尽是冷意,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野和欧阳越,嗤笑道:“林野,羽林卫隶属于天子,你身为羽林卫指挥使,从进入羽林卫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要将圣旨奉为圭臬,却因为曾经的一饭之恩想要效命于我,现下却做出一副投门无路的姿态来,呵。”
“殿下不信?”林野抬头哑声问。
李长泽:“孤凭什么信你?自我回京前,你便一直在暗中探查平凉之事,晋王明王争锋相对,我这个时候离京,你心中的怀疑便达到了顶峰,晋王所为有悖羽林卫初衷,明王又只是先帝之子,你反复衡量,不过是想在众多的皇子中寻找一个合适的继承者追随。
“林野,你以为你的那些心思旁人都不知道吗?你将他重伤至此,要是真有心忏悔,这用这条手臂做你的投名状吧。”
这话一出,牢房之中落针可闻,铜墙铁壁冰冷坚硬,太子说出来的话更让欧阳越浑身发冷,他莫名知道,李长泽这话绝对不是随口说说。
“殿下已经将贺景泠平安带出,既然贺景泠是故意这么做那也肯定有他的办法从邺狱出去,虽然受了点刑罚也不至于……怎么就非要指挥使也……”欧阳越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宛若鹰隼锐利的目光有一闪而过的恐惧。
此刻他的脖子被一只铁臂紧紧掐住,那只手还在不断收紧,欧阳越本就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生的孔武有力,此刻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任由脖子上那只手越收越紧,似在以此来表示抗议。
很快他的脸就因为缺氧涨得通红,但李长泽还没打算放过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欧阳越的反驳而生气,那张脸上笑意森然:
“他若有失,尔等全部陪葬。”
*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的不住摇晃,空气中弥漫着让人舌根发苦的药味。一整天庭院中的人影都来往不停,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现下只剩下呼呼的凉风和雨后湿润的空气。
“他的右手手臂受伤太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筋肉坏死腐烂,刮骨疗伤也只能保住他的命,那只手臂是彻底废了。”冷月婵的声音平静如水,在寂静的庭院中随风散在空中,在场中人听罢都只沉默应对。
冷月婵一脸疲惫,想到贺景泠的伤势时神情间还隐隐透露出无奈,末了也只能无声叹息一声。
“我医术有限,可就是木溪在的话也是回天乏术。”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长泽匆匆赶来,就是想看看人再走,又看到他们都在院子里,这才停下脚步。
冷月婵摇了摇头:“江湖上有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华寻枝,传闻可活死人肉白骨,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殿下,再不走城门就要落锁了。”彭越虽然知道现在不是出声的时候,可在这里多留一刻钟就多一分危险,他们必须马上离开祈京。
“知道了。”李长泽身着一件黑色披风,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连日来的奔波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并不明显,身体依旧高大,神色依旧冷静。只是在问冷月婵话的时候沙哑的声音还是让他自以为完美无缺的伪装暴露无疑。
他看了眼彭越,没有走,对冷月婵和何升道:“我进去看看。”
何升道:“景弟现在正在昏睡,殿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此次多谢殿下将景弟从邺狱中救出来,只是眼下殿下还是尽快出城为好,若是被晋王的人发现恐对殿下不利。”
李长泽已经转身大步过去:“我就看看,不会吵醒他。”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房门,进去后在众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房中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说得上刺鼻。因为没点烛火,一切陈设都被笼罩在黑暗与阴影中。
这间屋子李长泽再熟悉不过,每一个陈设的位置,每一个物件的摆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此刻,他的每一步却显得格外滞缓。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切声音都消失在长夜,雨后的夜色下皎皎明月钻出层云,月色如洗,满室清辉。
床榻上被子隆起,李长泽走到离床铺两三米外的距离便亭下了脚步,周身裹着寒意,生怕惊醒睡梦中的人。熟悉的睡颜映入眼底,微弱平静的呼吸声在此刻显得格外让人安心。
他们足足四个月没见了。
李长泽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他的眼力极好,满是药味的空气中隐隐还能嗅出血腥味,那被包裹的密不透风的右臂那样醒目突兀,仿佛被缠绕的密不透风的绷带下面的,还连同他的心脏。
“傻子。”他无声地问,“你想证明什么?一个林野也不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是想看看我说的话有几分可信是吗?”
贺景泠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他比谁都清楚,他表面上看似对名声地位什么的都不在乎,其实骄傲又自负,只有他想不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
“殿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门外彭越的声音再次传来。
李长泽上前半步,似是想要将人看的更清。
即便是贺景泠双眼紧闭,他的眉头依旧是紧紧皱着,连睡梦中都这么不安稳,李长泽叹了口气,终于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你猜对了。”
“殿下!”急切的催促声让熟睡中的人眉头一皱。
怕将人吵醒,李长泽要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最后深深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贺景泠,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他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开门出去。
何升他们还在外面,李长泽和彭越两道身影消失在夜色深重的庭院中,风中只传来一道声音。
“好好照顾他。”
第074章 山野
窗外烈日刺眼, 一晃几月过去,祈京这些日子不太平,科举舞弊一事早就走漏风声,朝廷一直没给出一个决断来, 民间也是怨声载道。
李叔同想把这件事推到李珩衍身上, 可李珩衍也不是吃素的, 两方明争暗斗不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国子监为首的从各地汇聚而来的学子要求朝廷严惩吏户礼三部尚书。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齐帝的病情迟迟不见好转,朝廷不得不拿出态度来,礼部礼三部尚书先别被革职收监,凡与其有所牵扯的官员皆停职查看。朝中局势不明,整座祈京城都笼罩在一种沉闷紧张的氛围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京城人心惶惶的时候, 北方总算传来了一点好消息。
因为研制出来了药方, 瘟疫已经彻底得到控制, 不足为虑, 与此同时李长泽在当地大力革新减税降负, 以此召回燕阳城流失的人口, 并清剿了当地的匪患。
这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变乱终于结束,自此,燕阳得以稳定下来。
燕阳本是个烫手山芋, 而今朝堂之上众臣明里暗里纷纷站队, 早把平庸无能的太子抛诸脑后。
没想到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太子一下子给他们来这么大一个惊喜,竟然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他们避之不及的燕阳变乱彻底解决。
随着太子即将返京的消息传来, 各地百姓口耳相传太子德才兼备,颂其功德赞其品行。一时之间, 原本晋王明王达到的暂时平衡的局面再次被打破。祈京城中暗流涌动,风云再起。
何府。
“他怎么样了?”
贺景泠今日穿了件绿色的薄衫,乌黑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皮肤赛雪饱满如玉,垂落在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光洁的额头,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清澈透亮,眼尾上挑,神色平静。
通体漆黑的猫儿趴在他的脚边,亲昵地蹭着他。贺景泠安抚地摸了摸它光滑的毛发,另外一只藏在衣袖下的整只手臂都缠满了绷带,修长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一动不动。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的左手。
何升道:“浑身有多处骨折,筋脉尽断,以后怕是不能拿剑了。”
“人没事就好。”贺景泠拍了拍阿呆,示意它去别处玩,阿呆不满意地从桌子上跳到他腿上,黑猫像是有灵性般,连跳上去都是轻轻的。
“国子监还在闹,大理寺迫于压力不得已暂时放了霍子犹,现在把他安顿在卓姑娘那里。”
贺景泠点了点头:“晋王太心急了,猝不及防把这科举舞弊一案捅到他面前,他才兵行险招,若不是宫中有怜贵妃,恐怕他还做不到现在这般得心应手。”
何升:“我听闻最近贺老太爷也在为科举舞弊一事左右奔走。”
贺承礼曾是天下文人宗师,如今就是贺家落魄,世人对他褒贬不一,但他对大齐文人士子的影响可谓旷古绝今,就是现在同样也有许多人追随他,仰望他。
三部尚书同流合污欺上瞒下,把持朝廷选拔人才的通道,无数寒门弟子投路无门,入仕无望,郁郁多年。如今猝然发现此中真相,无不为之愤慨。以贺承礼为首,无数文人士子纷纷要求朝廷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贺景泠听后没什么反应:“总要有人站出来,除了贺承礼,似乎一时也没有谁比他更合适。”
何升见他心神不定,道:“你不要多想,贺大公子虽然下落不明,但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宫廷中传来的消息,贺元晟失踪,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也未见有什么消息,贺景泠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何升知道他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
“我知道。”贺景泠轻轻笑了下,“你放心吧何大哥。”
何升:“对了,凌山来信说他不日便回来了。”
贺景泠拿着的书本中夹杂着一张信纸,他摩挲着那张纸,是今日一早来的消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然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不动声色叫来曹管家:“曹叔,帮我备好马车,我换身衣服,出门一趟。”
何升见状也没有在说什么:“那我先出去了。”
出门之事暂时不宜大张旗鼓,他只带了狄青出门,出城的时候天色渐晚,暮色四合,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的向前行驶,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在一处长亭边停了下来。
主仆二人下车等在亭中,四下无人,夜风徐徐,拂开了白日未散尽的燥热。周遭寂静一片,人的心也跟着夜色沉静下来。
狄青干巴巴道:“去马车里等吧。”
“马车里太闷。”贺景泠道。
狄青便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几时,前方隐隐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两匹骏马载着风尘仆仆的人疾驰而来。
路过长亭,马蹄高高抬起,马背上的人勒紧缰绳,最后堪堪停在他们面前,尘土飞扬,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朝他伸了过来。
贺景泠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静静注视着高坐在马上的人,他伸出去的手被人一把抓去,往前一带,人已经坐在了他面前。
马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清脆响亮,一阵疾风吹过,原地只剩下卢飞和狄青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见怪不怪,一个面无表情。
马鞍上面有厚厚的垫子,贺景泠还是觉得有些颠簸,他抓着李长泽的小臂努力稳住身形。长风吹乱了他的发,背后抵着的胸膛传来强有力的心跳声,他被熟悉的气息包裹在怀中,似乎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马蹄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他们渐渐偏离了官道,朝着不知名的山道奔去。两人一路无话,只有丛丛草木间掠过的两道影子依偎在一处,被行驶间时带起的风吹起波澜。
山顶夜风微凉,朗月繁星,贺景泠回神时马儿已经停止了前进。
一件披风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李长泽从后面执起他的右手,他在路上没瞧仔细,现在想再确认一下,反复观察,问:“好了?”
