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闻厌偏头打了个喷嚏,不太舒服地吸了吸鼻子。
“是不是昨晚淋了雨着凉了?”周则已经闻声看来,端详了一下闻厌的脸色,“景明,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同时看过来的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贺峋。
“哪有那么脆弱?”闻厌缩在椅子里闷声道。
不过不舒服是真的。
闻厌今早醒来后就浑身酸痛得不行,再加上本来就时重时轻的头疼,他晃来信阁的时候人都是飘的。
难不成真被唐柏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山海楼楼主一点小雨就淋成风寒,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闻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估摸着时辰,拢了拢外袍,起身:“我先回去歇会。”
“等一下。”唐柏把人拉住了。
他想起今日来信阁时路上所见,对闻厌道:“今日楼中似有大事,我看见有不少陌生魔修出现,阵仗颇大,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山海楼背山靠水,地域广阔,以信阁为界,往右是楼中会客议事之处,再往里就是长老和楼主居所。唐柏有心去打探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然而他们日常活动范围都在信阁以左,只能远远地看着各路魔修齐聚一堂,往湖中的小岛上去。
闻厌点头:“好,放心吧。”
他示意唐柏放心,下了楼,身影很快消失在阶梯拐角处。桌上有份密报被闻厌离开时的动作带得飘了下来,唐柏眼尖,走过去捡起来后不经意地扫了眼,霎时愣在原地。
相比唐柏的关切担心,贺峋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他放下手中整理着的文书,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垂眸往下看。
闻厌若有所感,刚迈出信阁的大门,一回头,就看到窗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贺峋大大方方的看,被闻厌发现后还笑了笑。于是就见对方站定,同样坦坦荡荡地看了上来,抽出那柄墨玉烟杆,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他,再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眨眨眼,转身走了。
余下贺峋满眼都是笑意。
真是……威胁人都那么可爱。
今日山海楼确有大事。
魔域派系林立,冲突不断,但直到今日都屹立不倒,甚至能和正道平分秋色,这很大程度归功于贺峋在位时立下的规矩。
每隔三个月,各派主事之人都要来山海楼的归元岛,于此解决纠纷或达成交易。在这里立下的约定都默认不得反悔,这也被称之为归元之会。某种程度上也暗含了对山海楼的臣服意味,一开始自然有人不服,然而见识过贺峋的手段后,纷纷闭了嘴。
从岸上到湖中心的归元岛,只有一座白玉拱桥,一到桥上,所有法术便通通失效,无论是多么呼风唤雨的大魔修,都只能老老实实地一步一步走到岛上。
闻厌到时,人都进去得差不多了,桥上没了人影。所有的限制对他自然不起效,足尖一点,直接飞身而起,轻盈地落在了拱桥另一头。
他一推开门,座中的魔修齐齐起身向他行礼:“参见君上。”
闻厌径直从中穿过,走向最上头的主位。
其他魔修低着头,眼神小心翼翼地往闻厌身上飘,觑人脸色。
轻烟自墨玉烟斗升起,稍稍模糊了那张漂亮的面容,然而却遮不住分毫眼前人的不悦。
长睫低垂,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食指上那枚象征着魔君身份的指环折射出冰冷的光,让悄悄抬起的头又纷纷低了下去。
不妙。
这人平常都是笑眯眯的,今日连装都不装了,必定大事不妙。
闻厌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后一抬眼,见一屋子人还直愣愣地站着,开口道:“干什么?自己不会坐下吗?还要本座请你们不成?”
众人连忙道着不敢,飞快地坐了下来。
闻厌说完后就没有再开口,靠坐在椅子上,双眼微垂,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中的烟斗,等着底下人开口。
坐在最末尾的万宝宫宫主是个独眼胖子,仅剩一只的小眼睛四处转了转,率先开口道:“前月万宝宫的地牢遇袭,人犯全都跑了出去。我已绘制好了关押之人的画像,若各位在自己门派中发现并交于我万宝宫,王某必有重谢!”
有人当即不屑地嘁了一声:“说得跟真的似的,王志和,谁不知道你地牢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自己看上的脔宠跑了还好意思出来嚷嚷,说出来都脏了君上的耳朵!”
