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鬓边娇贵 > 18、暗涌(六)
    蕙姑自然答应。


    她在帐中系了一枚银香球,里面装有安神的香粉,用团扇轻轻扇动,使得香味溢出,凝聚不散。


    恬淡柔和的香味冲淡了映雪慈的不安。


    她将手肘垫在头下,蜷缩着睡去。


    六月炎热,她只穿了一件心衣,并玉色裈裤。


    背脊浑白如雪,小小的腰窝轻微凹陷。


    润润的,盛着月光一般。


    另一只手越过罗帐,软软搭在榻边,细指微蜷。


    蕙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待她睡熟,她叫来柔罗,“我去云阳宫一趟,你在这儿守着溶溶,等我回来。”


    柔罗道:“姑姑,是崔太妃又让你过去吗?”


    蕙姑抿唇,没有回答她的话。


    将映雪慈起夜要饮用的茶水沏好,临行前又看了映雪慈一眼,见她睡得稳妥,才微笑着合上罗帐,离开了含凉殿。


    夜色沉沉。


    崔太妃坐在床边,感受着额角力道均匀、温热舒缓的按揉,连日的疲惫和烦躁都被一扫而空。


    她嘴角情不自禁扬起幅度,连带语气也温和几分。


    “宫中那些庸医开了许多方子,都治不好我这头疾,还得是你这双妙手,经你一按,哀家通体舒畅,只觉心情都好了许多。”


    她心情好,其实也不只因为蕙姑帮她按头。


    还有一半原因,是得知皇帝让惠能大师给慕容恪办了法事。


    惠能大师是谁,那可是金山银山都请不来的圣僧,禅宗大能,弟子千万,哪怕皇帝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他肯为慕容恪超度,她的儿子来世定能入个好轮回。


    蕙姑垂眼道:“能为太妃娘娘解忧,是奴婢的福分。”


    崔太妃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借床畔的镜子打量蕙姑。


    上了年纪的女人,眼角细纹堆叠,一副老实普通的样貌,丢进人群里都找不着,性情也柔顺。


    难怪能被映家那样恪礼温恭的人家挑给女儿做乳母。


    她看了一会儿,不紧不慢笑道:“你这一手好技艺,让你跟着映雪慈去了,哀家还真有些舍不得,若你不在,哀家日后再头疼,还能去找谁呢?”


    她抬手,微凉的手掌搭上蕙姑的手背,“不如你来哀家的云阳殿做事,哀家正缺一个管事的女官,你这样的本事不该埋没了,哀家可以许给你旁人双倍的俸禄。你家中可有兄弟子侄?哀家可以请崔家帮忙,替他们寻一份体面的好差事。”


    蕙姑手一颤,迟疑不解地看向崔太妃,“太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随王妃去了?奴婢家里早年遭了难,丈夫儿子都不在了,和兄弟们也早就失散多年,如今是孤身一人,只把王妃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断不会离开王妃的,恕奴婢不能答应太妃娘娘。”


    “……还是个忠仆,也罢。”


    崔太妃面露不悦,但也没再多说什么,眼中的傲慢随着烛光流溢在空气中,“好了,继续按吧,再按一会儿,哀家就要休息了。”


    说着,她阖目懒懒地靠在锦枕上,再不搭理蕙姑。


    一个仆婢罢了,若不是看她有几分缓和头疾的本事,她怎会看得上?


    没眼力见的东西,待映雪慈一死,到时命她殉主,她自会眼巴巴地来求她饶命了。


    想通这一出,崔太妃的眉头松了开来。


    蕙姑低着头,继续默不作声地帮她按头。


    手掌间银光一闪,两枚细细的银针渡着寒光,抵上了崔太妃的太阳穴。


    崔太妃蹙眉欲睁眼,“怎么有些疼?”