缠着绷带的手臂被他不轻不重捏着,贺景泠想要抽回来,但想了想还是没动,闷闷应了声:“嗯。”
“我看看。”
这次贺景泠微微侧身,说:“不行。”他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会包吗?”
“这有何难,以前在军营这些小事不都是自己动手。”李长泽笑了一声,问:“不是好了吗?”
贺景泠收回手,面色如常吐出一个字:“丑。”
“我不介意。”李长泽故意道。
贺景泠对李长泽的厚颜无耻早就习惯,这会儿却自言自语似地说:“又不是怕给你看。”
“好好好,三公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李长泽放弃了继续问下去,他像是心情颇好,搂着怀里的人手臂收紧,下巴放到他的肩上,有些不满地皱眉,“瘦了。”
他贴着贺景泠的脖颈,问:“三郎是想我吗?”
没有得到想象中下意识反驳的回答,贺景泠的头低垂着,只露出了半张侧脸和修长的脖颈,过了半晌,才低低应声:“是又如何。”
李长泽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对上贺景泠坦然的视线,这一瞬间,什么东西好像从此刻变得不一样了。
“是,是本太子现在就是大齐最幸福的男人。”他豪气万千地说。
“堂堂太子,矜持点吧。”贺景泠的后颈被他蹭的有些红,他似浑不在意,面上依旧镇定自若。
“矜持?那是什么东西,莫非三郎喜欢我那样?”
贺景泠没说话,朝前走了几步,夏虫在山野间肆意鸣叫,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过头,两人相视而笑,李长泽捏过贺景泠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了上去。
很多事情,不必细说,他们都懂。
数月不见的思念在这一刻战胜了理智,贺景泠放任自己沉沦其中,再也不想其他。
李长泽吻得凶,却又格外小心翼翼,汹涌的情感在那个简简单单的“嗯”字里彻底爆发,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想把眼前的人紧紧搂在怀里。
良久,两人才放开彼此,李长泽抱着人,声音沙哑地说:“我也想你。”
他们随意坐在地上,贺景泠气息不匀,放松了身体靠在李长泽怀中,“哦”了一声,然后想起一件事说:“你每次传信来说的事都这么正经。”
这是在秋后算账?
李长泽好笑地说:“那是纪风写的,难怪后来燕阳和祈京来往的信件都少了,原来三郎在为这个生我的气。”
贺景泠道:“知道就好。”
夜里蝉鸣鸟叫,点点荧光从草丛中飞了出来,星星点点地闪烁在他们周围。
李长泽突然发现了一件大事,他抬手拨开贺景泠额前的碎发,问:“没了?”
贺景泠手指抓着他的手臂,反问:“好看吗?”
李长泽望着他,微微一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①。”
“哪里乱了?”贺景泠语调很轻,像夜风轻拂过人的脸颊,带起一阵痒意。他勾起一缕李长泽的长发握在手里把玩着,眼尾都带着漫不经心的调笑。
李长泽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带,语气轻佻地说:“这儿。”
贺景泠白了他一眼,抽回手站起身来,身上沾了些许草屑,下方是浓黑的夜色。
远处万家灯火璀璨如斯,夜风拂过山岗,他的声音在旷野中显得微不足道:“李宴,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贵为太子,在民间声望胜于从前,在朝堂也有了一定根基,晋王明王争锋相对,这次回来,你便是众矢之的。”
李长泽哂笑一声,不以为意:“我们不就等着这一天吗?”他垂眸看着贺景泠,眼中充斥志在必得的勃勃野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郎不必为我心忧。”
贺景泠眉眼含笑,长风吹乱了他的发,衣袍翻飞,他道:“好,我会一直陪你。”
第075章 文德
太子离京大半年, 离开时轻车简从未惊动一人,回京之时却早早放出风声,百姓自愿夹道欢迎,声势浩大。
李长泽骑着矫健的骏马行走在最前面, 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紧随其后, 长街两旁禁军开道, 李叔同率领百官在宫门处迎接。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李叔同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他站在众臣前面,对着策马而来的人躬身执礼:“恭迎皇兄。”
“皇兄为大齐安定亲赴燕阳,劳苦功高,臣弟已经在紫宸殿为皇兄设宴,为皇兄接风洗尘。”
李长泽下马上前扶住李叔同的手:“七弟在京为父皇分忧解难,侍奉君父, 孤才得以无后顾之忧, 听闻父皇重病, 儿臣不孝, 未能侍奉更前, 我们还是先回宫去看看父皇吧。”
众大臣看着两个皇子你来我往寒暄, 也是心思各异。自太子从平凉回来以后,经手之事无不是办的是即漂亮又体面,如今燕阳一事告一段落, 天下百姓皆感念其恩德, 太子李长泽的声望,
他们暗中打量比较, 现在细细看来,他们的太子也是龙章凤姿, 人品贵重,才能卓著之人。
张译如满意地看着面前谦卑有礼的太子。他历经两朝,一生为了大齐鞠躬尽瘁,为官以来,朝廷之上人心叵测,官场中人各怀鬼胎,他凭着一腔忠勇走到了现在,仍然期待国有圣主贤君,得以整顿吏治,还大齐一个昌平盛世。
从前他寄希望于齐帝,现在他的希望又寄托在了李长泽身上。
回到皇宫后李长泽在李叔同和朝臣的陪同下直奔齐帝的元极殿。
守在殿外的刘盛宁远远看见这么多人过来,小跑着上前给李长泽他们行礼:“奴才见过太子殿下,晋王殿下,各位大人。”
“刘公公,父皇怎么样了?”李长泽抬了抬手,一脸关切地问。
刘盛宁苦着脸道:“陛下从年前身体就大不如前,每日批奏折一批就是六七个时辰,殿下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连贵妃娘娘劝不听,奴才们更不敢劝,太医院的冷太医说陛下是太过操劳所致,殿下进去看看吧。不过陛下病中需要静养,还请诸位大人们就在此等候。”
说着转身跟上李长泽的脚步往殿内走。
奢华威严的寝宫龙涎香混合着浓浓的药味,显得格外刺鼻。里面光线昏暗,安如意守在一旁,满脸疲惫。
看见李长泽,她站起来微微服身:“太子殿下。”
李长泽点头道:“父皇病重,多亏娘娘悉心照顾,辛苦了。”
“这些都是妾身应该做的。”
床榻上李牧正在昏睡,肤色蜡黄两颊凹陷,一看就病得不轻。几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生怕打扰到他。
安如意眼中是浓浓的哀色:“陛下近一年来身体本就越发虚弱,可偏偏他又听不进去太医的劝谏好生修养,这才导致如今一病不起,不过……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突然病发还有一个原因就……”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娘娘但说无妨。”
安如意犹豫片刻,见殿中只有他们几人,道:“刘公公,还是你来说吧。”
“是。”刘盛宁弯腰道:“殿下有所不知,陛下病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服侍在他身边的太监贺元晟在其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日积月累以至于毒发,还是晋王殿下有先见之明才能将那贺元晟捉拿归案,人赃并获确实是抵赖不得,珍妃娘娘也已经被扣押在了长乐宫中了。”
“竟有此事,那贺元晟现下在何处?”
晋王道:“皇兄恕罪,臣弟当时怒火攻心,一气之下下令将他绞杀在了清凉宫。虽然贺元晟他们几人早就不是贺家人,可他和珍妃同在宫中,此事珍妃也难逃干系,但他毕竟是父皇的宠妃,如今父皇重病不醒,关于处置珍妃一事还请皇兄裁决。”
李长泽思忖良久,才道:“真相究竟为何还有待商榷,珍妃无子,为何要与贺元晟联手毒害父皇?”
