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赵无为满头冷汗, 搜魂带来的剧痛在体内还未散去,扭曲的恨意又让他双目圆睁,目光快要在闻厌身上盯出个洞来。
他当上广云宗宗主的第一件事, 就是压下了有关闻家的一切记载,把自己怎么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肮脏不堪严丝合缝地一一掩盖好。
他后来并没有放弃过寻找闻家的那个小孩,特别是成为广云宗的宗主后, 他无数次会从梦中惊醒,尖利的叫声混杂着热度惊人的火焰经常会出现在他的梦中,哪怕是醒来后也迟迟无法摆脱。
他不敢细想, 只能无数次发誓等抓到那小孩后一定要把人碎尸万段,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可非常让人不解的是,他所有的亲信后来都无功而返,告诉他完全没发现对方的踪迹。而那段时间各门派又在围剿贺峋,他抽不出那么多空来继续,便只能无奈地不了了之。
再次见到闻厌时,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赵无为心中翻涌着何等的滔天恨意。
可是他下不了手了。
多年未见, 当年那个柔弱的孩子抽条长高了不少, 亦步亦趋地跟在贺峋身后。
经过贺峋手段强硬的一番血洗,仙门和魔域已经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和,两者之间时有要坐在一处洽谈的时候。
而贺峋似乎毫不避讳自己对小徒弟的偏爱,无论去到哪里,身边都会跟着另一道身影, 从小小一只长到有贺峋的胸口高, 任何机密的事宜贺峋都没有刻意让人回避过, 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昭示他毫无保留的爱重。
虽然也有传言说私下里两人不合, 但明面上贺峋对人宝贝得很,不存在什么为了不引人注意就低调行事, 故意让人受委屈。
毕竟当实力强到任何人都无法撼动时,偏爱便不会再成为所谓的软肋。在这种情况下,赵无为明知自己最痛恨的人在何处,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下手。
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赵无为不得不承认,这个从大火中活下来的孩子被养得很好,精致秀雅的五官完全长开了,和他第一次见人就预料到的那般漂亮夺目。
以前闻家炼出的丹药随意拿出一颗来都千金难求,世代积累下的灵石珍宝多得难以想象,闻厌已经适应这种锦绣堆中的生活,但没想到换了个环境,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的养尊处优竟被人娇惯得变本加厉,赵无为曾留意过两人相处时贺峋各种细节上对自己徒弟的照顾,简直纵容得让人乍舌。
但除此之外,赵无为觉得人好像也有些长歪了,和小时候那个柔软无助的模样不太像了。
虽然那人大多数时候仍旧顶着一副柔软无害的神情,但下一刻的抽刀利索得让人难以置信,被温热的鲜血溅了满身时,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眸都没泛起一丝波动,甚至嘴角还会弯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弧度。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跟着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这又是一个和贺峋一样天生人情冷漠的怪物。
赵无为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总会有种诡异的安心感,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恨意更有名目一些,这样他才能将所有的源头都推到这个本该一早就消失在火海中的祸害身上。
回忆和现实交叠,赵无为跌坐在地,喃喃低语着:“闻景明……”
闻厌无言地和人对视一会儿,蹲下身去听对方想说些什么。
赵无为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神情复杂地静默了片刻,猝然目露凶光,摸出怀中的短刃就向人扎去。
手臂因为颤抖失了准头,本是冲着人胸口去的不小心落到了腰间,可是又出乎赵无为意料的,闻厌似乎躲闪不及,腰侧的衣料上竟真的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让人脸上闪过几分痛楚神色。
赵无为大喜过望,举刀再落,可是其他人已经反应过来了。
唐柏一把夺下了赵无为手中的凶器。
刚才的这段回忆让他看得心火翻涌,而赵无为的这一刀更是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修为不济的赵无为转瞬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闻厌被人第一时间从赵无为身边拉走,扶着往远离赵无为的地方走去。
搀扶着他的广云宗弟子似乎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如此轻柔地对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闻小魔君。
分明上一次在同样的大殿中与人相见,还是对方行事张狂地纵火烧殿,当时那一幕甚至成了不少广云宗弟子的心理阴影。
而他现在非但对人提不起任何一丝怨恨,还升起了一种类似保护欲的情绪,尤其是他偏头看去时,闻厌微低着头,颊边有几缕碎发散落,挡住了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那垂下的浓密眼睫,无声地掩盖住眼眸中的所有情绪。
那广云宗的弟子觉得眼前人此时应该是极其难过的。这只要换位想想——如果是他有着如此凄楚的往事,想必连每次提及都痛苦不堪,如今突然被揭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异于被迫重温了一遍那痛不欲生的过往。
可更让人看得心中发酸的是,即便如此,那人的嘴角也微微弯着,宛如在摇摇欲坠地抵抗着巨大的伤痛。
下一瞬,这些猜测都得到了证实,只见闻厌抬起头来,眉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哀伤,被扶着坐下时,还轻轻笑了笑,道了声谢。
赵无为的那一刀似乎对他造成的影响不小,闻厌的脸色有些发白,秾丽夺目的五官失了血色,却又在此刻迸发出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幅神情下没有人会不为之所动,那广云宗弟子和人说话都嗓音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人染血的腰侧,手中拿着止血的伤药不知从何下手:“闻阁主,你的伤……”
闻厌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对方的手,接过对方手中的药膏,看着对方的眼睛柔声道:“谢谢你,我自己来就好。”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广云宗上下都脸上无光。
赵无为已经被人架了起来。他的灵力枯竭,神识也在闻厌施展的搜魂术中受损,现在广云宗随便来两位内门弟子都能毫不费力地把他制住。
广云宗的长老来到他身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扯下了他悬于腰间的掌门信印。
“不——”赵无为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鹤发长须的长老常年在宗内闭关清修,平素在宗内威望极高。
他垂眼看在挣扎中变得形容狼狈的男人,神情冷肃:“当年我就劝宗主不能仅凭一场比试的修为定下继任的人选,可惜当时宗内动荡,急需确立下一任宗主稳定人心,才让你这般伪善无耻之徒有了可乘之机。”
“怎么会变成这样……”赵无为失魂落魄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长老身上,畏缩哆嗦着一个个滑过面前众人唾弃气愤的面容,然后落在了此前早就被闻厌推离纷争中心的段婉清身上。
不,其实严格意义上的段婉清早就已经消散在了炉火之中,骨肉都被融进了那枚丹药里,铺就在他获得宗主之位的道路上。
现在红盖头下的是东拼西凑起来的肢体,□□之中禁锢着旧人的几分灵魂。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赵无为突然怒喝起来,目眦欲裂,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被众人隔绝在身后的闻厌,嘶吼道,“如果不是你,现在宗主之位是我的,婉清也是我的——”
手杖带着灵力打在身上,顿时让赵无为惨叫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你还要执迷不悟吗?”长老的话毫不留情,戳穿赵无为最不愿面对的真相,“此事与闻公子有何干系?你自己种下的恶果,却连面对都不敢吗?”
“罢了,像你这般罪孽深重的,与你说再多都是枉费唇舌。”长老一甩袖,面向众人道,“广云宗出了如此败类,让诸位道友见笑了,今日便到此结束吧,赵无为罪行累累,无可抵赖,即刻押入地牢,三日后举行会审,唐家一事广云宗也会彻查到底,还唐道友一个公道。”
目光落在默默立在角落里蒙着盖头的身影上时,长老的眼中划过不忍。
他道:“明日清晨便举行法事,超度婉清姑娘吧。”
此事便暂时落下帷幕了,观礼的宾客尽皆唏嘘不已。
“闻公子。”闻厌抬头,就看到广云宗那不苟言笑的长老走到了自己身前,看着自己时头回现出接近和蔼的神色,“你的伤怎么样了?”