其他人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万宝宫宫主王志和好色之名在魔域人尽皆知。食色性也,这对于魔修来说不算什么,但偏偏这人无心修炼,整个人早就在酒池肉林中泡废了,遇事只会窝窝囊囊地陪着笑脸,在弱肉强食的魔域中便格外为人不齿。
王志和涨红了脸,看向坐在最上方的身影。
闻厌露出了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王宫主是想要本座为你做主?”
王志和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他还记得对方刚上任的时候。
新任魔君那张脸实在太过漂亮,山海楼以外的大多数人对其印象还是跟在贺峋身边的那个少年,柔弱,乖顺,单纯得与魔域格格不入,像是一直被人精心养在笼中,不沾外界半点腥风血雨。
于是当时不少人想的不仅是那个位置的,还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王宏志也在人群中远远地看了一眼。
他后面无数次庆幸只是看了一眼。
不过片刻,在他前面的那些人就已经成了一滩滩模糊的血肉,闻厌踩着满地血腥来到他面前,在他控制不住软倒的身体旁蹲下身,微笑着问:“喜欢看我?”
那日,王宏志挖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换得了活命的机会,现在被闻厌这样看着,浑身汗毛倒竖,眼睛条件反射地开始疼了起来,连忙摇头,再不敢提。
这事很快就被揭过。
坐在闻厌下首的是山海楼的长老秦谟,他前不久才被闻厌的蛊虫折磨了一通,但此时对着闻厌的时候神色如常,没事人一般开口道:“楼主,这一个多月以来都在传唐家的事是我们魔域中人所为,还说唐家幸存的那小子也在这里,正道中已经有人想要对魔域动手了,我们是否要有所行动?”
很快有人接话:“要我说,谁做的谁承认便是了,总不能自己得了好处,还要我们所有人一起收拾烂摊子吧?”
“报仇?”有人嗤笑一声,“承华山唐家一向中立,那些狗屁正道和唐家有什么交情?我看是也眼馋那还魂草,又抹不开面子吧。”
“还魂草谁不想要?我觉得也不用费那么多功夫去找,直接去承华山挖坟抛尸,那小鬼肯定要去给自己爹娘收尸,再把他抓住一问,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张掌门那么熟练,难不成就是你把唐家灭的门?”
“我哪有那本事啊?承华山唐家厉害着呢,要我有这修为,早就动手了。”
话说到这,已经有不少人又悄悄去看今日格外沉默的闻厌。
要说修为,在场所有人都比不上最上面的这位。
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邪术,年纪轻轻,修为却力压魔域众人,能镇住他的可能只有他那早死的师尊了。
周则就立在闻厌边上,看着底下众人有意无意地在把话头往山海楼上拐,明里暗里都是针对之意。
他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就感觉自己的剑突然被人一把抽出。
“砰——!”
众人被突然炸开的巨响惊得齐齐一顿,扭头向上首看去。
闻厌起身一剑砍在面前的桌案上,强劲的威压四散,让人要喘不过气来。
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中,闻厌的目光一个个略过下首所有人,不耐道:“吵什么?”
“不就是想找本座的不痛快吗?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做什么?”