李叔同道:“珍妃和贺元晟心怀怨恨也是正常,毕竟当年是父皇下旨杀了贺从连,又让他们进宫为奴,这些年他们一直呆在父皇身边,心中有怨,被有心之人利用也无可厚非。”
李长泽震惊:“七弟的意思是……此事有人背后主使。”
“臣弟不敢妄言。”晋王虽说不敢妄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长泽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沉声道:“兹事体大,大臣们都还等在外面,我们还是先出去吧,别打扰父皇静养,此事稍后再议。”
朝臣还在外面等候消息,皇帝病重多日,朝中一应事由都是晋王主持,他们心中自然有所疑虑,现在太子回来了,他们怎么也要一探究竟。张译如是中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有他在,其他人也不可能提前离开。
太子好不容易回京,他们这群老臣都只盼着太子殿下能振兴朝纲,匡扶社稷。不要让宵小之辈惑乱朝纲。
李长泽和大臣们来到侧殿分别落座,宫女们依次给他们上茶,他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放下道:
“孤不在祈京这段时日,朝廷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父皇重病,科举舞弊,还要多亏有贵妃娘娘和七弟稳住大局,才不至于让着宫城乱了方寸,孤在这里先行谢过。”
李叔同起身:“皇兄这是哪里话,你我兄弟一体,能为父皇分忧是叔同之幸,何来谢字一说。”
李长泽笑道:“七弟说的是。”
张译如起身拱手道:“眼下陛下病重,既然太子殿下已经回京,储君有权代理国事,晋王殿下以后就不要越俎代庖为好。”
张译如性格耿直,李叔同近来种种行径他看在眼里,早就心生不满,奈何那时宫中无人,也只好任由晋王主事。
现在燕阳一事已经了解,太子德行端正,他心中早就认可了李长泽,自然不愿意再让李叔同越权行事。方才商量了这么久也没见李叔同主动提起此事,分明没有放权的意思,便自顾自上前提到。
李叔同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不过很快又归复自然,他立刻道:“阁老说的是,皇兄明鉴,臣弟并无此意,吏户礼三部尚书联合作假干扰科举选拔一事皇兄既然听说了,臣弟便给皇兄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如今徐安三人皆被关押在大理寺,等待朝廷处决,只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太多人,臣弟不敢擅专,如何处置还需皇兄决断。
“之前皇兄不在祈京,叔同受父皇之命代理朝政,如今皇兄回来了,一应事宜自然都应由皇兄做主,而今祈京文人纷纷跪在文德门前逼迫朝廷给一个交代,若是朝廷做出的决策无法令天下人满意,那情况只会更糟,还请皇兄尽快决断。”
李长泽一脸诚挚:“阁老多心了,孤与晋王同为父皇血脉,都是心系大齐,不分彼此。至于科举舞弊这桩案子,孤初闻时也是震惊非常,徐安赵无端和宋进桓几个都是朝廷老臣,却做出这种目无法纪的事来,诸位如何看?”
***
安如意坐在软榻上看着香炉出神,门口传来动静,她立刻起身,李叔同和刘盛宁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
李叔同上前扶着安如意的手,隔着床帘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齐帝,轻声道:“母妃放心。”
刘盛宁笑道:“娘娘您就放心吧,太子是奴才看着长大的,那就是一个捡到竹筒当萧吹的人,一心幻想着朝政清明天下太平,抱令守律,哪儿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就是有张译如那几个老臣向着他也架不住太子要自己往坑就跳啊。”
安如意摇摇头道:“他是太子,不管怎样现在那个位置都是他坐着,我们不可以掉以轻心。”
李叔同:“母妃说的是,这次太子这么顺利就处理好了燕阳这个棘手的事,他的背后定然有人指点,不过母妃,李珩衍就算是有雷信的支持,只要太子之位是我的,他又如何与我相争。”
刘盛宁道:“殿下说的是,太子是那贺承礼一手教出来的,让他去应付外面的学子,只等这次风波过去,太子之位还不是晋王殿下的囊中之物。”
李叔同未置可否,余光扫到床榻上的齐帝,若有所思地问:“母妃,你说父皇他还会醒吗?”
安如意神色渐冷,松开了李叔同的手,走到床榻边坐下,用手绢给齐帝擦了擦脸:
“你父皇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当年我的父亲还是他王府的一个小侍卫,在一场他精心安排的刺杀中被推出去替皇帝挡剑而死,事后我们家得到了一大笔的抚恤,却都被你大伯父一家强占了去,我的母亲郁郁而终,后来他成了皇帝,临到老了没想到也有被人算计的一天,也不枉活了一场。”
李叔同内心深处是不太愿意听安如意提这些往事的,但他还是没打断她,等安如意说完也没有再追问,看着刘盛宁道:“那贺元晟你处理干净了吗?”
刘盛宁赶紧道:“殿下放心,奴才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李叔同点头道:“珍妃留着始终是个祸患,兄妹一场,找个时机送她去和贺元晟相见吧,只要我们引导太子和张译如那帮老臣把父皇中毒一事怀疑到李珩衍身上,这就够了。”
安如意回过神来,微笑说:“琮儿,万事小心。”
***
天色渐晚,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的进了城门,在朱雀大街上走走停停,贺景泠挑开帘子往外看,暑气未散的大街上人声嘈杂,前方被围堵的水泄不通。
抓着缰绳的狄青回头道:“公子,要换条路吗?”
贺景泠往前面看了眼,放下帘子道:“去仙客来吧,沈木溪托人给祝安带的药送到了那里,我们顺路去取。”
外面没散的人还在议论纷纷:“朝廷迟迟不处置那些个狗官,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包庇吗,就是可怜了那些读书人寒窗苦读这么多年,闹又能怎样,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
“你可怜他们,朝廷只觉得他们这些人聚众闹事胁迫朝廷,到最后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他们前面在干什么呢,被堵着的那人是谁啊?”
“好像是那个那个祈京出了名了徐仲先嘛。”那人嘲讽道。
“他还敢往这儿来,胆子够大的啊!”
……
外面的声音絮絮传来,马车往前走了一段,又急急停了下来。
贺景泠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狄青护着他穿过人群往前面走。文德门前一大群身穿青色圆领袍的戴着儒巾的文士格外醒目。
群情激愤,声势震天,围观的百姓或是漠然或是好奇或是愤懑。天色将黑未黑,长风吹来,带着远山的草木花香,驱散了长街上的闷热。
贺景泠抬头看了眼晦暗的天,身后身前人声鼎沸乱杂。
要下雨了。
第076章 格杀
“先朝以来, 科举伊始,诸路英才怀韬略而来,挥毫泼墨,竞笔争锋, 濯贤拔俊, 然, 今廷试之上谁及第,千年科举任尔行,朝堂之上争权夺利,势力倾轧,伏愿激浊扬清,提纲振纪,荡去滓秽也,还我学子清名……”
苍老悲怆的声音响彻文德门上空, 先祖特批“文德”二字, 以彰朝廷招揽天下英才之心。现在文人士子齐跪门下, 拼尽一身荣辱为己, 为天下学子求一个公道。
随着贺承礼的话音落下, 一道惊雷当空砸下, 照亮了原本陷入黑暗的天地,巨风凭空而起,吹倒了周遭幡旗, 风沙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听旁人说, 这些天这些士子日日来此,只要朝廷一日不处决徐安之流, 他们便一日不离开。
贺景泠站在一处角落,凭着身高的优势, 能轻而易举看清前面的情形。
“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语气听不出来喜怒,只是看着眼前一幕,意外中带着努力维持的平静,
一个妇人听了进去好心答道:“公子是问那个徐仲先吗?他能干嘛,身上还穿着官袍,还不是进宫去为自己辩解,不要让朝廷革了他的职,不知道怎么走的这条道,被人堵了个正着。”
“哼,”另外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抱着双臂冷哼一声,道,“这个徐仲先以前和那个贺景泠并称祈京双杰,后来贺家出了事,他一个人名满京城,风光无限,年纪轻轻连中三元入职中枢,当时满祈京谁不羡慕?现在看来,就是投了个好胎而已,呸,踩着别人的头往上爬,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好在老天有眼。”
妇人道:“阿弥陀佛,还好青阳郡主已经和他和离了,这样缺德的人家嫁过去生的儿子都养不活。”
又是几道雷声炸响,人群越吵越烈。许久不见徐仲先,他憔悴了不少,被家丁护在中间,发丝凌乱沉默寡言,整个人都围绕在一股倾颓之气中。
贺景泠抿着唇,一言未发,不远处一阵整齐划一脚步声传来,熟悉的黑色甲胄映入眼帘,禁军持刀出现在人前,为首之人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眉宇间却尽是轻狂之色。身后跟着的赫然是商陆。
贺景泠认识他,从前雷信身边的副将之一左纶,现如今任职禁军副统领,掌管禁军大小事宜。
看到他,贺景泠眼中闪过一片晦色,然而还是什么都没说。
人群中有人一口唾沫啐到徐仲先的脸上,徐仲先被家丁护在中间,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麻木的状态,任由各种言语劈头盖脸而来。
“徐清鹤,徐仲先,你也有脸出现在这里,你生来富贵,五岁能诗七岁作赋,十岁已经名扬天下,文渊殿上连中三元,天下学子谁人不识得你徐仲先的大名,不过是哈哈哈哈哈不过是偷来的,徐安为你铺的路你可走的坦荡?今日你还敢来这里,你怎么敢来这里!”