闻厌正要开口,就见眼前人突然浑身一颤,他预感到不对,刚伸手搀住对方栽倒的身体,便被黑红的血染红了胸前的布料。
长老睁着眼,转瞬没了气息。
闻厌眉心一跳,在周围人的惊呼中搭上对方腕间脉搏。
下一瞬,余光中亮起寒芒,又被飞扑过来的人影撞开,霎时传来利刃扎进皮肉的闷响。
“楼主!”周则挡在他上方,背上的伤让他满头冷汗,但看到闻厌腰间染血的伤口时,神情更加愧疚,好像比自己受了伤还痛苦,“对不起,是属下来迟了。”
闻厌越过周则看去,发现是刚才还对他轻声细语的广云宗弟子也毫无征兆地拔刀相向,甚至还拼上了所有修为,分明是冲着一招置人于死地的意图去的。
放在以往这种行为闻厌不会惊讶,但今日是绝不应该出现的——在众人看到了赵无为记忆中他的过往、又还被对方所伤后。
事实也正是如此,闻厌对上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
闻厌一把将挡在面前的下属推开,抽出烟斗扬手一挡,剑尖和烟杆相撞,迸射出灵流与魔气交织的刺眼亮光。
那弟子霎时被反扑过来的魔气劈晕了,闻厌手一翻同样探向了那人的经脉,发现脉象间已被不属于他自己的某种陌生气息掌控,和那长老的情况一模一样。
“是蛊虫。”闻厌轻声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殿中所有的广云宗修士身形齐齐一顿,眸光黯淡下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动作,沉默而顺从地望向驱动蛊虫的人。
赵无为吐掉口中的血沫,裂开嘴唇,嗓音嘶哑阴沉:“我怎么可能会没有任何准备呢?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闻家的那场大火时常会在他的脑中浮现,就和他思考若有一朝事发该怎么办一样频繁,平日接触里悄无声息融进广云宗上下的蛊虫便是他的最后一层底牌,能够在半个时辰内让所有人听命于他。
闻厌脸上一直维持的平静终于挂不住了,他看了一圈,都是无一幸免的广云宗修士,神情震惊,眼中甚至都带上了一片茫然神色。
“其实应该我才是魔修来着……”闻小魔君简直快要怀疑自己了,这不是他对付山海楼里那群人的办法吗?赵无为到底是在当仙门宗主还是魔域魔君?
观礼的宾客已经散了大半,剩下的没想到自己只是晚走一步,就像掉进了魔窟里——甚至比在魔窟里还棘手,对上突然失了神智的相熟道友,没有人能完全放开手脚,抵挡得异常艰难。
周则挣扎着爬起来,后背的剑伤鲜血如泉涌,闻厌感觉对方随时都要背过气去,眼不见心不烦地把还要挡自己前面的人往旁边推,甩袖震飞了几个围过来的修士。
他扭头对周则道:“附近没有人的地方在哪里?带路。”
周则都已经做好了在此血战的准备,听了闻厌的话一愣,然后就被对方翻了个白眼:“能躲着什么不躲?难道你指望我一人对上整个广云宗吗?”
“哪里跑?!”然而赵无为转瞬就追到身后,操纵着中了蛊虫的修士拔剑把两人拦了下来。
闻厌不得不停住了脚。
“自欺欺人也要有个度。”闻厌的目光落在远处那安静站立着的身影,对赵无为道,“你总是针对我有何用处?要不你去问问,看她是恨你还是恨我?”
闻厌一句话就把赵无为定在了原处。
“我大费周章夺来还魂草,就是为了让她回到我身边,婉清她不会恨我的。”赵无为口中信誓旦旦地解释,眼神却飘忽着,整个人已经隐隐有些疯疯癫癫了。
他不敢回头看那道默默立在自己身后的人影,眼中闪着不正常的光,完全陷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喃喃道:“我对不起她,但我也是不得已,我已经忏悔了那么多年,难道还不够吗?要不是你,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凭什么……”
赵无为突然暴怒,爆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一个箭步冲到闻厌面前扯着人衣服,怨毒地狞笑道:“幸好苍天有眼,你爱的人也死了,这就叫报应哈哈哈!”
周则从旁边狠狠给了人一拳,怒道:“离我们楼主远点!”
赵无为再次被打得跌坐在地,看到满面怒容的周则时一愣,眉间闪过几分阴沉:“难道你忘了你是谁的人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派去这祸害身边的卧底,周明正,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周则的脸色瞬间白了,话音落下的刹那,体内赵无为给他下的蛊虫同样发作起来,伴随着背后的剑伤,让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但他第一时间却是急切地对闻厌道:“楼主,属下发誓,从未做过背叛楼主之事!”
赵无为抓着身边傀儡的手站起,见到这一幕神情极其意外,没想到周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敢公然背叛,从鼻腔中重重地呼出口气来,冷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你在魔域待了十年,怎么会什么事都做不成?”
赵无为看着闻厌,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张脸真是祸害,就连我的人都愿意倒向你……呵呵,不过你今日好歹是走不出广云宗了。”
赵无为的话音中杀意腾腾,闻厌却毫不在意,看着再度向自己围过来的修士,都不急着找地方躲起来暂避锋芒,甚至还心情愉悦地笑了笑——他感觉到了某个远在山海楼的气息正在往广云宗迅速靠近,久违却又极度熟悉。
闻厌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赵无为和周则皆是一愣。
或许是感知到某人即将到来,闻厌在这种情况下,脑中闪过了自己刚从贺峋手中接过山海楼部分事务时的事情。
虽然是贺峋唯一的徒弟,但闻厌最开始试着掌权时,还是太过于生疏,魔修又惯会欺软怕硬,刚看出闻厌有些焦头烂额的苗头,就直接给他们的小少主来了场刺杀。
……是贺峋握着他的手把长剑捅进了最后一人的胸膛。
“疼吗?”贺峋问。
他原本是弯腰替人清理着指节上的血迹,但发现自己徒弟抖得实在太厉害了,只能牵着闻厌的手把人揽进怀中,顺了顺怀中人的脊背,温声道:“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吗?”
闻厌从贺峋的臂弯中看向组织了这场刺杀的魔修的尸体,语气不解:“我知道他有问题,已经在尽力防着他了。”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用他呢?”
“……”
贺峋就笑着叹了口气:“厌厌,为师教过你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闻厌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似有所悟,但很快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可如果人手不够,我实在想用一个人,不过他的立场又摇摇摆不定,要怎么办?”
“那便赌一把。”闻厌听到自己师尊这样道。
贺峋的语气轻飘飘的,又带着某种鼓动性的意味,于是让闻厌也有些分不清自己此刻的颤栗是疼痛的遗留,还是他本能中对刺激与兴奋的追寻。
赵无为反应过来了,语气阴沉道:“不愧是贺峋的徒弟,学得一手玩弄人心的好本事。”
赵无为已经发现了,无论如何,他在口头上都从闻厌这里讨不得好。
凭他一人无法长时间的操纵蛊虫,趁着现在一切还在掌控中,赵无为决定不再和闻厌浪费时间了,他做了个手势,凌厉的攻势便从四面八方直冲闻厌而来。
一片混乱中,闻厌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他抽空转头看去,就见唐柏正打开了某处角落中的机括,拉着他一起躲了进去。
赵无为气急败坏的叫骂霎时被挡在了外面,唐柏仍有些忧心道:“这里只能暂时撑一会儿,迟早还是会被赵无为破开机关。”
“足够了。”闻厌道,“赵无为的蛊虫生效不了那么久,只要躲过了这一阵就好办了。”
他去看被自己顺手拖进来的周则,这人从刚才开始就神情僵硬,好像对外界都没了反应,麻木地任他动作。
闻厌蹙起眉:“你怎么了?”
现在他可没这耐性带着个拖油瓶到处走。
周则怔愣了片刻,突然对闻厌道:“楼主,我的伤是不是很重?”
闻厌“嗯”了一声:“主要是赵无为给你下的蛊有些棘手,放心,死不了。”
周则看着闻厌,语气却有些心灰意冷道:“楼主,您别管我了,如果我今日死在这里,是不是就……”
“……”
闻厌动作一顿,眼中瞬间浮现出审视和疏离,淡声道:“我以为你不在山海楼的那段时间里已经把坏掉的脑子修好了。”
“可是贺峋不就是这样的吗?”心绪激荡下,周则破天荒地冲闻厌道,“这十年间要不是他死了,您怎么会对他念念不忘?!”
要不是看在这人真的要死了的份上,闻厌绝对会给这人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面还藏了多少水。
“你当我是什么?难道谁死在我面前我就会喜欢上谁吗?”
