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贺峋再度从冰棺中睁眼,就见寝殿窗台旁的小塌上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闻厌本就是浅寐,察觉到有人向自己走来,身子动了动,就要睁眼。然而贺峋先一步俯身,伸手捂住了徒弟的眼睛。
闻厌已经下意识地抬手,却只觉一阵异香袭来,将要抓到对方的袖口时力道一松,抬起的手无力滑落,重新昏睡过去。只余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对方掌心刮了刮,宛若主人不甘的挣扎。
贺峋移开手,顺势替眼前人将睡乱了的碎发理回耳后,拇指指腹摸了摸闻厌的脸颊。
即便如此,闻厌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乖乖地任人施为。
贺峋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一手撑着塌沿,继续垂眼专注地盯着闻厌熟睡的面容,好像怎么都看不腻。
手指随视线一寸寸滑下,松松地搭在闻厌纤长脆弱的脖颈上,贺峋摩挲着掌下光滑细腻的皮肤,眸中的笑意越发明显。
不愧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好徒弟,就连他死后也不得安生。这次一回来,就发现自己的尸身上被下了层层禁咒,解开还要花不少功夫,让他只能入夜之后才以自己原本的样貌出现,若是要离开寝殿的范围,还只能以神魂的方式。
贺峋搭在人脖子上的手一紧。
然后手腕一转,改为揽着肩膀,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贺峋心情很好地哼着调子,抱着徒弟往殿中的床榻走去,身后一声东西落地的轻响,好像有什么被他带着掉到了地上。
贺峋脚步未停,转头扫了一眼,见是一把长柄烟斗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还记得刚才看到的画面,闻厌执着烟杆,在月色中飘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素白纤长的手指被墨玉烟杆一衬,越发白得耀眼。
当他在身侧缭绕的烟雾中漫不经心的抬眼时,淡漠,危险,又迷人,漂亮得无与伦比。
但他不喜欢。
于是贺峋又转身走了回去,坐在了闻厌一开始小憩的塌上,把人放下后招了招手,接住飞到他手中的烟斗。
贺峋把烟斗拿起来对着光打量,最后干脆拨了一些未燃尽的烟草出来,用手指捻了捻。
不同于普通烟草的呛人气味,沁凉清冽,闻之清心醒神,更像是经过专门炼制后的冰月草。这种灵草并不常见,只生长于极北之地,具有绝佳的镇痛功效。
镇痛……
贺峋若有所思地转过头,躺在自己身侧的徒弟看起来确有不适,睡着睡着,整个人不知不觉地就又蜷了起来。
本来骨架就小,平时被宽大的衣服裹着看不出来,现在缩着抵在墙边,就成了一小团,脸色是不正常的白,嘴唇也失了色,被贺峋理好的碎发又乱了,沾着冷汗,狼狈地散落在鬓角。
……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然而贺峋刚弯腰凑近去看,突然被人一把攥住了衣袖。
“师尊……”闻厌还是没有睁眼,蹙着眉,但脸上浮现出的困惑和迷茫已经盖过了那点隐忍的痛苦,喃喃着,“为什么?那晚你……”
贺峋就这么看着睡梦中的徒弟,没有任何回应的打算。
若要准确地形容,他看起来好像还更加愉悦了一点。
直到闻厌毫无征兆地一挥手,贺峋反应及时地向后一仰,才没被自己徒弟赏一巴掌,然而还是被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
“滚!”小祖宗不知为何,火气突然大得很,做着梦也骂,“贺峋!你这个……唔嗯……”
被人捞起来堵住了嘴。
唇舌相接的刹那,闻厌是拒绝的,抵着贺峋肩膀要把人推开,然而很快在裹挟而至的熟悉气息中放弃了抵抗,任由对方把自己抱了个满怀,顺着贺峋的力道抬起下颌,毫无知觉地迎合这个吻。
被放开的时候,苍白的唇色被艳丽的殷红取代,贺峋还尤嫌不够,拇指揉弄着柔软的唇瓣,让其彻底变得鲜红欲滴。
“厌厌,直呼师长名讳可不是个好习惯。”贺峋把人拦腰搂在怀中,就贴在闻厌耳边温声细语,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
他抬眼看了下窗外的天色,自顾自笑道,“不过谁让为师脾气好呢,这次就先放过你了。”
……
“景明,怎么了?”
近几日的闻厌有些沉默,自打上了马车后,唐柏就见人没精打采地趴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忍不住有些担忧。
“啊,没事。”闻厌转头冲他笑了笑,支起身子,无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唇角。
前几日自睁眼开始,他便感觉浑身上下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舒服。这种不妙的预感一直在心中挥之不去,为此他花了许多功夫把寝殿仔细检查了一遍,还让周则专门留意夜间楼中的动静,但都没有任何异样。
就像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寝殿来了个春风一度,又悄无声息地离开,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但怎么可能呢?整个山海楼没有人能进入他的寝殿。
贺峋将闻厌的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没有作声,却也偏头看向窗外,愉悦地弯了弯嘴角。
“我还是觉得这样风险太大了,景明你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去,若被认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唐柏已经自行给闻厌的心不在焉匹配上了前因后果,满面愁容。
“真的没事。”闻厌耐心地搬出那套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辞,“虽然我少时被迫和山海楼签了死契,但上次出逃时我就已经解决好了,而且这次我是改换容貌回去,不会被发现的。”
但唐柏看起来还是比闻厌本人要紧张和担忧多了。
……又是白费口舌。
闻厌暂时放弃了对唐柏的安抚工作,转而看向车厢中的另一个活人。
马车正平稳地行进在去山海楼的路上。
对比唐柏的忐忑不安,这个自称叫徐文的男人看起来镇定多了。
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化,整个人不像是即将前往危机四伏的魔域深处,反而像在踏青路上。
也不知看到什么,还笑。
不爽。
没有缘由,闻厌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就是不爽。
“徐兄好兴致。”闻厌笑眯眯地开口,“是对魔域很熟悉吗?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是第一次来。”贺峋轻描淡写地绕过了闻厌挖的坑,收回视线,放松地靠着轮椅椅背,看着闻厌笑道,“只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见机行事即可。”
“徐兄说的是。”唐柏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看着前方已经越来越接近的山海楼地界,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山海楼的入门考核是什么,希望不要太多人竞争或者太难了。”
……事实是唐柏的第一个希望就落了空。
他们刚下马车,就被人潮包围了。
搞什么……
闻厌站在人群之中有些莫名,他特意让周则晚些才把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少些人,好名正言顺地放水把唐柏弄进楼中,周则那家伙弄那么大阵仗干什么?