徐仲先对上那人赤红的双目,过了片刻才慢慢垂下头,苦笑着道:“我无意冒犯。”
跟着他的小斯用袖子给他擦干净脸,回头气极道:“我家公子是朝廷官员,你凭什么这么做?”
“呸,还敢提这些,他父亲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断了多少读书人的仕途,毁了人的一生,简直不配为人,你是徐安之子,世人皆传你才华横溢名冠祈京,可这些也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徐安做父亲罢了。”
小厮气得双眼通红,似乎想跟那人打起来,奈何被徐仲先一把拦住:”你……你胡说,我们公子都是靠着自己走到现在的位置的。”
那些人不知听没听见,不过也没人在意,他们只知道,数十年苦读,一次次科举无望,原也不过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而现在这个罪魁祸首,坐享其成者堂而皇之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挑衅,也是嘲讽。
挑衅他们的缩小无能,嘲讽他们的自不量力。
若不是有人拦着,恐怕只恨不得群起而攻之。
“吾乃禁军副统领左纶,奉旨遣散文德门前聚众滋事者,朝廷有令,责令国子监学子速速离开,如有不从者,押入大牢,按煽动罪处置。”左纶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外场众人听清楚。
听到禁军来了,他们更是群情鼎沸,放弃了围堵徐仲先,纷纷朝前面挤去。文人士子可杀不可辱,生平最恨鼠辈,他们来此,为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为了天下学子,哪怕一死也在所不惜,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怕他的一句威胁。
贺承礼被贺敏之搀扶着站起来,对上左纶,缓缓道:“不知左将军是奉谁的令?”
左纶对贺承礼还算礼待,不过语气依旧冷硬:“老太傅,科举舞弊一事朝廷自有决断,还请老太傅不要为难在下,叫他们都离开吧,朝廷定然给给出他们一个交代的。”
贺承礼:“我且问你,将军认为自己此举是肃清流毒还是助纣为虐?”
左纶:“还请老太傅速速离开。”
贺承礼见他不答,也不再继续纠缠,再次跪在地上,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我早不是什么太傅,十年旧案朝廷不管不顾,老朽只知道这件事现在没有人站出来,将来只会有更多人受到他们的迫害,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见到贺承礼态度如此坚定,身后一些学子本来看见禁军来了心中还有几分收敛,贺承礼的一番话让他们更加坚定了决心。
纷纷站上前来质问左纶。
方才啐了徐仲先一脸的那人,也就是孟聿问:“敢问将军,朝廷所谓的交代究竟是何日何时?此事发生三月有余,朝廷所谓的交代又在哪里?”
他声音逐渐激动,陪着贺承礼来的贺敏之赶紧安抚地拍了拍他,对着左纶道:“我等只是想要朝廷的一个公正处决,将军也是大齐的子民,我等所作所为将来或许也能惠及您的家人也说不定,还请将军代为传达。”
天空开始飘起了雨,雷声震天,原以为会有一场大雨。细雨绵密,禁军来后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在其威慑下都离开了,狄青去马车上取了把伞给贺景泠后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他眼神清明,像个看客看着这场闹剧,斜飞的雨丝浸润了他的长衫。
兵刃破空的声音清晰入耳,左纶拔刀的速度太快,刺向孟聿腹部的速度太快,以至于他临死前还张着嘴,什么话呼之欲出,却最终都没来得及说完。
变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左纶收刀入鞘,表情逐渐阴冷:“奉令遣散寻衅滋事者,如有不从,就地格杀!”
话落,旁边的禁军纷纷举起手中的刀挥向离他们最近的毫无防备的那些人。
一时间,尖叫声,嘶吼声,鲜血溅了一地,在文德门前被雨水稀释,浓郁的血腥味打破了原本平静的夜晚。
鲜艳的红。
贺景泠和徐仲先相隔甚远,中间杂乱的人群将他们彻底隔绝在了两方。方才还在徐仲先面前满腔愤恨的人此刻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双眼大睁,正对着徐仲先,死不瞑目。
贺承礼被贺敏之护着,他霜白的发须上都沾上了孟聿温热的血,他挣脱贺敏之的手冲上去揪住左纶的衣领,咆哮嘶吼:“你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他们只是想要个公道,你竟然……你竟然当街杀人杀人……竖子,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左纶强硬地推开他:“您是两朝老臣,是天下文人的宗师,左某可下不了手。”他抬手示意禁军收刀后退。
反抗的人全都被围在禁军中间,视死如归,誓要与朝廷抗争到底。
左纶道:“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离开此地。”
贺敏之愤懑难当,一把抹开脸上的血,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抓住左纶握刀的手:“我再问你,奉谁的命?”
“奉太子令!”
贺承礼退后一步:“不可能!”
左纶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今日太子回京,听闻此事深恶痛绝,命我速战速决。”
“你敢攀污太子,是谁?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声嘶力竭,后方传来一些动静,不知为何,已经被狄青护着要离开的徐仲先冲上前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道笑声突然传来,徐仲先酿酿跄跄站在人群中央,满地的血看的他头晕目眩。
他指着左纶,脸上逐渐扭曲,丝毫没有往日清俊公子的模样,放声大笑:“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他撕扯着,脱下身上的官袍,青色的瑞兽暗纹袍被踩在血水里,细雨润湿了他的衣衫,面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你们可以明目张胆扭曲真相,可以滥杀无辜嫁祸他人,权力在你们够手上,主宰我们生死的都是你们,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中带着混浊的光,隔着人群望着角落里贺景泠的方向,不知看没看到他,笑着说:“我徐仲先在此立誓,此生再不入仕!”
他推开狄青,闯出围着他的家丁和路人,跌跌撞撞走进了夜色中。
贺景泠不知不觉捏紧了握着的油纸伞,往后退了半步,又听见左纶扬声道:“方才杀的都是这些天故意煽动闹事心怀不轨之人,如果谁再有异议,敢犯上作乱,同罪论处。”
贺承礼喷出一口鲜血,他竭力靠着贺敏之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指着左纶的手指都在颤抖,然而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077章 始末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照亮来原本暗沉的夜空,长风带着迟来的雷雨席卷天地,整个祈京都被暴雨笼罩其中。
贺景泠左手撑着伞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之上,暴雨溅湿了他的大片衣衫, 他没在意, 只远远地注视着前方那道身影。
徐仲先浑身湿透, 豆大的雨砸在他的身上也毫无感觉,他只觉得心力交瘁,眼前出现阵阵黑影,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一个不稳倒在雨水中。他就着这个姿势在原地发着愣,直到察觉头上的雨小了些才猛然回过神,抬头看去,是贺景泠。
他红着的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贺景泠,自一年前贺景泠回来, 他便再也没有从这个好友脸上看到过除平静以外的任何情绪, 这的念头让他不经恍惚片刻。
他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 试了几次没成功, 他放弃挣扎坐回地上, 雨珠从他脸上滑落, 贺景泠收回目光:
“清鹤,抱歉。”
清冷的声音在这瓢泼大雨中显得格外淡定漠然。
徐仲先抬头看他,用手抹了把脸,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恍然大悟和故作糊涂也不过是在人的一念之间。他终于爬了起来,中间几次没绷住胡乱用袖子擦掉呼之欲出的眼泪:
“你做得对, 是我天真,是我糊涂, 他们欺君枉上当街杀人,徐安之流一日不除,大齐一日难安,如我这般欺世盗名之徒,早该公之于众受世人审判,名誉利禄本就不属于我,你又有什么好抱歉的呢,不过是用了把最锋利的刀捅开了陈年旧疮,把腐肉剔除,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何错之有。只是我不知道,左纶滥杀无辜,这其中可有你的谋算?”