闻厌烦得不行,脱口而出后却整个人一顿,顿觉失言,余光瞥到周则有些激动起来的神色,喝道:“闭嘴!”
唐柏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听明白了贺峋这个名字。
他控制不住地在意对方的过往,又有些惋惜对方后来遇上的是这般性情扭曲的魔头,不然现在也不会堕入魔道。
“我为什么要归依正道?”闻厌反问他。
唐柏放柔了语气,或者说在赵无为的回忆中看到了这位闻小魔君的过往后,几乎没有人会狠得下心对他恶语相向。
唐柏道:“景明,就算生来便是魔修也代表不了什么,你不要自暴自弃,趁着现在还没有犯下罪业,及时回归正道还来得及,所有人都会接受你的。过去是闻家有愧于你,幸好突然起了场大火……”
“幸好?”闻厌打断了唐柏的话,脸上露出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这可不是幸好。”
“你还没发现吗?”他对唐柏道,“自从我从万宝宫救了你后,你就对我抱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哪怕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后,你也无比希望我能够和你寄托了所有希望的那个模样一样,所以每当你发现我不符合你预期的一面时就会生气难过,但是事后又后悔。”
“我不知道你累不累,但我已经有些厌烦了。”闻厌道,“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我们不是一类人,你还想抓着每一点蛛丝马迹,说我本性良善,劝我回正道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劝你尽早放弃,我既然能救你,自然也会杀你,你最好不要真的让我耐心耗尽走到那一步。”
“……”
唐柏憋了很久才挤出来一句话:“可是你愿意跟着贺峋,不也是因为他后来救了你吗?”
听人这样说,闻厌垂了下眼,低笑一声:“他确实救了我,也教了我很多,不过……”
闻厌突然换了个话题:“其实赵无为记忆中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我这里还有一些他都不知道的东西,想听吗?”
唐柏眼角一跳,预感到了什么,心脏疯狂鼓动起来。
“虽然事实差不多就是赵无为看到的那样,不过他把我的生活想得也太凄惨了些。”
“每次有人要来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都会很困惑,我只是根骨适合修魔,不是没有任何法力,难道他们觉得我没有还手之力吗?总是被人为难也很烦的,所以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会特意提醒一下他们。”
闻厌被唐柏的表情逗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我很讲道理的,都没弄出人命过。一般情况下,要么是把饭碗踹了,让人一粒粒舔干净,要么是给人脖子上栓根绳扔水里,淹得差不多了再拉上来……反正都是挑他们喜欢的做,成效不错,一般人被提醒了之后就不会再找我麻烦,但架不住蠢货源源不断,让我都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等知道要拿我去炼丹,我就决定要离开离开闻家了。”闻厌笑了笑,“只是离开前觉得还是要留下些什么,不然总感觉太亏了。”
“啊,你好像猜到了,没错,那把火是我放的。”
“很奇怪?可谁会防着一个孩子呀,或者说本来就是要扔进丹炉里的原料……所以等到火大起来后就来不及咯。”
闻厌笑容甜蜜,漂亮的眼眸弯成一对浅浅的月牙:“人们就喜欢看这种故事,不是吗?位高权重者道貌岸然,坏事做尽的恶人却有着凄惨的往事,最后坏人洗心革面,幡然悔悟。”
“赵无为太适合去演这种戏文了,只可惜我这坏人却有些不太配合,还是做不到和话本子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闻厌嗓音轻快地对唐柏道,“我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和身边的人。
为什么都觉得是贺峋影响了他呢?
闻厌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从本质上就是一样的。
一样的冷漠、扭曲,坏到了骨子里。
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他们更契合彼此。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变态、天造地设的一对坏胚。
第52章
“故事讲完了, 唐兄,你还满意吗?”
唐柏仍在愣神,久久不能平复。
周则已经陷入了和体内蛊虫的抗衡中, 另外两人说到后面时他都已经意识模糊,没有力气再像刚才一样和闻厌呛声,狭小的空间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闻厌伸了个懒腰, 站起身,先转到周则那边看了眼,又估摸着赵无为会破门而入的时间, 踱步去研究开门的机括。
隔着厚重的石墙,已经有沉闷的撞击声传来,闻厌啧了一声,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足够好运到能够完美躲过最棘手的这段时间,不得不打起精神,手搭在了软剑上,身侧隐隐有魔气环绕, 做好时刻对上一群修士的准备。
“我还是非常感激你。”唐柏盯着闻厌半天, 突然道。
这让闻厌分了点注意力过去。
“我今日能来到殿上,一路上全靠周则暗中相助,我知道他是你安排的。”唐柏眼底痛苦和懊悔交织,“其实要是我一开始相信你,就不会被赵无为骗那么久了。”
唐柏发现自己对上闻厌时总是歉疚居多, 他经常想在事后弥补, 可眼前人太过出众, 除了苍白的言语, 他能做的实在少得让人绝望。
“景明,你还有伤在身, 等会赵无为破开这里后我会尽力和他周旋的,你抓紧时间快跑,只要等蛊虫的时效过了他就没有威胁了……呃。”他眼睁睁地看着闻厌在他面前活动了下筋骨,动作轻松,不见任何受伤后的阻滞感。
闻厌顺着唐柏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腰侧,恍然道:“忘了告诉你,赵无为那刀没伤到我。”
“那你怎么……”
闻厌歪了下头,对人笑道:“即兴发挥了一下,不见点血怎么更加符合这个剧本呢?”
说出来的话气死人不偿命,但嘴角勾勒出的笑容又很可爱,非常招人喜欢——哪怕知道了这具美丽的皮囊下是何底色,也提不起任何负面情绪。
唐柏语塞,下一瞬面前的墙体轰然碎裂,强劲气流伴着冷冽杀意直冲面门。
唐柏拿着自己的佩剑就率先迎上了对面的攻势,但赵无为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剩时间不多了,绕过他目标明确地直指闻厌。
闻厌看着一群来势汹汹的修士,有些头疼。
他运起身法,便轻盈地落到了几丈外,可刚落地站稳,除了身后追来的,又有修士接连从门外闯入,眼神麻木,毫无感情地向他攻来。
闻厌劈手夺过距离自己最近一人的剑,比了个剑法的起手式,锐利的锋芒中,阴冷强势的魔气霎时以他为原点往外扩散,把所有近身的修士统统震飞。
周身短暂空了一瞬,闻厌随手挽了个剑花,抬眼准备迎来下一场时,某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倏然从殿外一点点爬了进来,宛如湿滑粘腻的池沼,悄无声息地把人拖进了深渊之中,就连被蛊虫操纵着的修士也浑身一僵,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是谁来了?”混杂着不安的低语响起。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人修为上的绝对压制,甚至让人根本提不起逃跑的想法。
瞬间凝固起来的氛围中,先传入众人耳中的却是来人口中随意哼着的调子,穿过外面未知的危险在众人耳畔响起,于这种情况下透着十足十的怪异。
平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靠近殿门的方向接连传来锐器入体的闷响,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刚被操纵来到殿外的广云宗修士一声未吭,直接接连倒下。
然后来人的衣袂一角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玄色滚着金线的布料浸满了血,沉甸甸地在地上拖过一条蜿蜒的血痕。
哼着的调子停了,那张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出现在仙门众人噩梦中的脸久违地现于人前,笑道:“诸位,许久未见了。”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贺峋!贺峋来了!”
有个广云宗弟子拖着胸前的血口,跌跌撞撞地从殿外跑来,气还没喘匀,就看到了殿内的景象——他们宗主神色癫狂,身边站着熟悉的师兄师姐,却尽皆神情木然,然后他后知后觉地一愣,被贺峋吓得一片空白的脑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记得见到贺峋前自己在做什么。
贺峋口中对众人打着招呼,眼神却直直地落在了层层修士包围后的闻厌身上。
剑尖在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那刻便已经垂落,闻厌隔着人群和那个修长身影对视,发现只不过一段时间未见,当那熟悉的眉眼出现在眼前时,心中累积的情绪竟已经沸反盈天。
然后闻厌轻轻别开了眼,在众人的视线中,像是仅仅和人短暂对视了一瞬。
可是贺峋却径直向他走来。
原本围着闻厌的修士似乎感觉到了强有力的威胁,有几个调转了身持剑攻向贺峋,贺峋连眼都没抬,顺手挡住来人的长剑,转了个头,悉数没入对方体内。
动作干净利落,期间的狠意让人一下就回想起了这人孤身一人一个个宗门杀过去的景象。
“等等……”有人发现了端倪,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
只见倒在地上的修士抽搐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来,接着眼神一颤,竟从迷茫转向清明,还没到蛊虫失效的时间就自行恢复了意识。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是赵无为算准了他们不敢下重手,才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要不是被贺峋启发,所有人都还要蒙在鼓里。
局面很快被控制住,可是制住了个赵无为,又来了个更让人捉摸不透的贺峋,所有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广云宗修士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就找人把赵无为押往地牢深处,然后都顾不上处理身上的伤口,转头道:“贺楼主……嗯?人呢?”