“还有……”闻厌嗤笑一声,“挖坟抛尸?也不嫌丢人。”
他抬脚就踹在桌案上,上面嵌着的剑都一起和案几往外飞,不偏不倚地撞在最先叫嚣着的张掌门身上,把人往外撞飞出去几丈远,砰地砸在地上惨叫一声,一时动弹不得。
闻厌看都没看他,重新坐下,墨玉烟斗移到唇边,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才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对众人道:“若还有人好奇唐家之事的,大可来山海楼一问。”
不论先前藏着什么目的,那还在地上扑腾的张掌门都让众人心中一凛,连忙告罪。等结束的时候,众人一个走得比一个快,转眼就全没了踪影。
周则叫来人把地上的张掌门拖出去,再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一回头,就见闻厌又撑着脑袋阖上了眼。
“……楼主?”周则走到人面前,蹲下身,轻声唤道。
那些人不敢多看,他站在旁边,却是能发现对方今天的状态不太对,似乎一直在强忍不适。
“楼主,是否要属下叫来医师——”周则的话音戛然而至。
只见闻厌猛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楼主!”周则的脸色唰地白了。
闻厌还是很冷静的,转头看了他一眼,吩咐道:“立即封锁消息。”
“是……是!”周则如梦初醒,连忙把殿门关上。
幸好此时人已经全散了,闻厌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不顾后果,早就被魔域中的不少人恨之入骨,奈何实力不允许才敢怒不敢言,若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这就让楼中的医师过来。”
周则低头翻找着信符,闻厌却直接道:“不必。”
闻厌仍旧紧蹙着眉,抓着扶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闭目调息。
周则是知道闻厌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的。
对方自己曾提过几年前修炼时不小心出了岔子,真气逆行,内府有损,最后成了头疾,必须要靠冰月草镇痛,又避免被别人发现这一弱点,便直接将其炼制后放进烟斗中,以掩人耳目。
周则蹲在闻厌身前,见人一时疼得动都动不了,因为弯着腰,背后的蝴蝶骨呼之欲出,随着呼吸起伏,看起来脆弱又单薄。
他没忍住,抓住了闻厌垂下的手,再一抬头时却愣住了。
今日闻厌穿的衣裳领口有些宽大,弯着腰时,从周则这个离得极近的距离看去,就会见到有浅淡红痕从锁骨蔓延出来,透出几分暧昧的端倪。
周则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盯着露出的那一小块艳色:“楼主……”
“放开。”闻厌道。
周则顿时像是被烫到一般,慌慌张张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楼主恕罪,我,属下……属下刚才就是想替您诊脉,冒犯楼主,请楼主责罚。”
闻厌已经缓过来了,直起身靠在椅背上呼出口气,慢慢把头转向周则的方向。
不经意间露出的那点痕迹只现出了个引人遐想的影子,便再次严严实实地被掩盖在华贵的衣物之下。
周则抬起头,对上了闻厌的眼睛。
他此前从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眸黑沉得如此令人心惊,瞳仁中透不进一丝光亮,似让人无法脱身的深渊。
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中,闻厌终于转过头,起身慢慢往外走。
“楼主!”周则被闻厌的态度弄得越发不安,几步追了上去。
闻厌头也没回:“行了,没怪你。”
周则还是脚步未停,一路跟到门口,眼见闻厌推门就要离开,心知接下来的话会让对方勃然大怒,还是一咬牙问了出口:“您身上的那些痕迹……”
然而让他极其意外的是,闻厌非常平静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周则不敢挑得太明,伸手在脖子下方比划了一下:“就是这里……”
闻厌极轻地蹙了下眉,又很快语气平常道:“我知道。”
眼前人反应如此平淡,让周则心中一下子闪过了许多猜测,一股无名的妒火突然自心中升起,简直要把他一直以来的沉稳烧得一干二净。
他跟得更紧了,抢在闻厌迈出门槛前道:“您……”
被人回身用烟杆抵住了肩膀。
闻厌淡声道:“明正,你太放肆了。”
撂下这句话后,闻厌便收回烟杆,转身迈进了外面的茫茫雨幕中。
……
贺峋从信阁出来时外面又下起了下雨。
自从闻厌离开后,唐柏不知为何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再加上昨晚之事后,他对贺峋的态度便直转急下,一声没吭,直接往楼中的住处去了。
贺峋的心情却很好,面上挂着笑,撑着伞,推着轮椅,进到了外面的细雨中。
他知道今日是归元之会,正想看看闻厌出来了没,眼中就撞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过的下属或弟子纷纷行礼叫着楼主,又不敢在人面前久待,行了礼后就匆匆离去。
贺峋看着又浑身湿透的人,有些不解。
他这徒弟讲究得很,床不软的不睡,衣裳不好看的不穿,吃个东西也要挑三拣四,卖相差一些的直接筷子都不动一下,把自己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新爱好?
而且看这方向,这人也不是回自己的寝殿,天都要暗了,还不知道要晃去什么地方。
贺峋撑着伞往前,直到要到人身前了,闻厌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贺峋在看清那双眼睛后,嘴角的笑也一点点平了下来。
闻厌正凭着感觉往自己的寝殿走,突然手腕被人冷不丁攥住。
闻厌顿时炸了毛,指间冷光乍现,反手就是一把淬了毒的银针向对方甩去。
“是我。”贺峋没有松手,反而借着躲避的动作把人又拽近了几分。
熟悉的声音让闻厌稍稍放下警惕,却也只是冷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让开。”
然后就听人道:“闻楼主,你看不见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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