贺景泠喉咙干涩:“事已至此,我百口莫辩。”
“为何不辩?贺景泠,对错与否,天知地知,你知,我亦知。”徐仲先望着他,暴雨如注,他抬头狭小的空间根本挡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身量,他们衣衫具湿,形容狼狈。
一条道路可以通往无数方向,哪怕最初的时候他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可他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徐仲先:“阿煊,或许我现在所受不及你当年万分之一,官场角逐不适合我,我不像你,没有勇气继续留在这里,其实你才是最适合站在那明堂之上的人,激浊扬清,辅佐圣主,我做不到的事,万望你能得偿所愿。”
他冲着说完退后半步,重新站回雨中,像是被抽干了一身力气,身体单薄犹如风中柳絮。
“我让狄青送你回去吧。”
徐仲先笑着摇了摇头:“贺景泠,我希望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把从前那个飞扬洒脱的贺煊弄丢了。”
贺景泠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良久,才出声道:“狄青,送送他。”
狄青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雨中,撑着伞,面无表情。
贺景泠回头看了他一眼:“何大哥来了,你放心去吧。”
身后果然有马车驶来的声音,贺景泠上了马车,何升一脸担心的打量他,见人身上无伤,这才拿了床薄毯给出来给他裹上:“听说禁军在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你迟迟没有回来,我实在担心,就出来寻你了。”
贺景泠冻得脸色有些发白,看着马车里另外一个安静的人:“祝安也跟来了。”
祝安脸上的伤好了大半,身体也基本无大碍了。当时贺景泠被关入邺狱,祝安想独自闯进去就他,路上遭人伏击,寡不敌众,等何升他们找到的时候已经被断了手脚筋,身上数处骨头都被敲断了。
在何府养了这么久才勉强能下地。
何升:“他担心你,一定要跟着。”
贺景泠摸了摸祝安的脑袋,以前那个活泼好动的少年自上次的事后就变得别默寡言。
贺景泠哄道:“小祝安,马上就是你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景泠哥哥说。”
祝安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何升收回目光,狄青不在,他估计也是知道了文德门前徐仲先的事,道:“这件事怪我,左纶会大开杀戒也是我们没有料到的,徐公子若是因此对你产生误会就不好了,我明日去解释清楚。”
“不用了何大哥,这件事你做我做又有什么分别,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且看以后吧。”
何升不由道:“怪我当时冲动,可即便是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那么做。”
“这件事不是太子做的吗?”贺景泠淡淡道,“陛下病重,风声早就传了出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回京一掌权便大开杀戒,此举人神共愤,只要百姓信了这话,李长泽燕阳一行苦心孤诣积累的民心便毁于一旦。”
“没想到晋王这么急不可耐。”
“他当然急,这次动的都是他的人,若不趁着这个机会除掉太子和明王,他以后再想有这么好的机会可就难了。”
“明王?”
“禁军当街杀人这件事传扬出去怎么损害的都是朝廷的声誉,引起民间的恐慌,他们当然要找出一个合理的杀人借口来,李珩衍就是那个借口。”
何升听后叹息:“若真是这样,怕是晋王也得罪不了太久了,李珩衍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在外行走了一天,贺景泠只觉得疲惫不堪,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长街上,外面强势的雷雨声在暗夜里让人难以忽略。
终于到了府门口,他们下了马车,曹管家急急忙忙迎上来说:“小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贺府那边派人来说老太爷快不行了,请你回去一趟。”
***
“我本是不想通知你来的,可毕竟是老太爷最后一程,你也该送一送。”贺敏之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他,虽然是一身素服面色惨淡,语气依旧理所应当,好像叫贺景泠回贺府是天大的恩赦。
贺景泠下了马车,抬眼看见老宅中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抱着白幡已经挂了起来。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一切都有条不紊,庭中几盏昏暗的灯,被大雨吹的东倒西歪。
视线被雨水阻隔,眼前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收回目光,没有回答贺敏之的话,紧跟其后出来的何升替他撑开伞,贺敏之见状伸手拦住他们:“三哥哥,你觉得这个时候带他进去合适吗?”
贺景泠:“不合适吗?我这个被撵出贺家的人都被你请回来了,你要是计较这些,那就算了。”
算了的意思就是他也不进去了。
何升没有说话,贺敏之同他们僵持着,少顷,他冷笑一声放开手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先他们一步往宅子里走去。
廊外的雨飞到长廊下,天空不时划过一两道闪电惊雷,老宅在夜色笼罩下暮气沉沉,周遭没有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以外的任何声音。
很快远远就能看见贺承礼的房间,贺敏之再次拦住何升道:“何老板,就到这里吧。”
何升停在廊下距离房门还有几丈外的地方:“我就在这里等你。”
贺景泠点了点头,贺敏之也停下脚步,一脸防备的看着何升。
贺景泠独自往前走,雷电照亮他的侧脸,阴沉惨白,一身雨露,像是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孤魂恶鬼。
大门被推开,床榻上尚在弥留之际的贺承礼盘腿坐在床上,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被喝完的茶,他看着来人,缓缓道:
“你来了。”
“是你让贺敏之叫我来的?”贺景泠停住脚步,贺承礼这个模样,分明是等候已久,“为什么骗我?”
“怕你不来。”贺承礼笑了下,满是褶皱的脸上沟壑纵横,胡子上还有残留着的血迹。
确实,若是贺承礼叫他,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来的。
“文德门前,我看见你了。”
“你要说什么?”贺景泠低声问,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
贺承礼抬眸,混浊的目光透过前面的贺景泠,不知在看什么,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什么痕迹都可以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这些日子发生太多的事,他不经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我这一辈子就两个儿子,你的大伯父自小才思敏捷,他最爱在院子里那棵槐花树下读书,他的字写得很好……”他的语气中透着怀念,又在看到贺景泠毫无动容的脸时顿了顿,话锋一转,接着道,“不像你的父亲,他只会偷了他兄长的书爬到我们打不到的那棵树上去,好好的圣贤书被他撕了折花,顽劣不堪。”
“可惜了,大伯父若是还在,定然会封侯拜相,官至宰辅,成全你贺氏一族的荣耀。”
贺承礼凝视着他,幽幽叹了口气:“你像的你父亲,你比他还要顽劣,我贺承礼生平最厌恶这种不尊礼法目空一切的人,他不听我话,非要投军,自以为从此天高海阔任他一展抱负,可后来呢,锋芒太过,为世人所不容,连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是啊,蝎虎断尾求生,贺府如今依旧能在祈京存有一席之地,离不开您老的深明大义。”贺景泠冷冷笑道。
“你还在怨我。”
“不,您说得对,母债子偿。我谁都不怨。”
贺承礼:“当年你父亲把你母亲从战场上带回来我便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一个不知根底来历不明的女子,仅凭着你父亲的一面之词,怎么能进我们贺家的大门,可当时你父亲与许氏情深义重,我的反对在他看来只是因为不喜他庶出身份的故意为难,多年积怨一朝爆发,他甚至不惜分府别居落人话柄也要娶许氏。”
“贺太傅,陈年旧事,现在说有意思吗?你看不上我的祖母,讨厌庶子过慧挡了你贺府嫡子的风光,因为你的纵容偏心,导致原本要好的兄弟离心离德,我父亲不得已离开祈京远赴战场,贺府累世清流书香门第,您看不上粗鄙鲁莽的武夫,在所有人都恭贺贺家出了一个能征战沙场的将军的时候,你只会把他贬低的一文不值。您说我的父亲桀骜固执,你又何尝不是虚伪至极呢。”
贺承礼听罢这种诛心之论竟然没有生气,他太老了,自小背负着贺府满门荣耀,一刻也不曾懈怠,走到如今,已经是疲惫得很,从来笔直的脊梁此刻不得已弯了下来,在他最厌恶,也最放不下的人面前,露出弱态。
他咳了几声,口鼻中竟然带出了血:“你和你父亲很像,自小聪慧过人,才华出众。若不是这些年发生的这些事,你或许早就入朝为官造福一方,娶妻生子,不到不惑之年就位极人臣,最后致仕归家,一生圆满。”他感慨地说。
“没有如果。”
“是……是,没有如果,早在发现许氏的身份的时候,一切就不可能挽回了,只可惜你父亲对她一往情深,最后就是知道你的母亲是北晋的奸细,也已经回天乏术,他只有以死谢罪。可是孩子……此事……此事一旦被人发现,不仅我们,贺氏全族都会人头落地,无一幸免,我失手杀了你的母亲,本该是我认罪伏法,可我不能认。”
“贺氏全族,”贺景泠念了一遍,眼底满是失望和痛苦的神色,“你还是这么自私,因为许氏,多少战士无辜枉死,纵使朝廷要全族性命,也赔不了那些失去丈夫,儿子,父亲的大齐百姓,哪怕她是我母亲,我生于大齐,长于大齐,我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齐子民!”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孩子,你比你父亲有情谊,有担当,你最终还是答应我了,你到底还是答应我了啊!我不能看着他们因为你父母的过错去送命,贺氏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啊。”
贺承礼没有眼睁睁看着贺家人为了这件事送命,当时贺从连已经认罪伏法,他能做的,只是保住贺家人,然后自己一辈子内疚自责的活着。
贺景泠闭了闭眼,不想在讨论这些,当年发现许氏是北晋人时,贺承礼便说过这些话,他一边痛恨着贺承礼,却一边又明白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贺景泠明白贺承礼的用心,可他更明白,他们贺家罪孽深重罪无可赦,战场英魂犹在,他们却在这里苟且偷生,既然贺氏赔不了,那便用他的一生去偿还吧。
他本就不配干干净净的活着。
第078章 赴死
贺承礼“哇”的一下吐出大口鲜血, 他强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手臂颤抖地给贺景泠倒上一杯已经冷却的茶:“而今朝局混乱,势力倾轧,贺氏一族已有颓势, 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变故, 孩子, 你答应过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谁也不告诉,你还记得吗?”