贺峋悄无声息不见了,连带着闻厌也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一墙之隔。
广云宗的大殿有不少直通宗内其他地方的密道,有些年岁已久失修了,道路被阻断,成了一个天然的密室。
“厌厌。”贺峋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外叫他。
“怎么每次一离开为师你就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贺峋笑着叹了口气,语气听起来和风细雨的,还打趣道,“玩脱了?”
鲜活的,不再是这段时间以来总会随时随地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单薄影子,只要一抬手就能获得来自对方的拥抱。
不过闻厌没动,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抱怨道:“那个赵无为也太无耻了,我都没做到他那种程度。”
闻厌看起来神色如常,但自见到这人起,心脏就像过电般越跳越快,让他整个人像是被人为劈成了两半,一半在神情自若地和人交谈,另一半的心思却已经在疯狂地游走,他知道贺峋在和他说着广云宗内发生的事,但完全听不进去贺峋说了什么,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对方开合着的嘴唇上。
这一刻闻厌的心中升起了一种接近愤怒的情绪——这人怎么能表现得如此毫无波动?难道带他进来避开众人耳目就是为了一直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这点异常还是被发现了,贺峋从善如流地住了嘴。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厌厌不想我吗?”贺峋朝他伸手,笑了笑,轻声哄道,“过来给师尊抱一下?”
刚露出苗头的烦躁被对方一句话就打了回去,闻厌看着就连拥抱都变得如此克制温和的人,一愣神,随后属于两人间的某种默契让他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闻厌似乎听到了贺峋说,厌厌,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难道一刻都没有想起过我?你还没有认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吗?我可以压抑我的本性,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爱你……可你敢承认你爱我吗?
那双幽深黑眸弯起的弧度很好看,盛着光落在他身上时,就和这人曾一遍遍在他耳边诉说过的爱意别无二致,温柔中包裹着极致的偏执和扭曲,只要胆敢靠近,就会被拉着一起坠入无可回寰的深渊之中。
贺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在等他做出选择。
是选择接受一个温情的拥抱,还是……
闻厌抽出了缠在腰间的软剑,抬手扔到了一旁,然后向贺峋走去。
短短几步距离,他又从身上摸出了各式各样的暗器,银针、飞镖、刀片……丁零当啷地接连被他扔到脚下,上面淬的毒在灯火的笼罩下泛着美丽而妖异的色泽。
最后他站在贺峋面前,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防身的筹码。
闻厌脚步一转,就把人抵在了墙上。
贺峋张开的手接了个空,眼底的笑意却更大了,低头看着自己徒弟,纵容地笑。
贺峋说:“我爱你。”
语气缱绻,已经不厌其烦地在人耳边说了千百遍。
闻厌抬手勾上了贺峋的脖子,目光相接时,两人相似的黑眸中闪着同样灼热的光。
“嗯。”闻厌应了一声,道,“我也爱你。”
第53章
半废弃的密道中光线昏暗, 灯芯跳了一下,让投在两道身影上的光闪了闪,又被人直接忽略。
感官过载,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唇齿间的激烈纠缠,大脑中氧气被迅速消耗, 没一会儿就晕乎乎的,艰难回神时,闻厌发现被抵在墙上的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自己。
似乎是他们两人毫无征兆的消失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 寻找他们的动静越来越大,嘈杂的人声就连厚重的墙壁都挡不住,直接往耳朵里钻,让闻厌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从唇边泄出的喘息。
然而贺峋所想应该和他背道而驰,亲吻激烈得简直像是撕咬,闻厌一开始还勾着人脖子,逐渐也有些发软, 手臂无力地滑了下来, 软绵绵地在人背后挠了挠,在贺峋捉住他的手腕时,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挣开。
贺峋的眉间掠过些许几不可察的阴霾,然而下一刻, 闻厌的指尖就挤进了他的指缝中, 非常主动地和人十指相扣。
这就像碰到了某个机关, 贺峋的动作陡然剧烈起来。闻厌觉得眼前人越发带着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粗暴, 相扣的十指被牵着按在了墙上,另一只手掰着他的下巴, 固定住他有些下意识的躲闪。
闻厌仰着脸,纤长浓密的眼睫半睁半闭,随着对方的动作被撬出越来越明显的声音,半掩着的眼眸中满是雾蒙蒙的水光。
微凉的温度正从他的颌骨往下滑去,激起阵阵战栗,在对方咬上颈侧的时候,闻厌抖了一下,恰好将腰身送到贺峋掌下,半干的血迹还透着轻微湿意,碰上了贺峋的手指,然后感觉到那把自己掐在掌中的手一松,不引人注意地放缓了动作。
闻厌的眼睫上挂着湿重的水汽,仰脸看贺峋的神色。
贺峋问道:“这次又是怎么弄的?”
语气透着压抑的低沉,不出意料地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浓重的阴霾,这在以往通常昭示着自己师尊明晃晃的不悦。
有了另一层面的关系后,闻厌知道对方一向都不喜欢在自己身上看到其他人的痕迹。哪怕在他身上出现的只会是和别人交手时留下的或大或小的伤口。
过去他把这全都归结于对方极致到变态的独占欲,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一旦他察觉出对方身上的低气压时,刻在骨髓中的危险预感就已经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没有人在这时候还有胆子去触贺峋霉头的,就算闻厌已经待在自己师尊身边很久了也没有改变。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还忽略了另一层面的含义。
滚到口边的解释被他咽了回去,闻厌的眼神一动,道:“之前不小心被赵无为捅了一下。”
果不其然,贺峋的周身低气压似乎更明显了,搭在他腰上的手霎时收紧,却又刻意避开了伤口边缘。
对方隐晦的生气似乎在刚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浮现在眼眸中了,但是被和风细雨的笑意掩盖着,经过刚才的酝酿后,反而席卷得更加猛烈。
“怎么不提前传信来山海楼?”贺峋问。
其实徒弟身上的伤不会严重到哪里去,贺峋非常清楚这一点。在兰城把人放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闻厌身上留下了一道护身符,只要人遇到致命的危险就会自动触发,为的就是怕自己那怕疼怕得要死又爱玩的徒弟一不小心就把他自己搭进去了。
一直以来这道符咒都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刚才起了些许波动,让他来到广云宗,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了又受了伤的徒弟。
闻厌不知道贺峋留下的护身符,但他明白对方生气的点在哪里。
他扬起脖子,凑上前去亲了亲贺峋的唇角,对方没有拒绝,但在他企图更进一步时,又被人按着后颈往后拎开了些许。
闻厌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迎着贺峋沉沉目光,眸中神色闪烁,最终定格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问贺峋道:“师尊为什么总是不高兴看到我身上有伤?”
闻厌动了动手,和人相扣着的手移到了腰侧那块血迹的上方,即将按上去时,另一道力度从贺峋的手上传来,止住了他的动作。
闻厌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了些许坏事得逞的意味,在墙壁和对方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中歪了歪头,眉眼带笑:“师尊会心疼吗?”