    蕙姑轻声道:“是白发,奴婢瞧见太妃头顶生出不少白发,恐娘娘瞧见难过,便自作主张帮娘娘掐去了。”


    崔太妃一听,眼皮抖了抖,到底没睁开,“掐了吧,都掐了吧。”


    她年轻时自恃美丽,在宫中横行霸道。


    她的表兄太祖皇帝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既贪恋她的美色,又倚仗崔家的势力制衡朝堂,对她极尽宠爱。


    年轻时,她很是风光。


    不想容颜易老,鬓生华发,如今每每面对铜镜望见那些不知何时滋生的银发,都感到背后发凉。


    她已不再年轻了。


    美丽、宠爱、权势,这些她曾引以为傲的资本,都在离她而去。


    她像握住一捧金沙,只能眼睁睁瞧着金砾从指缝间溜走,怎么攥都攥不住,逐渐变得气急败坏,面目狰狞。


    蕙姑轻轻道了声是,手掌包住针身,平静地插入了崔太妃的穴位中。


    短暂的刺痛和拔去头发没什么差别。


    她学过针灸,轻轻一捻,针入皮肉,很快就消失在皮肤里。


    这两枚针一时不会致命,但会随着血液经脉淤堵在脑中。


    长此以往,人会困乏疲惫,精神恍惚。


    随着身体不适,崔太妃会越来越依赖她的手法,她便会布入更多的针……


    忽然暴毙恐引起猜测,但久病不治或可掩人耳目。


    崔太妃死了,也就没有人会欺负溶溶了。


    夫人去世,她便是溶溶的母亲。


    溶溶就是她和夫人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保护好溶溶。


    崔太妃想让溶溶死,那她就先下地狱吧。


    蕙姑看着崔太妃光滑无痕的鬓角,微微一笑,听见崔太妃连打了两个哈欠,她柔声道:“太妃娘娘累了,奴婢服侍娘娘先睡下,待娘娘再头疼时,奴婢再来。”


    崔太妃不知为何困得厉害,摆摆手:“去吧。”


    清早映雪慈难得赖床,她其实早就醒了,下巴搁在藤枕上出神。


    蕙姑和柔罗挽着襻膊,露出白净手臂,在殿中走来走去,收衣备膳。


    含凉殿人虽少,但胜在清净温馨。


    辰时蕙姑来唤映雪慈起身,才发觉她不知何时悄悄换好了衣裳。


    清素素一身,正坐在妆奁前咬唇往头顶戴莲花纱冠。


    她怎么戴也戴不好,蕙姑走过来轻轻一拨,就戴好了。


    映雪慈仰头甜甜地一笑,颈子又细又白,“若是离了阿姆,我都不知道怎么活啦。”


    蕙姑点她鼻尖,“就会撒娇。”


    方才崔太妃的宫女传话来说,崔太妃今日头重脚轻,怕是着了风寒。


    蕙姑并没有让她进门,委婉地告诉那名宫女,王妃今日要去小佛堂为礼王的法会抄经,无法前去伺候婆母。


    区区风寒,怎能比得上儿子的往生重要?


    崔太妃果然没有再派人过来。


    宫中小佛堂修建在御囿北边一带,接近建礼门,离禁中很有一段距离。


    平素常有宫人出入,翰林院值宿的官员也宿此门内。


    较其他三座宫门,这处把守不算严格。


    映雪慈巳时来到小佛堂时,智空已经等在那里。


    他指导映雪慈先去佛龛前参拜敬香,又教她如何净手焚香。


    焚的是檀香。


    檀香馥郁甘甜,映雪慈擦净了手,放在鼻尖轻嗅,只觉异常甜腻,仿佛连指骨都浸满了那种幽甜。


    智空道:“小僧出入不便,到六月十九前,每日傍晚皆有上清观的女冠从建礼门来,帮忙取王妃抄写的经文,带给小僧,王妃若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她们便是。”


    映雪慈想起,昨日天贶节法会上,的确有一群身着道袍的清丽女冠。


    她们并非惠能大师弟子。


    天贶节不分佛道,普天同庆。


    太祖的亲妹妹玉真公主追求道法,出家去上清观做了女冠。


    以后每逢天贶节,玉真公主便携女冠弟子入宫探望兄嫂,传授道法。


    如今玉真公主虽已仙逝,但留下的规矩还在。


    上清观的女冠年年在天贶节入宫,为嫔妃祈福解惑。


    映雪慈不知怎地心里一动,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她垂下眼睫低语:“我知道了,多谢小师傅。”


    待智空离开,映雪慈合上门,回忆方才他提及的女冠一事——


    女冠们应当也是六月十九出宫。


    届时宫门大开,佛僧道人离宫,必会有宫人簇拥围观。


    她若能想办法趁机混入其中,会不会有一线可能……


    香炉中线香忽然明灭。


    滚烫的香灰掉下来,将供在桌上的经文烫出一个洞疤,烧焦好几页。


    映雪慈连忙掸去香灰,心疼地抚了抚残缺的经文,对柔罗道:“柔罗,这卷经文被烧坏了,你替我再去取一卷来。”


