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弯腰拨弄柴火的司霖心头猛地一跳,条件反射地挺背直身。
从撒琉喀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人鱼额头上纤毫毕现的汗珠,脸色惨白得仿若脱了水就再也无法正常呼吸的普通鱼类。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眼底掠过一抹可怖的寒光。
在这个节骨眼上,那条惊恐未平的人鱼拖着尾巴开始踉踉跄跄地移动,却不是朝着逃命的方向,而是撒琉喀这边。
“我,我能是谁?”司霖强装镇定,就差立马拍胸脯保证:“我当然撒琉喀你的表哥。”
话音刚落,不知是心虚还是后怕,朝少年脸上瞥去一眼。
这一瞥,瞬间对上撒琉喀审视的目光。
少年双眼深处那抹冷绿闪现,像枚尖锐的冰棱,即刻刺破了司霖侥幸的幻想,寒意涌现,仿佛仅凭一个眼神就能将他推入无尽的深渊。
司霖:!
心道不好。
下一刻,他还没来得及脱口的辩解被撒琉喀出言堵住。
“我可不会生火,更不懂用火驱赶别的动物,”少年深深地看了司霖一眼,嘴角的弧度诡异,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夜、行、动、物。”
随后,撒琉喀的声音截然而止。
只见他十分恶劣地等着看人鱼慌神的反应,就差直接把这层本就靠着谎言建立起来的亲缘关系捅破。
可转眼一看,司霖整条鱼已经呆住,欲言又止地愣愣望过来。若干思绪在那双浅栗色的眼中翻涌、沉默,汇成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应:“我不是不会夜行,只是.....只是借助工具,我是说点燃火把的话视野范围内能够捕到的猎物也会更多一些。”
不像是在正面回答撒琉喀的质疑,更像是在解释最早的那句“你不会夜行”。
蠢货。
撒琉喀收回视线,眉眼间的凌厉不减:“所以说,表哥连最基本的夜视能力也没有?”
出口的是问句,语气确是肯定的。
撒琉喀其实有的是方法逼迫人鱼立刻露出马脚,可他偏偏要选择循序渐进,慢慢逗弄。
这是他属于冷血动物的本能,一种纯粹到残忍的恶趣味。
——他要亲眼看着猎物一步步掉入口中,细品对方在希望和绝望中沉沦,直至越陷越深直到彻底无法逃出生天。
然而,“夜视能力”四个字撞进司霖脑子里,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声,震得他不知道哪个心房的血跑偏了,突然拔高声调:“难道撒琉喀到了晚上仅靠肉眼就能看到和白天一样的景象?”
半人半蛇的少年眼神黯了黯,不解人鱼突如起来的兴奋。
下一秒,司霖只把他的沉默当做回答,几乎是本能地夸奖出声:“你......你太厉害了。”
他的眼神炽热,湿亮润泽的眼睛像初生的幼兽一般望过来,有种令人意外的崇拜感。
撒琉喀很难想象,这种眼神居然是出现在一只濒死猎物眼中的。
少年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森冷,甚至比之前更加冷漠难堪,但漆黑的眼睫微不可微地轻轻颤了一下。
此时柴堆里的火苗忽地窜高了几寸,一时间,四周被照得更亮。
仿若之前剑拔弩张的窒息氛围都是幻觉。
一朵飘零的火星落在司霖的手背上,烫的他指尖蜷缩了一下,忽地反应过来撒琉喀的试探醉翁之意不在酒。
失策!
对方明摆着给他挖坑,他自己倒好,帮着把坑越挖越深不说,差点半只脚主动踏进去了。也怪他自己,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听到个夜视能力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撺掇撒琉喀帮自己抓夜宵了,哪能想到丛林之主他只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司霖忍不住探头去看撒琉喀的反应,又下意识立刻找补:“咱们虽然是表亲,但毕竟那个什么......物种不同。”
话说到这里,司霖尬得鱼尾扣地,不知道耗死了多少脑细胞才编出个不算太离谱的理由:“不管是夜行还是夜视,就拿蛇类来说,有的昼伏夜出也有的白天觅食行动,我想我自己......大概属于人鱼中的后面那一种。”
他七七八八又圆了几句,撒琉喀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回应。
司霖再次在对方的沉默中逐渐不安起来。
殊不知撒琉喀根本没听他那些七拐八绕的狡辩,皱着眉下意识要将那双泛着星光的眸子从脑海中清理出去,但无比烦躁地一睁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睫下亮晶晶的眸子莹光流转,貌似很想故技重施再来一次。
——再度露出那种,我眼中只剩下你、只赞叹你、只崇拜你,再也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的......蠢笨表情。
却偏偏纯粹干净得看得人心惊,看得人胸闷,看得人.....杀念又起。
这些念头闪过脑海的刹那,撒琉喀浑身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
但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一息之后,少年任由额角青筋鼓动,嗓音变得压抑低沉:“表哥虽然捕猎水平不怎么样,但知道的还挺多。”
司霖:“......”