贺景泠盯着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茶,尽管当年的场景再度重演,还是觉得透骨心凉:“几个月前林野抓我入邺狱。到后来我出来,你可从未过问过一句,现在叫我来, 是觉得活人已经没法保守这个秘密了是吗?”
贺承礼抓住贺景泠的衣袖, 手忙脚乱把杯子强塞到他手上,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不是, 不是的孩子, 你想想, 你的母亲是北晋人,那你也算半个北晋人,此事一旦暴露, 这些年贺家受的磋磨全都功亏一篑了, ”他布满皱纹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扭曲,体力不支只能紧紧抓住贺景泠的袖子, 眼底逐渐露出偏执疯狂。
贺景泠浑身僵硬,他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在反复蹂.躏, 连呼吸都是那么困难,时隔多年,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本以为自己早就心如草木,可在贺承礼向递来这杯茶水时,他还是觉得胸中滔天恨意几乎要藏不住。
他恨极了面前的人,为了保全贺氏族人,他们就成了可以轻易被舍弃的人,现在,仅仅又因为他贺承礼一厢情愿的揣测,就要置他于死地。
“你就这么容不下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
贺景泠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他是贺煊,祈京贺氏的三公子,年少成名,风光恣意半生顺遂,不过去镜花水月一梦而已,他是个被家族舍弃的废人,也是大齐的罪人,声名狼藉,孑然一身。
现在,在他贺承礼眼中,他连苟且偷生的活着都不配了。
贺承礼干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因为太过用力青筋暴起,他的眼眶缓缓流出一道血痕,他嘶声道:
“你知道的,你本就不该回来,若是你没有回来而是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在祈京闹得满城风雨?你居心何在?那个人容不下你,贺家容不下你,祈京也容不下你。
“你手段了得,在偌大的祈京城中翻云覆雨,搅得大齐惶惶难安,禁军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你难道还不明白?都是因为你!你若不死,贺家头上就永远悬着一把刀,你若不死,我死不瞑目!”
一阵狂风吹过,屋中的蜡烛尽数熄灭,贺景泠气极反笑,发丝飞舞,衣袍被风吹翻,他用左手缓慢而又坚决地抠开被贺承礼拽住的衣袖:
“你想要用我的命来保全你贺家的名声,你好安心赴死。我偏不如你意,贺承礼,我会好好的,好好的活着,万众瞩目的活着。”
贺承礼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低声下气求来的只是他的不屑,声音陡然拔高,再也难以压抑:“你心狠手辣,还敢掺合夺嫡之争,视人命如草芥,苍天有眼,若有朝一日贺氏因你而受到牵连,你必定会不得好死!”
贺承礼历经两朝,宦海沉浮,又岂是愚蠢之辈,何况他了解贺景泠。
轰隆的雷声随着他的话落了下来,阴暗的屋子里瓷杯落地的声音清晰入耳,溅起来的碎瓷片在他眼下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温热的血瞬间涌出,从冰凉的脸颊上流过,那一瞬间,这张脸简直恐怖如鬼魅。
“不得好死……”他轻轻念了一遍,接着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不得好死,那便让我看看,我会是怎么个不得好死法。你想要送死以此来震慑科举舞弊案背后之人,想让天下文人有一个攻讦朝廷的借口,你大义凛然,如若死后有灵,就好好看着吧,我最终会落的个什么样的下场,想要我的命来安你的心,永远不可能。”
毒发已至肺腑,贺承礼再也忍不住,大口的黑血从他的口鼻中冒出来。
电闪雷鸣间,暴雨倾盆,他再没了力气,终于松开了抓住贺景泠的那一片衣角,渐渐没了气息。
***
贺景泠走得很快,何升在后面紧紧跟着要给他撑伞,可雨实在太大,倾斜的风毫不留情将他二人浑身尽数浇湿。
好不容易走到马车前,贺景泠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直直地朝面栽去。
身后的何升吓了一跳,手还没伸出去就看到不知道从何时出现的李长泽及时将人接住,才免于贺景泠脑袋撞到车辕上磕得头破血流的可能。
李长泽目光沉沉,回头看了眼大门紧闭的贺府,抱着贺景泠上了马车。
一夜过去,被暴雨洗刷过的祈京城仍旧沉浸在昨夜那个血腥的夜晚里,街上人迹罕至,一种阴沉的气氛笼罩祈京上空,所有人都默契十足的躲在家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发生,或者说结束。
晨曦初露,屋檐下是淅淅沥沥淌着的雨滴。一地湿滑,彭越匆匆赶来,在门外找到了消失一夜的太子殿下,心中大苦:“殿下,文德门前的学生还没有散,一夜过去,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都变成您了,您怎么还……还……”
还坐得住。
这时正好何升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听见彭越的话,道:“殿下在这里呆了一夜,用点早膳再走吧。”
李长泽抱着双臂靠着柱子站在那儿,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何升,没有搭话,估摸着贺景泠应该也快醒了,直接接过何升手中的食盒:“急什么,还有一个时辰,何老板来的刚好,阿煊应该也快醒了,我同他一道用过膳再走也不迟。”
说完也不给另外两人反应的机会,拎着食盒径直推门进去。房间是里熟悉的药香,他一只手拎着东西,一步一步往里走。
“别装了,我都醒了。”贺景泠出声道。
李长泽有些意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醒了。”
他放开手脚大步来到床前,贺景泠脸色苍白,披了件外袍坐在窗前,分明是醒了许久。
“怎么醒了也不叫我。”他的语调很是轻松,提着食盒过去然后放到桌上打开,里面放着的是甜菜粥和几样精致小食。
他把东西一一拿了出来:“刚好趁热喝点粥暖暖肠胃。”
“贺承礼死了,”贺景泠突然道。
李长泽顿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也没在说什么。
“科举舞弊一案朝廷迟迟不给出一个决断,他是想用这个方法来引起朝廷的重视。”
李长泽把一盘什锦脆推到贺景泠的面前,像是在哄小孩:“三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好歹用点。”
贺景泠看着递到面前的勺子没到反应,继续道,“他早就察觉出哦回京别有所图,又觉得文德门前的惨案都拜我所赐,为保全贺氏,他昨夜给了我一杯有毒的茶。”
李长泽目光一冷,接着若无其事舀了一勺粥递到贺景泠面前:“那他便是该死,其实贺承礼也算是个聪明人,用这个方式赴死对他来说可谓是死得其所,不仅保全了他的一身清名,还能彻底点燃天下文人士子的怒火,加速朝廷处理科举舞弊一案的进程,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说或许也是圆满。”
李长泽说的有些嘲弄,他没有问贺承礼和贺景泠两人说了什么,既然说过不再问那便不会再问,他要的是贺景泠这个人,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妨碍呢。
重要的是人。
面对递到嘴边的食物,贺景泠微微摇头,他实在没什么胃口,道:“左纶从前在玄铁营,是李叔同放在暗处的一枚暗棋,商陆在玄铁营时便深得他的信任,高慎倒台,李叔同对禁军动了心思,所以安排他去禁军,朝廷一时无可用之人,自然就轮到了他,昨日这一出,倒是让我意外得很。”
李长泽对上贺景泠眼睛,贺景泠的眼瞳极黑,静静盯着人看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背后发凉的感觉。他笑了一下,玩笑地问:“三郎就不怀疑文德门前大开杀戒都是我授意的?”
贺景泠被他看着,那双眼睛坦然自若,他迎上李长泽的视线,语气淡淡道:“是你做的吗?”
“当然不是。”
“那有什么好问的。”贺景泠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痛,他撑着桌子,慢慢道,“你现在该担心担心你自己,李珩衍还以为他可以置身事外坐收渔利,可李叔同心思细腻,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连锅端掉的好时机,今日杀的这些人,来日都会成为受李珩衍蛊惑的该杀之人,他想一箭三雕除掉你和明王,这样太子之位自然而然就落到他的手上了。”
哪怕李叔同有所行动在他们意料之内,哪怕是有意为之,可左纶当街杀人,他手中有伪造的太子手令,就这件事,就足以让李长泽这个太子背上暴戾之名,民心尽失。
他说完,等着李长泽的下文,孰料对面的人突然倾身抓住他放在桌上的手,额头抵住额头,肌肤相贴只感觉到一阵滚烫。他暗骂自己大意了,以为昨夜冷月婵看过又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李长泽皱眉:“发烧了。”
贺景泠对上他懊恼的视线,缓慢地点了点头,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像是。”
第079章 废储
李叔同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折, 听见不远处床榻上有动静,抬头看去,就见李牧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歪着头,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他立刻笑着起身, 一脸欣喜:“父皇您醒了, 您不知道您昏迷的这些时日儿臣都担心坏了,哦,父皇别这么看着儿臣,您昏迷了这么久,朝廷诸事总要有人来处理,可儿臣又实在担心父皇您的身体,所以只好让他们把奏折都搬到元极殿来了。”
他笑得理所应当,走到桌旁时顺手给齐帝倒了杯水:“父皇渴了吧, 来喝点水。”
他扶着齐帝把杯子递到他的嘴边, 李牧颤抖着想要推开他, 然而手指只无力的动了几下, 他狠狠瞪了眼李叔同, 扭头道:”滚!”