但很快闻厌就意识到是他错怪自己的副使了。
山海楼多年没有招过人,消息一出,就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若是时限再放长一些,可能半个魔域的魔修都要来了。
这场景同样也让周则一出现就皱起了眉。
这可不符合那位的要求。
不过在有所行动前,周则先不引人注意地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闻厌的身影。
人群拥挤,所以显得因为坐轮椅而空出来的位置格外突出,让周则很快就连带着找到闻厌所在。
“一个残废还来凑什么热闹。”
有人没站稳撞到贺峋的轮椅上,看清楚后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贺峋闻声看了那人一眼。
青年模样,神情跋扈,目露不屑,看人时吊着眼,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
贺峋抬手,却是扶了一下同样被那人撞到的闻厌,面色如常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搭理对方的话。
那人见状,得意地哼了一声,扭头继续往前挤。
闻厌可不受这气,然而他刚眼一眯,坐轮椅上那人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扶着他的手用了些力,轻笑着劝道:“算了。”
闻厌转身瞪了对方一眼,颇有些“这都能忍?”的难以置信,很快又无所谓地一耸肩:“随意,反正说的又不是我。”
唐柏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前头空荡荡的高台,再次错过了另外两人的你来我往。
“景明,徐兄,你们看,山海楼来人了。”
这时闻厌才转头看到自己的副使。
接收到闻厌让他照常开始的意思后,周则把目光自一直没从闻厌腰间移开的那只手上收回,极轻地向他们毫无反应的楼主点了下头。
周则对着众人公事公办道:“山海楼副使周则,负责本次选拔。”
人群中有一阵小小的骚动,特别是专门挤到最前面的那一部分,好像有些失望。
“怎么不是闻楼主?”
“还以为这次能一睹真容呢。”
“……”
周则话音一顿,习以为常地继续示意身后的下属把法器布置好。
法器启动,现出秘境的入口。
周则言简意赅道:“一炷香的时间内,在秘境中找到山海楼令牌的,胜出。”
“可以抢吗?”有魔修大声问道。
“随意。”
周则说完后就退到一旁,让众人自行进入秘境。
三人说定先分头行动,各自碰碰运气。
闻厌才懒得真老老实实把流程走一遍,等到只剩自己一人后,熟门熟路地绕去了最偏僻的秘境边缘,准备找个地方眯一会。
“原来闻楼主躲到这里来了。”
闻厌才舒舒服服地倚着树干躺下,就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在树下响起。
贺峋只见面前树叶簌簌落下,然后树间垂下一截淡青色衣角,闻厌探身不悦地盯着他道:“你跟踪我?”
贺峋道:“不敢。只是突然有些好奇闻楼主此时会做些什么,便跟了过来。”
还有脸说不是跟踪……
这个高度刚好让他垂眼就可以看到人,闻厌嗤笑道:“还有闲心管我干什么?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帮你进山海楼吗?”
闻厌手中还拿着条刚掰下来的树枝,尖锐的断面戳在眼前人需要坐轮椅的腿上,话音刚落,突然气势一变,平平无奇的树枝带上了浓厚的杀意,带着风往对方的脖颈刺去。
贺峋一拍轮椅扶手,身形向后掠去,避开了闻厌的攻势。
闻厌紧追不放,贺峋不得不出手招架。
过招间,闻厌意外地发现对方修为竟然比初见时涨了不少,但内府还是虚弱,有着重伤未愈之相。
两人一开始所在的树旁是一处断崖,闻厌很快就把对方逼至崖边。
贺峋背靠着万丈深渊,微微仰头,和指着自己脖子的树枝拉开一点距离。
他平静地对闻厌笑道:“不知是何处得罪了楼主?突然要置我于死地。若是因为跟踪之事,我可以道歉。”
“不必,突然看你不太顺眼罢了。”
闻厌没有再往前逼近,就让对方的轮椅处于一个危险的平衡位置,懒洋洋地抬手,树枝漫不经心地在眼前的脖颈上下滑动。
“你坏我计划,按理来说我是会杀你的。”闻厌用树枝戳了戳对方,笑眯眯道,“可是我又不想杀你……但不代表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高兴的时候可以和你说说笑笑,不高兴了就要拿你出气,反正你现在中了蛊,别无选择。”
贺峋无奈地弯了眼睛:“……闻小魔君未免也太不讲理。”
闻厌理直气壮地回道:“在山海楼,本座就是道理。”
“好吧。”贺峋像是屈服在这种强盗逻辑下了,“这样出气了吗?”
嗯?
手中的树枝被人攥住,紧接着突然被抓着一扯,闻厌还没放手,对方的轮椅就往后一滑,连带着他也一起坠入身后的万丈深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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