    柔罗领命而去。


    映雪慈将烧坏的经文收好,瞥见佛前本该供奉莲花的白瓷瓶里,空无一物。


    小佛堂是水榭,不必出门,后面紧挨一片莲花池,便推门去摘莲花。


    湖面微风阵阵,蜻蜓低飞划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映出她素骨凝霜的身影。


    映雪慈回到佛堂,怀中莲花清香四溢,清清淡淡,因沾上她的体温,变得温暖甘冽。


    她往瓷瓶中装清水,水珠溅上她的细指,沿她薄嫩的指尖滴落,漂亮的不像话。


    那截微微凸起的腕骨,精致地像一碰就碎。


    一时分不清白瓷和手指,哪个更白、更润些。


    待水灌满,映雪慈将莲花插入瓶中,刚要抬头,腰腹忽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扣住,将她轻易翻了过来。


    两手微一用力,托住她的/臀/尖,将她抵在了供桌上。


    映雪慈惊惧交加,颤着唇瓣想喊人,被他像有预知般压制住娇嫩的嘴唇。


    慕容怿的呼吸幽幽扫在她锁骨上,烫地她一阵瑟缩,肌肤泛起一颗颗细小的颗粒。


    “别叫,是朕。”


    映雪慈含泪抬眸,撞入一双幽深的眼睛。


    他分明没什么神情,和端坐明堂时一样的矜重尊贵。


    可不知怎地,就这么垂下眼皮盯着她的时候,她隐隐从他眼睫的羽隙中窥见一种灼热。


    等他俯下脸抵近她的鼻尖时,那种灼热又消失不见。


    目光冷静,变回了一个品尝佳肴、居高临下的掌权者。


    他冰冷的手指抚过她同样冰冷的雪腮,轻轻打转,以指腹摩挲,“朕碰巧路过,来看看你。”


    建礼门离禁中足有半柱香的脚程。


    皇帝的大殿,通常离正门太华门更近,建礼门平时只留给无关紧要的官员、宫人和宫中采办出入,他怎么会是碰巧?


    窗外竹影摇摇,许是太紧张了,映雪慈濛濛的双眼止不住地瞧向门外,疑心那是否是人影,“陛下……”


    喉咙笼上柔媚的鼻音,她被吓出一层薄汗,鬓发黏湿在脸颊上,衬得小脸白腻,樱唇鲜红。


    她被皇帝分开两腿抱在怀里。


    这个宛如抱着婴孩的姿势,让她颇有些羞耻,只能凄楚地咬紧嘴唇,无力看向慕容怿。


    “会有人进来的,臣妾的婢女很快就要回来了。”


    慕容怿低头,恰好可以看见她嫣红的耳垂,红的能滴出血。


    凌乱的衣襟里,皮肉雪白。


    她今天戴着莲花纱冠,雪纱柔软地裹着她白生生的小脸。


    这是一种女道人常用的冠饰,圣洁优美。


    此刻却被她细喘微微的样子,穿戴出了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靡艳。


    她是他的弟妹。


    年纪轻轻失了丈夫,他身为兄长,理应代替早逝的弟弟好生宽慰照拂她,等她羞涩含笑,感激不已地对他道谢。


    如今,他却把她逼得小心翼翼攀上他的肩膀。


    被欺负成这样也还是温温柔柔的,仰起漂亮的小脸含泪对他笑……


    同样妩媚的笑容,她对慕容恪做了多少回?


    这是慕容恪教她的?


    无论再不愿,再痛,也不能对郎君流泪。


    慕容怿箍住她的下颌,目光变得幽深无比:“无妨,朕已派人截住了她,不会有人进来。”


    映雪慈一愣,忽然想起之前在卧雪斋。


    在她病得睁不开眼时,他是否也是这样拦住了她的婢女,在绵绵的雨声中,呼吸压抑地替她穿上了鞋袜?