“……”
贺峋眉间积聚的淡淡冷意还没散去,视线落在笑得明目张胆的徒弟身上,对方眼角眉梢间流露出来的神情非常勾人,像是恃宠而骄,让人明知道他的算盘,还是会心中发软,无条件地顺着他。
贺峋静默片刻,笑了,坦率道:“是。”
闻厌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他愉悦地又仰起脸亲了亲贺峋的下巴:“那师尊等会儿可不能生气。”
贺峋从鼻腔里疑惑地嗯了一声,看着自己徒弟随意施了个洁净术把衣服上的血迹弄没了,抓着他的手就摸了上去。
掌下的肌肤光滑细腻,没有一丝受伤的痕迹。
“惊喜吗?”闻厌笑得眉眼弯弯,还非常狡猾地先给他扣了个帽子,“开个玩笑,师尊可不能玩不起哦。”
很像贺峋每次起了坏心思吓唬徒弟时的语气,现在被胆子大了的某人学了个十成十,还不能报复回去,不然就成了徒弟口中的小气鬼。
贺峋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叹口气,确实非常有气度地没有追究,对人道:“厌厌,你如果想听,可以直接让我说的,不用费心想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抽回手,慢条斯理地束好徒弟的衣服,动作淡然,反而是闻厌被对方贴着自己耳朵说话弄得有些痒,不自在地微微偏过头。
耳骨上的皮肤很薄,透出淡淡的粉色,贺峋捏了下,低笑一声:“你的要求为师什么时候没有满足过?你想听我说什么都可以。”
闻厌在那瞬感觉自己好像被调戏了,但对方没有留给他足够的反应空间,轻飘飘地一触即走,已经直起身,对他道:“我们消失的时间足够久了,出去吧。”
闻厌有些难以置信,转过头看人。
他的衣服被整理过,透着一股刻意的整洁,这就使得眼尾已经被对方勾起的情欲格外明显。
闻厌才不信贺峋是真的在乎外面那些人找不到他们怎么办,他觉得这绝对是贺峋故意的。
闻厌决定收回刚才还说这人大度的话,分明记仇得不行。
“嗯?厌厌不想走吗?”
装模作样。
闻厌磨着后槽牙在心里狠狠谴责,不过在对方走回来牵他的时候还是诚实地把手递了出去。
“噗嗤——”贺峋终于撑不住笑了,牵着他的手用力一扯 ,把人接了个满怀。
“厌厌,你真的太可爱了。”贺峋由衷感慨道,“哪怕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
闻厌眼一瞪,就被人在眉间亲了口,俯身时对方的发丝拂过他脸侧,就和落下的吻一样轻柔,成功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闻厌木着脸跟人走了。
好烦,小心眼-
贺峋其实说得没错,随着他们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外面众人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剧烈了。
“我刚才真的没看错吗?那真的是贺峋?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千真万确,就是他!前段时间魔域有动乱,有人说看到了一个很像贺峋的人,我还不信,竟然是真的!”
“他来这里做什么?”
“寻仇吗?我看他像是直接奔着闻公子来的。”
“他们不会打起来了吧?!”
“不可能,真打起来不可能是这个动静,是不是贺峋他又有什么阴谋?”
过往印象着实让人畏惧,尤其是现在在场的绝大部分修士都没有恢复过来,若是贺峋真有心想做什么,没有人还有还手之力。
话音刚落,殿中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括转动声,众人议论声中的两位主角出现在了面前。
贺峋的目光在眼前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微笑道:“许久不见,诸位见到我为什么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眼神?”
“贺楼主……”
“楼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有修士硬着头皮站出来对上贺峋,后者则来自从昏迷中惊醒的周则,醒来后一听到闻厌不见就急了。
相似的称呼中完全不同的指向,透着微妙的争锋意味。
“周副使,你伤口又渗血了……”唐柏追在后面跟他说着话,但周则的眼中已经完全被不远处并肩站着的两道身影占据了。
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贺峋,在被赵无为安排去魔域之前,他很少在人前活动,所以哪怕关于贺峋的传言满天飞的时候他都没见过本尊的真容。
但是当他看到站在闻厌身边的那个高挑身影时,那两人间极度契合的氛围让他瞬间就锁定了人选。
贺峋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因为身量很高,贺峋往往是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那种,看人时幽深的眼眸微垂着,唇边还会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任何事对他来说都能淡然处之。
闻厌绝大多数时间里在众人面前的模样就是这样的,不过阅历的差距偶尔会让他在某些时候仍未褪去锋芒毕露的尖锐,特别是提及他在十年前死去的师尊时,原本不动声色的阴沉便扑面而来,张牙舞爪地揭示着本人剧烈翻涌的情绪波动。
周则刚这样想着,就对上了贺峋投过来的目光,让他顿时止住了要往那边走过去的脚步。
只见贺峋那双幽深眼眸中的神色瞬间变得有些沉冷,微微眯起,落在他身上时透着几分打量。
那双眼睛中的不悦毫不掩饰,不显山不露水的,却让人浑身一凉。周则发誓他绝对在里面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随后就看到贺峋幅度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对方非常自然地抬手揽住了身旁闻厌的肩膀。
而他们楼主竟毫无抗拒的意思,和面前的修士交谈着,没有去看突然和自己有了肢体接触的贺峋,身体却已经出于本能往对方臂弯间倾斜了些,宛如某种矜贵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动物破天荒地收起了锋利的爪子,纡尊降贵地愿意让唯一被他接纳的人尽情抚摸自己华贵的皮毛。
之后贺峋就没有再分给他任何目光了,但周则却觉得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短短一瞬,他们之间就已经完成了一场交锋,对方甚至都不屑于正面与他相争,就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
“贺楼主这就准备走了吗?”
贺峋应了一声,面前的修士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人来时声势浩大,没想到只短暂露了个面,就准备和身边人一起打道回府了,像是仅仅单纯来接个人。
贺峋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神色,笑了下,搭在闻厌肩上的手顺势往上揉了揉人乌黑柔顺的发丝,道:“我家徒弟胆子小,性子又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被欺负了怎么办?”
闻厌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乖巧地笑着,形状漂亮的眼眸弯出一个温良无害的弧度。
恰逢赵无为被人押着经过他们身边,头发凌乱,神情状若癫狂,看到站在一起的师徒二人,眼中迸发着怨恨的光,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满是怒火的低吼,可被人制着,只能徒劳地挣动一下,绝望而不甘地再次被押着走向地牢的方向。
广云宗修士沉默了片刻,竟好像真的觉得贺峋说得很有道理。
他回想起过往,广云宗和这位闻小楼主间龃龉不断,如今随着赵无为事发,突然让他觉得他们好像真的在欺负人,愣是从贺峋的语气中读出了几分意有所指的不满味道。
他面有愧色道:“闻公子,此前多有得罪,等处理完赵无为的事情后,广云宗必登门致歉。”
闻厌在看赵无为,或者说在越过他看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段婉清。三魂不全,让她对什么都没多大反应,结契也好,大打出手也好,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一场闹剧。
那个广云宗的修士见闻厌一直没有反应,更加歉疚,又再三道歉。
总算让闻厌把目光收了回来。
他其实都没有留意对方说了什么,就一直保持着无害的笑容直到对方离开。
“刚才在看什么?”贺峋问他。
闻厌装作没听到,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然后转头毫不留情地嘲笑贺峋道:“师尊,这么恶心的话您也说得出口。”
贺峋无可奈何地笑。
他是真心实意这样看自己徒弟的,不止胆小,还柔弱又娇贵,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被吓得发抖,明明自己已经尽力收敛许多了。
此时的广云宗内一片狼藉,没什么人顾得上他们,闻厌和人一起往出去的方向走。
期间贺峋有点事情暂时没那么快出来,闻厌就站在广云宗的山门旁等人。
周则见到闻厌时,对方正倚在山脚的亭柱旁,姿态闲散地看烟斗上方升腾的烟云。
样子和他作为副使跟着对方的十年间没什么不同,但整个人好像又平和了许多,似乎是一直在不甘撕扯着的一场无形较量落下了帷幕,于是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也跟着松了下来。
“楼主。”
闻厌转过头去,看到了自己灰头土脸的下属,在别人都忙着处理伤势时,这人还顶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四处跑。
闻厌挑了挑眉,或许是贺峋去处理事情前的那个吻让他心情不错,他也没太把对方此前的冒犯放在先上,问道:“你怎么来了?”
然后又道:“和你说过了,我现在不是楼主了。”
就是这句话让周则眉心一跳。
他嗓音有些艰涩地问:“……您接下来会去是非阁吗?”