他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怒了对方,撒琉喀语气虽然称得上平静,但浑身上下散发出叫人无法忽视的冷气。
司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半步,却生生忍住了。
下一瞬,他见伏倒在地的少年浑身有轻微的抽搐,突然间觉得自己产生错觉。
再看一眼,不禁头皮一紧。
——撒琉喀身后的伤口逐一崩开,那些好不容易才有愈合迹象的好肉和鳞片因为身体主人强行突破毒药的麻痹而炸裂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撒琉喀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可以自虐到这种程度!
“看够了吗。”
撒琉喀声音幽幽响起的一刻,司霖再度感到一种瘆人的恐惧感。
他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想起那些□□片中窥见老大秘密然后被暗地里沉塘的倒霉炮灰,而现在,他与炮灰之间的区别在于前者的下场板上钉钉,而他自己,貌似还能拯救一下。
随后一个机灵,小心翼翼开口:“别,别乱动.....我去给你重新采些鸭掌草来。”
此话一出,少年倏地掀开眼睫:
蠢货又开窍了,想趁机出逃?
想到这里,撒琉喀表情轻微地凝滞了一下,彻底沉了脸。
湿冷的夜风中,再度传来人鱼天真无辜的声音。
“撒琉喀,我很快回来。”
......你最好知道回来,撒琉喀想。
少年的余光带过人鱼笨拙离开的身影,阴鸷的双眸中竖瞳闪现,透露出一股的乖戾的残忍,仿若深藏不露的上位者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结束猎物的性命......
*
司霖前尾巴刚离开,殊不知另有一道晦涩不明的冰冷眼神紧随身后。
湿冷的河岸边,月光猝然泄下。
如果司霖此时回头,将不难发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那些先前被火把驱散的毒蛇。
在撒琉喀的授意下,它们不仅充当少年的爪牙更是少年的眼睛和耳朵,按照主人的指令——但凡这条呆头呆脑的人鱼有了分毫逃跑的迹象,它们都能毫不犹豫地张开毒牙。
人鱼采完最后一笼草药,不远处杂草丛中再度传来若有若无的簌簌响动。
司霖还未回过神,周遭再度恢复成一成不变的寂静。
之前那些东西不是已经被赶走了吗?
他紧攥着鸭掌草回望四周,目光飘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确认再没其他动静之后,默默自语:
别自己吓自己,人往往都是被错觉给吓死的。
虽然自我安慰的话一套又一套,但司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只想飞奔回到撒琉喀身边。
——撒琉喀有时候确实阴晴不定难揣摩,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伤害过自己。
反倒是自己.....一开始就谎话连篇。
想到这里,不知是不是心虚,司霖悄悄朝撒琉喀所在的方向偷望了一眼。
此刻,他的心中不由得响起两道不断拉扯的声音,全然不知每磨蹭一分钟那些幽影一样的毒蛇就更近一分。
良心派:“撒琉喀都失忆了,你撒谎骗人家内心过意得去吗?”
保命派:“那就坦白告诉他,洞穴的坍塌很有可能拜我五音不全的唱腔导致,然后直接嗝屁在他的大尾巴下边?”
良心派:“可是一个谎话需要千千万万个谎去圆,他今天质疑你会不会夜行,明天可能会问你更要命的问题。”
保命派:“问题是,你活得到那天吗?你知道怎么在丛林中生存吗?会捕猎吗?上次是谁去抢鹈鹕嘴里的鱼,差点自己葬身鸟嘴的?”
良心派:“......”
司霖深吸一口气,就冲这这张无敌饭票。
千难万难,他这个便宜表哥也就当定了!
“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撒琉喀把草药带回去,只有他这个表弟养好伤,我这个做表哥的才能真正安心不是?”
此话一出口,司霖自己都怔愣了一下。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入戏颇深,一股脑将心声全部道来,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这般大义凛然。
倘若不是知道真相,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感动哭了......
但司霖并未注意到的是,他的话音未落,一只躺在原地不动的撒琉喀耳尖猝不及防地跟着颤抖了一下。
“当务之急......养伤......安心......”
人身蛇尾的少年瞬间眉宇紧皱。
撒琉喀头一次生出无比的震感,难以置信除了外表一无是处的蠢货竟然真的和自己存在亲缘关系?
随后,视网膜上倒映出的景象似乎再度印证了他的想法。
只见尾巴上裹泥的人鱼抱着一堆草叶竖在河边,脸上不知道在哪里蹭到脏污,又呆又愣。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丛林里活过三天的蠢笨样子。
可就是这样的蠢货,满心满眼想着给自己疗伤。
撒琉喀:“......”
明明所谓的误会化解,谎言不证自清。
可他偏偏烦闷更甚,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难耐和抗拒。
少年冷眼望向越来越近的身影,身体深处的烦躁决堤一般弥漫开来。
下一秒,带有几分病态的心声陡然响起:
蛇类自相残杀,吞食近亲的行为并不罕见。
思及此处,撒琉喀偏执阴鸷的面庞扭曲了一瞬。
杀掉人鱼,杀掉自己的表哥.....
自己就能彻底从这种诡异的烦躁中解脱出来,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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