李叔同依旧好脾气:“看来父皇还是习惯刘盛宁伺候, 刘盛宁。”他抬高声音喊道。
听见里面的动静,门口刘盛宁推门躬身进来,看到李牧醒了, 激动的跪在地上:“陛下您醒了, 外面可都翻天了。”
李牧猛地咳了几声,心中虽然知道没什么好事还是问:“发生了什么事?”
刘盛宁:“前太傅贺承礼带着一群国子监的学生日日在文德门前闹事, 威逼朝廷,太子殿下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竟然下了格杀令,十数个学生血溅文德门,那贺承礼也当场吐血昏厥,已经过身了。”
李牧笑了一声,才听一半就知道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这么冷眼看着他们二人,尽管卧病在床衣冠不整,可久居上位的威严依旧让人难以忽略。
刘盛宁低着头还在继续陈述:“陛下,太子殿下自从从燕阳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一样,可能是觉得陛下病重,又自认有功,所以行事没了顾忌,这才酿成此等大祸,眼下太子已经犯了众怒,民情激愤,还请陛下圣裁。”
李叔同不紧不慢补充说:“父皇,还有一事,皇兄在燕阳时曾私自回京,不过半日又悄无声息离开,入京不奉诏,怕是父皇病重,皇兄已经有了别的心思了。”
“好,好啊,”李牧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似笑非笑问,“那晋王以为要如何处理?”
“儿臣不敢,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刘盛宁头埋得更低:“陛下,太子无德,好大喜功,目无法纪,当街杀人手段残忍,种种罪行罄竹难书,朝臣都跪在殿外求陛下处决太子,此事已经是犯了众怒,贺承礼一死,更是坐实了太子欺师之名,储君无德,便是大齐将来无望啊,如果不严惩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安抚天下百姓。”
李牧:“所以呢?”
刘盛宁只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但事已至此,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他不信自己会输。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望着李牧,心中一横,一脸坚决道:“陛下,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一无才能令天下信服,二心怀不轨擅自回京,三滥杀无辜恐将来,陛下,废储吧!”
寝殿内一时之间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李叔同什么话也没有说,回到最初坐着的地方坐下。
李牧哈哈大笑问:“晋王也是这个意思?”
李叔同:“父皇,这是天下人的意思,皇兄的心思昭然若揭,竟然仗着燕阳一事居功自傲,在文德门前大开杀戒以此威慑天下臣民,我大齐皇帝历来以德服天下,您说皇兄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哦还有,父皇中毒一事儿臣已经查清,是父皇您身边的提督太监贺元晟受明皇叔蛊惑,连同珍妃在父皇的日常膳食中做手脚,儿臣已经将他二人就地正法,父皇您看明皇叔那里怎么处理,还请父皇明示。”
不等李牧说话,李叔同已经起身来:“父皇卧病在床多日,想来腕力虚浮,儿臣已经替父皇想好办法了,刘盛宁。”
他说完,刘盛宁捧着一张还没有加盖国玺的布帛,上书:
废太子令。
圣德二十七年秋,吏户礼盖以岁考舞弊,朝野震动,士子跪以文德,纶戮十数人,天下皆惊,妇孺椎泣,祸首太子宴,废。
***
自太子被废,迟迟没有决断的科举舞弊一案也迎来了最终的裁决,吏户礼三部尚书处以斩立决,家眷亲属皆判流放,抄没其全部家产一律充公。近十年间凡通过科举入朝为官者皆参与官员考核,又称“复考”,未通过者按其考核结果多寡降级处理,降级最多者高达六级。降无可降着直接罢免处置。
圣德二十七年的年末在轰轰烈烈的官员复考中结束,朝廷吏治革新,复考的指令一下达,被罢免者不计其数,一下子就空出来许多职位,于是又有新令下达,凡举子不用等三年,次年再开春闱。
朝廷此举可谓大快人心,当然新令颁布的同时他们也都知道若不是祈京那位前太傅丧命,天下文人众怒压力之下,这件事没办法这么快给出判决。
于是在贺承礼下葬那天,长街之上万人空巷,老幼妇孺自发前去为这位天下学子之师的老太傅送行。废太子扶棺而哭,这一举动再次让本就对文德门一事心存怀疑的人对朝廷的处决表示质疑,不过这种质疑声在日复一日各种政令的下达的变动中也渐渐淡忘。
送行当日十里长街水泄不通,万人嚎哭,朝廷为安抚贺氏子孙及天下文人特赐其配享太庙之殊荣。此令一出,人人皆为大齐痛失一个文学大儒而悲痛欲绝,仿佛他们已经忘了当时大骂贺承礼薄情寡义,贪生怕死的人也是他们。
漫天的冥钱洒满了整条朱雀大街,天地为之变色,恸哭声夹杂在北风的呼啸声中,挂在枝头的纸币或者被风吹烂变形或者被雨淋湿褪色,最终在今年的第一场雪中消失无踪。
祈京的一处别院内。
商陆跪在地上抱拳道:“殿下此招太险,如今朝堂皆在晋王的掌控之中,朝臣唯他之命是从,为殿下您说话的张阁老现在都称病在家了,左纶并非全权相信我,否则他们文德门一事也不会酿成如今的惨祸。”
卢飞:“属下觉得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商大人,就晋王那道貌岸然的模样,他以前那个难产而死的侧夫人就不简单,跟在他身边的左纶又好的到哪儿去,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殿下,您说您这些天是不是装的太过了呀,他们都想争太子这个位置,您倒好,直接给他们递上去了一个,不对,是两个发落您的由头。”
于殷:“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祈京最近不太平,文德门一案殿下就是被人构陷,不过他们拿住了殿下私自回京的把柄,又有林野欧阳越作证,殿下说不出来理由,往严重了说那就是意图谋反,可不就是给晋王他们机会嘛。”
李长泽摩挲着指骨间的玉扳指,听了他们的话也没什么表示,往后靠去,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一脸无所谓道:“谁是太子重要吗?我做了这么多年还不是被废了。”
卢飞:“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取笑。”
李长泽掀开眼皮懒懒看着桌面上放着的一块上好的徽墨,问:“卢飞,你觉得我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卢飞张了张嘴,不知道李长泽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属下不敢妄议天子。”
意料之中的回答,李长泽笑了下没有追问,谁是太子对他来说没有所谓,重要的是最后的那个位置是谁坐的:“如今朝廷风波不止,李叔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看似风光无限大权在握。可人越是在要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东西的时候顾虑越多,他现在离那个位置越近,反而只会越束手束脚,就怕顺遂太过,迷了心窍。”
卢飞:“是,他是不敢动您,明王可惨了,现在满大街都传颂着他和自己的内兄的风流韵事。”
李长泽意味深长地问:“你怎么就知道是晋王传的呢?这种事李珩衍不会捂得严严实实,还让晋王察觉出来,大肆传扬?”
卢飞:“不是晋王难道还是他自己不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呀的捂住自己的嘴,低声迟疑地道,“之前那件事……难不成……是明王妃?”
彭越:“听闻明王妃唯一的女儿晋宁郡主几个月前意外惨死,死相异常惨烈。”
卢飞:“所以说小郡主的死其实和明王有关,所以明王妃心生怨恨这才大肆诽谤,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传自己的亲哥哥和丈夫的……谣言。”说着说着好像发现自己方才的话有多离谱,但好像又有几分道理。
商陆听罢道:“不管是谁传的,现在这件事在祈京传的沸沸扬扬,可明王还能稳坐如山,可见其心思深不可测。”
“商陆说得有理,不过我想晋王也很期待我这位皇叔出手的。”
几人没有在说话,事已至此,他们几个虽然不知道李长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按吩咐办事就行了。
“行了没事你们都退下吧,我出去一趟。”
李长泽打量着那方墨,突然毫无征兆地起身往内室走去,过了片刻出来时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特意换了件新做的墨蓝色长袍。手上拿的一个镜盒,他把那方徽墨装了进去。
还没有走的卢飞见状煞风景道:“殿下,贺公子有钱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上次还送了好几支紫豪笔给祝安让他练字玩儿,祝安桌上就有这么一方墨。”
李长泽心情颇好地吹了吹镜盒上根本不存在的灰:“你懂个屁。”
他看了眼天色,没再多话:“走了。”
卢飞见纪风要跟上去,抓住他的手说:“诶,你说这以后不住东宫,倒是方便了咱们殿下去夜会贺公子哈。”
纪风面无表情扳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跟祝安这么熟了?”
第080章 会面
冬日里的鲤鱼池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被落下来的雪密密实实的覆盖,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出来夏日里日影摇曳鱼游浅底的趣味。
宋景章近来得了准许,可以在府中四处走动, 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长廊下, 身上裹着一件狐皮大氅, 露出来的脸上瘦了一圈,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结冰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前觉得明王府瑰丽大气,比他们宋府不知道宽敞漂亮多少倍,还暗自得意自家妹妹得了个好去处,可现在却是他呆在这里,不伦不类,只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他已经从下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科举舞弊案的原委了, 他的父亲从前也是一个穷书生一举中榜娶了恩师的独女, 虽然有几个小妾, 可儿女却只有他和宋景如两人, 他曾洋洋得意父亲母亲感情和睦, 家宅安宁。
可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呢?