闻厌摇头。
这个自己一手创建的组织已经初具雏形,没有什么需要他寸步不离看着的地方。
而且其实他现在也有些拿不准贺峋对此的态度,像是有些不悦,但又从来没有插手阻碍过。
闻厌道:“先回山海楼吧。”
“为什么?您要放弃现在手中的一切吗?”周则立马就问他。
他喜欢权势吗?闻厌感觉自己应该还算得上喜欢,但似乎又称不上执着。
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开始他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想的其实是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和人重逢,他会怎么做?他觉得一定要有能够把某个人牢牢留在身边的能力。
闻厌当时理不清为什么自己那么执着地想要再见人一面,只能归咎于自己师尊就算要死也死得太折腾人,扔给他一堆谜团,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考校都要让他头疼。
闻厌只能每次都告诉自己,或许等到他想清楚了,对方就回来了。
他笑了笑,从短暂的晃神中脱离出来,对周则道:“因为我已经找到我最想要的了。”
他想要自由,但他更接受不了没有贺峋的自由,如果和对方相爱注定要失去什么,那么他可以忍受。
所以他最终还是输了。
脚步声又从近处响起,闻厌把烟斗从唇边移开,以为是刚刚离去的周则去而复返。
他抬头,发现眼前投下了一片熟悉的阴影。
贺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附近的,微笑中似有无奈,对他道:“厌厌,为师什么时候教过你爱一个人和输赢有关?”
贺峋看着徒弟脸上浮现出的些许困惑,感觉人应该是误解了什么。不过这并不是能够被立即纠正的事情。
于是他只是抽过了闻厌手中的烟斗,弯了下唇角:“不过你确实要先还一下债了。”
第54章
闻厌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下意识要从对方手中夺回自己的烟斗, 然而仅仅是眼神一转,贺峋就已经看出了他想干什么,提前把手一举, 十分无耻地仗着身高差欺负人。
闻厌攀着贺峋的肩膀踮脚去够,将要抓到的时候,贺峋就慢条斯理地把手伸直, 让他够都够不着。
“你干什么?”闻厌色厉内荏,压下心虚,先发制人地语气强硬道, “还给我。”
贺峋轻笑一声,指尖一转,冰凉的烟杆就抵上了徒弟的下颌。
闻厌被迫顺着对方力道抬起头,后知后觉地有种对方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预感。
“有人好像又不听话,把为师的话当耳旁风了。”贺峋温声细语的,但闻厌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此时还在与他说笑。
鉴于这人时不时就要恶趣味地吓他一下,闻厌已经驾轻就熟地掌握了分辨对方话语中细微差别的能力。什么时候是可以不用理会的, 什么时候是还可以一拳还回去的, 还有什么时候是绝对不能忤逆的……界限分明,成了他几十年间无师自通的一项特殊技能。
现在这种情况就归属于绝对、绝对不能忤逆的范畴中。这意味着对方百年难得一见地捡起了为人师长的责任,对他某件事达到了容忍的阀值,决定要采取些不容置喙的措施。
“厌厌,我说过什么?”
闻厌不敢吭声。
他当然记得刚从兰城出来时, 贺峋借万绍之口传的话, 让他别总是拿着烟斗。不过当时他正被对方的举动弄得心神不宁, 整个人都处于对人微妙的怨怼中, 那股反劲一上来,怎么可能会乖乖听话?早就把对方的话扔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样子记得很清楚啊。”贺峋轻笑一声, 不紧不慢地把人罪名又往上抬了一级,“明知故犯?”
闻厌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继续一言不发,眼神刚往一边偏去,抵在下颌处的烟杆便往上一抬,让此刻他不得不正视着对方的眼睛。
闻厌喉结上下滚动,两种截然相反回答会招来的后果在他心中快速权衡,最终开口道:“没有。”
贺峋挑了挑眉。
……真是个小骗子。
不过今日是能有特例的,小徒弟刚坦明心意,那么乖,那么惹人心动,就算有些不听话还喜欢不老实地抵赖,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贺峋好心地决定再给人一次机会。
他把挑着人下巴的烟管收回来,细长的烟杆被他夹在指尖转了圈,存在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落在闻厌眼中,完完全全是一种人赃并获的意思。
“那这是什么?万绍没告诉你冰月草不能总是用吗?”
闻厌当然知道,可是过去的十年已经让他养成了习惯,一旦闲下来的时候,没了那股清苦的味道就总觉得像少了些什么。
只不过闻厌觉得这个理由听起来不太能够让人满意,于是他估摸着在贺峋那里明面上能过得去的理由,放软了声音道:“头疼。”
不论是真是假,每次他喊疼的时候贺峋大概率都不会为难他了,闻厌主动抬手抱住了贺峋的脖颈,果不其然,对方也伸手揽住了他的腰。闻厌觉得到这种程度的示弱应该差不多了,准备给这场突如其来的诘问画上尾声。
这个念头刚起,头顶就传来一声轻笑。
“厌厌,你疼不疼难道为师会不知道吗?”
僵住。
他最近确实不会头疼了,但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闻厌在心里闪过某种预感,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方悄悄做了些什么,但此刻不是深思的时候,他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自己说错话,僵硬了一瞬,毫无负担地当机立断改口:“我错了。”
对着捉摸不透的师尊,说我错了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贺峋也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徒弟毫无诚意的认错,脸上神情没多大变化。
闻厌又亲了亲眼前人的下巴,见贺峋仍旧微笑着看着他,却没有任何触动,投下来的目光晦暗难明,这才感觉事情可能要糟。
果不其然,下一瞬,身体就腾空而起,竟是直接被人单手一抄抱了起来,闻厌吓了一大跳,连忙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只见贺峋拿着他烟斗的那只手凭空画了几笔,两人身侧的空间顿时传来一阵无形的波动,闻厌顿时认出了对方竟然直接开了传送法阵,立马被其背后潜藏着的意味弄得头皮发麻。
传送法阵开启一次损耗的法力不少,有什么事情是要人专程离开这里做的?
……闻厌不用动脑子都能想得到。
所以他连忙空出一只手来并指一划,另一道魔气就紧随其后打在了贺峋尚未完成的法阵上。
法术相撞,顿时在广云宗的山门旁炸起一阵尘土飞扬,幸好此时大部分修士都在山上的正殿中收拾残局,不然准会惊恐地以为这两位祖宗改了主意又要对仙门下手了。
贺峋简直大开眼界,从未发现自己徒弟竟有如此胆量。
他好气又好笑,偏要继续被打断的传送阵,闻厌自然不肯,短短一会儿功夫就僵持了好几回。
贺峋干脆直接屈腿一顶把人抵在檐柱上,腾出空来制住徒弟不断作乱的手,闻厌坐在对方的大腿上,靠勾着人脖子的手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平衡,和人以一种极其复杂扭曲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但不管怎么说,贺峋总算让自己闹腾得不行的徒弟暂时空不出手来捣乱了,他刚这样想着,下一瞬就眼角一跳。
只见闻厌直接松开了勾着他的手,拼着摔个头晕眼花也坚决不让人在此时离开,贺峋当然没可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被逼得只能转而去扶住徒弟的腰。
最后还是遂了闻厌的意,没有走成,两人双双跌坐在亭子的坐靠中。
于是贺峋继被人强行抓着手后,又被人结结实实地砸了一身,气笑了:“做什么?”
亭中坐靠都是木制的,又冷又硬,闻厌跌进去的时候,膝盖在上面磕了一下,顿时疼得皱起眉嘶了一声。
他就着此前半挂在对方怀中的姿势跪坐在人身上,悄悄伸手去揉磕疼了的膝盖,眉眼一耷拉,仿佛整了这一出的人不是他一样,非常委曲求全地再次小声道:“师尊我错了。”
“……”
徒弟坏事做尽后再委屈巴巴地认错,贺峋早已经对这种不为所动了,哼笑一声道:“小骗子是没有求情的余地的。”
闻厌就搭着人肩膀凑上前去亲那人淡薄的嘴唇,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被吓到了一般,看起来格外可怜。
然后看着贺峋的唇角又往上扬了几分细微的弧度,接着被人抓着腰拎进了怀中,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了膝盖骨揉了揉。
闻厌便眯起眼睛笑,故意耷拉下来的眉眼露出几分计谋得逞的神采飞扬:“师……唔!”