    很慢的,她轻轻哦了声。


    像是认清了如今的处境,她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栗起来,细指揪紧了他的衣襟。


    映雪慈能感觉到头顶他愈发滚烫的鼻音,心乱如麻。


    她以为留在佛堂抄经,在法会结束前,慕容怿都不会动她。


    正好半个月的时间,足够杨修慎将假死药带回,她瞒天过海,顺利离开,可若是慕容怿不想等……


    如果他今日、明日就想要她,怎么办?


    帘外宫漏迟缓,静谧非常,映雪慈失神片刻,细指捻住了慕容怿的衣袖。


    她仰起头,泪眼濛濛。


    慕容怿看清她眼中的泪意,脸色微沉。


    却听映雪慈柔柔地道:“臣妾没有哭,臣妾只是欢喜,臣妾心慕陛下,愿意同陛下欢好,只是亡夫刚刚过世,还望陛下给臣妾一点时间,好不好?”


    慕容怿紧盯着她,“几日?”


    映雪慈轻轻咬牙,“半月。”


    法会结束,彻底超度慕容恪之日。


    慕容怿眯了眯眼,手缓缓用力,疼得映雪慈不住皱眉,“十四日,今日不算。”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一丝情绪,“朕要他亲眼看着。”


    看着,却无计可施,魂飞湮灭。


    送走慕容怿,映雪慈的手连笔都握不稳。


    她垂眸望着空无一物的宣纸出神。


    十四日……


    无非一日之差,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明日就去找阿姐,将离开之事告诉她,有她相助,便再无后顾之忧。


    下定决心,映雪慈执笔默写在崔太妃那儿抄写过无数遍的经文。


    抄到第三章时,门外忽然传来低低的敲门声。


    她只当是柔罗回来了,搁笔前去开门,不想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青色官袍。


    修长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外,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深邃清俊的面孔。


    映雪慈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安平伯,你怎么会……”


    “王妃。”


    安平伯薛琮俯身施礼,低头掩饰嘴角的苦笑。


    两年了。


    两年以来,他还是第一回能这般光明正大走到她的面前,望着她,却再唤不出一声溶溶。


    “臣暂领太常寺少卿一职,陛下将天贶节法会交由臣一手操办,臣恰好入宫面圣,听闻王妃在小佛堂抄经,便想来瞧瞧王妃……可有什么,臣能帮得上忙的,臣在所不辞。”


    太常寺掌管礼乐祭祀,他初时并不知她会来,直至在法会上瞥见她的身影。


    柔美,清丽,比她出阁时更加沉静婉约。


    他失了神,回到家中辗转难眠,千方百计求得一次入宫面圣的机会。


    在佛堂外徘徊良久,犹豫再三才敢敲门。


    一肚子的话,临到嘴边,才发觉最想问的无非是,她好不好?


    有没有他能帮上忙的?


    若有,他一定……


    “多谢安平伯记挂,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法会操办的极好,想来陛下也甚为满意,我还要替亡夫多谢安平伯的好意。”


    映雪慈遥遥一礼,身影纤弱,眉眼清冷遥远。


    比当年将他拒之门外的少女还要冷淡。


    她抬手要将门合上,薛琮心中一紧,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唤了声“溶溶!”


    意识到失言,他脸色白了白,“我只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礼王他,对你好吗?”


    他的母亲,和映雪慈的母亲乃是手帕交。


    薛琮自幼常常随母亲前往映府拜访,便将映雪慈当做半个妹妹看待。


    可随着年纪渐长,这份感情终于变得不同。


    父亲颇得先帝重用,为避嫌,映夫人也和母亲走动地少了。


    他久久见不到映雪慈,只能常常给她寄信,将天南海北的珍玩托人送给她。


    从未有过回信。


    他想,兴许映雪慈是将他这个少时的哥哥遗忘了。


    直至她及笄那年,他再度见到映雪慈,听见她柔柔唤了声薛琮哥哥。


    薛琮的心无法克制地被点燃。


    他请母亲向映家提亲,可父亲是朝中重臣,无论是薛家还是映家,都不会同意这场联姻。


    他无奈之下,选择了绝食。


    母亲只能私自瞒着父亲,请来映雪慈。


    他憔悴地醒过来,瞧见雪丽娇美的少女坐在床边,安静地凝视着他。


    她生了一副合该老天都疼爱的面容,却用那张让他心疼的脸,眼眶噙泪,温柔地说着让他心碎的话语。


    “薛琮哥哥,忘了我吧。”


    “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嫁给你,我只当你从未提过,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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