这些天宋景章总在想要是朝廷处决的时候把他也带上, 那他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儿了。砍头,流放,怎么都行, 进邺狱也可以, 总好过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生不如死的活着。
大雪纷飞, 管家匆匆走进院子,分明是寒冬腊月他却满头大汗, 看见宋景章坐在池塘边上,松了口气跑过来道:“宋公子,你怎么独自来这儿了,王爷今天心情不好,一会儿可能会来找你,你准备准备吧。”
“宋公子?”
宋景章反应淡淡地点了点头,管家这才放心离开,刚要走,又被宋景章叫住。
“许管家。”
“宋公子有什么事儿?”
“李珩衍在哪儿,带我去找他吧。”
管家面露难色:“这……”
宋景章已经起身:“走吧,也省的他再走一趟。”
许管家见状只好赶紧拿过旁边的伞撑开追了上去。
雪日难行,入目皆是大片纷白,垫在地上的雪几乎没过人的脚踝,他们走了许久才到李珩衍的书房,远远地就看见两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从里面出来,他们和宋景章擦肩而过,宋景章回头看了那几人一眼,是刑部尚书沈岳。还有工部尚书萧贤举,以及……萧逸。
“宋景章,好巧!”萧逸也看见了他,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刚要说话就被萧贤举拉着走了,身后还传来萧贤举的呵斥:“看什么看!”
“打个招呼不行?”萧逸语气不耐。
“不行!”
萧贤举一听到自己儿子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就生气,就算宋进桓首鼠两端背叛李珩衍,现在的宋家不复从前风光,可宋景章还能好好呆在明王府,李珩衍对这个宋景章的态度扑朔迷离,他们不该招惹的就不招惹。
就是想要说风凉话也不该是现在在明王府,李珩衍的眼皮子底下。
“萧逸怎么在这儿?他是第一次来?”宋景章声音有些发抖。
许管家道:“刚好他们出来了,公子进去吧。”
宋景章站在阶下,细碎的雪屑钻过油纸伞粘在他的眉毛和发丝上,大门从里面打开,李珩衍披了件和他同色的大氅,神情冷倨。
宋景章:“所以连萧逸都是你的人?”
摆在眼前的事实,非要多此一举来问,李珩衍根本不屑回答他这个问题:“你来干什么?”
宋景章深呼吸了一口气,从他冷漠的口吻中回过神来,只觉得心中发寒,但还是强自镇定对李珩衍道:“今日是我妹妹的生辰,我想见她。”
许管家听罢心里咯噔一下,悄悄抬头看了眼李珩衍。
李珩衍似乎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走上前来站在台阶上伸手替宋景章拂去身上的碎雪,手指下移拉住宋景章的手带着他往里走:“进来。”
管家识趣的守在门外。
宋景章知道李珩衍这是什么意思,和他上床而已,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和谁睡不是睡,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面对这件事了,只要把李珩衍伺候好,大家都好过一点,哪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是他。
书房内暖意融融,宋景章三两下脱的只剩下一件里衣,又自觉给李珩衍脱去外袍,手伸到李珩衍腰带处时突然被他抓住往前一带,李珩衍的声音比他的手还冷,捏着宋景章的脸问:
“宋钰,你刚才在想什么?”
宋景章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答:“我在想怎么伺候王爷?”
“扶风楼的常客,会玩的花样很多吧。”
宋景章看着他,下意识脱口刺了一句:“就是没再男人身上用过。”
李珩衍眼神骤冷,捏着他下巴的手陡然用力,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哥哥比妹妹懂得多,也应该比妹妹有趣的多。”
李珩衍的嘲讽不留情面,宋景章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他气得眼眶发红,不过这次没有大吵大闹,而是挨着自己强扯出一丝笑来。
书房里的床没有那里的大,李珩衍要折腾人的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羞辱宋景章仿佛能给他带来极大的乐趣,哪怕是在床上他也永远都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强势又冷漠。
贪婪是□□,他接受,却从来不会放任自己放纵。
每当这个时候宋景章就无可避免的想起他从前在扶风楼的一些姑娘,她们卖巧讨笑放浪形骸,现在的自己和她们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他从来都是个纨绔子弟,什么都不懂,顺从身体去享受是他的本能,可每次面对李珩衍那双始终毫无感情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到最后丑态百出的只有自己。
许管家眼观鼻鼻观心,一个时辰后,房间里传来一阵瓷器砸在地上的声音,他早有准备,仍旧恭敬地站在门前,无声警告路过好奇抬头的下人。
李珩衍看着宋景章恼羞成怒的模样:“砸吧,不够我让管家再送些过来。”
“李珩衍,你明明……”宋景章气得脸色涨红,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珩衍。
“我方才可什么都没答应,”李珩衍打断了他,”宋钰,你要知道现在宋家是个什么情况,如果不是我,就你这个样子,不用等到流放,能不能活着走出天牢还不一定。宋景如是我的王妃,旁人不敢拿她怎样,只不过是送她去了别院,她却和外人里应外合在朝中参我,是我对你们太好了,让你们兄妹都这么放肆?”
“李珩衍,你无耻!”
“你第一天认识我?”李珩衍不痛不痒反问。
宋景章怒不可遏抬腿踹去,脚踝被人稳稳接住,李珩衍手上使劲,毫不费力地将他拖到面前,声音变得低沉许多:“看来你还不累。”
***
“徐家家眷被判处流放,公子今日去送那位徐公子了吗?”扶风楼的一个房间里,卓小宛带着几分好奇问。
贺景泠临窗而坐,今日他穿了一件月白色裘衣,俊逸的脸上带着的温和的笑意,他拿起面前的茶抿了口放下,只是眼中情绪不明道:“青阳郡主去送他了,我没打算去。”
卓小宛:“青阳郡主这个时候去送行也是仁义。”
“公子,人带到了。”门外,锦娘的声音传来。
卓小宛看了贺景泠一眼,转身去给她们开门,锦娘带着一个清俊的书生走了进来。
那书生见到卓小宛也在里面,显然愣了一下,忍不住又往她那儿看了好几眼,直到锦娘他们离开。
“你来了,坐。”贺景泠冲他比手示意,“伤好了吗?”
霍子犹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他点了点头:“承蒙公子相救,已经大好了。”
他回答后人却没有坐下,而是一脸正色地对着贺景泠拱手道:“公子为子犹报仇,为天下学子讨了一个公道,子犹在此谢过。”
贺景泠眉头微挑,给他倒了杯茶:“霍兄过誉了,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霍子犹:“君子论迹不论心,贺公子救我一人为私,救天下学子为公,无人知亦是天下知。”
贺景泠:“文德门惨案过去不过数日,我这样的人,可谈不上一个义字。”
霍子犹微笑说:“凡是总有取舍,也总有意外,贺公子不是会自怨自艾的人。”
贺景泠来了些兴趣,脸上的笑意放大了些,其实在这之前他并没有见过霍子犹,对他的印象多少有些刻板,如今看来他没看错人:“怎么说?”
霍子犹身上虽然只是最普通的布衣,,但身姿笔挺,样貌端正,做事说话更是一丝不苟。如果没有科举舞弊案,他原以为霍子犹会和徐仲先是一路人。
霍子犹道:“霍某不才,虽只是个身无长物的穷书生,可对自己的才学尚有几分自信,几次落榜之后我曾暗中结交了几个中举的进士,纵然狂妄可也自认经史策论不输他们,十年榜上无名,非为我之过,患在朝廷也。
“后来我和几个同侪被诬陷入狱,官服不准我们在参加科考,直到后来被赶出祈京,他们视我们为蝼蚁,偌大的祈京城竟无处伸冤,如果不是公子施以援手,恐怕我这辈子都无缘殿试了。贺公子年少成名,身世坎坷,如果不是心性坚定之人,怎么还会回到祈京城授人以柄呢。”
“我喜欢听人夸我。”贺景泠看着他,眼中的欣赏毫不掩饰,“霍子犹,我看过你的文章,我曾自认才高,可你那篇《均田论》我至今难忘。”
霍子犹惊讶:“这还是我乡试那年所作,家中贫寒,那不过是一些穷人异想天开的言论。”说罢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贺景泠:“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户,天下大同难得,但百姓想要吃饱穿暖不是奢求,富户连天阡陌,穷着却无立锥之地,《均田论》不是异想天开,是大齐急需改变的现状,当时的考官若是没有看到你文章中的价值,你又怎么拿那乡试第一。”
霍子犹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虽然除了读书一无是处,可也不是迂腐守旧之人。
贺景泠和霍子犹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他知道这个霍子犹适合那里:“朝廷明年再开恩科,贺某先在这里预祝霍兄蟾宫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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