后颈猝不及防被人按住了,方才一触即分的亲吻被人重新续上加深,唇齿厮磨都带上淡淡的血腥味。
闻厌有些被对方的态度弄晕了,一会儿好像正生着气,一会儿又和逗他玩似的。
按在后颈上的手捏了捏,似乎在提醒他不要走神。
亲了许久也不见停下来的趋势,闻厌又觉得有些晕了,拍了拍贺峋的后背让人把自己放开。
结果毫无悬念的没有反应。
闻厌又忍了会儿,在感受到有什么撩开自己外袍往里钻的时候彻底坐不住了,挣开压在后颈上的手要直起身,对方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就往下一用力,让他只能不尴不尬地停在了中间。
很快闻厌就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跪起来后他就比坐着的贺峋要高,低头和人亲吻时就被按着不得不塌下腰,似乎更方便了对方尽情动手动脚。
眼看他劳心费力才打断传送阵法的意图要被换一种形式上演,闻厌呜呜嗯嗯了好几声来表示抗议,换来的就是对方在他唇上又用力咬了一下。
眼眶周围有些发红,闻厌越过贺峋的肩膀,看到了引发现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那柄烟斗正静静地躺在贺峋旁边的位置上。
闻厌顿时恶向胆边生,伸手要拿烟斗给人当头一棒,指尖才碰到烟杆上冰凉的墨玉,大腿根就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嘶——你掐我!”
闻厌霎时被疼得眼泛泪花,简直出离愤怒。
对方难得的粗暴对待让他气急败坏,忍让宣告结束,掐着贺峋脖子强行结束了这个看不到尽头的吻,怒道:“你到底想怎样?没完没了了?!”
“不就这次没听你的吗?至于那么生气吗?!”闻厌气血上头,什么话都往外冒,就差指着贺峋鼻子破口大骂,“我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前就这样了!多来一两天又死不了,你十年前又不管,现在端什么师尊的架子?!”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低头对贺峋怒目而视。
还是怨的。
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后,他才发现自己对人十年前那晚还是怨气未消。
虽然现在他已经逐渐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但十年间的后悔辗转和苦苦思念也是真的。
但如果没有这一出,两人还会那么快发展成如今的关系吗?
闻厌不知道,他直觉可能不会,然而这也不足以完全抵挡十年间每个冰冷彻骨的夜晚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对这人的怨恨。
矛盾纠缠着,就如他们间的感情注定分不出个谁亏欠谁。
他看进贺峋的眼睛中,却发现对方此刻的神情竟然像是柔和的,无条件地包容他所有的情感宣泄。
一开始还逼着他认错的人此时竟道:“嗯,怪我,让你一个人过了十年。”
闻厌身形一顿,手上的力度不自觉松了,眼眶周围的红意瞬间迅速蔓延。他咬着唇,湿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张让自己又爱又恨的脸。
贺峋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在这件事情上你想怎么怨我都可以,想骂也好想打也行,只要能让你好受些,都随你。”
这几乎是出现在贺峋身上最柔和的语气了,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中首次是纯然的温和安抚,没有隐藏在温柔后的毛骨悚然。
他就用这种眼神摸了摸徒弟的眼尾,轻声道:“好啦,别哭。”
闻厌真正因为情绪而落泪的时候,动静其实是非常小的,晶莹剔透的泪水从眼尾滑落,只有这倏忽一瞬才会让人惊觉眼前人原来哭了,然后就神色如常,再无一丝端倪。
但在贺峋面前还是有些不同的,本来收敛起来的水汽被人一说,又在眼底聚集,然后化为第二滴泪落了下来。
贺峋先是按了按徒弟的唇瓣,让人松开已经无意识被他自己咬得发白的嘴唇,然后去抹人眼下的水汽。
“厌厌。”他轻声叫着人的名字,语调似叹息,“为师不在的时候你也会总是哭吗?”
其实并不会。
很多事情似乎都是在这人面前才悄然发生的改变。
他遇上贺峋之前,几乎从未真正意义上的哭过。他可以眼也不眨地瞬间落泪,任凭眼泪在脚边积起一个小小的水洼,可是当泪水滑过脸颊,在旁人瞬间有些软化怜惜的目光中,他的心里却是毫无波澜的一潭死水。
是笑还是哭他其实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某种程度上自己姓名中浸透的淡淡恶意,当没了期望中的价值,便只得了一个“厌”字了事。
可当年复一年地被眼前人唤着,他还是会留意起自己的名字来,觉得好像也还挺好听。因为对方的语调太过温柔而缱绻了,带着笑的嗓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叠音时,似乎比所有的情话都要动人。
不过闻厌是必不可能如此轻易承认的,他轻轻哼了一声,看人的目光依旧居高临下:“谁哭了?”
贺峋纵容地笑了笑,仰头亲了下他的鼻尖:“没有人哭,是我看错了。”
他把旁边的烟斗拿起来放回徒弟手中。
闻厌有些惊讶,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现在其实已经不需要靠这个来压着旧疾发作时的头疼了,还继续留在手中不过是这十年间养成的习惯还没改过来。既然带来的只有单纯的负面影响,按照贺峋此前的态度,他还以为对方会强硬地直接没收。
“为师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贺峋这样对他笑着道。
“习惯难改,这很正常,归根到底这也是为师引起的,自然要担起责任。为师保证,你一定不会再头疼。”贺峋说到最后,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坏心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但如果下次又被我发现,其他地方会不会疼就说不准了。”
第55章
闻厌就知道, 相信这人会温柔,还不如相信明天仙门那群人统统跑来魔域修魔来得实在。
他现在无比唾弃当时的自己,竟然还感动了一瞬。
在又一次因为不小心摸了下烟斗就被拖上床后, 闻厌麻木地想,还不如头疼呢。
起码不会先是被亲得嘴巴疼,然后再弄去床上, 变得浑身都疼。
尤其这人还喜欢借题发挥,似乎这样就能够理直气壮地实施他那些恶趣味了,每次被按着弄到精神恍惚时, 闻厌都会怀疑这人前面说的是不是都是假的,实际上记仇得很,早就在找机会把他弄死在床上。
偏偏这人整日还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就喜欢盯着他折腾。广云宗出了事,万绍便回兰城去了,闻厌和人一起回了山海楼,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乱晃了好几天, 才因为逐渐临近的归元之会忙了起来。
届时魔域各门派都会有人来山海楼, 而这次因为贺峋的回归,气氛透着几分微妙,有不少事情需要贺峋定夺,清晨的时候闻厌模模糊糊感觉到身旁有轻微的响动,应该是对方一早就出去了, 直到日头高照也不见踪影。
“楼主。”
他推开寝殿的时候, 有侍从见他出来向他行礼, 这让闻厌的感觉有些微妙。
他回来后发现楼中仍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是他在这十年间一手提拔上来的, 完全听从于他的势力,不是那些贺峋还在时就经常会与他为难的刺头。
背后的意味让他禁不住深思。
在他设想中, 还以为迎来的会是变相的圈养,最好的情况也是像以前两人在山海楼中的位置一样。
毕竟以那人的作风,怕是恨不得直接把他拴在身边,日日看着,隔绝外人所有可能的窥视。
而就算如此,他大概也是不会反抗的。
至少现在不会。
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贺峋,随便拉住一个碰到的侍从问了下。
“啊,楼主。”对方在楼中的时间不短,清楚这对师徒间的恩怨纠葛,所以现在的情势更让他有些战战兢兢。
贺峋治理楼中上下时就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后来闻厌掌权,又把他师尊的手腕学了个七八成。以前的时候还好,十年过去后,羽翼渐丰的徒弟遇上突然回来了的师尊,怎么看都透着将要发生一番争锋的意味。
侍从斟酌了一会儿,才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道:“贺楼主在信阁,楼主是要过去吗?是否需要属下通报一二?”
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怕这个称呼会让他不悦。
“不必了。”闻厌道。
他独自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一直通向山海楼后面的山崖,那里还留着他一开始给某个人立的墓碑。
闻厌在碑前蹲下身,伸手一寸寸拂过自己亲手刻下的碑文。
石碑和肌肤接触时触感冰凉,某些时候会让闻厌联想到那人偏低的体温,在过去的十年间,这让闻厌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少。
可不同的是,对方的怀抱是柔软的,只有在这时,于后知后觉从心脏蔓延上来的钝痛中,闻厌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某个已故之人的触碰。
不过现在贺峋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了,再立着碑好像有些不吉利。虽然闻厌一向自诩没那么多讲究,但他一想到这个还是控制不住地心里梗着不舒服,抽空就打算来把这里推倒了。
闻厌刚要收回手,身后就覆上来一个熟悉的怀抱,贺峋的嗓音随后在他耳边响起:“回去后没找到你,原来跑这来了。”
“嗯?”贺峋抬眼就看到了眼前的墓碑,似觉得有趣。
“先师贺峋……”贺峋毫不避讳地读自己墓碑上的刻字,笑起来,“有人嘴上说着不认为师,背地里还是很诚实啊。”
贺峋握着徒弟还没收回来的手,把人带着转了个身,面对面拥进怀中。
他低下头和人亲昵地蹭了蹭鼻尖,弯起眼睛道:“那么乖?”
闻厌下意识地往旁偏开了目光,有些微妙的难为情,可是整个人都被对方堵在墓碑前,严丝合缝地环在怀中,走也走不了。
闻厌要把人推开再附上一句别自作多情,可是转头就看到自己刻下的笔画,自己都觉得非常没有说服力。
伸到中途的手便不尴不尬地停了下来,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贺峋的掌中,对方心情愉悦地捏了捏他的掌骨两侧,眼中浮现出细碎的笑意。
闻厌的目光情不自禁就粘附在上面了,像是夜间看到了灯火的飞虫,嘴角也无意识地扬了扬。
看着看着,发现有哪里不对劲,接着才注意到贺峋身上的外袍,和自己身上这件纹样相近,不过尺寸小了些,幸好本来就是宽松的款式,穿在这人身上倒也不会显得很紧。
……怪不得他今早出寝殿的时候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原来是和人穿错衣服了。
闻厌就着这个发现,垫着厚重的外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仰头睨贺峋一眼,哼笑一声:“是啊,有人禽兽不如,自己的徒弟都能下得去手。”
贺峋先是看着他笑,然后喊冤:“厌厌,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说得我也太不知廉耻了。”
闻厌递给他一个眼神,准备看人能怎么狡辩。
继而就听贺峋说第一次是他主动的。
“不可能!”闻厌矢口否认。
闻厌第一反应是这人又信口胡说,直到记忆闪回一瞬,他看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唇瓣,记起了自己弱冠那年的生辰礼。
就在距离此地几步远,那晚漫天的花树摇曳中,混乱的战栗与兴奋下,他出于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吻上了对方的嘴唇。
“……这也算吗?”
“怎么不算?”贺峋垂着眼看他,用一种好像他是什么玩弄别人感情的负心汉语调,“厌厌这也要赖账吗?”
闻厌敏锐地指出:“那你回应得也太快了,我不信你没动心思。”
贺峋失笑:“在这些事情上就看得那么透,真是……”
“不许转移话题。”
“好吧,被你发现了。”贺峋认输,无奈地笑。
闻厌露出了个你看我果然没说错的表情。
“说起来,那晚之后,就一直缺了个东西,我感觉还是需要补上的。”贺峋道。
身后就是他默默相对了近十年的墓碑,而碑上刻着的那道名姓却在自己身前落成了半跪于身前的人影。
闻厌靠着冷硬的石碑,对方修长有力的手指牵起了他的手,温度微凉,而又沉稳有力,肌肤相触时在心底撩起微小的火花。
贺峋专注而虔诚地在他手背落下一吻,山风恰在此时穿过,拂过眼前人身侧时渐渐慢了下来,轻撩起两人的衣角,缠绵地纠葛在一起。
贺峋抬眼,黑沉的眸中敛着细碎的光,于此刻对闻厌有着不可忽视的吸引力。他道:“我爱你,厌厌。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闻厌的眉梢微动,良久之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反手一拽贺峋,仰起头咬上了对方的嘴唇。
贺峋撑在闻厌上方,另一只手捧住身下人的侧脸,配合地低下头和人接吻。
亲吻的间隙,贺峋一抬眼就能和自己的名字大眼瞪小眼,感觉有趣,从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笑声。
闻厌不用看就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他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像是被十年前的贺峋和十年后的贺峋一起包围了。
激烈的气息纠缠暂歇,闻厌的呼吸比平常急促不少,清亮的眼中欲念交融,嗓音在细微地发着颤。
不过闻厌口中却是道:“师尊,这问题您早就问过了。”
贺峋只是笑着看着他。
闻厌就道:“真看不出来,您竟然是会纠结于这种问题的人。难道您没有把握留住我吗?”
“这可不像您的作风,真神奇。”
贺峋还是看着他但笑不语。
“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闻厌放弃抵抗般笑了出来,抬手摸了摸对方被自己咬出血色的唇角,说道,“我愿意。”
……
闻厌准备把墓碑推倒前最后看了一会儿。
贺峋就并肩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着自己的墓碑。
闻厌本以为自己面对此情此景还会有些感慨,一看到站在身边的人就有些撑不住了,肃穆的神情不过一秒,就控制不住地笑倒了在贺峋的肩上。
“太奇怪了。”他在笑声的间隙中对贺峋道,“师尊,上面好歹是您的名字,你站在前面就像来给自己上坟一样。”
贺峋笑道:“难道不是吗?”
“不过说真的,一定要撤了吗?”贺峋的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其实我们也可以顺便在下头修个墓室,如果在寝殿待腻了,我们还可以来这里小住一会儿。”
“……您老人家的癖好真是越来越奇怪了。”闻厌敬谢不敏,生怕晚了一步这人真会产生什么想法,再无任何犹疑。
石碑在两人面前化为齑粉,被风轻轻一吹就四处飘散了,一如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往事。
闻厌的目光追随着风远去的方向,然后听到贺峋问他:“厌厌,为什么另一块灵牌上没有落任何称呼呢?”
闻厌被问得一愣。
他好像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另一块灵牌是他心血来潮时的产物,从削了块牌子再到准备把它立到供桌上去的过程都很顺利,唯独最后临门一笔犯了难。
他本来是打算和崖顶边的这块墓碑称谓一致的,但落笔那瞬,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满足。
他觉得这样不太准确。
贺峋是他师尊没错,虽然这人喜怒不定、淡薄无情、满肚子坏水、行事作风经常让人毛骨悚然………但一直以来闻厌从未否定过对方的这一身份。
他的一招一试、行事作风,乃至思维方式都已经深深地打上了对方的烙印,此生都无法割弃。
如果抛开各种关系,有人问怎么看贺峋,闻厌大概会跟对方说,他是个好师尊。
可是这个他本以为会非常牢固的定位却在这人消失的十年间不断被拷问,酿成他很长一段时间中都读不懂的情绪,最后让他思量许久,都无法落笔。
是的,其实他早就已经不满于此了,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
贺峋没有等着他的回答,闻厌莫名感觉这人在看到这块灵牌的第一眼就已经明白了答案。
所以闻厌不答反问:“那师尊觉得如果没在一起,我们现在会是怎样?师尊会把我杀了吗?”
“厌厌,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贺峋叹气,“我又不是奔着这个把你带回来的。我一开始真的是在给自己找徒弟,又不是找道侣。”
“如果没在一起……”贺峋拉长了调子,似在思考,最后促狭道,“厌厌,你肯定也不老实。”
“肯定又琢磨着怎么和为师作对,三天两头搞些小动作,要是哪天实在气不过了,说不准会把你扔地牢里关一阵。”
闻厌很煞风景地冒出来问了句:“师尊,这关地牢是正经的关地牢吗?”
贺峋示意人别突然捣乱。
他故意用阴恻恻的语调道:“必须把地牢里所有大刑都给你上一遍,再饿你个十天半月的,看你还敢不敢再犯。”
闻厌那么怕疼,听着却没太大波动,似乎潜意识里完全无法把这些遭遇联系到自己身上。
“……好吧。”就见贺峋笑着摇摇头,“光是想想,还是舍不得。”
贺峋最后说他其实想象不出两人不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闻厌说真巧,其实他也是。
所以他们注定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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